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45
铁甲游轮的第三层舱房内有几台收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管你是东亚、西欧,还是北美,凡能使咱们得益,咱们就一概示好。已经草签的与列位友邦的那几个条约,各方面的利益都关照到了。”洪士牧说道。
高梦轩笑道:“哼,反正有的是顺水人情,有的地盘本来就不在咱们手里,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们几个又何妨?让那些张大帅李大帅跳脚去吧!”
洪士牧继续说道:“当然,咱们也得出血割肉,但那是舍车保帅。一个省,两个省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那是不言而喻的。前清与洋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世人慷慨陈词、怒发冲冠。什么丧权辱国,国耻呀什么的,但与整个大清江山相比,那个老佛爷不能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说她不气恼,不心痛那是假的。但对紫禁城来说,统治权高于一切,虽然这种统治权有些缩水,可毕竟仍能号令天下。委曲方能保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目前,天官也只有靠洋大人的援手一助,才能四海一统、天下归一。”
甲板上有一行人路过高梦轩身边时纷纷与高梦轩和洪士牧寒暄了几句,便都陆陆续续回舱房歇息去了。他们都是通电全国,逼迫国会通过任命天官为国务总理的一些督军团成员,另有几省的督军,今明两日也将赶到桐镇。天官虽暂无总理之名,但已经在行使总理之职了,他将在桐镇召开一个对西南用兵的秘密军事会议。
突然,那位来自皖南的段督军慢慢地踱过来,他早年同样留学德国,但出身炮科。在这众多的王系督军中,段某不仅拥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而且还有令人仰之弥高的人品。他是心高气傲的高梦轩唯一尊重有加的督军,他们可以说是惺惺相惜。段督军对高梦轩也是十分的敬重,但他与洪士牧一路,也是天官武力统一的极端拥护者。
段督军走到高梦轩和洪士牧面前。半开玩笑似地对高梦轩啪的一个立正,然后行了一个德式军礼。高梦轩慌忙回礼并一把握住对方的手。
这位段督军是一个标准的武夫,他毫不隐晦地对高梦轩和洪士牧道:“不瞒两位,我刚才听到了两位的片言只语。我想在这儿对郝兄进一言,而且是说完就走,我得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我自己。”
高梦轩和洪士牧笑了。
段督军面向高梦轩道:“我知高兄反对向西南用兵,但中国历朝历代始终深受藩镇割据之害,如今这南北对峙,加之国内诸多省区督军与中央政府貌合神离,各行其是,现如今这类省区截留上交国家财政路款税款都成了家常便饭,各路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天官敢怒不敢言。不结束这四分五裂的状态,中央政府就有其名无其实,极难号令天下,与友邦国际交道亦名不正言不顺,连四国财团也因此拒绝我借款之请求,不用兵焉能成事?”
段督军话一说完,又是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去。高梦轩不以为段某真的会说完就走,所以被弄得有点目瞪口呆,他原本与段督军并无深交,但他竟这样坦诚相见,这使他深感惊诧。
洪士牧压抑着笑,目送段督军与他的随从回舱房后对高梦轩说道:“正合吾意,正合吾意呵!”
“武力统一实乃亡国之策。天官坚持武力,得陇望蜀,直视西南为敌国,以借款杀同胞,何异于饮鸩止渴!”高梦轩看看段督军走进去的舱门,又看着洪士牧冷笑道。
他知道他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洪士牧说的。
“车轱辘话,我知道你回头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套!你怎么就不站中国千年大历史的角度替这个国家想想?‘朕即国家’的观念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你那一套是无本之木,中国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产出一个华盛顿,这是中国全部历史所注定的!退一步说,假设华盛顿在中国,在这块帝制集权横行千年的中国土地,也绝不能开出美利坚合众国之花。中国就是中国,谁来执政,她都是中国,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美国。中国共和终究会沦为世界笑柄!和谈?和谈都是遮羞布,是烟幕,不论哪一方,待到翼羽丰满时,你不统他,他就会来统你。天官武统,何错之有!长痛不如短痛,一个字:打!”
“洪先生!”天官的那个侍卫在上面的甲板上向下叫了一声。
“噢,来了!”洪士牧对天官的侍卫道。然后如占了便宜似的,笑嘻嘻地也向高梦轩玩笑式地行了个军礼,便迈步顺舷梯而上。
又一个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自己的人!高梦轩愤愤地咽下一口唾液。不过与洪士牧争论,大都是没有结果的。他高梦轩没有什么主义,他以为解民于倒悬,才是一个职业军人的天职。他只是企求他的国家能还政于民,能使天下人安居乐业,寿终正寝。退一万步,你屠城,你“扬州十日”,你“嘉定十日”,你杀尽天下“逆贼”,那你给天下一个贞观之治也成呐,但你天官行吗?
高梦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伏在船栏上沉思了起来。
铁甲游轮依然扬首劈开水面,奋力前行,波浪恶狠狠地拍击两岸,咣当咣当地发出了凶猛的声响。
一艘帆船顺水而来,陶巡警与李镇公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一起站在船头上,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河岸两边。这个小头目的籍贯也是天津卫的,陶巡警发现老家在河北沧州的李镇公,用了不少天津卫和保定人。前一阵子,他同这个小头目打过几天交道,背后他管这个小头目叫“天津侉子”。
帆船的桅杆和舵房顶上那盏汽灯的灯光浸入弥漫在河道里的水汽中,蒙蒙眬眬的,显得有几分诡秘。船的船沿船舱和舵房顶上站了十几个端着长枪的人,其中有桐镇警所的人,也有李镇公手下的人。
陶巡警知道他后面另有一艘船也载了十几个人上了番芋岛,杨标则在望夫塔坐镇,原本施朝安也会在那儿的。
施朝安的事,让他很是吃惊,不过,他认定施朝安什么事都没有。他能有什么事?这李镇公疑神疑鬼,神经病一个!但更让他吃惊的是,王兴国对他说,天官的船最迟不超过两个时辰就要抵达桐镇了,他们现在顾不上查阿镰他们了。王兴国让他立即和这位小头目带人到桑树坪的这段河道上巡逻。桑树坪的三道湾是整个河道最狭窄的三个地段,如果要伏击河道里的船,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段了,原先大湖强盗就在这一段水路上劫过几次货船。
再过两里地,便是这河的第一段弯道。极目望去,前方两岸在暗中一收,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陶巡警虽然觉得什么事也没有,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对那个两眼警觉的天津侉子说:“这一带有三个弯道,过去出过事,一到了前面咱们就得派弟兄上岸,沿这段河道撒开去了。”
天津侉子一听马上点头称是,他操着极浓重的天津口音客气道:“你们熟悉地形,一切都由你们安排。”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46
河面上有几只吱吱吱乱叫的蝙蝠,在穿梭疾飞,河堤内的田里则是蛙声一片。听着击打在船头船舷的一片单调的水声,陶巡警都觉得自己有点困了。他操起船舱板上的一只吊水的小木桶,打算到河里吊桶水上来,擦把脸,让人醒一醒。
甲板上已是空无一人,一时间,除了轰轰隆隆的轮机声,四周一片沉寂。高梦轩的马弁来催了两次,都被他打发走了,他毫无睡意。
几只红蜻蜓刷拉刷拉地飞了过来,在甲板上飞来飞去,突然有一只红蜻蜓从暗中直直地飞过船栏,然后一个俯冲啪嗒一声摔死在了甲板上。高梦轩心里一凛,他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这只死蜻蜓。蜻蜓两对深红色的复翼毫无缺损,蜓身也同样完好无缺,它似乎是专门为了死在这儿才飞到这里来的。就在这时,又有几只蜻蜓一头扎下,直挺挺地死在他的面前。
这一地的死蜻蜓,回头就会被一双双穿着军靴的大脚碾作尘泥。高梦轩好像生怕弄痛了它们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捉将起来,一只一只扔进水中。这些死蜻蜓在浪中上下鼓荡了几下,便被一一吞噬了。
鲁美伦款款步下舷梯向高梦轩走来。她黑发黑眼,粗粗一看与华人并无太大区别。这位供职于美国人主办的《华北明星报》的记者,同时也是美国国内一家大报的专栏作家。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在美国小有名气。她到中国之前,就已经写了好些在国际上颇有影响的华人专访。不久前,鲁美伦通过与天官交好的美国公使结识了天官并有了第一次采访,此后她径直向天官提出了要为他撰写传记的要求。
能通过鲁美伦将自己介绍到西方去,天官有些喜出望外,因而鲁美伦与天官一拍即合。事实上,在此之前,天官已授权让洪士牧组织一个写作班子,为自己作传。鲁美伦很快与天官签约,并软泡硬磨跟随天官还乡。
高梦轩抬头向天,只见一道红光从游轮上空飘然而过。
“哦……”那道消失了的红光着实令高梦轩感到无比的诧异。
“嗨,高先生!”鲁美伦长发飘飘地过来与高梦轩打着招呼,她的华语虽然很流利,但外国口音很重。
“嗨,鲁小姐!”高梦轩扭头看一下,回应道。
“我没猜错的话,高先生在想伲(你)的家乡了!”鲁美伦裙裾飞扬,美目顾盼生辉。
“何以见得?”高梦轩一直觉得与这位美人说话很吃力,不过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昨天,伲(你)看小草的样子,泄漏了你的内心感秀(受)。”她说话的尾音一律上扬,然后又颤声回落。
天官此次回乡,秘而不宣,一路上并无地方大员迎来送往。昨日,游轮停靠在江边一个码头时,高梦轩绕过岸上森然而立的警卫人员,信步走下江堤。
江堤下有一大片茸茸的草地,格外令人赏心悦目。一棵棵高高耸立的草,长长的凤尾竹竹叶似的草叶上挂满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露珠,露珠有圆的也有长圆的,随着草叶微微摇曳着,显得明丽空灵,使这些本来不怎么起眼的野草,霎时变得好看起来。
高梦轩无意间伏下身去,闻闻那些棵小草。突然在草丛中,他闻到了他童年时在浙东一个小山村里常常闻到过的那种草的气息。突然,他竟像个孩子一样地泪流满面。高梦轩后来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但又因自己的失态而摇首叹息。她当时并不在附近呵,怎么能说得出他“看小草的样子”?
“喏,我有这个!”鲁美伦将双手拢在眼前,作望远镜状。
高梦轩脸色一变,有几分愠怒,但马上又因为这个女人的坦诚而释然。
“对不起!”鲁美伦深深地向他垂首致歉。
高梦轩微微一笑,以此表示他不在乎。他对这个满身异国情调的女人有了一点好感。原本,他不想同这个女人啰嗦,天官也特别关照过他要谨行慎言。无论他对这个女人说什么,都可能会被记录在案。
“高先生笑和不笑都很好看!”鲁美伦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鲁小姐笑和不笑也都很好看!”高梦轩真心实意地笑了。
“谢谢伲(你)!”她深深地看了高梦轩一眼说道。
前行汽艇那两盏探照灯不时地将两道光柱刷向河道两岸,河岸上被照得雪亮的桑树林抖抖颤颤地向后退去。两道燕尾形的水波冲刷着河堤,一路荡涤而去。
远处的田畈里有几点隐隐约约的灯光在移动,灯光时走时停,游走不定。冒辟尘知道那是捉鳝鱼或者泥鳅的人。月亮钻入了一片厚实的云层中,再也没有露脸,而半天的星斗此刻也变得黯然失色。天气很闷,令人烦躁,而四周不绝于耳的蛙声蝉声益发使人感到气闷心躁。一只牛背鹭无声无息地穿行在这黑沉沉的夜空里。
冒辟尘不抱任何希望地又向对岸发出三声鸽叫,但对岸仍然是蛙声一片。这情报怎么能出现这样大的误差呢!
在河堤下的桑林里向这儿奔来时,他已经预感到这几经反复筹划并演练过的计划可能要流产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天官的船到来之际,先在河里布下几颗磁性水雷,再由薄一冰或者其他的兄弟埋伏在对岸,与他同时出手掷弹合击,如此,方有几分胜算。而如今他冒辟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这次伏击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一开始,在策划这次行动时,有些兄弟就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这使他感到非常的失望。他们在平日里始终慷慨悲歌、壮怀激烈,一副随时都将从容赴死的样子,曾经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46
哼,中国有些自诩为“革命先行者”的人,与那些躲藏在战壕工事中指挥着士兵赴汤蹈火的长官毫无二致,送死的是别人,而最后享有战果的是自己。虽说薄一冰他们不是这等人,薄一冰与他没有联系,肯定另有原因。不过,这会儿,是与不是就那么回事了,结果都一样。他也并不在乎,如娘所言,人抬轿子轿抬人,他只是失望和遗憾而已。对他而言,不论是否有人组织,不论是两个人抑或是二十个人来做这事,这事成功与否,他都会去做。他就是为这个活着的。
他一奔到河道的第二湾这儿,立即解下腰间的手雷,摆在一边,伏在河堤内的一个浅坑中,开始恭候天官大船的到来。不过,他还是希望这是王忆阳出错了。但愿是她出错了!
极目望去,河面上没有一艘夜航船,也听不到丝毫的轮机声。冒辟尘伏在堤后望着灰灰白白的河水。
但河道两岸一直热热闹闹的蛙鸣忽然戛然而止,冒辟尘心里咯噔一下。
灵蛇静静地伏在水中,它感觉到长久以来追踪的那个人就在堤后,除了那两味混淆在一处使它矛盾彷徨的异味,他身上的体味也非常浓烈。它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它不止一次遭遇到过这种体味。
多年来,它一直苦苦追索着那一缕残存的幼蛇的气息,可在这个带着这气息的人身上,一直有一种令它望而生畏的异味和使它心神俱安的异香。它踌躇再三,探首引颈向河堤,慢慢地蠕身而上。
一群青蛙忽然如疯了一般地啪嗒啪嗒地跳上河堤,有几只直接蹦到了冒辟尘的身上,然后没命地来回乱跳。
冒辟尘微微地从堤后露出头来,从上往下看去。
一个巨大的血色蛇首从堤下徐徐抬起,形如蟮首的蛇头上,纵横交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那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闪动着电青色的光芒。
一看到这样的巨无霸,冒辟尘顿时有一种撞鬼的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往外直冒凉气!他的心猛地往下一荡,他知道是谁杀死了小连庄连老头的其余家人了!他也忽然明白了,他在转身开枪时,查阿镰向他投来的眼神,以及墙倒屋塌的原因。这么说,这大家伙,是从染坊一直跟他到这儿?这是为了什么?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摸起了坑边上的一颗手雷,汗毛倒竖地立起身来。
巨蛇锉动着血盆大口中的尖牙利齿,然后,将水光闪烁的硕大蛇身一点一点地从水里拖曳而出。
蓦地,一领红绸从河道的半空中朝着上游翻卷而去,巨蛇伸缩着粗大的血舌,呈Z形挺起身来,仰望着星辰闪烁的夜空,捕捉这时隐时现的一带红绸。红绸过处,凌空飘洒下来一股它异常熟识的气息。突然它轰的一声,返回水中,贴着水面,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追去。
冒辟尘瞠目结舌地看着一领分开的大水汹涌而去,河面上被激起的一个又一个的大浪凶猛地向河堤扑来。他赶紧抓起另外两颗手雷,向后连连倒退,但还是被兜头的大浪,浇了个透。
水从冒辟尘头上身上不住地往下滴着,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他甚至忘记了他干吗站在这儿。过了很久,他才呼地吐出了口粗气,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发软。
冒辟尘慢慢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看到过的那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
一缕夕阳的彻照下,它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吻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吐着细小的信子,斜瞪着黑幽幽的眼睛。
巨蛇和小蛇交替出现在他的半拉脑袋中,而另一半拉脑袋却完全木掉了。
自那次在黑龙潭崖洞中遇到那条似蛇非蛇的怪异小蛇后,他曾问过几个江湖蛇医,但没有一人识得此蛇。后来,他慢慢地忘记了这事。但这会儿他想起来这赤色巨蛇与那小蛇同属于一种蛇类,尽管彼此体形身量相距十万八千里。
突然,冒辟尘头皮一麻。这么说因他当年捕捉那条小蛇,十多年来这巨蛇一直在寻找他冒辟尘并在伺机干掉他?
这世上有许多动物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亲朋,它们同样也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仇家。有些蛇类的此等记性远在一般动物和人类之上,数十年后蛇类寻仇而来的例子,他都听得耳中起茧了。
哦,终有一日它将乘隙给他致命的一击。想想自己的余生——如果一会儿还能死里逃生,还有余生的话——要与这样一条庞然大蛇死命周旋,他不由得苦笑了。
“请稍候片刻!”冒辟尘只是希望那条蛇在待他了结他和王天官、王伯爵这三十年的仇怨之后,再来找他。他朝着巨蛇离去的方向道,“到时候,想拿走,就尽管拿走吧,这一副皮囊!”
可它又为什么要那样仓皇离去呢?它似乎在追逐什么东西,但那又是什么东西呢?这又让冒辟尘感到十分困惑。
陶巡警在船头突然看到前面的水面上有一道特立独行的水波,那水波一浪接着一浪地向船头涌来。那天津侉子显然也看见了那条怪异的水波,便捂住腰间的手枪,问陶巡警:“吗东西?”
陶巡警道:“也有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在水里激起这种浪来。”
但那水波倏然消失在水面下,水面上立即形成了一团硕大的滚边漩涡。
陶巡警喊叫着命船工让道。帆船偏离河道,溜边向左河堤靠去。
忽然,那道水波又出现在船的左舷,呈一线笔直地向前冲去,而正向左岸靠去的帆船恰好与那道直冲而来的白花花的水波斜身遭遇。船咚的一声,从水面上高高地抬起头来,差点儿将陶巡警和天津侉子震落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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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6
天津侉子一站稳脚跟便惊呼道:“这可是大鱼呀!”
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北方佬的陶巡警在心里骂道:“鱼你娘个头!”
水面上忽然缓缓地升起了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的血色蛇头,面孔煞白的天津侉子浑身哆嗦着拔出手枪对准那晶光闪耀的蛇首砰的就是一枪。
郝妹根发听到女儿一声惊叫,双双从床上一跃而起,但郝妹一沾地板,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根发连忙一把扶起郝妹,郝妹大叫着甩脱根发,让他赶紧去看看咋了。根发旋风般地刮进女儿的房间。郝妹很快也跟了过去,立在门外,向里看。
汝月芬眼睛呆呆,身子僵直地在房间里面摸来摸去。郝妹一看,她又在梦游了,她一做噩梦,就梦游。根发默默地走过去,搀着女儿的手,将她牵回床上,服侍她躺下后,极为沮丧地走出女儿的房间。
郝妹快哭了,刚才她还以为是那条巨蛇又来了,但现在是看到的是女儿这副叫人疯癫的样子。郝妹双手擂着根发,压着声音朝男人叫道:“哦,祖宗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那颗子弹带着一种烧灼感旋转着钻进灵蛇的头骨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在它体内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它觉得由头至尾开始急剧膨胀,它的眼前被一大片红雾所笼罩。在这一刹那间,它几乎丧失了视觉,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当第二颗子弹呼啸着擦过它的头皮时,它浑身的力气犹如火山爆发,轰的一声冲天而起,在一个泛天大浪中风驰电掣地扑向大船。
已经跳进船舱的陶巡警看到黑压压的蛇身和白花花的巨浪向他铺盖过来时,只觉得大船已经在河上掉了个头,而那天津侉子只在顷刻之间,便被碾作一团红红白白的肉饼,与塌陷的船头舱板一起訇然落入水中。
陶巡警在这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身上每一个骨节和船体龙骨一起发出的碎裂声。
上游传来的两声枪响和惊天动地的嘈杂声,令冒辟尘大惊而气结。他霍然起身,心里七上八下地向上游引颈一望:“薄一冰!”
冒辟尘向毫无动静的下游一瞅,即刻矮身向上游奔去。
狂奔一程的冒辟尘,突然看到水汽缭绕的河面上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顺水漂流而来。他定睛一看,天啊,那是一条散了架的但却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帆船!
这会儿,他想到了,这是那条巨蛇干的!
就在这时,下游的河道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轮机声,紧接着是两声奶声奶气的汽笛声和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冒辟尘浑身一凉,懊恼之极。想不到那天官的大船竟在这节骨眼上到了,显然天官的大船已经过了第一个弯道,向第二个弯道驶来。这铁甲游轮一旦通过这第二个弯道,即刻便要驶离这几乎是与这第二个弯道相连的第三个弯道,一过这最后一道弯,河面骤然开阔如大江,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将手雷掷到船上去了!那艘他烂熟于心的铁甲游轮如巨牛般地骑河而来,借着各间舱房的通明灯火,他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一大间看似沉甸甸黑沉沉的弹药舱。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跃上河堤反身拔脚,向那河湾狂奔而去。
灵蛇庞大的身躯搭在四处进水的船舱里,它圆睁着黯然失色的巨眸,似看非看地盯着飘荡在眼前的一具残尸。突然,在那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中,它徐徐醒来,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它缓缓地抬起头来,轻轻地摇了摇脑袋,那阵剧痛立即由头骨贯彻心肺。它对一阵阵从水波中传递而来的震颤,感到极其的烦躁和厌恶。
灵蛇暴怒地张开血舌大口,锉动着满口的尖牙利齿,抽身入水,向下游而去。
被大力震荡的船舱中,一具具残尸从水中泛起,外溢入河,晃晃悠悠地向前漂去。
护驾领航的那两艘汽艇,鸣着笛斜转身进入了河道上最后一段狭窄的弯道。艇尾四道拖带水波,也当即一个大回环,而后向堤岸斜涌而去。
突然一道高高的白浪从一艘汽艇的左侧汹涌而来,那两艘汽艇立时像两片树叶似地上下跳弹起伏,艇首的探照灯光柱也高高低低地在天空中划来划去。
“高先生平抢(常)不爱说话?”鲁美伦看到高梦轩突然一脸严肃地直视着前方的河面,很是纳闷,“怎么回事,伲(你)在看什么?”
高梦轩向鲁美伦摆摆手,看看水面又看看河岸,他感到奇怪极了。“这水下的东西必是庞大的水兽异物!”高梦轩断然判定道。
靠左行驶的那艘汽艇的侍卫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对准那道水浪直射过去。一阵异常清脆的机关枪声在河道上空猛然响起,一连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了那道白花花的水浪。
一大群鸟疾叫着,在空中疾飞乱撞,四下逃散开去。
高梦轩只见那艘艇如梦幻般地被一个巨大的水浪高高地托起,而后翻了个滚,又重重地扣在另一艘同样也在转弯的汽艇左舷。被砸中左舷的汽艇顷刻之间便侧身一立,反扣在水中。河道里随即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游轮驾驶舱和轮机舱内顿时铃声大作,游轮骤然减速,螺旋桨漾起的水波纷纷回流,在河面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这时那白花花的水浪拧出一道S形的水痕,刷地向河道上游翻腾而去。
舱房中的人立即惊慌失措地冲出舱门,大嚷着扑向甲板。
正在此刻,前方左岸河堤后突然有个狂奔着的人影一晃,在混乱中提身向河湾飞驰而来。舱顶上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堤后那个在急速移动的人影,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刷地照向前方左岸。高梦轩见堤后红光一闪,一把压下鲁美伦。
舱顶那盏探照灯发出了一声极沉闷的破碎声,玻璃碎片哗地飞散开来,溅落在甲板上,涌上甲板的人又哄地拥入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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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6
舱顶那两挺机关枪这时也嘎嘎地大叫起来,两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那个仍然弓腰急行的人,子弹打在土堤上爆起大团泥屑。堤后又是红光闪动,舱顶上两个机关枪手闷叫一声,先后砰然摔落在甲板上。
早已拔枪在手的高梦轩向那个仍在堤后飞奔的黑影连开两枪,河堤后的人当即中弹,他双手一扬,一个物件脱手坠落在地。但那人迅速俯身捡起失物,跃上河堤长身挺立,手一挥,一枪击碎了高梦轩旁边的舷窗玻璃,而后扬臂准备投掷。
“这个不要命的疯子!”高梦轩一把挟着晕头转向的鲁美伦闪身避入舱门。
这时舱顶上又一挺机关枪嘎嘎地大叫起来,一连串火光,射向扬手投掷的黑影,那黑影立即被压入堤内的桑林。
轮腰轮尾的探照灯同时发出几道强光,刷向河堤,河堤被照得如同白昼,但是那条黑影突然迎着弹雨,再一次哈腰跃上硝烟弥漫的河堤。那是一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他手中攥着一颗状如菠萝的大手雷。
高梦轩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仿佛经历着一场梦魇,他一咬牙再次扣动了扳机。
那后生再一次被高梦轩和狂扫着的机关枪撂翻在河堤上,他手中的手雷脱手落地,拖着白烟骨碌骨碌地滚下河堤。但高梦轩以为已经毙命的后生居然又翻了一个滚,奋力掷出一颗手雷,而后笔直地跌回了堤内的桑林中。
枪声一时在河岸上空响成一片,原本漆黑一团的河堤桑林,被几道光柱照得一片雪亮。那颗菠萝状的大手雷扑通一声沿堤落入水中,与第二颗砸在船舷上的手雷几乎同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铁甲游轮在这瞬间,浑身一震,随后变成墨团漆黑。
一片火光,一道冲天的水柱。泥石水点密密麻麻地覆盖过来,同一些手雷的碎片一起砸落在船舱、甲板上。
高梦轩知道如果有人从右岸再向船上掷这样一颗手雷,后果不堪设想。他奔出舱门向上舱的侍卫大声喊道:“向右扫射!”
舱顶船尾的轻重火器,立时向右岸狂乱扫射过去,另有一道道火舌又如泼似泻地继续向左岸狂扫开去。与此同时,前甲板上被支起的两门小钢炮终于吼开了,几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啸声,接二连三地落在左岸的桑树林里。一阵连绵的巨响后,断枝残叶和泥土如天女散花般在林中飞散开去。
这时,汽艇上落入水中的一些警卫已扑向岸边,而涌到游轮前甲板上的那七八个彪形大汉,也飞身跃入水中,边射击边向左河岸奋力游去。
高梦轩的马弁一拥而上将他拥入了舱房中。
漆黑一团的游轮此刻如斗牛般奋力一冲,撞开那两艘浮在水面上逐浪起伏的汽艇和挣扎着的落水人,拐过河湾,鼓浪而去。
远处传来的一阵阵炒豆似的枪声和如雷轰鸣般的炸弹爆炸的巨响,撕碎了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宁静。
陆子矶摆渡过来后,绕开河道,抄近路直奔桐镇。走旱路差不多要比走水路省一大半的时间。听到激烈的枪声,陆子矶爬上一个高坡,向枪响的地方久久地眺望着,直到那儿完全归于沉寂。陆子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绕开河道,插进了一条通往一片桑林的小路。
“这个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陆子矶断定袭击游轮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大湖强盗。行驶在江湖的货船常常遭到这些强盗的抢掠,他们个个蒙面,杀人如麻。环湖各省各县曾开出大队船只进入大湖剿杀过几回,但大都无功而返。
连日奔波,使陆子矶有些乏力,但他仍发力向前疾走。夜风掀动着他一身破衣烂衫,背上一大块被树枝勾开的破布,像只大鸟轻拍着他的脊背。他打算一回到桐镇,先把自己浸在混堂子里洗一洗。
蓦地,前面草丛里有一丝轻微的响动,他立即停步细看。
有一团黑糊糊的人影蜷缩在草丛中,一只手吃力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陆子矶一提劲便扑了过去。
当陆子矶从那人手里夺过一把短枪时,那人先是破口大骂,但又突然噤声。
“陆子矶……”那人呻吟道。
“你,”陆子矶定睛一看,惊呼道,“冒……咋了?”
这人竟是与他同租一屋的冒辟尘,他右肩胛上的几处枪眼中仍有鲜血不住地往外直冒。那张长满疹子,终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一片死白,一双黑亮的眼睛也已变得黯然无光,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状,胸前完全被黏稠的血浆覆盖。
冒辟尘的右胳臂几乎已被子弹撕裂,胸脯多处中弹,而且是处处贯通前胸后背。陆子矶撕开他的血布衫一看,便知冒辟尘已死到临头了。但陆子矶还是从冒辟尘身上翻出那包已被血泅湿了的金创药,忙着从背篓里翻出一件褂子,扯成条子,为他包扎伤口。
“同处一室,多有得罪,请包涵。不必了,谢谢你!”冒辟尘断断续续地对替他包扎伤口的陆子矶说道。
“还扯那个蛋!”陆子矶将冒辟尘捆扎停当,就抱起他,闪进一片密林中。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和吆喝声。陆子矶这才将冒辟尘和河道上那场枪战联系在了一起,便气冲冲地问道:“你以劁牲口为名,一直在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船上是谁,你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天官!”冒辟尘出着长气道。
“天官?你这是弑君呵,这罪可是大了去了!”陆子矶大惊。他在来桐镇之前,就在一个地方的报栏里,看到过有关天官行将出任内阁执政的消息。
“哼,弑君?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冒辟尘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沉重似铁,掷地有声。陆子矶知道这是孟子的话,但不想从牛郎中的嘴里说出来。
冒辟尘气息渐弱,仍然奋力说道:“有奶便是娘。他与日本签下亡国之约,他天官只要借得来钱,只要买得来枪炮,只要除掉温大帅李大帅们……独霸天下,其他,怎么都成……”
“你怎么管得了这些事情,你又干吗要管这些事情?”陆子矶对这个劁猪郎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其他事我可以……不管,管不了……但天官还欠我司空家血债,必须偿还!”这些话,似乎耗去了冒辟尘所剩下的精力,他喘着粗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他要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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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7
心 事
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里飘飘忽忽地传来。
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分别提着花花绿绿的两个包袱,疑疑惑惑地走进这条满是青苔味的长巷。这爷俩走进到处是小巷的桐镇,宛如走进了一个迷魂阵,他们已经在这些七扭八歪的小巷中转悠很久了。
“什么声音?”身板笔直的少年问他的爹。
他爹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这长巷两边全是清一色的深宅大院的后墙,墙里墙外爬满了阴气逼人的藤蔓,还有一些树冠如伞的常绿乔木从高墙里探出头来。
前面有一个已经弃而不用的楼门,声音便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少年向里探视过去,只见有一团白亮的物事在暗中高高翘起,急剧起伏。少年走近探视,方看清那物事是一扇屁股蛋子。
“嗨嗨嗨,这是干啥?”少年大喝一声,照准了那高翘的沟子大踹一脚。
“活得不耐烦了,敢踢爷的屁股!”一张精瘦的马脸别转过来,眼睛锃亮。这人十六七岁,他喷出一口酒气,大吼一声:“滚!”
长脸恶少吼毕,照旧自行其是,他的身下是一个被剥光了衣裤的女孩。女孩披头散发,啜泣不止。
“畜生啊!”少年一把拎起长脸恶少,攥拳准备将他闷翻在地。不料那恶少反肘一撞,将少年撞出去老远。待少年舞拳卷土而来时,已提起裤子的恶少,一个旋风腿把少年扫翻在地。
老者搀起女孩,迅速替她穿好衣服,一看自己儿子根本不是这恶少的对手,便矮身猛进,一组连环重拳,将恶少的眼窝分别填平,而后又将他提溜起来,扔捆破布似地扔了出去。
那恶少自知根本不是老者对手,便慢吞吞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朝那爷俩喊一声:“关你们屁事!你奶奶个腿,有种在这等你爷回来!”
恶少晃荡着双肩,若无其事地向深巷另一头走去。
那女孩不足十岁,眉清目秀。她双手护裆,叉着双腿一个劲地哀哀低哭。她的手腕上有一只精致的小银镯,正与她战栗的身子抖作一处。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这个狼日的!”少年拔脚追上恶少,一声大喊,“我废了你!”一个飞腿踹翻长脸恶少,并趁势一脚直捣长脸恶少的下档。那恶少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地上来回打滚。
“起来,装你奶奶个熊!”老者又一手将号叫声不绝的恶少,提将起来。
一缕缕鲜血从那女孩叉开的两腿裤管中滴了出来。少年痛彻心扉地将目光从那女孩身上移开,而后向恶少扑过去,抽出腰带将他扎成肉粽。
少年一脸哀怜凄楚地搀起女孩,牵着她戴着银镯的小手,同老者一起押着恶少向巷外走去。
一老一少尚未叩门,朱红色的墙门大开,七八个人从门中涌出。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一看情形,一把搂着女孩失声痛哭起来:“花妮呵,花妮噢……”
木僵僵的女孩不言不语,只是流泪不止。
老者将长脸恶少掼在女孩家中的堂屋,一五一十地说出巷内之事。一个年轻妇人呼天抢地奔进堂屋,扑到赖地不起的长脸恶少身上,如母兽似地用双手撕扯着长脸恶少。一个精壮后生旋风般地冲出堂屋又旋风般地拎起一把菜刀刮进堂屋,提刀对准长脸恶少的头顶就一刀砍下。众人一把搂定后生,夺下刀来,但刀已砍开长脸恶少的头皮,血溅一地。长脸恶少拧过脸来怨毒地扫了后生和老者少年一眼,脸上毫无惧色,引颈待刀。
一个年长妇人领走了默然落泪的女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长脸恶少五花大绑,准备押这个人去见官。堂屋口有一个人在那儿逡巡再三,飞奔后院,搀出一位白发老人来。白发老人拄着龙头拐,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碎声说道:“正是此人!”
“他是王大南的公子,经年在外习武,你们……”白发老人将众人招到门屏后颤声说道。众人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都不作声了。
“给我他妈地松开,怎么绑的,怎么给老子松开!”长脸恶少感觉到堂屋内气氛突变,便神气活现地大叫起来。
老者再一次高高举起如钵拳头向长脸恶少擂去。
“不可,不可啊!”那中年男人一脸泪痕,惊慌地冲过来阻止老者。
刚才愤怒欲绝的一干人,惶惶然地替长脸恶少松绑。那恶少一拐一瘸地抬脚向外走去。又一个高个后生闻讯冲进堂屋,向长脸恶少追去。
“这会儿让他走!”白发老人用拐在地上用力一顿,大声对高个后生喊道,“明日一早你报官去!”
白发老人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白发老人长声悲呼着,被人搀出堂屋。
那一老一少满面惊愕地看着这一屋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老子操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长脸恶少再次扫向众人,向那爷俩狠狠地瞪了一眼,扶着门框,抹一把血脸,摇摇晃晃地走出墙门。
众人慢慢地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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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7
“这群窝囊废,走!”老者拖过少年,大踏步走出堂屋。
“你们爷俩,真不该管这事呀!这不闹出大乱子来了,那个杀千刀的,是这个镇的镇长的独子啊……把人打成那样,这可怎么办噢!”一个中年男人对那出门的一老一少哭道。
“世上怎么有这样窝囊的人!”少年在门口对老者愤愤地说道。
“唉!”老者仰天一叹,无语,拖起少年,走出巷道,直奔镇外。
“那一老一少横尸野外的消息,一传到司空府上,全府上下都预感到有一场没顶之灾将从天而降。那一夜,恐怕除了小孩,都在黑暗的恐惧中煎熬……”冒辟尘喘着粗气,想撑起逐渐下坠的身子。
陆子矶挟着他的胳肢窝往上一拖,让他靠着自己。
冒辟尘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当夜,大湖强盗血洗了这座司空家大院,上上下下,一百一十四口人,连同那个受辱的女孩一并被杀害了,所有财物被强盗劫掠一空。唯有仆人冒大爹在事发的几个时辰前,偷偷地离开桐镇而幸免于难。司空家七公子养有外室,外室刚刚生下一个男婴,尚在襁褓之中。这个冒大爹常常去送钱送物。七公子是那个女孩的生父,也是我的生父,那个男婴就是我……”冒辟尘说到这儿张大血红的眼睛,开始没完没了地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地吐血。
“再别说下去了!”陆子矶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次又一次地擦去冒辟尘吐出来的鲜血。
冒辟尘拍着抽紧的胸脯,吞吞吐吐地说道:“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不能说了。我憋了多少年哪,不谈国仇,但家恨,我死不瞑目……”
冒辟尘歇了歇,然后将有关他的一切,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告诉了陆子矶。
冒辟尘一说到小连庄,陆子矶惊问道:“你……去过黑龙潭?”
冒辟尘无力地点点头。
“那么……当年……小连庄的灭门案,就是你干的?”陆子矶用袖管擦去了冒辟尘的一头冷汗。
冒辟尘依然无力地点点头,声气微弱地说道:“可我……只杀了那个强盗头子……他家里其他人不是……我曾想过……要这么干的,可没……有。看来那是……这条大蛇所为,我现在这么想。”
体味,人的体味犹如人的指纹!看来这诡秘莫测、暴烈而又聪灵的灵蛇,这么多年来,因为冒辟尘闯入黑龙潭,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追杀他。陆子矶这才明白了灵蛇为什么会闯到花山头后院。
冒辟尘将有关他的一切,统统都告诉了陆子矶。他不肯将这一切带到另一个世界。他讲完了他的故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声气愈来愈弱,愈来愈弱。
陆子矶抬头看看那一方破碎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黑沉沉如磐石。
一股股劲风呜呜咽咽,像一个个酷冷绝望的幽灵在林间旷野奔走呼号,令人肝胆皆裂。
陆子矶埋了冒辟尘的短枪和背篓中的杂物,再将装着“一步倒”的药袋揣在怀里,然后用长绳绑成背兜兜起冒辟尘,再将他捆扎在自己的身后,一脚踢开空背篓,抖擞精神,大步离去。
这时从下游传来了一阵阵吭哧吭哧轮机声,几艘小货轮冒着几缕黑烟,或前或后地向上驶去,船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如蝗虫一样的士兵。其中一艘小货轮突然靠岸了,船上的士兵立即扑入堤内,开始四处搜寻。陆子矶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冒辟尘在背上发出一阵低吟,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陆子矶连忙用双手托护着他渐渐下坠的身子,疾步下坡,向更远的桑林飞奔而去。
在这个世上,陆子矶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冒辟尘的这种血性,这种惨烈悲壮,令他自觉弗如远甚。他忽然对自己这种苟且偷生的生活方式充满了鄙视。他一直认为陆家先人和他自己捉蛇不仅是为了谋生,其间自有一份惩恶扬善、为人除害的使命在,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很虚伪。面对那些与毒蛇一般无二的恶人,他从来就是装疯卖傻,佯作不知,与王大毛之类的市井泼皮恶斗,常常也是被逼无奈,或者仅仅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不肯将脸揣进裤裆,辱没陆家先人而已。自己的所为所求,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为了争得一席生存之地,苟延残喘!
陆子矶这时才觉得,正因为自己有远走他乡、漂泊江湖的怯懦,才有湘西镇守使的一份嚣张。被人视如刍狗,那就足以证明你便是刍狗。正因为这天地之间有以血还血、冤冤相报之铁律,才能使人多一分忌惮和收敛。恶狼撞见家猪添一分霸气而遭遇野猪便减一分戾气的道理就在于此。当年的司空家忍气吞声俯首低眉并没有因此免遭灭门之灾,却留给了仰天冷笑出门去的天官一个涂炭生灵、浸天下于血泊之中的机会。
想到那个天官,想到那个伯爵,想到背上奄奄一息的冒辟尘,陆子矶胸中燃起了一股冲天的怒火: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渣滓也配自作民君,临天下而至尊?
“北军入湘,沿途到处乱烧乱抢,将攸县醴陵一直到株洲易家湾一带统统变成一片片火海。”不久前,陆子矶曾经遇到过几个从长沙逃出来的商人在说,“北军常常借口搜查乱党,擅入民家,敲诈勒索,劫走财物,并在大街小巷公然侮辱强暴民妇,有些妇女为避逼奸而投水自尽。北军出湘时,从长沙到岳州、从新化到宁乡两条退兵路线,被枪杀平民的尸骨堆积如山。兵灾之后继以大水,灾民风餐露宿,水中浮尸漂流。北军第七师补充第三旅由新化退至蓝田时,竟在蓝田四面高地架设大炮,派兵扼守交通路线,而后抢劫了蓝田一千八百多家的商店和两千多家民宅。他们不仅抢劫财物,而且轮奸妇女,被奸妇女还被剖腹斩首,曝尸街头。他们见啥抢啥,见人杀人。撤出蓝田时,又是一把大火,将全城化作一片焦土。”
这样的国军,形如兽军;这样的国君,实属暴君。陆子矶忽然如梦初醒,这个冒辟尘是对的,这样的民夫独贼,人人可得而诛之。正因为有天官这样的所谓“人君”,才会有湘西镇守使这样的所谓“父母官”。他一直渴望面对着那个湘西镇守使,亮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然而他现在明白了,斩蛇要斩首,犹如砍翻一棵大树,所有攀援寄生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便无所依托了。
陆子矶忽然感到冒辟尘的身子越来越沉,他知道冒辟尘已无药可救,但他不能让这人就那样躺在荒野中孤零零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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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7
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水塘,陆子矶心急火燎地几步赶了过去,放下冒辟尘。冒辟尘身如火炭,嘴皮翘裂,几近脱水。陆子矶急急掬水,一捧一捧地灌入冒辟尘口中。
喝足水后的冒辟尘忽然长长嘘出一口气来,死白如灰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他方才大血不止,而后又大汗淋漓,应该是脚踏阴阳两间。陆子矶心想。
他洗去满手满身的血污,也喝了一通水,然后又用破布沾水拭去冒辟尘脸上的泥垢污血。如果不是一脸的疹子,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清秀的面孔,此刻这张面孔已全无那种阴暗的戾气,显得安详而又平和。
陆子矶向冒辟尘胸前看了一眼,血又浸透了他胸口的布带。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枪眼中就无血可流了。他长叹一声,仍旧用绳兜背着冒辟尘,避开那些个已经是鸡飞狗跳的村庄,直奔桐镇。
不久,那些高低错落影影绰绰的房子,渐渐地展现在陆子矶的眼前。他一眼就瞅见了那座鹤立鸡群似的望夫塔。相比较之下,现在唯有桐镇是安全的。刚才在路上,陆子矶每隔一程就远远地看到了大群持枪举着火把的士兵在搜查疑犯,有的则忙着将一串一串的人押上了那些泊在岸边的小火轮和驳船子。
陆子矶想着一定要赶在天亮前进镇,虽说目前恐怕无人能判定冒辟尘就是刺客,但他也不能贸然带着一身枪伤的冒辟尘回到花山头。他想待他到镇上探出虚实后,再做定夺。但在这之前,如何藏匿冒辟尘确实是个问题。末了,思来想去,他觉得可以把冒辟尘先藏在司空坊的那片废墟中,他到那儿转悠过,那是个藏人的绝好地方。
阿德挣扎着醒了过来,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叩击弄堂的后门,醒来的瞬间,他浑身一痉,连续地抽噎了几下。窗外一片墨腾漆黑,除了爹娘轻微的鼾声和天井里的虫鸣声,他再也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这时阿德感到浑身一阵阵酸痛,扔在地板上的那一身又湿又脏的衫裤散发着一股恶臭,那是苔藓、杂草、泥土、馊汗和阴重的霉味。他傻呆呆地转脸去看满脸湿渍的外公。
外公忧伤地看过来,喃喃地对他说,熬吧,等到媳妇熬成了婆,就有出头的日子了。
阿德睡不着了,他吃力地移下床来,先看了看掖在床角的珍珠笑弥陀,把它藏进床下的鞋盒里,这才挪到窗前。爹娘恶打他时,他始终用双手紧紧地护着兜里的玉盒。
对面玲玲家院内那一棵枝叶稀疏的白皮松,树尖上照旧立着一只大鸟,像风向标似的。大鸟在暗中叽里咕噜地对他叫一通,然后噤声,化石般地凝立枝头,凶巴巴地看着他。
嘣嘣嘣,确实有人在敲弄堂的后门,声音比刚才又重了些。阿德的眼睛睁大了,这种怯生生的敲门法,不是找他的,才出鬼了呢!他轻手轻脚地从橱柜里捞出一套干净的衣裤穿上,侧耳听了听爹娘房间的动静,然后不顾一切地踮起脚尖,俯仰着身子,一颠一颠地下楼了。会是谁呢?
阿德轻轻地拨动门闩,尽力地不发出一点声音,门开了。
汝月芬一身红绸衫裤从暗中跳了出来。
哦呀!阿德的眼睛完全拎圆了。
汝月芬满含哀怜地看了一眼阿德,往后一退,阿德忙不迭地跳进弄堂。
汝月芬看上去又是一身的疲惫,美丽沉静的面庞此刻显得格外憔悴。她声音喑哑地告诉阿德,有人在司空坊那片废墟里看到了冒叔叔,血糊拉拉地躺在那儿,快死了!她要阿德去救那个冒叔叔。
阿德心头一紧,然后迅速地看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
“有问题吗?”汝月芬睁大了眼睛,在这之前她一直垂着眼皮,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能有什么问题!”阿德不满地翻了一眼汝月芬,他知道她的意思。哼,救冒叔叔,他阿德怎么可能会有二话!甭说冒叔叔救过汝月芬,即使没救过汝月芬,他阿德能救也救。但要把一个大人从司空坊那儿弄出来,阿德知道自个不行。阿钟比金山要靠得住,嘴也紧,平时汝月芬也喜欢阿钟一些,不大喜欢金山。他说:“喊上阿钟。”
汝月芬想了想,快快地点了点头:“好的呀,那就赶紧!”
阿德又瞥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一咬牙一挥手,领着汝月芬急煎煎地直奔阿钟屋头。
“把人藏哪?”汝月芬现在觉得唯一要发愁的事,是把这个冒叔叔藏在哪里。
阿德眼珠一抡,蹦出一句:“老山泉!”
“老山泉?”汝月芬摇摇头道,“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阿德不容置疑地回道。他对汝月芬说了说几个时辰前他和阿钟金山他们探洞的事。看到汝月芬还摇头,阿德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办!”
汝月芬觉得今天阿德有点刚愎,像是在同谁赌气。但她这会儿不想说什么了。
两面灰黑色的高墙架着窄窄的一线天,这是一条又黑又小的夹弄,阿钟困觉的那屋就贴着这夹弄,那屋的窗沿只齐到阿德的肚脐眼。整个夏天,那屋的窗,不论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
阿德两手支在窗沿上,确认那张连席都没铺的竹榻上只有阿钟,就翻进去把这小子直接拍醒。
阿钟一骨碌从竹榻上爬起来,半睁着眼看着阿德,但当他一看到窗外的汝月芬,眼睛就全睁开了。一听说同阿德和汝月芬一道去救人,他就来劲得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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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8
“我去叫金山?”阿钟翻出一件如同从牛屁股里拉出来的皱得不成样子的汗衫,边穿边问。
阿德和汝月芬同时摇头道:“就你就行。”
他们不喊金山,独独叫上他,仅仅这一点就已经令阿钟激动万分了。
“带上你的蛇药。”阿德提醒道,一想到洞窟里那些蛇,他还是很腻味。
“做啥?”阿钟问。
这小子话太多了!阿德一声不吭地重新翻出窗户。阿钟揣好他的宝贝蛇药,立即跟了出来。
一出夹弄,他们就跑开了。阿钟同样向阿德提出把人藏哪的问题。阿德的话还没说完,阿钟就否决了把人藏进老山泉洞窟的计划,他说洞窟暗无天日,又阴又湿,不利于养伤,再说从老山泉进出也极其不便,弄不好就被发现了去。这让阿德有些不快,感到很没有面子,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阿钟居然质疑他的计划。
“还是把冒叔叔藏进望夫塔里吧!”汝月芬沉吟了一晌,提议道。
阿德想想阿钟和汝月芬说的都是对的。是的,那儿除了重阳中秋等几个大节,平日无人登塔,找遍全桐镇再没有第二处比这更清静更安全的地方了。因为阿钟爹的缘故,阿钟他进出禅寺的理由比出入老山泉茶馆的理由更充足。这又让阿德很懊丧,因为这个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阿德总觉得自己在汝月芬面前有点弱智。
始终处在亢奋状态中的阿钟,奔出一段路,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连珠炮似地向汝月芬发问:牛郎中叔叔干吗被人枪打,又是误会?那个捎信的人是谁,深更半夜地到司空坊做什么?如果牛郎中叔叔要捎信叫人去救他,首选的对象应当是那个怒闯警所的大姑娘才是。他认为也只有那个女的才能救这个牛郎中叔叔一命。
一听阿钟的这番话,阿德不由得回头看汝月芬,他刚才根本顾不上去想这些。阿钟这小子今儿思路真他妈的清晰。
“再别看来看去,问来问去的了,救人要紧,快点哪!”汝月芬焦躁地推了阿德、阿钟一把。她不想做任何解释,她也没法解释。
看到汝月芬有点急眼了,阿德对阿钟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甭问了。他见识过汝月芬算命的本事,虽然他想不通,但还是信服她。有时候想起汝月芬的种种事情,他总是感到她有点神。
“最后再问一句,只问一句。”阿钟抱歉地看了汝月芬一眼道,“光把人藏起来有什么用,那些伤呢?”
汝月芬脸上出现了一点儿笑意,她似乎是为了自己的蛮横而不好意思,同时拍拍她的衣兜。
汝月芬在找阿德之前,先叩开了她领阿德去包过头的那家看伤科的诊所。
“老方宝的伤药,灵得很!”阿钟跳起身来打了个响指。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只有他们仨才知道的大秘密。多少年来,阿钟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大秘密。
他们七穿八穿跑过几条弄堂,就上了通往司空坊的那条石板街。
凌晨的空气,不论是在什么季节里,总是带着几分清新和冷冽,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仍在沉睡中的桐镇此刻看上去是不祥的,一片死寂。这破败的小街黑中带灰,惨惨淡淡的,看上去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氛围。
这是一条一路上扬的小街,一出街口,就算出桐镇了,再过一段两边是荒野的路,就是司空坊的那片废墟了。
他们一到街口,凭空冒出来一股风,顶了他们一下,很劲的风。
街口边上有间大屋,这屋四面无墙只剩下颓败的屋面和歪斜的屋架。忽然从里头猛不丁地传出一声断喝,将阿德、汝月芬和阿钟吓了一大跳。
两个黑影端着枪横在街口,他们看清这三人都是小人,又懒懒散散地把枪挎在肩上。阿德认出了其中一个是镇公所的人。这人因为终日价连个屁都不放,被人叫作闷葫芦。而另一个则是外乡人,一双不大的眼睛透出几分精明。
阿德远远看见那间大屋里隐隐约约竖着一排木桩似的东西,这会儿走近了再仔细看,原来是一排兵。触!
闷葫芦两只大眼定定地看了阿德他们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发问道:“你们仨干啥去?”
他们仨事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把守,会有人冷不防向他们这么发问,不禁面面相觑。
“问你们呢!”外乡人的声音要比闷葫芦平和得多。
汝月芬知道从半夜里起,街上一直有扛枪的人由镇公所的人陪着在挨门逐户地敲门查人。她不知道他们现在这是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与冒叔叔有没有关系。她眼睛一翻,手指阿钟,声音清亮地答道:“喏,他爹到乡下死人家里去作法事,说好吃夜饭转来,到现在也未回转,去看看。”
阿钟爹确实昨夜与一僧人下乡,为人超度亡灵去了。于是阿钟朝闷葫芦连连点头,脸上也立刻显出一副苦相,像煞焦急着呢。
阿德马上对汝月芬和阿钟佩服得紧,一个会说书,一个会做戏。
接着阿钟回答了他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样的问题。闷葫芦对外乡人点一点头,于是,外乡人对他们向镇上方向摆摆手道:“回去吧,上峰有令,今天是不放人进,也不放人出,每个镇口都这样,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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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8
“叔叔,帮帮忙吧,家里人急杀,才让我们来找的呀!”汝月芬软声款语地撒开娇了。
“是的呀,我娘夜饭也没吃,一直立在门口,眼睛望穿。你们就让我们过去,求求两位爷叔,阿好啦!”
汝月芬居然会发嗲,阿钟也会花功,这让阿德很是吃惊。这两人企图靠软缠硬磨过关,但外乡人和闷葫芦油盐不进,完全看不见他们。外乡人对闷葫芦夸赞汝月芬:“嚯,你们这还有这样漂亮的小姑娘!”
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阿德一股心火直蹿脑门,他不知该恼谁,便朝着别处大吼一声:“走人!”
看到阿德扭头而去,汝月芬和阿钟才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走出去一截,汝月芬开始怨阿德了,嫌他只会硬碰硬,不懂得周旋。这是她从跟阿德要好以来,第一次抱怨阿德。
阿德愤然说道:“完全没有纠缠的必要,不要说磨破嘴皮,到头来还是不让过,就是让过,又能咋的,回头你能背着一个大血人打他们跟前过?”
阿德把这番话一摆,怨他意气用事的汝月芬就不吱声了,但她因为阿德对她这样粗声大气地说话而动气了。
人一上这条年久失修高高低低的石板街,脚下的石板便被踩得咯噔咯噔乱响,刚才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觉着,可这会儿阿德满耳朵满脑子都是这咯噔咯噔的石板声。阿德嫌烦,一屁股坐到地上,汝月芬则选择他身后的那堵竹篱笆墙靠着。竹篱笆墙里是一个酱菜场,一只只空瓮被摞成金字塔状,高高地耸出墙头。
阿钟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紧挨着阿德坐下,看看汝月芬,又看看阿德。他问:“再没有一点点法子了?”
汝月芬靠在那堵篱笆墙上沮丧地摇摇头。
阿德怅然地向影影绰绰在水一方的望夫塔看去,心里充满着自责。他因为自己无法可施,觉得很对不住那个冒叔叔、对不住汝月芬,同时也感到很是丢脸。突然,他记起那一日离校,走到这儿看到宝塔时想到的: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这个镇子,有没有人也会那样日日盼着他归来。
阿德深深地向面孔紧绷的汝月芬看去,内心顿时充溢着厚重得无法化解的伤感。
汝月芬今儿显然对他有点儿生气了。阿德举手在脑袋上重重拍了拍,想将狂躁的心情收拾一下: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意识到,自己从家里出来后就一直在烦躁着,除了眼下救人这事儿不顺,更多的是对爹娘再找后账的惊恐。是的,这一次再被爹娘掳住,他的小命将会玩完,爹是绝对不允许这样挑战他的权威的。
你还算个男人吗?自己害怕被爹娘打,却对别人发脾气。
阿德讪讪地站起来,走到汝月芬面前,讷讷地说一声:“对不起!”
汝月芬看着阿德充满着惊惧和悲伤的眼睛,她立即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蜷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快要睡去时,呓语般的一声弱似一声地喊:“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不敢了呀,开开门吧,开开门呀……”她对他的不满,立即烟消云散了,便轻轻地回一句:“没关系。”
两双手探索着在暗中搀在了一起,阿钟默默地转过了头去。但接着他们又很快地因为救人的事儿没有着落,陷入一片极其无助无望的沉默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那块石板突然嘚地碰出一声浊响,阿德的心跳立即加快了,他立马想到了那两个死在石板路下水道里的逃课者。
阿德拉一把汝月芬和阿钟,三人贴地伏在篱笆墙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一声。
那块石板被徐徐托起,而后慢慢地移开了。一个毛扎扎的大头从中探出,逡巡一遍,又缩了回去,接着一个被绳索网络着的软绵绵的像煞死人的人儿,被搁在石板一边。那网络中人的一臂,突然夸嗒一声落下来,一只手掌瘫在石板之上,那手的小拇指弯曲异样,如同断指再接。
屏着呼吸的阿德一下吐出一口气,轻呼一声:“冒叔叔!”
陆子矶背着冒辟尘随阿钟向前狂奔,郝妹的女儿和那个叫阿德的男孩始终贴边抓着冒辟尘的手,居然半步不拉。
陆子矶觉得没有比把冒辟尘藏在望夫塔里更好的主意了。这个时候,他恨不能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去抚摸这三个毛茸茸的脑袋。
当郝妹的女儿再把一大包金创药交到他手里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冒辟尘就要得救了。汝月芬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那个有异类嫌疑的红衣女孩了,她只是郝妹的女儿,看上去亲亲的。
陆子矶将冒辟尘藏在司空家大院的那片废墟中,便独自向镇口奔来,想探探路再做定夺。当他发现镇口的路已被完全封死时,不禁方寸大乱。他四处探寻奔走,想绕过这镇口,可始终没能找到这样一条路。于是他重新退回废墟,背起冒辟尘。当走到那座年久失修的老石拱桥上,打算另投他处时,陆子矶脑袋一闷,暗暗叫苦。
陆子矶瞅见有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叮叮咣咣地从远处的塘路上走来。
陆子矶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做走投无路,那一刻他已经彻底绝望了。那队士兵过来后,这废墟少不了是要搜上一搜的。但待他冲下老石拱桥,看到上翘下坠,歪歪斜斜的桥阶石,忽然想到桐镇的石板路下,毫无例外是直通各个河岸的下水通道。所有的下水通道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着畅通无阻,为人所用。于是他当即逃回司空家大院衔接司空坊的那条石板路,撬起石板,进了下水通道。
陆子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三个孩子怎么知道冒辟尘藏在司空家大院的呢?陆子矶问跟前的阿德,阿德看看上气不接下气的阿钟,随即他俩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汝月芬。
一下就静场了,只有喘息声和刷刷刷的脚步声。他们进入了一条弄堂,弄堂中有些人家的门窗都是开着的,大家也就不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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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8
汝月芬的脸红了。可以糊弄阿德,也可以敷衍阿钟,但陆子矶不行。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一出弄堂,她抹了一把汗,撩开湿漉漉的鬓发,硬着头皮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说书呵!”阿钟回脸对汝月芬不满地嘀咕道,“你刚才不是说有人在司空坊的那片废墟里看到了冒叔叔,一身枪伤,血糊拉拉地躺在那儿,快死了。现在怎么又说不知道了呢!”
陆子矶锐利地向显得有些惊慌的汝月芬看了一眼,但这一眼使阿德顿生不快,他也迅速地转脸剜了陆子矶一眼。
“咋,不可以呵?刚才这样说,现在又不想说了,你还想咋啦?用得着你这种样子!汝月芬像王铁嘴一样,还能掐会算呢,说出来吓不死你!”阿德向阿钟瞪眼道。他这既是回应阿钟,也是回击陆子矶。不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站在汝月芬这一边,死帮汝月芬。
但在这期间,阿德自始至终,没敢去看汝月芬的面孔。他告诉自己:汝月芬不说,他就永远不问。
陆子矶刚才那一眼,令汝月芬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特别不喜欢陆子矶这种目光。前些日子,在王大毛出事和她在学堂里被蛇咬伤后,在花山头就见过陆子矶这种眼光,使她畏惧而又恼怒。这会儿的陆子矶在她眼里,又不太像是那个令娘牵肠挂肚,叫她也渐生好感的蛇郎中伯伯了。
一种带有些微敌意的尴尬顷刻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陆子矶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过了,也许汝月芬真的像阿德说的那样呢,她有能掐会算这种超自然的能力呢!在民间,有这种本事的人,他倒也偶有所闻。退一万步说,这个郝妹的女儿即使真的有异于人类,那又怎么样!她又没有害人,她不仅不害人,这不,还救人了呢!
“不想说,就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陆子矶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拍汝月芬的后脑勺,极其真诚而又友善地说道,“你们这个冒叔叔,真是吉人天相,人助天助!”
汝月芬心里不禁一热,她很快变得坦然起来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瞥了阿德一眼,在心里对他说了声对不起,但想到自己会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又顿觉释然。这世上有些事儿,说不得也,哥哥。
阿德也立即转怒为喜,那份异样感因着陆子矶的真诚友善而即刻化解了。
“能掐会算?你大起来,不要变成那个曹婆婆了噢,想吃啥有啥!”阿钟贴过来对汝月芬悄声细语道。曹婆婆是能代言亡灵的师娘,在桐镇中小有名气。阿钟对曹婆婆极其羡慕,有些请她作法的主,事毕之后并不带走供祭亡人的猪头鸡鸭,那些油漉漉的东西最后就归她所有了。
“你只知道吃!”阿德扛了阿钟一膀子,看看在陆子矶背上软作一摊的冒辟尘,想起他在塘路上健步如飞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他问陆子矶:“蛇郎中伯伯,冒叔叔的伤阿会好起来的呀?”
陆子矶踌躇了一下,摇头叹道:“很难讲,这就看他的造化了。”
这时,汝月芬忽然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异样,慌忙示意大家停下步来,贴墙而立。但陆子矶侧耳细听之后,觉得并无问题,便对汝月芬一摇头,正待起步,一条黑影提着枪从弄口悄然而过。陆子矶身上顿时出了些微汗。这时又有几条黑影轻悄悄地走过了弄口。
陆子矶和阿德阿钟一齐向汝月芬看来,目光中蓄着敬佩,弄得汝月芬害羞地垂下头来。阿德正准备让阿钟先出弄口,到前头探路时,冒辟尘在陆子矶背上忽然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吟。
陆子矶胸口一紧,立即将冒辟尘放下来,他以为冒辟尘要醒过来了。
冒辟尘一脸红疹此时完全褪去,这张五官端正而又清秀的面孔,那股一直罩在他脸上的阴暗戾气,也已烟消云散,显得平平静静,犹如微波不兴的印月潭水。但他并没有醒来,仍然昏迷不醒。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这条命……”陆子矶话没有说完,向冒辟尘胸前看去,那些包扎在胸口的布带,此时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汝月芬紧紧地握着这个本来要成为她干爹的手,摇着。她多么希望她的救命恩人能张开眼来。只要一张开眼,人就活了。阿德则垂着脑袋蹲在那儿,鼻翼微张。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又弥漫在天地之间,似乎冒辟尘目光平和地翘出一根弯指头端着一只药罐,小小心心地向他走来。
“蛇郎中伯伯,冒叔叔到底咋了,他们要用枪把他打成这样子呀?”阿钟终于逮住这个当口问陆子矶。
陆子矶眯缝着眼看了看这三个孩子心想,他们无意中已经卷进这场生死劫里来了,他们有权了解他们想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不用说,谁知道司空家大院三十年前那段尘封土埋的秘密,就意味着谁有可能会踏上一条不归路。可无论怎样,他不想让冒辟尘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也想让这些孩子为救了这样的人而自豪。
陆子矶将他听来的江湖上流传的强盗的种种暴行,告诉了这仨孩子。他咬着牙说道,冒辟尘就是个替天行道的侠客,他专杀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今儿冒辟尘遭到了那些联起手来的畜生的伏击,就伤成这样了。冒辟尘是在负伤逃走的路上,撞上了他陆子矶的。
阿德想到了被大湖强盗绑票的外公,想到了当时家破人亡了的娘。他决心也要像冒叔叔一样,练一身本事,也专杀那些烂骨头强盗!他当即又想到了王庄的那起杀人案,那兄弟大佬也一定是杀人放火的魔头,这俩魔头也一定是他冒叔叔杀的。想不到,他还助了冒叔叔这么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阿德立时兴奋起来了。他一脸敬畏地看着这个在陆子矶背上一耸一耸的软绵绵的冒辟尘,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剜下来,烧给这个替天行道、飞檐走壁的冒叔叔吃,只要能救他,怎么样他都肯的。他问阿钟,阿钟也肯的。
最后,陆子矶说出了冒辟尘惨遭灭门的身世,只不过地点搬到了皖南,人数也大大地被缩了水。说到冒辟尘儿时,同母亲跪在公堂喊冤,被大大的重重的皂靴踩劈手指时,阿德都快疯了,他重重地捶击着同样抓狂的阿钟。而汝月芬则深深地垂下头去,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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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8
那始终乌云翻滚的天空此时张开了一个深陷其中的铁色巨洞,一些碎如破絮的云,清清白白地穿梭在这龇牙咧嘴的巨洞中。而笼罩着远方的那些高低错落起伏不定的山峦深处,黑沉沉密匝匝雨云中则闪耀着一道道连天接地的枝状闪电。
那些始终围绕塔顶翻飞的蝙蝠,这会儿完全不知去向。不过,陆子矶此刻根本无暇想到这个问题。他们一行人从老山泉的洞中摸到宝塔寺,陆子矶没让阿德、汝月芬和阿钟出洞,而是叫他们顺原路返回。出洞后,陆子矶背着冒辟尘掩好洞口,迅速闪入一旁的那片古柏林里,目光向宝塔周边一扫,闪身横过甬道,扑入禅房后墙的几棵古樟的阴影中。
有两个僧人步出烛火摇曳的大雄宝殿,走入炉火熊熊的斋堂。
陆子矶伏在墙下的草中一定神,便飞步绕道塔后。宝塔的北门紧锁,后门两侧分别有两扇梅花形的空窗,塔身四面都是这种梅花形的空窗。他扒着窗框略一探听,一手反托着背上的冒辟尘纵身一跃,翻入塔内。
塔里的光线非常幽暗,阴湿而又沉闷,空气中带着一种久无人气的寂寥和霉味。除了那几扇空窗透着些亮光,其他的地方都隐没在一片浓黑之中。
塔壁四周绘有佛像并有一圈佛龛,佛龛中布满了蛛网而地板上则到处是积尘。陆子矶环墙而行,见塔中有一空门,门内有一架一级级螺旋而上的狭窄木梯,他便遁入空门,背着冒辟尘一步步地拾级而上。冒辟尘原来耷拉在他肩上的脑袋,此刻向后仰去,歪在了一边。
那个阿钟说,七层的内顶极低,实则只有半层,人得缩头弯腰,因而气喘如牛的陆子矶爬上六层,便解开绳索将冒辟尘放下。
宝塔的四个门洞劲风出入,塔廊那儿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吹得呼呼作响,有如树叶或破布烂衫在风中疾舞。从塔身四门中蹿出蹿进的风,竟使陆子矶感到有几分凉意。他吃力地将冒辟尘靠中间一移,避开风头,就背靠着塔心的巨柱坐了下来,那是根有两人合抱的粗大的立柱,直上顶层。陆子矶一坐下来,心气一泄,人一软,就慢慢地滑倒在地板上。
他再看看那一片殷红血迹的胸脯,软软地伸过手去搭他的脉。冒辟尘此刻脉息微弱,似有似无,如一丝游风。
方才在老山泉的洞窟内,陆子矶在风灯下,剔出嵌入冒辟尘胸膛的两颗弹头,上了金创药,重新将冒辟尘包扎过了。这时冒辟尘的几处枪伤虽出血不多,但打那之后,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迷,完全失去了知觉。
陆子矶的目光移向了洞门之外,跳过了苍黑色的塔檐和一枝枝衰草,投向在一片晨曦中渐次展开的一片连着一片的屋面。他的眼中充满着无限倦意和悲凉,他不知道现在能再为冒辟尘做点什么。
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风中磕击出一声又一声细碎而又悦耳的铃声。
蛇郎中伯伯背着冒叔叔早就消失在那片古柏林里了,但阿德仍从重新堵上的那块大石的罅隙中向外看了很久。他没有想到那个冒叔叔会有这样悲惨的身世,也没有想到这个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血腥暴虐。
可这个蛇郎中伯伯临分手时,竟不许他们再来望夫塔,救冒叔叔的事就到这儿结束了。他说,那些人都是和官府勾结的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土匪,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仨也掺和这件事,那就必死无疑,而且恐怕还会害了他们全家。
阿德说他就不信,他们就这么神,啥事都能弄得那么清清楚楚?蛇郎中伯伯一听就急眼了,他说如果他们再掺和进来,他立马带着冒叔叔离开这儿。于是阿德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在返回老山泉茶馆的途中,阿钟讲,他是再也不想干了,被他爹娘知道,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但阿钟可以不够意思,他阿德不能不够意思。阿钟不来就不来,他和汝月芬一定会来。汝月芬虽然没吭声,但他知道她会管到底的,他很定心。
他们仨一出洞,那后门竟被风吹得更开了。阿德去客堂放风灯,看到那一排在暗中光灿灿的冲茶的铜吊子都在,心里一阵大喜。门开成这样,居然没有贼偷,他庆幸极了。
这会儿阿德又开始想那个一直令他不解的问题:他撞在厅堂的门槛上,阿咪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望江楼里那两匹莫名其妙的大犬,这都是咋了?洞窟中的那些蛇,刚才他们还专门去看了一下,也踪迹全无。虽则蛇和猫呵狗呵的比,事儿没有那么凶险,但不论怎样,一到节骨眼上,他阿德怎么就有如神助,都能化险为夷?想到这里,他一手提着在这之前搁在南禅寺洞口的两盏风灯,一手提着这一回取的两盏风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厅堂。
值夜看店的阿三伯在楼上鼾声如雷。哼,这会儿,就是把他卖掉,他也不知道!
当阿德把风灯和自来火都放回原处时,他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忽然,他看到橱癯樘肜锿酚屑钢е窖蹋心里竟涌出一股子想抽支烟的渴望?br />
“疯了!”阿德用力地关上了橱柜抽屉。
汝月芬在后门口轻轻地将半扇销死,向阿德猛猛地招招手,让他快点。
站在门边的阿钟说:“管他了,门不关就不关,从墙上爬出爬进累杀人,就让他们当自己忘关了好了!”
汝月芬觉得也行,那半扇不关就不关,碰上就行。
看着笃笃定定走在院里的阿德,阿钟脸上掠过一丝坏笑。
阿德边走边摸着兜里的两支烟,思谋着呆会儿要不要给阿钟也来一支。这时,一个音质醇厚清亮,带着闽南口音的声音猛地从门口那一头传来:“洋伞修伐,阿有洋伞修伐!”
阿德一愣,而后跳起身来屁滚尿流地向门口飞奔而去。就是打死他,他也没有料到阿钟会来这一手。阿三伯的鼾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几下声如响雷的咳嗽声。阿德和汝月芬一起魂飞魄散地逃离老山泉茶馆,很快便追上了笑得浑身乱颤的阿钟。
阿德一把揪住阿钟,抡拳就打,被汝月芬两手抱住,拖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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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9
“你……这坏■,你这不是要人性命吗!”阿德喘着大气,余怒未消地大骂阿钟。
仍然笑得嘎嘎的阿钟语不成声地说道:“我就……看不得你那■样……笃定泰山,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就……”
汝月芬一想到假装镇定自若的阿德,突然形如脱兔的狼狈样,不由得隐声大笑起来。阿德想一想,也不好意思地笑开了。
汝月芬笑得刹不住闸了,她微俯轻仰,处处流露出清幽温润的身姿,如晓风柳行,透出一种惊世的清丽,而满脸的笑靥既委婉俏美,又含蓄内敛。
阿德的心儿乱了。
阿钟先走了,阿德因为阿钟如此善解人意而心怀感激,此刻他就想单独同汝月芬呆在一起。
“走吧,咱们。”汝月芬柔顺地对阿德说道。
“咱们先去关门,成不!”阿德向汝月芬征询道。他突然记起来,方才逃出来时,那扇门没关。
“我就喜欢你这样,不怕麻烦,做什么都想弄得圆圆满满的。”汝月芬想到自己刚才听了阿钟的,也想偷懒,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直直地向阿德伸出手来。
阿德有点不自然地握着汝月芬的手,一有人夸他,虽则心里高兴,但他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敷衍道:“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他们手牵手,很快地又回到老山泉茶馆的后门。
阿德一推门,门已落栓,他知大事不好,一拉汝月芬,转身就逃。
“谁家的小兔崽子,三番五次地跑来折腾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门没关,知道你们这些短棺材要回转来,触杀你娘!”阿三伯站在梯子上,探出墙头边骂边将搁在墙上的一排砖头瓦块,落雨似地掷过来。
阿德护着汝月芬,背脊上扎扎实实地挨了几下,紧接着,半块板砖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哎呀一声,眼冒金星地扑在了汝月芬的身上。
汝月芬猛地一回脸,嘴唇一下贴在了阿德的脸上。阿德和汝月芬似乎同时遭到了雷击,张口结舌地愣在了那儿,完全傻了。
不知阿三伯是手头的砖头瓦块用完了,还是打中了人,唯恐弄出点事来,他收手了。他显然没有认出阿德,仍旧吹胡子瞪眼地从墙上探着头,又骂开了:“哪儿不能香面孔、摸奶子,跑这儿来发骚,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
阿德和汝月芬又同时闹了大红脸,立即两下分开,一个捂头,一个捂嘴,撒腿就逃,一口气逃到了蚌壳弄口。但阿德感到这次没有像在河边那次那样难堪尴尬,只是羞得浑身都充了血。
阿德一直觉得手里黏黏糊糊的,他知道肯定是血,但他不想让汝月芬担心思,始终不撤下手来。汝月芬见状死活掰开阿德的手,一看手心里一摊黑亮的血,就气急败坏地骂开了:“这只老猢狲,把人头砸开,明早找他去算账!”
阿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戳戳汝月芬的额头道:“昏话,明早找他去算账!”
“哼,气杀我了!”汝月芬也扑哧一声笑了。
阿德摸摸头,一看已经不出血了,轻松地笑道:“没事,比哈松他们那次轻多了。上次老方宝开的药,还剩好些呢,回去上点,就没事了。不过,下回得同这个阿三伯伯讲好,别砸头,人家本来算术就差。”
阿德和汝月芬一走进了弄堂,彼此寻着对方的手,然后握得更紧了。
越往里进,阿德感到汝月芬的步子越慢了,临到她家大门口,他觉得是在拖着她走。那些钻在石级砖缝和隔墙的金蛉子都在长长短短唧唧叽叽地叫,阿德见过这些金蛉子,黄黄黑黑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但他闹不明白它们何以发出如此嘹亮的且带有钢性的声音来。
汝月芬突然看着阿德,轻声地问道:“这几天,你温过算术吗?”
阿德愣一愣,抱歉地摇摇头。
“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全玩掉了啊,打咧!”汝月芬攥紧小拳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阿德装作害怕的样子又是闭眼睛,又是缩脖子。
汝月芬指指那扇黑漆墙门声色俱厉道:“这样吧,从明天起,吃过夜饭,在家做题,两钟头,我看着!”
阿德注意到汝月芬说的是“在家”而不是“在我家”,不禁一阵甜蜜涌上心头。但他突然想到了冒叔叔,忙问道:“那冒叔叔呢,冒叔叔就不管了吗?我们再不去看他了吗?”
汝月芬一手贴在门上,沉默了半晌,眼睛亮亮地看着阿德,慢慢地说道:“你不会忘了,我同你有过一个约定,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
“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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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9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害我!”汝月芬止住阿德道,“听我把话说完,陆伯伯是对的,我们都还只是孩子,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能陷进去,真的不能!我们这个年龄不足以应付这种刀口舔血的凶险,一旦有个什么,小小年纪,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刚才也想过了,如果一个人学会了恨,对具体的人,对这个世间,只有满腔刻骨铭心的恨,不管这种恨的理由是多么充足,那他也就死了,他这一生便注定不得善终!”
“不是你自己想出来要去救冒叔叔的吗?”阿德的声音骤然高起来了,但马上又一路低了下去。他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说话一套一套的人就是来敲他门、让他跟她去司空坊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被蛇郎中伯伯问得满头大汗的人。阿德怒道:“这会儿半道上要撒手的也是你?!”
“我原本想着救人的时候,并不知道蛇郎中伯伯同冒叔叔在一起。那会去救冒叔叔,没错。冒叔叔现在有陆伯伯托着呢,我们小孩子家现在先把这事放一放,也没错!再讲,去看或者不去看冒叔叔,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要帮冒叔叔,具体又是怎么个帮法?”
汝月芬这最后一句,把阿德给问住了,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对答。
“好了,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头再聊这事吧!”汝月芬又是满脸通红地垂下头去,她似乎是用足气力地说道,“总之,一句话,你卞德青如果要有个什么,我也就不要活了!”
阿德一阵战栗,他突然想起,娘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这会儿,他虽然觉得在冒叔叔这件事上就此打住,让他感觉极其别扭极其异样,但汝月芬如此把他当人,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又令他欣喜若狂。
汝月芬说完话,垂着眼皮向他一摆手,迅速隐入也是虚掩的墙门里。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她给了他一个深深浅浅的笑,那尽显文静优雅的笑,有如在黑夜里静静绽放的海棠花。
阿德一人仰天独自走在街上时,蓦地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在这个世界上你拥有一个属于你的人,你便拥有了这个世界。但阿德从冒叔叔的眼睛里看出,在这个世界上,冒叔叔没有那样一个人,那个他在警所见过的洋装姑娘也不是。
看着这条通向黑暗的石板路,阿德忽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着血海深仇而又身怀绝技的侠客,藏身于仇人必经之路的石板下。仇人的车马轰轰隆隆地碾地而来时,一块块石板突然如天女散花般地向四处飞散开去,他腾空而起,手举狼牙棒铺天盖地击向仇人的门面。
血哗地涌过了他的前胸后背,直达头顶,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但一溜进弄堂,阿德一见自家屋里这扇后门如同老山泉茶馆的后门一样,竟然也开得直挺挺的,他的一腔豪气顿时化为乌有,直到他在屋里既不见爹娘,也未见贼伯伯,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爹娘睡着呢,鼻息声声,而屋里的一切家什在暗中显得是那样的柔和而又温馨。当阿德溜到楼上,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脸,一不留心触动了后脑勺上的伤,才想起来,他的脑袋又被人开了瓢。
他迅速地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出那包伤药,给自己上药,而后用毛巾围上,两边一扎紧,赶忙躺下。
阿德一躺定,便看到了两幅静止然而却又相互交替的画,一幅是汝月芬,一幅是冒辟尘。他觉得满脑子都是汝月芬,满脑子都是冒辟尘。最后,阿德撩开帐子,看着老外公那张湿糟糟的脸,就那么干躺着,他知道自己是再怎么都睡不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娘起床下楼,要去买小菜了。接着是爹,他弄出很大的响声,洗漱一通,便与娘一起出门去吃早点了。弄堂里的后门吱呀一声响,娘和爹的脚步一轻一重地拖过弄堂的碎石地,又一路响过前门的石板街,渐渐远去。
家里只剩他一人了,阿德解下毛巾,摸摸后脑勺上那一块干结的头发,顺发捋下几片干血碎屑,再小小心心地触触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的伤口,便满心欢喜地松开绷紧的四肢,把自己瘫在床上,任凭时间静静地在他身边流逝。
弄堂里的后门又是吱呀一声响,娘和爹居然一同回转来了。
听到爹将一只空盘重重地墩在饭桌上,阿德赶紧坐了起来,爹有时不说话,就用这种方式喊他起床。阿德尽可能地缩小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爹和娘面对面地坐在饭桌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阿德看到了桌上有一盘他最爱吃的油条裹猪油年糕,心里不觉有些欣慰。每回都这样,娘打过他后总会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偿一下。他原以为今儿个早上,他们仍会跟他没完,但他们好像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脸色凝重地在说着什么,像是外面出什么大事了。
阿德一直留心着不让爹娘看到他的后脑勺,因此动作身姿显得多少有些生硬。他轻悄悄地取出牙刷牙缸,准备到天井里去洗涮,突然他看见爹娘的目光中有几分担心,他来劲了,心里顿时有些发酸:一天到晚,打打打打,往死里打!但爹娘迅速将目光转到别处,再没有看他。于是,他又觉得没劲了。
牙刷已经上了牙粉,他草草地刷完牙,洗完脸,尽量不去看桌上那盘油条裹猪油年糕。娘将盘子顺着桌子向他一推,阿德飞快地将盘子端上,到一边吃去了。
阿德大嚼的间隙,偷偷地向娘看了一眼。他惊异地发现,这一眼,看得是如此的仔细,他头一次觉得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娘是一张瓜子脸,明眸皓齿的,很耐看。正因为如此,爹就不让娘出去做事。他再看爹,黑苍苍的脸,眼圈周围永远有两道黑影,鬓角有些灰白,和娘并不般配。这又令他十分惊异。
阿德不明白何以今日要这样仔细地打量爹和娘。他只知道自己是热切地爱着眼前的一切,想要好好地活着——与属于自己的那个女孩一起。
他突然从爹嘴里听到一个他熟透了的人名:天官。
阿德这才意识到他们排练节目时,说的那个所谓的省上大客人,原来就是天官。他们排练的节目就是为了天官,天官来了,那么他的演出就要开始了,天老爷呵!
天大亮了,郝妹困极了,她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多时辰,这让她有些沮丧。昨夜被女儿夜半梦游惊醒过后,她折腾了很久才重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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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9
女儿小的时候,郝妹夜半醒来,就会摸到女儿的房里,看看她睡得咋样。一见她的小芬眉头紧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不住地动手动脚,就知道她在噩梦之中。郝妹这时就去推人,她不想让女儿受这梦魇折磨。直到女儿的面色又恢复了常态,呼吸也平稳了下来,她才离开女儿的房间。
她的小芬曾对她说,有些梦,她会连着做,中间醒来,撒个尿,躺下去一睡着,就又接着往下做了;而有的梦,断了很久很久,在某一天夜里就又来了。但自从因为那个该死的潭子河里伸出只手的梦,遭到毒打,她的小芬就再也不讲她的梦了。当她从小豹子陆子矶那儿听来那些叫人发神经的话,再看到她的小芬背脊上那些黑气和疹子,她便再不想走进女儿的房间了。她现在甚至害怕见到女儿,快到女儿放学的时间,她把烧好的菜端出来,摆在桌上,就去了男人的店里。待女儿睡下了,她才回家。从前,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待在家里,东摸西摸,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但现在,她害怕回家。
根发已经到店里去了,郝妹准备起来煮早粥了。她路过女儿的房里,知道她的小芬醒了,但她佯作不知,径直下楼去了灶间。这时大门咣当当一声开了,听声音是根发。怎么又回来了呢?郝妹连忙从灶间出来,迎了出去。
汝月芬听见娘下楼了,才把自己拖起来,靠在床头上,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眼皮涩涩的。
不知为什么,从她溜进家门躺下后,她一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这会儿,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与阿德在一起。很久以来,她不记得在她的日子里,哪个日子是没有阿德的日子。
那个常常向外公热烈地祈祷着的阿德,那个常常流着泪睡去的阿德,时常令她心疼不已,而几个时辰前遭到他爹娘毒打的阿德,则使她心碎。阿德被他爹娘拖进门去,看着他抽噎着睡去,她便黯然离开。
对她来说,很多很多的梦与生活没有太多的差别,梦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幼时,她以为人人都如她一样,梦里梦外有时是没有什么界限的,它们的结合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她无法将它们严格地区别开来。
然而有一天,娘领着她乘一条乌篷船到外镇去看娘的一个远亲,她立在船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娘的怀里沉沉睡去,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于人类的偷窥者,一个灵魂出壳的异人,是一个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行走的漫游者。有时她因为自己能有异于人类的这种灵通而欣喜,但更多的时候,她为此感到沮丧而又痛苦。她曾渴望能过普通女孩一样的生活,有时一夜无梦,她是多么兴奋而又快活,仿如一个弥留人间、脚踏阴阳两界的人重获生命。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她的忙,她命中注定要过这种分裂的双重生活。她也不明白,她的生活中何以会有如此之多的大大小小的蛇,她常常不得不同蛇为伴与蛇共舞,那些蛇完全充斥着她的生活,如梦相随。
前些日子,那条令人望而却步的赤红巨蛇代替了从前常常入梦而来的金色大蛇,那条金色大蛇从她的梦中完全退了出去。高申和他的伙计在现实的生活中杀死了它!那条金色大蛇占据了她生命中很多的时光,守候着、看护着她一点一点地长大。然而,它死了。这段时间她不知有多少回,为此在梦中哭醒过来。
有时梦醒时分,也就意味着那扇门吱呀一响,再砰的一声给锁死了;但有时那门却是虚掩着的,一触即开,而通向金色大蛇的那扇记忆之门就是这样的。
如果说金色大蛇是一条温静的和善的大蛇,那么这条赤红巨蛇则是暴烈而又蛮横的。虽然,她也知道它对她没有恶意,可它那庞大的身躯和可憎的面目,有时使她深感恐惧,使她缺少一种安全感,总觉得它在处心积虑地把她从现在的生活中赶走。然而,它又是那样的强大,她以为它是所向无敌的,这世上没有一种力量能轻易地摧毁它,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类蛇种可以与它一比高低,它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天敌,连那个自称为蛇药王的陆子矶也奈何不了它。因而她特别为此而感到忧心忡忡,她爱娘也爱爹,还有阿德。
但昨夜她寻到了令娘茶饭无思的陆伯伯之后,竟看到了有人向它的头骨开枪,这时她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霸主,就是利器在握的人类,也只能是人类。与人类为善或与人类为敌的一切东西,在人类面前,都将在劫难逃。
然而当她再次睡去后,已经旧梦难续。她东游西逛,寻寻觅觅,但再也没能找到它那盖世无双的庞大身躯和鬼怪精灵般的眼睛。最后,她又去了花山头,想瞅瞅助她逃过生死劫的冒叔叔。
可这冒叔叔竟不知去向,而且踪影难觅。突然,一阵又一阵的不安向她袭来。于是她便一路去了司空坊。从前,她几次看到那会儿看来极其古怪的冒叔叔,在夜深人静之时,垂首伫立在那片废墟前。
她看到他满身是血,独自横卧在这荒天野地的废墟里。
她豁出去了,但她拒绝回答阿钟的问题,同时也是阿德想知道的问题。除了拒绝,她别无他法。想着陆伯伯、阿德、阿钟会由此对她另眼相待,她心里就乱极了。他们虽则当场接受了她的不说之说,但她清楚,有朝一日,这陆伯伯、阿钟一旦知道她有这份怪力乱神式的异样,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她汝月芬的。阿德当时不以此为怪,挥乱拳头,但如果王瞎子被杀的第二日,她对他说她把杀人凶手的名字写在纸条上,塞进了施警长的家门,阿德会咋样呢?如果她对他说,她汝月芬曾经夜夜去小带坟看那条金色大蛇在墓穴中含饴弄孙,闻鸡起舞……如果有朝一日,她汝月芬把她自己不曾忘记的形形色色的梦都告诉他阿德,阿德的眼色不会为之而一变吗?
汝月芬知道,当阿德也用那种眼光来看她的时候,那天地将为之而失色。她的嘴角上下牵扯了一下,她想哭了。她清清楚楚,娘早就看出了她的异样,她差不多已经失去她的娘了。一想到陆伯伯这两日见到娘,不知会说到她什么,她不禁心乱如麻。
爹似乎同娘吵了两句,便一前一后出门了。听见娘走了,汝月芬立即穿戴起来,想着赶紧下楼梳洗吃饭,然后抢在娘回来之前出门。
汝月芬走出房间,刚走到楼梯口,娘房间里的窗户被风摇出了一片吱呀声。她静静地立在那儿,默默地凝视着那扇门,一阵无由诉说的伤痛又爬上了她的心头。曾几何时,那扇门什么时候都向她敞开着的,而今,那扇门却关上了。
汝月芬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悄然地滑过了她的脸颊。
一座飞檐翼角的古朴小楼,在一片开阔的石板地上投下沉重的阴影。小楼檐下是清一色的花窗和一盏盏依然点燃着的宫灯。楼门上高悬着一块乌木门匾,门匾上有“移春楼”三个大字,落款是宋元佑四年东坡居士。
那小楼的楼后及两侧另有几处馆舍与小楼呈宾主相应之态。楼前的石板地的边缘是一道石栏,石栏下有一方水池,池中昂然耸立着一座瘦秀空灵的大湖石峰。石峰皴斫自生,青苔点点,尽显苍古之美。
周围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古林中不时可见一些游移人影,如魂飘浮。
王伯爵独坐在兰芝堂的厅堂内,平日一丝不苟的黑发已经大乱,他端起一只茶盅,但立即又放了回去。王伯爵抬脸向斜对面的移春楼看了一眼,起身在大方块的青砖地上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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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49
那枚威力巨大的德国手雷毁掉了天官游轮的照明系统,但天官拒绝离开黑灯瞎火的游轮,拒绝登上从江防营赶来救援的炮艇。随后天官游轮的轮机又出了故障,天官便勃然大怒了。据天官的侍卫长说,游轮遭到袭击后,天官在甲板露了一会脸,然后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舱房。在这期间,天官居然对任何人事都未置一言。一到渔园,他又把自己关在这移春楼的楼上,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但天官头顶及额的那道蜈蚣疤,始终红得发亮发紫。伯爵知道,每当天官勃然大怒时,那道疤痕总是这样。有时那道蜈蚣疤竟会蠕然而动,犹如活物。
王伯爵踱到小茶几边,呷一口茶,用茶水漱漱喉咙,吐在盂内。他又捏着茶盅缓缓地走开了,尽管突然有种将手里的茶盅摔个粉碎的冲动,但他又将手盅轻轻地放回茶几上。
自从那个采药人在黑龙潭现身,小连庄出了那桩灭门案,查阿镰来报后,王伯爵便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他一直希望那是事出偶然,不肯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但这十多年来几乎隔个一年半载便会发生这样一起命案,尤其是不久前的王庄命案,使他如坐针毡。他一直不知道这些同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大湖强盗身在何处,他也不想知道。
那兄弟俩同查阿镰讲价钱,当时他曾有心杀人,这是送货上门呵,但这样灭口,一旦泄漏出去,他将得罪整个江湖。当年他两次遭袭,查阿镰替他查过了,竟是大湖强盗所为。他们有人以为被杀手所害的那一干人,都出自于他王伯爵之手,最后这事都被查阿镰一一澄清而后摆平,但查阿镰这次也是无法招架了。而这兄弟俩的点子也背,他们原本拿了他的钱,马上就可以远走高飞的,但不料当日便被宰杀。紧接着这个形如恶煞的凶手竟在桐镇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他知道那杀手一找到王庄这兄弟俩,那么来找查阿镰和他王伯爵是迟早的事情。是的,他知道。因而他深深渴望能与这个犹如神龙不见首尾的杀手讲和,他把查阿镰请到渔园时,说的是不惜任何代价,然而查阿镰和他的人却也如此不堪一击!好了,这就意味着与司空坊杀人纵火焚尸有干系的人,除了他和天官,都被一网捞尽了!这段时间,将整个桐镇搅得翻天覆地鸡犬不宁的那个人,不但没有被抓住,他竟又直奔桑树坪,袭击天官的游轮。
其实活捉了,又怎样?他早就不是一人单挑了。他有一拨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们可以千年等一回。对他王伯爵而言,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他王伯爵如今是终生不得安宁!
昨夜查阿镰的染坊一出事后,他就让王四海开始打点细软。他想走了,要想一劳永逸地了断这事,他就得离开桐镇。
李镇公和他的手下勘查染坊现场后说,那人竟豢养着一条嗜血成性的巨蛇。这该是何等不可思议、何等荒唐的事呵!然而这种不可思议的荒唐事,竟然是发生了的。查阿镰被切开了喉管,顷刻间便气绝身亡,而他的两个儿子也被当场击毙,是那蛇将他们的尸骸拍扁绞碎。
陶巡警一船人生生被扑杀不算,那船竟也会被大卸八块,而后遭殃的是天官的两艘汽艇。天官的卫士长说,天官南征北战,侍卫队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损失,那些卫士个个百里挑一,有以一当十的神勇。
方才大家在兰芝堂议事时,卫士长说,他从死里逃生的侍卫那儿得知,这河中必有一水怪,护卫艇是遭遇大力才被掀入水中的。
一时间有关神怪妖魔这个话题,引出纷纷议论,闹得大家毛骨悚然的。但参陆办公处的一位副处长说,也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凭空在水中激起这种怪浪来。钱塘江入海口的盐官江中常有这类怪异长浪。这人是浙江盐官籍人氏,他说他自小在江边长大,此等怪浪司空见惯,尤其是月圆之际,浪起时,喇喇作响,白花花的一片,宛如蛟龙出水。
于是大家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
起初水怪的说法,被督军们叱责为神经错乱痴人说梦,纯粹是为了推卸自己护卫不力的罪责,但最后高梦轩也这样说,他亲见河中有一道极为怪异的水波时,督军们才将信将疑。
但李镇公一赶到,便一锤定音了,他有资格一锤定音。他说,掀翻护卫艇的不是单纯的水怪,那是一头庞大的水陆两栖怪兽。他们在染坊案中曾推测那是一条大蛇,不过,他现在看,它可能不是什么大蛇。据他说,陶巡警的船和护卫艇上的碎尸残尸,河里的有些浮尸,都有被撕扯咬啮的痕迹,或者干脆是被两排利齿切割下来的,上面的齿印尖利而又密集,如豺狼虎豹。大蛇或觅食或受惊,袭击人畜总是交缠生吞或咬啮毒杀,绝无撕扯先例。
王四海刚才过来一讲,他王伯爵完全倾向于李镇公的怪物说。那怪物先拿药局的货船一试牛刀,继而是查阿镰的染坊。从杀人现场查阿镰一干人那一脸魂飞魄散,极度惊恐的死相中,不难推测出他们临断气之前看到了什么。想到这儿,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能想象那个寻仇而来的杀手将他放翻之后,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将一股股鼻息喷在脸上的情形。一如李镇公所言,那嗜血成性的怪物绝对为凶手所豢养,如同杨戬与哮天犬一般。不然,一头怪物怎么可能与那个杀手同时出现在同一的杀人现场?
同理可证,那杀手与刺客也同属一人,但王伯爵自忖,这伏击天官的刺客应与李镇公所说的兄弟会乱党无涉,他理应是司空坊司空家后人是也。可是查阿镰联络的这些杀胚动手之前盘查过司空家的那些个男女老少,一个都不少。即使司空坊所有的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他也还暗暗地清点过人数,应当是万无一失的。但这杀人魔头若不是司空家后人,便无法解释这人在桐镇潜伏十多年杀尽血洗司宅的这一干人这件事了,而且他等得就是天官回乡这一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最后一日向查阿镰开刀,他才一直没有对他王伯爵下手,他这是唯恐打草惊蛇啊!
但这个杀手有这样所向无敌神出鬼没的怪兽佑助,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挡得住他到这儿来寻仇雪恨呢!想到这儿,王伯爵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直冒寒气。
三十年以前,司空坊大火,大伯王大南深感蹊跷,追根究底,才知他王伯爵闯了这么个大祸。他和天官被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又被关押在灵屋洞里。后来,天官便被送到驻守天津卫的一名统制手下当一名小兵,那统制是王大南在天津卫结识多年的老友。在那位统治的严加管束下,天官竟然考入了北方武备学堂步兵科。没有多少年后,天官便成了那统制手下的协统,最后由协统至统制,再由统制至军统。从此,天官便走上了一条光耀四海的阳光大道。
从天官粗识男女之事起,他就好那一口。当年在桐镇,就有好几个人事不知的小女孩被他开了苞,只不过都未像司空家的女孩那样闹出乱子来。那些女孩的家人都非常忌讳将此事张扬出去,要么收了王大南的银子装聋作哑,要么干脆迁出桐镇,远走高飞。但到底还是撞上了个要将天捅个窟窿的人来!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王伯爵抬头向来人看看,双手将头发拢拢,坐回太师椅中。
“睡了?”李镇公向斜对面的小楼,努努嘴低声问伯爵,他问的是天官。
“睡了。”伯爵声音喑哑地说道,而后向站在廊柱边的王兴国看了一眼,他立即想起了上次王兴国是同施朝安一起来的。他对施朝安一直心存好感,虽然这位自以为是的年轻警长,曾揪着那枚玉佩不放,让他觉得这人多事。哼,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不过,这也是他多事的报应。
王兴国局促不安地轻轻叫了声:“伯爵。”
王伯爵抬头时,见王兴国用央求的目光向李镇公看了一眼。便对王兴国喝道:“说!”
李镇公面无表情地接过话来,对王伯爵道:“这事,还事关令爱。……令爱与这人关系颇深,我与兴国昨夜还见过令爱,她说有些年头了。”
王伯爵忽然将茶几上的茶具一股脑地撸在地上,而后起身面壁而立。
一只宋代细瓷茶盏盘在王兴国脚下四分五裂,他大气不出地盯着一地的碎瓷,一动不动。
王伯爵宽大的额头上滋出来密密麻麻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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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0
宝 塔
根发垂头丧气地坐在柜台后,脸上布满黑气,两个眼袋也出来了,他揉揉肿胀酸痛的眼睛,而后伏在了柜台上。昨夜镇南那儿砰砰嘭嘭响了好一阵枪声,后来前街后街到处有逃来逃去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再后来女儿小芬又闹了一闹,他再也没有睡着。
根发确实有点犯愁,从早上开始,他一直在问自己:到哪里去借这一百块大洋呀?这两年,镇上搞山货生意的一下子冒出来好几家,这买卖是越来越难做了。除了吃用开销,每个月份,剩不了几个子。天还没亮,他就找盐公堂的佘老板去借铜钿,但他一开口,佘老板就苦笑了。他说,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这儿还差一十五块呢,我正琢磨着到你和王公那儿去开一次口呢,得罪,得罪!佘老板连连拱手致歉,他红着面孔退了出来。他知道再没有办法了,就只好回家去找郝妹。郝妹有一对金镯,那是他娶她的时候给她的聘礼,她一直把这点东西藏在一个他都不知道的地方。但到家向郝妹一讲,郝妹就光火了,她说这是给小芬留着的,当一只镯也不行,让他千万别打这对金镯的主意。
郝妹要他到那两家馆子店里去结账,她说他们赊下的香蕈木耳那笔账讨回来也差不了多少。她那是毛估估,根发细算过,即使讨得回来,也还差好几块大洋呢!这些都是老生意了,一年要到店里来拿不少货呢,但都得等到年关才会结账的。又不是死当,到时候可以赎回来的呀!但郝妹根本就不肯商量。
根发憋了一肚皮气,回到了店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们前两天就说好了,今儿上午来收。
今天镇上似乎煮沸了,一拨人接一拨人,跟着脚板从上塘下塘涌过,到宝塔街去看大轮船,谁都想看个稀奇。听说除了大轮船,还有兵舰呢。上塘的人被拦在东门,下塘的人被拦在通江桥桥堍,两边的驳岸立着密密麻麻的人。根发出世到现在,也没有见过这街上有如此多的人。这个最近被死人弄得愁云惨雾、灰头土脸的桐镇,因为来了这大轮船和兵舰,便像个吃了鸦片的鸦片鬼,顿时有了几分力气,长了几分精神。
哼,接二连三死人,居然死得连棺材铺里的棺材都会脱销!刚才他还看到外埠头运棺材的船,从门前河里开过呢。
昨天,听小芬说,学堂里要派一批学生到渔园去,为那些大客人服务。学堂里连课都停掉了,但店不许关门打烊,镇公所派人挨门挨户地关照过了。
但根发没有一点心思去看听说像宫殿一样的大轮船。他对坐立不安的小伙计叱责道,不去看,又不会死掉的!于是那小伙计一直立在柜台里,一副便秘的样子。
“兴许今儿他们就不来了!”他提心吊胆地探头向店门外看去,他的头一伸出去,立即就缩回来了,“真晦气,不看不来,一看就来了!”
敞胸露怀的张阿二、阮老三和几个一看就是客边人的壮汉子,走过来了。
张阿二反手抹一把根根直立的头发,狠抽两口烟,一手将烟头弹到河里。看到两股浓烟从自家的鼻孔里徐徐喷出,张阿二觉得自个儿像一张画片上的龙。
他是到了街上,才知道天官已经到了桐镇,嗨,这老娘舅!张阿二开始怨王兴国,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是从外头听来的。天官回桐镇这事,让他兴奋极了。这天下是天官的,而天官是伯爵的兄弟,因而这天下也是伯爵的,他是伯爵的人,所以他感到这天下似乎也是他自个儿的。张阿二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要春风得意。
张阿二、阮老三领着李镇公的人刚才去了几家诊所,盘问下来,一切正常。这会儿要去看伤科的老方宝那儿走走,瞅瞅可有什么情况没有。一见缩头缩脑的根发,阮老三扯开喉咙喊了一嗓子:“汝老板,铜钿备齐了没?今天你再不交,那就是为难兄弟了!”
经阮老三这么一吆喝,张阿二记起了前两天他们协助镇上财税所收费的事。本来,今天根本顾不上这事的,但与这个老根发约下了,今儿不交费,他们就来帮他关门。他不能说了不算,要不往后,还有谁会忌他?
张阿二一到这家汝记山货店门口,脸就不由自主地阴了下来。他停下脚,站在店外,冷冷地扫视着这家看起来还算殷实的山货店,但他瞥了一眼根发,就把眼睛移开了,他不要看见这个人。自从知道那个小丫头就是这家山货店老板的女儿,一看到这个系着竹布筒裙的汝根发,他立马想到那天拦着陆子矶,被他的女儿羞辱的情形。他这口恶气一直没有机会出呢!
“走开,走开,这又有什么可看的?怎么啥事一到你们这儿,就跟苍蝇见了血似的!”张阿二如同赶苍蝇一样,向慢慢地围到门口的人,甩着手喝道。
人们向两边退了退,仿佛有几分抱歉地朝张阿二笑笑,但就是不肯这样扑空离去。
根发从来没有欠过什么人的账,他缩在一边,无地自容地对张阿二、阮老三他们一拱手,一脸堆笑道:“不凑巧得很,这两日我一直在外头想办法,大家手头上都有些紧,我也有点周转不开,都是乡里乡亲的,看能不能再宽限两日?回头我再出去想想办法,不好意思,各位帮帮忙,帮帮忙!”
在其他店里收钱的财税所老沈突然从人丛中冒出来,对根发撇撇嘴道:“乡里乡亲?这儿跟谁不是乡里乡亲的?都像你这样,今朝推明朝,明朝推后日,这笔铜钿恐怕到明年也不定能收上来呢!一收税费你们就嚎,镇上都是好说好商量,已经作过让步,有些费能降的都已经降过一降的。都是讲好的事情,今朝再不交不成呐,太阳落山前头!”
“那如果实在拉不开栓,交不出,再咋办?”根发脸一红,硬撑道,“你们说一月清就一月清,一年一交就得一年交?全由你们说了算,还让不让人活了!”
正准备转身走开的张阿二慢吞吞地拧过脸来对根发吼道:“那就是我们说了算,你他娘地爱活不活,关你爷屁事!今天不交钱,搬货!”
根发一愣,他争红了脸闷头闷脑地立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交还是不交,放个话!”张阿二的指尖戳住根发的鼻尖。
“装熊啊,那就这么办,搬!”阮老三看着一言不发的根发,向老沈手一挥,搬起半袋胡桃就要往外走。老沈抓起一箩筐黄花菜,一上肩就走。
一直缩在一边的小伙计,叫一声扑过去,抓住那袋胡桃,不让阮老三走。张阿二一伸手从后头抓住小伙计的脖颈,往边一悠,就将人扔到货架下。小伙计一头撞在货架上,架上的两个装着干果的方瓶齐齐地应声落地。一地的干果,一地的玻璃碎片。
根发眼前一片模糊,突然他觉得一股气儿直蹿脑门。根发冲进柜台奔到里屋,抓住一把菜刀,旋风般地刮到店门口,将雪亮的菜刀抖抖索索地横在脖子上。
根发除了闻到的那股铁腥气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们搬搬看,今天真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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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0
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小伙计扑过来拦腰抱着根发哭喊道:“师父呀,不要呀,不要呀!”
门外的人群一阵骚动,哗的一声散了开去。老沈看着根发痉挛的脸上那一双赤红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里的箩筐麻袋,三步两步地退到街路上,看看站在一边看着根发的几个外乡客人,再看看一脸雾气的根发,对众人尖叫道:“这也算暴力抗税!”
张阿二浑身一抖,怒发冲天指着根发的鼻尖大骂道:“触,我就不相信!你他娘的吓唬谁呵,你今朝的刀要是不切进去,你就是婊子养的,搬!”
阮老三夺过那袋胡桃,直接扔到门外,又提溜起一袋黑木耳,往门口走去。
小伙计放开根发,再次奔上前,两手拖着袋底,向后拽去并大声哭喊。
根发一口牙齿嘎嘎作响,他眼一闭,在店里店外的人的一片惊叫声中,使大劲将刀往脖子一拉。
根发的血呼地从刀口中狂喷而出,飙了张阿二一脸一身。张阿二大惊失色地一把推开向他倒来的根发,跳到门外对众人道:“是这老翘辫子自己干的,你们可是都亲眼看见的!”
根发身子一晃,随着菜刀呛啷坠地,直直地倒在冲进门来的人的怀里。
根发舞动着双手,身子开始一挺一挺死命挣扎,他嘎嘎地吐出几个字来:“郝妹……小芬!”而后再次血喷。接着,他直直的目光骤然一变,脸上泛出一片金黄。
虽然遭遇刺客,天官一行都被折腾得没睡好,但在渔园里安顿好之后,大多数人都睡了一觉,起来后就悄没声息地开始四下走动。几乎所有的人都渐渐地为渔园这水木清华、风物幽美的景致所染,变得心平气和。昨晚因游轮遭遇刺客所受的惊吓,特别是在一顿美餐之后,已在不知不觉中褪色了,四下里弥漫着因阴霾渐尽而生出的一份惊奇喜悦。
亭台楼阁上不时可以看见和听见,一些或伫立或踱步的人影和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及低笑声。以中国山水画的审美意趣构思而筑的中国山水园林,又因为有了那些身着长衫星星点点浮动着的人影而生气贯注,通体皆灵。
鲁美伦倚窗凭栏看渔园,看桐镇,看远处水气缭绕的大江大湖。生于美利坚长于美利坚的鲁美伦,为眼前这一方远离繁华喧闹的乐土而陶醉。她有些恍如梦中的感觉,惊叹人间竟有这样的红尘仙境。游轮驶入桐镇,一幢幢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江南民居渐渐地展示在她的眼前。粉墙黛瓦然而又显苍古质朴的小镇,在她的潜意识中搅起了团团水花涟漪。看着大河上劈水而来的一艘艘挂满船帆的驳船、优哉游哉的小船和河面上的氤氲水汽,她觉得她的前生就是这水乡中人。当她在轿子里撩开帘子往外看时,周围的那一切令她感到那样的亲切怡人。如果可能,她真想留在这儿不走了。
她慢慢地收回目光,握笔托腮,又凝神看定茶几上的盆景发起呆来。
书桌斜对面的大茶几上有一盆山水盆景,那是一盆长方形的紫砂浅边盆景,在盆中一汪清水中,昂然卓立着几块苍苔点壁的山石,像是几座如人直立的奇峰。山石表面布满了乱柴般的坚硬裂纹,座座长短粗细各有不同,峰峰奇拔豪达,阳刚之气四溢。但山石缝隙中又点缀着几株萍叶如伞的小草,小草株株秀气挺拔,楚楚动人,紧依在灰中带绿的石表之上,又极显一种阴柔之美。
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盆景,鲁美伦心中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和幸福,她深深地为中国的能工巧匠而折服。相比较之下,在这一方面,她觉得欧美人的审美意趣不免有些粗浅。她以为总有一日,中国的园林和美食会有如成吉思汗的铁骑那样,横扫整个欧亚大陆。
她想着回头见到高梦轩,她一定要把她的这种想法告诉他。这个曾经名震天下的高梦轩,她觉得她已经突破了他的外围,为此而生出了一种成就感。
当昨晚被高梦轩从甲板上拉起来,看着一身水一身泥的高梦轩,她真有一种想扑过去亲吻他的冲动。
中国商人官吏,家有三妻四妾乃是最为平常不过之事,但正值壮年的高梦轩自五年前夫人病殁,却再也没有续弦,这赢得了鲁美伦极大的敬重。如果能重新选择的话,她第一个想为之写传记的人是高梦轩,而不再是这个喜怒无常的天官。说到天官,她决定将原来的开头推倒重来。天官震怒时那一道贯彻头顶的疤痕就会红得发亮,像一条殷红的大蜈蚣。鲁美伦来华在京见到天官不久,便冒昧地问这疤痕的来历。天官说,这是少年时与人殴斗留下的一份纪念。但这个话题当时未能继续下去。如今回到自己的家乡,鲁美伦觉得可以重拾这个话题,其中必定有非常生动有趣的一些细节。她觉得可以从此切入,从这个非常出彩的细节开始,来展开天官的戎马生涯。
但这会儿,鲁美伦再不想写东西了。她也得出去走走,她想到镇上去看看,看看这个苍古精致而又非常生活的镇子!那些笼罩在晨曦和暮色中的中国江南古镇的图片,曾使她想起中国最最令人钦羡的朝代——大宋。她扔下笔,揣起相机就往高梦轩的房间走去。
大家用餐的时候,天官仍然没有露面。洪士牧听天官的侍卫官说,天官刚刚睡下。天官睡前,让人传话,取消一切活动。
洪士牧他们被一群花花绿绿的妙龄女郎相拥着,前往膳堂用餐,一路上一片淫声浪语。高梦轩执意不去,独自在房内用罢餐后,他身着一袭淡蓝色长衫走下楼来。
高梦轩向天官的移春楼看了一眼。天官三十年重返故园时,又是水怪又是刺客,他的故乡竟会用这种方式欢迎他,高梦轩理解天官此时此刻的心情。
游轮驶入宽大的水面,桐镇已经扑面而来时,他见天官推开两个挡住他去路的贴身侍卫,大步走向栏杆。他手扶船栏,高大壮硕的身子微微前倾着,出神地凝视着影影绰绰的桐镇。天官就那样一直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甲板上。
不过,对在此召开这个对西南用兵和对日借款的桐镇会议前,出现这种凶兆,高梦轩感到一丝莫名的兴奋。但洪士牧,这只祖籍湖北的九头鸟,早餐前与他在这条甬道上拍面相遇时,对他说:你虽有德意,而无救倒悬!此次会议必能立定国是,计日程功。
高梦轩冷笑一声,抬头向东而去。
当游轮直抵桐镇那条大河边的青石拱桥时,他便见塔、见山、见亭,胸中豁然开朗。尤其是那座塔尖犹如一柄青黑色的利剑似的望夫塔,令高梦轩怦然心动。鲁美伦则为流传千古的望夫塔故事而深深感动,弄得涕泪涟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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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黑色的宝塔衬在一片灰墙黑瓦楼房之间,独立但不霸道,它与周边鳞次栉比的老屋完全融作了一团。这古建的一塔一桥,是别有一番滋味的丹青水墨。天官原来对他说这是桐镇标志,是桐镇的名帖。
高梦轩以为不论大城还是小镇,屹立其中的宝塔总能使这座城池增添几分灵气,犹如一簇鲜花可使茅屋蓬荜生辉。
既然无事,他决定去看看桐镇市面,可能的话,顺便也去瞧瞧这座遐迩闻名的望夫塔。
东方既白,但那竟是一瞬间的事,此后天色一直昏暗如晦,天空中布满了一天的雨云。一带清流呈新月形绕园而去,水包园水包山,已然取巧。而真山真水,乃天造地设一园林,而渔园又被包孕其中,似成园中之园、景中之景,这更是出奇!对千年园主的匠心独具,高梦轩不由得深为折服。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危檐高耸的楼群,翼角如飞,稳重中又显得轻快松弛自在。园中古木含蓄掩映、高低俯仰生姿。一道道花墙带游廊,天然委曲,分叉蜿蜒开去,既使有些楼群各各独立成园,又使这些独立成园的楼群相互沟通串联。高梦轩吃惊地发现,桐镇的渔园既有皇家园林的端方整肃之美,又有私家园林的自由活泼之姿;既有北方风格的雄健,又有江南风韵的透雅。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南桐镇竟会有这样锁在深闺人未识的园林经典!
“呵呵,水光山色常在左右,清流奇石时刻相伴,‘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高梦轩在用餐前,一直独自一人在楼下庭院里漫步吟哦。洪士牧刚才很兴奋地对他说:“曲径方能通幽,这些楼堂都是需要通过曲折小径小门才能走近,其间还有天井游廊穿插,这经历曲折后的开朗,才能提升包揽这无穷秀色呵!绝,真绝!咱们京城的那些王公贵族的府笫,搁这一比,就他妈的跟土财主的老宅子似的!何谓雅俗,不言而喻,不言而喻呵!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妙,妙嗬!”
而鲁美伦一到渔园,便上下左右环顾仰视,连连大呼小叫:“Beautiful!Beautiful!”
昨晚虽则有惊无险,但这个女人再次与他在甲板上相遇时,看他的目光显得有几分异样。尽管高梦轩始终过着像清教徒似的军旅生活,但还是读得懂这个女人的眼神。一个眼睛中充满爱意的女人,往往也是一个男人值得信赖的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变得流畅无碍,高梦轩决定给自己松套。说说话,怕什么?他高梦轩怕过什么?
“嗨,高先生!”鲁美伦飞奔下楼追了过来。
高梦轩与鲁美伦并排漫步在一条小径上,远处有一座巍峨堂皇的小楼掩映在一棵棵梧竹枫杨之中。
前面有一道黑灰两色的粉墙,中间开一扇月洞门,忽然从这月洞门中飘出了一群手持鲜花,仿如彩蝶般的女孩,女孩们的后头跟着两个长发飘飘的女先生。见高梦轩与鲁美伦过来,她们立即立在路边,笑吟吟地向高梦轩鲁美伦行注目礼。高梦轩与鲁美伦目光同时落在其中的一个红衣女孩身上,她衣衫长发飘拂,如天使般地侍立的人群中,确实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感觉。鲁美伦在他身边喜不自禁地连连惊叹:“Pretty,安琪儿!”
那个女孩俏丽的脸庞显出一种沉着忧郁的神情,眉眼间挂着一抹淡淡的倦意,确实令人垂爱。高梦轩心想,世上如果有一种既温润柔和,但又最具有震撼冲击力的东西,那它就是这个女孩的眼睛。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交织着一种人类所无法参透的大悲悯。高梦轩不明白,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怎么可以有这样一双眼睛?
一位女先生轻轻地触动一下红衣女孩,那女孩立即迎着他们走过来,将手中的鲜花献给了鲁美伦。
“哦,我亲爱的,谢谢,谢谢!”一阵惊喜如浪花般地漾开在鲁美伦的脸上,她接过花,搂着女孩连亲了几口。
她们恐怕不知道她是个洋女人,不然她们会换一种眼神看她的。高梦轩心想。他接过另外一个女孩献给他的花,谢过之后,便递给紧跨几步伸出手来接花的马弁。
“可以跟你一起合个影吗?”鲁美伦与女孩聊了两句,便征求她的意见。
红衣女孩一直没有说话,鲁美伦问的问题都是她的同学替她回答了。这时她又扭头去看她的先生,两位女先生颔首一笑。鲁美伦从挂包中取出相机交给高梦轩,立即将女孩搂在怀里,摆开了姿势。镁光灯卟地一闪时,那些女孩发出了一声轻叫,但她们脸上都挂着一抹讪讪的笑容。
鲁美伦夸张地连连挥手,向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先生作别。高梦轩走出去很远了,还想着那女孩,他承认这个红衣女孩有一种秋日枫叶般的冷艳,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空灵之美。
他们走过游廊,穿过一条小径,又见了一孔葫芦状的小门,那门上方的砖雕匾额上镌刻着“望江园”三个大字。高梦轩方知那幢高楼便是所谓的望江楼。园墙角落一如渔园各处,挺立着几株遍布无数斑痕的长短石笋,显得雅趣盎然。他突然看到从园门边一块顽夯大石后走出两个彪形大汉,双双向他立正行礼。一望便知,那是李镇公内务部的人。见他们似有阻拦之意,鲁美伦扫兴地笑笑,首次挽起高梦轩的胳臂,欲向后转。
“借光!”高梦轩夹着鲁美伦的手臂,对两个大汉说。
“是,将军!”那两个人愣一愣,对视一眼,然后再次立正敬礼,请高梦轩鲁美伦通过。
望江楼坐落在一湾与外河相通的清溪之侧,清溪穿墙而过委婉曲折注入一泓池水之中。池岸四周布满层层叠叠玲珑空透的假山,另有一石舫藏于银杏桧柏之中。
“高先生,威风凛凛呵!能说说高先生的用兵之道吗?”鲁美伦调侃道。
高梦轩仰视着古意盎然的望江楼,缓缓地说道:“套用一位中国古代圣贤的一句话,兵为贵,帅为轻,是故得兵卒者得天下。”
“呀呀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高先生用的是中国古代孟夫子的话,可对?”鲁美伦格格格地笑了。
这个洋女人把这段话说得疙里疙瘩,但却一字不漏。高梦轩心头一喜,他未料到她竟会知道孟子,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孟子,是高梦轩推崇的中国古今第一人。
“贵国孟夫子还有一句话:‘君之视民如犬马,则民视君如国人;君子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鲁美伦的面庞闪显出一种象牙白的光泽,她双目炯炯地盯着高梦轩的眼睛问,“高先生能告诉我,你对这段话,是怎么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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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梦轩警觉地看了鲁美伦一眼,这个洋女人居然顺水推舟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分明对自己那点破事一清二楚。正因为她了解他和天官之间的分歧,故而才这么三番五次地找机会与他接近。高梦轩心里不觉有几分不快,他似乎无意地抽出手臂说:
“鲁小姐,在美国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提问。对方如果实在不想或者不便回答,只要一句‘无可奉告’即可,其实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不是答案的答案。但在中国,最敏感的问题,也是最忌讳的问题。一般而言,中国人不做犯忌之事,否则就有人会怀疑你的智商。”
他们的脚步在铺着碎点的小路上,一下变得滞重起来。
“是吗?”鲁美伦失望地垂下眼睛,向前悠一悠双臂,故作轻松地一笑。
高梦轩意识到自己不够绅士,有点难为情。突然,鲁美伦一步跨到他面前,真诚地仰脸一问:“高先生,能和我做个朋友吗?”
高梦轩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睛。只有从她的眼睛里,还多少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洋女人。鲁美伦清澈无比的眼睛里写满了激情、热忱、诚挚和恳切。
静场片刻,高梦轩微微地点点头。
“一言为定!”鲁美伦大叫一声,重新挽起他的胳臂,向前走去。
楼前隔池对岸一处蘑菇状的湖石边,笔立着一个英气逼人的俊小伙,他远远地向高梦轩敬礼致意。
“中国有句成语——焚琴煮鹤,中国人用这句成语来比喻大煞风景之事!”高梦轩向一身制服的小伙回礼时对鲁美伦道。
处处透出险怪诡幻之美的望江楼,竟被派了这等用场!他一直没有见识过李镇公拥有的自中国古代相传下来的一百零八种刑具,这儿的刑具虽然不可能一应俱全,但刑具肯定是有的。一想到那些刑具,高梦轩就对这个李镇公更添一份厌恶。
他们一到桐镇,全都坐了轿子,而李镇公则陪着天官乘一条乌篷船绕市河到的渔园。在李镇公眼里,这世界上除了天官和他自己,其余人全都可能是杀手。这个李镇公活得可真他妈的累!
“高先生,我能问一问兄弟会的事吗?”鲁美伦问道。
“当然。不过得待一会儿。”高梦轩看到李镇公从主楼后的一条回廊的瓶形砖门里出来,匆匆向他们走来。
李镇公一夜未合眼,他铁青着脸与高梦轩和鲁美伦握手寒暄。鲁美伦握着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又被那只大手的主人冷眼一扫,心里一凛。
高梦轩则看着这个通哓古今行刑逼供的酷吏想道:如果此人与受刑者的位置颠倒,也请君入瓮一回,不知他能苦撑多久?天官有多少秘密都被他锁在这张抿得铁紧的阔嘴里!
“高兄,我想你与鲁女士这会儿要去镇上恐怕有些个不便吧!”李镇公抱歉地说。
“我知道。只不过在这一带随便转转看看。你自便吧!”高梦轩道。
李镇公再三关照高梦轩,这小镇最近是如此的不太平,为安全计,他们不可能独自外出。高梦轩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李镇公便与两人握手道:“高兄与鲁女士登楼一望,可将桐镇尽收眼底。好,在下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李镇公告辞后又走进了回廊的那道瓶形砖门。
“兄弟会是一个全国性组织,总部就在贵国的檀香山。前清末代在国内已有些个名气,以图在国内建立一个民选政府,成员大都是留学美法俄日的留学生和侨居这几个国家的侨民。他们彼此问候的方式也与那些个国家早年的欧式兄弟会一样:‘兄弟,你受苦了!’”高梦轩边走边说。
“那么暗杀一个天官,就可以建立一个民选政府吗?”
“不能,但他们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在野党。”高梦轩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咱们中国一直有这样的传统,从来不乏这种慷慨悲歌的壮士,从荆轲刺秦王开始。中国古代管这叫做‘弑君’,是吧?”
“咱们中国!”高梦轩淡淡一笑,为鲁美伦的那一句咱们中国,而后扬起两道剑眉低沉地说道,“是的,弑君。但是他们从来未将被暗杀对像视作过仁君!”
远处的大江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气势磅礴地展现在他们眼前。高梦轩独自踏上蹬石,扬首直视天际一片孤帆远影。
鲁美伦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长发衣袂飘浮起落的人,是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职业军人,他博学睿智,富有激情且多愁善感。她为自己赢得了这位她仰慕已久的中国将军的友谊而兴奋,她的内心涌动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她轻轻跃上那块巨大的石蹬,挽起他的胳臂,缓缓向望江楼走去。
冒辟尘已在桐镇潜伏多年,而且竟和王忆阳发生关联,实在使王伯爵深感震动。一个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取他性命的恐怖杀手,居然与他的距离和关系是那样的近,近到让人感到荒诞的地步。他居然会与王忆阳同床共眠!
他有二子一女均远在欧洲,唯有这王忆阳一直留在身边。她生性放荡,行事荒唐,对此他早有耳闻,但她竟会和一个李镇公说的走村串乡的劁猪乱党、一个杀人如麻残忍而又冷酷的杀手搞在一起,那便是在作死。天官回乡的消息,是不是她泄露出去了的,李镇公没有对他说。但李镇公不追究,并不等于没人追究了。如果天官知道这刺客和自己侄女的这种关系,认真起来,他伯爵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即令天官在这件事上不怪罪他,可这样一个天大的丑闻,肯定叫他震怒。伯爵想想这事,头就如同要炸开来一般的痛。李镇公刚才居然还让王四海去请她搬回渔园。但他一怒之下,下令把她就地关在那儿,关死这只把人脸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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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1
刚才有人来报,说是这个傻逼丫头一听说她的劁猪郎伏击了天官,且生死不明,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天官是谁,而这下作的劁猪郎又是谁!这只贱货啊!
但他才知道,把王忆阳关在火烧弄,这正合李镇公之意。李镇公趁机让人守在那儿,想守株待兔。把他王府的贵阁千金当诱饵,这让他很伤自尊。可关人的话,是他自家放出去的,一时半会儿不好再改口了。但他也委实放心不下,倘使那劁猪郎猪脑子真的上钩,然后砰砰啪啪打起来,枪子又不长眼睛的!这让他很伤脑筋。再说王忆阳是个能把一件事儿往死里做的主。他知道这事根本没完,再往下,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人是王伯爵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摆不平的人,她十二三岁无心向学时,被他搧了一大嘴巴,她竟夹一小布包不吃不喝连续哭闹七天七夜,要死要活地离开了渔园。那次就把他王伯爵的干风收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动过她半个指头,就连她和他从沧州请来的保镖睡觉,他也没有咋样,只是私下宰了那个为了俭省,数九严寒也非要脱得一丝不挂睡觉的土鳖。但这回这个傻逼疯丫头太不像话了,天官如是怪罪下来这将如何了得呵!
李镇公一到桐镇,就对所有的外来人口和可疑之人都进行了摸底排查,还将有乱党嫌疑的直接拘禁在望江楼的灵屋洞里。同时,对一时很难料定的人员也列入监控范围,包括两个贼头鬼脑的记者。这个曾是京城第一名捕的李镇公对冒辟尘与王忆阳的苟合之事,了若指掌,但他娘的就是不同他王伯爵言语一声。他相信李镇公的解释,为了顾及他的脸面而闭口不谈。李镇公在这之前,非常自信冒辟尘只是有一点可疑而已,没有想到这人会差一点在天上给捅个窟窿。可伯爵仍然有些怨恨这个李镇公,为啥不早早地向他伯爵通气呢!
“现在才是真正颜面尽失!”王伯爵叹道。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把忆阳小姐带回渔园吧,关……住在渔园,也叫人放心一点。”王兴国端着一个茶盅站在一边小声地说。
前面,他拖着李镇公一起来向伯爵说王忆阳和冒辟尘的事,就想让他伯爵知道,这一回桐镇天下大乱,他伯爵和他的宝贝女儿也有份,不能光把他王兴国一个人推出午门斩首。不过,他清楚,这次,这个镇长他是当不成了。这天下能出的事,什么蛇杀人,大蛇替主人复仇……啥稀奇百怪的事在桐镇都出了。
王伯爵向王兴国摆摆手,示意他免开尊口。伯爵继续面目阴沉地在厅中央慢慢走动。
“老山泉茶馆店里那个茶房,大家叫他老振兴的,被个捡垃圾的人发现死在石灰窑了。还有两个捉蛇人也被勒杀在三潭,也是今早刚刚发现的。”王兴国小声地嘀咕道。他想把他知道的事,都说说,免得到时候,伯爵怨他知情不报,或者是该知道的都不知道,而迁怒于他。他还想说说老根发被张阿二逼得抹脖子的事,看伯爵根本不在听,就打住了。
王伯爵决定去火烧弄走一趟,他想彻底落实一下,王忆阳是否同那个牛郎中说过天官到达桐镇的具体时间,如果需要,她得洗清自己,免得留下什么后患。王四海又像魂一样从边上的厢房里荡出来,他毫无表情地对伯爵低声道:“兴国已经让学堂里的先生把孩子都带进来了。”
王四海的这句话王伯爵倒是听清了,他哦了一声,目光扫过王兴国,落在王四海厚重的脸上,向这位大管家点点头,挥挥手道:“你去安排吧!”
王四海不动声色地走了。王兴国觉得有些诧异,学堂的先生学生这么个小事,伯爵还要请王四海这样的人去安排。
王伯爵发现脑子一乱,竟把这事给忘了。他的目光转向厅外的移春楼,看都不看王兴国一眼,对他说:“你在这候着,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有什么事就问四海。”
王兴国立即将手中的茶盅放在茶几上,如释重负地看着王伯爵慢步离开客堂。他意外地发现伯爵走起路来,竟显出了几分老态。
天蒙蒙亮,阿钟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的额头脸颊上布满了篾席上横竖交错的竹条印,看起来像只王老虎。他眨巴眨巴眼,在那发起愣来了。一想起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他就激动得直打哆嗦。
同汝月芬、阿德分手,回到自家,一躺下,他竟然毫无睡意,就在那儿翻来覆地想那个牛郎中叔叔。继而,他又开始想洞窟里的那条传说中的入海通道。昨夜,当他跟在阿德、汝月芬身后,陪那个驮着牛郎中叔叔的陆伯伯再次踏进水帘洞时,他就想过,即使没有夜明珠之类的宝物,但能找出那条入海通道,那也太值了。他们就能成为桐镇人永远的话题,风头出足。
阿钟想待会儿叫阿德一起到学堂时,就同他说说这事,看这两天夜里,能不能再去一趟老山泉的后园。
“阿钟,阿钟呵,这两天学堂放假了,啥时候到学堂再通知。”隔壁一个比他低两级的小男生对着他的窗大声高气地喊道。这个小男生从来以全班第一个到学堂为最大的荣耀,显然是刚去过学堂了。
“真的,骗人不?”阿钟兴奋地问道,一骨碌便翻身下床。
“骗你?高兴点了,我吃饱了我!”那小男生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爹还没从乡下回来,娘到大桥头买小菜去了。阿钟立即蹿到灶间抓了两块糕,脸都没洗,就逃出了家门。阿钟边吃糕,边向阿德家走去。但他一走到阿德家的前门口,刚想喊一嗓子,就只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呵斥。
“做啥,又想做啥?”阿德娘提着满满当当的小菜篮,压低噪音喊道,“又来勾魂来了,是吧?半夜里已经害得他被夹头夹脑地敲了一顿,又想来害他!”
阿钟支支吾吾地申辩着,头一勾,立即灰溜溜地逃走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啥一见阿德爹娘,心里就发虚。往回走时,金山挺胸凹肚地过来了。金山他们学堂也放假了。
阿钟连咽了几口唾沫,才没把昨夜的历险告诉金山。但他一对金山说,再去一趟老山泉的后园,再进洞去摸摸另外一条洞道的情况时,立即遭到了金山驳斥:“茶馆店里的人全是吃素的,大天白亮的,除非你带包石灰去!”
“进不去,大不了就在外面转转,又不蚀掉点啥的。一包五香豆,咋样!”阿钟发狠地拍拍胸脯。
金山有点心动了。但他还是提议叫上阿德,就他们俩,没劲。
于是阿钟、金山来到阿德家门口,靠在玲玲家的屋墙上,商量谁喊阿德。
“你叫!”阿钟推推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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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你喊,阿德他娘对你的声音不熟!”金山推推阿钟。
他们推让半天,还是由金山来喊。
“阿有旧的皮鞋修呵!”金山硬着头皮喊起来了。但未待他喊出第二声,他们身后的门咣当一声便开了。
玲玲的后脑勺翘着一支直愣愣的辫子,像前朝官老爷的顶戴花翎一样。她仿如从来不认识他俩似的,没有好气地嚷道:“喊魂呵喊!对你们说一声,我爹还在困觉,把他吵醒了么,嗨嗨!”
“嗨嗨!”阿钟回头向玲玲嘀咕道,“神经病,挑水去吧!”
玲玲她爹曾经梦游过,半夜三更起来,咯吱咯吱到河里去挑水,水缸满了,放下担桶又去困觉,第二天,他发觉水缸满了,大吃一惊,说是家里出田螺姑娘了。当夜,他又起来,刚挑起担桶,就被玲玲她娘逮了个正着。这事整条街的人都知道。
玲玲的脸绿了,她声色俱厉地喊道:“啥?”
金山拖一把阿钟,撒脚逃出去的当儿,他呸一声:“你只瘟货,你们一家都是神经病,快点跟你爹半夜里挑水去吧!”
“你阿钟从今朝日辰起,有种再从这门口过一过,试试看,小猢狲!”玲玲对着已经像兔子一样蹿出去的阿钟和金山咬牙切齿紧地喊。
阿钟、金山逃出藕河街,才慢悠悠地走开了。他们三转两转,还是转到了老山泉。阿三伯正开了门出来,晃晃悠悠挑着空桶,拐过街口,去担河水了。阿钟心头一阵跳,狂拍了几下金山。
他俩相视一看,二话没有,便猛扑老山泉的后园去了。
阿德走在去学堂的路上,觉得自己的脚下有些发飘,脑袋也木木的。他感到从来没像这会儿这么想睡觉。看到一拨一拨的人向镇东涌去,好生羡慕。可他们排节目的人,还得到学堂报到,心里很怨。临出门前,娘关照:今朝从学堂要回转来,再出去白相,脚敲断!
现在连娘也弄清楚了,学堂里排节目原本为的是天官。演出在即,这又让阿德兴奋了起来。但等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学堂,一听说万先生、文先生她们已带着汝月芬和其他一些女生去渔园服务时,心里怨得要命。万先生原来说过,出演节目的人可能都会去渔园服务的呢!
能出入渔园的桐镇人,恐怕扳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的,绝大部分的桐镇人顶多是远远地揽上那么一眼。阿德敢担保学堂里的人除了他和阿钟那一夜算是去过那么一去,谁也没有到过那儿。大摇大摆地进出渔园,那是谈都不要谈的事了。那儿不仅好玩之极,而且还有东西吃呢,吃的尽是些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关键是,还能与汝月芬一整天都在一起。大家还能在一起吃中饭。一想到她们会在一张大桌上吃饭、谈笑,阿德就心如刀绞。他平生一大愿望,就是能和几个最要好的男生在一起吃餐饭,再在他们家过一夜,如果是打地铺,大家睡一起,那就更是乐死人!
他妈妈的!一桩本来跟他有关系的事,转眼间同他一点关系都没了,阿德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汝月芬是从家里被叫走的,万先生和文先生一家一家去叫的,然后就带她们直接走了。说是不要男生,男生毛手毛脚的,带倒香炉碰倒佛。晚上的演出听说也暂时中止了,啥时候演出要另行通知。总之,阿德觉得这是特倒霉的一天。唯一能让人心里舒服一点的是,今朝不用上课了。学堂里的先生都去了镇上的礼堂,等着参加一个什么仪式。
南禅寺河湾里的炮艇和游轮撩拨着学堂里所有学生们的心,阿德和林立生在学堂里满世界地寻阿钟,但阿钟的同学说他请假没来。阿德就约了林立生一道去看炮艇游轮,直奔南禅寺而来。
走了下塘又去上塘,而后又绕到镇东头的驿道,都被士兵拦了回去。忙乎了半天,都未能到近处去看一下只能在图片上看到的舰艇和游轮,阿德和林立生只好又回到了东门。原本阿德是要同林立生说说老山泉那个叫人神魂颠倒的洞窟的,但因为冒叔叔之故,他不想说了。
停泊在河湾河埠边的炮艇和游轮的甲板上,有人在不间歇地移来移去。大河两岸也有十来个人四处游动。如高楼华殿般的游轮和八面威风的舰艇,是桐镇人做梦都无法想象的稀罕物,因而警戒线外,从早起就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的。天官的到来,将这一阵子笼罩在桐镇头上的那片重如千钧的阴霾,一扫而光。
阿德、林立生只有从人缝中远远地向那幢如大洋楼似的游轮揽上一眼,而那艘兵舰则干脆连影儿都看不到。一会儿,在人丛里钻来钻去的林立生也不知去了哪里。
但当阿德远望着宝塔时,心里不由得担心起陆伯伯和冒叔叔,也不知上过药的冒叔叔现今是否已经脱离危险,要命的还有这本来清清静静的冷水东门,现如今成了桐镇最闹热的地方了。万一天官和他的人再要登塔咋办?阿德急死了。
哈松和学堂里的好些人,也都在这。学堂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来了。快吃中饭了,但谁都不想就这样离开。陆伯伯说冒叔叔如能扛过今天,可能还有救的。阿德想着今晚夜半,他一定要瞒着汝月芬,登塔看看这个冒叔叔。
阿德几次在人丛中搜索,寻找阿钟和金山,但始终未能找着。全桐镇的小把戏几乎都集合在这儿了,可这两个狗头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打算吃过中饭再去找阿钟。
阿德的目光落到肥肥大大的泉福身上,泉福仿佛一只蟾蜍向哈松移去,他朝阿德瞥一眼,又瞥一眼。他们凑在一起后,四目齐齐儿射向阿德,阿德当即从他们的目光中品出他们的不怀好意。这个狗头泉福,阿德一直没有雪耻机会,虽说摆平哈松便意味着摆平了这个蠢货泉福,但桥归桥,路归路。
“看牢他,要是他一会儿走到驳岸边上,咱们就挤他后头的人,让他落进河里,溺杀这东西!”哈松眼看着阿德对泉福附耳低语。
林立生突然从这俩人背后冒了出来,而后又死命轧过来对阿德说:“哈松要下毒手!”
“啊?”阿德双眼迸出火来了。他虽然料定这狗日的哈松也只是这么一说,但他光火极了!他老早就算了,但哈松居然还“韬光养晦”,在捕捉时机,要与他结总账。他冷冷地向哈松、泉福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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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2
“走,吃中饭,回去!”哈松看到阿德虎视眈眈的样子,脸色一变,愣一愣,而后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拖腔拖调地大声说道。他拖着泉福,夹紧尾巴走出人丛。
服帖就行,他今儿没有时间理会这个。阿德又抬头去看那道拦在东门外的警戒线。毕节生佩着王兴国给他的一把短枪,脚穿一双布满尘土的方口布鞋,拖拖拉拉向这儿走来。他一脸的沉痛和疲惫,人完全萎掉了。他知道现在加上从番芋岛上撤下来的三个人,整个警所只剩下他们四个活口。陶巡警他们好几个到现在连尸首都还没捞上来呢,估计已经都被冲到江里去了。毕节生知道这种所谓的失踪,那就是死定了。其他的人都已被捞到船上运到镇上,停在南禅寺里,能寻到的死尸全在寺里的大雄宝殿和几间禅房里停着。那些人的家里人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连命都没了,要不还不得哭翻天!
他不知道这一段时间,这桐镇是怎么啦,这死人的事是一茬接着一茬!他头一次想到“天怒”这两个字来。染坊的杀人现场,让他呕了一场,直到现在仍然喝口水进去也得吐上半天。
哈松一看见毕节生,两眼一亮,他捅了捅泉福,几步奔过去,对毕节生大叫一声:姑夫!哈松有一个远房表姑嫁给毕节生做了老婆,两家都有来去。哈松一知道这个姑夫就去南禅寺,便恨不得跟毕节生磕头,央求他把他们带过去看船看艇。
“阿好了,姑夫,谢谢你了呀,带我们进去阿好啦!”哈松拖着毕节生的皮带,连跑带颠地追随着他一遍遍地请求道。泉福则两眼发直地紧盯着毕节生的嘴,仿佛他吐出来的话,事关生死。
毕节生什么也没说,无力地向这个死缠烂打的小外甥朝前摆摆头。
“好也!”哈松和泉福一声欢呼,就随着排开众人的毕节生走到东门。
毕节生向李镇公的人说了几句,满头是汗的哈松、泉福便屁颠屁颠地和毕节生一起通过了警戒线。哈松回过头来向仍旧在那盘桓不去的阿德看了一眼,满脸的骄傲和自豪。
阿德和林立生又嫉妒又羡慕地看着哈松、泉福走到门里时,巴不得此刻有人在这儿放一把大火,谁都他娘的别看!他不想看到哈松那个得意劲,好像这个桐镇就是他家的。
“■样!”阿德对哈松的背影骂道。
“跟屁虫,吃蛔虫!”林立生朝着泉福的背影骂道。
“走,都被他们看去了,还看个屁!”阿德拖着林立生愤愤地钻出人丛。
到了家门口,阿德再没叫林立生一块儿进去吃饭,林立生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忽然他发现阿德那个被头发遮住了的伤。他惊问道:“咋了,阿德?”
“哦,碰在墙角角上了。”阿德不以为然地看一眼林立生,向弄堂里走去。
阿德一进门,一看爹居然回来了,爹中午很少回来的。他很失望也很担心,不要一吃过中饭,爹又不让他出去了。但爹和娘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阿德就噔噔噔地上楼了,他想用床下鞋盒里的铜钱,夜半去塔里时好给陆伯伯、冒叔叔带点吃食。
阿德钻进床下,拖出那只鞋盒,一开盖,首先看到了那只玉盒。
冒叔叔说过,“你应当先去孝敬你爹你娘。这生你养你的爹娘,你应当先去孝敬他们。有朝一日,当你再想尽孝,但他们都不在了,心会痛的。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待好自家的爹娘。这世界上最疼你的人,就是你的爹娘,不掺一点假。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要你了,但他们要的。”
“让你们难为情死吧,整天价这么打我!”阿德想到这里,眼圈一红,立即拖过一本本子,撕下一页,抓起铅笔,把怎么得到这玉盒的事一写。然后将玉盒压在把纸上,再三五三十一地从鞋盒里点出铜钱,包紧包好,塞进内衫袋里,便嗵嗵嗵地下楼了。
但爹看都不看他,黑着脸对娘叹道:“唉,这人是个老实头,一向没有多余的话,但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后来,话赶话,愈说愈僵。他就举起刀来,抹了脖子。听讲,他倒下去,不一会儿就断气了!”
阿德并不知道爹说的是谁,拿着空饭碗在一边发愣。
“啊呀呀,这个人也真是毒头伯伯,干吗要这样啊!那个张家阿二将来也不得好死,这样把人往死里头逼!”娘擂着桌子说,“有这么俊的一个女儿,那么聪明伶俐,功课又好,老婆也年纪轻轻的,真是犯不着呵!”
“你们说谁呢?”阿德一阵犯晕,大声问道。
“喏,就是汝月芬的爹呀,自杀了!”娘伤心地转过脸来对阿德说。
阿德瞪大眼睛,张张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草头百姓,从生到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向这个国家不停地交钱!”爹大叹一声,立起身来。
阿德的脸早涨得通红,放下饭碗,拔脚冲进弄堂。
“干什么去?”爹喝一声,追出门来。
“让他去吧,那个小姑娘待我们阿德真个好!”娘端着一盘点心追出门来喊,“带在路上吃,阿德呵!”
听到这声喊,阿德心里突然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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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2
他回首一瞥,今天早上对爹娘的印象再次掠过脑际。娘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头上高高的挽了髻,两眼如墨,瘦长纤弱,像橱柜里那只狮子缸图案上的古代仕女,手执净瓶,肃然静立。再看也走到门口与娘并肩而立的爹,忽然觉得这面孔常常铁板一块的爹爹,一袭玄衣,与黑苍苍的脸色非常般配,眼圈周围的阴影,使他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凛然。阿德对这会儿的爹平添了几分敬意,因汝月芬自绝的爹,他的心里突然对自己的爹涌起一股热流。他平生头一次,高高地举起手臂,向着爹向着娘短短一挥,便出了弄堂。
阿德拖着林立生,放开步子,直奔蚌壳弄。
“阿芬一早就被先生叫去了,还不知道这事呢!”阿德在弄口碰见蒲包老太,她衣衫不整,眼圈发红地向他说道,“阿芬她娘也是刚刚被人叫走。好人一个呵,会走这条路,真是作孽呀!”
阿德又转身就跑,在这个时候他要和汝月芬在一起。他决定和林立生先去学堂,看万先生和汝月芬她们会不会已经回到了学堂。
“快点去同阿芬讲一声,家里出大事了,还上什么断命的学堂!”蒲包老太扣着大襟上的搭扣,对阿德的身影喊道,然后颠颠地向山塘街跑去。
哈松、泉福突然看到那扇常常是铁将军把门的宝塔门是开着的,心里一乐,天呀,他们可以爬到宝塔上去看大轮船了!
他们假装出溜溜达达的样子,向宝塔走过去。
刚才他们想走近河湾时又被拦住了,那些士兵不许人贴近游轮和炮艇。于是他们又走回来,折进南禅寺的大门,门口的哨兵刚才见他们是和毕节生一块儿过来的,看了他们一眼就放他们进门了。
毕节生满眼的悲伤,从一间禅房出来,看到他俩,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另一间禅房。哈松一看没人注意他俩,拽一把泉福的袖子,俩人嗖地溜进了半开的塔门。
陆子矶清清楚楚地听见人声,听到有人登塔,他想挣扎着醒来,但怎么也醒不过来,他知道自己是魇住了。突然有一只手死命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冒辟尘大睁着一对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醒了,好呵好呵!”陆子矶赶紧坐起身来,一看冒辟尘嘴皮全裂开了,布满了血口子。他想着得设法去弄点水来,但他一动,冒辟尘就一把摁住了他的手。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在解他横别在腰带上的牛皮钱袋,他抖着嘴皮,一字一句地对陆子矶说道:“钱袋中的……银镯和玉佩……劳你大驾,替我送给阿德。司空坊废墟的那根朝东的门柱,烟火燎焦的那面,底下埋着一铁盒大洋。有朝一日……你方便时拜……托送给我养父……说我不能尽孝,他白疼我……一场,对……不住……他,不能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风从塔门里呜咽着掠过地板,吹起一地的尘土。
冒辟尘将解下的钱袋颤颤地塞进陆子矶的手中,断断续续地报了个地址。
陆子矶的两指搭在着冒辟尘的手腕上,感到他的脉息已乱,知道他的大限已到,便一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里头还有一株药草,原本一枝双花,在那个汝家娘子的女儿身上用掉一朵,那女孩中毒甚深,性命交关,不知陆兄知道金龙草不,送……陆兄……”
“金龙草?你有金龙草!你用金龙草给那女孩解毒?”陆子矶捧着那钱袋大惊道,转而他又急忙问冒辟尘,“那女孩一身黑气,一背脊的疹子!”
冒辟尘微微点了点头。
陆子矶浑身一震,满脸迷茫地去看塔门外的天。他将那钱袋揣进怀中,过了半晌他才喃喃道:“这个女孩还真是蛇人!”
冒辟尘一惊,缓缓地仰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陆子矶。他仔细看着陆子矶的眼睛面孔,确信这个蛇郎中是认真的。那个本来有可能成为他干女儿的女孩,居然是个蛇人!他颤声问道:“蛇人?”
陆子矶目光入定,仍然喃喃自言:“而且是个灵蛇人。”
陆子矶将这个汝家女儿如何咬伤王大毛以及她在学堂如何被毒蛇所伤,包括那灵蛇弄塌了汝家屋面,被他跟踪追击,而后浪击灵蛇,包括汝家女儿不知从何得知他受伤,躺在他爷爷家那片废墟中和如何伙同她的同学阿德、阿钟对他施救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冒辟尘。
“嚯,真是难为她了!”冒辟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个沉静忧郁的汝月芬和那个倔强稳重的圆脸阿德的两张鲜活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慢慢地交替而出。突然他仿如被雷电击中了似地一阵大抖。
陆子矶一把将冒辟尘紧紧地抱在怀里。
“冷……真冷……”冒辟尘哆嗦道,“喔……如果……我也是灵蛇人……就好了。”
冒辟尘拼命地抑制着如寒热般地抖颤,又断断续续地讲了在桑树坪与灵蛇的遭遇。
“你的金龙草,在黑龙潭那儿采的?”陆子矶看着钱袋中的笔盒问道。
冒辟尘慢慢地止住了颤抖,无力地点点头道:“那个崖壁上有一个……岩洞,那便是你所说的灵蛇的老巢。呵!我当……当年去小连庄……就从那儿下……下来的。”冒辟尘口中喘着大气道,“我在那儿还逮住过你说的……小的灵蛇,头像蛐蟮……当时就觉得特怪,结果半道上给逃了……逃了。”
陆子矶恍然大悟,这灵蛇追杀冒辟尘,不是因为他闯入黑龙潭,而是因为他逮过小灵蛇。冒辟尘说崖壁上有岩洞在他预料之中,但他居然逮住过小的灵蛇,这实在让陆子矶太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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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2
“我们这是……这是……在哪儿?”冒辟尘看着显得越来越模糊的四周,衰弱地问道。
“嘘,别出声!”陆子矶忽然听到了多次出现在他睡梦中的那一阵阵浮浮声,他向被巨柱挡住了半边的那道塔门看去。那孔门外的塔廊里露出了半只军用皮靴的靴帮。陆子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轻轻地放下冒辟尘,双膝着地慢慢地向那只军靴爬了过去。先是一只高帮军靴,而后他又看到一只打着绑带的脚杆和一支沉甸甸的步枪。他脸贴着墙再看过去,则看到了半个身子,属于那个身子的衣角在劲风中呼呼呼地飘舞着。
陆子矶匍匐至门洞口,那儿居然是两个士兵的尸体,他们一坐一卧,但身体僵硬,已死多时。这两名士兵显然是塔上的瞭望哨,头戴德式钢盔,一身簇新的军服,腰中的武装带上别着三颗德式手雷。
陆子矶一把拖着最先见到的那只脚,小心翼翼地把人拽进塔内,而后又将另一具丢了一条腿的尸体也拽了进来。第两具尸体的脸部皮肤悉数溃烂,面如重炭,显然是被毒液喷入眼面,立时毙命的。但那具断腿尸体的一条腿竟是被两排利齿切割下来的,断腿的切面也已悉数糜烂,漆黑如墨。
陆子矶浑身燥热,双手打颤,他掰开断腿士兵紧闭的嘴,便见到了蓝舌,再慢慢地掀起尸身军服,又见那尸身胸口果真有一点朱砂。
陆子矶脑袋轰地一炸,慢慢地扶柱而立,抬头环视塔内。
塔板上有一条宽大的拖拖拉拉的新鲜擦痕,那是他极其熟识的擦痕——宛如龙行。那一条新鲜擦痕,遁着登顶木梯延伸而上。
毫无疑问,灵蛇先他入塔,而且此刻可能就在他和冒辟尘的头顶上!
头顶上的那层地板因年深月久而布满了裂缝,一绺绺早年嵌在地板缝中的陈腐黄麻拖挂在板缝中,随风荡漾。陆子矶突然想起了那些无论昼夜都始终绕塔环飞的蝙蝠,似乎在他登塔时便不见了踪影。他同时想到了在黑龙潭所看到的那一幕:那群在赭红色的山崖前大回旋的飞鸟,那群如蚊蚋似的大团飞鸟颠三倒四地惊叫挣扎,呼啦啦消失在山壁中段那处长草杂树丛中。
这是灵蛇,现在可以确信无疑了。但陆子矶一时还无法确定可能盘踞在这顶层的蛇,到底是被山河卷走、他以为已经一命呜呼的那条灵蛇呢,还是他所不知的与他毫不相干另一条灵蛇?总不至于,在这短短数日内,这世界上会有两条曾被宣布已绝灭千年的灵蛇横空出世吧?
在山硖灵蛇来袭时,因大浪水雾,再加之灵蛇一纵即逝,陆子矶并未完全一睹灵蛇真身。推断掀翻汝家屋面后逃遁的巨蛇为灵蛇,仅仅是根据它在三叶竺上所留下的齿印,而现在灵蛇用它独门的杀人方式,宣告了自己举世无双的身份。
与蛇同塔而眠,而此时此刻它仍然可能在他的头顶上酣睡,这不仅不让陆子矶恐惧反而使他极度兴奋。好了,不管咋说,这世界上有条灵蛇活着!但他竭力地抑止自己登顶的冲动。这会儿,命悬一线的冒辟尘压倒了一切。
陆子矶脑子热烘烘地想对冒辟尘说,那灵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他看到冒辟尘的眼睛又抖抖颤颤地合上了。
冒辟尘的手脚突然又抽搐了几下,仿如一只被割断喉管的鸡。他闭着眼睛,耳语般地喃喃说道:“对不住司空家列祖列宗和那些死去的魂灵……王天官……王伯爵……我……”
一阵劲风将冒辟尘的声音吹散了,带上乌秧秧的天空。
陆子矶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迹,可是这种奇迹为什么就不会落到冒辟尘头上呢?他觉得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冒辟尘死在这儿。如能找到好郎中,也许真的会出现奇迹呢!然而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且不论灵蛇,这两个被它毒杀的士兵在此,就意味着随时都会有人上来,必须先得马上另择一处安身之地才是。
陆子矶始终留意着顶层的动静,一手揣在胸口的一步倒上,贴边伏在四面塔门后,一面一面地向下窥探。他看见了他睡得昏天黑地时,泊在东北河湾河埠边的炮艇和游轮,操!
塔北的码头和大石拱桥,还有大河两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禅院的大门也有站哨的兵士。塔西另有人头攒动的桐镇人在警戒线外或驻足或四处游动。而他最关心的塔东那段从塔至后山柏林的甬道上,也不时地出现挎枪军人的身影。只有塔南与一墙之隔的那幢老宅很是僻静,老宅内另有一庭院,花盛树茂,一片清雅。由那老宅铺排开去的楼群,也未闻人声,不见人影。从塔过渡到墙之间,也不过只有区区数米。陆子矶恍惚了起来,他甚至无法确定他在这边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可信的。这似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专门为他辟出的一条逃生的通道。他决定天一黑,便背上冒辟尘,翻过这面墙去。
上面那俩人的身份,哈松完全确定了。哼,一个牛郎中!蒲包老太把他如何用那棵仙草救活汝月芬的事,传遍了整条蚌壳弄。而那个蛇郎中如今全桐镇的人几乎都认识他,风头十足。
风呜呜的,再加这俩郎中说话跟要断气似的,轻得不能再轻,除了汝月芬咬伤王大毛,牙齿有毒,同一条大蛇一个屋睡觉,是个蛇变人,其他的他都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黑龙潭、金龙草,还有什么养老送终、王天官、王伯爵的。每次听不清,哈松他都想再上一级扶梯,尤其是蛇郎中说到阿德那一段,但都被一直伏在他下面大气不出的泉福死死拽住。他突然听见上面有人移来移去的,他决定再上一层,到扶梯口去看个究竟。但他刚上一级,泉福又来拖。
滚球子滚!哈松身子一犟,大力挣脱泉福,但他用力过猛,一下就将泉福甩了下去,泉福下去时,一手捎带着哈松轰轰烈烈地滚下扶梯。
那轰响声在塔内引起一阵巨大而空洞的回音。
陆子矶浑身一颤,他向通往顶层的木梯和冒辟尘瞥了一眼,反身扑过去,顺梯飞身而下。
滚下扶梯的哈松、泉福一听见上面咚咚的地板声,知道有人追下来了。他两人不顾浑身火烧火燎的痛疼,从地板上跳起身来,没命地冲下一层又一层塔梯。落在后面的泉福带着哭声,死命地喊叫着哈松,而哈松连蹦带跳地跃下扶梯的最后几级,狂呼乱叫地奔向塔门。
陆子矶看着离他有几步之遥的那个粗壮的孩子以惊人的速度蹿出那道半敞的塔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塔外一阵啰唣,陆子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中夹带着一片金属碰撞的声响,冲入了塔门。他看看扶梯空门,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飞身扑向塔南的那扇空窗,一跃而出,而后滚过甬道,钻入了墙下密匝匝的树丛。
冒辟尘被下面塔梯上传来的一阵阵沉重而又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张目四顾,寻找着陆子矶。
下面那阵踏破塔梯的脚步,嗵嗵嗵地越来越响,那绝对不会是陆子矶的脚步。冒辟尘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阵风呼呼地吹进塔内,冒辟尘突然感到脑子一片清亮。他的手下意识地向腰间移去,但马上又停下了。冒辟尘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再次环视塔内,仿佛在寻求救援,他的眼睛突然呼地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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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3
地板上几乎并排地躺着两具尸体,那两具尸体腰间的武装带的弹袋中分别插着的三颗德式手雷。
冒辟尘扶住立柱,死力地撑起身子,抖动着臂膊,向第一具尸体一点一点挪去。最后,他一把抓着武装带,大喘气后攒足了力气,解下了武装带将其系在自己的腰间。他歇了一歇,又将另外一具尸体上别着手雷的武装带交叉地套在了身上。
冒辟尘微微地闭起了双眼,又坐靠在立柱下面哮喘,这时胸前有两眼已经不流血的弹孔,又淌出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
扶梯上那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猛然睁开双目,拧开了手雷的铁盖,勾出了拉环。
忽然,他的目光透过塔门,穿过塔栏看见了那顶如卧波飞虹的大桥,又看见了河湾里泊着的那艘不可一世的游轮和炮艇。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在哪里!
一般鲜血猛然从冒辟尘嘴里呈放射状喷将出来,他捂胸弓腰,死命地撑起身子,微微地偏转脑袋,向南而望。
一个他熟悉的院落——几进方正的旧宅和一棵棵玉兰树,还有那一丛丛木樨草,几株繁英累累的月季,跃入了他的眼帘。冒辟尘的心猛烈地开始上蹿下跳起来,蓦地,那些个令人销魂的日日夜夜立即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了他的眼前。
一个粗蛮的壮汉从屋檐下冒出来,通过院中林荫道,打开了那扇曾经为他日夜敞开的大门。门一开,从门外走进了一个举止斯文,穿着绸布长衫的体形瘦长的老男人,跟在这个老男人后面进门的是他的四个保镖。那个粗蛮的壮汉又闩死了大门,站在院中开始向那瘦长男人比比画画地在说着什么。
“王伯爵!”冒辟尘微微地翕动着嘴唇,但他的眼睛却大放光明。他扶着塔柱,又跌向塔墙,然后扶壁摇摇摆摆地走出塔门。
一出塔门,一股股突如其来的劲风狂乱地掀起了他的头发和衣裤,他一身膨胀的血衣血裤,如枯叶般地被拽向了木栏。
被一队队士兵阻拦在上塘和下塘两岸的人群,突然都看见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脚步踉跄地移向塔栏,便发出一阵惊呼。那些莫名其妙的士兵也抬脸去看这个塔中人。
一口气奔上五层塔楼的毕节生,挥动着短枪朝上面的扶梯口嘎着嗓子喊话,另一个士官模样的人与几个兵士则七嘴八舌地喊着那两个哨兵的名字。
冒辟尘两耳风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感到胸腔中的五脏六腑正在液化,化作一缕寒气,沿着他紧握着的栏杆一点一滴地在走失。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似乎因为上苍在他生命正在流失殆尽之际,给了他最后的这样一个机会而心怀感激。
“哦,王忆阳,对不……住了!”冒辟尘慢慢地向栏杆抬起了那条重如千钧的大腿。
塔下那些士兵,那些一直在警戒线外啧啧称奇叫喊的桐镇人,看见塔上那人颤颤巍巍地跨过栏杆,从塔檐上一跃而起,立即爆发出一阵炸雷般的尖叫声。
那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拖带着一阵蓝烟,向下面那幢老宅飞去。
王伯爵被四周猛然响起的一阵炸雷般的尖叫声惊得跳了起来,他站在当院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那些拔枪在手的保镖后,迅速地抬头向天。
一个巨大的黑影浑身喷发着淡蓝色的烟雾,发出高亢的长声啸叫,犹如张开双翅的大鹰,从天而降。那些保镖在朝天开枪的同时,纷纷抱头鼠窜,向四下里逃散开去。
毕节生在一声声巨大的爆炸声中,几步跃上了第六层塔梯。他身后的人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毕节生从塔门中看到塔下院墙外有一个院落一片浓烟滚滚向天,到处都是断枝败叶和残砖瓦砾,那地下还有一大片的碎胳膊断腿。
塔上,灵蛇的双眸在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蓦然一亮,它略一迟疑,便呼的一声,顺梯而下。
毕节生和军士们听到动静,猛抬头,一个个便都噤声而立,呆若木鸡。
陆子矶目击四处喷烟的冒辟尘,从塔上飞身而下,紧接着墙外的老宅里传来几声巨大的爆炸声。他的心在这一刹那也被炸得粉碎,泪水夺眶而出。
南禅寺里的那些军士如流水般地涌出了寺院。
陆子矶拭去眼泪,走出树丛,大步退后,再飞身一跃,一脚蹬上南墙,两手一抓,便上了塔院墙头。他在墙头发足狂奔,避过那幢已经起火的老宅,正要纵身跳下,猛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断喝,在他头也不回纵身向下跳去时,突然两声枪声响起。
陆子矶只觉肩头一麻,一个失手,坠落在地。他迅速从地上爬起,向两墙形成的夹弄尽头狂奔。
灵蛇镇定自若地游出扶梯空门,从口中吐出一对相连的大腿,那包裹着白亮亮的黏液的腿脚上穿着一只方口布鞋。
灵蛇仍然将粗大的分叉舌伸向空中探询着,而后抬身钻出南面塔墙的空窗,浩浩荡荡地游过甬道,再直立上墙,弓身滑行而下。
楼下那几扇花窗上有几小股上蹿下跳的火舌,但不一会儿,那些火舌便蜕变成长身吞吐的火蛇,火蛇随着一股股烟雾从楼下的屋子里呼呼地冒了出来。
王伯爵歪斜着被削去半拉头皮的脑袋靠着墙,半坐在如一汪积水似的血泊中。他吃力地撑开被血粘连的眼皮,看了看自己已完全撕开的胸腹和牵扯在外的肠肠肚肚。他不以为他的内脏是被炸开来的,而是被弹到墙上控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脊背真痛呵,似乎每一节脊骨每一根神经都统统断裂了。他知道他要死了。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死亡是离他非常遥远的一件事,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死,死从来都是别人的事。
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很傻,干吗呢,大半辈子都在杀来杀去的,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地过了这大半辈子。他瞅了瞅那几个身首异处的保镖,觉得他们也傻透了,他们为了一个三百大洋,就把命留在这儿了。哦,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就是他的生命,这世上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就是活着。
王忆阳披头散发地在那一排破损的楼窗后,来回奔跑。她看着从锁死的房门和楼窗下漫延过来的火舌,号哭着叫道:“爹爹……爹爹呀,救救我……”
他抬着沉重的眼皮又去看那一棵玉兰树上挂着的一颗目眦尽裂的头颅。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谁,虽然他从未见过这张嘴脸,但知道他是谁。他仿佛听见那头颅嘴里的牙齿被咬得格格作响。他从来没见过什么叫做面目狰狞,而这张面孔就是。他不明白他的女儿怎么会和这样一个恶煞通好。
他看看如皮影一般在火中跳动的女儿,忽然觉得裸露在外的心脏一阵大痛。
大门被一阵枪托砸得山响,砸门声中伴随着许多人的叫喊声。看着纹丝不动的大门,王伯爵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莫名其妙的微笑,但那一抹笑容渐渐地变得僵硬起来并很快地凝固了。
一条皮开肉绽但双眸却是精光四射的赤色巨蛇,弓身从墙头上滑行而下。它龇出一排带着寒气的利齿,向他直直蜿蜒而来。当那个带着盔甲质感的龟纹密布的蟮首,吐出Y字形的血舌,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并将一阵阵带着浓腥的口气丝丝拉拉地喷在他脸上时,他拧过脸去,嘶哑地叫一声:姆妈……而后便一头垂下。
那两楼两底的屋子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大团大团的浓烟裹挟着深红色的火馅高高地蹿出了屋面,犹如一条条金红的龙蛇向其他屋面游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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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言
施亚平和施艳林在商会办的食堂里用过中饭后,如同一对情侣似地并肩向宝塔街走来。自徐先生开始跟小文女先生勾勾搭搭后,施艳林就坚决不肯同徐先生一起用餐了,徐先生为了避免这一份尴尬,就换了另外一家食堂去搭伙了。现如今,施艳林有事没事就往施亚平那儿跑。不过,施亚平始终牢牢地守住自己的底线,不越雷池一步。打小,他就发现自己有所谓的处女情结,如若哪个女生同哪个男生要好过,后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分手了,那种女生要找他,他是断断不肯接受的。当初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吃亏,被人用过的东西,终究会带着用过的那个人的痕迹,有些烙印。所以施亚平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因而他也不怕同施艳林来往,至于有人要嚼舌头,他是完全无所谓的。
他们也想过去看看那艘被桐镇人传红了的游轮。施亚平一听说桐镇开来了这样一艘豪华游轮和护卫的炮艇,就对施艳林说,这样大的排场,来人非天官莫属。什么省上的客人!
施艳林点点头,对施亚平说:“哎,要我说,如果还要演出,你排的那个什么《狼和猫》的节目,我看就算了,不要寻事。”
施艳林又说起,前两年湖南邵阳中学一个叫李洞天的国文先生,出了一个提倡民权的作文题,就被指为乱党而遭枪击;南京有个妇人在菜市场说了一句“早晚时价不同”的话,就遭逮捕。施亚平有时写了些在她看来有点出格的文字,她就拣这些来劝他。
施亚平坚决地摇摇头。
走在路上,就听见南禅寺方向传来一声声犹如闷雷的巨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群突然像涨潮一样地从他们身后往那儿涌去,而从南禅寺方向冒出来的人群则像落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朝这儿涌来。
施亚平和施艳林就紧贴在人家的屋檐下让人通过。不断地有关于宝塔那儿发生爆炸的各种原因传来,但施亚平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桐镇,这一段时间肯定是出怪了!”施亚平对施艳林说。
哈松、泉福从塔梯上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再被涌来涌去的人流连踩带撞,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他俩一脸痴痴傻傻的神情,有气无力地逆着人流,东倒西歪地挤了过来。
施艳林“咦”了一声,放开喉咙喊一声:“哈松!”
哈松和泉福转过脸一看见女施先生和男施先生站在路边,两侧鼻翼迅速地扩张开来。施亚平尽管平时特别讨厌这两个学生,但一见他们咧个大嘴快要哭出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热。他和施艳林挡开七碰八碰的人,伸着手向哈松、泉福走去。
一阵阵凄厉的带着簧音的哨笛一路响将开来,人流纷纷闪开,让出路来。两部载着被桐镇人叫作“洋龙”的抽水机的推车一前一后,横冲直撞地沿街推来。
张屠户的皮围裙外,毛毛糙糙地罩了件印有“洋龙会”标志的马甲,他驾着后边的“洋龙车”双把,一膀子撞开一个挡道的人,张口就骂。他突然看到施亚平了,便扭头大喊一声:“施先生,上!”
施亚平虽然不是张屠户一组,但也在一起操练过多次,听他一叫,便放开哈松,向施艳林一点头,就挽着袖子赶上去推车。施艳林扶着哈松肩胛,怅然若失地看着施亚平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施艳林还没开口,哈松就站在当街结结巴巴地将汝月芬是人蛇的话,从头至尾地对她说了一遍。
“汝月芬不是个人!”施艳林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了,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你是说汝月芬是条蛇?”
哈松、泉福肯定地点了点头,哈松说虽则蛇郎中他们说话声音又低,塔里的风又大,好些话都没听清,但汝月芬的事,他们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施艳林的目光越过那些争先恐后蜂拥而去的人流,朝天看去,她觉得要么是这两个土头灰脸的孩子,要么是那个她在学堂门口见过的蛇郎中,要么是她自己,或者干脆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们藏在宝塔里干什么,你们说的那两个什么郎中?”施艳林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大好使了,她本来想再问点有关汝月芬的事。哈松和泉福大力摇头,他们始终没有搞明白那个蛇郎中为什么要在塔里,他们只听见汝月芬是人蛇这个话,就这个。
哈松和泉福还未完全从汝月芬是人蛇的惊骇和那巨大的爆炸声的惊吓中醒来,他们后面追加的有关那两个郎中的谈话,便显得支离破碎,混乱不堪。施艳林一听,就知道这俩头本来就缺点活的蠢驴,脑子完全乱了。
“哈松同学,还有颜泉福同学,你们两个听好了!”施艳林严肃地把两手分别搭在哈松泉福肩上,推一推他们,盯着他们的眼睛说,“汝月芬是人是蛇的事,绝不能再这么对人瞎讲了,那是要弄出人性命来的!汝月芬回头一有点啥事,我就送你俩去吃官司坐监牢,你们可听见!”
哈松泉福脖梗一缩,不住地点头,一脸的诚惶诚恐。
“那就赶紧回家吧,再不要到处乱跑了!”施艳林轻轻地推了哈松泉福一把。
哈松泉福战战兢兢地走了。
施艳林立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她记起卞德青同她说过这事,王大毛他们怎么霸着路不让过,汝月芬不依,然后王大毛卡人喉咙,蛇郎中怎么救人。但汝月芬咬伤王大毛,那些杀胚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点反应呢?这王大毛是何许人,桐镇人都知道。至于汝月芬在学堂被毒蛇所伤,包括那什么灵蛇弄塌了汝家屋面,汝月芬用药,又如何反应,她想不能说明什么人呵蛇呵的。施艳林这就想到王大毛家去一趟,看是不是汝月芬咬了人,被咬的人就会中毒。她回头向南禅寺方向看了一眼,那儿有一股股狰狞的浓烟扶摇直上云天。要是施亚平在就好了,她想。
施艳林找了个人问了问王大毛家的住址,一路寻过去。
王大毛的家是一幢石库门房子,门前有一条碎石路,墙门两边晒满了各种布片。施艳林走近屋门口,听见一个老头在喊:“死了也好,活着也只是作孽,被街坊戳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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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3
施艳林一惊,寻思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屋里又传出一个老妇凄厉的哭声,边哭边骂:“做人也得摸摸良心,不是你儿子,你也配天天鱼翅海参的往里胀?现在看他死了,连句好话也没有……大毛啊,你走了,娘就快来陪你了……”
后屋传出几个人慌乱的脚步声。施艳林趁乱走出大门,头昏脑涨地向渔园走去。
她起初对蛇郎中的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荒唐之极,但王大毛竟然真的死了,照哈松说的,仅仅是被汝月芬咬过一口……施艳林感到心里不仅乱成一团,而且很是有些惊恐。
在去渔园的路上,她一直在关照自己不要慌,即令汝月芬真像那个不吃饭的神经病蛇郎中所说的那样是条毒蛇,或者是个像白素贞那样的蛇精,最后要了王大毛的命,但只要汝月芬不下嘴咬人,那就不会酿成祸端。要紧的是,得马上先把汝月芬叫出渔园,天官和他那么些要员在那儿,不要没事弄出点事出来。
施艳林这会儿开始细细地咂摸那个蛇郎中说的每一句话,越咂摸就越觉得有点像那么回事。蛇郎中绝无诬人清白的动机,他吃这碗饭,一吃几十年,与蛇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的时间还长,应该说绝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家有大蛇做伴,此其一;其二,咬伤王大毛,要了人性命;其三,学堂里的那些蛇,不用说都是奔她来的,她自己被毒蛇咬伤,竟能不治而愈,就是蛇郎中那话:以毒攻毒;其四,一个人如何能为蛇药所伤,且全身呈现出蛇的中毒症状?
原先那些因算术卷子而牵扯出来的疑惑,因为汝月芬的合理解释,就一笔带过了,她也再没有细究,可这会儿她又不禁再生疑窦。汝月芬有时似乎有一种未卜先知的神通,她的那一对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有时她看见那对眼睛心里就发虚。尤其是那次下午课前睡中觉,汝月芬竟会直奔徐先生那儿,这太让她生疑了。
且不说汝月芬的所谓神通,就那个蛇郎中说的这些个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显出她的可疑之处。但施艳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才能当堂验证那个蛇郎中的说法,让汝月芬显出原形。
一阵阵越来越劲的风,把一股股刺鼻的焦味撒向四方。街上的人也个个行色匆匆,且惊又惧,满眼焦虑。施艳林心里有几分着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陆子矶又攀上一道院墙,他向远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桑林回望了一眼。他非常后悔把冒辟尘背回桐镇,要不然冒辟尘一死,他便能就地将他平葬在那儿,那儿有许多刚刚被地主翻过的桑林地。但如今他却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陆子矶充满愧疚地又朝望夫塔方向看去,只见一条条巨龙般的浓烟从塔下冉冉升起。他默默地向冒辟尘道声“得罪”,不论如何,他舍冒辟尘而去,是不争的事实。
“奶奶的!”陆子矶跳下墙头,落地时肩头一阵震痛,他抚着被子弹擦伤的肩胛,龇牙骂道。
这时由四个士兵组成的队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拐进小巷,向这儿踏步而来。
陆子矶一哈腰迅速钻入了另一条小巷。
陆子矶觉得自己完全被这几日内所发生的一切搞得有点神智迷乱了。汝家娘子的女儿,如今可以确定是一个亘古未有的灵蛇人了。他又将这女孩之事前前后后地过了一下筛,再告诉自己:还是那句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再说,那女孩又非丧心病狂之人,逮谁咬谁!
陆子矶甩甩手,从一条条小巷中钻进钻出,一下来到了南潘浜。再过一条半弄,那便是花山头了。
陆子矶此刻再不想管王大毛那笔账了,杀胚王大毛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他现在只是想着他的那条白头蟒,万一它要自己回了花山头了呢?但不论白头蟒在否,他仍决定马上收拾收拾家什,立即离开桐镇。
陆子矶一咬牙,大踏步向花山头疾奔而去。
大街上许多店铺已纷纷打烊关门,有的店家则坐在燃着灯盏的黑柜后,一脸愁惨地隔着半遮半掩的店门看天。对有些人而言,别说天官到桐镇,就是神仙下凡,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该怎么生活,还得怎么生活。
一团团乌云缓慢而又坚决地从四面八方向桐镇涌来,有几团四周镶着一道青亮银边的云团,如同张开一张张大口,充满煞气地堆积在桐镇的上空。
“天要吃人喽!”有一个小孩惊惶地看着这狞厉的天色,哒哒哒地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跑回家去。马路边的几棵大柳树上,有千万只鸟在齐声惊叫,叫声喧天。
那些丧家的屋里,仍传来一阵阵哀哀嘤嘤的哭声。他们始终感受着这黑色的死亡张开一双硕大的翅膀在镇子的上空,鼓荡来去。
阿德和林立生穿过那些凄凄惨惨的街巷,风风火火地赶到学堂,想找万先生她们,但学堂里除了校工伯伯,空无一人。林立生说,会不会汝月芬她们已从渔园出来了,各自回了各自的家?于是他俩心急火缭地再奔蚌壳弄,可是汝月芬家依然门户紧闭,而且连蒲包老太也不知了去向。他们接着又去了山塘街的山货店,然而店门也同样是铁将军把门。阿德心急如焚地拉着林立生又马不停蹄地直奔渔园。
处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渔园在望,阿德一路上为能不能放他们进去而心急如焚。林立生只说了一句:“唉,汝月芬这个人咋这么倒霉呀?”但见阿德没有回音,就再也没有开腔。
渔园的廊桥桥头这会还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那,不时地向对岸的渔园墙门探头探脑,间或再聊上那么几句。廊桥桥头和渔园的墙门以及那一圈外墙,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些岗哨一律满脸霜雪,目露凶光。
“卞德青、林立生!”
阿德和林立生正拿不定主意,听到身后一声喊,回头看竟是女施先生,便双双立定,等着她急火火地走过来。
万先生刚和衣躺在汝月芬身边,又挣扎着起身脱下对襟外套和旗袍,她让汝月芬也脱下她的红衣裙,说那样会弄得烂皱。汝月芬感觉头闷闷的,异常沉重。她胡乱脱下裙子,穿着短衫短裤,面壁而卧,眼皮不住地打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万先生也是,再没有一句话,歪倒在床边,一挨枕头似乎就睡了过去。文先生带着范小娴和另外两个女生就睡在隔壁,其他的女生则被佣人带着,睡在隔壁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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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3
她们十几个人刚才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大厅的一排太师椅上时,范小娴一直以手掩口,呵欠连连。万先生也是,只不过万先生有点虚张声势的矜持,强打精神罢了。
两个渔园的老佣人给她们端水沏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楼门。
饭后,那个垂着眼皮的老人给汝月芬也端上一盅香片时,她觉得滑稽极了。万先生和文先生一直脸色彤红,一副醺醺然的样子。当万先生和文先生走入这幢楼,踩着一水儿的猩红地毯时,汝月芬见她们相视一看,脸上一副震惊却又故作平常的神情。
“赛过皇宫哎!”刚才一个秀秀气气的长得活脱脱像个女生的男生,对坐在身边的范小娴声气压得低低地说。他是今朝到渔园来服务的人中唯一的一位男生。他是万先生在学堂里最最宠爱的人,说是不带男生,但万先生还是把他给叫上了。
范小娴脸上的雀斑完全被一脸红晕遮掩了,显得比原来好看些。自走进渔园,范小娴再未放开嗓音说过话。尽管四周没有旁人,万先生还是甩甩头发,用食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
要是那个男生换作阿德,该有多好呵!汝月芬看看那个脸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的男生这样想。他比她们低一级,刚刚迈进五年级的门槛。汝月芬断定阿德同样会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但他绝对会抽个冷子向她挤眉弄眼扮鬼脸,做手势的。阿德也在,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感到这么压抑了。
女施先生如今又像从前那样和她很要好,不时地搂着她的肩膀,弄得范小娴酸酸的,一个劲地往女施先生跟前蹭。不过汝月芬觉着与女施先生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如果没有发生那事,此刻要是与女施先生而不是万先生这样同榻共眠,她会很幸福的。
这些京城里来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看得出来的。听说回头还要在镇上的礼堂演出,这些客人都要到场的,她为这行将获得的预期成功,感到些快意。不过,自走进渔园,自始至终,一种极为阴冷的感觉就如潜流似地隐约冲动她的心房。她们早晨到那个大人物天官的房间里去献花,一身睡衣的天官和在门外等着的王伯爵,包括那个殷勤备至的王兴国,还有几个佩着枪在楼外踱步的大汉看着她的眼神,都让她有几分不安,似乎总有什么不对头,她好像从他们的身上闻到了一种使人心悸的味儿。
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处处可见各姿各式精巧而又典雅的古玩、摆设。那些古玩、摆设,向左移一移,又向右移一移,然后激烈地旋转起来,然后咣啷一声,化作一片白光。
风带着哨声在廊桥前的林中游荡着,甬道边的一棵大槐树上不时有些落叶旋转飘下,有一只硕大的空鸟窠,如风中草帽随着树冠一起一伏。
施艳林站在树下,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她一个劲地抬头向对岸的渔园大门张望,那个替她带条子给万先生的老听差已进去半天了。她要让汝月芬回家,家里有急事。阿德靠树而立,眼巴巴地看着大门,拳头一下一下地轻擂树干,林立生则贴着阿德站在一边。
一道影影绰绰的红绸带轻飘飘地掠过廊桥上空,突然那绸带犹疑了一下,慢慢地落在那棵大槐树的一只鸟窠里,盘作一团。
施艳林明知问不出来个啥,但她还是扭过头来问阿德:“卞德青,你同汝月芬最要好了,这么多年来,你就不觉得她有那么一点点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吗?能给先生说说吗?”
这他娘的已经是第二遍了,类似这样的问话!刚才她追过来后,在路上已经问过一次了。阿德不觉一阵逆反,他拧着脖子问道:“施先生,汝月芬到底咋了,你今朝一老要这样问?”
“啥也没啥,随便问问。”施艳林一愣,她有些不自在地一笑,摇摇头,又转过身去看大门了。
甬道那儿过来一大群孩子,阿德、林立生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那些人都是学堂里的,而且多半都是他们班的。老米头他们一拨,看到女施先生马上散开,隐没在一个个大人的身后,或者躲到了树边。
一个黄毛女生向林立生招招手,林立生一到跟前,她就悄悄地向她的这位乡亲问道:“阿知道你们班上有一个人,不是个人,是条蛇,而且是条大毒蛇!”
这几句话,清清楚楚地钻入阿德耳中,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一下子就知道“她”指的是谁。看到林立生摇头,黄毛笑了,她说:“你猜呢,猜猜看!女的!学堂里最漂亮,平日里最做作的那一个。”
阿德反身向黄毛一步一步走去。
黄毛见林立生摇头,就大声喊道:“汝月芬呀,现在全学堂的人都知道了呀,我们就是专门等她出来,在这看好戏的,你还……”
林立生满脸涨红,一把推开黄毛,转身离去。他不能由着这个乡亲这样肆意侮辱他朋友的朋友。
阿德与林立生擦身而过,林立生一看阿德双目喷火,立即去拦阿德。
阿德推开林立生,一展臂,一手当胸一把揪住黄毛,在黄毛双脚离地的同时,阿德奋力给了她两个大耳刮子。
黄毛拼命地拧持尖叫:“又不是我瞎讲,是颜泉福讲的,关我啥事?放开我!”
黄毛一嚎,周边的大人小孩都围上来了。施艳林几步赶过来,拖开阿德。阿德又伸脚踢在黄毛的腿骨上,踢得黄毛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黄毛班上几个身高马大的男生闪过施艳林,一把一把地推搡着阿德,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林立生拖了这个拽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阿德面孔煞白地对这几个男生道:“你们几个一起上,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一个一个来!”
一个唇红齿白有点奶油的男生甩甩头发,朝两边的同学一看,便挺身而出。
憋了一肚子气的阿德,不待对方出手,头一甩便砸在对方的门面上。奶油男生惨叫一声,双手掩面,立在原地就不动了。当他摊开手来一看,两手咸咸淡淡的都是鼻血。另外几个男生便呼啸一声,一齐扑向阿德,阿德一个仰八叉,被扑翻在地。于是,那几个男生便齐齐儿压在阿德身上。
手足无措的施艳林面对这失控的场面,头一回感到她是如此的无用,她根本镇不住这些学生。于是她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大喊道:“还看!给我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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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54
林立生和班上的男女生一拥而上,拎胳膊扯腿地把人给拽开了。
已经是满脸开花的阿德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一抬腿,一招膝顶裆,把那个用肘击打他鼻脸的高个男生放翻。
黄毛突然笔直地向阿德冲过来,她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阿德狂嚎。她把泉福同她们讲的话,原原本本地在这儿抖了袋底,未了,还添上一句:“她同一条大蛇困觉的事,我还没说呢,羞死你先人,你还这么帮她!”
阿德犹如五雷轰顶,他满面血污,抬头看天。
更多的落叶从阿德头上飘过,落叶飞扬旋转而后心不甘愿地挣扎坠地,那只空鸟窠摇摆得愈加激烈了,几根干枝突然从鸟窠里掉出来,像箭矢一般地随着树叶下坠落地。
“颜泉福还有你们班上的哈松,都这么说的,他说他们是在宝塔里听来的。说她是蛇,你叫我编,我还编不出来呢!”黄毛的同班女生对拉扯着黄毛的施艳林说。
阿德浑身哆嗦地看着地上的干柴禾枝,对拼命摇他的林立生哑哑地说道:“全是屁话,她们全是屁话!”
“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打我!我吃你家的,还是喝你家的了,要你打我?”头发上沾着几片枯叶的黄毛仍然跳脚哭叫道,“你用手打,烂手;用脚踢,烂脚。”
林立生大步跑向黄毛,对她央求道:“就算我求求你了,再别骂了,求求你了,帮帮忙吧!”
阿德在地上捞了块卵石,向被拖开的黄毛走去。一路上,他嘴里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全是屁话,你们说的全是屁话!”
“就算我求求你了,再别打了,你现在这会儿,就算把她的脸拍平,又能咋样呀!”林立生回过脸来,再对阿德央求道,“求求你了!咱们还是找汝月芬要紧!”
施艳林命两个女生两个男生,把黄毛送走。见阿德捏块卵石过来,已露怯意的黄毛便半推半就地顺坡下驴,但她被人拽走时,仍威武不屈,骂声不绝。
“寻不着人,你们说的女先生和女学生,我一个也没寻着。”老听差走过来拍拍阿德道,然后又对向阿德跑过来的施艳林说,“回去吧,人总归要回转去的。”
那块卵石从阿德手里落到地上,他转身直直地向廊桥走去。
“站住!”立在桥头的一名士官向阿德一声断喝,他的两边各有六个掮长枪的士兵。阿德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似地照直向前走去,林立生又大叫着向阿德追去,老米头他们也随后向阿德奔去。
阿德的肩上遭到枪托狠狠的一击,他一个踉跄跌翻在地。
一个毫无表情的士兵,仍举着枪托,不动声色地对着阿德。
阿德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桥头走去。那士兵又是一枪托,阿德再一次跌翻过去。未等林立生老米头跑到跟前,阿德爬起身来,只见他头发一抖,耸起双肩,拼足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对着渔园长叫:“汝月芬,快回家——”
施艳林觉得一股热流遍布四肢,她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什么东西感动过了。她快步走到前胸后背都是灰土的阿德跟前,向他伸出双手,但阿德戒备地往后一退,怒视着施艳林。
黄毛她们一开口,他才明白这个女施先生在这之前,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汝月芬有没有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施先生,你们说汝月芬是条蛇,是条毒蛇,可以验的!”阿德指着自己伸出的手臂,咬牙切齿道,“她一出来就叫她咬给你们看,使劲咬!这总该够了吧!我可以用性命担保,汝月芬和你和我,和大家一样是个人,不是蛇。哈松这种东西,才不算个人,可是你们却把他当球个人,他说啥你们就听啥!”
“愚昧!”那士官伸长耳朵一听,竟极鄙夷地向施艳林丢了一眼,转身向廊桥的那一头夸夸走去。
施艳林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一部荒诞剧,一场闹剧。她满脸惭愧地对阿德说:“这回不怪哈松,是那个在学堂门口找你讲过话的蛇郎中说的。不过,你说的那种验法,可以让这种谣言不攻自破!”
“蛇郎中,陆伯伯?”阿德吼叫一声。编排汝月芬是蛇的人是谁都行,唯独是这个蛇郎中陆伯伯,打死他,他也不信。他低低地咆哮道,“哈松瞎编乱说!”
阿德满怀敌意地盯着施艳林看一眼,然后愤愤地往回走,到大槐树下突然又回过头来,抹了一把血脸,对施艳林和所有在场的人宣布道:“我喜欢汝月芬,不管她是人是蛇,是人是鬼,我——都——喜——欢,一生一世!”
阿德说完,大踏步地向林中走去。林立生犹疑了一下,拔脚向阿德追去。
树冠上的那个鸟窠,忽然哗的一声向四处散开,那些干枯的树枝如蛇作舞,凌空坠下。惊得众人尖叫着向四面八方逃窜开去。
那个走在廊桥上的老听差大惊失色地对那个士官讲:“鸟窠自拆,不吉利的呀!”
施艳林高高地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满身是灰的小小背影消失在林中,她觉得自己是白活了。
老米头突然发了憨劲,跳出来对着黄毛离去的方向拖长声大叫道:“你的家里该遭天火烧,人家刚刚死掉爹,还想要在这儿来惹事!你的一家人才是蛇,你爹是眼镜蛇,你娘是竹叶青,你自家是火赤链,你阿姐是金环蛇,你妹子是银环蛇!”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走下桥来,开始驱赶聚集在甬道及两边林子里的人,施艳林这时才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去找施亚平。她紧紧地抓住老米头的手,领着她的学生踩着干枯的树枝,离开那棵大槐树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