《蛇怨》--作者:胡蜂
序言:人心是最大的怨杨志军
这是一部关于生命的小说。原始、野性、粗粝、强悍的生命图景,是这部小说最有重量的底色,它因此给我们提供了触目惊心的阅读。
我读的这部小说是胡全明的《蛇怨》。
与生命有关的内容是诞生、爱、复仇、死亡,人与蛇就在这样的轨迹中开始了各自的悲壮行程。他们依照古老的生存法则,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面对世界,也以自己的能力摧毁世界上的生命。他们彼此隔绝,孤独暴力,又恩怨纠缠,残酷无情,生命和生命的遇合是偶然也是必然,而生命间的相互厮杀却是赤裸血腥。
天地间最重要的不是金钱,不是权力,而是生命,是生命在自然中的平等生存。自然与人类不可分割,人类是自然的生命之一,各种生灵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身也构成了自然的血肉骨骼。因此,人与自然一体,人与动物平等。这是基本的朴素的道理,今天却成为我们必须大声疾呼的声音。没有多少人关注生命本身的意义,也没有多少人视动物的生命为生命,更没有多少人在生命遭受灭绝时有更多心灵的疼痛。物欲生活超越了一切,人的贪婪淹没了良善,人类挥舞的屠刀遮蔽了天空的光亮,血红的色彩涂抹着我们的视阈,自然成为惨绝的战场。
这就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现实,它不是一时一地的妄想,也不是自然仅有的风景,而是自然千疮百孔的躯体上缓缓流动的血河,让我们窒息得尖叫。我曾经到过号称“无人区”的可可西里,那是青藏高原一个高寒贫瘠的地方,如今已是人们关注和熟知的地方。人们关注和熟知它,不是因为它富庶或辉煌,恰恰是与之相反的原因,可可西里是人类不可居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无人区”,却成了自然保护区,成了动物和植物借以休养生息的避难所。可可西里生命荒凉,地域荒寒,植被稀疏,维持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驴和野牦牛等野生动物的食用需要,已是岌岌可危。然而,就是这样苟延残喘的生命,这样挣扎无奈的活着,人类都不能发点慈悲。偷猎、捕杀、宰割、死亡的声音,是回荡在可可西里的葬礼进行曲,那悲惨、恐怖、残暴的屠杀,是可可西里永不能安息的血腥噩梦。可可西里如此贫瘠,野生动物还要选择它作为栖居之地,这本来已经是无可选择的选择,退无可退的退路,而人类,这伟大文明的人类,仍然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穷凶极恶地肆意掠夺动物的生命,只是为了满足文明世界人类的极端私欲。这是怎样无道的暴行,也是怎样不可饶恕的罪恶!
我想,这也是胡全明在《蛇怨》中要表达的关于人和动物生存的命题,虽然他写了一个民国时期的故事,这个文本显然有着更为现实的基础。一边是人的生命,冒辟尘一家百多号人一夜之间被人尽杀,他因为是私生子不为人知才侥幸活命,复仇成为冒辟尘唯一的生存目的,而江湖上也因此掀起滔天巨浪,与此线并行的是他苦苦追寻的仇家为官做宦导演的人类的血腥战争;一边是蛇的生命,嗜蛇成性的人捕蛇、杀蛇、吃蛇,甚至连蛇的孩子也不放过:把幼蛇放在不能生孩子的妇人腹中,妇人生下了“蛇人”。从此血雨腥风,江湖乱倒。已在世上绝种的千年灵蛇突现人世,突袭人类,所到之处惊天血案骇人听闻,令人肝胆俱裂,究其原因,原来它是一路追踪劫夺了它的幼蛇的冒辟尘而来。人与动物的命运环环相扣,恩怨纠缠,爱恨分明,是谁,造成了这天地间的生命杀戮?
胡全明试图找出答案,他让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蛇人汝月芬和蛇医陆子矶以各自不同的生命方式殊途同归:
蛇人汝月芬就是被人放入妇人腹中生下的小灵蛇,她夜夜在梦中游走于天地间,寻找自己的生命出处,这个聪慧、善良、忧郁、灵性的少女,是自然的精灵,也是人类眼中的异类。她多次目睹自己的同类乃至亲人被人类捕杀宰割,悲伤和愤怒郁积在她的心里,她的呐喊道破了自然的玄机——这世上有毒的东西多了,但它们有人毒吗?这世上有人不招惹的东西吗?不管有毒还是无毒的,它们都逃不过人的手掌心!好些毒物,它们有时确实会危及人的性命,可一般来说,人不去惹它,它也不会惹人。你们自家要活,但也得让人家活呀!
蛇医陆子矶医道精湛,一生救人无数。他自觉与世无争,只为了天道正义,于是在发现所谓危害人类的千年灵蛇后,突然被激发起了可以扬名于世的雄心,长途追踪巨蛇,致使身负重伤的灵蛇被激流卷走。陆子矶的良知和悲悯在浩茫野性的山水间迸发出人性的光亮——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有生擒或者捕杀它的资格,仅仅因为你是人类,而人类又凭什么对它操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仅仅因为它是蛇类!这灵蛇何罪之有,是的,这灵蛇何罪之有?倘若,你不为虚名所困,跟踪追击至此,它仍将存活这天地之间。是你杀了这条千年灵蛇!
这是人类对自然的忏悔,这是生命对生命的顾惜,同时,它指出了人心才是所有“怨”的根源。有了这样的忏悔和顾惜,人类的明天才有希望了。
胡全明的描写呈现了鲜明的现实批判指向。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对生命的尊重和了解,在《蛇怨》里是最为动人也是最为尖锐的书写,这样的文本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书写中已经少见了,可以说,是对热衷于描写人类蝇营狗苟、拉拉扯扯、俗不可耐生活的反拨和超越。我有理由相信,胡全明的现实主义立场决定了他的书写的重量。
2007年4月14日青岛 出 世
一条状如蛟龙的山河,自断谷纵身一跃,几经折叠,呼天喊地地在群山中回旋奔流,而后汇集另一条河流,直奔远处艳阳下的桐镇和八百里浩渺的大湖。
这条日夜咆哮的山河一壁如斧劈刀削,山腰上灌木和藤蔓丛生,狭窄的崖脚下杂树生花,另有几块形状怪异的长石横卧其中。激流中更是磐石无数,湍急的山水击在石上,扬珠溅玉。河的另一边,一片墨绿色的古树蓊蓊郁郁,在一团团水雾中挣扎而上,笔立向天。
这时,向远方一线绵延开去的山崖上,正有一个青年向这片绝壁走来。
这人面容黧黑、身材瘦高,年约二十,眉间隐隐含着一股阴沉的戾气。他背着竹篓,肩挎一大捆散发着桐油味的长绳,拎药篓,提药锄,不疾不徐地靠近崖壁。他的背篓里盛着大半篓药草,一株三七从篓内探出几张嫩生生的叶片,在风中微微颤动。
采药人将麻绳拴定在一棵虬枝横生的古松上,带着绳头继续朝崖壁走去。
采药人拽长绳,双脚蹬踏崖壁,一耸一耸地往下跃动。他抓着麻绳的那只左手的小拇指弯曲得很厉害,如同断指再接。有风化的山石在他脚下簌簌而动,三三两两地击打着崖壁和灌木滚落。
青年踏实在一个布满碎石的洞穴口,定定神,向里窥探。那是一个长着一簇簇杂草荆棘的死穴。
忽然,有一股暗香随风而来,采药人站在洞穴口张目四顾,看到与自己平行的一处石窝里,有两三蓬形如蛇首的异花。那鹅黄色的花体衬在周边黝黑的石壁上,显得有几分诡异和几分凄楚。
采药人用力一蹬,嗖地荡将过去,稳稳地落在石窝中。
那些花,朵朵有一脉长颈,颈上花苞呈长三角形,苞尖两侧微微凸起两点,状如眼珠,苞口那几丝花蕊犹如须舌,在微风中颤颤悠悠地抖动着,长长短短地向前引伸开去。而那花叶又仿如一双双蟹爪,怒气冲冲地向前抓挠着。这朵朵花苞,酷似一窝蓬蓬勃勃引颈向天的幼蛇,令采药人暗暗称奇。
他诧异这世上居然还有他不识的花草,小心翼翼连根抠出一蓬两枝两花的异花,抖落花根山泥,将花置于鼻下,一股幽幽的异香扑鼻,令他精神陡然一振。
采药人抓出篓中大团药草,将这株花草小心翼翼地置入药篓中央,再将手里的药草覆盖在异花之上,生怕一个不留心,将它颠出药篓。
他扶正药篓,正要离去,突然觉得心头一凛。
那异花身后大团草树纠结的凹壁处,似有一口若有若无的幽洞暗藏其间。他慢慢探手拨开杂树乱草,果不其然,这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岩洞,密布苍苔的洞壁,有不少地方似乎残留着被硝烟熏染过的痕迹。采药人心生疑惑,拖拽着绳结,想要看个究竟。
一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映在一缕夕阳下,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抖着细小的信子,幽幽地斜视着自天而降的采药人。
采药人纳闷这异蛇是如何来到这上不接天下不连地的峭壁上的,他看看明净无尘的天空,想到了鹰。也许这岩洞是一鹰巢,此蛇为鹰所捕,归巢后侥幸活了下来。
“这奇花异蛇,两样东西都不识!”采药人看药篓花草又看看小红蛇嘀咕道。
采药人盯紧红蛇,撩开衣襟,取下系在腰间的黑牛皮钱袋。这钱袋外有银丝缀成的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他解开袋子的绳结,钱袋中除了几个银元,还有一包他前些日子在省城地摊上买下的蛇药。他将蛇药收妥在内衫口袋,掏空钱袋,在小红蛇行将游走的瞬间,劈手拎起蛇尾。
彤红如血的小蛇奋力挣扎了一会儿,便精疲力竭地耷拉下身子。
洞内有一股异常浓烈而又不祥的腥气传出,深处隐隐然有泼剌剌鼓荡的水声。采药人凝目看去,又摇了摇头,将小蛇收入袋内,双脚一蹬,在一天一地白亮亮的阳光下,悠然荡去。
激流在断谷处落下,形成了一条弯月形的巨瀑,隆隆巨响震天撼地,气势异常惊人。宽阔的银色水带,激起无数的珠泡水沫,滚成龙身,在潭中上下翻飞,荡起一天的水雾。风过处,水雾如云,汹涌向深潭四周。
采药人黧黑的脸上布满了湿气,离开了云蒸霞蔚的水潭,向水势渐缓的下游走去。
水雾笼罩的对岸,一长溜雾团犹如活物,缓缓地爬过草坡,涉水向采药人蠕动而来。采药人头皮一麻,不觉一愣。他随即掏出大块汗巾打湿,扎紧头脸,掩面而去。听山民说过的,进谷者必死。他以为那应当是瘴气,因而早有防备。
采药人加快脚步,想去前方寻一处地方过河。此时另起了一阵阴风,对岸霎时一片清明。
采药人突然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怔在当地。
对岸水边林中,雾散后显现出一大片累累尸骨,那些尸骨因年深月久一律呈污黑颜色。放眼望去,那些尸骨的周围另有歪七扭八的火铳长矛和大刀,还有不少锅碗瓢勺,不过都已经锈蚀破损。有些尸骸不仅完好无损,还保持着当年半坐半卧的姿势,他们似乎是在埋锅造饭之时,遭人暗算。但更远些的地方,那大片尸骸似乎又是死于捉对厮杀,骨骼支离破碎,且身首异处。
采药人张开嘴巴,圆睁双眼,看着这一片曾经是血雨腥风的战场。听说,当年太平天国的残部在震湖县境内,发生过自逃出天京后的一次最大的激战。但他没想到战场竟在这儿。过了很久,采药人才收起目光,向四处逡巡。 一株巨树卧伏在鼓荡的水面,一头阻在对岸,树身几乎横到潭心。这应该是伐木者疏忽之下,巨树松脱了束缚后顺流漂来。采药人收拾好药锄药篓,倒出绑腿上沙袋中的湖沙,后退一段,而后提一口气,手扶药篓,腾空而起,足尖在几块水中石上连点几点,蹿上了如虹卧波的树身,然后腾腾腾几步便已到了对岸。
他刚一落地,忽然觉得腰身上一阵有力地蠕动,低头一看,那条吻如蛐蟮的小蛇,已经脱离松开的袋口。他正欲出手,小红蛇黑幽幽的眼睛朝他一瞥,小尾一曲一弹,犹如一支红色小箭脱弦而去,眨眼间红线入水,隐没在激流之中。
采药人轻叹一声,检视手中的钱袋,里头有些黏湿,多了一种异常刺鼻的异味。他皱皱眉头,把几块银元重新装入袋内。但那包蛇药,他揣进了内衫口袋。
省城有几家专售蛇药的药房,肯定有人识得此蛇,他们一年到头,不知要弄多少花里胡哨的蛇,泡制成蛇药酒。虽则他没有要将这条小蛇泡制成蛇药酒,或者有饲养它的意思,但眨眼功夫这蛇没了,他还是颇有几分怅然。他向耸立在远处山岩之上的黑森林走去时,还能感觉到袋里那种莫名的分量。
谷中一天一地的虫鸣蝉噪戛然而止,采药人蓦地感到后脑勺有一种被狞视的重压。他机警地向四处看去,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他避开前面成片成堆的骇人尸骨和朽烂的驮子,发足向着浓密苍黑的森林狂奔而去。
郝妹从半坡上的地里硬硬地直起腰来,扯下沾在脑门上的一绺长发,用袖子擦擦已经变得黑红的脸蛋,目光又转向谷底那条日夜都在造势的咆哮山河。对面的山崖上,有大片大片被当年的硝烟熏染过的痕迹,还有炮弹炸出来的一个一个像煞在嗷嗷直叫的大小山洞。
郝妹从来没有下过山冈,去过谷底。黑龙潭,郝妹打记事起就知道,那里是多年相传的禁区绝地。
听老人们讲,太平天国那会儿,从桐镇逃到小连庄的老长毛簇拥着幼天王,在一支带着洋枪洋炮的大军的追击下,全部逃进了谷底。老人们讲,那些长毛只要逃入黑森林,再渡河攀岩登壁而上,便如游鱼入海,进入十万大山。可长毛刚逃进谷底,接踵而来的追兵当即在冈上架起了一尊尊红衣大炮,炮击他们。炮声如炸雷四起,震得方圆百里之内,山摇地动。那些长毛如汤浇蚁穴,顷刻之间就被炸得人仰马翻。
幼天王和那些长毛从此下落不明,但与长毛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那支剿杀长毛的大军。双方都没有一个人再回到庄上。从那时起,那条千百年来都没有现过形的黑龙才浮出了水面,老人们都说是大军惊动并触怒了黑龙,被黑龙降了灭顶之灾。从那以后,天一黑,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鬼火在那儿飘来荡去。
再没有人会去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因为到那儿去的人一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郝妹小时候亲眼见过两个外乡人,不听庄上人的劝阻,执意越冈而下,闯入黑森林去采木耳和香蕈,从此没了音信。他俩寄放在连大麻子家的衣物箩筐,至今还吊在连大麻子堂屋的横梁上呢。
豹子和他爹是唯一活着走出黑龙潭的人。这父子俩的到来,曾经使整个小连庄开了锅。可这父子俩自离开小连庄后,就断了音信。想起当年豹子在小连庄的事,郝妹有些恍如隔世。小豹子虽然只在她家住了半年,但郝妹知道,她会记个一生一世。
田里竖起了一捆捆小山样的稻子,郝妹捡起扁担,捅入两捆稻子间,拿上那根青罡栎长棍,准备将稻子挑回庄上。
残阳如轮西去,一天一地的红霞,仿佛风火烈焰在这山河间熊熊燃烧。一群飞鸟一耸一耸地自远天而来,落入林间。
“起!”郝妹矮身摆肩,钻入两挑稻捆之间,长棍支地,直直起身。
她猛然看到,在宽阔的河滩和森林之间,有一个人影正急急地移动着。
“嗨……”明知那人听不见,郝妹仍然扯开嗓子吼了起来。但她的声音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声音,都统统被淹没在厂字形巨瀑的咆哮之中。眼见那采药人若隐若现在林间,郝妹的心房再次一紧。看那采药人敏捷的身手,谅必也是一个青年后生。
郝妹轻轻叹了口气,挑起稻担,掉头顺坡向庄上走去。
小连庄坐落在一个马蹄形的山洼里,庄上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通往山外,这是小连庄与外面世界发生关系的唯一通道。另有湍急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穿庄而过,小连庄百十户人家就零零落落撒在这条河的两岸。河上没桥,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露出些大小卵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连通着两岸的老屋。这些老屋有些从屋顶到墙面,全都呈现出一种或浓或淡的烟灰色,像一件件陈年旧衣。
这个时辰,庄子里几乎家家都在生火煮饭,满世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郝妹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喘着粗气,拖拖拉拉地进了庄口。一路上,她不知歇了几歇,而从前,挑着这样的稻担,她能一气儿奔到家门口的白场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郝妹跟自己较着劲,憋着气,连人带担地向前闯去。她对自己说,不到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下,她决不歇脚。
“嘿,统共不过两年!到桐镇享了两年清福,便真以为自己是少奶奶了!”郝妹自嘲道。然而,离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只有几步之遥,郝妹如被人猛击一掌似的,将稻担扔了下去,她突然透不过气来了。
一只在路边东一嘴西一口寻食的母鸡看见稻担,立马勾头撅腚,炸着双翅冲来,在郝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出稻担里的一株稻穗,掉头而去。
“嗨,这只瘟鸡,你倒会钻空子来着!”郝妹喘喘地对那只摇着肥臀遁去的鸡,摇着手中的棍子笑骂道。
“瘟鸡?怎么说话呢,妹子!”一个闷闷的有点着恼的声音从连大爷家门口传过来。
郝妹抬头,一个精壮汉子在那幢老屋青苔密布的墙下,正摆弄一柄粪勺,身旁是一片菜地和一口大大的粪缸。这是连大爷的老四儿子,比郝妹大个几岁,倔头倔脑的,出了名的暴脾气,庄上的人几乎都不跟他搭话,小时候,郝妹见他就绕着走。
听这口气,那一准是他家的鸡。郝妹带着几分歉意笑笑,赶紧挑上稻担走了。 “再他娘的乱讲,给只卵你吃吃。”那个闷闷的声音从郝妹的身后传来。
郝妹胸口一堵,一声不出地加快脚步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口。
这个连大爷是全庄唯一一个有点钱的主,他年轻那会儿一直在大湖替人开船运货,挣了些钱。十几年前,与人打架火拼,身上根根肋骨被人重新排了排,抬回庄上只剩下一口气了。后来养好伤就再也不外出干活了。郝妹记得她没有出嫁时,年年都有人到他家做客。长得慈眉善目的连大爷,被来人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一整天都会乐呵呵地合不拢嘴。
连大爷的老伴早就死了,给连大爷留下了五个儿子,其他四个儿子如他一样,个个低眉顺眼,从不惹是生非,但这个老四却有点凶神恶煞。有一日,宋老三家的那只老黄狗,不知犯了什么病,追在他身后连吠了几声,竟被他用锹拍得脑浆迸裂,宋老三的娘冲出门来没说两句,他居然掏出自己裆里的老二,也说是要给只卵让人家吃吃。因为这些,老四老大不小的,连个娘们也没讨上。没人肯跟他,这个断子绝孙的浑球!
郝妹一路上七高八低地胡乱与人招呼着,横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往家奔去。
干了一天活的郝妹,累塌了。她摊手摊脚地躺在竹榻上,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上床歇一会儿了,但睡不着,可能吃力过头了。一回来她就跟爹爹说,黑龙潭那儿又有人在那采药了。爹说声:“作死!”然后便不吱声了。
农忙一开始,爹娘竟双双生病卧床,托人捎话到桐镇,让她无论如何进山回家一趟。爹娘就她一个独养女儿,她不知道有朝一日爹娘老到不能动时,要同根发说把爹娘接到桐镇的话,根发会咋样。她常这样想,但从未当根发面说过这事。
如果她是嫁在庄上,总能帮爹娘一把手的。想到这,郝妹又内疚了起来。
清风掠过窗外,窗外白场上堆放着的稻柴与周围一片片的花草木叶送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郝妹透过没有窗棂的窗框,向外瞄了一眼,大铜盘似的金红月亮已高悬中天,时候不早了,该睡了。郝妹微闭双目,想侧身睡去,却猛然觉得眼前一黑,但待她清清醒醒睁大眼睛时,又是满眼红光。看看天上,一团墨黑的云正掠过红玉般的明月。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风过后,那些一直唧唧欢叫的虫儿都噤了口,门外鸡棚里的那两只鸡,发出阵阵不安的咕哝声,渐渐地,这种不安的咕哝声演变成了一片惊叫声。
“不要是黄鼠狼来拖鸡!”郝妹赶紧起身,奔出门。
听得门吱呀一声,娘在问:“咋回事,咋回事,山妹子?”
郝妹胡乱应了娘一声,快步向用碎砖破瓦搭成的鸡棚走去,那两只鸡仍然在疾叫冲撞。
这时的月亮又显示出一片奇诡的暗红,影影绰绰的树木则依然如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在河岸两边逶迤而去。堵在鸡棚口的破竹帘,啪嗒嗒一声被那两只鸡死命地撞开了,那两只鸡闷着头跌跌撞撞一阵乱蹿乱飞,呼呼啦啦地上了一棵楝树,咯嗒咯嗒地乱叫个不停。
一阵白里掺红的水汽从前面的河岸上袅袅升起,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荡开去。这红红白白的水汽突然使郝妹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
蓦地,一声令人肝胆皆裂的惨叫声猛然撞开连大爷家的老屋,在山洼里久久地回荡着。一树一树的鸟儿惊叫着呼啦啦地飞离栖身树,扑向天空。
郝妹立即回到家里,点上松明子,跌跌撞撞地向连大爷的老屋奔去。
在一片杂乱的喧嚣声中,郝妹看见已经有几个火把在连大爷老屋里蹿出蹿进。
“杀人啦,不得了啦,快来人啊!”连大爷的兄弟,连二爷的黑脸上水漉漉的,额角上根根青筋暴起,他在屋门口蹦脚跳着喊着。
郝妹跟着人群一齐拥入门里,连大爷的大儿子、二儿子打着赤膊横死在堂屋的地下,暴突的眼球里反映着一屋子火把的光斑,这一对兄弟大佬耷拉着的血舌,此时仍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门口那两块倒塌在地的门板上,满是一汪汪红红黑黑的血迹。
从未面对面地看到过死人的郝妹,嘤的一声逃到门外,一把抓着同样是魂飞魄散的关婶,两人便抖作一处。
关婶的男人沿着地下一溜血迹,一走到大门一侧布满青苔的墙下,便对着墙下菜地里的粪缸一声惊叫。郝妹和关婶碎步过去,一见粪缸边耷拉着一双被捆在一处的光脚,也失声尖叫起来。已经重新落到树上的群鸟,又呼啦啦地起飞,绕树发出震天的叫声。而有的鸟儿则如蚊蚋似地滚成团相互冲撞,高高低低地向着血红的月亮疾射而去。
桐镇有许许多多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的弄堂小巷,犹如八卦阵,以镇中大桥头为圆心,一圈一圈地向外推排开去。在这长长短短的弄堂小巷中,有一条叫作蚌壳弄的弄堂,张大口衔大桥一头,再顺势一波而下,尾连桃坞藕河。这是一条幽深而又静寂的弄堂,弄壁墙脚吸满青苔,隔一段有一两级踏脚石,起步石有的粗拉毛糙,有的肌理纹路光润清晰。踏脚石上方有绿苔封锁的窄小木门,也有锈迹斑斓的铁箔大门。
此刻,一个排行老七,名唤烂阿七的孩子,弯腰曲背地坐在蒲包老太家门口的踏脚石上,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他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再加上一身破衣烂衫,使人不觉心生排斥。一会儿,有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探头探脑地围了上来。
烂阿七手里有一条状如竹筷的小蛇,小蛇通体赤色,头形如蟮,有鳞纹。它神疲力倦地蜷缩着,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珠空洞地凝视着地面。这是今早他从两个拎着小竹篓的乡下男孩手里要来的,如若不允,烂阿七声称将踩扁那只竹篓。
“阿七,伊咬不咬人的呀?”一个白白胖胖,肚脐眼在外的小男孩一脸恭敬地问道。
“咬,专门咬你这种人!”烂阿七将蛇猛地送到胖孩裆前。
胖孩双手护裆,尖叫一声逃出圈子。 “烂阿七,待会儿告你娘,你吓人!”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伸出兰花指说。
“告去,告去,和你老公睡觉去!”烂阿七擦擦像土豆一样脱皮的鼻头道,“告吓人这种事,我怕咧?吓人算啥,你告我杀人也没得关系!”
烂阿七站起来,拎着小蛇尾巴舞一圈。众人嚯嚯怪叫着惊笑着散开。
斜对面石库门的那扇黑漆大门,嗷的一声开了,听见孩子的笑声,郝妹懒洋洋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在小连庄的那些天里,她一直有些神思恍惚,加上又累又惊,对过蒲包老太说她瘦了一圈。回桐镇后,她闷头闷脑地睡了好几天,这才缓过劲来。一脸的黑气已悉数褪去,又变成了一个雪白粉嫩的汝家里的新娘子——虽然嫁过来两年多了,但一些不大熟识她的人还是称她为汝家里的新娘子。
郝妹一见烂阿七手中的蛇,笑吟吟的眼里直冒寒气,浑身一痉一痉地朝烂阿七喊:“还不快点……哎哟喂……放掉去!”
“管你屁事,你家的呵!”烂阿七脖颈犟犟地说道。
“同你娘说去!”郝妹绸裤生风,疾步向烂阿七家走去。
“真他娘的多事,又没在你家玩!蛇呀,是人家野地里捉来的,也管!”烂阿七冲着郝妹的背喊。
“阿七娘,阿七娘,出来看你家阿七在玩嘛东西!”郝妹对着一间敞着门的屋喊。
“唉!”烂阿七娘应声而出。
这是一个蓬头散发、满面堆笑的妇人。她以倒各家马桶为业,早晨之后,整天价在家歇着,睡得昏天黑地。她养下的那群老小如一群野狗似的,整日价在桐镇各个吃食店门口,东闻闻,西嗅嗅。
烂阿七娘见小儿子手里的细蛇,也不着恼,对郝妹龇出上下牙龈笑道:“兔崽子,要死了!”
烂阿七娘笑嘻嘻地做掏钱状,向躲得远远的儿子招招手道:“来,去买两客生煎馒头!”
“真的呵!”烂阿七把小蛇收入衣兜,将信将疑地慢慢蹭到娘跟前。
烂阿七娘一眨眼,出手如电,一把捞住儿子就去掏兜捉蛇。
烂阿七死命护兜,乱蹦乱跳,嘴里乱骂一气。
郝妹心气乱蹿,鄙夷地扫一眼阿七娘,微微闭起眼睛,实在看不下去了。
阿七娘抡起巴掌地抽了阿七好几个大嘴巴子。
“打得好呀打得妙!打得好呀打得妙!”方才围着烂阿七的几个孩子兴奋得上蹿下跳,一片叫喳喳。郝妹也是一脸幸灾乐祸。
烂阿七终于抽冷子,用力一犟,一溜烟蹿到巷口。沿途他一路拳头将几个小孩砸得吱哇乱叫。
“你这卖屄货!”烂阿七腮帮子几个指印清晰可辨,他对娘尖着嗓子叫道,接着又对郝妹喊,“你们一家全是卖屄货!”
郝妹满面绯红,心生悔意。她真不知道烂阿七无良之至。
“捉住了,剥你的皮,要么你再也不踏进家门半步!”烂阿七娘作势追几步,拍着腿说。
“你以为我高兴再回这个破家?从今天起,你们休想再见到你爷了!”烂阿七边跑边骂,一会儿便出了巷口。
“这畜生,让他爹回来再收拾他。”阿七娘对郝妹摇摇头,龇出粉红的牙龈笑眯眯地说。
郝妹大眼瞪小眼地瞥一眼烂阿七他娘,急忙反身回屋。她急急跨过门槛,气恼地碰上半扇黑漆墙门。
过门厅,里面便是一方长长的天井,天井一侧有一口带盖的双眼老井,井边的粗石板地面,蒙着一层潮气,湿糟糟的,令人有几分腻味。郝妹一屁股坐在门厅的藤榻上,吐出一口气,一对藕节似的白胳臂交叠着置于腹前,幽幽地看着天井墙脚的条石缝中的一蓬竹节草。她感到乏味至极,大清早沾身晦气,被烂阿七动了头皮。
郝妹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蚂蚱高翘着腿关节,伏在竹节草的叶面上做沉思状。一抹浅笑滑过郝妹的嘴角,她不自觉地向前探出身,仔细地盯着那只小蚂蚱。小蚂蚱尖头瘦身、生青碧绿,形如一粒小小的燕麦。
“豹哥哥,马呀牛呵啥的,都可以吃燕麦,人为啥不好吃燕麦的呀?”小郝妹甩动朝天辫,蹲在几棵在风中摇曳的燕麦前问。
圆头长身的小豹子龇出雪白的牙齿,嘿嘿嘿地笑了。
“马呀牛呵吃草,你为啥不吃草?”宋老三将自个儿颈上项圈转一圈又转一圈。
“草不可以吃,燕麦可以吃!”郝妹怒气冲冲地说。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宋老三不甘示弱地说。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郝妹带着哭腔一声比一声高地叫道,她边说边挺着肚皮推着宋老三。
宋老三在一堆泥团上绊了一脚,他往后退一步,一个飞脚踢在郝妹黑胖的小腿肚上。
“豹哥……”郝妹捂腿倒地大哭。
眯着眼抬头看天的豹子,眼睛由长而圆,放出两朵毫光,两手一绞一飞,宋老三立即一头栽在地底下。郝妹止住哭声,一骨碌爬起来,缩头缩脑地立在豹子一侧。宋老三爬起来,抹抹下巴颏,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出很远,宋老三两手拢嘴奋力一喊:“豹子、郝妹触屄喽,触三万一千两百次……”喊毕,拔足狂奔而去。
豹子和郝妹脸红脖粗,迅速闪开,分立两侧。他们小归小,但知道猪马牛羊发情交配的事。
“硬要吃,也是可以吃的。”豹子后来正色地告诉郝妹。他捋下一串燕麦粒,拍入口中,嚼一嚼。郝妹翘出兰花指,摘一粒燕麦,又一粒,捏进嘴里。她细细辨辨味儿,没有麦香,一股草味,还糙牙糙舌。郝妹呸地吐掉渣滓,嚯嚯嚯地笑了。
豹子嘴角沾一抹青白色的黏液,嘿嘿嘿地笑了。
一只大拇指粗的老蚂蚱,驮着碧绿如燕麦粒的两只小蚂蚱,无事生非地在他们前面的草丛中蹦高跳。瓦蓝瓦蓝的天空,有两片雪白晶亮的云儿,悠悠然随风飘荡而去。
豹子在小连庄那会儿,连大爷家的老四见了她再不找茬寻事了,这是她最舒心的一件事。从前,一旦要路过老四家门口,她的心里就乱乱的了。不过,这个老四从那晚起,再也不会动辄要给人一只卵吃了,他永远不会再炸翅耍横了。
连大爷的五个儿子、四个媳妇、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在那个晚上,全死了。死者个个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大家伙说他们这是被人勒杀的,但只有老四像是被人扎扎实实掼翻在屋后河滩上的一块大夯石上,摔得肝胆皆裂。而连大爷自己则被剜眼割舌,捆成粽子,倒栽葱插进他自家门口的那口粪缸里,活活呛杀。
连大爷一家被灭门的事,惊动了四邻八乡,连镇上也来人了。镇上警所那个叫王兴国的警长,手里握着一只黑牛皮钱袋,向连二婶问东问西。他手里的皮钱袋,显然是一只女式钱袋,袋外有银丝缀成的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做工很是考究,但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起毛。这袋是在连大爷的屋里发现的,袋的绳结已被生生扯断。但没人知道这钱袋到底是杀手的,还是连大爷自己的。郝妹盯住黑牛皮钱袋看了半天,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只钱袋,尤其是袋上用银丝缀成的那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她被施警长他们请出门外时,还不由自主地向它看了好几眼。
连二婶张牙舞爪地追着王警长带来的那个年轻人说,她搜遍了两楼两底的角角落落,说他大爷那只带铜锁的楠木盒不见了。连大爷积攒了一生的钱财,全在那只宝盒里。
连大爷是小连庄唯一接济过郝妹一家的人,因此爹爹虽然仍在病中,仍然撑着身子来了一趟。爹爹和人到河滩看过后,回到连大爷家的灵堂里说,那个老四,根本就不是人杀,这世上没有人有如此神力,会把一个人高马大足有一两百斤的精壮汉子给掼成肉饼。他当时这么一说,把一屋子的人都听得心里毛扎扎的,他们谁都看得出杀胚老四确乎是被活活掼杀的。
王警长和那个叫施朝安的警员在这座宅子里,像两条狗似地东嗅西闻,但始终不发一言。施朝安长相清秀,一点也不像吃这碗饭的人。郝妹还知道他与她同岁,一日她在大桥头买小菜,听得他的家主婆对人讲,她男人属羊的。
一听有人说,郝妹见到过黑龙潭对过山岩上有人采药,那个王警长一直死样活气的眼睛一亮,他把郝妹叫进里屋,细细地问了起来。
在桐镇的两年里,郝妹在街上见过王警长好几回,但从未说过话。每次碰见,他都那么冷冷地看郝妹一眼。王警长坐在连大爷平日坐的那把竹椅里,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她。郝妹知道门外所有的人都扎起耳朵来听她在说些什么。她在一片黑压压的目光中,声音颤颤地回答了王警长的每一句问话。在这期间,她知道爹感到风光极了,她对自己也非常满意。
“该不会是那黑厮变作个人形在那儿消遣吧?”有人在门外问。
王警长鄙夷地朝门外扫了一眼,向郝妹摆摆手,示意问话结束。
连二伯坐在灵堂边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上,捋捋一捧雪白的胡须道:“来的时候,庄里的狗不叫,鸡上树,连小虫儿屁都不放一个,你说来的不是伊,是啥人?”
哦,那个高悬中天的大铜盘似的金红金红的月亮!
小连庄的人都深深地记住了那个有一片奇诡暗红的月色夜空。
郝妹在藤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午饭后,巷内半阴半阳,有几分灼热。郝妹搬出藤榻直对着敞开的大门躺下,想歇一小会儿,再干活去。
根发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一直要做到夜深才回家。她一天忙三顿,整日烧烧洗洗涮涮,一得空,她就到后面的灶间柴房,搓草绳打草包,她的草绳草包卖相极好且结实,因而是出多少就可以卖多少。所以对过蒲包老太有时又叫她巧手郝妹,蒲包老太说她单凭卖卖这些个草绳草包就有得吃了。
“给你挣钱看家,烧饭洗衣,还陪你困觉,人又年轻又好看,你这个木头根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个蒲包老太在郝妹嫁过来不久,有一日,用手点点根发的额角,当着好些个邻舍这样说。
根发黑苍苍的脸上大放光彩,只是咧个大嘴,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郝妹只在一二岁时被爹挑在箩筐中来过一趟桐镇,箩筐的另一头是一只脱毛的母鸡和几个老南瓜。还不大会说话的郝妹,坐在筐里,乌眼溜溜地四下看,看见镇上街路两边的馄饨店、面点店,只要是卖吃食的地儿,她都一律用小手拍拍胸口对爹说:“饿饿饿……”
然而,现在的桐镇也是她郝妹的桐镇了,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桐镇方言,挺直着腰杆走在镇上的大街小巷,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进街路两边任何一家馄饨店、面点店。人来客去时,她会直接到桐镇最好的菜馆大贵楼去叫几道上好的小菜。郝妹非常知足。 根发大她十几岁,人有几分木讷,整日少言寡语的,但却非常疼她。郝妹愿意嫁给根发图的就是这个,她能做得来他的主。根发上无父母,下无弟妹,人又肯吃苦,既不吃烟又不吃酒,除了外出进山收货,不在店里便在家中,在嘴上也同她从无高低。想想死掉的巧巧,想想庄上那些在田里从鸡叫做到鬼叫的小姐妹,郝妹心里什么时候都是美滋滋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她未能为汝家生下一男半女。这两年没少求医访药,可一点都不管用。
一想到这事,郝妹便愁上心头。
一个白发农夫挎个大竹篮,贴着汝家墙门阴凉处走过,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摘下斗笠对郝妹说:“这位娘子,讨碗凉水吃吃,阿肯?”
“肯的,肯的,你等等!”郝妹放下团扇,起身到碗橱取一大碗在水缸里舀碗水,小小心心走到门口递给农夫。
“哎哟,像煞三潭的水咧!”农夫喝一口就说。
“井水,我们吃井水有一些年了,河水太邋遢!这井水也不像其他井水,咸兮兮的,只能用来洗洗涮涮呵啥的,吃我家这口井水的乡邻都说是泉水咧。”郝妹坐下来,藤榻吱嘎一声。
“真个像煞三潭的水咧,甜蜜蜜的!”农夫吃力地坐到起步石上对郝妹和自己说,“歇歇,走回去还有三里路。”
“吃过这井水的人都这么讲。”郝妹笑道,然后又问,“出街,都买些啥带回去呀?”
“喏,两块豆腐,四两肉,一把咸菜。”农夫愉快地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下水去。
“今年收成可好?”郝妹用扇子拍拍落到脚踝的飞虫。
“好个屁!田里头不是老鼠就是虫,乡里头还要七收八收。一年下来,有辰光不赚铜钿,反倒要欠账的呢,真是笑煞天老爷!种一年谷,还不如捉几日蛇呵田鸡呵啥的,真是笑煞天老爷!村里头,现在不少的人,都做这营生。还种啥谷,谁还要种谷?去捉吧,蛇呵啥的。我看捉光捉尽,再捉啥!老鼠现在是多得吓煞人。人要是没得谷吃,吃啥?吃人!唉,现在这世道!人啊,啥都吃。喏,有朝一日,说吃人比吃啥都好,比吃啥都补,那就去吃人!”农夫撇撇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再来一碗,阿好?”农夫举起碗问。
“一碗水有啥!”郝妹又去舀水。
“一看娘子就是好人,多福多寿,恭喜发财!”农夫接碗,乐呵呵地说。碗内水光潋滟,清新怡人。
“多谢多谢!”郝妹也乐呵呵地笑道。
他们就那么聊着。渐渐地,郝妹听见农夫的话音模糊起来,眼皮上挂了秤砣似的,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头一歪,睡了过去。又不知多久,郝妹用力撑开眼皮,农夫不知何时离去,水碗置于榻下。她迷迷糊糊看一眼,又沉沉睡去。
郝妹的小黄猫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在女主人有青竹图案的团扇上留上几枚梅花足印,呜的一声跳上藤榻宽大的扶手上,长长地舒展开身子。不一会儿,便与咧着嘴的郝妹一起,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巷内空无一人,烂阿七在巷口抹抹油光光的嘴,他刚从大贵楼的饭堂出来。那些残羹剩饭,不知要比家里的猪食强多少。
他贼头贼脑地贴着满是青苔的墙门,高高低低一气儿奔到汝家门前。他知道这汝家新娘子日日在这时睡得昏天黑地,他要把兜里的蛇投到她家水缸里去,谁叫她多事,喊自己娘出来!
烂阿七看看弄堂两头,蹑手蹑脚走进汝家门厅,摸出蛇来。
小红蛇摇首摆尾,奋力挣扎,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片赤色。
藤榻扶手上的小黄猫,支起一只耳朵转一圈,又探头一嗅,睁开眼睛,看看烂阿七,看看那条用力扭曲的细蛇,大叫一声,跳下扶手逃掉了。烂阿七一惊,迅捷地矮下身去。郝妹咕哝一句,咂巴咂巴嘴,又睡过去了。
烂阿七一看见她张开的大嘴,马上改了主意,他毫不迟疑地将拼命空游的小红蛇送入郝妹嘴中,又一个箭步跳到巷内,死命逃出巷子。
郝妹只觉喉头一哽,心口发紧,跳起身来,狂拍喉头胸口。随即,她面庞憋得青紫,大喘粗气,胃内一阵翻江倒海。接着,她不住地干呕着,一手的眼泪鼻涕和口中黏液。
渐渐地,她觉得喉头由紧到松,如一线贯通。
郝妹浑身大汗淋漓,觉得像是一次梦魇。她一屁股坐回去,模样犹如劫后余生。
山塘街是桐镇人气最旺的一条街,周围七里八乡一出街市,必定直奔山塘街。尤其是早市,全是个人。但根发这段时间却没有心思做生意,有几样货缺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去进货。早上一开店,也不像以往那样一脸恭顺地站在门口,眼睛发亮地看着每一个从店门口路过的人,迎来送往。
根发懒洋洋地走到店门外,愣愣地看一会儿天,然后又盯着河道里摇来摆去的渔船,出了一会儿神,就踱进店里,坐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发呆。大头大眼的小伙计用鸡毛掸掸去一盒盒搁在货架上的山蘑、木耳、干笋上的灰,然后又将几袋干果倒腾到门口,一字形摆开。
根发的目光越过货柜上的一盘盘山货,落到门外的驳岸上。
邻舍们替郝妹算过日子,这小把戏无论如何当在仨月前出世,但郝妹照旧腆个肚子晃出晃进,没有一点动静。邻舍们见到根发、郝妹便是一句:“怎么还不养呵?” 郝妹、根发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没。”
有人竟问根发:“阿会是死胎?”
根发闻言,那张黑脸一红,拎圆眼珠子,嘴皮子抖抖地吼道:“甭触我霉头,哪有这样问的,我汝家可是三代单传!你要咒我,我可要上你家去扒房子的哟!”
“天哪,你看你,你看你!我爹与你爹一辈子乡邻,连脸都没红过,我怎么会咒你?我要咒你,我们家就天火烧,省得你去扒了?”问这话的人尴尬地咧嘴一笑,表明心迹,而后匆匆而去。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这样去问根发,但许多人确实开始那样想了。
与乡邻迎面相遇时,只要有人开口问“郝妹养了没……”,话没完,根发便接嘴:“没养,不过快了。不是死胎,王阿婆隔天看过听过,说小把戏好着!”
隔壁竹行的颜老板从门口踱过,他刚刚吃面回来,早上一碗浇头面是雷打不动的。平日常拿根发开涮的颜老板摇晃着肥肥大大的身子,剔着牙笑说道:“还不养呵,啧啧,再这样下去要在肚皮里成精了哟!”
根发五指在油光锃亮的柜台上用力弹了一下,走出店门似怒非怒地回敬道:“哼,要是成了精,一出来就先吃掉你!”
颜老板笑呵呵地走到自己的店内。
店里的小伙计,怯怯地看了自己的老板一眼,马上拎了块抹布开始擦拭他刚刚擦过的那些货架货柜。
店外的驳岸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青石板小道,直通镇西镇东。石板道外是一条黑森森的市河,隔河是上塘。如所有江南古镇一样,一条市河,几座拱桥连接上塘下塘,上塘下塘面街几乎是一色店铺,而后以上塘下塘为边线,大片大片高高低低的楼屋向下延伸开去。
桐镇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但镇上最古的古迹,只有镇东头的宝塔了。说起这座塔,镇上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知道那塔是三国时的小乔夫人筑造的。周瑜出征未归时,小乔便登临此塔,望断天涯路。
两千多年来,不论唐宋,还是明清,也不管是皇上还是劳什子总统,巡抚还是都督什么的,桐镇人的生活一如这条微波不兴的市河,平缓而又稳定地向前流去。
根发站在驳岸上,反抄着手,看一条梭条鱼平白无故地在水面上蹿出蹿进。
下面河沿是颜老板一排长长的竹排,一年四季都这样。竹排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因而每当两船在此交会,船家双方都要在一片忙乱中骂竹行老板几声娘。每当这时,颜老板的面色都很难看,不过他从不接嘴。只有坐在门口用竹刀劈竹破篾做竹器的竹匠,常常替他们的老板受过。船头或者船帮被碰撞得咚咚响的时候,船家一边各自奋力撑开自己的船,一边咬牙切齿地怒骂那几个他们看得见的竹匠,靠这边驳岸的船家还拿竹排撒气,用铁头竹篙猛力戳捣那些浸在水中的毛竹。
王记药局专门跑上海的那艘大货船向这边徐徐驶来,那些水手不慌不忙地左一篙子,右一篙子地撑着竹篙,一板一眼,极有章法。大船黑压压的像幢楼似的,威风凛凛地逆流而上,一艘艘农家赤膊船逃也似地迅速驶离这段狭窄的河道。
那条大船上的几道篷早已收起,斜倒在船舱顶上的主桅杆边上,站着一个瘦长面孔的高个后生,一看就是个客边人。这条货船,有时也搭载个把客边人,根发见过几回的。不过,他想客人必是花了比搭一般货船要高的价钿才行的,王记药局的船老大很牛逼,看不上小钱的。
一对小夫妻一人一手牵着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欢天喜地地从驳岸上走过,小夫妻两条胳臂不时发力,将小男孩提溜起来,小男孩趋势一缩双脚,向前一荡再落地。小夫妻双臂一甩一悠,令男孩快活无比,他格格格地欢笑着,大着舌头发嗲:“再来再来呐!”
那客边人看着小夫妻和男孩,黧黑的脸上立时透出一股阴森的戾气,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毒毒地扫过这一家三口。
根发很不喜欢这个客人的样子,阴阴的,还带着几分煞气。根发立即掉头回到了店里,他不要看见这个人。但刚坐回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就看见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摇着葵扇,踮着小脚向店里扑来。
郝妹一早就见红了,但已交子时,还是没把人生下来。根发几次被接生的王阿婆赶到房门外,说是生了生了,临了还是没下来。守在郝妹床边的蒲包老太怎么都熬不住了,打了十七八个呵欠后,就回去了。她下楼时,一路含含糊糊地祈祷:“好了,让她快点生下来么好了!”
根发从早到晚一直这么站来站去,双腿一阵阵地发飘。听得郝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不觉心如刀割。本来他一心一意地盼着郝妹能给生个男佬小,传个香火,但这会儿,他不管了,不论男女,只要快快生下!
“呃,出来了,郝妹再用把力,用把力呀!”王阿婆大力拍着郝妹血糊糊的大腿,高声大气地连连叫着。
根发这时忽闻头顶房梁处有一阵久违的窸窸窣窣声响,不禁汗毛倒竖,当下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半日后,他才抬头看梁。只见那条金黄大蛇的蛇身,迟疑地沿房梁逶迤而去,一头已入产房。
打小就对这大蛇敬如神明的根发即刻一声不出,汗毛倒竖地匍匐在地。
儿时,根发记得大蛇在逢年过节的交子之时,必显身形。祖父、祖母在世时,这蛇原本也是粗如草绳,身长不过几尺,但到老父老母过世前,这家蛇已呈毛竹之身。老父老母生前总是早早预备香烛供品,在同一时辰恭候大蛇,大蛇也必如约而至。老父说这蛇与根发祖父有通好之谊,可谓世交,是福佑全家的家蛇,可使汝家逢凶化吉。但自父母去世后,此蛇便了无踪影。从前,大蛇来时,根发始终未见首尾,二十多年之后,依然如此。
除了这条家蛇,老父还反复同根发讲过汝家先人曾遭遇过一条林中巨蛇的故事。 根发的先人曾经进山收货时遇到过一劫,那是一条林中大蚺,老父听他祖父说的,而老父的祖父又是听他的父亲讲的。
根发的先人在一片黑森森的林地前歇下来,远处有一条水瀑,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穿过这片林子,再翻过几座山冈,就可以到他要去的那个山庄了。许多年前,这位先人去过。那儿的山蘑、木耳质高价廉,均为上等货色。
突然一阵猛烈的山风,平地而起,朝黑森林里呼啸而来。先人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腥气,脖梗嗖地一凉,他知道大事不好,扔下背篓,向林子奔去。
风一阵紧似一阵,根发这位先人忙不迭地攀上跟前一棵高大的雪松,直至树冠,他才抖抖地向下张望。
一对绿莹莹的灯笼从林中不疾不徐地向这边移来。荧光越逼越近,腥味呛人鼻息,先人胃内如浪翻顶,不由得双眼紧闭。
大树一阵轻微地晃荡,先人一睁开眼睛,影影绰绰见到一个笆斗大的脑袋在树下仰天而立。他不觉天旋地转,手一松,险些栽下树去。
这时一道红光突然从林中深处疾疾舞来,树下大蚺一沉身,掉头追去。
大半天后,那黑如原木的蛇身仍在树下迅捷地向前延伸。
待天大亮,晕头转向的先人瑟瑟地滑下树去,浑身酥软地向山外踉跄而去。
一脸黑气的先人几天后回到家中便病倒了,他在床上连续昏睡几日不醒,急得家人遍请镇上所有的郎中。
根发这位先人醒来说是染上风寒,而老郎中切脉后说是惊吓过度。根发先人后来吃两年的方药,才慢慢痊愈,但自此身体大不如从前,没过几年就撒手西去。
眼前的家蛇和那条林中大蚺的故事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根发害怕吓着了郝妹,从未对她说过这条家蛇。
虽说老父再三讲那是家蛇,不碍事的,但小时候一听说家蛇将至,根发还是会手足酥软,一旦看到它的真身,更是魂不附体。
郝妹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全无人样。
根发闭着眼睛,双手握拳,满头大汗。
王阿婆发一声喊:“根发呵,一个女佬小!”
根发眼前,一片耀眼金光。
郝妹十三月怀胎产下一女,叫月芬,如若男佬小,他便被唤作根宝。这事他们早就这么定下了。
月芬入世,浑身赤红。口内小舌圆润如珠,吞吞吐吐,但无半点声息。一双黑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看定接生王阿婆,看得这老太心里发毛,她旋即就把月芬塞给了挪进门来的根发。
月芬软软地抬抬手脚,缓缓地转动着一双黑豆小眼,看看躺在床上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的郝妹,看看面无人色的根发,牵动着嘴角,微微地笑了。
王阿婆脑后的发髻乱颤一气,她扎着两只血手,跳起身来大喊:“人精呵!”
自月芬降生,根发两口终日笑口常开。
郝妹的奶水特足,可这月芬似乎没有饥饱,有时死吃,但有时却怎么都不吃,郝妹如若硬喂一通,刚放回床上,只见她双手双脚一伸,小肚皮一挺,小脸通红,刚吃进去的奶水便如喷泉般地飙了出来,弄一身一床。有时郝妹将奶子塞过去,她干脆掉头东去,死活不吃。
“她不吃奶奶,成仙了呀她?”蒲包老太听说后,大惑不解,“哪她咋活呀?啧啧!”
郝妹捧着两只胀鼓鼓的大奶子,整日价喊着:“涨煞,喔,痛煞!”
女儿竟常常可以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几天。这让郝妹很是着急上火,她实在有点弄不懂,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看过郎中先生的,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后来蒲包老太说,小芬这妮子前世里一定是儿孙满堂,啥时都有人供着呢!蒲包老太还说,人逢年过节那会儿,有时候为什么老不觉得饿,那也是有人在上供呀!那叫“年饱”。
这一日,伺候完月子的根发进山了,店里有几样山货,早就卖了个精光。女儿一直那么睡着,郝妹去楼上的房里看过两回,她睡得熟熟的,美得很。
灶膛里架成井字形的桑杆柴在呼呼地燃着,铁镬子里的水已经发出吱哩吱哩的声音,水快开了。守在灶后的郝妹反投在灶墙头的影子,忽大忽小地来回舞动着,她借着灶膛里的火头,嗞咕嗞咕地搓着鞋底。
有两只猫在屋面上来回追逐,不住地前呼后应。
一年前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猫,月芬一出世就没了踪影。她拿着猫食碗,用一根筷子叮叮当当敲着,咪咪咪地叫着寻过一阵,可是再也没有下落。那只猫食碗洗净了,仍然放在灶房的门后。有一阵,郝妹天天盛着拌好的猫饭,等着小黄猫呢。但她发现这竟招来了那只断尾的大黑猫。
那是一只偷食的野猫,郝妹和别人家的生鱼生肉,搁在砧板上,稍不留心,它叼着就窜,有时还就在你对面的屋顶上大嚼拖上去的半只鸡一条鱼。这只瘟猫实在偷不到东西时,竟会弄几只蛤蟆甚至是蛇躲在她家中有滋有味地饱餐一顿。有一天,郝妹竟从柴房里扫出两个被它吃剩的小猫脑袋。这让郝妹呕了几次。她恨它,但也怕它。尤其是在暗中,两只晶晶发亮异彩纷呈的眼睛,像鬼火一样朝她幽幽飘来的时候。
水开了,水汽将锅盖顶得嘭嘭响。郝妹立即放下鞋底,退出桑杆柴,揿灭火头。她拿着水舀子,把水灌进一只只竹壳热水瓶。明天一早,店里的伙计就要来拎热水瓶的。 突然,楼上房传来一声婴儿般撕心裂肺的惨叫。郝妹手里的水舀子砰然落地,她拔脚就奔出灶间,“小芬小芬”地惊叫着,风一般地刮过后天井,向楼上冲去。
郝妹一冲进房门,即刻被淋了一头一脸黏热的东西,她用手一抹,一手的血。她惨叫一声,险些乎吓傻过去。这时,一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从房梁上嘭地落下来。
那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竟是那只断尾的大黑猫,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肉团就掉在她的脚下。在郝妹又一声嘶叫声中,后梁上传来一阵更加瘆人的窸窣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音消失了很久很久,郝妹依然冷汗涔涔地盯住熟睡中的女儿,立在原地,半天不动。
后来,她就一头血污,面对那只龇牙咧嘴的野猫,闭着眼睛在女儿的床边坐了一晚上。
从此,郝妹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女儿,无论走哪都背上抱上。她的小芬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注视下,长到了三岁。可更令郝妹心焦的是,不是她的小芬饱一顿,饥一顿的问题。三年下来,小芬一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常在天井的石阶上一坐半日,痴眼望天。
郝妹、根发为此有些丧魂落魄,这一副水秀聪灵模样的女儿该不会是个哑子,痴子?于是他们四处求神拜佛,烧香磕头。
月芬三岁生日那一天,郝妹领月芬去乾泰祥绸布庄扯布,给她做件褂子。布庄周老板拉出一匹匹花花绿绿的绸布让郝妹定夺。
“叫我说,就这吧!”周老板眼见挑花了眼的郝妹举棋不定,便做主抽出一板湖蓝底色的白花绸布。郝妹将绸布在月芬身上比来划去,然后点头称是。但在周老板举木尺操剪刀下手之时,月芬对娘细语道:
“要红的。”
这一声轻如游丝,郝妹却如五雷轰顶。她见女儿眼望束之高阁的红绸,一脸神往之色,不由得双手合十,喜极而泣道:“我的老天爷啊,囡囡不是哑子,不是……”
从此,不论春夏秋冬,月芬总是一袭大红衣裤,轻飘飘来去。
这个一身红衫红裤的女儿整日价就在郝妹的眼门前这么七绕八绕的,又一点一点地长大了。眼见女儿一点一点通人事,郝妹常常想起娘说的那句有苗不愁长的话来。自女儿开口说话,郝妹对她的日子是心满意足,她啥都不缺了!不过,女儿虽然开口说话了,但话极少,更多的时候,大睁着墨黑墨黑的眼睛,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隔壁乡邻,尤其是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动不动就关照她:“同小芬讲闲话呢,你多讲讲,伊多听听,总归好的呀!”于是,郝妹有时即便是忙得前脚踢后脚,她也要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的小芬说话。女儿喜欢听故事,有时闲下来,她就讲故事,可时间一长,实在没得故事讲了,她就开始敷衍,讲那个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弄到后来,女儿一听见“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就叫。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实在讲不下去了,于是她就开始编:一个采药人拎药篓,提药锄,进山采药,他走呵……走呵走呵走……她一边做事,一边就拖腔拖调地说道:“采药人那么走呵走呵走……”有时候,女儿会瞌睡蒙眬地抗议道:“娘,怎么一老走呵走呵走,咋还没走到哇!”
“是呵,走呵走呵走,路可远可远了呢。”于是女儿便在这“走呵走呵走”中睡了过去。
但今天无论怎样,女儿都不干了,她一把抱住郝妹大腿,采药人今儿再走不到他采药的地方,她就不让郝妹做事。郝妹无奈而又幸福地笑了。她一步一步地移着大腿,把依旧抱住她腿的女儿拖到天井的小竹靠板椅上,决定同她的小芬说说那个她在做小姑娘时曾经编排了又编排了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以采药为生的父子,在山崖上采药,爹爹失足坠崖。那个叫小豹子的孩子为了寻找他爹爹的尸骨,翻山越岭来到了与那山崖一冈之隔的庄子,同一个美丽的山妹子相识。小豹子在山妹子的帮助下,闯入龙潭虎穴,找到了竟仍然活着的爹爹。最后,那老爹在山妹子的家中养伤时,小豹子深深地喜欢上了山妹子。那老爹养好伤后,爷俩离开了山妹子的庄子,但小豹子一长大,就带着媒人和聘礼,重新回到了庄上,娶走了始终等着小豹子的山妹子。从此,小豹子和山妹子恩恩爱爱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
但郝妹刚讲到小豹子和他爹背着药篓来到黑龙潭千仞笔立的山崖上时,神情恍惚的女儿轻轻地“哦”了一声,接着,她抢先说到了那个古木森森的断谷,那条大河,河水在云山雾罩中一跃而下,还有水瀑和水瀑下临的深潭。
“快点告诉娘呐,囡囡怎么知道山崖下有条河,河上有瀑布,还有个水潭的呀?”郝妹不由得大惊失色,女儿从小到大,从没踏进小连庄半步。在桐镇,她绝口不提小连庄黑龙潭的事,爹娘第一次来桐镇,她也预先关照过,要说是李家庄人。在桐镇地界你只要说是小连庄的,人家就会用怪怪的眼光看你。
女儿仰起脸来,悠悠地看着她,小脸上掠过一缕诡秘的笑,她说:“梦!”
她的女儿做了个连她都从未去过的黑龙潭的梦!郝妹什么心思都没了,再不想讲这个黑龙潭的故事了。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女儿,就去烧饭了。但整整一天,郝妹始终不住地用惊骇的目光,打量她那个坐在客堂间门槛上又开始卖呆的女儿。她怎么都闹不明白她的女儿怎么会做个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梦!
天一黑,女儿就要睡的。郝妹服侍她在隔壁自己的房里睡下了。有一夜,根发突然来劲了,直接就上来了。她转过脸去看看女儿,猛地看到女儿瞪大眼在看她,看根发。从那以后,她就同女儿分房了。
今儿晚上,郝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她不同男人讲白天发生的事。根发是个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的人。那次,根发从山里回来,她同他讲过那只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野猫,讲房梁后头传来那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但不论她怎么问,他啥反应也没有,弄得她恼了,骂声猪头,就转过身,自己睡了。这个根发也没啥,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仔细想,在女儿身上出过这种不着四六的事。有时根发进山时间长了,郝妹也会问问女儿:“你倒说说看,你爹啥时候回转来呀?”小芬会一脸严肃地想想,认真地告诉她:“大约是今天半夜。”结果是根发半夜到的家。有时一早要拆洗被褥晾晒衣物,她也会问问她的小芬:“落雨不?”女儿看看朝霞满天的天空,极其肯定地点点头。最后是不到中午,一场大雨如期而至。但这些,她都不怎么往心里去的,她还笑眯眯地用指头戳戳女儿的额头道:“你仙人呵,你!”可今儿那个黑龙潭的梦,她很在意,因为那是个凶地。不知咋了,她因此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时,女儿突然在隔壁一声疾叫,郝妹猛推一把根发,点起风灯,拔脚就往女儿房里奔去。她一进房,就见她的小芬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人好好的。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房梁,再扫一眼紧闭着的老虎天窗,才问女儿:“咋啦,咋啦?!”
女儿的眼睛满是骇然,小脸通红通红的,一头汗,连头发都是湿的。
“一只手,潭子河里伸出只手……”女儿一头扑进郝妹怀里,大着舌头说。 “做个梦!”郝妹拍拍女儿的背心,对踢踢踏踏走过来的男人说。
天大亮了,郝妹才起床,女儿昨儿夜里,哼唧了半天,才重新睡着,她等到女儿睡踏实了,才回到男人身边躺下。
男人早就到山塘街开店门去了。郝妹又去女儿的房里瞅瞅,见女儿睡得好好的,才下楼揩把脸,弄杯水漱漱口,然后去换掉拖鞋,准备出门。她最看不上那些拖着拖鞋上街的人了,那些拖着拖鞋满世界乱窜的人,一看就是才将两腿泥洗净不久的乡瓜,虽则他们的穿着长相与镇上的人没多大区别。
郝妹虚掩上大门,站在大门的踏步上,朝蒲包老太家门喊了一嗓子,让她去照看一下她家小芬。每次出门,只要把女儿单独留在家里,她都这样。郝妹在蒲包老太一连串殷勤的应诺声中,提个小菜篮,走出蚌壳弄,直奔大桥头去了。
桐镇的清晨,除了设早市的舭定街大桥头,大约就算沿这街这桥的这条河忙碌了,载着瓜果、蔬菜、鱼虾的小船来往如梭,显得特别闹热,有些菜船就将缆绳系在驳岸肚裆处的铁环上,有的则直接将缆绳挽个扣,套在驳岸的拴马桩上,在河里与驳岸上的主妇交易。
平日里,买小菜是郝妹最惬意的时刻,她把这个看作是一个镇上人的标志之一。但今儿,她觉得胸口有点堵,仔细想想,这与女儿那个黑龙潭的梦有关。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可以梦见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呢?!
周围有点乱哄哄的。在路上,买菜的男人女人绷紧着面孔短促地交谈两句,便匆匆忙忙地向通太桥那儿走去。郝妹拦下一张熟面孔,问道:“说啥呢,出啥事了?”
那张熟面孔两片薄嘴唇皮上下翻飞道:“喏,潭子河里死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哪儿的人,大清老早就被下河桥口淘米的张老太发现,她一见河里伸出只手……”
郝妹直觉头皮一麻,脑袋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张熟面孔走出去很远,还回头不住地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郝妹张望。
桐镇的镇北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叫蠡湖,相传吴越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在此隐居过很多很多年。蠡湖是个荒湖,湖岸上只有一间孤零零的颓败的茅草棚,只有采菱摘莲蓬头的季节,才有些人气儿。但湖滩四周不时地可以看到零零碎碎地堆着一些碎砖破瓦。
阿德凹肚挺胸,脖子上戴着那枚黑白麒麟玉佩,迈着自以为非常得体的步子,向一堆碎砖破瓦走去。那玉佩随着他的脚步,轻轻地叩击着他的胸骨,似乎告诉他,他戴着那玉佩呢。这玉佩是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从走门串户收玉又卖玉的王瞎子那儿买的。王瞎子不是两眼全瞎,是独眼龙,做玉生意有好多好多年了。这枚黑白麒麟玉佩买下后,一直戴在阿德脖子上,除了汰浴,几乎从不离身。因为戴的时间长了,阿德有时会忘了自己戴玉佩的事。
阿德大头瘦身,圆脸圆眼,眼中什么时候都透出一股子疑惑。他不停地扬起两条有些高低的眉毛,疑疑惑惑地看一眼隔湖那间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住过的茅草棚,他心想,要是夏天,他肯在那儿过夜的。他打算呆一会儿领他的小哥们到那儿转转。
阿德弯腰开始在那堆碎砖破瓦里选削水片的瓦片时,又偷偷摸摸地向那个红衣女孩瞅了一眼。她是蚌壳弄的,但她远离着蚌壳弄的人,和另一个女孩站在一边。
红衣女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湖面,时断时续地将手中各色野花抛入湖中。另一个女孩,用青竹条捞着湖中的水草。那些被她捞起来的好似龙须菊的水草吸附着零零星星的白壳小螺蛳,乱乱地堆成小堆,水草草叶迅速脱水,皱缩着很难看地堆在河滩上。
阿德认识这个文静似水的红衣女孩。他和她家虽则隔开好几条街弄,可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不过却从未说过一句话。每次都是她走出很远,他才折身赶过去几步,细细地看那个红晃晃的背影消失。
镇上的小孩结帮大都以住地划块,有时互不相识的两帮,为点屁事火拼前,报上名头时,全是我是什么街或者什么弄的谁谁谁。这蚌壳弄的同他们藕河街的刚才相互一通报,便一声不吭地开始削水片比赛。这种较劲全是秘而不宣的,有关这一点,阿德是清清楚楚的。阿德还清楚那个长得又壮又黑的男孩,是蚌壳弄的头儿。不用搭脉,一望便知。
哈松在蚌壳弄的那拨人一片唧唧喳喳声中,奋力将一块瓦片削了出去,瓦片在水面上嗖嗖嗖地带出一圈又一圈水花。
“五个!”蚌壳弄的人齐声喊道。
阿德选出了两片特别上手的瓦片,二话没有,歪头展臂,一抖腕。只见那瓦片劈劈劈激起一连串大大小小数不过来的水花,然后前摇后晃,稍息片刻,悠悠沉入水中。
哈松在藕河街的人的欢呼声中,向阿德翻了一次白眼,又翻了一次白眼。但阿德完全无所谓,让人没劲的是削完水片,他向那个红衣女孩丢了一眼,发现她看都没有向这儿看过。
蚌壳弄的那个叫泉福的胖墩,立即挺身而出,削出一片。
“一、二、三,触!”蚌壳弄的人很是泄气。
长得尖嘴猴腮的阿钟挺起他高高的鸡胸,咬牙切齿,喷出一口大气,也削出一片。
“一、二、三、四、五、六——”藕河街的人像唱票似地唱道。
“触!”哈松低声骂道。
比赛结果,藕河街遥遥领先。他们的瓦片,削得比蚌壳弄的圈多不说,还比他们远,而且还密。这自然惹得蚌壳弄的人很是不满。
削水片比赛,不欢而散。他们自动分成两拨,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阿钟远离众人,在湖滩上溜达着。他突然沙哑着嗓子叫了起来:“金山,快点来呢,一条死蛇哎!” 阿钟是藕河街有名的贼眼,没有他发现不了的物事。
那个叫金山的同样也长得瘦骨嶙峋的,他爹开了一爿米行,不像阿钟家顿顿素小菜,但用金山娘的话说,肉呀鱼呀尽多尽少都倒得进去的,但他就是只长骨头不长肉。
一听阿钟喊,金山撩起汗褂擦着脸上的汗,露着半扇琵琶肋骨,颠颠地奔过来了。
隔开一段距离的两拨人,蜂拥而至,又迅速汇成一股。
死蛇,如一大捆草绳,隐在一片浆板草下。乌青色的蛇身粗如锹把,散散乱乱,七扭八歪,与水草融为一色。但有蜂窝状图案的蛇腹,却是一片乳黄色,新新鲜鲜,煞是抢眼。
“泉……”蚌壳弄的哈松推推一边的泉福,但突然掩口噤声。
“到你屋里去困觉,你……你想害人呵!”金山忽然醒悟过来了,哭声哭腔地向发现死蛇的阿钟扑去。
“不是有意的呀,又不是有意的!”自知闯祸的阿钟双手护头,任凭金山劈头盖脸打上来。
“没完了吗?”阿德见金山又下脚踢人,上前拖开阿钟不满地说。
“今夜里,要有一点点事,就找他算账!”红衣女孩身边的小姑娘为金山抱不平。
大家都知道,看见蛇,尤其是死蛇,不能说人名,否则必有祸事上身。夜里,死蛇找上门来的事,又不是没听说过。阿钟号哭着离群而去。一个小小孩独自一人翘着屁股,在乱砖堆里翻寻什么。哭着跑过来的阿钟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小小孩一个狗吃屎,一脸泥爬起来,扎着两只脏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路“姆妈来呀,姆妈来呀”,跟在同样哭天抹泪的阿钟后面离开湖岸。
死蛇随着水草起伏不定。
阿德见独自站在一边的红衣女孩眼神忧郁,脸色发白,他心里很不好受。
“叫绰号行不?”有人问。
“那也不行!”哈松权威地说。
“白皮头,这蛇咋死的?”泉福不无得意地问哈松。
“矮佬佬,你说说看!”哈松也很得意地向一个矮小的男孩投去一眼,嗓门高高地说。
夕阳,铜锣似的,又大又圆,彤红彤红落在湖对岸。红衣女孩一声不出,兀自面湖而立。
晚霞打在红衣女孩的前胸后背,她全身笼罩在一片炫目的红光之中。
阿德听着他们怪腔怪调地胡乱称呼,觉得真他妈的滑稽,也很恶心。又不是你们弄杀的,怕个屁!
“我叫卞德青,住藕河街四十七号!”阿德脑子一热就这么说了。
“你傻了哇,你傻了哇!”住阿德对门的玲玲凶悍地摇着他的臂膀。
霎时,藕河街、蚌壳弄的人,眼里满是哀怜地看着阿德。在死蛇跟前说出人名,本来就是一劫,那死蛇会在月黑风高中喊着听来的人名,四处游走,满世界找人,但若是无人应答,死蛇只是无的放矢,它不知你住哪,还不能把你咋的。这个阿德居然直接报出名字地址,那么,死路一条!
阿德眼尾扫一眼红衣女孩。她一直看着死蛇,一脸凄恻,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壮举。
说话间,走来一个粗壮的中年农夫,隔老远就喊:“哎,你们看啥,死蛇一条,对吧!”
红衣女孩突然杏目圆睁,凛然地看着中年农夫。
“干吗,这么看人,寒丝丝的!”中年农夫对红衣女孩道。
红衣女孩垂下眼睛,向边上走出几步。她的眼里是一片跃动着的火焰。
“你咋知道一条死蛇?”自知有些冒失的阿德心里有几分毛扎扎地问。
“我咋能不知道是一条死蛇!是我夜里打杀,今早出街带上想卖掉。都讲死蛇卖不掉,街上没人吃死蛇,全要活杀。就甩在这,回去顺便来看看,还在不!”
“死蛇卖不掉,那打杀它做啥?”玲玲恼火地说。
“又不知卖不掉的,再说这是蛇呀!”中年农夫哈哈一笑。
“蛇咋了,总归也是一条命呵!”阿德有点火了,他愤然道。 “嘿,傻逼,明早会!”中年农夫看看蛇,拍拍阿德的脑瓜走了。
“谁同你明早会!”阿德犟犟脑袋,盯着农夫走开。
“可以剥皮,卖给药材店,咱们!”哈松喜形于色地说道。
“卖给大桥头那家做胡琴的店,还要值钱!”金山手舞足蹈地说。
“我说,谁他妈的要剥皮,我就把他们全家人的名字都在这儿说出来!”阿德宣布道。蛇死都死了,还要剥皮,这令他很是反感。
“你倒说说看!”哈松那张长脸拉得更长了,他面目阴沉地说。
蚌壳弄的泉福因从未与藕河街的人交过手而兴奋异常,他马上摩拳擦掌。
“你倒剥剥看!”阿德扯下衬衫扔在湖滩上。
红衣女孩怏怏地走上湖岸,独自向远处走去。
“别价,别价,兄弟,又不是真的噢!”金山亲热地拍拍哈松宽肩,又捡起衬衫塞到阿德手里。
哈松凶巴巴地盯着阿德,踌躇了一会儿,见红衣女孩走了,向蚌壳弄的人挥挥臂道:“走!”
阿德扭着脸亮亮地咳嗽几声,在哈松他们身后,大声拍击几下巴掌,以表明他并不示弱。他捡起那小姑娘的竹竿,将死蛇往连片的浆板草下推去。
蛇身往水下一拽,蛇首倏地探出水面,黑洞洞地看阿德一眼,又忽地沉落下去。
阿德顿时觉得身上的汗毛痱子五百一千地扎了起来,他捞一大把水草用力向死蛇掷去,湿重的水草带着一团阴影缓缓而下。
桐镇镇南小街两旁,零零落落站几个卖蛇人,他们脚下的网袋里有一袋袋纠结成团的草蛇。卖蛇人或将手里昂首吐舌的蛇向路人一撩一撩的,或拎着蛇尾不住地抖擞着,大声叫卖。阿德仿佛听见那些蛇浑身骨节咔咔响,被抖至一处。蛇一次又一次无力地垂下蛇身,如根根草绳布带。卖蛇者脚下几乎都有一堆被斩下的蛇头蛇尾与脊骨蛇皮。
蚌壳弄哈松他们正在看杀蛇,红衣女孩独自站在另一蛇贩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被钉上树干,花蛇死命地蜷曲着身尾。
蛇贩紧拽尾梢捋直,嘶的一声环蛇颈剥下蛇皮。
洁白如雪的蛇身慢吞吞地渗出星星点点血珠,血珠晶莹剔透,自小而大,渐渐地染红颤颤的蛇身。蛇皮剥至蛇腹,里头肠肠肚肚自行从腔内流出,黏黏糊糊顺树干滑下,树根下一堆狼藉。
阿德识得这蛇贩,他早年是一石匠,嗨唷嗨唷地抬石,叮叮当当地凿石筑路造桥修驳岸。他叫高申,终日价脏兮兮的,镇上人唤他为邋遢高申。邋遢高申嗜酒如命,手头紧时卖掉身上一些血,然后将钱掼在柜台上对卖酒的红鼻头阿三喊一声:“半斤洋河,一盘套肠,两只脚爪。”也不知什么时候,这高申贩杀起蛇来了。
高申脸上挂满笑,他从地下内脏中翻摘出蛇胆问买者:“阿要带回去泡酒?”
买者是个中年妇人,一脸湿疹。她摇摇头道:“煲汤,祛祛湿气!”
高申当即用手吊起蛇胆,仰首张嘴,将蛇胆落入口中,两眼一闭咽下。
那条被剥皮破肚的蛇,血肉模糊的蛇身不住地蜷缩抽打着树干,被铁钉钉住的蛇头口内的三叉舌疯狂地抽动着,但那对黑玉般的眼睛却仍然湿润地看着头顶上那方影影绰绰的瓦蓝色的天空。
阿德看见红衣女孩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不觉一阵刺痛。
红衣女孩掉头而去。
“走吧呵,快走吧呵!”玲玲摇摇咧个大嘴看得津津有味的金山,催道。
郝妹将厨房收拾停当,开着大门,坐在天井里纳鞋底。堂屋中的一盏油灯,火头半明半暗,飘飘忽忽。根发今夜睡店里不回来,店里的伙计外出收账去了。
女儿今个一回家又是目光入定,一句话也没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吃了几口饭,她上楼睡了。女儿一睡,郝妹眉毛紧锁坐在堂屋里,又开始忙着为男人做鞋子。男人到山里收购山货,走山路,费鞋得很。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挂着几许愁容的眼睛,向楼上看看,发一会儿愣,再忙活一会儿,再瞅瞅楼上,出一会儿神。
高深的小巷静寂无声。天已慢慢凉了,在巷内乘凉的人也越来越少。斜对面的蒲包老太“嘘”的一声往外泼出一盆脏水。水顺着巷壁脚下的沟槽如长蛇游走,潺然有声地淌入阴沟。
郝妹刚嫁过来,为蒲包老太这“嘘”的一声,问过一问的。蒲包老太说,夜里角角落落总有什么东西路过或者干脆就在那立着,你吓着人家,不要寻事的啊?郝妹深以为意,所以她特别忌讳根发,夜店打烊后,随便找一暗处,溜边掏出物件方便行事。你淋人家一身,人家能干吗?
蒲包老太拎着滴水的脚盆,在门口木然地站立片刻,欲转身关门睡觉。突然,她眼前红光一闪,似见一领红绸从汝家高高的楼窗里飘拂而下。她摇摇头,睁大眼睛再一看,又啥都没了。 “小芬她娘,小芬她娘!楼上阿有啥东西落下来呀?”蒲包老太脑后的发髻散散地动个不停。
“不会有啥东西落下来的,又不在那晒什么东西!忙一天,还不洗洗睡呵?”郝妹走出门来,看看天看看地答道。
“噢!”蒲包老太甩甩脚盆里的水,哀怜地看着眼睛一张开,就忙个不停的郝妹说,“根发今夜睡店里,你也快点睡吧,活是做不完的,只会越做越多。”
“唉。”郝妹很领情地应一声,轻轻叹了口气,准备退回门里。在这当儿,她又情不自禁地朝没入暗中的原来的烂阿七家看了一眼去。那个烂阿七自那次被他娘抽了几个大嘴巴,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点音信。没过两年,烂阿七一家也从蚌壳弄里搬了出去。想起烂阿七,郝妹多少有些内疚,要不是她去叫烂阿七娘,烂阿七便不至于吃巴掌,烂阿七不吃巴掌,他也不会就此出走。
“小芬娘,这两年你变了!”蒲包老太忽然将盆放到一边,用一副打算开谈的口吻道。
郝妹不由得一个激灵,她吃惊地问:“没呗,该咋的还是咋的,变啥了?”
“嘿,像个皱头寿星,眉头打结,还没呗!”蒲包老太又道,“我总觉着你为小芬不开心,小芬也像煞不开心,你们娘俩到底为啥呀?你倒说说看,我这个老阿太,阿能给你解脱点!”
郝妹慌忙否认道:“没有,小芬人好好的,我有啥不开心,没有!”
“没有就好!人不管碰上啥,想开点!”蒲包老太扫兴地拎起脚盆,告辞了,“明朝会!”
蒲包老太咿呀一声将门关上,又扑通一声闩上木栓。她在门后嘀咕道:“哼,不开心就不开心,啥没有!我这双眼睛啥看不来,瞒得过我?”
郝妹听见蒲包老太这么说,愣了半晌,才退进大门。坐那琢磨了一会儿蒲包老太在门后的那句话,又纳了会儿鞋底,直到有了几分倦意,才叹一声,将针头线脑和鞋底收拾到小藤筐中。然后,捻亮油灯,提灯上楼。
上楼时,郝妹特意将木扶梯板踏出很大声响。自从有一日接近月芬房门口,她又听见房梁上一阵窸窸窣窣声响由近而远,夜里她一人上楼时就这样了。那日当夜,她挑灯四处察看,未见异样。但次日,爬高上低,终见屋梁有一道极明显的大蛇游走的擦痕,直唬得她魂飞魄散。
根发听她絮絮叨叨说半日,始终未置一词。最后这个连响屁都没有放过的男人就对她咕哝了一句:“家蛇呀,又不要紧的!”看来,这只老猢狲早就知道这家里有蛇来的,居然从未向她吱过一声,这令郝妹非常恼怒。
不论家蛇野蛇,一想到家中房梁上有时会盘一条大蛇,她的头发就会竖起来,即使想到梁上那大蛇纠缠游走的痕迹,她也会心有余悸并有几分恶心。
这事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那蛇虽然确无伤害女儿之意,但她却始终恨之入骨。一个女孩家的,夜里会有大蛇与她做伴,一旦传出去,这一家人可怎么做人呵!触,先是些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梦,梦的结果,事后竟然可以得到验证!这令郝妹毛骨悚然。女儿梦见黑龙潭的事,郝妹曾日思夜想,终究找到了好几种解释法。或许她不知人事之前,爹娘在她面前说起过,被她听去,记下了。也许,她是在街上听什么人说过,或者干脆是从什么图片画张上看到过其他的潭子,不论是黑龙潭白龙潭,世上的潭水大抵如此,这在女儿的想象力范围之内。但潭子河里伸出只手的梦,郝妹想得头昏,也想不穿。
从那以后,郝妹下了禁令,不许女儿再讲梦,她不要听这样的梦呀!讲就打!传出去要被人当作怪物的,人家要忌的呀,将来没有一个男人敢要她的。可有一天,她的小芬忘了这个禁令,大清早就对她讲她又梦见黑龙潭了。女儿一讲到那潭那河的边上全是一堆一堆的死人骨头时,郝妹咆哮着,抡起手来,上去就是正反俩耳光,然后乱拳捶下,直打得女儿魂飞魄散。女儿长这么大,郝妹从没出手打过她。
看着被突如其来一顿毒打唬得眼睛发直,嘴里鼻子里出血,哭都不会哭了的女儿,郝妹觉得自己的神智都快迷乱了,小豹子和他爹说过黑龙潭那儿尸骸遍地的哟!
从此,女儿再也不说做梦的事,一个字都不说。但女儿虽则再不言梦,可是,有时,一大早,打女儿的眼神中一看,她就知道她的女儿又做过那些叫她发疯的梦了,她真恨不得哭天!这么多年来,那些个事,她没敢同蒲包老太聊过,也没告诉过根发,只是一个人闷在心里。郝妹觉得她快闷出病来了。
而现在又冒出来一条大蛇,郝妹真正觉得自己命苦透苦透了。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她会不顾一切地独自回到小连庄,摸到爹娘的坟上大哭一场。
爹娘在女儿刚刚五岁时,竟在两天之内,相继过世。那会儿,根发正好又进山了,郝妹死也不肯女儿再沾那个黑龙潭的边,就将她托付给了蒲包老太,独自回去奔的丧。临走前,女儿死死地拽住她的手,哭天喊地叫着外婆,要与她同去小连庄,被她死活掰掉手,推开,锁死在门里。蒲包老太说,她走了几天,她的小芬就哭了几天,喉咙都哭哑了。
她很清楚,自那以后,她和女儿之间垂下了一道厚重的无法穿透的帷幕。向隅而坐的女儿,有时怯怯地偷偷摸摸向她看过来的那种眼神,令她心寒心碎。
郝妹狠狠地叹了口气,向楼上走去,但一踏上楼板,只见上面房梁有一道暗光,稍纵即逝。郝妹一身冷汗,立在楼梯口头晕目眩,差点栽下楼去。她扶着廊柱,告嘱自个儿一定得想个办法出来,否则这个日子是没法过了。郝妹歇息很久,才迟疑不决地走向女儿房间。 学 堂
天黑透后,阿德取下葫芦状的玻璃罩,燃着洋油灯。楼板四壁都是他膨胀的黑影,他喜欢自己这样,高高大大的。
爹娘又到老山泉茶馆店去吃茶听书了,他们领阿德去过几次。书一开场,他常常溜出茶座大堂,到后花园去玩。那儿有一座花木零落的山丘,山丘脚下有一池经年不绝的山泉。因而这茶馆店也被桐镇人简称作老山泉。
因为爹娘同老山泉茶馆店的老茶房振兴伯很热络的缘故,爹娘可以自带茶叶,只付个水钱。他们的目的在水而不在茶。爹说,用老山泉的水冲茶,一般绿茶也能吃出极品茶的滋味来,而茶室说书的人又非头牌名角而不请,所以这对嗜茶如命,听书成瘾的爹来说,在此吃茶听书为人生一大快事。
今儿,阿德问过了,又是《楼堂相会》,他不去。说书的人说说还行,一弹一唱他就急。在书场,一见男的取弦子,女的动琵琶,他的头就大了。
阿德从布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本子,把国小的课本摊在饭桌的一边。课本是娘借来的,娘说先温温,这样秋天学堂开学,插进去才能跟上。
桐镇第一国立小学堂,老早是一座教堂,那种带阁楼的尖顶房子,红瓦红砖,圆形的窗户,高高的石阶,阿德非常喜欢。
这座教堂的洋和尚在闹长毛那会儿,被长毛吊在大门上活活烧杀了,从那以后,教堂就废了。前几年,这座教堂被改作学堂。阿德一直想上这座洋学堂,但爹却让他上了私塾,爹说教私塾的曲老先生有一肚子的学问,调教出来的学生都很有出息。
可前不久曲老先生被女儿接到北平去安享晚年了,虽说有人接替曲老先生,但接替的那位老先生,年轻时有一次酒醉糊涂后睡到过自己家里女佣人的床上,所以私塾,爹死活不让去了。阿德不喜欢曲老先生嘴里、手上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阴气很重的老人味。阿德不喜欢他的味,但喜欢他这个人,他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像外公。
曲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庭下如积水空明……”一类的诗文,那种洋洋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诵读他自己的诗作一样。上海明石斋古文书社,出过曲老先生一本厚厚的古体诗选。阿德翻过一翻,不喜欢。他喜欢上口的东西。
突然,阿德发现自己的铅笔是红的,橡皮也是。仔细瞧瞧想想,家里很多东西都是红的,或者是带点红的:饭桌是红的,手边那把折扇是红的;那把靠在后门口的竹椅成年累月被汗水浸润,差不多也是红色;摞在灶头上的几只碗是红的,插在筷筒里的筷子是红的。他为自己这样的发现而高兴。虽然,今天同红衣女孩没说一句话,但是和她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在一起,他很愉快。
阿德取出了那本页面卷边的《白蛇传》小画书,又将国小的课本拖过来一点,万一爹娘闯进来,好立马盖上。这本《白蛇传》是曲老先生临走之前送他做个纪念的。他当场就翻过一翻的,这会儿闲得发慌,他又找出来,决定再看上一看。
凑近洋油灯慢慢地翻看,《白蛇传》的情节虽则烂熟烂熟,但这并不妨碍他照旧看得有滋有味。但看到白娘子喝下那杯雄黄酒,后面两页,他赶紧翻过去。他不愿意这么俊美的白娘子显出原形,变成一条大蛇。虽说与黑蛇、灰蛇或者是花蛇相比,白蛇,让人容易接受些,但那终归是条蛇,而且还是条大蛇。那种大蛇,总是使他有点惊骇,有点恶心。从前看《白蛇传》的时候,他想要是不让白娘子满满当当滚一床,变成条大白蛇就好了,蛇就蛇吧,就是别显原形!
不过他也有点同情老法海,老法海又不知道白娘子真心喜欢许仙的啰!再说,要不是老法海,白娘子就永生永世是条蛇了呀。可是水漫金山,阿德还是愿意,真个来劲!
这时,后门吱吱呀呀慢慢悠悠地开了,一点一点地开了。一股穿堂风扑进来,饭桌上的课本和本子哗啦啦乱响一气。门口空空荡荡,漆黑一团。油灯一闪一闪,满墙的黑影翩翩起舞。
阿德头发立了起来,他像烫着了似的,飞速扔下《白蛇传》,脑子里立时想到湖里的那条死蛇。这会儿那风在屋里乱窜开了,连灯都要被吹熄了。他一手迅速地揿着胸口那枚黑白麒麟玉佩,娘说玉会遇难呈祥。阿德硬着头皮,别着脸,颤颤地离座去关门。
爹他们晚上回来,一向走朝街大门。后门是条弄堂,只通阿德一家。从后门拐过去的那半条弄口被砌死了。那半弄比外面的弄堂要窄小,里头有几棵楝树,娘贴墙根在那儿种了一溜丝瓜。那黄黄绿绿的丝瓜叶攀满了大半面墙,将阿德房间对面那间杂物间的窗子遮得严严实实。
“门一关上,什么东西都要关在外头的。”娘说,“你以为什么东西想进就可以进来?有门槛公公守住呢,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的!”
逢个什么节,请先人时,娘总是先烧点纸,敬敬门槛公公,行个方便。想到这,阿德正脸往外览一眼。
喔……一团瘆人的红光如绸带,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滚来滚去,舞出的一道道光刺痛了阿德的眼睛。他魂飞九天,死命推门,闩门落栓,然后飞逃上楼,关上所有的窗。这还不行,又点亮了每个房间的灯盏和能找到的蜡烛。
家里头立时闷闷的,空气沉重迫人。阿德撩起床上帐子,让帐后墙上那幅墨画的外公头像露出来。
那墨线极为单纯,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像。老外公像个道士似的在泛黄的墙上肃然地看着阿德。那是一个游方僧人所作,是外公的老友,喝多了提起笔在好几处墙上乱涂乱画。不知怎么,就这幅头像留到现在。
阿德不到一岁的时候,外公被大湖强盗绑了票。娘卖光了外公所有的产业,才赎出外公,但外公不出三天就含恨撒手西归。爹和娘便抱着阿德雇艘船,从千佛镇搬到桐镇来了。这幢两楼两底的旧宅是外公留给娘唯一的遗产,这本来是小外婆住的地方,外公没有舍得卖掉。大小外婆都死在了外公的前头,她们只有娘这么一个女儿。
娘说,老外公有钱那会儿,千佛镇的灵山寺和三清观一旦收了无名死尸,派人来说一声,老外公总要捐一口棺材钱的。镇上的鳏寡孤独亡故,无人料理,他也捐。娘说这是积阴德,可以福及子孙的。
看着老外公与自己同在,阿德心里好过些,但心跳脉搏仍如奔马。他缩在外公头像下,侧耳细听街上动静。老山泉茶馆店的书场一散,街上就像江潮由远至近,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然后是一街杂沓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声。大流之后,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地,一切又归于沉寂。
阿德迷迷糊糊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一个激灵,腾腾腾地奔下楼去。他打开前门的门缝等待爹娘归来。 黑沉沉的大队人马轰然开来,他们手提灯笼或燃油的风灯,街面上满是散散淡淡的光亮和长长短短的人影。听书的人携着一股热浪呼啸而过。阿德终于听到爹咳嗽一声问娘:“这小赤佬把灯都点着了干啥?”然后是丁零当啷的钥匙声。
阿德猛地拉开门,大叫一声就哭开了。
“阿德阿德,咋了咋了?”黑糊糊的爹娘紧跑几步奔过来。
“哭成这样做啥?”一对老夫妻用一盏玻璃罩方灯在阿德面前晃一晃,相互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呀?”阿德涕泪滂沱地哭道。
“咦,不是你自己要留在家里的吗,怪谁?”爹很扫兴地说道。
“今儿个是怎么啦?”娘在暗中塞包瓜子在儿子手里。
“弄堂里……弄堂里……”阿德泣不成声。
“神经病!”娘戳戳阿德的额头,然后打开后门,对爹说道,“出去看看,弄堂里咋啦。”
“喔哟!”爹举油灯一出门,就一声惊叫。他腾出脚,用灯向下照一照。门口的青石板上赫然僵卧着一条硕大无朋的蜈蚣。
那条大蜈蚣浑身呈赤黑色,头部色泽更为沉着,锃光瓦亮。身上节环与门齿大张,两根触须仍威风凛凛地在晚风中擎着。但如大闸蟹似的一对凸眼却阴阴地耷拉下来。
“死脱了!”娘护着身边的阿德说。
阿德心一提,急急藏在娘身后,探出头一看,确实如娘说的,那蜈蚣死了。
弄堂边上有两块暗红的石头,石下的湿泥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和一蓬蓬墨绿的小草。
“出世到现在也没见过偌大的蜈蚣呵!”爹像平时对阿德光火那样拎圆眼睛惊叹道,“这条蜈蚣定是从这两块石头里爬出来的,触,啥辰光搬脱!”爹骂了一声,走过去奋力地踢了踢石头,石头来回一晃,翻倒在一侧。
爹突然又“喔哟”了一声,将灯向地下移近些。阿德壮胆向前一看,石与墙之间的草丛里居然有一窝被粉碎的蛇蛋,汤汤水水地流了一地。
阿德倒抽一口冷气,僵在那儿,他很久没有留心过那儿了。他见过自家的弄堂里有蛇,一条大赤链蛇,但那是去年的事了。
“快点弄走!”娘拖阿德回屋。
爹动了动石头,拍拍手上的泥灰,进屋取了火筷子夹起了那条如蛇样的蜈蚣,反身却向屋里走来。蜈蚣一颤一颤地蠕动着,像复活了似的,阿德见状长声惊叫起来。
“昏掉了,拎进来做啥,不赶紧甩到垃圾箱里,还拎进来!”娘怒斥道。
“人家走前门不行呵,非得走弄堂!”爹呵呵地又折回去,慢步摇出弄堂,一路上还嘀咕,“这样大的蜈蚣,这样大!怎么死这儿了?”
“啥呀?喔哟哟,大蜈蚣!咳咳,咬一口,毒煞人,啧啧啧!”玲玲他爹闻声开门出来一看,突出一对凹眼,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刚死的,要不要杀杀,放在砂锅炖炖,吃酒?”爹打着哈哈,向垃圾箱方向走去。
“吃你个头!”娘一反常态,轻柔地用面巾给阿德洗脸。平时,娘总把阿德的脸擦得生疼生疼的。
娘判断有人偷偷摸摸到弄堂来捉蟋蟀,钻天打洞的。想翻开石头,结果弄碎了蛇蛋,又杀死这条被惊动的大头蜈蚣。至于阿德说的红绸带,那是扯淡!
“从今往后,再不能把阿德一人放在家了。”娘睡下后低声地对爹说。
蚊帐后的外公一脸正色地看着阿德吃瓜子。阿德连壳带仁地将那包瓜子乱七八糟嚼嚼,全咽下去了。
“哼,谁要再想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看门,我就……就逃走!”阿德喉咙毛哈哈地对自己说,然后清清嗓子睡了过去。
藕河街,街路边,一条清凌凌的河中布满田田的荷叶。七八月间,只要人肯下水,便能从河泥踩出一段段白白胖胖的莲藕来,所以叫藕河街;蚌壳弄两头窄,中间宽,弄堂弯弯呈蚌形;老山泉,有一潭泉,宝塔街,也没啥说的,那街的尽头临河有塔。但桐镇很多街巷的地名,有时令阿德颇费思量。同样窄小的街,一码色的石板路,曲里拐弯的小巷,但这儿竟叫什么他娘的花山头。
阿德抠下巷壁一块灰白的墙皮,砸在对过的墙脚下,然后又将弹到脚下这块墙皮用脚碾得粉碎。
“这儿为啥叫花山头,为啥?谁说得出,我输一只大饼,咸的!”阿德问金山、阿钟,他没问扯着他后襟的玲铃。他知道玲玲喜欢自己,但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玲玲,尤其是看到她头皮上有几只头虱爬过之后就更不喜欢她了。但这个玲玲只要一听到他家门有啥动静,连开门关门都要从对面探头一看。阿德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屁颠屁颠跟上来。
“我!”阿钟高高地举起手来说,“不过,我欢喜甜大饼的。” 大饼店里的咸大饼,三个铜板,而甜的,五个铜板。
“我也是!”玲玲仰起脸来笑道。
“你倒是说呀,说都没说,就‘我欢喜甜大饼的’!”金山不屑地扫阿钟一眼。
“这儿……老老早早就叫花山头,大约我爹娘都没养出来的时候,这儿有山,一座小土山,开满花呵什么的。”阿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瞎讲!”金山转而对阿德说,“哈松他们那条弄堂为啥叫蚌壳弄,说得出来,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
“你有个屁铜钱!葱油饼、猪油年糕归你自己吧,袋里连粒糖都摸不出来的货色,还猪油年糕、葱油饼哩!”阿钟边说边走离金山,在阿德一侧说道。
阿德知道蚌壳弄为啥叫蚌壳弄,但就像阿钟说的,金山连买粒粽子糖的铜钱都没得。他无意于吃那样一个空心汤团。不过,一听金山说到蚌壳弄,阿德心还是忍不住一跳,他一想就想到那个红衣女孩。在蠡湖边见过不久,阿德几回像急行军似地走完整条蚌壳弄。可是未能再见到她,也没闹清她在弄内什么地方住。最后一次却碰到哈松,哈松打着呼哨叫人,然后双眼如蜇,盯死他走完整条蚌壳弄。他心虚极了,敲小鼓似的。从此,他再也没有涉足这条弄堂半步。
阿德但见金山向阿钟扬起手,忙用肘关节抵住金山软肋,大声说出蚌壳弄得名的道理。
阿德特别看不上金山,阿钟哪句话一触犯他,他就直接动手,因为阿钟打不过他。欺软怕硬的东西!阿德向金山直直地伸出手,抖一抖大声说道:“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来!”
金山看看阿德的眼睛,口气软软地说:“好好好,我先欠欠,过三日,如何?”
一看金山服服帖帖,阿德也就算了。而玲玲却嚯嚯霍地大笑不止,笑得金山脸色大变,但也只得怒目而视。动过一次手的,对玲玲。第二天,玲玲爹当胸一把拖着他,扳着自己的一根根手指对他比划着说,下次再这样,手节骨就这样啪啪啪地一根根扳断。金山当下魂飞魄散,从此再不敢惹玲玲了。
再过几天就开学报名,娘再三关照阿德,今儿不许出门,收收心。但他不顾一切地溜出来,约齐金山、阿钟出来转转,因为这是最后的疯狂。
阿德同金山、阿钟讲了他家弄堂里红绸翻舞的事。阿钟战战兢兢地接着说,他很早以前听人说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过阿德说的这样的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阿钟确切地告诉阿德和金山,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是:夜里一点三刻。
金山鄙视地盯着阿钟骂道:“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全是瞎讲!夜里一点三刻,啥人当场看过钟的?一天到夜都是这一套,人家问问去茅山有多远,还都给人家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多少位,全是放狗屁!”
阿钟眨眨眼睛,开始反击,“喏,你自己喏……”
“好了好了,碰在一起就拌嘴舌,没劲!”阿德止住了阿钟。
“咱们去爬宝塔吧?”阿德提议道。他今朝死活都想去看看那座桐镇人称作望夫塔的宝塔,从前爹娘领他爬过几回,但这回味道变了,天爷呵,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
“冲呵!”阿钟自个儿一马当先地向前奔去。金山也“嗷”的一声,欢势地跟了上去。阿德、玲玲嗷嗷直叫,随后一路急追上去。
花山头当中有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圈低矮的大叶黄杨,圈内有几簇根须裸露的月季和落叶杂草鸡屎。黄杨树下有几只母鸡扎煞着羽毛,极舒坦地在自个儿刨出来的坑里打着滚,并随意地在边上东啄西啄。突然,空地尽头的拐弯角那儿传来几声大难临头的鸡鸣,树下的鸡,纷纷扬起脑袋,警觉地左右张望一番,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事不关己地继续泥浴。
阿德他们在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鸡叫声中拐过房头。
在两幢楼之间有三大间平房,这三间平房只有中央一扇单开门,两边的窗户被一溜护窗板遮蔽。门口的台阶下有两人,一个满脸红疹子的瘦高男人坐在小马扎上,三十来岁的年纪,他那黧黑的脸上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阿德觉得他的眼中透着一股子戾气。
瘦身男人膝头铺一方有斑驳的陈年血迹的旧帆布,双膝夹着一只半大的红公鸡,脚下摊开一个黄油布包,包的插袋里刀剪钩勺,一应俱全。
那些银色的器械和红中带蓝的一撮撮鸡毛在晶晶发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公鸡满面通红,徒劳地在他膝间挣扎惊叫。站在瘦身男人一侧的则是鸡的主人,脸上隐约着几颗麻子。
瘦身男人姓冒,不知道是哪儿的人,阿德刚记事时他就住在这儿,是桐镇的一个兽医。阿德见过他给一个乡下大汉的病恹恹的老水牛灌药,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忙着劁掉那些猪牛鸡狗的卵蛋。除了牛,他也给其他牲口瞧病,但桐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他牛郎中。这人的门口常常牛哞猪叫,鸡飞狗跳,而且还留有一摊摊牛粪猪屎的湿渍,弄得臭气熏天。
阿德他们团团围住牛郎中和鸡主人,屏心息气地盯着牛郎中那双粗大但却极其灵巧的手,一个动作也不放过。阿德注意到牛郎中左手的那根小拇指,指关节像是断指再接,弯曲得很厉害。不过,这手依然灵巧活络,像织工绣娘的手。
有细微轻巧的脚步声靠近,阿德猛一抬头,看到那个红衣女孩独自向这儿走来,心里一阵狂喜。牛郎中也抬起眼来,冰冰地剜了他们一眼,但一见红衣女孩,他的眼睛蓦地一亮,手一抖。
红衣女孩向这儿看了一眼,她依然那样冷冰冰的。她显然知道他们在这看什么,便立在一个墙角边,踌躇不前,接着转身离去。阿德心里有几分着恼地垂下眼皮。
牛郎中仔细地看了红衣女孩的背影一眼,才低下头去,又忙乎开了。公鸡的腹背处已被拉开一个口子,口子被两片形如梭子、薄如利刃的竹片绷开。阿德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牛郎中的手上。那双手小小心心地从中掏挖什么。
“这是干啥?”玲玲伸长脑袋、瞪大眼睛问阿德。 “阉鸡呢!”阿钟用衣袖擦擦拖挂下来的一丝鼻涕,饶有兴趣地说。
“为啥?”玲玲继续问道。
“阉鸡就是阉鸡,没什么为啥!”金山不耐烦了。
红公鸡双爪抖成一片,牛郎中的柳叶刀挑出了一粒嫩黄色的蛋仔似的东西,他顺手将这沾着血丝的颗粒,捻碎在膝头的帆布上。
在这一捻的瞬间,阿德的心,四处荡了一荡。这意味着这鸡再也长不出气冲冲的冠子,从此便灰不溜丢地混迹于一群对它爱搭不理的母鸡中,不再高视阔步,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就那么不男不女地活下去。
“为啥阉鸡,阿德哥哥?”平日里玲玲叫阿德,总是阿德长阿德短的,但一遇事,她就会冒出个阿德哥哥来。
阿德拨掉玲玲拉他衣袖的手,忍不住朝红衣女孩消失的街口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阉了,鸡就一门心思地长肉了,留到过年肥肥的,自家杀来吃。”他听娘这样讲过,娘领他到这儿来阉过一只小公鸡。
“那阉了,为啥就光长肉了呢?”玲玲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啥为啥,啥他娘的为啥,你只会一句为啥!”金山怒叱道,因为玲玲唠唠叨叨个没完,他错过了牛郎中取出鸡肾的最后一个环节。
“那我说‘为什么’,总行了吧!”玲玲气急败坏地叫道。
金山、玲玲怒目相对。
“去去去去,走开,少在这啰唣!”鸡的主人大力向他们甩甩手。因为是他的鸡,阿德他们的劲泄了,知趣地向后退一步。
“阉了,就做不成坏事了,小妹妹。”牛郎中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吱咕吱咕,像纳鞋底似地开始缝合鸡身的那个创口。
“喔哟喂!”鸡主人用力在地上跺脚,阿钟不留神踩了他一脚。他一把推开阿钟,阿钟趔趔趄趄地倒出去好几步。阿钟稳定脚跟,张嘴就唱:“麻子麻,偷枇杷,枇杷树上有条蛇,吓得麻子颠倒爬!”
金山定睛一看,鸡主果不其然脸上有几颗麻子,那几颗麻子正在由白转红。
金山呼地蹿到阿钟后面,在一个更安全的距离外,与阿钟异口同声地唱道:“麻子麻……”
鸡主扔下那只在地上垂头丧气叉开两腿的鸡,向金山、阿钟拔脚狂追。
阿德无趣地拖一把玲玲,他觉得扫兴极了,凶凶地说道:“走吧,宝塔今儿爬不成了!”
望夫塔虽与佛塔无涉,但也被几个和尚占了,他们将一个山坡上的大片古柏连带宝塔圈一墙,再筑一大雄宝殿和几间禅房,取了个“南禅寺”的寺名,便把这儿变成了所谓的佛门净地。这塔平日里不对人开放,即便他们溜进塔院,也只能望塔兴叹。早年阿钟的爹在那儿做过几天和尚,只有阿钟去死缠硬磨,才能打开塔门。塔院里还有一潭山泉,泉潭里种满了荷花,那水阿德喝过的,同老山泉茶馆店的泉水一样,有点甜。但阿钟还有金山这两个家伙,一准儿奔家去了,像所有遇到危险的小兽,直达自个儿的巢穴。
阿德回眸一看,牛郎中居然一脸凄恻地盯着刚才红衣女孩站过的那个墙角,那一双灵巧活络的手,此刻木僵僵地摊在膝间。看见阿德回头,牛郎中垂下眼睛,开始收拾家什。待那两个背影晃远了,牛郎中又抬起眼睛向那个红衣女孩站过的墙角看去,他的眼中突然透出一股冷酷决绝的神情,但他随即又凝视着脚下那只鸡,它已经踱起了方步,似乎对刚才的经历浑然不觉。
麻脸鸡主没追上那俩孩子,回转身来捉走了他的鸡。小街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冒辟尘手里攥着麻脸鸡主付给的几个铜子,依然坐在那发愣。
风过来,吹动了一地的鸡毛。
牛郎中冒辟尘收起摊在膝上的家什,穿过堂屋,直接进了他的西厢房。厢房内陈设异常简单,一张落了帐子的单人旧木床,加一桌一椅,两口白坯木箱,便是这屋的全部家什。
冒辟尘慢吞吞地洗过手脸,揭开罩在桌上的罩子。桌上赫然摆着一盘对半切开的牛卵子和一盘油浸豆。他取出酒壶,颓然坐在桌边,直接对着酒壶吃起酒来。吃着,吃着,一斤白干落肚,他血红的眼睛死盯着的那面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地化出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来。
那个小巧秀气的背影转过来,甜亮甜亮地喊一声:“冒大爹!”
冒大爹捧着一摞画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葱白似地立在一大堆男孩中的那个女孩,她是花妮。花妮是司空家七房十几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活泼乖巧聪慧,人见人爱。她和这十几个堂兄一起在自家后院的画室中习画。
“你把我的画还我,好吗?”花妮恳求道。
“花妮是不想让爷爷看到你的画了,是吗?”冒大爹笑呵呵地问。花妮爷爷自幼学画,专攻山水花鸟,是吴门画派一耆宿。
“不是的,忘画米了,她要饿的呀!”花妮忽闪忽闪眼睛,扬起眉梢,正色地说。
“噢……好好好……”冒大爹翻出花妮的画,她画的是一只小鸡。 冒大爹将她的画纸轻轻地抽出来,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案上。
花妮迅速抓起画笔,她的画笔随着手腕上的银镯一抖一抖的,画纸上便多了一摊米粒。银镯上的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在阳光下闪烁着一涡一涡的银光。
冒大爹一脸阳光地抬着眉毛抿着嘴,挤眉弄眼地托着画稿走出门去,他听见那个小人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甜亮甜亮地说一声:“谢谢,大爹!”
那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从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淡化了出去。
冒辟尘轻轻地放下空酒壶,如抹桌子似地将两只空盘向边上一撸,走到挂黄油布包的地方,从插袋里的刀剪钩勺中取出一柄柳叶刀。
他朝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吹一口气,血红的眼中立时掠过一抹杀气。
冒辟尘锁上门,稳稳当当地走过小街,折进了一条驳弄。
落日最后涂在西天的那抹霞光彻底消失了,天空一片清白,渐渐地又现出一片瓦灰。王忆阳背着画夹娉娉婷婷地走出镇子,慢慢地向远处那座已经废弃的石桥走去。
自从运河改道,这儿便是荒天野地,她就喜欢上这儿来,尤其是红日西坠,天黑之前。每个假期回桐镇,只要散步,她就来这儿,作为这桐镇豪门望族王伯爵之女,她也是桐镇万众瞩目的人儿。但在这儿,再没人像看猢狲赤膊戏似地看她了。傍晚时分,她常常一人这样独自外出写生。
她今年刚从省城的国中毕业,报考省城的美院,没中,回到镇上温课,准备明年再考。
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花,仿佛被一只手不经意地撒落在这荒野林中各处。微风袭来,羞羞答答地轻轻摆动着纤细的茎叶,似乎在娇声娇气地诉说什么。
王忆阳微微一笑,俯身采下一朵红百合,边走边嗅,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
远处的驳岸上有两个弯腰曲背的纤夫,他们的身后是一艘黝黑的乌篷木船。纤夫和船在苍苍的天底下,逆流游移。
一只小鸟从天而降,想落进前面的草丛里,但那鸟在草丛上空,一声惊叫,一提劲,转投远处而去。王忆阳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趟了,但她从未生出过这种感觉。她本能地停下脚步,向四周茫然地张望。
就在这一瞬间,王忆阳眼前一黑,一个瘦长的身影倏地出现在草丛后,几个起落便立定在她面前。来人带出的一股劲风中,挟着浓烈的酒味和男人的体味。
长长的走廊两边,教舍敞开或虚掩的门里传出一阵阵琅琅的书声。阿德的胳肢窝里夹着个红布书包,跟在直发抵肩的女施先生身后,小心地向两边教舍迅速地瞥上那么一眼,然后马上收回目光,看着女施先生的背脊。
这个女施先生身材好看,面孔也好看,用曲老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窈窕淑女。阿钟就在这学堂里念书,所以阿德早就知道这个女施先生。他不仅知道这个教数学的女施先生,他还知道这学堂里教国文的男施先生和教体育的徐先生,女施先生、男施先生和徐先生三人常常结伴出行,他们讲着国语,一身洋装,在桐镇一片深蓝浅灰的长衫马褂和对襟大襟短衫中分外扎眼。阿德暗地里喜欢这个美丽的女施先生已经很久了。他问过自己:啥人喜欢难看面孔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因而分到女施先生班上,阿德高兴得不能谈。
女施先生把阿德领到教舍门口时,阿德从一片眼睛中立即认出了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他心里一紧,感到一种厚重的喜悦从天而降。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她相遇。他认定今天是个好日子!
但待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同许许多多眼睛一齐朝他看过来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德方寸大乱。他慌乱地避开那对眼睛,看着自己胳肢窝里的红布包。他是特意叫娘用红布来包书。
“他叫卞德青,是你们的新同学。来,大家认识一下。”女施先生的眼睛,在圆圆的镜片后面扫视着全班同学。然后把手搭在阿德肩上,站在讲台上,指着坐在第一排第一张桌子上的哈松。
阿德顿时感到刚才那份喜悦一扫而光,他觉得败兴极了。刚才一进门,他竟没看到哈松。
“哈松!”哈松始终在搔头挠腮,他霍地起身,不服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又嘭的一声坐回去。起立坐下,都把桌子弄出很大声响。
瞧他那样,没有湖边的事,阿德也知道,这货是个惹是生非的坯子。
阿德站在讲台上很不自在,那些个名字和人,他大都觉得很是模糊。
“汝月芬。”碎银般的声音,铮铮琮琮发散开来。阿德心头一阵糯软,极熨帖。红衣女孩在前排静静地起来,又静静地坐下,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卞德青!”阿德在下一个人未说出名字前,绅士一般地弯腰低声道。
教舍内一片哄笑。汝月芬和阿德都闹了个大红脸。女施先生也笑了,搭在阿德后肩的手松开了,那手一直让阿德觉得实在很重,很重。
嚓啷嚓啷……老校工摇着黄铜手铃走过门口。铃声响过,男施先生随后就立定在门框中央,整出一个“囚”字。这个发现,令阿德很开心。
他坐在哈松的位置,哈松愤愤不平地挪到这组的最末一位。女施先生对阿德说:“先坐在这儿吧!”
阿德一直希望能分到红衣女孩汝月芬这一组,但没有。从这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半爿汝月芬。她比在蠡湖边上碰见那会儿更沉静忧郁,人也显得很疲倦,无精打采的。
女施先生的课,阿德听得稀里糊涂的,他的眼睛不时地朝汝月芬瞄过去。 下课了,阿德两眼闪闪发光地随人流出了教舍,他注意到汝月芬没有离开教舍。他不想动,可一个人坐在那儿傻不啦叽的。他也不想去找阿钟,只想独自咀嚼这份与汝月芬意外同班的隐秘喜悦。他走到操场,想到那片冬青林子里转转,但他忽然想起哈松也像是没有出教舍。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哈松不在,汝月芬也不在,他不觉心里一凉,但待他看到桌面上的一行字,心里凉透了。
王八蛋:你敢坐在这位子,宰了你,操!
他猜出那应当是哈松写的。他愁容满面地盯住门外,他等汝月芬,也等哈松。
上课铃响了,学堂里像一只蜂箱,发出巨大的令人发昏的轰鸣声。
夏日里下午课前,学堂规定必须在课桌上小睡片刻。来了两年了,但阿德仍然不习惯,没有一次睡着过。他愁苦地趴在桌上,装睡觉。女施先生此刻用力地在一本数学作业本上打叉,期间笔尖有几次愤怒地划碎纸头的声音传来。他眯眼看到女施先生目光凛然地朝他瞟一眼,又一眼,便赶紧闭上眼睛。这本子大约是他的,阿德这样想。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生活有了一种危机感,有时候他觉着心里有一种东西在那儿又抓又挠,弄得他老想砸东西,老想把什么人揍一顿。夜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倒头就睡,总是翻过来覆过去,折腾好半天。也许是从他拿到女施先生第一次批改的算术作业本和卷子开始的吧。起初,爹和娘,还有他都以为,这大约是不适应这种洋学堂生活,过一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一晃两年过去了,还那样,算术作业本上总是叉多勾少。完了,他知道自己完了。
“林立生,眼睛怎么还在动呵?”女施先生坐在讲桌后说。
听见声音,阿德赶忙睁开眼睛看看过道对面的林立生。
林立生用力闭紧双眼,眼睫和毛边袖口上的丝丝缕缕一起微微地颤抖着。他那用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本,有一半露在抽屉外头。阿德想这些本子迟早要落在地上的。
汝月芬应当是睡着了,她总是睡得着的。她的半边脸搭在双臂上,腮红似霞,鼻翼均匀地扩张着,气息如兰。一双红格子布面的方口鞋上有一副宽宽的搭配,上面有一粒乌黑锃亮的纽扣,晶晶发亮。
阿德怎么看,那粒黑纽扣怎么像她的眼睛。这种眼睛使他想起一种动物,但他想半天也记不起来,反正像一种什么动物。
他现在感到他每天似乎只是为了看见汝月芬,才活到这个世上的,虽则她统共没有同他讲过几句话,但她看他的时候,目光总是既深又重,她看他一眼,能管好几天呢,心里总是有点甜,有点甜。他也看得出,她对哈松没有一点儿兴致。这让他开心之极。
不过,除此而外,他的生活犹如噩梦。数学总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游移徘徊,怎么都逃不掉一顿暴打,及格了,因为只是仅仅及格,而不及格那就更逃不了一顿打。每当假期,他便被独自关在房里做习题。娘一出去,他就趴在窗口向蚌壳弄方向眺望,一想到汝月芬,他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甜蜜的忧郁。这时候,他宁肯自己是只猫,纵身跃上对过玲玲家的屋面,他估摸过,他跳得过去的。然后跨越千万道龙行蛇走的屋脊和半朵梅花形的风火墙,轻轻地踏着鳞次栉比的屋面,直达汝月芬家中。除了这个汝月芬而外,这个世界一无生趣。阿德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愈来愈孤独,愈来愈郁怒,整个儿生活也是愈来愈糟糕。
教舍里的空气是慵懒的,一种带有几分肃然的那种慵懒。在这种慵懒中,阿德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起来。忽然,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
阿德立时警醒地睁大双眼看过去,但又什么也没有。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后弄里看到的情景。这应当是夜里出来的东西,怎么白天也有?白日里,人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东西都不经太阳光一照的,太阳光一照,什么东西都会化成一摊水的。但阿钟非说是一摊血水或者是一摊黄脓。一摊血水倒也罢了,但凭什么还是摊黄脓?这狗头,总是把什么东西都说得叫人恶心巴啦的。天一黑,这些东西就会出动,趁着夜幕掩蔽登场,要么吓人,要么害人,这他们都知道。可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东西是不会被放出来的,这是常识。
阿德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汝月芬足下,可这红晃晃的东西再没有出来。她的一绺乌发在风中微微飘拂着,腮帮上烙着几道衣袖的折皱印迹。
周围仍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和女施先生的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阿德又闭上双眼。他想也可能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
不过,学堂里盛传凡是红的东西不能见,红的东西不能捡的说法是由来已久了。红橡皮红铅笔红手绢红手套红帽子,凡是红的,谁见了谁捡了谁倒霉,这都是那东西变的。阿钟有一日在放学大扫除时,拎了把扫帚溜出来四处游逛,在男施先生住的三楼阁楼的锁眼里见了地板上有红铅笔一支,他屁滚尿流地逃下楼来告诉同样在做值日的阿德,他还说那红铅笔自个儿还会动的。他们像捉贼一样招呼了一拨人,轻悄悄地上了楼,有些有心没胆的家伙,就呆在二楼拐角上等消息。结果是屁也没有,阿钟诅咒发誓讲他亲眼目睹,但这还是让阿德很失望。不过,阿钟在下楼时从三楼滚到了二楼,胳膊摔脱了臼,印证了谁见了红谁倒霉这句话。但就是这样,第二日每堂课一下,还是有成群结队的人贼头贼脑地上了三楼。当然,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阿德决定不把他刚才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不管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他谁也不说。后来,阿德很坚定地对自己说,就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他决定彻底忘记这件事情。
女施先生正正眼镜,理理鬓发,鹰隼似的眼睛扫视一周。然后蹑手蹑脚地下讲台,走出门去。她的脚步声由轻而重地消失在长长的廊檐尽头,阿德早就发现女施先生几乎天天如此。
没有睡着的人,都感觉到身上那份无形的重压被撤下。教舍里有一阵轻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两个三个……小脑袋从桌上抬起来,像荒原鼠一样张目四顾。
哈松悄然离座,老一套,哈着腰沿教舍四壁狂奔一圈,坐回去。稍息,又出行狂奔一圈。这杀胚在学堂里拽得要命,他蚌壳弄的小弟兄全在这儿念书。除了动不动就哭叽叽哭叽叽的阿钟,阿德的哥们一个也没在这。不过,除了那次课桌上的留言,这哈松倒是也没把他怎么样过。
“铛……”校工伯伯的摇铃声,由远及近。校园里轰的一声,又跟炸了窝似的。每回都这样。
教舍里那一片睡眼惺忪的眼睛,多半是女生的。阿德神气十足地看一眼汝月芬,她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还睡着。他觉得她特别犯困,像睡不醒似的。 “嗨,醒醒,要吃晚饭了!”哈松到东到西,粗声大气地拍打几个还在梦中的女生。他又走到汝月芬桌前,长脸上满是笑意。阿德很担心哈松的爪子,再去拍打汝月芬。但她不待哈松触手,自己醒来了。阿德松了口气,双手撑两桌,荡空着站起来。她一脸倦意,比没睡前更加疲乏。
哈松对汝月芬龇牙一笑,走开了,悠然自得地张望着,忽然他的眼里飘过一丝捕猎者见到猎物时的惊喜。
哈松大步走到仍然酣睡的林立生面前,猛地向前一拖课桌。轰隆一声,林立生当即一头触地,跌翻过去。那几本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本随之哗啦一声散在讲台四周。
“先生来咧!”有人在门外一声尖叫,男男女女便纷纷夺门而入,林立生的作业本在众多匆忙慌乱的脚下碎作一团。
林立生抚着额上一个大青块,爬起身捧着本子,发出碎碎的啜泣声。
哈松狂笑着闪到阿德跟前,欲往自己座位奔去。
阿德想都不想,双手再撑课桌,腾空而起,将哈松踹出去。哈松连滚带爬嘭的一声,撞在讲台上。
汝月芬在座位上一声惊叫。
哈松当时像条汉子似的,拍拍身上的灰,硬撑着走到他面前。他盯着阿德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有种!”
对哈松可能作出的反应,阿德虽然心里早有防备,但哈松那种眼神,让他不由得心头一凛。
女施先生面孔微红,娇喘吁吁地走进门,一见林立生课桌斜横,一地狼藉,再看默然落泪的林立生,便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学了一遍,但谁也没提阿德。
“哈松同学,到走廊里站着去!”女施先生吩咐道。
已经回到座位上的哈松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一片哄笑中走出门外。他临出门,又毒毒地瞥了阿德一眼。阿德心头又是一凛。
哈松先前动不动鞠一躬,逼仄嗓门,拿出一副娘娘腔叫声:“卞德青!”早让阿德身上有了一股子烟火气。但入学堂前,同爹一块儿在钱庄里做事的账房先生,他的儿子与人殴斗失手戳瞎人一眼,账房先生夫妻先后投井身亡的事一出,爹有言在先,如阿德往后再与什么人动手,就将他剥皮抽筋。因而,他一直忍气吞声。虽然小冲突时有发生,但都没有动手动脚。哈松这一眼,意味着这两年他完全白忍了,他的好日子也就此结束,甚至什么时候连去蚌壳弄口头那爿酱油店买买酱油醋,也将成为凶险之旅。
阿德突然有点愁肠百结。
爹中午在钱庄用饭,从不回家。看见阿德一脸新鲜血痕,娘紧皱着眉头把饭菜端上桌来。阿德执意不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娘也不问。娘从来就这样,啥事都放在饭后处置。阿德闯祸了,娘总关照爹:“吃过饭,把这小赤佬给我拾掇拾掇。”这一套是从老外公那儿来的,饭前如何如何,吃进去都不长肉的。
“那他妈的,这顿饭吃得怎样提心吊胆就不管了哇!”阿德曾撩开帐子问外公。
“是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娘见阿德放筷就问。她一直记不住哈松的名字,但她知道哈松是谁的儿子。阿德说过班上数哈松最痞。
阿德仰起一张被划破的脸点点头。
阿德很清楚他和哈松的事没完。从昨天下午到今儿早上,在路上时,他每一根神经都很紧张,但什么事都没出。可在刚才放学的路上,哈松就在新马路口等着他呢。
阿德待哈松迎上来,对他当胸一拳,他这才上手,两手绞紧哈松的胸襟,狠命地往墙上推去。但不料哈松竟腾出一只爪子挠破了他的脸。阿德松开哈松,一抹脸,一看一手血。
“这他妈的也太娘们了!”阿德的眼里透出火来了。没交手时,他以为自己还不一定打得过哈松,哈松很快。不过,他并不怯,他觉得只要自己不被哈松压在地上,就成。但他因极端鄙视哈松这种行为而勇气大增。他挥着乱拳头,扑上去,将哈松抡得连连倒退。要不是男女施先生和徐先生去商业食堂吃中饭,远远地大喝一声,还不定谁吃亏谁赚便宜呢!他和哈松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各自逃散。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娘有些气急败坏。
阿德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哼,这些年,不管同什么人交手,他什么时候吃过败仗?顶多也是个两败俱伤。阿德闷坐在那,任凭娘去唠叨。哪怕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只要不吭气,挺着!最先败下阵来的是爹和娘。
他现在不要阿钟他们来叫他一块儿到学堂,他喜欢独享上学路上的那段时光。看看时间差不多,阿德挟起红布包,摔门而去。
“你立功了你,跟我回来!”娘追到门口。
阿德头也不回地站在当街。
“我等一会儿去学堂!”娘的口气明显软下来了。
“你去学堂,我就再也不进学堂!”阿德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回道。
娘愣住了,她蓦地感到儿子长大了。 汝月芬幽幽地顺着原路往回走着,她感到有些若有所失。
铃还在一路响着,教舍里开始沸腾了。哈松伤心地看着汝月芬出去进来,林立生用手背擦着口涎。
汝月芬坐下不久,女施先生进门了。她的头发有点散乱,眼神有点慌张。
汝月芬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
“有事吗?”她扎着双手问汝月芬。
“卞德青在潘家巷躺着,出好多血。”汝月芬冷冷地扫一眼哈松。
教舍里掀起一阵小小波澜。大家七嘴八舌互相询问。
哈松低下头去,用大拇指甲狠刮桌面的油漆。
林立生从座位上吃力地站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哈松。
“哈松,到走廊站着去!”女施先生向哈松喝道。
哈松躬着腰低着头到走廊,面壁而立。
女施先生在门口差点儿与男施先生撞个满怀。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男施先生气冲冲地问,女施先生说好了下午上课前要到他那儿去取一筐枇杷,那是他早上去大湖毛公岛顺便帮她买的。
“……回头再说!”女施先生领着汝月芬出门就小跑。
“回自己座位上去!”男施先生凶神恶煞地呵退也想跟出门去的林立生,疑惑地看着女施先生离去的背影。
眼前一片红光初现时,阿德就慢慢醒过来了。醒来时,阿德直觉收紧的头皮脸皮颈皮一阵刺痛,他抬抬手,脑袋里一片金属声大作,只好一动不动地依墙而卧。一地的冬青籽浸于一团干血之中,这次亏吃大了。
巷内和新马路上空无一人,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歇息一阵,阿德记起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走到巷口头,他一抬脚,肥肥大大的泉福就扑出来。他顺势狠命一推,只听见泉福嘭的一声撞墙倒下。但未来得及进退,他便被几只手死死摁住。一阵狂拳狂脚后,他就被抬起来甩到墙上。阿德眼前当即一片金碧辉煌,后脑勺有一股黏稠的液体顺颈而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哈松对他当胸大脚踹出,然后心口一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巷口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阿德用力抬头一看。一张细如凝脂艳如桃花的面庞映入眼来,阿德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卞德青,卞德青……”一声声碎银般的呼唤声,撞入阿德耳鼓。一只暖暖的小手像一抹阳光,温情脉脉地落在他的脸上。阿德一阵天旋地转。
阿德被汝月芬搀进镇北的老方宝伤科诊所时,一路上走得好好的他,脚步有些踉跄,伛腰曲背的,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但他一见跟在他和汝月芬后面的女施先生有些鄙薄地扫了他一眼,就立即又站直了。
老方宝在阿德后脑勺的伤口撒上药粉,开始往他头上扎绷带。老方宝没说什么“幸亏送得早,再晚来一会儿就有大麻烦”,也没说“怎么弄成这样,杀人呵”,只说阿德不碍事的,阿德深感遗憾。
女施先生撮圆嘴唇,叮嘱阿德几句,她有课先走,让汝月芬送他回家。阿德精神一振,脑袋里一片清凉。
“你先出来一下。”女施先生在诊所门口对汝月芬说。一到外面,女施先生问道:“你怎么知道卞德青在潘家巷?”
汝月芬眼瞅足尖,略一沉思,低声说道:“我上学堂路过潘家巷,见哈松他们在巷口等卞德青,卞德青上课了又没来。”
“噢,先生以为你出学堂看过。那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徐先生的体育器材储藏室去找先生的?……我进教舍前碰见徐先生了。”
“瞎找找。”汝月芬的脸和身上的衣衫一样的红。
“怎么会想起来到那儿去瞎找的呀!”女施先生紧追不舍。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一天鱼鳞状的云,挨挨挤挤地布满天空。
女施先生一脸困惑地看看汝月芬,心绪烦乱地走了。 “过两天,就可以去翻本!”老方宝乐呵呵地说。
很小的时候臂膀摔脱臼,老方宝用掌在他肩臂处一模一捏一撸,将手臂往上一提一推,未等他哭出声来,嘿一声就把榫头接上了。阿德非常信得过老方宝。
老方宝利利索索地摆弄着家什,量出一大包药粉,塞给阿德。阿德非常敬畏地看着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粉。镇上人都知道老方宝看伤科,外敷内服就两种药粉。早些年,他走江湖打拳头卖膏药时,也就这两种药粉。
汝月芬跟着阿德出门,来时是她搀着他进门的。
满头白花花的纱布,阿德愿意,这模样有几分悲壮。一走在街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罩衫上的扣子全没了。一阵小风吹开他的衣襟,衣角临风飘舞,阿德觉得很神气。但走着走着,他觉得在那一对墨玉般的眼睛注视下不会走路了。
阿德双腿夹裆,步履歪斜,有几分醺醺然。
路上不断有人问:“咋了,头怎么摔开了?”汝月芬一律替他作答:“不当心跌的。”阿德很幸福,尤其是箍桶匠老爹对汝月芬喊道:“小妹妹,你小哥哥头摔开,不好叫风吹的呀!”汝月芬点头称是,未作任何申明。
脸上身上的大片血渍,使阿德生出一种如沙场杀敌归来的豪气。
她突然牵扯他的衣角,示意避开迎面来的一位老阿婆。
老阿婆精神健旺,迈动小脚噌噌噌地走得飞快。她和他迅速折进一条小弄堂,一路逃开去。
汝月芬对阿德说,老阿婆是接生的王阿婆。不论在啥地方,一见她就扑过来一把捉住:“啊哟喔,乖囡囡呵,快点让阿婆看看呢!”
“肉麻得很!”汝月芬说。
老阿婆仍在四处找寻那凭空消失了的小人儿。接生老娘按惯例,讨要被接生人的胞衣,白烧吃下,大补。病病歪歪的王阿婆自吃掉汝月芬胞衣,百病全无,连折磨她几十年的老风湿也好了。她嘴皮子吧嗒吧嗒逢人就讲:“真灵呵,真个灵的!”
汝月芬浅浅一笑,阿德也轻轻一笑。他像吃了人参果一样长精神,因为感到与汝月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和亲近。
他们一出弄堂口,竟然是花山头,汝月芬远远地向牛郎中住的屋门前瞟了一眼,微微地皱着眉,指指另一条弄口,对阿德道:“你一个人走吧,我走这儿回家。”
“为啥?”阿德扫兴地问,“你从这儿回,不得盘一个大圈吗?”
“我不想看见那个牛郎中。”汝月芬稍许有些焦躁地扭扯自己的衣角。
阿德记起了那一次同金山、阿钟他们在那儿看阉鸡,汝月芬裹足不前最后离去的事,当时他以为她主要是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他使劲地贴墙向空荡荡的屋门前望一眼,想看看门开着没。一看那门关着,阿德带着一种希冀对汝月芬说:“没人,门关着呢!”
“路过也不成。”汝月芬犹豫了一下,才闷闷地说道,“我想起这个人来就有点怕的呀!”
“那这到底是为啥?”阿德觉得女人家真没劲。
“我也不知道是为啥。”汝月芬忧愁地看着阿德。
阿德又变得兴致勃勃起来,他拖一把汝月芬,指指那条弄口,爽气地说:“那我们走!”
汝月芬看着出这么多血,但精神劲仍很足的阿德担心地问道:“头都开了,你就不想想你回转去,会咋样?”
精神抖擞的阿德翻了汝月芬一眼,立马蔫了。
出乎阿德意料的是,爹娘听完他的陈述后竟无半点责备他的意思。爹娘默默地吃完晚饭,问清哈松住处,便双双出门而去。娘后来说他们上哈松家请问时,哈松在自己爹没照面之前,就哧溜钻进床底再没出来。
女施先生这几日一上课就罚哈松立壁角,一放学又罚他一人打扫教舍卫生。哈松很孤立,再不像从前那么嚣张。但阿德打一开始就准备自己和哈松做个了断。
出这事后,哈松见阿德就躲。
今儿下午放学后见哈松在倒垃圾,阿德连忙奔出学堂门在黑巷口立定等人。但千等万等不见人。再杀回学堂,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几天了,阿德一直没逮住机会私下见到哈松。他头上的白绷带已有些烟灰色了,但他坚决不撤。他整日冥思苦想,满脑子都是各种复仇计划和哈松各种死法。
阿德吃完晚饭对爹娘说去趟茅房,就一口气奔蚌壳弄来了。他不想喊金山、阿钟他们,虽说他们说过好几次。
阿德慢吞吞地在弄内来回走了两趟,一个人都没有撞见。这两天一放学,阿德干脆就在蚌壳弄口等哈松,不是这头就是那头。甭说哈松,就是泉福他们也没见着。他觉得真他妈的怪事! 弄堂里静静的,沿两厢巷壁形形色色的门里传出来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幽远。阿德也希望能在这看到汝月芬。他揣测路过的每一扇门,不知哪一扇是她的家门。最好是有一扇门啪嗒一声开了,她如玉树临风,倚门一立:“咦,卞德青?”
汝月芬在学堂里话还是那么少,但看他一眼又一眼的时候却多了。阿德快活死了!
“又在你爹店里吃的夜饭?”阿德先听见一阵泼水声,然后是一个老妪的声音在弄内瓮声瓮气地响起来,“现在一放学就到你爹店里报到?……这样好呵,省得在死在外头惹是生非!”
阿德听到重浊的关门声和闷闷的脚步声从前面传过来。
哈松夹着书包一耸一耸走着,一手在墙面上用指甲拖出细长灰亮的划痕来,他漆黑的面皮和袖管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墙灰,还满身的羊臊味。
猛地一见阿德,哈松一双呆若死羊羔似的眸子里,飘过一丝惊惶的神色。
阿德怒发冲冠地快步迎上去说:“走,到野地里去!”
“你还要来呀,还要来!我没功夫同你到野地里去!”哈松退半步,在一扇黑漆大门口嚷道。
“那在这也行。”阿德一把揪定哈松头发。
“你是真的,是真的?”哈松也半心半意地揪着阿德头发,但手一触阿德纱布即刻脱手,转而去揪胸襟。
两人相揪,在巷内拧持着。
阿德底下使绊子,但几次都未能绊倒哈松。阿德的手一不留神碰到哈松裆前一摊软乎温热的物事,他犹犹豫豫地顺手一捞,将黑卵松松地一把捏着。
“松脱不,再不松脱……”哈松眼里透出火来,用力扯拉阿德越捏越紧的手,使大劲摔翻阿德。阿德在翻倒的当儿两眼一闭,结结实实大盘一捏。
哈松一声尖叫,眼睛一翻率先倒下。阿德趁势压上,手里一松又一紧。哈松连呼:“痛煞,痛煞!”
“你打烂我的头,我捏碎你的卵!”阿德咬牙切齿,不计后果地喊道。
一扇门又一扇门哐啷一声开了。
“叫你爷叔,总行了吧!”恐惧和疼痛使哈松眼里噙满泪水,他嘶嘶倒抽冷气地对阿德说。
阿德当下松手起身立于一侧,圆睁着血红的眼睛俯视着哈松。
阿德身后的那道黑漆大门一开又飞快地碰上了。
“干啥在这相打,有啥事要这么动手动脚?”蒲包老太高高地立在门口对阿德声色俱厉道,而后又转向哈松道,“你这哈松,前几天啥人被吊在梁上用皮带抽过?”
哈松闷声不响,吃力地爬起身来。
蒲包老太又对阿德喝道:“赶紧回去,头都摔开的人,跑这儿来相打!你爹娘叫啥?”
哈松依然一声不出,收拾起书包,头也不抬地走了。
阿德拍打身上的灰,也掉头而去。
“下次再不许这样,都吃多了。幸亏像烂阿七这样的人家搬走了,否则被他们兄弟大佬看见你欺负蚌壳弄的人,不要给他们敲杀。小赤佬!”蒲包老太的声音和关门声闷闷地被传得很远。
阿德慢慢地向前走去。他胸脯一鼓鼓的,感到全身酥软无力,但内心充满着不可名状的愉悦。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一阵碎步嗒嗒地在石板上急促地响过来。
阿德蓦然回首。
一个中年女人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掠过,带着一股风。阿德很奇怪,人走路竟会掀起一阵风来。突然,又是咿呀一声门响,一个压得很低的女声向他喊道:“卞德青!”
一道黑漆大门的门缝里,有一张洁净的脸庞抢入阿德眼帘,他不由得喜出望外。
一个微笑在他凝重的脸面上荡漾开来。
汝月芬轻轻地向他招招手,而后隐入门内。
阿德向弄堂前后一瞅,两步并一步地钻进门缝。
阿德一进门,缩在门后的汝月芬立即咣当一声,把青灰色的弄堂关在门外。 “哈松叫你爷叔啦!他怎么会叫你爷叔的呢?”汝月芬背着手靠在门上,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她的脸颊红艳欲滴,两只眼睛大放光彩,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
阿德从未见过汝月芬这般模样,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乌黑锃亮的头发油光溜滑,发梢还带着丝丝缕缕细碎的水珠,浑身上下有着绸缎般的光泽,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清香。
他惊喜地看一眼这长方形的天井,又看一眼天井上方那一爿瓦蓝色的天空,再看一眼窗明几净的堂屋,心里乐陶陶的。
天井角落里的一盆有一个小小花蕾的雏菊,深绿色的叶面如蓬蒿似的层层叠叠,生机勃勃。他诧异自己怎么以前就没有注意过菊花呢!几个石鼓随意地搁在墙根下,如排排坐吃果果似的,他喜欢。这座阴重高大宅院里的一切,包括满是青苔味儿的潮湿润泽的空气,他都喜欢。
“嗨!”阿德开心极了,绝口不提在哈松底下那一手。
“这哈松坏死了,恶人,常常藏人家的东西!你没到学堂来之前,没人敢跟他动手的。”汝月芬眼睛黑沉沉地看着阿德。
这话汝月芬跟阿德说起过,前几天在出伤科诊所的路上。那时,阿德什么也没顾上说,但这次他有点愤愤然了。
“他老欺侮人咋不说,光是藏人家东西!”
汝月芬笑了,连披在肩上的散发也似乎满含笑意。
阿德忽然觉得他和汝月芬已经相识八百年了。
他们一直在门背后压低嗓子说这说那,啥都说。本来阿德还想说说住在他家斜对门的玲玲,但想想还是不说了。很早很早以前,玲玲说要做他的新娘子的。
“哎,阿要看看井里的金睛鱼?”汝月芬突然指指那两口井这样问。
娘买小菜时,卖金睛鱼的人死活贱卖了两条不死不活的金睛鱼给她。一条养了没两天就肚皮朝天,死了。另一条虽然养活了,但汝月芬小的时候,看它什么脏东西都吃,恶心得很,再说,那鱼一来劲,就横跳竖跳,有一回跳出瓦盆,差一点儿就死掉,她就用吊桶载着它,把它放井里养了。那金睛鱼后来竟长得像条大红鲤鱼,整日价顶着红高头,在井里神气活现地游来游去。
“看!”阿德兴致勃勃地奔到井边,打开井盖。
汝月芬和阿德一人一边地趴在那开始找鱼。但半天没见那金睛鱼的影子。汝月芬反身奔进屋内,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饭块出来,如天女散花般地撒进井里。
只见红光一闪,那条狮头红金鱼摇摆着花团般的凤尾,如雍容的贵妇,悠然而至。阿德一下子看到那金睛鱼硕大的尾翼上有一对犹如彩蝶双翼上的假眼似的黑斑。他从未见过如此亮丽夺目的金睛鱼,不由得发出几声惊叹。
阿德、汝月芬在井口一会儿移到东,一会儿移到西地追逐着那摇头摆尾、优哉游哉的红金鱼。在不知不觉中,阿德与汝月芬的头脸慢慢地快挨到了一起。汝月芬猛然一惊,迅速与阿德分开,立即起身,站到一边,面孔血红。阿德也马上不自在地退到一边。他们不看鱼了。
“你娘啥时回来?”阿德盖上井盖问。一进门,汝月芬就说她娘到店里送饭去了。
“不知道。准备好没,明天算术又要小考了?”汝月芬掸掸后背,仰面问道。
阿德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这次……恐怕麻烦。”阿德像牙痛似地抽口冷气。这几天,他既听不懂课,又看不进去书,后脑勺一直铮铮铮地跳着痛。
“你不是不太在乎分高分低吗?”汝月芬垂下眼睛幽幽地说。
“我是不在乎,可我爹在乎。”
小考的事说了好几天了,阿德一想起来,胸门口就堵堵的,说不成。
“活不成,真个活不成。”阿德知道明天晚饭后得脱层皮。
汝月芬敛起笑容,不吱声了。
天井里有一只金铃子在石缝中发到短促的鸣叫声,唧唧唧唧唧……
阿德看见那盆雏菊茸茸的盆土上伏一只大甲虫,再仔细一看是一枚坚果的硬壳。他很扫兴。看看天色,他得走了。上这样长时间的茅房,回去是没法交代了。闭着眼睛,阿德都能想出娘见他后的头一句话:正要拿竹竿来捞了!
刚才哈松一声爷叔,使他感到的那份快活这会儿踪影全无。前几天她送他回家那会儿,他一直渴望和她说点什么,说啥都行。但有一句没一句的,全他妈的瞎扯。他常常设想过和她长谈的场面,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全是快活事,像刚才那样。可这会这样收场他没想到过。
“我走了,回去了。”阿德神色黯然地说。
他假装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从门缝里钻出去。他回脸看见的汝月芬一如从前那样忧郁冰冷。 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沉静似水,寂然无声。大操场边上一排房舍里,只有一间屋有烛光摇曳的光影。房内贴墙的写字台边上有一支洋蜡,捻子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台子中央摊开的一本黑色封面的备课夹上,有一张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算术试卷。墙上镜框里的女施先生在暗中向写字台上一尊仕女石膏像抛出一个媚眼。
宿舍房顶的气窗大开着,在夜色中如一尊森林之王雄视着黑黝黝的操场。
男施先生施亚平住在教学楼三楼的那个带尖顶的阁楼上,这是全桐镇最高的建筑。原来这儿是钟楼,那口大钟在闹长毛时,被长毛拆了,铸了刀枪,后来钟楼被改造成学堂的库房并辟出了一个房间。
房间的墙上挂了一件有“洋龙会”标致的马甲,很醒目。桐镇的“救火公会”也叫“洋龙会”,分布在全镇的各个区域,救火队员全部都是各行业自愿入会的义工,他们大都是富有公心的青壮年,施亚平也是。
阁楼中央有一扇直对着操场和校门的圆窗,也可眺望全镇,所以这儿是镇上最好的瞭望有无火险的地点。
施亚平双脚架在窗沿上,坐在暗中抽着烟,看着沉浸在苍茫暮色中的桐镇。前几年镇南有一次大火,南边半片天都被映红了。镇上的王木匠和学堂东面开馄饨店的店小二就是在这次大火中,爬上屋面去救火,结果屋面塌坍时落入火中被活活烧死的。
不论白昼,施亚平只要一在窗前,就会有意无意地向镇上的角角落落望上一眼。前面的两间大办公室也在他的视线范围,那儿的窗玻璃门玻璃在暗中泛出一点一抹光亮。
施亚平向窗外长长地吐一口气,他轻轻地叩了叩自己的胸膛,听到了一记又一记的空响。学堂一放夜学,他就觉得自己被抽空了。白天一节课一节课,日子还好混些,再难熬的就是晚饭后到睡觉前这一段时间了。在省立师范学堂念书时,他非常渴望教书,恨不得立马毕业离开学堂,随便到哪,随便哪所学堂都成。
他第一次站在讲台上俯视施艳林班上那一堆挨挨挤挤的小脑袋时,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但几年下来,他已极端厌恶教书这门行当了。这是一所垃圾学堂,他教的大多都是垃圾学生,这使他感到绝望。他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常常在课堂上为了一点屁大的事,而大发雷霆,但每当下课铃响,他反身走出教舍门去,里头响起了一阵哀怨的歌声时,他又非常后悔,可过后依然如故,他知道自己常常情绪失控,但没有一点辙。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教书还能干啥。
他又交叉起双脚,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操场贴着河边的那面围墙边上有几棵杨树和槐树,其中一棵槐树树顶上有一只搭了一半的鸟窝,鸟窝如同被树举着,在风中战栗着。一团如气似雾的红晃晃的光影忽然攀上了墙头,施亚平慢慢地撤下脚,探身定睛一看,那光影又如一领红绸从墙上飘拂而下。他连忙站直了,将头探出窗外,但那雾蒙蒙的红光倏然消失在墙下。
施亚平拎开藤椅,拔脚奔出门去。木楼梯由上而下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
女施先生浑身轻松地从徐先生屋里出来,她习惯性地拢拢一头秀发,快步穿过操场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除了学堂大门口的老校工,整座学堂只住着徐先生、男施先生,还有她。徐先生的妻小都住在离镇上几十里开外的乡下。女施先生下意识地抬头向那阁楼的圆窗看了一眼,窗户黑洞洞的,想必这个施亚平已经睡下。她很忌讳他那一对审慎的圆圆的眼睛,她知道这个施亚平与丈夫沈学汉有信来往。
女施先生摸出钥匙开门,四周都是钥匙在锁孔里咔哒咔哒转动的声音。
门吱嘎吱嘎地开了,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有人掀动纸页。她心神不宁地向写字台探视,反手关门,但门忽然遭遇大力,沉甸甸的。女施先生听到身后有人凶猛地喘着粗气,惊回首,只见男施先生立于门外。她的脸上一阵痉挛,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男施先生猛地扑进门来,女施先生紧紧地闭起了眼睛。
写字台上的石膏像猝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那台上烛火也随即熄灭,屋内一团漆黑。女施先生惊呼一声,扑进施亚平的怀中。
一道红光嗖地自写字台边急速升空,从气窗遁出。
男女施先生在暗中四目相对,呆若木鸡。
蜡烛上冒出一缕粗长的白烟,袅袅多姿,盘旋而上。 试 卷
阿德一夜乱梦,全和这次考试相关。他走进教舍,考试已近结束。女施先生网开一面,仍将试卷交与阿德手中。看看试题,他两眼一抹黑。他无望地看着过道对面的林立生,林立生也同样无望地看着他阿德。汝月芬冷若冰霜,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红眉毛绿眼睛的哈松则龇牙咧嘴地盯住他的后脑勺,不住地拖出短舌舔一圈嘴唇,又舔一圈嘴唇。他知道坐在后面的哈松他们几个,全是抄的。本来,他也可以抄个及格,但他来晚了。于是,阿德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了。
“啥人在呜哩哩呜哩哩的呀!”娘亮亮的嗓音从楼下传上来。
阿德哆嗦一下,醒了。已经大天白亮,楼下街面上不时有匆匆来去的脚步声。他摸摸枕席一点湿渍也没有,但他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阿德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这所学堂上几天课后,女施先生就开始看不见他了。幸而在这两年中,他从不惹是生非,故而女施先生对他还能容忍。但是爹和娘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他们无法容忍他学业平平,何况有时还要弄个不及格出来。
现在每天一放学,爹娘就把他关在房里温课,但阿德的成绩依然如旧,没有太多的起色。阿德也看出来,爹娘很是泄气。
他知道自己当个好学生是不够格的,但他娘的学习不行,就连做这家人家的儿子,都不行了呀!前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爹娘的毛栗子就像雨点一般落到他的头上。
“为什么不去死掉,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娘这样对他说。
他常常在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就想,功课不好,何以活着都不配了呢?
阿德从未这么早起过,他撩开帐子,双手合十拜拜外公,祈求外公帮帮。
后门口的弄堂里,似有汝月芬的声音。阿德对自己说:睡昏了!
他胡乱拾掇一下房间,下楼洗漱。爹也起来了,用娘给他备好的水在房间里洗完脸刷完牙。咣当一声,爹将用过的水倒在窗沿下的喇叭状漏斗里,水在通向楼下天井的洋铁皮管中隆轰隆轰作响。
娘带着满身小菜场里的味道从灶间出来,她伸出湿漉漉的手向吃饭桌摆摆说:“喏,你一个叫汝什么的同学给送来的,说是先生出的复习题。到学堂交给你都来不及?呃,你们今早考啊?你……你怎么吭都没吭一声?”
吃饭桌上有两页从算术作业本上撕下的纸。阿德一愣,应一声走过去。
“你怎么会没有复习题的?”娘很是恼火。
“忘抄了。”阿德嗫嚅道。
他不记得女施先生出过什么复习题,也不知汝月芬打哪弄来这些复习题。
“什么都忘,你能记住什么,除了吃!”娘用力将一张黄菜叶扔在簸箕里,“要考个一塌糊涂,再来收拾你。绷带解掉,弄得跟个败兵似的!”
不论题从哪里来的,阿德决定抓紧时间一看。他飞快地拆下绷带,浑身上下一提劲,拎着纸片飞快地奔上楼去。
“小姑娘倒蛮俊的,又文静又乖巧,谁家的小囡?”娘一脸沉思,又软声款语地在他身后问。
纸上除了几个公式,所有的列题都有答案,应用题不仅列了式子,还有一步步竖式计算,好几道习题还有涂改印迹。是汝月芬做出来的!题末还有一行小字:做一遍,再背熟!这些题目必是汝月芬从女施先生处偷抄来的,她一天不知道要进出女施先生办公室和宿舍多少回呢!汝月芬为他居然肯冒身败名裂之险,阿德直觉一股暖流涌心间。
爹路过阿德房间,推开半掩的房门,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会才知道用功了,临时抱佛脚。我看你这几天魂都不在身上!”
爹将手里的长衫从左手换到右手,用力地关上门,嘭嘭嘭地下楼了。
在老时间老地方,阿德没有寻着汝月芬的身影。一到教舍,他看见她正在预习国文。早自修这会儿,阿德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该做算术习题。他一个劲地往她那儿瞄一眼瞄一眼,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他昨夜根本没去过她家,她今早也根本没来过他家似的。阿德还特意从她桌边走过,她还那样。后来,他索性不看她了。
没人注意他绷带已被拆下,他也不知道后脑勺的头发被老方宝乱砍滥伐,弄得跟狗啃似的。只有林立生盯着他的脑袋看半天,而后从课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德鼻子底下。
“肉馒头!”林立生说。
自阿德摔伤在潘家巷,林立生隔两天就有只馒头递过来。不过前几回都是菜的。阿德坚定地将林立生桑杆柴棍似的手臂挡回去。林立生又涨红着瘦削的面孔,退回到座位去。林立生家住镇外的小李庄,中午不回家。阿德有时特想吃时,就问自己:你吃了他的,他中午吃啥!阿德就不想吃了。
哈松今天安静极了,在后面什么声音也没出过。男施先生还夸了他几句。男施先生今天对哈松相当友善,弄得哈松有点受宠若惊。
阿德起初看哈松像只偎灶猫,但当哈松勾头抬眼向他一看。阿德知道哈松不是偎灶猫。从那一眼中,他看得出来他和哈松的事根本没完。
下课铃一响,大家不像平时那样嗷嗷直叫奔出教室。每次小考大考都这样,气氛凝重。
坐在阿德后面的老米头拍拍他的肩膀说:“走,撒尿去!” 老米头姓米,额上有几道粗重的抬头纹,大家就叫他老米头。每下一节课,他都要上厕所。阿德觉得尿也可以,不尿也行。但想想,还是去一趟吧。
茅房里的墙根下一字形排开一溜方形马桶,一个圆头圆脑的低年级小子坐在上面,又白又大的肥臀像只白胖的蘑菇。他对收拾停当后仍站在面前等着的另一个小子说:“今早上我吃了三碗雪菜肉丝面二碗小馄饨一客生煎馒头!”
“屁话三千!”另一个小子说。
“我骗人?我骗人是狗日的!”圆头圆脑的小家伙眨眨眼说。
阿德笑了,他立在尿池的踏步上面对着几个新新鲜鲜的粉笔字:
两脚摆成八字开,双手请出祖宗来,此地不是坟场地,何必到此哭起来!
老米头也笑笑,用力将祖宗抖三抖,收兵归营,但阿德尴尬地发现自己一滴尿都尿不出来。蓦地,他脑袋空了,今早拼死拼活记下的几个公式眨眼间全没了。阿德的心乱了,赶紧取出那两页纸头急急忙忙扫一眼。
“啥呀?”老米头探身一问。
“祖传秘方!”阿德立即收好。
呛啷啷,呛啷啷,铃响了。
圆头圆脑的小家伙未擦屁股,一提裤子和另一小子冲出门去。阿德打个寒噤也随老米头奔向教舍,但这时他满脑子的尿意。
午休结束,汝月芬满面愁容地向他抬眼一望。阿德感到她的眼睛湿乎乎的,似乎快哭了。在这期间,汝月芬一直不肯与他说话,他很纳闷。
教舍里照旧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女施先生闷闷地立在门口,扫视众人。教舍里立时鸦雀无声。女施先生还像上午那样眼圈发黑,面目阴沉。她突然声色俱厉地喊道:“卞德青,出来!”
那声音犹如一道滚雷,在阿德头顶炸响。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目光迷离地走出教舍。
“给你一节课时间,想仔细想清楚,这次考试你都干什么了!想好了,到教导处去说明白。你不肯说明白,从明儿起再不必到学堂。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大惑不解,但个个噤若寒蝉。汝月芬的脸深埋在双臂伏在桌上,纹丝不动。哈松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好!”
“哈松同学!”女施先生低喝道。
哈松两眼一黑,一副死相。林立生咬紧嘴唇轻轻地擂一记桌子。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德心里一抽。风和日丽的阳光世界转眼间成了一片漆黑的地狱。
上午那会儿,阿德一拿到卷子欣喜若狂,试题竟然全是他早上仔仔细细看过做过的那些习题。阿德感到笔端下从未有过的顺畅,犹如神助,很多答案如热炒毛栗,噼噼啪啪自个儿往外直蹦。时间过半,有几个女生早早交卷出门而去。阿德也迅速做完了所有试题。凝神想一想,他又擦去最后两道应用题的式子和答案,那是最有难度的两道题。
汝月芬开始收拾文具,而林立生则疾首蹙额,一直在抓耳挠腮。
阿德取一张香烟壳子,抚平。他的香烟壳子是清一色的老刀牌香烟壳子。那个手执弯刀盾牌、目光悠远的强盗,是阿德心中的英豪。金山他们都说这人是个武士,但他宁肯相信这人是个强盗。香烟壳子是他向爹一张一张讨来的,凑齐一摞就送给林立生。林立生得空就满大街乱转,捡拾各种牌子的香烟壳子,而后订成作业本子。
阿德将他刚擦去的答案抄在香烟壳子上,他清楚林立生绝对列不出这最后两题的式子。阿德目光游移不定地扫一圈,把香烟壳子揉巴成团,轻轻抛在林立生脚下。
哈松躲躲闪闪的眼睛一亮,见阿德看过来便低下眼去。林立生满脸通红地看阿德一眼,又看看踱过来的女施先生,赶忙垂下头去。
汝月芬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阿德瞥了一眼林立生脚下揉巴成团的香烟壳子,再次示意一下林立生,就紧着交卷出门追人,他要问问汝月芬那些题目的来历。
新马路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只家雀在路面上蹦蹦跳跳,东啄西啄。
阿德在走廊里,看看天棚看看地板墙板看看楼梯踏板,突然发现那些板上大大小小的结疤都像猪牛马羊的屁眼。
办公室里的先生一个不剩地全走了。他们刚才事不关己,说说笑笑的样子,使阿德透心凉,乃至于对这世界都充满着强烈的恶感。
他开始打量这办公室,像一个卑微的食客,趁主人离席之际,赶紧动动筷子。阿德的头转向窗外挂在屋檐下的铜钟。
铜钟生满铜锈,铜锈像一块块霉变糕点上的菌斑,绿莹莹的。连系铜铃的麻绳一头划一弧挂在窗外的木柱上,阿德伸手可及。他有一种牵动铃绳,敲响铜钟的渴望。阿德的手心潮腻腻的,很黏糊。他攥紧拳头,将视线从铜钟处移开。
一只大手罩着阿德头顶,大手发力将他的脑瓜用力一拧。阿德的颈骨咔吧一声,他的头脸又面向屋角。阿德的颈骨很痛,他挑动眼梢看见了周教导的刀条脸。 “还不老实……到这儿来了,还不老实!”周教导怒目而视,咕噜一声把嘴里的什么东西嚼嚼咽下去。
周教导什么时候都在吃东西,阿钟说周教导吃的全是胃囊里翻上来的东西。
那叫“反刍”,阿钟曾洋洋得意地告诉阿德。
阿德想笑,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又笑不出来了。
“你竟然还想笑,你老皮肛疮!”周教导勃然大怒。
阿德浑身一抖,他闹不明白这个常常咕噜一声的人能从他的后脑勺看出什么来?他知道什么叫老皮肛疮,那叫痔疮,他阿德怎么成了痔疮?
“我怎么啦?”阿德挺挺脖梗转身反问。
“呵,你怎么啦怎么啦?你不知道你怎么啦!”周教导跳起身来,拉开抽屉拍出那张香烟壳子。阿德傻眼了,他想不通这烟壳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但转而一想,日他妈的传个条子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仅仅是传张条子,你以为你这仅仅是传张条子的问题?”周教导简直他妈的神了,他咋就啥都知道!
周教导压低嗓门说着,从抽屉里又拉出一张卷子用力拍在桌上:“过来,我看你的小聪明用的实在不是地方,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阿德走过去一看,那是他的卷子。卷子和烟壳有什么关系,他糊涂了。
“这两道应用题,你擦掉的。”
“做不出,就擦掉了!”
“那这香烟壳上的题呢?”周教导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阿德感到腹中一阵绞痛。
“你平时算术成绩怎样?”周教导心平气和地燃着一支烟。
“一般都能及格。”阿德绞尽脑汁在想怎么着才能蒙混过关,他的声气很弱,耷拉着脑袋瓜。
“这张卷子,看看施艳林先生打多少分,73分!那再加这两道应用题你该得多少分?91分,91分明白吗?卞德青同学,你能解释一下吗?”
“那两道,我做不出。”
“说出来,你怎么弄到全部试题的?你是个聪明人,施艳林先生说你做人一直正正派派的!”
“那两道应用题,我真做不出来。”阿德抬起一高一低的两条眉毛,疑疑惑惑地看着周教导。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很不识相,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这样你要完蛋!”周教导用指关节敲击那烟壳,这孩子的这种眼神令他愤怒至极。但他的声音又低八度:
“现在说,还来得及……”
“……”阿德垂下头去。
“看起来,你什么都不准备说了?”
“……”
“回去,回家去。叫你家长到学堂来一趟,走吧!”周教导将他推出办公室。
阿德的脸皱缩成团,他本能地拉住门框。
“走!”周教导面孔铁青,又猛喝一声。
阿德哆哆嗦嗦地松开手,迟迟疑疑地走了。
铃声响起来,阿德身后是一片欢声笑语的大浪涌动。
阳光炽烈地普照大地,一团白云心急火燎地驶向远方。一群小鸟从阿德头顶呼呼掠过,欢快地鸣叫着直插天空的深处。阿德满目哀伤地走在路上,他再也不愿回到这座学堂,也不愿回到家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阿德下意识地远远尾随一个挑着一担箩筐的人,踏着一条咯噔乱响的石板路向镇外走去。
望夫塔赫然在目,远远看去如同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农妇落寞而又憔悴。阿德每次一看见宝塔,心里总是怅然若失。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这个镇子,有没有人也会那样日日盼着他归来。 阿德走一段,看一眼宝塔,看一眼宝塔,走一段,直到一点儿看不见为止。
前面是一片废墟,远看过去仿如一个愈合的创口,但残垣断壁碎砖瓦砾又如累累疤痕高低起伏的创面,依然触目惊心。十几根粗大的六菱形石柱拔地而起,昂首指天,和七歪八倒相互交藉的石梁石门窗框一起,透出几分凶神恶煞般的狞厉。虽然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但那些条石上的石槽石榫,居然还残留着当年被烈焰炙烤灼烧的赤褐色的痕迹。
听镇上人说,这一带原来也是大街小巷,很有些人气,叫司空坊。因三十多年前一把冲天大火,这儿就此败落下来。那些全须全尾逃出来的人家,一口咬定:火是从司空家大院开始烧起来的。这个司空家,上上下下主仆百十口子,没有逃出一个人。
曲老先生当时要他们小心火烛,引出司空坊大火话题时,仰首捋须,怅然叹道:“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曲老先生前面那些话,阿德不甚了了,但“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他懂,于是心里头瘆瘆的。
司空坊也常常是他们的车轱辘话题,阿钟诅咒发誓地说过几次,有一年,他和他爹乘夜船路过这儿,真真切切听到废墟深处传来一个小女孩呜哩呜哩的哭告声:“天老爷呵,快点打雷打杀伊啦吧……”
他妈妈的,这个阿钟只要一说这档子事,就全成了他亲历亲为的了!不过,讲这事的不止阿钟一个,所以阿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到这儿来野上一野。
阿德别过脸,看着远处一座大石拱桥。他绕过废墟,急急走开。
“哎——”一个硬硬的声音猛扎扎从废墟中转来。
阿德大吃一惊,转过脸去。
一根从瓦砾堆中斜刺里翘起的石梁上,蹲着一个敞胸露怀的中年农人,一圈的草胡子。那是一个拉屎的人,像一只大鹫,威风凛凛。
“草纸有■,来一张!”草胡子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阿德干干脆脆地说道,他讨厌那种口气,跟欠他似的。
草胡子骂句娘,又像只大鸟一样地倒腾双脚,移向石梁触地的一头,拔一把狗尾巴草擦腚。
阿德感到背后似有一股隐隐的压力,慢慢转过头去。
一个瘦身男人,冷峭的脸上交叠着的红疹子,透亮发光。阿德一眼认出来,这是花山头的牛郎中。牛郎中盯着提着大裤腰的草胡子,眼中透着寒气。
“这是干啥?”草胡子束着裤带,大步走出废墟,惊诧地望着牛郎中。
牛郎中默不作声,目光越过草胡子落到荒草凄凄的院落中。
“野地里拉拉野屎呀,又不是你家门口。这样看人做啥,我又没有惹你,真是吃错点啥了……”草胡子频频回首,一路上怒声怒气地嘀咕道。
阿德连看牛郎中两眼,这个跑乡的牛郎中的眼睛让他害怕,怪不得汝月芬要怕呢!于是阿德也赶紧走开了。他走出去很远,回过头看看,那牛郎中还戳在那儿,像那些笔立的石柱。
那座石桥,仿如垂暮之人,老态龙钟。桥已年久失修,桥基桥身桥面长满低矮的杂草。桥栏石十有九空,而桥阶石上翘下坠,歪歪斜斜,像似有人随心所欲扔在那儿的荒石废料,而桥下则隐隐约约冒出大团大团的水汽。
阿德看到一个中年农人坐在桥栏上歇脚,走过去重重地坐在他的对过,向前伸展两脚,L字形地靠在桥栏上。
“歇歇,小弟弟。到啥地方去啊?”这是一个风霜满鬓的乡下汉子,他脚下有一只竹篮,一块黑质白纹的粗布半遮半掩着篮口。
“荡着玩玩。”阿德敷衍道。
“怎么不到学堂?”
阿德使劲地用下巴抵着胸脯,他感到因下巴压力,胸口的玉佩有点硌。他垂下眼睛看自个儿的鼻头,心里说:关你屁事!他决意再不开口说话,但看看那张老实面孔,他粗声大气地说道:“放假!”
“噢,一看你就是好孩,又漂亮又聪明。肯定门门功课一百!”那人啧啧有声地赞道。
阿德刚想开口,见那个大汉篮口那儿露出几枚乳蓝色的蛋来,有鸽蛋大小。那些个颜色特别的蛋阿德从未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蛇蛋,拾回去好久了。你没有见过吧!”汉子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见也见过,不是这等颜色,没你这大,还是碎的。”阿德想起很久以前自家后门弄堂里那一窝破碎的蛋。
“碎的?嗨,我这一年寻着的蛇蛋十有七八也都是碎的,见鬼!”大汉抹抹脸,对阿德说,“人吃下去是补得很,卖起来比蛇要贵多咧。你吃过■,蛇蛋?”
阿德摇摇头,目光掠向桥下的那片野地。在野地里见一窝蛇蛋,那种感觉虽略逊于见到一窝蛇,但一定也有些触目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