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9

血 仇

    一扇厚重的大门咣当一声开了,冒辟尘慢步走出门去,身上的鞭伤都已结痂了,他直觉得浑身上下紧绷绷的。他知道那楼窗后面有双眼睛在看他,但他头也不抬地带上门,顺着小巷向前走去。

  这次她将他接到火烧弄,又一住那么些天,表明她已不要脸了。他出门前,她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待会儿必须回来,待彻底养好伤再走。不然,她就满世界敲锣打鼓地去寻他。她显然豁出去了,有辱王府门风的她,以后将如何面对她的父亲王伯爵和全体桐镇人。这使他头一回替她担了一分心思。

  冒辟尘决定再过一程离开这王忆阳,他不能将自己置于陆子矶这条毒蛇的眼皮之下。那日夜半在门口撞见王大毛的两个喽啰,让他惊恐了很久。相比较之下,王忆阳这儿会安全得多。在这期间,她居然根本不提他在警所那档子事,也不问他去钱家庄之前那个下午他在哪里,只是像服侍自己的男人那样服侍他。这使他对她又多了一分好感。

  这个小女人他现在有点读不懂了,原先他以为她只是一头发情的小母狗,现在看来,她并非如此简单。在与她一起的这段日子里,多数时间他只是一个听众,什么时候都是她在讲话,从省城到桐镇,再从桐镇到省城,角角落落里的事她都会翻出来讲上一讲,直讲得舌头起沙。每当她滔滔不绝地在说着什么的时候,他不难感到她内心的一种荒凉。有时他为此而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因为她与他一样也是一个孤独者。

  他想待他办完这几件大事后,再回花山头去。

  冒辟尘照例兜开了圈子,确信无人跟踪盯梢,才又转回到宝塔街,而后拾级走上禹积桥。

  一上桥顶,一阵阵蓬勃水汽直扑面门而来,冒辟尘不觉浑身肌肉一紧,霎时如针扎般的锐痛立即扯满他的前胸后背。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静等这阵痛疼过去。那个伤科郎中前几日来给他换药时,带来王瞎子被杀的那个消息,让他气急攻心,人晕了很久很久。对他来说,这就意味着这世上最有价值的这样一个线索断了。同时,他又对始终隐在暗处的仇人的强势更加担心。

  面对伤科郎中吧嗒吧嗒的两片薄嘴唇,“当时应该灭了那男孩”的念头,从他心里一掠而过。但他很快开始自责自己的残忍和堕落。如此,你同那些人渣的区别在哪里!多少年来,正因为你恪守绝不滥杀的底线,你还是一个人。而后他告诉自己:这笔账可以算在那个他恨不能杀千刀的警长头上。他吃不准现如今他有否引起了他的那些影子仇人的警觉,但他能吃准的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警长,他绝对受到了一些人的注意。想到这一点,他如坐针毡。他决定回头定找个机会,宰了这个狗日的警长。

  桥东有一河湾,湾里的河埠头边上有一座门字形的栈桥伫立水中,一出河湾,水面在这骤然变得开阔起来,几只鸥鸟左右翩飞,追随着河面上一艘张开大小帆樯的七桅大船顺河而下。

  桐镇镇中市河由西而来,出此桥,沿几十里塘岸,一路撒欢直奔水天一色的大江。

  冒辟尘想到了那个好似闲来无事、随意走走的北方汉子,想到这一段时间,镇上骤然多出来的那些陌生面孔和从王府开进开出的船只,本能地感到是他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那个人要来了。

  眼前这水这塔,那鸟那船,使冒辟尘心中平添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惆怅。冒辟尘别过脸去,面向河东稳稳地坐在桥头上开始抽烟,今日是他同薄一冰约好的日子。这些年来,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王忆阳的事,这仁兄只知道他住花山头。

  如果他不考入省立畜牧兽医学堂,如果他不与这个薄一冰同窗,或者薄一冰的老家不在太平镇,那么他的一生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冒辟尘常常这样想。

  薄一冰的老家就在桐镇大江下游几十里地外的太平镇,冒辟尘想这恐怕是他与薄一冰最初亲近起来的主要原因。冒大爹少小离家,一口的桐镇口音,而薄一冰的口音与此地极为接近。他一走进省立畜牧兽医学堂的宿舍时,薄一冰冲他一笑,头一句话便是:“想来你就是‘毛笔尘’。”冒大爹一天到晚就这么嗓门亮亮地将冒辟尘喊作毛笔尘的。

    大爹一直喊出喊进,只要他读书读得上去,哪怕大爹卖短裤也要供他读书学本事。考取这家学堂时,大爹就瞒着他卖了仅有的几亩地,把他送到了省城。

  笫二年的暑期,他架不住薄一冰三请四请,便一块儿去了太平镇。

  此时他俩已经可以娴熟地劁猪阉鸡并能诊治牲口的常见病了,于是便走村串户,出门去赚钱。他们几个从乡下考进来的同学,第一个学期一结束回到乡下就开始这么干了。冒辟尘在自家的村子干这活时,大爹颠颠地跟到东跟到西,连嘴都合不拢了。

  火炉浜是离薄一冰的老家太平镇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那儿有不少人家都养羊。一入冬,有很多人家杀了羊便连皮带肉地焖一锅,再加十多种作料用文火慢慢地煨,待羊肉稀酥塌烂后便连汁带肉地冻在一处,再切成羊糕,挑到镇上去叫卖。火炉浜的羊羔肉喷香扑鼻,入口即化,极受欢迎,冬日里在大江中东去西来的船工,如果吃上了这火炉浜的羊羔肉,要对人从冬天讲到夏天再从夏天讲到冬天的。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草屋蓑衣老牛,苇荡荷塘,水边垂柳,还有戏水的白鹅麻鸭,都给冒辟尘一种世外桃源的印象。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俩撑着油布雨伞一走进浜里,有些没有下田的妇人和小孩立即拥出屋门外看新鲜。他们问讯有无病畜可看时,一个一脸精明的妇人便告诉他们,福根家里的羊最近不大吃食了,那个福根嚷嚷了几天了,他们不妨过去问问。那妇人说完话,一个赤条条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从他娘身后钻出来,自告奋勇地要领路。那小子浓眉大眼浑身溜黑,头上扎了一条小辫,身形灵巧如泥鳅,他娘笑说道:“关你屁事。”说着便下手去抓这小男孩,但那小男孩一闪身就奔到了他身边。小家伙大大方方地将一只又脏又湿的小手交到了他手里。冒辟尘连镯带腕地满把握着小家伙的手,向那妇人道声谢。

  那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他所熟识的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冒辟尘不由得松开手来低头一看,镯上是一条他烂熟于心的银龙,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把玩银镯的那种感觉,那是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感觉。

  冒辟尘心头一怵,脸色大变。他迅速地触触自己的内衫口袋,硬硬的,还在。

  “咋了?”薄一冰困惑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这位朋友问道。

  冒辟尘变脸似的,立马一脸堆笑举起小男孩的镯头,对那妇人道:“嚯,嫂嫂,这镯头做工考究!这样的精致,从未见过,阿是在镇上的银匠店里做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9

  “哪是什么银匠店里做的,也不怕你们两个笑,是三多他爹……把赌,赢得来的。”那妇人迟疑了一下,面带羞色道。忽然她指着一个正向他们走来的蛮夯大汉说:“喏,镯头就是那个现在荡过来的老翘辫子的!”

  “说啥哩,一看见小白脸,认都不认得,就同他们七搭八搭,告诉三多他爹,夜里剥你的皮!”那大汉撑着油纸雨伞,吧唧吧唧踩着稀泥隔老远就扯开嗓子朝那妇人喊。

  那妇人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放你娘的瘟屁,自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七搭八搭?烂你的舌根,嚼你的蛆!”

  大汉锐利地看了冒辟尘和薄一冰一眼,对妇人笑问道:“怎么,要同他们两个攀亲眷?这样的亲热法子!”

  “亲热你个魂!在夸你的镯头呢,这个小伙子!”妇人对冒辟尘努努嘴。

  那汉子浓眉一扬,两眼瞪做铜铃,像被踩了尾巴似地转向冒辟尘:“干啥的,跑到这儿来瞎七搭八,问个屁!”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眯缝起眼睛,寒寒地看着那汉子。那汉子也不甘示弱地开始收伞,横眉立目地对冒辟尘道:“我看你这根青皮甘蔗,从来没被刨过一刨,是吧!”

  薄一冰立即满脸堆笑,一口一个老哥地叫着。那妇人也连骂带劝地打起了圆场,那汉子这才作罢,骂骂咧咧地又撑开伞,走了。

    妇人看着大汉离去的背影,抱歉地对脸色铁青的冒辟尘道:“今天吃了枪药了,这只老翘辫子!不过,吃船上饭的人都这样,畜生脾气,混得很,再别动气,好呀!”

  那日,他们还是与那个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一起去了那个福根的家里给他家的羊瞧病,后来还阉了十来只鸡。阄鸡时都是薄一冰动的手,冒辟尘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记住了那人的名字:高占玉。

  冒辟尘打小就对爷爷家那场大火疑神疑鬼,起先是因为娘和大爹一说到这事就躲躲闪闪,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他岁数一岁一岁大上去,有关那场大火就想得越多。

  大爹一日不小心说漏了嘴,爷爷在桐镇乡下还有田产,但让那些佃户先捡了个便宜。他就此追问了几句,大爹居然大发雷霆,嫌他多嘴多舌,他为此纳闷了很久。

  大爹似乎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小时候,只要庄子里一出现陌生面孔,他就急急忙忙地将他领回家中,紧闭门窗,且惶惶不可终日。去省城读书之前,大爹从来不许他独处一室,他一直睡在大爹的铺对面。他还记得他住在武馆的时候,与大爹上茅厕,大爹一个不留心,解下裤腰带时,竟然锵啷一声掉出一把柴刀。他后来还发现大爹睡下后,那把柴刀就掖在大爹枕下。冒辟尘相信其中必有隐情。

  这次随薄一冰到太平,冒辟尘原本还想去桐镇看看的,但他从火炉浜回到薄一冰家里的第二天,就乘船回到省城,而后又直接去了凤台。半个月后,他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了火炉浜。是夜,当他将一脸煞气的高占玉绑到远离村子的一片林中,剖开那只骚气熏天的阴囊时,高占玉的精神便彻底垮塌了。

  冒辟尘取出他自家的镯头,塞到浑身如筛糠的高占玉眼下,他问啥,高占玉答啥,恨不得把他同相好的上过几次床也一并告诉他。

  高占玉是个强盗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他都干过,可他赌神发咒,没在桐镇抢过一双筷子。那银镯头也不是赃物,是他在县上一家叫恒孚银楼的银器店购得,本来他要送给他邻村一个相好的小儿子。但他揣着镯头回浜里,没进家门就上了赌桌,那一次他输得屌蛋精光,包括那只镯头。

  高占玉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十几年前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绝对不是一次意外。那天当夜有一只货船,载一船货色,在大湖被他几个同道的弟兄截住了。那船是从虹桥这个口子进的大湖,所以这几个弟兄料定船是从桐镇开出的货船。不料一上船,舱里一下出来十几个,手上都有家伙,一批横天横地的杀胚。一上来就打得天昏地暗,他的一个弟兄被活活劈杀,劈杀的这个跟他高占玉喝过血酒,拜过把子。这只船上那个开船的船老大虽则也被打得半死不活,但总归没出人性命。后来听讲,这个船老大是黑龙潭小连庄人。而这边一伤一死,亏吃大了。其他几个当时跳船,从水里逃了出来。后来他高占玉同这几个弟兄寻了二十几个人,全是好角色,开始跟他们打冤家拼命,大家都死了好几个。再后来有一个人称大湖龙头大佬的出来做中人,彻底摆平。事后,他们听说了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算算日子,联系起来看,那场大火应当同这船人搭界。

  那个浑身的皮肉已被他冒辟尘剐成一堆破烂的高占玉,当时还供出了几个曾经同他出生入死,一起杀过人放过火的兄弟,而后哀求冒辟尘饶命。但临了,冒辟尘还是用柳叶刀如杀鸡般地拉开了他的喉管。

  当夜,他便揣着自己的镯子,杀奔辖桐镇太平七大古镇的震湖县城,找到恒孚银楼专打银镯的老银匠,订做一副银镯头。

  高占玉没有撒谎,那个头发乌黑的老银匠拿着他的镯子告诉他,是他的东西,他大半辈子打出这种样式的银镯,已是难以计数。

  于是,冒辟尘从此就绝了凭爷爷家存世的唯一的遗物寻凶的念头。然而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的阴阳麒麟玉佩竟凭空冒了出来。

  “慢慢来!”冒辟尘开始安慰自己,“一个复仇者有足够的耐心,老古话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的就是这事!如此,断了的线索便可以再续。从黑龙潭的小连庄,一直到王庄,包括那黑白玉麒麟,你不也是这么慢慢地一件件寻来等来的吗?”

    当冒辟尘脚下积了一堆烟蒂,再次向河面搜索时,终于看到一艘小船拐出S形的河道,贴着河堤,逆流而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眼神带有一种极为明显的警觉。他手执长篙,衣袂飘飘,煞是威风。那便是他的同窗好友薄一冰。

  小船如梭一般地奋力跳跃着驶入那个S形的河道,薄一冰一直面向他站在船尾,在船行将消失的当儿,冒辟尘见他双手举过头顶向这儿作揖,大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冒辟尘的眼眶稍稍有点湿润了,不过那点湿润很快便被风干了。

  他微微地低着头走在驳岸上的石板路上,步履有几分沉重。在桐镇生活这么多年,他突然头一次发现脚下的石板全是带有许多麻点的石板,间或有一两块是有点青润的那种石材。他知道这石板是悬空的,下面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下水道。

  冒辟尘的脑袋骤然嗡嗡作响,他听见了他血管里血流如石板下的水流那样发出一片汩汩的流淌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9

如今对施朝安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事了。尽管昨夜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但他精神头很足。此时他只担心一件事:对于这块玉佩,那个方老爷子知道得同他一样多。那样一来,他就得彻底歇菜了。

  施朝安一般不在外面吃饭,店主热情过头是一方面,说这说那,弄得他不能定下心来吃东西,另外就是会钞,店主如同相打,推来搡去的,每次都得他发火,才收下他的铜钿。他不要吃白食的,警所其他人吃不吃,他管不了,但他绝不吃白食。这时他不想回家耽误辰光,于是便转身折进街边一家挂着一块“丁鸿兴”招牌的面店。这面店他吃过几次,店不大,很清爽相,面的味道也不错。

  热气腾腾的店里那几张白木胚桌边坐满了人,有的坐两人的长条凳上竟坐了三个人,肘碰肘地在吃面,到处是呼噜噜呼噜噜的吃面声。客满咧!施朝安退了出来,准备换家店。一个小伙计看见施朝安,即刻奔到账柜上去叫店主丁鸿兴,丁鸿兴一见施朝安,立即像风一样地刮出账柜,把他扯进店来。那个极有眼色的小伙计马上同一张临街的只能坐两个人的小方桌上的客人商量,能不能腾个地方。那两个好说话的客人端着面碗,不管施朝安如何阻拦,还是同其他吃客挤一张桌子去了。

  “虾仁鲍鱼双交一碗,紧汤!”丁鸿兴亲自向里头灶间长声吆喝道。

  难为他了!施朝安向这个胖乎乎的店主看了一眼,心想。他在这儿吃面顶多不过三四次,但这个店主居然还记得他不喜欢吃汤。

  丁鸿兴被施朝安赶回账柜,他开始打量店里的吃面人。这些人显然都不认识他,看上去全是桐镇周边的乡下人。一个自以为对世事无所不知的中年男人,隔桌朝旁边一个打着夹板的老者招呼道:“哦,交关辰光勿见了!”

  那老者举举打着夹板的胳膊回道:“这段辰光从柴堆上滚下来,跌断只手,不出街了。”

  “嚯,软组织挫伤!”那中年男人权威地说道。

  被“软组织挫伤”这样一个术语震住了的老者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施朝安瞥了那中年男人一眼,目光转向窗外,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却竖起耳朵,捕捉来自店内四面八方的闲话内容。

  一个吃着阳春面的中年壮汉在同另一个就着二两肉丝面低头在吃酒的中年汉子攀谈着。

  “喔哟,这段辰光桐镇实在不太平哦,王瞎子知道不,胳肢窝里夹条袱跑乡的那个,死掉啦,贼偷!屋里没有值铜钿的货色,贼骨头火了,就杀人了。我刚出街,听讲虹桥头的网船上昨夜贼偷,先往船舱里放迷香,放倒船上人,再偷,阿凶险!”

  “听说还死掉一个人,迷香有毒,迷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施朝安的嘴角上泛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个穿着草鞋的汉子,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把筷子啪地扔在桌上,插进来,长叹一声道:“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呵,这日子可再怎么过哦!”

  “怎么过?”一个青头小伙,把裤腿卷到膝盖上的一只赤脚踩在长凳上,笑道,“都去做乌龟贼强盗,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你偷我,我抢你,大家就这么搞好了!”

  施朝安特想照那个青头小伙的扁脸上狠狠地来上一拳。这时他的面来了,他接过面碗,重重地蹾在桌上,汤溅了一桌。丁鸿兴拿了块抹布,冲过来,动作幅度很大地抹起了桌子。丁鸿兴扫了那个扁脸小伙一眼,走进账柜回笑道:“这么瞎讲乱讲,当心捉你进去!”

  扁脸小伙冷笑道:“哼,捉我进去?我们村坊上,那天天大鱼大肉的主,说句难听的,他们这些铜钿银子都透着一股子血腥气。前两年还梭条鱼炒咸菜过个年,爷娘死,一张芦席裹一裹,就埋掉了的,连只薄皮棺材也买不起。可这两年,嘿,抖起来了,一桌一桌吃,两楼两底的新房子也造起来了。从前都是做一日吃一日的穷鬼,又没见他们做过啥生意,这大把大把的铜钿银子哪里来!啥人查过?不捉他们,捉我进去?”

    施朝安猛地想起陶巡警说过的“一夜暴富,这钱物不是做贼偷来的,就是做乌龟强盗抢来的”的话。施朝安很遗憾,为什么不让县局调派两个其他镇上警所的人来,混到这些地方,看看能不能摸到点什么情况呢?他决定待会儿就捎信给季局长。

  施朝安吃掉最后一口面,一抬头忽然看见冒辟尘大步向这儿走来。

  冒辟尘远远地看见施朝安也在这儿吃面,不觉有些意外,也有些忌讳。他常在这儿吃面,王庄那一双宝货兄弟他就是月前才在这爿面店听来的。

  当年小连庄那个该死的老头说到他们十几个人中间有一对双胞胎兄弟时,他觉得这俩兄弟应当比其他人更容易找到。十多年过去了,他一五一十地把其他十几个贼人死胚都送到该去的地方去了,这中间有的人原本就在环大湖的邻镇落脚,有的盆满钵满后迁出震湖县,搬到外县去了,可还是被他揪出洞来。但他却始终没有觅到这俩兄弟的踪影。

  有的大湖强盗不仅抢劫杀人时蒙面,就是同生共死,彼此做过几票“生意”的,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的也多得是。聚在一起,他们也常以诨号相称,绝少有知根知底的。这对双胞胎兄弟的诨名就叫黑白无常,黑兄白弟。冒辟尘就知道这么多。

  那日,王庄一个贩猪人,灌了瓶老白干下去,说到了那黑大佬的家主婆,雪白粉嫩,奶是奶,腿是腿,若能让他睡一夜,他死起来口眼就闭了。

  听到这黑白兄弟大佬的消息后,冒辟尘第二天就去了王庄,但连这兄弟大佬的人影也没见着。明的暗的,冒辟尘连去几回,可回回扑空。那天,他觉得是老天爷眷顾于他冒辟尘,才让他在虹桥头撞上了这黑白无常兄弟。那大佬喝得摔来倒去,靠在闷声不响,但杀气腾腾的兄弟身上,神气活现地叫嚷着要雇船。

  “谁……去王庄,船钱翻番,大爷有银子!”那大佬擎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将袋里的袁大头抖得哗哗响。

  牙关咬得铁紧的冒辟尘站在桥上,他分明看到这俩兄弟的额角上写了个“死”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9

  那日,他已不指望能从这兄弟大佬那儿得到他们劫来的任何一样东西了,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俩死胚竟会打包恭候。活干得非常顺手称心,唯一遗憾的是,看到这双胞胎兄弟家要搬场,他便不等天黑就不顾一切地下手了。未能审上一审,也没来得及告诉这俩杀胚,他是谁。

  那个一副倒霉德性的大佬步出白场,走到稻柴垛后掏出老二,正要行事,他一声“黑无常”,那家伙应一声,他披一身稻柴,一跃而起,一刀封喉。

  不过,审不审,也就那么回事,按以往的经验,这对双胞胎兄弟应当和那些杀胚一样,不可能比黑龙潭的龙头大哥——连大林知道得更多。

  冒辟尘一向清楚,这类面饭店茶馆店小酒店,还有汰浴的混堂之类的地方,也是这些个各类杂七杂八信息交汇的地方。他已不止一次地在这些地方掘出过有价值的线索来了。

  这时施朝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他身上,冒辟尘毫不示弱地回望过去。

  四目胶着片刻,施朝安隐隐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不觉微微地眨了眨眼。但就在这当儿,冒辟尘已转身离去,向一家馄饨店走去。

  冒辟尘的那种眼神激怒了施朝安,他起身离座,轻轻地将铜钿放在桌上,但这个动作显得很刻意。店主丁鸿兴显然知道他的脾气,也就没有过来客气,只是走出账柜赔笑相送。

  施朝安走在街上还在想冒辟尘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哼,怎么说,也算是个吃软饭的主!施朝安觉得也可以暗中派人盯这个牛郎中的梢,如杨标他们那样,把人先监视起来,看看这人一天到晚在做什么。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身上真有那么股邪劲,三十多岁了,也不讨家主婆,孤身一人在桐镇一呆就是十几年,究竟是咋回事?盯他的梢,摸摸他的底牌,可以!

  一群人呼朋引类地从施朝安身后拥过,其中还有几个回家吃过点心到学堂的学生。

    “又去看啥西洋镜,这样热闹?”施朝安向一个回头对他点头致意的瘦小男子大声地问道。

  瘦小男子身子一痉一痉地向前冲着,他也高声大气地对施朝安道:“看杀蛇,高申他们又杀大蛇!”

  “快点走呢,大蛇肉头结实,听讲可有吃头了。去晚了,就卖个精光了!”一个蓬头散发的妇人,一边疾走,一边招呼另一个步履蹒跚的小脚老太太。

  “那你等等我呐,光晓得催命一样地催!”小脚老太太怨怨地喊道。

  “哼,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全是吃客!”施朝安对桐镇人三句话不离吃,鄙视至极。

  前面有个身着大红衣裤的女孩逆人流而来,一脸凄恻绝望的神情,见了叫人不免有几分垂怜。施朝安想起来了,这几日,他在高申蛇行那儿见过她好几次了。他不知道她小小年纪,为何要这样伤心,为何整日价是一副要落泪的样子。

  施朝安看着走过来的红衣女孩,柔声问道:“小姑娘,干吗不开心,姆妈打呵!”

  红衣女孩冰冰冷地摇摇头,过去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施朝安又追问了一句,但那女孩既不回头,也不吱声,就那么丧魂落魄地飘走了。

  施朝安无趣地看看天色,然后快步向镇西南的禅杖浜走去。

  一缕月光,从仓房壁顶的一扇扇木栅栏窗口刷进来,四处的竹器家什和地面上一片银色清晖。

  康伯伯扫完地,倒拖着扫帚去熄掉仓房里的几盏灯,而后走到耳房门口,笨拙地摘下皮围裙挂在房门口的大钉上,门边的两块门板上,钉着两张蜡黄的大蛇皮。康伯伯向那张新新鲜鲜的雌蛇的蛇皮看了一眼,语焉不详地长叹一声“苦煞”!便咿呀一声推开门来,僵直着身子,一脚跨进门里。

  刚刚安静下来的蛇,突然在一只只竹箱中焦躁不安地游动了起来,其中一条杯口大小的黑蛇在游动中始终抬着那一双呆滞的玻璃球似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对面墙上那木栅栏窗,它那润滑见光的额头上带着的那块白斑在暗中闪闪烁烁。

  康伯伯又回身立在门口,眼睛在仓房里扫一圈。这时一道红光,从木栅栏窗口飘然而下。康伯伯心头咚的一声,他定定神又仔仔细细看一圈,什么也没看见。

  “老眼昏花,老眼昏花啊!”康伯伯用京剧唱腔,念叨着,跨入耳房,然后关死房门,脱衣躺下。他摸出枕边的酒瓶一气连灌几口,咂咂嘴说:“一天又过去哉!”他心满意足地睡了。

  远远近近的鸡鸣声啼成一片,康伯伯一个激灵坐起来,心里一片慌乱。蛇行外传来阵阵低声抱怨。晚了,晚了呀!平时这会儿,他早就敞开大门,把要出卖的蛇笼搬到门外的墙根下摞好,等那几个杀蛇卖肉的伙计来开张。

  “碰着个困鬼了!”康伯伯飞快穿好衣衫,耷拉两脚去探鞋时,一下子瞧见一条碧绿如玉的小青蛇盘卧在门槛下酣睡。

  “天哪!”康伯伯看见一条竹叶青在那,眼睛便直了。

  竹叶青醒了,懵懵懂懂看康伯伯一眼,从容不迫地游走了。康伯伯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冲入仓房。仓房内静寂无声,一摞摞一排排竹笼竹篓的门户洞开,里头空空如也。那条小青蛇在仓房中央兜个圈子,不疾不徐地钻出阳沟,一甩尾巴就消失了。

  “我的娘亲呀!”康伯伯拍手拍脚地号哭起来。

  晨曦将一片此起彼伏的老宅涂成暧昧的灰白,在这一片老宅中有一幢墙瓦颜色簇新的小楼,仿如一个抬头挺胸的洋装阔少睥睨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乡人。楼门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扫地,他的长柄竹扫帚在地上有力的划拉声,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这是高申一年前刚起的三进两楼两底的新宅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9

  雪白滚壮的桂娘在床上一个大翻身,将脸转向高申。她是高申新近讨进门来的新娘子,是县上春满坊的一个窑姐。用高申自己的话来说,那点新头还没过去,所以这一阶段他就天天晚上在桂娘房里睡。桂娘转身过后,欲待再次睡去,但她忽然感到男人似乎在她的耳廓边吹气,于是就闭着眼睛用手轻轻去推高申,可手指却触及一片滑腻冰润的皮肤,她当下一惊,睁开眼睛。

    两条小王锦蛇从高申的嘴里向她探出半截身子,呈乙字形上下舞动着。高申浑身乌青,圆睁双目,一脸狰狞。他的七窍沾满了墨黑的血块,一包小蛇从他的绽裂的腹腔里拱进拱出。

  桂娘发出一声尖锐的绝叫,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天大亮了,但王兴国房间里仍燃着几盏洋灯,他光着上身,坐在雕花大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阿二,一句话也没有。高申同他的俩伙计,竟被蛇毒杀!他有点蒙了。

  “高申的两个伙计也都这么个死法!”张阿二站在敞着的房门外,对他老娘舅说。想到那一包小蛇从高申的屁眼腹腔里如蛆一样地拱进拱出,张阿二身上立即又起了身鸡皮疙瘩。

  “去寻施朝安,我在高申那儿等他!”王兴国在被窝里狠踹一脚抖个不停的二姨太,吩咐张阿二。他对施朝安恼火透了,虽然他也知道,高申他们被杀,怨不得施朝安,但他总得怨个谁!

  王兴国掀开被子赤脚跳到地板上,二姨太一下子春光大泄。张阿二飞快转过身去。

  “把那个陆蛇医请到镇公所去。”王兴国飞快地穿好衣衫又对张阿二吩咐道,然后就冲出门去。

  王庄兄弟大佬和那俩孩子被杀案,还没理出个头绪,又绕上个王瞎子。王瞎子虽说是虫豸,但这终究也是人命关天的命案。哼,马上又是什么卖梨膏糖的捉鱼的,被咬杀毒杀,已经让他够挠头的了,突然又冒出高申一干人被蛇咬杀这等事来。真真烦煞个人了,这桐镇咋啦?

  张阿二用力地摇摇头。

  王兴国知道问张阿二这号人问了跟没问一样。他气恼地踢开挡脚的一只破竹篓,一改往日的四平八稳,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张阿二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

  一只插着草标的鸡婆,忽然挣开绳索飞出篮子,尖叫着满大街乱窜。卖鸡的老头嘴里操着鸡婆十八辈祖宗,从后面撵上来。一个浑身流油的肥妇拎个小菜篮,扯着嘶哑的嗓子,逢人就说:“再不好吃蛇了,听我讲呐,吃蛇也要吃出人性命来了。啥人吃出一身蛇腥气,蛇夜里就寻来弄杀伊。啧啧啧啧!”肥妇像那只鸡似的,奔到东飞到西,咯咯咯咯叫个不停。

  “瞎鸡巴嚷嚷啥!”跟在王兴国后头的张阿二对那个妇人大喝道。

  妇人一看脸色铁青目光阴鸷的王兴国和凶神恶煞的张阿二,就两个肩胛扛着头,不出声地走了。街上到处都是三五成堆的人,他们神情激动,议论纷纷。王兴国不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去寻施朝安的张阿二,再看不见任何人,也不回答任何人的招呼,满脸紧绷着自顾自地急奔高申家而去。

  阿德神情阴郁而又疲惫地从楼上走了下来,正在灶头上择菜的娘头也没抬地问道:“这几日你怎么啦,像只煨灶猫,又同人相打了?”

  “没有。”阿德有气无力地一摇头。

  “那就是又考过试了?”娘回过头来问。

  阿德极其厌烦地摇摇头。

  娘要替他盛粥,拿着碗筷走到他跟前,嗓门高了八度,又问:“肯定吃先生的批评了!”

  “没有!”阿德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一声尖叫。

  娘咆哮道:“你要死了,你倒比我先跳起来,你疯了!”

  娘手里的筷子雨点般地落到了阿德头上,但阿德完全无动于衷,任凭筷子啪啪落下。娘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慌乱,她把筷子哗啦一声摔在桌上,底气不足地吼道:“快点说出来,这几日到底咋了,人像死过一回似的!”

  见阿德仍旧沉默着,娘显出温柔的脸色,拍拍他的背叹道:“我今早买小菜,路过那俩小孩被人勒杀的人家门口,唉,那两个小孩的大人哭杀!不过,你以后再不准对大人这么恶声恶气地说话,‘嗯’一声,快点!”

  阿德应一声,娘的双手突然搂着了他的头,哽咽道:“阿德呵,有朝一日,你要是没了,娘也就不活了。”

  娘盛好粥,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看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饭泡粥,阿德一直淤塞的胸口松了不少。娘是如此深爱着自己,这令他的眼睛也不由得一热,但也仅仅是一热。一转念,想起汝月芬,他就胸口发闷,就浑身无力。

  自那节课他俩迟到,在教舍门口双双落入大家眼中那一刻起,汝月芬对他明显地疏远了,这让他有点失望,也有点伤心。汝月芬这几日再也没有同他说过话,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下课时,汝月芬木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别人问她,她也不说。放学时,他也不像从前那样,汝月芬前脚走出教舍,他后脚就跟出去。过去虽然在路上经常也是搭不上话,但跟在后头的阿德仍旧非常满足。汝月芬刻意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显然让女施先生很满意。

  弄堂里传来了爹的脚步声,阿德赶紧走到脸盆架那儿,开始梳洗。爹讨厌吃饭泡粥,每天清早一碗素交面雷打不动,为了赶头汤,他起得都很早。吃过头汤面,就直接到钱庄去了。

  爹嗒嗒嗒地从后门走进来,看到阿德还在梳洗便呵斥道:“还不赶紧吃早饭,准备到学堂,你要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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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径直走到娘跟前,一阵低语。

  阿德应了一声,连忙奔向饭桌,在贴近爹娘一面坐下。

  “全被蛇毒杀!”娘跳起来,手里剥好的豆掷在一堆豆壳里问,“那他们的女人小孩将来咋办啊?”

  听见娘“全被蛇毒杀”这句话,阿德的头皮炸起来了,他从碗上慢吞吞地抬起脸来问:“啥,你们说啥?”

  “不关你的事!怎么什么都跟你有关系?把你的功课去弄弄好,这跟你有关系!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要打听。”爹瞪眼看着阿德,色厉辞严地说。

  阿德赶紧低下头去吃泡饭粥,但耳朵扎得更高了。

  爹甩着袖子去钱庄上班了,他是在街上吃完早点专门弯回来同娘说高申那事的。爹一走,听得半不拉拉的阿德缠着娘问。娘长叹一声,将从爹那儿听来的都告诉了阿德。娘说完后还是愣愣的,站在那儿一脸的惊恐和伤感。

  阿德听了娘的话,心里先是腻味恶心。小蛇穿肠过,从那些人的嘴里屁眼里一嘟噜一嘟噜冒出来。转而很是开心,觉得畅快无比。看看娘的脸色,“天报应”这句话他不敢吐口,可他就是那么想的。还有什么比杀蛇者被蛇所杀,这样一报还一报更令人解气的事?

  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出这事她会比镇上任何人都要高兴!阿德想。

  阿钟在门口连咳几声,阿德把吃剩的饭碗一推,同娘打声招呼,就夺门而出。阿钟眼睛闪闪发光地贴过来,用唯恐天下不乱的腔调问阿德:“你知道不?”

  阿德知道阿钟问什么,点了点头。

  “根根肋骨,全部断掉。最毒的蛇先毒翻高申那些人,然后它们再一点一点收拾。大家说这事就是从高申蛇行里逃出来的那些蛇干的,几条人命呵!”阿钟亢奋了起来。王瞎子的死,同高申他们比,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康老伯伯也死了,自个儿吊死在蛇行里了!”阿钟添说道。他比阿德知道得更多些,更具体些。

  那个康老伯伯死了,娘没说,阿德一愣,有点开心不起来。那个大头圆脸,一圈白胡子的康老伯伯是个好人。大夏天,他在蛇行门口摆酒摊,有个把嘴里爬出馋虫来的小把戏围着他骨牌凳上的两只小菜兜圈子,他总要夹秸毛豆,盐水果肉,或者是一只浓油赤酱的虾塞进那张小嘴里。

  “六点一刻,我娘买菜一回家,我就知道了,你呢?”阿钟问。

  “六点三刻。”阿德踌躇片刻答道,他不住地向新马路的方向了望。

  “小朋友,到学堂呵!”振兴伯横过马路,向阿德招呼道,从一片小身子中突然冒出个大人,让阿德吃了一惊。

  振兴伯竹布长衫一件,新剃过的头,人显得特别清爽相。他笑吟吟地问阿德:“怎么不去店里听书,吃茶了?”

  阿德有几分羞涩地答道:“再去,娘打。”

    “砍掉个头,碗大个疤,小伙子,娘打怕啥,只当掸灰。”振兴伯拍拍阿德的头,边走边笑道,“这桩事,是你的那个阿三伯在你娘面前讲起的,这个老贼骨头被我骂一顿,小把戏玩呀,夹七夹八做啥!没事了,放夜学来,和你的同学林家里一起来,这几日,香烟壳子我攒了一大堆。”

  振兴伯人风趣热情爽气,不像他店里那个阿三伯见他们小孩进来,就如同见了条野狗,看不见算好的,气不顺的时候,还吊个长脸把他们往外轰。听书的老听客特意留下三四粒五香豆,一两粒小胡桃,统统都会滑进他自己的袋里。阿德平日里很喜欢看见振兴伯,但这会儿,他要等汝月芬,就有些敷衍地胡乱应答着,他希望振兴伯赶紧走。可振兴伯走出两步,又回过来问:“咦,施警长还没把玉佩还你?”

  “没有。”阿德回道,“你咋知道的?”

  “我振兴伯啥不知道?”振兴伯依然笑问道,“他霸着你的玉佩,不还了?”

  “他没说不还。”阿德尽量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摇摇头。

  “哦,再会!”振兴伯看出了阿德的不耐烦,用力地拍他一记头皮,扬扬手,笑哈哈地走了。

  “向他讨还来!”阿钟看看阿德的脖颈,恶声恶气地向他提议。

  “这怎么可能,傻逼!”阿德骂一句阿钟,一扭身就走开了。不过,胸口没了玉佩,他觉得这两天空落落的。这几年来,他不记得取下过玉佩,即便汰浴也不取,这样可以洗去沾在玉佩上的人皮屑和污皮泥。玉佩的事,娘已经问过他两回了,为啥那个姓施的警长,还不还玉佩。但现在他对这事没兴趣,边走边留心汝月芬来的方向。

  汝月芬迎着朝阳,夺人眼目地走在人丛中,阿德放慢脚步,无限惆怅地回望一眼汝月芬,与阿钟并入了人流。汝月芬一过来,阿德立即撇下阿钟,左右一看,向她跟前蹭去。阿钟知趣地走开去了。

  与汝月芬保持间隔的阿德,趁中间有人快步走开的空当,对汝月芬嗫嚅道:“听说没,那个杀蛇的高申,还有他的俩伙计,全被蛇毒杀!”

  “能不能,不说话。”汝月芬眼神悲伤地看了阿德一眼,凄楚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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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德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看到阿德蔫了,汝月芬凄然一笑,无奈地摆摆手,请求阿德原谅。她叹道,这几日,她夜夜乱梦连天,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只依稀记得自己紧咬牙关,上天入地四处飘荡,在阴湿滑腻的街巷中疲于奔命。清早醒来,总是浑身脱力,手脚发软,连牙也生疼生疼的,觉得满口牙都松了。早上,一想到还要到学堂,她就害怕,心情就恶劣到了极点。她不要见任何人,不想讲话,对一切都厌倦得要命。

  阿德记起了那日与汝月芬野游在小河边,她讲过的几句话,“有的梦会连着做很长很长时间,有时也是一夜乱梦,醒了啥都不记得;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过后碰见啥事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

  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梦,阿德也做过,娘说那是在长身子呢。这本来是桩好事,可他看看与他齐头并进的汝月芬满身的疲惫,他都替她心累。再仔细看看她的脸,他发觉竟然显出了几分憔悴,他为此不由得心头一紧。有些噩梦如刀,侵扰切割着她的心,但除了那些噩梦,学堂也成了她的一个无处可逃的真正的噩梦,而这个噩梦,却是因他而起,想到这里,他不吭声了。

  汝月芬微微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着。阿德感到他和她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就这样一齐走了一小段路,她低声地对他说,她没劲透了,先走一步。

  汝月芬扔下阿德,独自向前走去。

  阿德胸口一闷,木木地看着汝月芬的背影,愣在了那儿。

  学堂教舍的地板都是担空的,地板就搭在下面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砖墩上,几面外墙的脚下有几个圆形的设有栅栏的通风口,于是空气和老鼠便如幽灵一般从各个通风口出出进进,在地板下游来荡去。虽说通风口能使这地板保持干燥,延长了使用寿命,但因为年代久远,有的教舍地板还是变形糟烂了,尤其是靠墙脚的地板,不是彼此离间,隔出缝隙,便是烂出一个个孔洞,一些同学的铅笔头、橡皮擦和铜板滚进这些缝隙孔洞的事时有发生,如果是女生就会哭出声来。所以有的地板缝地板洞便被一些纸头塞死,但这些纸头有时会被人挑拨出来,继续威胁着那些坐在贴边位置上的人的铅笔头、橡皮擦和铜板。

    哈松就常常这么干,拨出纸头,给他们创造这样的机会。有时哈松索性一把抢走人家小小心心看护好的东西,用手提溜着,对准一个敞开口子的地板洞,佯做要扔下去的样子,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阿要掼下去?”一直要弄得对方恨不得向他磕头求拜后,他才作罢。但自从他报告阿德考试作弊之后,他再没有这样干过。阿德一直在留心这事,哈松只要再来这一套,他阿德定将打得这个短命的哈松泪水直流。为这种事再干一架,说到天上去,也是他阿德在理。

  阿德避开讲台侧脸向墙趴在桌上,眯缝着眼看着贴墙的一个地板洞发呆,那洞被几张用过的废卷子结结实实地堵死了。

  这会儿教舍里很静,他相信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那个平时极少睡觉的哈松,枕在脸颊上的胳臂和课桌上都有一摊丝丝拉拉的涎水。

  女施先生批作业的蘸笔尖直捣墨水瓶瓶底的扎扎声,令阿德骚心,他小小心心地转过脸来,趁她不注意,他猛然一睁眼睛,放出两支寒光四射的利箭向女施先生射去,一睁眼就是两箭,一睁眼就是两箭,女施先生如同一只刺猬,浑身上下插满了箭镞,向四面八方倒去。

  直到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他又重新转向墙面,又那么百无聊赖地趴在了那儿。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汝月芬,这几日,有时看着一下子变得形同泥塑木雕的汝月芬,阿德胳肢窝里会一片冰凉。早上她一走开,他就告诉自己,跟汝月芬要好,就是害汝月芬,因为他真的是个丧门星,给汝月芬带来一身的晦气。他决定把这事放一放,先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把毕业应付过去再说。但整个一上午,他觉得心里头空极了。

  阿德的眼睛有点黏黏糊糊的了,一股睡意徐徐袭来,但女施先生突然一声咳嗽,阿德一哆嗦,眼前又变得清清楚楚了。

  忽然,堵地板洞的那团废卷子往上耸了耸,就如他和阿钟、金山他们堵过的那些鼠洞,伏在一边看久了,那些泥巴碎石便会朝外一耸一耸地活起来。他眯缝着眼期待着,那团废卷子啪啦一声滚到一边,一个豆眼尖嘴的鼠首便会探头探脑地从洞中升出。

  然而与卷子同时出洞的是一个杯口大小的墨色蛇头,那蛇一双呆滞的玻璃球似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阿德,阿德瞪圆眼睛看着黑蛇润滑见光的额头上带着的那块白斑,如遭遇梦魇,他张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黑蛇那一条血红的分叉舌迅速地向天一伸一缩之后,便一段一段地将自己拖曳出洞,而后无声无息地向讲台蜿蜒而去。阿德头发直立,抖颤着身子面向女施先生哧哧哧地发出一通古怪的声响,异常吃力地站了起来。

  施艳林从作业本上抬起眼睛,愠怒地盯着仿佛在装疯卖傻的阿德,面孔一红,正待发作,那条黑蛇悠然而起,从讲桌上方高高地探出晶晶发亮的铬铁头来。

  女施先生也同样一声未出,两手朝后一扬,连人带椅轰然倒下。在这同时,那蛇嘶的一声,反身一弹,呈弧线飞向酣睡着的汝月芬。阿德的惊叫声与施艳林的倒地声一并在教舍中炸响。紧接着,整个教舍里一片鬼哭狼嚎,大多数人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地的蛇在满世界乱窜,并且仍有不少蛇从各个地板洞里源源不断地游出来。坐在汝月芬一边的范小娴在尖叫声中醒来,她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蒙蒙眬眬地向两边一瞅,立即加入了那些尖叫着的原地跳脚者的行列,而靠门口那排座位的两个女生则打第一眼看到脚下游走的蛇时就如女施先生一样,从凳子上滑落在地当即昏死了过去。

  炸了锅的人群一路碰翻桌椅板凳,一路尖叫着向四边逃散,而清醒者如林立生他们则直接逃出门去。教舍里走廊中到处是哭爹叫娘的,继而这股喧嚣声浪在整个学堂扩散开去。每个班的学生任凭先生喊哑了嗓子,照旧从自己的教舍里蜂拥而出,向这边奔来。周教导、施亚平、万先生和徐先生他们排开众人也向这边疾奔而来。

    阿德冲撞着那些夺门而逃的同学,欲待扑向汝月芬,而此时汝月芬则完全淹没在那些慌作一团的蹦跳着的人影里。有一个人跌翻了,跟着又有人绊倒在跌翻的人身边。在震天的哭声中沿墙来回乱窜的哈松突然清醒了过来,跳上课桌几个腾跃,便到了门口,他大力推开那些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地抢出门去。这时有几条慌不择路的赤链蛇径直向门蹿去,尾随哈松正向门冲去的几个男生又惊叫着折回身,脚踩着女施先生的身子,没头苍蝇般地逃了回来,女施先生满是粉末的脸和瘫在地上的手一阵抽搐,阿德心中一动,一步上前将仍旧要从女施先生身上过的老米头挤在墙上,半拖半抱着女施先生,将她死活挪到了门口,甩给了满头大汗的男施先生。

  阿德回过身来,从再次拥堵的人推中挤出去,往汝月芬的位置看去时,心中一凛,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被人七撞八碰而倒地的汝月芬,在爬起来的当儿,一脚踩上了她身边纠缠成团的一窝蛇,那团蛇一律张开大口纷纷转首,对准她的腿脚就是一口。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0

  汝月芬闷吱吱的一声,像片纸似地再次滑落在地。那团蛇迅捷地游散开去,有的直接一头扎进地板洞中,摆摆尾梢消失了。

  阿德如同发疯般地推翻挡碍他去路的一张张桌子,扑向汝月芬。

  已经盘在汝月芬课桌上的那条黑蛇,这时轻巧地从桌面上蜿蜒而下,先他一步冲向汝月芬。那蛇贴着汝月芬的脸颊,迅速地围成一盘,半截蛇身乙字形地悬在她的胸口之上,昂首吐信,威猛地逼视着离它一步之遥的阿德。

  这时拥堵在门口的人已经被周教导他们死拉硬拽地扯开,疏散了,那两个昏过去的女生也被施先生救了出去,而缩在教舍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个女生,则在徐先生的引领下,如跳舞似地避开地上滚成蛋蛋的蛇,逃出门去。

  这时仍有蛇嗖嗖嗖地钻入教舍墙脚下的地板洞逃之夭夭,但有十来条颜色灰暗的小蛇,不知何故,竟纷纷游向教舍门口,面向周教导和男施先生他们扬起三角蛇首,而后是蛇进一尺,人退一丈。此刻,教舍里除了阿德和汝月芬已不剩一人。

  教舍的门口窗外,人声鼎沸,甚嚣尘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攒动着的人头。操场上走廊里不时地传来一阵阵遇到蛇后的惊叫声和追杀声。

  阿德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扑,那蛇浮地向前一蹿,又将阿德逼回去。

  汝月芬紧闭双目,一脸薄汗,脸色渐渐地由红转黑,由黑而紫,气息渐微。

  汝月芬要死了!一股热流轰地直达阿德头顶四肢,阿德哭叫一声,便一跃而起,扑向黑蛇。

  教舍门外一拨先生在学生中朝里头的蛇跳脚尖叫,女施先生被万先生搀着,一副随时再准备倒下去的样子。这时几大步冲过来的施亚平,一把推开站在门外提把竹扫帚在那瞎悠忽的周教导,抢过竹扫帚,向在教舍门口逡巡的那些蛇横扫过去。那些蛇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扭曲着身子滚到一边,而后毫不犹豫地向四处逃窜,纷纷落入地板洞中。

  施亚平一下子蹿到阿德身边,双手捂着阿德紧紧掐着黑蛇蛇颈的两手,死命一箍。黑蛇蛇尾拍打阿德的频率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最后终于停止了摆动,耷拉了下来,于是缠在阿德身上的那一圈又一圈蛇身也随之松脱,像一个解了扣的大绳套一样松落在地。

  阿德张开了血红的眼睛,朝那张渐渐回拢的同样是血红的大嘴和两颗暴突的眼珠看了一眼,双手无力地从施亚平的手箍中滑脱出来。万先生和徐先生绕过施亚平和阿德,抄起汝月芬就向外奔去。

  “送花山头那个蛇郎中那儿去看!”周教导在他们身后喊道。

  从黑蛇血红的大嘴里拖拉出来的分叉舌,像它的内脏又如章鱼的触手,软软地耷拉在阿德的手背上,阿德不由得一阵恶心,他抖抖沾满黏液和鲜血的手臂,死活从施亚平的怀里挣扎出来。

  施亚平嘘出一口长气,然后挺胸收腹像扔一捆破绳般把手里的黑蛇扔到教舍的墙脚下。

    阿德双膝一软,嘭的一声,坐在地板上。

  那些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一双双腿脚挨挨挤挤地向阿德这边漫过来了。

  那盏洋油灯的灯光洒落在屋角的一摞摞药匾里,那儿的草药已经所剩无几了。陆子矶站在一摞摞药匾前,想着这两天得出趟远门,进山采药了。

  这几日,他根本就无须出摊了,那个卖梨膏糖的被蛇一咬杀,镇上的人就直接上这来买药了,而今早那个蛇行老板和杀蛇卖肉的俩伙计被一群蛇毒杀,那家学堂里钻出成百条蛇来后,他的蛇药就卖疯了。

  他是从蜂拥而来,到他这儿买药的人嘴里知道这些的。那个在大桥头先搅局后又要包销他全部蛇药的高申和他的伙计,一夜之间由人变鬼,这使他极为吃惊。且不说他陆子矶了,就是爹和爷爷也从未听说过世上竟有这等奇事:从高申仓房逃脱的群蛇居然按图索骥上门寻仇!

  这世界,他是越来越弄不懂了,先是自古以来连小孩都知道的无毒之蛇也会发毒,然后是王大毛和那个捉鱼人竟中了所谓千年灵蛇之毒,再就是汝家郝妹的那个女儿!

  本来因为捉鱼人,灵蛇之毒已与这女孩没有干系了,但现如今这女孩又令人见疑了。

  她是学堂里唯一一个中了蛇毒之人,换作他人,甭道是一群蛇,就是其中一两种蛇毒就足以要他性命。学堂里的先生拎来的死蛇中,不是蝮蛇,便是蝰蛇,他们说咬伤这女孩的就是这几种蛇。那条行为怪异的听起来像是有黑寡妇之称的黑蛇,脑袋几乎已被那些个孩子捣扁了,但竟兀自活过来,趁人不备,滑进地板洞中逃之夭夭。他不知道此蛇有没有伤及这个女孩,但即令排除黑蛇伤人,那些毒蛇也足以使这个女孩毙命。可是,打他从渔园赶到学堂,再从学堂赶到家中,那个被抬到他这儿等候多时的女孩居然已经不治而愈。她虽然面色苍白,浑身虚汗,还有些头晕目眩,但几处为蛇创伤之处,黑气已然褪去,蛇毒已被悉数吸收化解,已无性命之忧。天,这只有在毒蛇和毒蛇之间才能发生的事竟会出在人与蛇身上,这岂非咄咄怪事!为安全起见,他还是给她灌了一碗煎药下去,同时,有关蛇人的想法再一次浮上心头。

  陆子矶觉得累极了,今儿一大早被那些买药人敲起来没多久,那个施警长就带着人来了,带着他前前后后跑了许多地方。蛇行老板和杀蛇卖肉的俩伙计的家,从渔园再到闹蛇的学堂,他真是马不停蹄。

  陆子矶上了床,松松地将自己摊直,深深地吸了口气,气一线直下,走丹田,从两腿分流,再随双足涌泉穴出,如此再三,他自觉身子骨便一阵轻松,于是摊手摊脚地平躺开去。

  他清楚今儿他成了桐镇万众瞩目的中心人物,无论他走到哪里,王镇长和施警长就跟到哪里,而哪里都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路边的人一见他,也是一口一个陆郎中,态度极为恭敬。连王大毛的人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尤其是那两个曾经盯着他到东到西的喽啰。

  本来他以为自己对这些是无所谓的,他认为自己应当是宠辱不惊的,但他还是发现自己非常快活,有那么一会儿,骨头还有点轻。这让他对自己有几分着恼。操!他骂了自个儿一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1

  陆子矶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毫无睡意,瞪大双眼出神地注视着屋顶中间那道布满积尘的房梁,又开始想那个女孩的事了。

  现在想想,那女孩房间常有大蛇出入光顾,也绝非偶然。

  如果真要验证那女孩是否异类,他一开始想着,再给伊一次伤人的机会,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能是想想而已,万万使不得的,伊伤人,万一结局也如王大毛和捉鱼人,那是要人性命之事。

  那女孩如真是蛇人,牙齿含灵蛇之毒,王大毛就是被她所伤。但捉鱼人呢?施警长他们说,听捉鱼人亲口讲,他是在同福里后院被咬的,而且那院里连个鬼都没有,莫非她能隐身?王大毛是罪有应得,但捉鱼人却是无辜的。他陆子矶再三问过那个施警长,镇上从前出过这种事没,施警长头摇得跟啥似的。这么说来,除了捉鱼人,她从未伤及过无辜之人。但她怎么又咬上这个捉鱼人了呢?捉鱼人又为啥要讲,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咬的?如果捉鱼人真的是被那女孩咬的,这有什么可赖的呢?当然,也许她还是与灵蛇无关,王大毛和捉鱼人的死,确实与她浑身不搭界。她能化解蛇毒,那是她本身具有常人所没有的特异禀赋。

    “不过,即使她是蛇人又如何?这人世间,有多少千奇百怪之事,人形状如古猿,还有那些个猪孩狼人,今人尽知前世事的妖人!不论是人是妖,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要你牵计拆骨头作甚?”辗转反侧的陆子矶忽然对自己这样说道,“不过,如果真想验证她是否是蛇人,还有一个办法,比让她伤人更可行,那就是用蛇魂散试她一试!”

  但这法子,也只能是想一想,女孩若是真蛇人,蛇魂散岂不要了她的性命!

  突然,陆子矶心里一惊,他猛地想起了他留在女孩家中的那袋用剩下的蛇魂散。一想到那袋蛇魂散,他立马心急起来。那汝家娘子如在家中用起药来,一不留心定会祸及此女。他决定回头找个机会,把那女孩的事统统告诉她的姆妈,汝家娘子。汝家娘子从此留个心也好,否则终归有一日,会祸事上身。这时,他也决定再过几天,抽个冷子,拾掇拾掇就走人。因为捉鱼人,虽说他们排除了他对王大毛施毒的嫌疑,但如果等到王大毛两腿一蹬,那总归也是麻烦事一桩,王大毛毕竟是在同他打斗时倒下的,那些痞子无赖真要胡搅蛮缠,他也不好脱身了。在他准备睡去时,他想想,还是明日一早到汝家跑一趟吧,说是他的蛇魂散用光了,借一下,也行的。今天在渔园和学堂里用的蛇魂散,是他最后的一袋了。

  陆子矶这时听到似乎有人在敲门,但细听听又像是在敲对过的门。敲门声一大,他听出来了,操,敲他的门哪!

  不用说,是找他买药的。于是,他在床上没挪地,只是大声地对敲门人说,他已经没有蛇药卖人了,所有的药都卖了个精光。但那个人还是敲个不停。陆子矶只好穿起衣服,下床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那人一脸的书卷气,可是眼神却带有一种极为明显的警觉,如一匹刚刚离开巢穴的狼。这让陆子矶很排斥,他一向对心怀戒备的人有一种排斥。

  “请问,有个叫毛笔尘的兽医可住在这?”那白面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道。

  陆子矶冷淡地回道:“是住这,可他有好多天没回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那人一说牛郎中不在,二话没有,便向他点点头,疾步离去。

  陆子矶站在堂屋里,向西厢房看去。自那日冒辟尘被警所召去后,再没有回来住过。有人在街上见过他,他还在桐镇。不过,陆子矶懒得管这事,这个牛郎中爱住哪住哪。回头即使见了他,他也不打算再睬他。什么时候,都得他陆子矶觍着脸先开口同他说话,你谁呵你!但正当陆子矶转身回屋,突然一阵风过,后院的草木发出一片沙沙声,一股异味若隐若现地从敞开的后门透了进来。

  陆子矶拎直了身子,使劲地抽抽鼻子,那是一种陈年隔宿的腥气,其间还夹杂着一股湿腻腻的青苔味。

  堂屋里的那些箱笼中发出一片啪啪嗒嗒的撞击声,那里的蛇奋力在箱笼里来回穿梭顶撞,像是受惊了似的。

  这绝非堂屋里那些蛇的体味,这味冲成样,显然不是一般的身量!

  这后院的墙脚下,也有几个雨水出口。杀进学堂里的那些个蛇就是从操场四边围墙的出水口里游进来的。他在操场四边围墙的出水口那儿,点了蛇魂散,在渔园他也那么干了,凡是可能有蛇出没的地方,他都布了些药。但他从未想到要在他的后院这么做。不管大蛇小蛇,一接近他的住处,从来都是闻风而逃,避退三舍。陆子矶没想到,居然还有蛇自个儿送货上门的!

  陆子矶快步绕过堂屋走进后院。

  一根系在两棵楝树上用来晾衣裳的麻绳在小风中荡来荡去的,那片荒地里的树丛杂草也是来来回回地动个不停。院里那几个及膝齐腰的深浅不一的大坑,张开如夜色那般黑黢黢的大口在黑暗中沉默着,而墙外隔着驳岸的河水则发出了咣咣咣的阵阵闷响。

  但当陆子矶抬脚向墙下走去时,浑身猛然一颤。他依稀看到墙上有几条湿漉漉的宽大的新鲜擦痕,如龙行蛇走。

    今夜没有月亮,天空一片灰白,连几颗仅有的星星也淹没在这一片灰白之中。街上静悄悄,空荡荡的,今日天一擦黑,镇上的人就紧闭门窗,足不出户。现在是书场不说书,戏馆不唱戏了。

  蒙面的施朝安身着夜行紧身衣裤,穿街过巷,一路向宝塔街而去。万一与牛郎中面对面相遇,他不想让牛郎中认出来。牛郎中在目光中毫不掩饰对他的恨意,他能理解,把人打得血淋带滴的,人能不恨他吗?但这目光令他心寒,同时也令他着恼。不过,冒辟尘他不怯,结仇也就结仇了,自己干的就是与人结死怨的活。可与王忆阳这条骚母狗结仇,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想想那日在街上,她看他的那种眼神,他心里就添堵。

  这两日,他请县局过来的两个兄弟对冒辟尘开始盯梢,他原本只想让自己心里有个底,看看这个牛郎中值得不值得他关照。但季局长非常欣赏,很有些手段的那两个兄弟在大白天一先一后都被这个牛郎中甩了,他俩说,这人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他的梢,他显然训练有素,习惯成自然了,三下两下就把他们给甩了。他们说,他要发觉就让他发觉,硬盯。

  嘿,对冒辟尘完全没有霸王硬上弓的必要,白天是白天,但到了夜里,他能随随便便就把人甩了?!再说,大白天冒辟尘能做什么?关键是夜里,所谓月黑风高夜!哼,别说那俩兄弟被甩了,就没有收获了!冒辟尘现在做不做什么,都不打紧了。牛郎中会甩人,而且是两次,这多少可以说明点什么了。只要向杨标打个招呼,一句话,牛郎中他就可以去望江楼洗澡了。李镇公的人要捉人,你王忆阳再怪啥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1

  杨标说他们在望江楼的灵屋洞里支了口大锅,“请君入瓮”是李镇公审人的绝招之一,有多少口供就是在锅里被掏出来的,对许多人而言,可以说是一帖药。但他施朝安现在还不想搭这趟顺风船,他就是要凭自己的本事,看看这个牛郎中到底是何等样人!

  哼,一对冒杀气的眼睛,能做什么!

  仍旧住在王忆阳那儿的牛郎中,现在由县局的那两兄弟轮流在火烧弄暗中盯着,施朝安刚才抽空小睡了一会儿,他要替下那个兄弟。施朝安觉得自己现在是只猫,这个牛郎中冒辟尘就是一只鼠,他要玩死这个牛郎中!

  今儿奔了这么一个大白天,他身累,但心更累。虽说高申他们都是为蛇所杀,用王兴国的话,是“天灾”,但这几条人命还是让施朝安他感到胸口有一块大石压在那儿。王兴国说他觉得特别晦气,在省上大客人快到桐镇的当儿出这事。王兴国刚才在镇公所拍桌子拍板凳地骂娘:“我活了这么一把岁数,还没听说过蛇会找上门去咬杀人的事呢,触杀伊拉娘!”

  他施朝安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让他和王兴国想不通的还有,跟着竟然还出群蛇闹学堂这种事。幸好没咬杀人,死小孩比死大人更让人激愤,死在阴沟里的那俩小孩,到现在都没有一点眉目,他知道许多镇上的人在他背后,戳他的背心呢。王庄那兄弟大佬的亲亲眷眷,虽说是嘴上功夫,没到镇上来闹事,但他隐隐然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遗憾的是,今儿这一天,他一直没能得空,也再没顾上去查捉鱼人岳炳生的事了。

  “唉!”施朝安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这一阶段,是天老爷在同他过意不去。

  下午一到那所闹蛇的学堂,施朝安立时想到了阿德,想到了身上的玉佩。这两日,他怕一不小心摔碎或是弄丢玉佩,索性将玉佩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对自己说,明儿一准把那块玉佩还给这孩子,玉佩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再拖,这孩子同他的爷娘,不要当是他要吃没这块玉佩!

  昨日吃过中饭,他见到禅杖浜的方老爷子,向他说明来意,掏出玉佩呈了上去。这位鹤发童颜、长须及胸的老人一见这玉佩,便大大地吃了一惊。他说有个陌生人前两日寻到他这儿问过这枚阴阳玉佩的来历,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被他当场一口回掉了:“不知这玉。”

    “但你是咱们桐镇的狄仁杰,这玉又涉及人命案子,我应当说说。”方老爷子对他蔼然笑道。

  方老爷子说他玩了一辈子的玉石,但能看入眼里的,也就那么三块。一块是住南潘浜的文生手里的寿山石,石中日月同辉,红白相映,云天怒海,满目怆然。另一块是他的堂房兄弟手里的翡翠,如笏如带,晶莹剔透,犹如琉璃,一派傲视天下俗物的贵族气派。这两块天然玉成,无人工斧凿的玩意儿,可令见者神迷智痴。最后一块便是这鬼斧神工的黑白麒麟玉佩,人称霸王佩。

  方老爷子闭起双眼,将长须一捋到底道:“要命的是,这玉佩是个活物!”

  说到这里,方老爷子猛地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灼热地盯着施朝安递过来,他接过玉佩,细细地审视抚摩着,随后便讲了一个玉佩的故事。

  这块黑白麒麟的玉佩主人自打收到这块玉佩,爱不释手,从不离身。一日玉佩主人桥上踏空跌倒,滚下桥去,跌得极重,极重。那人跌这一跤时,已经年过七旬,人老骨酥,右胯骨到右腿足踝墨腾彻黑,一动不动。当时,看到这老爷子的人,都料定,这人算是废了。但待他们将老人用船载到县上,曾经在宫里太医院当过御医的吴老先生一查,这老爷子竟然只是伤筋,没有动骨。那家人为此喜极而泣。当日,这老爷子意外发现玉麒麟有一线裂纹贯通胯骨至右腿足踝,与他受伤筋络完全重合。这个发现令吴老先生和老爷子的家人惊讶至极,他们争相传看了这枚黑白麒麟玉佩后,不得不认定是玉麒麟替老人搪了那么一搪,代人受过,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玉麒麟虽然破相,但玉佩的主人,自此更将这黑白麒麟玉佩,视如珍宝,越发爱惜有加。

  方老爷子最后讲到这玉佩主人的名字——复姓司空,单名一个伯字,这着实令施朝安也大大地吃了一惊。司空伯祖上在宋高宗年间,曾出任会稽太守,他的祖父还是明代震湖的第一任县令。司空伯与乃父两代均是吴门画派耆宿,但司空伯在海外的名气远在他父亲之上,在天官坐高堂之前,桐镇人也曾将司空伯视为桐镇的荣耀。桐镇司空坊,便是以司空家族姓氏命名的,但三十多年前,司空家大院那把冲天大火将司空坊悉数化为灰烬。

  方老爷子的这个故事,又令施朝安的脑子一亮。他以为这枚黑白麒麟玉佩出世,就意味着三十多年前,官家有关司空家大院那把大火“纯属意外”的结论有误。坊间虽有“司空家主仆百人不仅无一人,而且也无一物幸免于难”这一说。但退一步讲,就算玉佩可以捡漏,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天上落,地下拾,可现在有人对这玉佩何以存世的来龙去脉,恐惧殊甚,一而再,再而三地死活掐断这可以追根究底的线索,这不能不使人对当年官府对此案所下的“纯属意外”的结论起疑。如能推倒此案,并查他个水落石出,那么他施朝安便能青史留名。一想到此,施朝安不能不激动。

  于是,他千叮咛万嘱咐方老爷子,不要将今日有关玉佩之事外传,便匆匆离开方宅。

  根据案中谁是财产的受益得利者,谁便有可能是罪案疑犯的推定原则之一,施朝安这两日彻查了司空家族田产的去向。司空族人在这场大火中无一幸免,因而没有承继家当之人,所以这田产均交由官家拍卖。可他发现在这千亩良田中,十有七八已转入王天官之父——王大南之手,这令他惊恐万状。在桐镇,他可以查任何人,发起火来,豁出去了,他甚至还敢查王兴国。但只有一个例外,这就是王天官和他的嫡堂大佬王伯爵。

  不过,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当年的桐镇镇长王大南会为了司空家族的这点田产,弄出这起当时在全国造成极大轰动的火灾案来。昨夜,他又私下拜访了当年就在县衙做事的老吕头。七老八十的老吕头嗓门亮亮地告诉他,三十多年前的司空坊大火,一直是桐镇的一大疑案,虽说是深更半夜,人睡得死,但火也是一点一点烧起来的,这一百多号人既没有捆,也没有绑,可竟没有一人能够逃生。这事,实在有点蹊跷,要说强盗抢,桐镇也曾发生过多起,但从未有灭门一说。一般而言,大湖强盗从前到镇上来打家劫舍,常常蒙面而来,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杀戒。他也一直觉得那把大火,另有隐情。至于有传言说,是王大南为霸占司空家田产,与强盗勾结,弄出一场司空坊灭门大案,纯属无稽之谈。王大南只是近水楼台罢了,官府当时贱卖司空家族田产,纯粹只是为了敛财而已。

    司空家族灭门案与王大南霸人田产无关这番话,施朝安很买账,因为说这番话的人从不打诳语,这人说话的可信度很高,这方面的口碑很好。至于主仆百十来人无一逃生,施朝安想,也只有一个解释法:那就是,先杀人,后放火,毁尸灭迹!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丧心病狂?这其中必有缘故!

  “能解开这桩三十多年前惊天血案之谜的,是这黑白麒麟玉佩!”施朝安的脚步声在街路石上发出很重的空响,他又继续想这两日一直盘桓在脑海中,且挥之不去的那个问题——那么死活要掐断这可以追根究底线索的人又是谁呢?既然司空家族的人都死绝了,他又怕什么呢?

  巷口那儿有人进来了,施朝安一提劲,两脚在墙上交叉一点,飞身上了院墙,几个起落,便过了屋面,矮身而去。

  桐镇人大都有早睡的习惯,冬日夜里八九点钟,有不少人已经睡过一觉了,而夏天一过十点再睡,一到大人嘴里那就成了天塌地陷的事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2

  阿德眼睁睁地等到爹娘房里的座钟敲过十一点,就撩开帐子,轻悄悄地把自己从床里拖了出来。同阿钟和金山到渔园的望江楼那次,爹娘下了最后通牒,再有下一次,他们就叫他脱层皮。

  “哼,这一回,神不知鬼不觉!”阿德不禁有些得意地拎着鞋,慢慢地赤脚走下楼梯。

  满世界只有爹和娘的呼吸声,他们的呼吸有一种呼应,此起彼落,十分和谐。

  汝月芬最后啥事没有,到了晚上,她娘居然还来了,这让阿德着实吃惊不小。她娘是提了一包点心来家的,对他是赞不绝口,把他夸上了天。他也看得出,爹再看他时,目光显得异常温和友好。娘则一直站他身后,与汝月芬娘说话的当儿,还不时地抚摸他的头背。阿德不记得他出世至今,享受过如此待遇。自娘到学堂里看到一群先生和同学簇拥着他时,娘的眼里一直蕴着笑意。在学堂里,在他身边的女施先生那只手一直沉甸甸地搭在他的肩上。

  这时候一个女生,过来向周教导报告,说万先生和徐先生让她来说,汝月芬已经坐起来了,只是头有点昏,没啥大事了。周教导更兴奋了,他一个劲地对阿德娘说,你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福气。而后又对男女施先生他们说,应当重新认识和评价卞德青同学。

  阿德面孔涨得通红,自觉豪气冲天。他觉得今儿是天赐良机,他一直想为汝月芬出生入死一回,他办到了。

  阿德看得出娘的心里乐开了花,再看女施先生对他完全不计前嫌的那种亲热劲,他心里也同样乐开了花。这意味着,女施先生所造的那场劫难算是过去了。

  “什么都会过去的!”回家后,阿德把这句话写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

  阿德上床前,偷偷摸摸地把后门的门轴涂了菜油,开门时再也不会发出令人心烦的吱呀声。而前门即使把油瓶里的油全倒进去,那开门声,在夜深人静时分,也会响得足以将一个聋子吵醒。他一带上门,穿好鞋,踮着脚尖像个贼伯伯似地一耸一耸地出了弄堂。

  高申他们一出事,原来在桐镇人看来,狗屁不是的那些个蛇,而今早已被人们看作天字第一号的大敌,他们如鼠畏猫似地惧怕每一条蛇。赌咒发誓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是怎样怎样,出门就被蛇咬杀!

  阿德始终将高申和那些个蛇贩和吃蛇的人的死,视如咎由自取。这番话同阿钟、林立生和金山讲,他们深以为然。但今夜在饭桌上说到这事时,爹勃然大怒。他说,你这算什么?因为人对生命的轻视,甚至是嫌恶、憎恨而滥杀,从而导致你无视蛇对人的憎恶和杀戮。虐杀生命,同样都应遭到诅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一类生命对另一类生命的轻视和杀戮都是可耻的。这大约是爹与宗教无涉,但一辈子都在吃素的原因。可是,这个世界连复仇和惩戒都是可耻的,连报应也没有了,那么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天理?人他妈的连报应都不怕了,那么人还怕什么?阿德根本不理爹这一套,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今天下午再没上成课,有些大人一听见学堂里闹蛇,便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有的人当场急吼吼地把人领走了。

  阿德在学堂里,阿钟、林立生和一群熟悉和不熟悉的男生,一直不离他的左右,后来赶过来看热闹的金山也溜进来了,在离开学堂之前,始终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而那些在他面前过来过去的女生,看他时,眼睛中满含敬畏。

  阿钟、林立生和金山簇拥着阿德,去花山头看汝月芬咋样了。看到蛇郎中心事重重的样子,阿德心里咚的一下,他当是汝月芬有事。

  阿钟、林立生和金山则不住地去看陆子矶那副厚实粗大的手掌,他们都听说了虹桥头一个捉鱼人中毒身亡的事,症状同那个杀胚王大毛一式一样。他们宁肯没有这档子事,宁肯陆子矶拥有街上曾经盛传过的毒掌。

  不料,蛇郎中告诉阿德说,汝月芬没事了,已经被先生他们送回家去了。他心里一乐,不免有点忘乎所以,便激情满怀地对蛇郎中千恩万谢。

  “又不是你家里人了,这样客气法子做啥呢!”阿钟挤眉弄眼地看一眼金山,怪腔怪调地说道。

  蛇郎中咧开毛哈哈的嘴也笑了。阿德闹了个大红脸,追打着阿钟出了花山头。

  一路上,金山绘声绘色地讲起蛇郎中那条神乎其神的白头蟒,他只要得空,就去看陆子矶出摊,看白头蟒表演。他喜欢死那条白头蟒了。

  “赛过伊养的一只猎狗,这条蟒蛇!”林立生也是一脸神往的样子,恨不得那就是他家养的蟒蛇。

  “哼,有的蛇年数一长,就要成精的!”阿钟又开始说起他那段车轱辘话了。他过上一阵就提这事,什么很早以前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一条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他现在斩钉截铁地说,他爹讲了,其实那就是一条蛇,一落地就变成了人,一如那两条世人皆知的白蛇和青蛇,着地一滚就成了白娘子和小青。而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在阿钟嘴里充满着变数,阿德记得他最早说的是夜里一点三刻,而这会儿又成了夜里十二点半。

  “啥时候阿有种,一齐到宝塔底下去等喏?”阿钟这家伙最后向阿德和林立生提出来。

  阿德突然又是脑子一热,翻了一眼阿钟道:“那还等什么,就定在今夜,谁不去,谁就是狗触!”

  “好的呀,不去,就是狗日的!”阿钟眼睛迅速一闭,定定神,硬着头皮,用国语强调道。狗触用国语说,就是狗日的意思。转而他又宣布:“林立生可以不算,他家住得远。”

  “不,林立生一道去!”阿德宣布道。夜闯渔园的事,没有带林立生去就算了,那日他阿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那个鬼地方,可后来连说都没敢给林立生说,他觉得自己很不哥们,特别不够意思。

  林立生脖子一犟,脸一红,也毫不领情地拒绝了阿钟,他也去。

  “要是到时候,啥也见不着,就弄杀你,扔河里。”金山最后还对阿钟说。

  “随便!”阿钟硬着头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2

  他们说好了,夜里十一点,等大人睡死了,大家一齐溜出来到混堂弄口碰头再出发。施家祠堂,自那日有人被捉,他们又去过一次,结果从喇叭花里蹿出来一条北方大汉,一个飞腿,把他们全都踢翻在地。他告诉他们,再来,见一次打一次!那人压低的声音中满含着一种怕人的威势,那是真的,他们再不敢去了。

  这时,一个人影从隔壁吉家的门洞口飘了出来,把阿德唬了个半死。他定睛一看,林立生!“嚯,吓杀人了!”阿德拍拍自己的胸口,对穿了一件长袖土布褂的林立生挤压着喉咙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林立生连连道歉。夜里约过林立生几次,他从不失约,而且总是比别人早到。日里,他自告奋勇地要来等他阿德的。

  他俩迅速横过街口,像两只野猫似地向混堂弄口奔去。一到弄口,他俩就靠在墙上等阿钟和金山。金山和阿钟他们相互联络,谁早就喊谁。但阿德和林立生等了很久,还是不见金山、阿钟的人影,阿德开始骂人了。

    正当两只猫在半弄里发出一声声要死要活的哭叫声时,金山、阿钟来了,金山的眼皮有点肿,他是他们中间唯一睡了一觉的人。

  “还说早点来叫我,自己困得像头死猪!”阿钟一上来就向阿德告金山的状。他在金山睡的屋窗下轻言悄声地喊了许久,也不见金山有什么回应,弄得阿钟又是瓦片又是石子的,往里猛扔一气,金山才醒转过来,翻窗出来。

  金山看着脸色铁青的阿德动气了,便不住地打躬作揖,说了一箩筐好话,阿德这才作罢。

  “那就走!”阿德目光灼灼地看了同样是目光灼灼的阿钟、金山和林立生一眼,就将手举到空中一舞,便向前猛然冲去。

  一簇红光一闪,随阿德他们飘去。红光很快被风化开,融入黑暗之中。

  阿德、金山、阿钟和林立生一字形排开,既紧张又兴奋地走在宝塔街上。他们微微喘息着急急地迈动双脚,一律面皮紧绷,眼睛闪闪发光。

  夜色中的望夫塔比白日里看上去更冷峻,还带着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神秘,但那犹如一柄刺破青天的利剑似的塔尖与一群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夜空中的黑蝙蝠,又使宝塔显得有些狰狞。而大拱桥则显得非常清秀而又精神。如宽幅帛带的河水泛出一片灰白色,驳岸下不时传来水波的拍打声。

  阿德、金山、阿钟和林立生直接冲上桥顶,如一排鸟似地着地坐在温乎乎的桥阶上,定定地看着层层叠叠的七级宝刹。

  凉风习习,阿德觉得今夜这事是他一生中最最刺激的一件事。他神情激动地看看贴着水面飞掠而过的一双蝙蝠,穿过桥洞,又从桥的那面矫健升空,嗖嗖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加入环绕塔尖和塔身翩然来去的蝙蝠群中。

  南禅寺内一片黑暗,但寺院和塔院后山的古柏影影绰绰,清晰可辨。与拔地而起一路向天的宝塔,完全融为一体。黑暗中的寺院宝塔和古木,给人一种玄机无限的印象。

  一坐下来后,起先阿德他们怀着掺杂着几分惊惧的兴奋,屏着呼吸,几乎是一眼不眨地在看宝塔,但没过多久,他们的注意力有些涣散了,人也渐渐地懈怠了起来,开始低声下气地东拉西扯开来。

  “啥时候能在塔里困一夜天,就好了!”金山无限羡慕地看看塔,看看阿钟。

  因为阿钟的爹在这儿做过几天和尚的缘故,阿钟在学堂里的绰号就叫小和尚,小时候,他老在寺院里进进出出,还曾经陪他爹在南禅寺睡过不止一夜。

  “要是有人家在寺里做焰口,困到半夜里还有半夜餐吃呢!”阿钟咂咂嘴空咽一口唾液道。这两天因为人手不够,寺院里的僧人叫上他爹一齐外出忙着做些超度亡灵的法事。

  “你爹他们夜里可看见过有东西从塔上飘下来过?”林立生恭敬地问阿钟。

  “他们什么东西没见过?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但又什么都只当没看见!”阿钟挺挺小胸脯,俨然一副权威口吻,“这种事情,我想同你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那我今夜困在你屋,你就同我讲讲,可好?”林立生恳求道。阿德同阿钟讲好了,林立生回头就睡他家。

  在这一点上,阿德非常眼热林立生,他爹娘几乎不管他,放学回去早了晚了关系都不打紧。

  阿钟矜持地摇摇头,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样子。

  金山不屑地撇撇嘴看一眼阿钟道:“你还有啥事没讲过?你倒再讲一桩出来听听呢!”

  “那个啥,吃鸡蛋的故事呢?”阿钟睁大眼睛问金山。

  金山哼哼道:“耳朵都起茧了!还有啥是你没讲过的?”

  “可我没听过,讲讲呢,他们可以不听,就同我一个人讲讲呢!”坐在阿德身边的林立生立即起身坐到阿钟一边去了。于是阿钟就对林立生讲起了阿德和金山已经听厌了的老故事。

  “老早老早的时候,这寺边上住的一家人家的一个年轻妇人生了一个男孩子,娘家人送来了一篮子鸡蛋。那妇人每天到河里去洗屎布,可回来后总会发现篮里的鸡蛋少了。有一日,妇人假装又下河去了,但马上又溜回来,躲在后窗偷看。结果见到那个才出月子的毛头孩子竟下床走到盛鸡蛋的篮子那儿,抓出鸡蛋,在桌沿上一磕两手一掰,就将蛋放到头顶心。他那样连吃三个蛋,就回到床上去了。那妇人假装洗完屎布回到屋里,抱起小孩开始喂水,她往那头壳上一摸,天哪!”

    阿钟讲到这儿,照例打住了。

  “结果呢,快点呢!”林立生推阿钟,一个劲地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2

  阿德知道阿钟这会儿便会幽幽地看听故事的人一眼,徐徐叹道:“头顶心上一张嘴,还在吧唧吧唧吃鸡蛋呢。”

  在阿钟嘴里,这个故事讲到这儿,就会出现不同的版本。阿德也不由得扎起了耳朵。

  “孩他娘放下孩子,汗毛林立地走出家门,逃到寺院告诉了老和尚。老和尚就带人来诵经捉妖,后来就将那小妖捉了回去,放进一口坛子,用咒语封了,葬在塔后的林子里。”阿钟一如从前那样绘声绘色,手舞之足蹈之。

  林立生轻轻地吐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阿是真的?”

  金山笑道:“怎么这次捉妖的又成了寺里的老和尚了?有一次你说的是张天师,后来又是正巧路过这儿的野和尚,还有一次是……”

  “狗眼老太婆!”阿德宽容地笑道。

  在桐镇民间,狗眼老太婆能见到常人见不到的事物,是个半人半神的东西。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阿钟恼羞成怒地剜了金山一眼。

  于是,他们又不作声了,抬头去看那一层层如伞的坡檐宝塔。

  一阵风吹过,长在宝塔瓦檐上的几蓬劲草杂树一齐乱摇了起来,一层层塔檐翘角上的铜铃,也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但那些蝙蝠仍然从塔顶一层的东西南北四面残破的门洞里掠出掠进,如燕翻飞。

  “阿是夜夜都要飘下来的呀?”林立生问阿钟。

  “不知道!”阿钟没好气地说道。

  金山的眼睛在暗中一亮道:“不知道可不行,我们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就是因为你说,夜夜一点三刻或者是十二点半,伊要出来的,我们才来等的。要不,我们到这儿来寻死呵?”

  “我说过是每天夜里都要出来的话了吗?”阿钟有些气短了。

  “你要不是这么说的,我跳起身来就死掉!”金山冷笑一声。

  “停!到哪都掐,你们是鸡同百脚呵?”阿德不高兴了,他觉得这样特别对不住林立生。百脚是蜈蚣,与鸡相遇,便有一斗。阿德不记得这两兄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便成了一对冤家了,动不动就是这一套。

  “下次谁再要同你一道出来,谁就不是人养的!”阿钟恼怒地翻了一眼金山,又对林立生说,“走,不看了,就是有人在这儿口吐莲花,我也不看了!”

  金山霍地起身,拦住阿钟道:“走?你倒是试试看!”

  阿德刚要发作,只觉浑身一寒,自感头皮一麻,毛发慢慢地竖了起来。

  那群始终像蚊蚋似的,大团大团在塔上哄来哄去的蝙蝠忽然发出一片令人惊骇的尖叫声,轰的一声向四处逃散开去。夜空中霎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惊叫着的蝙蝠和同样从塔里逃出来的飞鸟。那些惊鸟跌跌撞撞地飞向灰暗的云际,但那些撒满宝塔上空的蝙蝠,仍然在夜空中疾叫起舞。

  一领红得发亮的绸带携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在塔尖上舒展开来,而后飘飘忽忽地顺塔荡下。

  阿德、阿钟、金山和林立生一声未发,如惊鹿从桥阶上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蹿下拱桥,如箭矢般地沿着石路没命地逃走了。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巨响,这声响在静夜中显得惊天动地,叫人肝胆皆裂。他们一声尖叫,像一阵狂风似地掠地而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2

追 蛇

    屋面上几片屋瓦嘎嘣嘎嘣的破碎声隐隐传进了房间。经年露宿荒郊野外,使根发对一切异样的声音极为敏感,但这首先让他想到的是那条家蛇,他一个翻身想朝里睡去。可再一想,不对呀,这家蛇来来回回多少次,从来都是来去轻盈,如烟似魂,人不知鬼不觉。想到这,他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郝妹同样听见了屋面上的那阵异响,她一下惊醒过来,倏地坐起身来,战战兢兢地点上了洋油灯。这时,她觉察到她的心又开始在打滑了。

  下午,当全桐镇的人都在议论高申他们被蛇咬杀的事时,女儿的同学,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魂不附体地冲进门来,语不成声地告诉郝妹,她的小芬在学堂里被蛇咬伤了。从那一刻起,郝妹觉得她的心就一直跳得不对了。

  郝妹一手捂住心口,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人字形的屋顶,似乎都能感受到屋面经受沉重压力时,那种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挣扎。这种压力来回东游西移,星星点点的细尘也由此从上面一路飘落下来。不一会儿,那种持久的压力终于由此及彼渐渐地向女儿房间游移而去。两眼发直的郝妹一骨碌翻下床,打开壁橱,一把抓出豹子留下的皮袋,直奔女儿房间。根发随即也翻下床,追出来,但他又返回去端油灯。

  郝妹还未踏进女儿房间,就感到一股浓烈的腥臭扑面袭来。她飞身扑入了女儿房间。天哪!郝妹立足未稳就见模模糊糊一团活物在老虎天窗口,犹豫不决地进进退退,那活物如发面似地在膨胀,源源不断地涌入老虎天窗口,在半空中交缠堆积着。

  郝妹突然看到一双绿如蓝焰的双目出现在天窗口,她浑身一凉,毛发倒竖,尖叫一声,扯开口袋,大抖大甩着袋子,将蛇魂散全部向上撒去。

  房内一片雾状粉末立时向四下弥漫开来。

  郝妹扔掉袋子,怒目扩张,纵身一跃跳进床里,一把抱起依然熟睡着的女儿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逃去。汝月芬紧皱着眉头,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在郝妹的怀里浑身一抽,两眼猛然一睁,但随即双眼一闭,头一歪,双手从她娘的怀里耷拉下来,颤个不停。

  “郝妹……”根发擎着油灯咣咣咣地沿走廊奔过来。

  根发奔进女儿房间,披头散发的郝妹紧紧勒着女儿声嘶力竭地狂吼乱叫,一见根发一把将女儿塞过去大喊:“快逃!”

  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老虎天窗及毗连屋面轰然塌下。屋顶被生生撕开一个大口,一方黑深深的天空直裸在根发眼前。

  根发抱着女儿奔下楼梯,冲过天井,夺门而去。

  一道红光顾首不顾尾地滑下屋面,落入那座荒废的园中,园子地上的破砖碎瓦发出一片响声,响声由近及远,渐渐地消失了。

  “地震了,阿是地震呵?”巷内有不少人衣衫凌乱地逃出家门在黑暗中惊叫。

  根发一直抱着女儿跑到街边的骑楼下,才停下。他浑身一直在发抖,怎么都抑止不住地要抖。突然,想到郝妹没有逃出来,他才猛醒过来,又抱着女儿转身往回奔去。这时,他听见了一弄堂的人声。

  汝月芬从根发怀里耷拉下来的双手仍然颤个不停,一团黑气从脖颈渐渐地推至她的脸颊。风掀起了汝月芬的内衫,露出了一背脊的红疹。

  “小芬娘,小芬她娘,是你家屋里拆天拆地,做啥呀?”蒲包老太的声音从巷内格外响亮地传过来。

  根发还听见郝妹的号哭声和邻居的喧哗声。

  根发一路上未同陆子矶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前面。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喜欢这个蛇郎中,也许是逆面冲吧,他对自己说。那蛇逃都逃走了,再喊这个蛇郎中有屁用!

  女儿一直酣睡未醒,这个人睡过去后,在她耳边打雷都听不见的。她被郝妹抱到蒲包老太那儿去睡了。

  今朝夜里的事,根发起先是怕,现在是恨,他知道修屋面得一大笔钱呢。商会里摊下来的那笔钱还没交,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很怨。

    陆子矶乍一见根发,小吃一惊,他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汝家娘子的男人。根发疲惫而又困倦的脸上满是皱纹,很老,而且一看就是那种倔头。根发低声告诉他,有一条大蛇蹿入他家,弄塌了屋面,请他过去看看。

  陆子矶提着风灯跟在根发后头,一路走,一路想。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那条家蛇所为,如果那蛇像郝妹说的那样。汝家娘子的男人一说到一条大蛇蹿入他家,陆子矶马上想到临睡前,在自家后院里的那一道如龙行蛇走的新鲜擦痕。当时他认定那擦痕大约有水化开来的缘故,看上起,便显得特别宽大。在这世上,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蛇类。但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清楚,在院墙上犹犹豫豫没敢进来的这条蛇,是他从未遇见也未听说过的庞然大物。这等庞大蛇类令陆子矶汗毛倒竖。那蛇粗细估摸着至少在吊桶口径之上。

  根发来叫门之前,陆子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巨蛇到他这儿为哪般。

  乡邻和根发走后,面对着房间内满地瓦砾,一堆狼藉,郝妹不禁又掩面啜泣起来。

  一想到那庞然大物一对绿如蓝焰如鬼魅的眼睛,郝妹就又惊又惧,她不知道这是那条家蛇还是一条野蛇。但为了泄愤,等人一走光,她对根发一口咬定这蛇便是汝家上代头说的那条家蛇。但根发坚决地告诉她那是一条野蛇,那家蛇,性情一向温和,再说,要害人也绝不至于弄到今日才出来害人。想想根发说得也对,但她咋就这么倒霉呀,这条凶神恶煞的巨蛇,不去东家,不去西家,偏偏跑到她家!

  郝妹低低地啜泣着,一心一意地恨那条应杀千刀的蛇。蒲包老太陪在郝妹身边不住地安慰她。

  看见陆子矶上楼,郝妹、根发和蒲包老太就跟了过去。陆子矶刚一上楼,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他的蛇魂散,满楼都是这种味道。突然,陆子矶猛地想起这汝家娘子既然当着女儿,将袋中的蛇魂散全撒了出去,那么她的女儿势必已大量吸入了对蛇类绝对有性命之忧的蛇魂散。如此,便大事不好了,蛇魂散没有解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3

  “你朝蛇撒药粉,你女儿在这房里?”陆子矶瞪大两眼问郝妹。

  一个女孩家,房间里夜半闯进来条大蛇,这绝对不行!郝妹向站在蒲包老太身边张嘴要开腔的根发瞪一眼,不假思索地一口否认了:“没有,今儿她不舒服,同我们睡!”

  根发回看家主婆一眼,便不吱声了。起先郝妹对邻舍包括蒲包老太始终不说一个蛇字,就说屋面老虎天窗自个儿坍落下来的。在混乱中,郝妹还不忘再三关照根发,让他对外头只字不提蛇的事,免得女儿醒来受惊和日后被别人说三道四。但后来实在包不住了,才说出有条大蛇来过的事。

  陆子矶点点头,开始爬高上低地察看整个房间。待他在一堆破砖碎瓦中,细细嗅过之后,几乎可以肯定此蛇就是彼蛇,袭击汝家的和来过自家后院的是同一条蛇。那些破砖碎瓦中夹杂着一股青苔味的陈年隔宿的腥气。

  陆子矶又提着风灯在房内各处验看一番。察看完汝月芬的屋子,便与根发一同来到楼下客堂。根发一下楼就去了灶屋烧水泡茶,哈欠连天的蒲包老太也回自己家里去了。

  陆子矶站在这儿,郝妹感到说不出的宽慰,她内心的焦虑恐惧立时像退潮似地落了下去。她抽抽搭搭地对陆子矶道:“前世冤家呀!……你想想办法,不要叫伊再来,阿好呀?”

  郝妹皱缩着双肩,如一个吃尽苦头担惊受怕的小妹子。

  看着涕泪涟涟仍心有余悸的郝妹,陆子矶心里感到一阵温热,再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他突然生出一种想保护这个女人的冲动。

  陆子矶的眼睛蓦地由长而圆,放出两道光,胸中徐徐升腾起一股当年在云南丛林中生擒中华蟒王的豪情。他肯定地对郝妹点了点头。郝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陆子矶看到这个汝家娘子眼中突然飘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有些不解,但他马上想到,这条能撕开汝家屋面的巨蛇,倘若这会儿不死,再蓄意伤人,这桐镇地界即将经历一场劫难。陆子矶决意把所有的事都放一放,立即去追踪并设法捕获这条巨蛇。

    陆子矶提着风灯大步流星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赶回家中。一进屋,他取出陆家仅存的一小袋一步倒揣入怀中,他自忖对付这样的庞然毒物,非一步倒不可。一步倒药性毒烈如其名,那是祖父杀剧毒大蛇的杀手锏,百发百中。然后,又拍拍内衫口袋,确信那两粒百毒灵还在。这是他,同时也是他陆家祖孙三代最后两粒解毒的药丸了。

  想着这次出去又是捉蛇又是采药,不知得花多长时间。于是,陆子矶找来纸笔,写下了“蛇郎中出门采药,看病买药者,勿等!”的告示用饭粒粘贴在门上。接着,他又从屋里找出一大捆棕绳和几样杂物装入大背篓,而后掏出箱中的白头蟒,扛在肩上,奔回汝家。

  郝妹一见陆子矶身上昂首摆尾的白头蟒,就再没有跟着上楼,她现在是恨天下所有的蛇。根发则独自一人留在女儿房里,面对着一地的狼藉发呆,他皱着眉头看着陆子矶,一句话也没有。

  陆子矶对根发微微点头,算作招呼,然后令白头蟒在一地的碎瓦破砖上嗅过一嗅,用唿哨示意它遁这气味而去。白头蟒微微摇摆着烙铁头,沿壁至梁,蹿上屋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陆子矶刚要离开房间,忽然看见床头上挂着那女孩的红衫,再看床下,是那女孩的一双搭配鞋子,心里不觉一沉。

  陆子矶下楼时,郝妹就站在楼梯下等他。郝妹现在只要看着陆子矶黑亮的眼睛和膀大腰圆的身胚,就会让她觉着心里特别踏实,这头豹子过去和现在都让她有一种安全感。

  陆子矶走时,那根发在灶间没出来,他一心一意地在烧水,一壶一壶地将所有的热水瓶冲满。陆子矶走到天井里,回头向跟过来送他的郝妹看了一眼,他感到这个汝家娘子对他有一种依恋。这一点,他第一次到汝家来时就感到了。看到陆子矶要走,郝妹的心里,确实又马上感到空落落的了。

  陆子矶立住脚,又问郝妹,她的女儿到底是否住她房里,他说他想去看看她的女儿。

  郝妹对问话时表情复杂怪异的陆子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警觉,她一把拖着陆子矶,定要问个究竟,到底咋啦!陆子矶沉吟一晌道:“凡中蛇魂散之毒的蛇类,立时便会一身黑气,脊骨上还会出现许多如红疹似的出血点。”

  郝妹心里马上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她声音颤抖地问陆子矶:“陆师说的是中了蛇魂散的蛇,身上会有黑气,背脊会有红疹?可我们小芬是人呀,你不是讲过,这种药粉……这种药粉……对人畜没有害处的吗?”

  “对人畜是没有害处,可是……可是……”陆子矶结巴了,他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但犹豫了一下,他一咬牙,将他对汝月芬的种种疑点,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郝妹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一下傻了。但如天下所有母兽那样,她马上精神一抖,目光凶恶地盯住企图伤害她幼崽的不共戴天的敌手。

  郝妹盯着陆子矶,心里折腾了半天,如果他不是小豹子,她就扑上去咬他,狠命地扯下他的衣裳,划碎他的头脸。她坚硬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小芬好好的,身上没有黑气,没有红疹,啥也没有,也不可能有啥!王大毛中毒,关小芬屁事,谁知道他在哪里中的毒,他被蛇咬,没有翘掉,那是咬他的蛇,没毒!”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陆子矶狼狈极了,他尴尬万分地向大门外退去时说道,“请相信我,我绝没有糟践你家女儿的意思,我只想向你提个醒,这样对你,对你女儿都好。我的话多了,这些话本该让它烂在肚子里的,可不知怎的,脑子一热就说了!”

  “我要是再听见你……听见你,说第二遍这样的话,我就同你拼命!”郝妹咬牙切齿地说道,她余怒未消,仍旧有些不依不饶。

  “得罪了!”陆子矶显然也有点恼了,冷冷地一拱手,转身就向他的白头蟒追去。

  他是小豹子,是小豹子呀,他是帮你的呀!想到这里,郝妹慌了,那股子劲顷刻之间一泻千里。她愣一愣,便风一般地刮到陆子矶身后,颤颤地说道:“对不起……陆师,对不起!”

    陆子矶回过脸来,转怒为喜地对这位满脸羞惭的汝家娘子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他猛地犹豫了一下,便转身走回来,很费劲地从内衫袋里掏出一只麂皮口袋,塞进郝妹手里道:“不用,回头你还我。如果,你女儿要出刚才说的这种症状,你就把这两粒药丸给她碾碎服下。这也只能是试试,蛇魂散没有解药,也从来还没有想着要给……那个啥,用解药。”

  陆子矶说完话,没有看郝妹,转身迅速离去,很快地隐没在黑暗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3

  郝妹面朝陆子矶消失了的方向,伫立在晨风中,望了很久,才闷闷地转身回去。走到蒲包老太门前,她看看手里那只麂皮口袋。

  将那袋药粉撒出去,那蛇就掀塌屋面逃了。此后女儿就一直那么睡着,她根本就没有再注意过女儿身上有无异常。在小豹子跟前,她之所以硬撑,因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小豹子这样嚼蛆。

  郝妹抬头想了一下,紧紧地捏着那只麂皮口袋,推门而入。

  汝月芬裹着一条薄花被就躺在吃饭间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郝妹扑过去,掀开汝月芬身上的薄被。汝月芬的双手从长凳上耷拉下来,颤个不停,一团黑气从脖颈一直笼罩到她的脸颊。郝妹夹起她的女儿,掀起了她后背的衣衫。

  郝妹看到一背脊的红疹,便一头栽到了地下。

  陆子矶跟在游行于屋面上的白头蟒后面,疾步如飞地向前奔去。他想趁天大亮之前,找到那条叫人心惊肉跳的大蛇。不过,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女人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在黑夜遮蔽下的自以为是的一些想法,天一亮,他便会觉得这种想法,扯他妈个大蛋!他现在觉得昨夜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似乎能吃准这个女孩有异人类的想法,荒唐可笑至极!怪不得要被人家骂得个狗血淋头,这汝家娘子没有请你吃巴掌,已经算客气的。骂你,骂你,活该!

  白头蟒突然不见了,陆子矶立即一声唿哨,唿哨声起,他的白头蟒便从前面屋顶探出烙铁似的大头,而后又奋力向南游行而去。

  天色微明之时,白头蟒摇首摆尾如犬前行,陆子矶一气儿急追赶至一片密林中。

  不一会儿,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林中一片氤氲水汽。一对美丽的小鸟发出极其热烈快速的鸣叫声,它们高翘着尾翼,上下翻飞追逐。其中一只如矢坠地,另外一只即刻欺身而上,它们齐齐儿抖战着双翅尾翼,令人心颤地叫了。它们交尾了,一下,二下。两只鸟又同时抖松一身羽毛,心满意足地飞落枝头,梳理着羽毛,一高一低地唱出一片和声。

  陆子矶眼热地向那双小鸟看一眼,小腹处一片温和。

  看到小鸟交欢,陆子矶也有这么一片温婉的和声,在他的胸膛里淙淙地流淌开来。但一想到面对着瓦砾发呆的根发,心里虚极了。

  “去球子!”陆子矶骂一声,又大步前行。

  前面一丛散发着极其难闻气味的蒿草的草叶上有被重物碾压过的痕迹,陆子矶赶忙停下来在周围仔细察看一番,他知道这种蒿草附近必有七星草和三叶竺。每个蛇医都清楚,带伤的大蛇小蛇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它们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长着这种能疗伤的药草的地方。

  陆子矶双目哗地放出光来,果不其然前面有一株叶面宽大肥厚而又坚韧的三叶竺,这株三叶竺的叶子大都已被撕去。他突然看到一片已是凹形的残叶上有一排尖利宽大的齿印,不由得一震,所有的柔情蜜意即刻烟消云散,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脑门。他傻傻呆呆地愣在了那儿。

  《明代蛇考录》中那段文字立即一咕噜地从陆子矶脑袋中冒将出来:“其吻如蟮,满口利牙如锯齿,性酷烈,其毒天下无双。”

  陆子矶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株三叶竺残叶上那一排尖利的齿印,不知如何是好了。看到文字是一回事,但看到被文字描摹过的事实又是一回事。他感到视线有点模糊,眼前白花花的,居然看不清那株破损得非常厉害的三叶竺了。

    白头蟒游远了,陆子矶一敛神,疑疑惑惑地迈开小步去追白头蟒。他在想会不会还有其他什么动物吃食了这株三叶竺,而留下了一排齿印。

  白头蟒非常兴奋,游走的速度奇快无比,陆子矶拔脚追了很久才赶上。

  灵蛇?一种消失了千年之久的奇蛇,竟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世!陆子矶觉得这跟做梦似的。他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因此而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小心翼翼地地拨开面前密集的草丛向前闯去。

  突然,陆子矶浑身一紧,他愣愣地看着那一丛散发着臭虫味儿的蒿草,前边还有一株残破的三叶竺。

  这巨蛇如那些真正的智慧的虎豹,显然在陆子矶身后悄声静气地劈开草叶坚定地游行而来。一个老猎人曾对他说,他从不猎杀这样的生灵,那是造物主的杰作。

  陆子矶用唿哨唤回白头蟒,而后捏出那棵蒿草的液汁,涂抹在身上。他口含草团和他的白头蟒一起爬上了旁边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陆子矶的手攥了满把一步倒,神经绷得紧紧的,屏气凝神观六路听八方,可周围再未有半点动静。但他知道那条巨蛇就在附近蛰伏着,他已经感到了当年捕获有中华蛇王之称的那条大林蟒时所有的那种对峙的感觉,他甚至听见了流向心脏的血流声。

  白头蟒慵懒地搭在树杈上静止不动,如藤蔓。几只小鸟突然哗啦一声疾叫着在林子上空徘徊。白头蟒引颈抬头,顺着树干往下出溜。

  陆子矶忽然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腥气,他止住白头蟒,举起了一步倒,等待巨蛇现身。但是,腥臭味又渐次淡出,绕着林子飞一圈又一圈的小鸟又呼啦啦地落回林中。陆子矶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周围的一切仍如常照旧,并无异样。

  他意识到巨蛇已经游离此地,就从树上返回地面,又唤白头蟒跟踪追击。

  白头蟒游向一股溪水,沿溪水逆流而上。

  陆子矶走走停停,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突然,陆子矶发现白头蟒不见了,大吃一惊地愣在那儿。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唤出白头蟒,以确认自己前行的方向。但这会儿任凭他千呼万唤也不见白头蟒的踪影,他折一树枝挑开每一处可能藏有白头蟒的草丛灌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3

  陆子矶四处搜寻未果时,不免焦躁起来。这条他自小养大驯化的白头蟒跟了他十多年,突然间就这么没了,他的心尖如同针扎。陆子矶清楚它已遭遇不测。于是,便异常狂怒地抽打着岩石灌木草丛,打得落叶草茎纷纷扬扬飘落一地。在这之前,陆子矶觉得自己追踪此蛇,有一个捕蛇者期待的荣耀和似乎也有要向那个汝家女人作个交代的意思,但此时,他对那条大蛇添了几分恨意。

  失去了白头蟒,他知道这山野会变得愈加险恶可怖。

  一道似有似无的巨蛇游走痕迹,离水溪越荒原穿林而过,向远方的崇山峻岭漫延而去。

  陆子矶有时几乎是伏地而行,似乎在询问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草叶;有时他又疾步如飞,如走马奔袭。

  学堂大门内外,站着一簇一簇的人。他们张牙舞爪地在说着什么,神情异常亢奋。

  大门一边的墙头上有一纸告示,底下也围了一堆的人在小声议论着,还有三五成群的人懒懒散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阿德在路上已经知道学堂因为昨天蛇的事,放假两天,许多家长昨儿都到学堂来闹过了,有的女生跌跌撞撞逃回家后,不吃不喝,一直哭个不停。

  阿德对昨夜的事已经无话可讲了,他们逃回藕河街时,几乎已是魂不附体。他们一致认定,这世界是个什么东西都有的魑魅魍魉世界。林立生还哆嗦着说,从今以后,除了苍蝇蚊子,他啥也不杀,免得有什么东西来找他麻烦。

  通往教学楼的空地上有几个先生在值勤,教舍和走廊里空荡荡的,但可见一些木匠师傅动作幅度很大的身影,听得见锤子激烈的敲打声。学堂里到处是这种砰砰啪啪的声响。另有几个泥水匠提着灰刀拎着灰桶,走向学堂的院墙,去封死那些墙根下的雨水出口,昨儿的蛇几乎全是从这些口子里进来的,最后又都是从这些口子里逃掉的。

    阿德明知可以掉头回家,但还是向人多的地方走去。他四处看看,没见汝月芬,也没见阿钟和林立生的影子。昨晚上床后,他惊魂不定,怎么着也不能入睡。

  真困呵!此刻阿德脑袋晕晕乎乎的,直想睡去。

  阿德双腿软软地四处走动着,所到之处,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都用无限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并极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阿德挺了挺胸脯,很严肃认真地一一回应。

  哈松边上围满了人,他眉飞色舞地在讲着什么。

  “汝月芬屋里出事了!”老米头快步过来,神情紧张地对阿德说。然后把从哈松那儿听来的一五一十全对他说了。

  “瞎了你的眼睛!”阿德抬头看天,觉得这个世界算是乱了套了。

  他极敷衍地和老米头及围到他这儿来的同学打了个招呼,打算走了。这时哈松也跟过来,含含糊糊地朝他点头,然后不知说什么才好了。阿德没有睬他。哈松顿了顿,又把汝月芬家屋塌的事,专门又对阿德说了一遍。虽然大伙全知道这事,但哈松一说到地动山摇的坍塌声,班上还是有人发出夸张的惊叹声。

  阿德这时什么心思都没了,他毫不掩饰地说他要去看看,不待大伙反应过来,他已经扭头走了。

  哈松冷笑了一声,摇摇头,他看到也在人堆里向别人讲这事的泉福在向他招手,便也独自离去了。

  大家目送着阿德绷得紧紧的身子远去,才各自散开。

  镇上的人在议论高申和学堂闹蛇的同时,又加入了汝家屋顶坍塌的内容。

  小街一边有一堆肥肥大大的婆娘也在说这事。一个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妇人道:“昨日夜里山塘街开山货店的汝家里,房顶都被蛇弄坍塌。这汝家里有个女儿不吃蛇肉就不吃饭,结果就这样。蛇瘟生,再碰不得了!”

  阿德向那人丢了一眼,迅速地离开这些满嘴跑马,空着肚子都要嚼舌头的长舌妇。

  汝月芬家楼顶上有几个泥水匠在拾掇屋面,门口起步石下尽是沙灰。一小桶盛满纸筋灰的小桶,沿巷壁磕磕碰碰地被拽上屋面。墙壁上多处被磕出一个个唇形的印迹。

  “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蒲包老太站在自家屋门口,掂块抹布朝探头探脑的阿德大喝一声。这个老太婆火眼金睛,一下就认出自己是谁。阿德丧气地看着别处,说出他和汝月芬的关系。

  “噢,小芬生病了,昨晚上睡了再没醒过。怎么都弄不醒,今儿一早才发觉连气都快没了,这才赶紧送到镇上的诊所看郎中。郎中都说是中毒,都说还是被学堂里那些蛇咬了的缘故,夜里就发出来了。哼,当时偏说没事,这可好,现在是针也打了,肠也灌了,都不管用,刚才又到那个蛇郎中那儿去了,我说我拾掇拾掇,一会儿再过去看看!”蒲包老太用抹布擦擦脸又擦一把门。

  阿德的心被一把揪紧了,他撒腿就向花山头跑。

  老山泉的潭泉,前两日突然就不出水了,这些天完全靠潭里残留的水,和原本储备在一口口大水缸里的水撑着。好在茶馆店请来的唱书先生被桐镇的蛇吓怕了,宁肯违约赔钱,也要走人。唱书先生一走,书一断档,这两日,除了一些老茶客,已经没什么人来这儿吃茶了。

  冒辟尘走进了已经冷清了许多的老山泉茶馆店,在大堂找了靠园子的桌子坐下。振兴伯一手稍许提着长衫的前片,拎着壶嘴飘着热气的大铜壶,大步走来。

  振兴伯给牛郎中点完茶后,并不急着离去,放下大铜壶,接过阿三伯隔空抛来的热手巾,双手呈上。一见小茶房托过来几样茶点,他立即抢上去,亲手将这些碟儿盘儿一一摆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3

  这时,店里那个脸蛋挺俏,但却有着一副烟酒嗓子的娘们,拎只大铜壶,放着捷径不走,特意绕到这边,到另外的桌上冲茶。她眼睛花花地看过来,粗声大气地问候着冒辟尘。这个娘们的男人,早几年醉酒失足,摔进河里淹死了。这几年,她一直瞄着到这儿来吃茶的单身茶客,想瞅个机会把自己再嫁出去。冒辟尘每次来,她便如陀螺般地围着他转个不停。

    振兴伯和这个女茶房都使冒辟尘感到不安,但他的眉头还未皱在一起,振兴伯便一声“慢用”,就招呼女茶房一齐离去,到其他桌上忙乎去了。

  但振兴伯和女茶房一走,旁边几个白相人立即凑过头来,隔桌开始同冒辟尘寒暄起来了。他一通敷衍,而后拿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他们便识相地缩了回去,相互有一嘴没一嘴地扯了开去。

  冒辟尘呷着茶,吃着薰豆茶干和橘红糕,目光落在了敞开着的落地长窗外面的后花园。

  那一潭老山泉就在一大片土丘那儿,清清亮亮的一潭水,坐落在一圈参差错落的旱大湖石中,这些旱大湖石落地生根似地从地里头长着,或立或卧,俯仰生姿。后花园的墙边照例是几簇修竹几株碧绿生翠的芭蕉。但那扇很少打开的后门口,却长着几棵泡桐一类的杂树。

  今儿一大早,他不顾王忆阳拦阻,死活要搬回花山头住去。那天他同薄一冰约好见面的日子,就在今日,见面地点定在老山泉茶馆店,时间是在早上的六点。他在王忆阳宅院对面隔墙的那棵大枫杨树上,一眼就看到了有个人影,像只猢狲一样地躲在浓密的枝叶丛中,朝大宅门贼头贼脑地张望。

  冒辟尘心里是一清二楚。显然,他在什么地方已经引起了王兴国或者是施朝安的怀疑了,在这节骨眼上,出这种事,让他很丧气。他们这样明着来,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一种警告。他们之所以不动他,只是采用这种方式,那是慑于王忆阳的威势。他们就是想这样明打明地告诉他: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别自找麻烦。当然,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觉得他有疑点,并不知道他是谁。这是可以吃准的。

  他和薄一冰从来就是单线联络,错过这次约会,在这关键时刻,不知会出什么大事。薄一冰同他说过,不到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他不会直接去花山头找他。但现在这样,这薄哥们要是去花山头找,无疑是往火炕里跳。

  他明知道他要是反盯梢,那就是不打自招——我有问题!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可他七转八弯,进街出巷并未发现有什么尾巴跟着,他不知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嘿,他自己跟自己玩哉!

  冒辟尘一边等着薄一冰,一边看着这潭山泉和这一大片触目皆是旱大湖石的土丘。这潭山泉,见方十来尺,纵深数丈,但清澈见底,不时可见大大小小的泉眼水从高高低低覆盖在泉底的大湖石隙孔中汩汩涌出。潭面盈盈外溢的泉水再由一条明渠导流,漫不经心地淌进花园的阴沟,汇入园外石板路下的排水通道。但一般情况下,不待泉水外溢,那清亮甘洌的泉水,已被店里的伙计大桶小桶地拎出,囤积在花园粉墙下那一溜大如磨盘的加盖的水缸里,以备不时之需。

  门口传来茶房的招呼声,冒辟尘马上转过头去,但一看那是一个老者。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便招来那个女茶房结账,然后离开老山泉茶馆,紧赶慢赶地奔回花山头。

  汝月芬被一条花团锦簇的薄被包裹着,直直地躺在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她面色灰暗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粘着些微尘埃,像一个用旧了的布娃娃。

  郝妹头发凌乱,双目含悲,坐在一边。好似在哄着女儿睡去,隔一会儿就轻轻拍打女儿。那两粒百毒灵用下了,女儿一身大汗,褪去了黑气,脸色由黑而灰,虽然还在昏迷,但手脚不抽搐了。女儿一抽,郝妹吓死了。可是过了一阵,女儿又开始出气不匀,接着便抽作一团。

  根发低头垂手坐在小凳上,满面愁容,不住地抽动鼻子。

  是那个木僵僵的牛郎中刚才开的门,他看看他们怀里那个从头裹到脚的孩子,问清来意,便指指门,让他们看门上的告示。但郝妹抱着女儿硬是挤进门来,她认定陆子矶出门,主要去捉蛇,捉到捉不到,他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牛郎中一句都没说,一转身就回到西屋并闩死了房门,又回转去喝酒了。

  “噢,这个牛人!面孔生腥气的,世界上随便出啥事体,即便是天塌下来,他都坐得住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咂小酒。”一直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一个老者就对周围的人道。这个老者就住对门,家里养了条威猛的狼狗。

    对门的老者又与旁边的人聊了几句,对根发和郝妹同情一番也回屋去了。不一会儿,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陆陆续续散去了。

  郝妹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镇上这几家诊所他们都跑遍了,但女儿仍然昏迷不醒,且满身黑气,一背脊的红疹。此刻豹子的话如撞钟一般地在她脑子里隆隆作响。她竟然在那儿胡说八道,真是糊涂至极!郝妹恨死自己了。她现在感到这个世界上能救她家阿芬的,只有豹子。不管这豹子啥时候回来,她也得要等下去。

  冒辟尘僵硬地坐在桌边,握住酒盅,两眼发直地盯着炖在小泥炉上的酒壶,意识处在涣散之中。他在王忆阳那儿,一直滴酒不沾,唯恐酒醉糊涂,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刚才,一进花山头,他又看到了一张满是络腮胡的陌生面孔胸口挂了只插满各种香烟的布袋,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墙根下,偷偷摸摸地朝他的门口瞥一眼,又一眼,他顿时觉得心里沉沉的。仔细地检点过自己,除了司空坊老桥那档子事,他想不出有过什么破绽。这事,让他有点烦。

  一看门上的留言,陆子矶出门了。这样好,他夜里出入就得便了。但转念一想,门上有陆子矶的留言,万一薄一冰要来,问起来就不可以谎称找这蛇郎中买药看病了。这会儿,他希望在堂屋里坐着的那对夫妇和门口看热闹的,这时候别走人,这样薄一冰和他的人万一闯进门来,在那个卖香烟的包打听眼里,不至于太扎眼。

  他看看怀表,从他出老山泉茶馆店之后,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但薄一冰却仍旧没有出现,这不免让他有些心焦。

  阿德风一样地刮进门来,他一看见汝月芬的长发从凳子一头毫无生气地垂挂下来,眼泪迅速漫过眼眶,他再没有勇气去看汝月芬那张罩着一团黑气的脸庞。

  郝妹一见阿德,一句话也没有,又哭了。哭了一会儿,她甩一把鼻涕对闷坐在那儿的男人说,“你就不能出去找找!”

  “他漫山遍野地乱窜,到哪去找他呢!”根发小声地嘟囔道。他的长脸这会儿看来显得更窄小了,两个明显地挂下来的眼袋,黑中泛青。

  “说不定,捉不住那蛇,他已经回来了呢,叫你去路口看看,又不是叫你去死!”郝妹说着又哭了起来。

  根发既不看郝妹,也不看阿德,垂头丧气地出门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4

  黑窗下那些箱笼里动静越来越大,压在底下的一只嵌有篾条格的箱体,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蛇来回穿插,躁动不安。有的箱盖还发出被蛇轻轻撞击的声响。

  阿德不时地用手背擦擦涌出的眼泪,想着在小河边活蹦乱跳的汝月芬,他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

  郝妹伸出手来摸一把阿德的头说:“等陆郎中回来就好了,被蛇咬得多重的人他都看得好的。我家小芬没事!”

  一个闲人,像挺尸一般地竖在门边,一句话不说,只是眨巴着眼睛,静静地朝里看。这会儿,他也许站累了,想摸进门来找个地坐下。

  “看个魂呵看!”蒲包老太一进门将那闲人拨开,顺势推到一边。而后走到汝月芬跟前,翻弄她的眼皮,对郝妹说:“还没事呢,人到现在都醒不过来。那倒是赶紧用药呀!”

  “这不是没有嘛!”郝妹抬起肿肿的眼睛看她。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呀!”蒲包老太摸摸汝月芬额头凶凶地说。

  郝妹听到个“死”字,裂开嘴又哭开了。

  “哭个屁呀,你这个做娘的得想个法子啊!那个蛇郎中一天不回,两天三天不回,你咋办?”蒲包老太不满地剜了郝妹一眼。

  “那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法子?”郝妹跺跺脚,哭得更凶了。

  阿德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老头对另一个老头说,童子尿解五毒,童子血可解百毒。阿德的眼睛亮了。

  阿德在屋内四处搜寻,想找一把能割开手腕的利刃。桌上只有一只用来喝水的大青瓷碗。他站起身冲出门去横过街,敲对过人家的门。

    “做啥?”门开了,那个老者问道,他的那条威猛的狼狗在他身后向阿德龇牙。

  “借把小点的刀,是对门的!”阿德说。

  “只有切菜刀!”

  “切菜刀就切菜刀!”

  “切啥?”

  “切……肉!”

  老者转身回去拿把菜刀递给阿德道:“待会儿记住还回来!”

  阿德谢过,立马又奔回来。

  冒辟尘一听到阿德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虽然他不清楚这个孩子在警所为什么要相帮,但这不妨碍他喜爱上了这个孩子。听到这个孩子哒哒哒地奔出去,又听到他向对门借刀,冒辟尘便起身拉开西屋的门来。

  汝月芬头脸上的被褥,被掀开了,躺在两条并在一起长凳上的,冒辟尘一见之下,心尖一颤,他不知道中蛇毒的竟会是这个小姑娘。

  阿德又如旋风般地奔进屋来,只见他拖过饭碗,一手捉刀对准左腕就是一刀。蒲包老太和郝妹一反应过来,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你这是做什么?”冒辟尘一身酒气地扑出门来,一把夺过刀。

  一阵贯彻心肺的痛疼,使阿德的身子弯成弓形,血从他手腕上的那道长口子里缓缓地渗出来。但他看都不看冒辟尘,一手捏着血如泉涌的手腕死活凑到碗上。

  “是的呀,没想到,老法子里童子血可以解毒的!”蒲包老太一把拉住郝妹说。

  阿德的血呈一溜悠悠地淌入碗中,血滴在碗中化成一朵朵血花,先浓后淡地化开去,然后不紧不慢地汇成一片,融为一体。

  阿德哆哆嗦嗦地去挤压手腕,好让血流得快些。一滴血落到碗沿上,犹豫一下,沿着外沿淌下来。蒲包老太伸出手指,像娘盛菜时把那些挂在碗外的汤汁刮回碗中一样,将血刮了回去。

  龇牙咧嘴的阿德始终不看碗里的血,他直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心脏一抽一抽的。

  “够了吧,罪过呵,害你弄这么多血!”郝妹垂着眼睛颤声说道。

  “总归要满一碗,弄都弄了。小孩的血养几天就回来了。”蒲包老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碗中清亮的血,叽里咕噜地说。

  冒辟尘握着菜刀,僵直地站在一旁。他眼神空洞地盯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忽然,小姑娘又开始抽搐了,她的嘴里还涌流出了一股又一股雪白的黏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4

  冒辟尘知道,这症状表明这个小姑娘离大限不远了。他看看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男孩,看看那只渐渐注满了的血碗,在那汝家娘子和老太的尖叫声中,放下菜刀,转身回到了里屋并再次闩死了房门。冒辟尘闩死房门的声音,让阿德心里咯噔了一下。

  冒辟尘握着一柄柳叶小刀走到对面墙边,插入砖缝撬开砖来,从砖墙洞迅速内掏出匣子,打开匣盖,取出牛皮钱袋中那一只密封的笔盒,他将钱袋放一边,赶紧去开笔盒。那笔盒盖一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是笔盒中一束一枝两花的干枝花散发出来的香味。

  笔盒中的那束干枝花带着一蓬卷曲的根须,仿如一双双蟹爪的花叶,照旧怒气冲冲地向前抓挠着,而那两朵呈长三角形的花苞两侧微微凸起的两点,依然状如眼珠,苞尖那几丝花蕊仍如须舌,长长短短地向前伸着。当年那片鹅黄,此时已经褪作一片金红。

  冒辟尘当年在省城遭遇一位满腹经纶的草药师,曾描下这引颈向天,形如蛇首的异花,向他求教。老药师一见之下,两眼顿时大放异彩,大惊道:“这乃是《神农药典》记载的金龙草,此药草举世罕见,千金难求!它能克天下毒虫,解世上百毒,实属稀世之宝,稀世之宝呵!”

  于是,老药师便打破沙锅,再三追问,而冒辟尘则百般搪塞。但他向老药师道别时,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草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请好生收藏!”

  显然,老药师死活认定他冒辟尘真人面前说了假话。

  老药师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肯定只是一说而已,但冒辟尘却愿借此吉言,将此草视如幸运草吉祥物护身符。从那以后,他一直带着这株金龙草走遍大江南北,以祈顺风顺水。

    郝妹死命地抱着女儿,直到她不抽了,才松手,手忙脚乱地擦女儿流了一胸口的白沫。然后又紧紧地搂着女儿。她不知女儿下一回的抽风啥时候开始,她怕死了呀!

  “好,停!”蒲包老太拽出掖在大襟上的绢头,赶忙将阿德的手腕扎起来。

  “你……救过小芬一次了。这次她活过来,阿姨同她一道上门去谢你……”郝妹又哭了,她腾出手,来接那只满满当当的血碗。

  “还是我来,你去扶头!”蒲包老太用肘顶开郝妹。

  阿德紧握包裹着绢头的手腕,一脸汗渍地看着蒲包老太像挖鱼鳃似地挖开汝月芬的嘴,将热气腾腾的血,一点一点地灌进她的嘴里。这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快意。

  在这期间,一股隐隐然带有些杏仁味的异香,持续不断地从西屋门里飘了出来,这香味令人神清气爽,血脉通畅。蒲包老太、郝妹和阿德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长气。

  一缕明丽的阳光像一只温情脉脉的小手,落在阿德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写满了暖暖的爱意。阿德凝视着汝月芬死灰色的脸庞祈祷着:“醒来吧,真的醒来吧……”

  西屋的门开了,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在屋里厚厚实实地弥漫开来。冒辟尘目光平和地翘出一根弯指头,端着一只砂锅,走到眼中蓄满泪水的阿德面前。

  砂锅中热气缭绕,一株花叶仿如蟹爪,花朵形如蛇首的花草,在金红色的汤汤水水中荡来荡去,犹如一条引颈向天的异龙。

  陆子矶完全失去了那条大蛇的踪迹,他焦躁地在山间林中搜寻半日,没有一点结果。他动了放弃追踪大蛇的念头,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前思后想。

  凡中蛇魂散之蛇,毒发后干渴难耐,势必奔水而去。在短时间内必须大量饮水,方能缓解腹内如烈火中烧之痛。但这条巨蛇一开始便在远离水源的山间林中从容不迫与他周旋,他不难感到那厮依然精神凶猛,力道非凡。

  他开始怀疑蛇魂散的药力,这是陆家几代人代代推陈出新的药物,是蛇类的克星,但现在看来蛇魂散对这样的巨蛇似乎无效。他思量再三,决意返回白头蟒失踪的地方,那是在这半日间他遇见的唯一水源。那条大蛇留在陆路上的蛛丝马迹,很有可能是它的障眼法。陆子矶揣测受伤的巨蛇极有可能入水而行。

  那水汹涌澎湃呈S形绕过一个山冈继续一路奔流而去。于是他从背篓中取出长绳,将一头做成活套,然后嗖的一声将绳套奋力抛上山壁一块向前凸伸的岩石上,而后使大力一拽,束紧绳套,步壁而上。当他登临岩石,脚踏实地时又将绳套奋力抛上生在山上的一棵老树,一束紧绳套,他又继续步壁而上。如此再三再四便一举而登顶。

  山风吹来,山石嶙峋的山冈上和周边的山岩罅隙中的野草前仰后合,乱成一团。一条山道蜿蜒伸向谷底,涧谷中发出呜呜的空响。山路旁的一蓬蓬骨节草有重物压碾后断裂的痕迹,陆子矶为之精神一振,但待他细细检视,乃是走兽,与巨蛇无干。

  陆子矶束束腰带,又将绳头挽成活套固定在一块笋石上,而后顺长绳蹬壁而下。

  山水蹦蹦跳跳地奔下谷底,从从容容地平铺直流,如一条白绫无声无息地飘向远方。

  陆子矶落地后,向上一扬一抖长绳,大力向下抽动,那棕绳活结便自行解脱,如飞蛇腾空直落而下。他收好长绳,便直插那条哗哗作响的溪流,与奔流而去的山水一路同行。

  突然他看见一尊如怪兽般蹲伏在山水中央的黑色大石边,有明显的刮擦痕迹,满是青苔的大石边缘牵牵扯扯地拖挂着一溜溜青苔草皮,随波起伏。他踩着水中几块鹅卵石,跃上大石。大石后的水滩湿泥地上有一道粗大深陷的长槽。

  陆子矶喜出望外地束束背篓上的背带,抖擞精神,沿河道颠颠地飞步走去。不论怎样,他心意已决。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这条已经显山露水的巨蛇。

    陆子矶一拐过弯去,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山庄。

  那山庄远远地摊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山涧一侧,破破烂烂的,大多都是东倒西歪的茅屋,茅草屋顶上的陈年宿草,经年风吹日晒雨淋,如一领领烟灰色的尸衣。

  陆子矶心尖一颤,轻呼道:“小连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4

  这山下周边一块块稻田,此刻已收割一空。空荡荡的田野里满是齐整、崭新的稻茬,只剩下密密麻麻稻茬的田畈,偶尔可见零零落落的几小捆湿淋淋的瘪谷,摊晒在田埂上。放眼看去,周边一片死气沉沉,显出几分冷寂和凄凉。

  一只苍鹰从山梁那儿一圈一圈盘旋而来。一块块稻田中似星如棋铺张开去的稻根根茬,忽如自行向四面八方犁开似的,一波一波地向前翻卷跃动。

  “天哪!”陆子矶张目四顾,不由得目瞪口呆。

  成百上千的田鼠,争先恐后地向田埂土坡四处逃散开去,顷刻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眼花缭乱的苍鹰唳叫一声,掠过山庄,飞向远方。

  这十几年,陆子矶走南闯北看到不少地方闹鼠灾,但从未看到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这不禁令他感慨万端。

  两个山里人一前一后地挑着两担糙谷,向陆子矶走来。

  “小连庄的?”陆子矶睁大眼睛问打头的那个后生,那后生长着一双牛眸似的大眼。盛谷的大箩外写了一个大大的“连”字。

  牛眼睛担着挑子停下步来,愣愣地看着陆子矶,然后摇摇头,“石庄!你呢?”

  “桐镇过来的。”陆子矶有点失望地让出道来。

  “收山货?阿要用人挑出去?”牛眼睛精神一振,搁下了挑子问。

  陆子矶摇摇头说:“你们这儿闹鼠灾哩!”

  “喔哟,多少年了。我们石庄里有的人现在啥营生都不做,弄把锹背只蒲包,整天价外出掘鼠洞。掏出来的麦稻,就够吃一阵的了。”后头打赤膊的也歇下担子说。

  “你卖老鼠药,阿对?嘿,这方圆几百里,你卖啥都行,就是别卖老鼠药。卖不动的,药不过来!”牛眼睛说。

  陆子矶告诉这两人自己捉蛇,卖蛇药,顺便也采药。

  “捉蛇?采药,还卖蛇药?哼,多少年了,这儿蛇是越来越少了,全捉出去卖铜钱了。”赤膊者说。

  “好的,谢谢,那就再会!出去卖谷呵?”陆子矶看看那两人的箩筐里全是糙谷,便随口一问,打算走了。

  “卖谷?嘿,一年收成顶多撑个大半年,剩下的吃吃菜粥也都不敢敞开肚皮呢,还卖谷!全是庄子里东家西家顺带托我们挑出去还人家的谷,我们也是还谷,旧年借下亲眷的谷。”牛眼睛不厌其烦地说道。

  “你要采药?药草倒真是多得很哩,不过数黑龙潭那一带多,啥药草都有。但那儿没有好路走的,全是老林,密不通风,日里夜里都弄不清楚。顶要紧的还不是这个,那个地方,不太平,性命交关!人一进去,经常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你也省省吧!”赤膊大汉说。

  “阿要在山里随便买点啥,我给挑出去,到你们桐镇不算工夫钱,只要请我吃两碗馄饨,就成。十多年没吃过馄饨了!”牛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陆子矶问。

  陆子矶收回目光,充满歉意地摆摆手,抬脚折向通往桐镇的山路。

  牛眼睛响亮地叹道:“啥辰光能吃上几碗馄饨,再来只猪蹄髈,就是立马死掉,口眼也都闭了!”

  “吃几碗馄饨不算,还要吃蹄髈!要么请你吃只卵,阿要?走走走!”赤膊大汉笑骂道,“嗨”的一声挑起担子。

  陆子矶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几个铜子,跨几步默默地递给牛眼睛。

  “这是干啥,干啥?我和你非亲非故,你这是干啥?”牛眼睛连脖梗都红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陆子矶,一脸僵硬的微笑。

  “算我请你!”陆子矶诚心诚意地说道。

  “送货还差不多,我都七八年没去过了,今日脱脱空空专门去趟桐镇吃碗馄饨,不要笑杀外国人呀!”牛眼睛笑道。

    “那就得便了,再去。”陆子矶坚决地将钱塞进牛眼睛手里。

  “那……那我真的不客气啦!”牛眼睛两眼放光大叫道。

  “连个谢字都没有,一天到晚叹苦经,一身的痨病,你个狗娘养的!”赤膊大汉愤愤地挑着担悠一悠,绕开牛眼睛看都不看陆子矶就走了。

  陆子矶出门那会儿并未多揣钱,他歉疚地看着油光锃亮的赤膊大汉从自己面前经过。

  “谢你,真的谢谢你!”牛眼睛一迭声地道谢,挑上箩筐追上去。

  “真是面皮老,肚皮饱。到时候分几只我吃吃!”

  “分几只就分几只,今朝真是撞上了财神菩萨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5

  挑担人的话一字不漏地顺风飘来。

  “所谓鱼米之乡,也尚且如此……唉,这个鸡巴世道!”陆子矶叹一声,疾步走向通往小连庄的山路,满眼都是那个脸如满月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的女孩。

  忽然,陆子矶心头一沉,当下止步不前:黑龙潭,黑龙?哦!

  他看看远方那一长溜壁立千仞的山崖,看看这条咆哮奔流的山河,不由得血脉贲张。这巨蛇的巢穴该不会就在那个黑龙潭吧?

  陆子矶的双腿因极度兴奋而哆嗦了起来。

  冒辟尘把汤药给汝月芬一气灌了下去,就开始给阿德包扎腕上的伤口。阿德浑身战栗,把头拧到一边,他不敢看他自己的翻开着的血乎乎的皮肉,也不敢去看汝月芬。

  没多久,阿德就听到蒲包老太说汝月芬开始出汗了,紧接着蒲包老太发出一声大叫,她通报汝月芬脸上的黑气在一点一点地褪去。随即,阿德就听到汝月芬一声一声痛苦的低吟。

  汝月芬的呻吟,叫阿德既揪心又惊喜,那呻吟令他的胸口一阵阵胀痛,但同时,他也清楚这个汝月芬算是得救了。

  猛然间,一直忙着替汝月芬揩汗的郝妹一声惊叫:“小芬醒了!”

  阿德扭脸一看,汝月芬热汗涔涔的脸颊红艳欲滴,两只眼睛眨一眨,立即放出一脉活气,继而大放光明,像阿德第一次在她家见过的那般模样,犹如出水娇莲。汝月芬深深地看了阿德一眼,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显得异常虚弱。

  郝妹掩面垂首,喜极而泣。

  冒辟尘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苏醒过来,睁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的一刹那,觉得他的心尖不知被什么东西戳中了,那双满是哀怨疲倦和悲伤的眼睛,使他许多许多年来积淀在心底的沉积物悄然泛起。他甚至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感觉。这个文静的目光忧郁的小女孩,使他想到了花妮。面对这个女孩的眼睛,他觉得金龙草用在这个女孩身上是物有所值的,她仿佛就是他印象中正在长大着的花妮。

  冒辟尘这时猛然生出了一种想一生一世保护这个女孩的冲动。

  “醒了,喔哟,观音菩萨唉!”蒲包老太也是一声长调惊叫。

  “这就好,这就好!”冒辟尘也是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那对一直透着些暴戾之气的眼睛居然掠过一丝羞涩。

  蒲包老太拍手拍脚对牛郎中道:“赛过仙草呵,你的药草!”

  郝妹一抹眼泪,不顾冒辟尘阻拦,死活跪下,对他咚地磕了一个响头。

  “这头是要磕,要磕的!”蒲包老太拉着再次去拦挡郝妹磕头的冒辟尘。

  郝妹拜完冒辟尘后,又站在一边呜哩呜哩地哭起来。

  一串眼泪迅速地划过汝月芬脑门滴在地下,阿德见状,眼圈立即也红了。

  “咋回事,咋回事?”有几个人路过门口听见哭声,都围拢过来,其中夹着那个卖香烟的人。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讯,脸上写满了好奇,声音中透着兴奋。

  “走,走,人家要死要活,看啥个热闹!”蒲包老太烦死了,她挥着手,像赶鸭子似的,将人赶出门去。接着,她又吞吞吐吐问这个牛郎中:“这啥个药,像煞盗来的仙草,这样的灵法子……阿要几多铜钿的呀?”

    冒辟尘马上皱紧眉头,一摇手道:“啥人再说铜钿银子的事,我就赶人了!”

  蒲包老太连忙说:“我……我问问,只是问问。那么我替小芬,小芬她娘多谢了。好人,善人呵,你个牛郎中!”

  此时此刻,阿德觉得这个牛郎中叔叔是世界上最最可亲可敬的人了。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同汝月芬说这个牛郎中叔叔在警所的事,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候一下这个牛郎中叔叔。人家遭了这样大的罪,问都不问一声,显得特别失礼。刚才忙着救汝月芬,也没顾上。于是,阿德决定问问他的伤全好了没有。

  “叔叔的伤全好了啊,好得真快呀!”阿德捏着手腕,仰起刷白的脸,龇牙咧嘴地看着冒辟尘说。

  但冒辟尘没有回答,只是使劲地摸了摸阿德的头。从冒辟尘的手上,阿德一下子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了。那手仿佛对他阿德说,谢了,幸亏你了,我心里有数!阿德高兴极了。

  冒辟尘转而看了看阿德的脖颈,终于问道:“你的玉佩呢?”

  阿德发觉冒辟尘刚才已经几次看过他的头颈了,他忙不迭地告诉这个牛郎中叔叔:“喏,就是那个施警长借走了。”

  “哦……”冒辟尘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脸上又恢复了原先的表情,慢慢地朝西屋走去。

  阿德突然觉得把玉借给施朝安,很对不住冒辟尘。那个施警长叫人把他打得血糊拉拉的,可他阿德还要借玉。他抱歉极了,追过去对冒辟尘一迭声地道说道:“对不住,牛郎中叔叔,真个对不住了!”

  冒辟尘笑了,他向阿德一挥手,就推门进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5

  阿德忽然想到那牛郎中叔叔在司空坊老桥看到这块玉的样子,他冒出了一个念头:一还回来,就送给他!同他救汝月芬的命相比,送这么块破玉,算得了什么!爹爹和娘要是问起来,就说绳断了,玉丢了,顶多敲一顿,撑死了,还能咋样!

  牛郎中是神医的消息在外头不胫而走,闻讯而来的人在门口越聚越多,蒲包老太赶忙出去挡驾,不让人拥进来。

  眼泪始终答答滴的郝妹,再次把浑身是汗的女儿用薄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把抱起,准备回家。蒲包老太开始推人,好让郝妹娘俩出门。但她同时,对郝妹朝西屋努努嘴,示意高兴得昏了头的郝妹再向冒辟尘谢一声。郝妹恍然地“嗯”一声,抬起衣袖擦把眼泪,抱着女儿,反身推开西屋房门,阿德很想跟了过去看看冒辟尘屋里啥样。但被蒲包老太叫住,让他去还对面人家的菜刀。阿德从桌上拖过菜刀,就奔出门去。

  站在桌边的冒辟尘手握正要放入匣中的钱袋,听到门开了,才知道自己没有闩死房门。他如一匹孤狼,浑身一震,一旋身子,就过来了。他在转身的同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寒光四射的柳叶刀。

  郝妹大惊失色地看着那把令人胆寒的柳叶刀,继而看到了冒辟尘手里的那只黑牛皮钱袋。这钱袋袋外那一只由银丝缀成翩然翻飞的凤蝶,一下撞入了她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当年在连大爷家血案现场出现过的钱袋,脸上依次闪过了惊异恐慌和排斥的表情。

  冒辟尘手里的柳叶刀抖了抖,眼里飘过了一丝令人不难察觉的杀气,他很清楚,这汝家娘子这种表情,表明她在小连庄或者是王庄见过这只钱袋。但他随即收起钱袋和手中刀。

  他咽了口唾沫,想说这只钱袋是捡的,普天之下,只有这一只钱袋不成!但他感觉到这种解释,可能会弄巧成拙,反而会使这个女人对他产生更加强烈的排斥。她现在只要哇啦啦喊一声,那么,顷刻间,他所有计划,统统都将化为泡影,什么国仇家恨都将无从谈起。他冒辟尘就他娘地为这一天活着的,绝不能让这个女人给搅了!他想弄清她是那两家杀胚的什么人,再采取什么对策。

  “嫂嫂不是镇上人,老底子在哪住着呢?”冒辟尘冷冷地问道。

  “黑龙潭的小连庄!”郝妹两眼发直,声音异样地答道。

    “你是那家的什么人?”冒辟尘紧紧地抓住他的红木匣子,眼中充满着哀怨和绝望。

  “什么人也不是,邻舍隔壁!”郝妹的眼前晃动着满脸慈祥的连大爷和他一家人的面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来对冒辟尘说道,“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常言道,知恩报恩……你要把我怎样都行……我只想问一句,这是为了什么……”

  转眼间,已是一脸沉静的冒辟尘沉吟道:“就是你说的,知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时,最初的那阵惊慌从郝妹眼里消失了,她记起了连二婶说的连大爷那只不翼而飞的楠木盒子。她抬起眼来直视着冒辟尘带着几分鄙薄地说道:“知恩报恩,有仇报仇?可听讲……有人积攒了一生的钱财,全放在一只木盒里,那木盒随后再没找着。”

  “那会儿,刚收拾完这贼胚,他家里已经有人醒过来了。千钧一发,谁会顾得上这种什么盒子!”冒辟尘毫不回避地看着眼神开始变得锐利起来的郝妹,他觉得她压根儿不相信他说的,于是指着包裹着的沉沉睡去的汝月芬道,“嫂嫂,你不知道刚才你女儿喝下去的这株药草,叫什么草,你也不知道这株药草的价值,但我知道!”

  “哦……可不是吗,这可是能使人起死回春的药草呵!”郝妹的眼神立即又变得柔和了起来。但一想到连大爷的五个儿子四个媳妇三个孙子两个孙女被勒杀后的惨状,她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了。她又仿如讨债似地问道:“上代的事,是上代的事,可同他的儿子,还有那些媳妇小把戏有什么相干!”

  冒辟尘深深地叹道:“这也是那个人在想的问题。除了那个老帮子,贼强盗,他的儿子和那些女人同小把戏的事,跟那个人一点儿不相干,就同那个足有一两百斤的精壮汉子,被人在河滩头掼成肉饼的事,同他毫不相干一样!”

  “老四不是人杀的,这世上没有人有如此神力!”这在当年是有定论的,谁都把这账算在了那黑煞头上了。看来,他的话没有什么虚头。但郝妹看着眼前这个当年在山岩上如猱似猴地荡来荡去的人,又想起慈眉善目的连大爷被剜眼割舌,捆成粽子,倒栽葱插进他自家门口的那口粪缸里,活活闷死的惨样。她的脸又绷紧起来了,此刻她直想问问,连大爷把你个牛郎中咋了,你要这样残忍法子。

  “说啥哉,这么半日,走吧,回头再来谢,先走吧!”一直站在门口不让那些人进来的蒲包老太催道。郝妹抱着女儿朝一脸冷峻的冒辟尘瞥了一眼,耷拉着眼皮,腔调生硬地向他道声谢,转身出了西屋,

  冒辟尘万般无奈地向郝妹绷紧着的背影喊道:“嫂嫂……”

  “你那样做事,自有你的道理,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刚才说了,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别说瞒掉一桩陈年隔宿的事了,我就是为你做牛做马都肯的。你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的!”郝妹头也不回地说着,从大门走了出去。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的了!”阿德捏着手腕,诧异地看着转眼间都变了脸色的冒辟尘和郝妹。

  神情阴郁的冒辟尘看着阿德的手腕,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是使劲地摸了摸他的头。

  阿德觉得自己的心里暖暖的,使劲地向这个牛郎中叔叔点了点头,便尾随开始驮着汝月芬的郝妹,走了。蒲包老太一边手向前伸着,像扶着什么似的,一边回头向冒辟尘千恩万谢。

  阿德走在汝月芬和她娘一边,心里乐开了怀,他觉得从此在这世上,他多了两个比自己爹娘还要亲的亲人。但他不明白的是,汝月芬她娘为什么一路走,一路要抖个不停。

  冒辟尘打发了那个看上去窝窝囊囊的汝家男人,便仔细地闩死大门,拉一拉,再回到西房,在闩死了西房的屋门,他也那么拉一拉,而后将笔盒、钱袋,一件一件地放回匣里,掀起一角墙帘布,把匣子送回砖洞中。

  合上老砖,放下墙布,他又将原来摆放在那儿的瓶瓶罐罐复归原位。最后,他仍把那一长包草药斜放在前,坐在桌边开始喝酒,直到屋里墨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5

他一直深陷在自责中,不能自拔,断断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在这期间,他脑子里几次冒出要逃走的想法,但终于还是留在桐镇的念头占了上风。她不是已经给了他一个承诺吗?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汝家娘子虽则深受刺激,但她不是那种空口白话的人,山里人有一口唾沫一只钉的民风,她定会信守她和他之间的那个约定的。但万一,这女人……

  该来的挡不住,随便吧,任什么都是天意!否则有些事儿,怎么非这样,而不是那样!冒辟尘突然这样想。想到这里,他觉得哗一下子心静了。

  他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啜着酒,从内衫袋中取出那只用一块深蓝缎子包裹着的小银镯。

  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握着这镯头,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镯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片片鳞甲和龙身与镯身上那种微小至极的变化起伏。

  娘说这银镯有一对,但不是那种龙凤镯,而是一对孪生龙镯,他和姐姐花妮,一人一只。

  娘从来都没有怨过爹,他也不怨爹,他一懂人事,便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但他不怨。干吗要怨爹呵,娘喜欢爹呀!当一个人真心喜欢另一个人时,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舍不得呢?

  娘也是自幼习画,但从无高人指点教授。外公与爷爷相识,一日,这两个老的,在同是两人世交的一老友家中相聚,外公向爷爷说及娘求师如渴,但苦于无人教习。于是老友中介,爷爷客气一番,便派爹爹隔三差五搭航船去一趟外公家,爹爹那时已经订婚,但与娘日久见情,最后便双双坠入情网。爹娶了大娘后,不得已便与娘断了。此后,爹便有了姐姐花妮,但娘却始终未嫁。几年后的一日,爹与娘在外公和爷爷的那个老友家重逢时,复发旧情,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爹与娘瞒天过海,爷爷和外公两家无一人知晓,直到娘有孕在身。于是山峦崩塌,天塌地陷,但娘打死不招,因而外公到死也不知那奸夫是何许人,而爷爷就更不必说了。

  娘身怀六甲之时,被赶出了家门,只身去了省城,养下了他。起初他和娘不时得到爹的接济,还能聊以度日,但自从爹一家全都葬身火海之后,他和娘的生活就此坠入困顿,那会儿他刚满一岁。

  娘此后一直以替人教画,以及揽些画扇面手绢丝巾的活儿赚钱养家。娘出门时,就把他拴在桌腿上,他就像一只带链的小狗,只能在一个小范围内走动。娘一直夸他是世界上最乖顺的孩子,他从不哭闹,在地上玩累了,就趴在桌下的垫子上等娘回来,他有时就这么睡过去了。但他有一次在娘的呜咽声醒来后,就再也不敢睡了,哪怕是困得要死,眼皮睁不开时他也不睡,即便一个不留心睡过去了,娘在八丈远开外向屋里走来时,他就会一骨碌爬起来,不停地朝开门进来的娘眨巴眼睛。

  他从小就知道帮娘,在娘编织成形的洋娃娃脸上开相。长大些后他还会帮娘送货接货,跟人结账,娘有时候会犯糊涂,货主结钱结少了,娘翻翻眼睛算一算,就含笑点头,收下了。但他却一点也不糊涂,拦着娘,噼噼啪啪一算,告诉货主,短钱了!然后他和娘收足钱在货主尴尬的笑声中离去。

  冒辟尘小的时候,除了几个舅舅姨娘,他不记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外婆外公过世时,娘不知道。他七岁这一年,娘在省城实在呆不下去了,就领着他回到了佛手镇。舅舅姨娘们硬是没让他和娘进门,他们一个个已经娶妻的娶妻,嫁汉的嫁汉,但依然住在同一个宅院里。

  娘是一路哭回落脚的客栈的。

  在外公家做了一半辈子佣人的武妈那晚偷偷摸摸找到客栈里对娘说,外公外婆过世前两年,一直托人到处寻他们的女儿,临终前还给娘留下了一份田产,被这些舅舅姨娘拆开,分了。

  娘一怒之下,就领他去县衙告下了她的兄弟姐妹。于是他们各人拆出了一个大大的份子,贿赂了县衙。

    升堂前,他和娘一直跪在县衙前鸣冤叫屈,衙门的一个差役,从他身边走过时,一只皂靴生生地踏在他支在地上的那只小手。他的小拇指当即破裂开来,他一声惨叫,捧着小手在县衙前蹦高跳。虽经包扎,但审堂时,他跪在地上终因疼痛难忍而昏死了过去。

  输了官司后,娘气急攻心,就此落下了一身的病。一日,娘对他说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会收留他娘俩,那就是冒大爹。

  冒大爹带着爹最后给他娘俩的那包银洋,在那场大火烧起来的前几个时辰,离开爷爷家,乘船直奔了省城。但大爹却再没有回到桐镇,他的老伴、一双儿女和同样也是几个时辰前从凤台老家到桐镇来探望他的唯一的一个兄弟也死于那场大火。大爹直接从省城回了他的凤台老家。

  于是仍在病中的娘领着他风餐露宿,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凤台乡下,投奔了冒大爹。

  冒大爹打小就跟着爷爷做事,他倾其所有积蓄,在老家买了几亩薄田,日子虽不富裕,但还过得去。

  冒大爹不顾娘的反对阻拦,死活把他送到了县上一家武馆习武,大爹一直说,这兵荒马乱的,杀个人就像捏死个臭虫似的,将来防防身也好。

  娘到了凤台,一直生病在床,连当年的年关都没能过去,他一直跪在娘的床前拜天拜地,求这天这地救救他那骨瘦如柴的娘,但娘还是在年三十那天去了。那年冒辟尘只有八岁。

  冒辟尘直到吃尽坛中酒,但薄一冰还是没来。

  他紧握着手中的银镯,表情冰冷地盯着那一帘墙布后已经掩上了的砖洞,不动声色地在那坐了很久。但突然,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上滚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随即便是一串。他没有一丁点声音,没有一个动作,依然一脸严霜地坐在那儿,任凭点点滴滴的眼泪在他脸上肆意奔流。

  对过玲玲家养的那只骚头雄鸡叫了,声音嘶哑而又破碎。阿德如痉挛般地抖了抖身子,仍然在熟睡之中。一阵风,呼呼地灌进了帐子,将帐子来回撩起,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仿如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他的脸,痒痒的。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头上飘扬着帐片的外公脸上有一丝笑意,他也笑了。

  昨天,汝月芬被驮回到蚌壳弄,就去了蒲包老太家睡。蒲包老太过来对他说中间醒来几回,只是讨水吃。她吃了很多很多的水,然后不住地上马桶,然后又不住地睡。汝月芬的娘一直守在那儿,服侍她女儿,顾不上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5

  阿德坐在天井里,看那些运湖沙石灰水泥的匠人在忙。吃夜饭前,他拖着已经抹过药,扎上绷带的手腕,回到家中,爹娘已在饭桌上坐定,等他了。不等他们发问,他连忙说,不小心划个大口子。可爹和娘居然都没有破口大骂,只是相视一看,也没往下追问。娘只是问问汝月芬和她家房子的事。阿德觉得娘前天下午从学堂里一回来,他们就开始把他当个人看了。

  他连夜饭都没吃就上床了。娘以为他病了,一夜天不知道进来了多少趟,来摸他的额头。在娘看来,没有热度的病是算不得病的。

  这么闷头闷脑地睡了一夜,他觉得他又可以打得老虎了。一想着今天还是不到学堂,他不由得更加高兴起来。

  阿德坐起来定定神,就下床到衣柜中翻出那件横条子衬衫。横条子穿在身上,他觉得自己会显得魁梧些。他想趁爹没有起来,下楼,赶紧梳洗,然后逃出门去。万一爹兴头上来,带他到他们钱庄去和那个吃自家鼻涕的丁家小兄弟在后院温课,那就毁了。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阿德站在脸盆架前,忽然发现刚才翻箱倒柜时手腕上的纱布蹭了一些灰,心里不免有些懊丧。他连忙取下湿毛巾去擦那团灰,结果是越擦越脏,他简直有些愤怒了。

  “当心弄湿手上的纱布,要滚脓的!”爹提着畚箕站在后门口,一脸平静地在他身后关照道。阿德的心向下荡了一荡,爹老早就下来了。

    “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回转来吃中饭,吃过中饭再去。”爹说。爹知道他要去哪,提出的只是别在人家家里吃中饭这样一个要求,阿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去吧,你娘回来我跟她说。”爹给了他早点心的钱,开始给自己泡茶了,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饮茶,而后才再吃早点心。

  阿德本来就没打算等娘买完小菜回来再走,爹这么一说,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像不认识这个爹似地看了爹一眼,就迈小步出门了。但一出自家弄堂口,他就开始飞奔起来。

  街上人不多,天色灰蒙蒙的,有点雾。湿润的树木在路边轻轻舞动着枝叶,有的枝梢还被抹上一片一缕一点红霞,显得特别精精神神的。但太阳一会儿功夫就蹿上了人家的屋顶,阿德看看路边人家玻璃窗上那个血红的大圆太阳,又回头看看跳出人家屋脊的那轮血红的大圆太阳和一方清丽明净的天空,觉得活着真好。

  阿德突然在路边一扇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于是便贴上去左顾右盼一番。在家中照镜子,爹要骂的。他对自己的长相忽然很不满意,他对窗玻璃说:“原来怎么没看出来,这样难看!”他尤其对下巴颏上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痣很是气恼。

  “做啥?”窗口猛然探出一张皱缩如核桃的老太太脸。

  阿德被吓了一跳,立即撒着欢往大桥头跑去,他要去买大饼油条。

  施亚平又沿着大河的堤岸跑了回来,然后直接沿河岸再跑回学堂,他每天都这么干,但放假这两天,他就一路跑到山塘街去吃朱阿兴的头汤面。他仍在学堂的钟楼上住,施艳林去万先生那儿过夜,而徐先生则回了乡下去了。那些匠人日里夜里都在忙,烦是烦了点,但踏实,他们通过各种声响,造出了一天世界的人气来。否则,一个人住在这,他还真有点怯。

  父母亲,还有兄弟姐妹都在竹林如海的安吉,唯独他一人落脚在这异乡客地。这一切都是因为施艳林那个该死的丈夫。施艳林的男人,也是这所学堂的先生,喜欢写写画画。他们相识在一次笔会中。此后,他们便常有书信往来,甚是投缘。于是,他一毕业,这个笔友一招呼,他就来了。

  这位笔友是他在桐镇唯一的谈话伙伴,但前年竟毅然去投军了。施亚平似乎觉得,这位笔友之所以投笔从戎,恐怕与施艳林失贞有关。临行前,这笔友再三相邀,他虽然对教书已经厌恶极了,但还是拒绝这种邀请。

  施亚平厌恶一切战争。在他看来目前这北军南军之战仍然可以一言蔽之:春秋无义战。一如孙大炮所言:“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于法律及民意之下。”这个护国,那个靖国,这个唱罢,那个登场,熙熙攘攘,皆为一己一党私利而来,听其言今日共和,明日共和,而观其行则是调戏共和,假共和之命,行皇权之实,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他一向认为,溥仪绝不是中国的末代皇帝,或者说他只是大清国的末代皇帝,中国过去将来都不乏“彼可取而代之”者,这是一个“真命天子”继往开来的国家。触目皆是几近奴化畏权畏势畏死的群氓,放眼一望,遍地是惟武力是从的奸雄!

  如此积贫积弱的老大帝国,怎么可能结出共和之果?指望这一个个高叫王侯将相无种的乱世英豪,为国为民谋利祈福,无异于缘木求鱼,与虎谋皮!舞枪弄棒者,除了一个蔡松坡,施亚平觉得几乎全是草头王,全是狗屁!

  施亚平一边跑着一边这样想着,就觉得特别没劲了。一会儿人像散开来似的,松垮得不成样子,他不知道这个倒头国家的出路在哪里,他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他已经有很久不写东西了,《民生周刊》那个吴编辑来过两次信来催稿了,但他就是不想写,没有心思。

  施亚平停下步来,无精打采地走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这两天,他连着两夜都梦见了那条黑蛇,前天仅仅是条蛇,呈乙字形吊在梁上,三角形的蛇首和半截蛇身如秋千般地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则始终不渝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毛扎扎的。而昨晚,那蛇则变成了一个黑衣少年,掉了半拉脑袋,仍然死死地盯着他看,他知道那是条蛇。这黑衣少年,快天亮时才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话来:“我是汝月芬的哥,要你管!”

    汝月芬帮卞德青如何作弊的事,施艳林同他一说清楚,他就如释重负了。要不然,这女孩实在叫人感到恐怖。可是一想到由鸟巢飘然而下,后来又从施艳林房间气窗里逃逸的那道红晃晃的光,他还是感到很困惑。到底是连着两回见到的呀!这光不仅是他一个人见了,如果单是他一个人从窗口上看到的,那也就罢了!什么睡眠不足,眼花缭乱,怎么都成,可那到底是他同施艳林一齐亲眼所见的呀!他没法将那道红晃晃的光当作幻视幻觉。然而灵异的东西只能在《聊斋》里,否则不是造谣惑众就是精神错乱。但施亚平马上又问自己,可是这生命存在,非得是你们人类所认识的那种合成方式?要知道,那完全是建立在你们人类,对人本身的认识基础之上的!

  得,得,又来了!施亚平笑了,他赶忙刹住,而后使大力扩胸踢腿,走入人影幢幢的大街。

  “呃,卞德青!”施亚平看到阿德手里拿了大饼油条匆匆从他面前跑过,就喊住了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6

  一爿烟纸店的排门板被卸下来了,烟纸店的老板是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他从门里挤出来,贼头贼脑地向街的两边一瞅,对仍在卸排门板的小伙计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准备掉头而去。突然,他一见对面一家杂货店里跳出两个人来,拔脚就往人丛里逃。人丛里又冒出两个人来,当胸一把将张皇失措的烟纸店老板拖住。

  “哈哈,你这老贼骨头!”张阿二用指尖戳戳满头油汗的小老头的额头。

  “老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阮老三一下一下用力地拍打那老头的肩胛说道。他每拍一下,那老头就龇牙咧嘴地往下一矬。

  施亚平和阿德正说着话,见几个过路人围过去了,也一块儿走了过去。

  “我正在筹,正在筹,一筹齐,不劳动各位大驾了,我自己一准儿交到商会里去。再宽限给两天,两天成不?”老头转来转去向张阿二、阮老三苦苦哀求道。

  “都是你说了算,这桐镇的生意人都像你这个样,再咋弄?你还一直玩大爷,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东躲西藏的,今朝不亮银子,绑你到商会里,再同你算账。”张阿二两个指头钳着老头的鼻头拧了拧,那老头尖叫着,眼泪鼻涕就全出来了。他钳着老头的鼻头时,还毒毒地盯着阿德。

  这使阿德想起了张阿二在先生办公室朝汝月芬扫过来的那两道目光,他捏紧了手里的大饼油条。他看看男施先生,见先生的鼻子都快气歪了。阿德心想,这种事先生见得不多,所以才这样。

  “操他妈的!”张阿二将沾在手上的眼泪鼻涕,在老头的胸口擦了又擦。

  施亚平胸中的火轰地点着了,他离开阿德走上前去,拍拍张阿二道:“哎,他欠了什么钱,你们要这样!”

  张阿二斜眼看了施亚平一眼,认出了他是王兴国再三夸赞过的那位国小的先生,不禁收敛了几分。

  “你以为我们是收赌债?”张阿二自以为幽了一默,先笑了,有几个路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地笑了。

  老头打量了一下男施先生,鼓足勇气分辩道:“这个税,那个费,已经弄得人喘不过气来了,可这镇上成立商团买枪的铜钿,也要我们出,我们小本生意,一下子哪来那么些铜钿银子,就是开钱庄……”

  阮老三抡起手掌便掴了那老头一记耳光。老头捂着脸恨恨地蹲下身去,呜哩呜哩地抽泣起来。

  阿德不太明白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一个把人当作畜生的政府,就是一个畜生的政府!他也不知道镇公所和政府这样一个沉甸甸的词儿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在镇公所里做事的人,特别是王大毛、张阿二和阮老三他们个个都是畜生。

  阮老三提起脚来,佯装向老头跺去,老头见状,往后一躲,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狼狈引起了一阵哄笑。

  “装你娘!”阮老三真的朝老头飞起一了脚。

    老头一下着地倒下,放声大哭起来。

  施亚平拖住阮老三的胳臂愤然地喊道:“这朗朗乾坤,就没有王法了!”

  阮老三甩掉施亚平的手,皮笑肉不笑地笑道:“王法?你这是找事!一会儿我找几个人玩死你,你信不?玩得你稀屎直流,你信不?”

  施亚平浑身乱颤,一时失语,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世道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阿德一时完全忘乎所以了,他往前跨一步对阮老三尖声叫道:“这是我们学堂的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先生说话!”

  阮老三摆脱张阿二来拖他的手,凑到阿德跟前,一掌拍掉他的大饼油条,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先生是个球!”

  张阿二一把拽起老头,骂了声娘,推走了阮老三。张阿二走出几步,回头对那老头厉声道:“我再宽限一天,明天不交,我们来帮你关门!”

  张阿二和阮老三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了。

  人一走,周围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帮施亚平的腔了。

  “真不是个东西,收税收费,啥时候都赛过强盗抢!”

  “这个先生,不要动气,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都一样的,我们那儿也一样!”一个外乡人说。

  施亚平面色惨白,拖了一下阿德,目不斜视地走出人丛。阿德捡起地上的大饼油条,吹着灰,随男施先生而去。

  阿德狠狠地咬了一口大饼油条,告诉自己,一个人想活在这个世上不胀气,就得像鲁智生,至少像蛇郎中那样有一身的本事才行,光读书有屁用。男施先生写得一手好文章,有一肚子的学问,但一碰见张阿二和阮老三这种人就白搭,这就叫秀才遇到兵!

  蛇有忠良善奸,人也是。但那些恶蛇会有陆子矶这样的人拾掇,可恶人呢?阿德问道。这时他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夜开始起,他又要叫金山拿出他的那册拳书,约金山和阿钟他们出来学拳脚,练本事!忽然,他又想起了在街上曾经传过的陆子矶的毒掌。

  “老天爷呵,让我有一副毒掌呢!”他祈祷着。

  “天生吃人的野兽,天生被野兽吃的人!”施亚平搀着阿德的手,仰天长叹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6

现 身

    一到汝月芬家,老早就过来帮忙的蒲包老太,奔进奔出都在夸阿德。她对阿德说:“赶快长大,出息点,就来讨小芬做新娘子!”然后她又转头问郝妹,“阿肯呀?”

  郝妹忧愁地看了一眼女儿,看了一下阿德,浅浅地一笑,继续做着事,而彻底醒过来的汝月芬则面红耳赤,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阿德心里甜蜜蜜的,刚才同男施先生在街上遭遇的不快,立即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屋面被连夜修复了,天窗则干脆被封死了。屋顶上湿漉漉的,新砖老砖截然分明。屋内带有几分湿意的家什,都透着一抹抹盈盈溢溢清新悦目的光泽,很爽气。从汝月芬床边的后窗探出头去,还可以看见斜对面一户大宅人家一个败落的后花园。园里杂草疯生,亭塌石倒,形如废墟,但阿德却喜欢这样野气四溢的园子。不过,一想可能会有蛇蛰伏在这荒园中,夜黑风高缘墙而上,自窗潜入汝月芬房中,阿德又不喜欢这个园子了。他觉得汝月芬他爹也该砌死这扇后窗。

  平日寡言少语的汝月芬他爹,一直在楼下高声大气地说话,并不住地发出像是使劲憋出来的笑声,如同醉酒一般。蒲包老太说,昨天看到女儿活转过来,汝月芬他爹笑得泪花流。

  听到泥水匠吵哄哄地嚷着结账的事,蒲包老太和郝妹就出了房门。

  阿德有规有矩地跟到房门口送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看着汝月芬娘下楼的背影,他心里觉得怪怪的,女儿得救,多开心的一桩事呵!可他看出来了,汝月芬娘昨天放下女儿,从蒲包老太那儿一出来,就眉头紧锁,满脸愁容。回到自家屋里,她一直垂着手,低头独自坐在灶屋的椅子里,闷闷地半天没有发一声。不知为啥,阿德总觉得汝月芬娘不开心同汝月芬有关系,同那个牛郎中叔叔也有点关系。但他想不明白,到底为啥。

  那些泥水匠随汝月芬爹到店里结账去了。汝月芬家并不像阿德原来想象的那么有钱,泥水匠的工钱,她爹说要分两次结清。没有钱,好呵!他阿德娶不起有钱人家的女儿。世上有那么多爱情悲剧,有不少就是因为男的或者女的穷了点。梁山伯要是有点钱,他和祝英台就不大会是那么个结果了。阿德看完这出戏,就那么想过。

  汝月芬的房间比他的大,除了床,还有一张书桌茶几,两把高背椅子。桌面和椅子上的有些漆已经磨损变淡,像汪着一摊水渍。这让阿德感到亲切而又温馨,他家许多桌椅板凳也都这样。地板,已被擦得一干二净,丝毫看不出这儿有过一场生死劫难。

  “你娘做啥有点不高兴呀!”阿德重新回到房里坐在一边,小声地问汝月芬。

  汝月芬脸上的那点笑意立即褪了下去,她垂着眼睛轻声说道:“也许嫌我多事吧,她总嫌我比其他人家的女儿事多。前天在学堂里被蛇咬了,回转来,她就那么说:‘你能不能太平点呢!’像是我……”

  阿德的心酸极了,他没想到汝月芬同她娘的关系,是这样的!怪不得汝月芬总是——用男施先生的话来说是“落落寡合”。

  “没准,这屋面塌掉的事,她也要算在我头上的。”汝月芬苦着脸说道。

  “这怎么能怪你!”阿德抱不平了。

  “你不知道她的!那株药草她夜里找大桥头那个老先生问过了,说她听讲过一种药草,给那个老先生一说啥样,人家就查书,查出来叫个金龙草,说是一种千金难买的药草。她回来一夜没睡,一直在同我爹讲,承冒叔叔那么一个天大的情,她一辈做牛做马也还不了这个债。你看好了,到时候,怪来怪去还要怪在我的头上的。”汝月芬凄然一笑,这会儿,她啥都想同阿德说说。

  听到金龙草千金难求,阿德发誓,汝月芬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卞德青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只要可能,他就像待爹一样地待这个牛郎中叔叔。

  汝月芬甚至说到了小时候,娘撇下她回小连庄奔丧的事。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同娘分离,临走前,娘死活掰开她那只手的那种劲道,让她觉得她好像不是娘的亲生闺女。

    汝月芬叨咕她与娘的隔心话,却使阿德心里很是熨帖,有时在他眼里,汝月芬确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他须得仰视才行。而此刻,这仙女走到凡间,与他扯起了俗世男女最最家常的话题。

  但他不许他的汝月芬心里伤痛,他开始说她娘的好,说到动情处,连他自己都眼眶湿润了。说到在她命悬一线,脚踏阴阳两界,她娘披头散发泪如雨下都快活不成了的时候,他的泪夺眶而出,说到她娘向牛郎中叔叔当堂跪下,叩头的场面,他声音又几次哽咽,再说不下去了。

  “娘……好起来的时候,也像是……像是……天下最好的娘。可有时似乎觉得娘好像……好像不想……要我了……”早已是涕泪滂沱的汝月芬,捂住嘴哭得一塌糊涂。

  在这一刹那,阿德觉得他已经走进汝月芬的心里了。

  “谢谢你,谢谢!”汝月芬最后呜呜咽咽地对他说道。

  蒲包老太走了,郝妹盯着火头明明灭灭的灶膛发呆。灶头上摆满了她洗好切好的小菜,她要烧一桌小菜,留这个男孩吃中饭。火头闪一闪,闪一闪,化作几缕青烟,就灭了。过了半日,郝妹才发现火灭了,连忙塞进去两把稻柴结。可稻柴结只冒死烟,她拖过吹花筒,用足气力,向灶膛一吹。火着了,轰的一声,一蓬毛灰喷了她一头一脸一身。

  饭镬子滚了,吱吱地叫着,将锅盖顶得啪啪响。郝妹拍打着身上的毛灰,然后舀水洗头洗脸。

  那个小小的女孩这几日像疯了似地挠着头,不停地对娘嚷嚷:“痒呵,痒杀呵,娘!”

  那日,娘终于得空了,她一头将小女儿的头,摁在面盆里,抓起两把皂角粉,在小女儿的头上使劲地抓呀挠呀的。那娘觉得手指甲里嵌满了头发油泥,但她仍旧还是在嚷着“痒呵,痒杀呵,娘!”的小女儿头上使劲地抓呀挠呀。

  娘舀起一勺清水对准满头是皂角泡沫的小女儿的头上浇了下去。黄黄黑黑的水过后,一头乌黑锃亮的眼睛如星斗一样地对娘眨呀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6

  娘双眼闭紧,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小女儿的头脸死死地摁进了满满当当的水盆里……

  小时候,娘有一次也给嚷嚷着头痒的她洗头,对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娘当时还说,一个妖怪,不弄杀伊做啥,让伊大起来害人呵!从此,郝妹即使头痒难熬,她也不再叫唤,娘一说,来,给咱妮子洗个头吧!她的心尖就会战栗起来。

  郝妹弯腰对着面盆,沾着一头两手的洋胰子泡沫,愣在了那儿。她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了女儿一阵压抑的哭声,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滚落进了面盆的水中。

  汝月芬慢慢地止住了眼泪,不哭了。过了一会儿,她向阿德招招手,要他坐到她的床跟前来。阿德僵着身子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

  汝月芬对阿德耳语道:“前日夜里,一条大得不能再大的蛇。”

  “比那日在桑林外头还大?”阿德头发根子又竖起来了。

  汝月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可这是为啥?究竟是为了啥?”阿德连连问道。

  汝月芬茫然地摇了摇头。

  于是阿德就使劲地问自己:那条大蛇为什么要取她性命?这条大蛇为什么不像那些蛇行里的蛇那样,满世界地去找像高申这样的人,而要找她汝月芬?

  “其实那条大蛇没有恶意。”汝月芬眼睛亮亮地看着阿德说。

  “那它是想到你家来做客人?”阿德调侃道,“认你做亲眷!”

  “我只是说那条大蛇没有恶意!”汝月芬认真地点头道,“到学堂里来的那些蛇,也是。”

  这人这样招蛇,这可如何是好啊!阿德疑惑地看着汝月芬心想。同时,他对那些大蛇小蛇,有点怨。但汝月芬不许他那样。

  “它们一开始没有咬人,人乱套了,蛇才乱套了。”汝月芬沉思道,“这世上有毒的东西多了,但它们有人毒吗?这世上有人不招惹的东西吗?不管有毒还是无毒的,它们都逃不过人的手掌心!好些毒物,它们有时确实会危及人的性命,可一般来说,人不去惹它,它也不会惹人。你们自家要活,但也得让人家活呀!”

    阿德的眼睛开始蒙眬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汝月芬总是能想出一些他从未想过的问题来。阿德记起他还是个小小孩时就曾对娘说过,猎人都该下地狱,他们打杀那么多可爱美丽的小动物。具体到对蛇赶尽杀绝的人来说,他觉得高申这样的人该死,但那些吃蛇人也该死,没有那些整日价张开嘴吧嗒吧嗒吃蛇的人,不是这些货色嗜蛇如命,哪有这些捉蛇的贩子和杀蛇的杀家?

  汝月芬是对的,她总是对的。阿德一下对那条黑蛇,有了几分愧疚。

  “我觉得我也该像我爹那样吃素了。”阿德说。

  “哦,为什么?”汝月芬眼睛亮亮地盯着阿德问。

  阿德向汝月芬讲起了她出事当日夜里,他们几个亲眼目睹一领红得发亮的绸带携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在塔尖上舒展开来,而后飘飘忽忽地顺塔荡下。

  阿德突然看到汝月芬的脸上掠过一抹极为诡异的微笑,这令他生出几分不适,这微笑与这张漂亮文静同时也很虚弱的面孔很不相配。他本来还想说说,既然这是一个有灵世界,那么这也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世界。不做坏事,只行善事的人才能有好报。但这会儿他琢磨起汝月芬刚才的笑来了。

  汝月芬忽然正色地问阿德:“哎,如果你能变成这世上任何一种动物,你变啥?”

  阿德不假思索地说道:“马,那种野马!你呢?”

  “鸟!”汝月芬仰天想了想,淡淡地笑道,接着她又眨眨眼睛问道,“你不喜欢蛇,是吧?”

  阿德仔细地想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因为蛇,他还不喜欢与蛇类似的鳝鱼,还有黑鱼,他端详过黑鱼头,觉得也像蛇,那种蟒蛇,由此还可推及到甲鱼和龟。

  “这世上没什么人会喜欢蛇的。”汝月芬皱着眉头轻叹一声。

  阿德脱口道:“也不见得!”

  “为什么?”汝月芬前倾着身子,急急追问道。

  “男人喜欢美女蛇!”阿德笑道。

  汝月芬嗔怪地打掉了阿德撑在床沿上的手,随即又变得有几分忧郁了。

  汝月芬因为怜蛇而惜蛇,阿德理解,但再怎么样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己变成一条蛇的,而人想变作飞鸟或者野马的想法是可以叫人接受的,他以为。

  阿德凝视着面前这张安静而又带着几分孤寂的脸,不想说蛇的事了,桐镇这些天发生了那么多与蛇有关的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6

  阿德抬头又看了看屋顶,想着那儿竟盘着过一条能掀开屋面的蛇,心里不觉有些凉飕飕的。但想着那个蛇郎中跋山涉水去捉拿这条蛇,他又备受刺激。他很兴奋地同汝月芬说起了陆子矶,说起了他第一次在大桥头见到陆子矶的情形。

  牛郎中叔叔关照过,说为了出毒,汝月芬要不停地喝水。因而汝月芬不停地在喝水。于是,他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地到楼上拎热水瓶上来。汝月芬她娘让他也喝,那种糖汤水。汝月芬她娘看他的眼神现在很像阿德自家的娘了。

  “这个冒……叔叔,人怪怪的,想不到也是好人,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才好呢!我原本还不喜欢这个冒叔叔,总觉得他阴阴的,不像是善人。”汝月芬目光悠远地看着窗外,无限感激地叹道,“娘说没有那个蛇郎中伯伯给娘的两粒解毒丸,恐怕也撑不了那么久。那药丸是娘买蛇药的时候,蛇郎中伯伯白送给娘的。娘听外头讲那个中毒的王大毛就是靠蛇郎中伯伯那几粒药丸,一直活到现在。”

  阿德使劲地点着头,那个蛇郎中伯伯的情,他也领。

  一碗碗水下去,汝月芬披散在肩的头发不一会儿就被冒出来的汗浸湿了,因而她那乌黑锃亮的头发益发显得油光溜滑,而额前的头发连根带梢都带着丝丝缕缕细碎的汗珠。

  阿德取下搭在床头上的汗巾,迟疑一下递给汝月芬。本来他想去拭擦那个高隆着的白净的额头。

  汝月芬接过汗巾时也接住了阿德的手。阿德的心往上一拎,然后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忧郁地看着阿德,默默地抚摸着他露在绷带外的手腕四周。弄得阿德后来连续几天,手腕四周,还有汝月芬温润如玉的指尖触及时所生出的那种叫人心颤的感觉。

    一如二十多年前那样,进入黑龙潭地界的陆子矶,丝毫没有感到任何威胁他生命的征兆。看着四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山川草木,他有的只是万千感慨。

  与牛眼睛和赤膊大汉分路后,陆子矶再次找到巨蛇入水的大片新鲜擦痕。一路上,每当看到巨蛇出入水路的痕迹,陆子矶心里总会有几分欣喜,从此可以印证他并未偏离此蛇前行的路径。这厮吸入大量的蛇魂散,竟然还能游走至百里开外而未显身,足见这厮力道非凡。但他也看出自己与这条巨蛇的距离在缩短,他越来越感到它显然有些体力不支,少了那份嚣张。它频频游离水路,转向陆道,而且出水时必在浅滩盘团歇息过后,才能继续游走。在水势并不十分湍急的时候,它也如此,它已不能在水中驾驭自如了。这一路,那种行将到来的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巨大荣耀,使陆子矶完全沉浸在一种无可比拟的狂喜之中,生擒这传说中的消失了千年的巨无霸,将这种传说变成铁的事实,将令他名垂青史。

  陆子矶因为急于擒获这条已呈败像的巨蛇,便与小连庄擦身而过,直接追到了黑龙潭。他想等到事成之后再折回庄里,访一访故人,曾几何时,那个小妹子还让他着实地牵肠挂肚过一番。想必她也已经老大嫁作他人妇了。

  爹爹在此死里逃生,一直使他对这个确实非常神奇的地方充满了深深的好感。曾几何时,这儿是他魂牵梦绕的一个地方。爹爹也说过,攒些钱,等到爬不动了,在这儿置几亩薄田,在此养老送终。至于这儿的人的种种传说——人常常进得来,出不去,他也觉得与许多人猜测的那样,想必应与瘴气大有关联。他四处踏勘之后,觉得这儿具备了生成瘴气的一切条件。当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排除是他所追踪的这条巨蛇所为。

  当年因爹爹生死不明,心急火燎,他并未对周围的一切细细察看。如今放眼看去,这到处可见的尸骨,尤其是靠近潭边那些成群结队,还保持着当年半坐半卧的姿势的尸骸,令他不由得有些胆寒。

  山谷中巨树遮天蔽日,水如雨下。石壁树木上一小股一小股细流,如蛇般地曲折下流。

  陆子矶追赶而来的山水,与其他几条溪流一起注入这个暴跳如雷的巨潭。巨潭中心完全为力重千钧的大瀑布所覆盖,世上没有什么活物可以在这样犹如鼎沸的潭中和狂泻千里的激流中安身,不论是怎样的庞然大物,也无法抵御这几乎是致命的冲击。但除了出口,广大边缘的潭水却微波荡漾,其间还有几片被水洇黄的陈年树叶随波起伏。

  山河水潭的对岸则是一道绵延不绝的峭壁和窄长的河岸,河岸大半在水一方,除了几簇同样半淹水中的长草,空无一物。迎对岸笔立刀削的峭壁或断谷的万仞绝壁而上,这对所有的蛇类而言都难如登天。

  陆子矶衣衫破碎地立在一片水淋淋的骨节如瘤的榉树下,仰望着这条厂字形的巨瀑从天而降,又看看那条自潭咆哮而去的河,感到无助而又无望。他已在此搜寻奔走多时,林中有天然洞穴若干,他撞见了无数的大小毒蛇和珍稀草药,但都没有巨蛇的任何印迹。

  他的头发、眉毛、胡子和衣裤沾满了雾蒙蒙的细密水珠,呆滞地看着巨潭上空那片目力无法穿透的水汽,一脸沮丧。这儿应当是那巨蛇理想之至的栖息地,人迹罕至,山川草木地貌,宛如史前空壕。他陆子矶是条蛇,也会选择此处作为自己的巢穴安身。

  他又折回去看巨蛇在水滩上留下的那道游痕,重压之下的断枝草节上丝丝缕缕的痕迹清晰可辨,那蛇在此入水应属确凿无疑,但它似乎就地蒸发了。

  陆子矶极为懊丧地长吁短叹了一番,看来他是白忙活了。他懒懒散散地从篓里翻出一包米糕,漫不经心地填进嘴里。沾在胡子拉碴的脸上的糕屑,在轻风中微微颤动着。吃完糕,他将掌心中的碎屑掴入口中,一抹嘴,拍拍手,准备折身而返。

  一只黑白双色的水鸟飞来了,哗啦啦地落在水潭边上,尾巴一翘一翘地在岩石上跳来跳去,然后低头喝口水,仰一仰小脑袋,让水咽下。陆子矶觉得嘴里的米糕越嚼越黏,都拌不大动了,便走到潭边,洗洗手,那鸟并不怕人,拍拍翅膀,抖抖全身的羽毛,又低下头去喝口水。陆子矶两手并拢,掬起水,正要往嘴里送去。但见那鸟脖子一拧,在水边扑腾两下,双足一蹬,死了。

    “天哪,水有毒!”陆子矶猛地站了起来。

  陆子矶又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大瀑巨潭,便游移在临河的黑森林边缘。这时,他明白了那些散落在锅镬四周的大片马尸人尸,不是瘴气所杀,更不是什么神怪所为,他们当是饮用了这有毒的潭水才丧命在此,这便是前来剿杀幼天王太平军残余的绝大部分清军死亡的真正原因。但这潭水因何有毒,他却百思不解。

  陆子矶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那条踪迹全无的巨蛇身上。它这样跋山涉水曲线游行,不是在逃避什么,而是要投奔老巢。一路上,他看到多处极为适宜大蛇避世安居的藏身之处,但它仍旧百折不挠地奋力游行。如果此处不是巨蛇老巢,它干吗要这么拼死拼活地奔到这?可如果此处是巨蛇老巢,那么它现在又去了哪里?

  “或许它体力不支,被激流席卷了去了!”陆子矶眼望着这条奔腾不息的山河想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37

  一群飞鸟如风似雾地从远处飘荡而来,然后在对面赭红色的崖壁前回旋。突然,这如蚊蚋似的大团飞鸟颠三倒四地惊叫挣扎,呼啦啦地被顺入山壁中段一处长草杂树丛中。飞鸟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那儿隐隐然好似有个岩洞!”陆子矶看着山壁中段那一处长草杂树,大惊道。

  当年,他常坐在山冈上远远地对那山崖石壁发愣,他一直想弄明白在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爹才会从万丈悬崖上坠下而大难不死。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爹得救,应当和这岩洞有关。那时,他下坡隔林燃香点烛,摆上供品,面对山崖三跪九叩时就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他定要到那儿去弄个水落石出。他深信那一带必有异物。如今看来救爹爹一命和吸入那群飞鸟的是来自于同一股力道,而这异物又非巨蛇莫属。可是这蛇又有何法力进入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岩洞的?左思右想,他推测这附近必定有一通道可直达这半壁岩洞,而这通道必在水潭周边,否则无法解释这巨蛇来有踪却去无影的原因。

  崖壁上可能有一岩洞的这个发现和周边可能有一条直达岩洞通道的推测,使陆子矶异常兴奋,他这次是既来之则探之。于是他抖擞精神,急忙折回身去。

  陆子矶赶到河岸一侧,搜寻这山崖石壁脚下那一丛长草杂树,竭力想找出隐藏其间的岩洞来。但这会儿别说是山崖石壁脚下了,就是他刚才亲眼目睹的山崖腰间的那个隐隐然的岩洞也没了踪影。那山壁中段一处长草杂树丛,此刻风吹草动,天衣无缝。如果此时没有那些状如雪花的羽绒悠悠扬扬地从天而降,他大可怀疑方才所见是虚。

  突然一株花草从上而下,穿过片片鸟羽,飘飘摇摇地越河而过,挂在一棵在水一侧的大树树杈上,那树杈如臂,探入汹涌大浪之上。拖曳着那株花草的树梢在风中左晃右摇地摆动着,花草危若累卵,摇摇欲坠。

  那竟是一蓬金色的草花,在一张张墨绿色的仿如一双双挥舞着的蟹爪的花叶衬托之下,显得分外亮丽夺目。那花有三朵花苞,朵朵花苞有一脉长颈,花苞呈长三角形,苞尖两侧微微凸起两点,状如眼珠,苞口那几丝花蕊犹如须舌,长长短短地向前引伸开去,形同一窝蓬蓬勃勃引颈向天的金蛇。此草被连根生生拽起,扯断的根上分泌出点点滴滴的汁液,汁液均为碧绿色,芳香袭人。

  “金龙草!”陆子矶惊呼道,“我的老天爷啊!”

  爹说对一个濒临死地的中毒之人,无论所中何毒,这金龙草便是起死回生一仙草。但这金龙草只有在含苞欲放时分才是金不换的药草,花开花落时节的身价则一落千丈。除此以外,花色也有讲究,金为贵,黄次之,不过,无论金黄,一株全须全尾的金龙草自古以来都是千金难求的极品。可他陆子矶在这一刻之内,竟一下子见到了三株同根连须的金龙草。一股幽幽的异香随风扑面而来,陆子矶心醉神迷地闭上了眼睛。

  陆子矶一眼不眨地死盯着这株打小就知其名闻其形,却从未一睹真容的稀世珍宝,他的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此时,闪过他脑际的一个念头就是那个痞子王大毛得救了,他也得救了,即令再不卖药捉蛇,有了这株金龙草,他后半辈子便可衣食无忧。

    细看之下,这蓬草已有两茎被斜切而去,切口新新鲜鲜,还沾着黏糊糊的浆汁,也就是说这蓬草原本是五朵金花。陆子矶抬头又向这山崖石壁间那一丛长草杂树望去。

  倘若这洞中异物就是那条庞然大蛇,那么这大蛇如食此金龙草药,体内所中蛇魂散毒,不出半个时辰将如数排出。到那时,再想生擒此蛇便难上加难了。莫道是,这巨蛇百折不挠拼死拼活奔回黑龙潭就是为了这蓬金龙草而来。

  然而陆子矶觉得这老天似乎是有意为难他,这金龙草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那胳臂粗的枝杈,别说要承载他一二百斤的体重,就是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它也会脱离树杈坠水而去。陆子矶这才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

  陆子矶略一沉思,仿佛害怕惊动这株金龙草似的,轻手轻脚地解下了背篓,扯下衣衫一大角,砍下另一棵大树上的一根长枝,迅速动手做了一个布兜。

  陆子矶提着长长的布兜,稳着身形,小心翼翼地拨开大团枝叶,慢悠悠地将布兜往前送去。他知道他的任何一个不当动作都会使他失去这株仙草。

  可是陆子矶的布兜软软地从树干间移向如同手臂的树杈时,突然有一只知了一声长嘶,弹射而起,如投石般地从金龙草上空一掠而过。金龙草被这小小的气流一带而起,打着旋,向浪花四溅的水面上坠去。陆子矶的布兜如之字闪电忽东忽西,向飘飘忽忽的金龙草张去。但那草竟如活物,两次避开布兜,斜落在波涛滚滚的水面上,一眨眼功夫便没了踪迹。

  陆子矶无望地追了两步,然后长叹一声,扔下布兜,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这世界上的东西,是你的怎么都是你的,而不是你的怎么都不是你的!”陆子矶重重地叹道,“现如今,只有这条巨蛇,真正的蛇中之王,才是实实在在的!”

  想到这里,陆子矶重新背起背篓,又向下游走去。

  前方有一株几乎是卧伏在巨浪翻滚的水面之上的巨树,陆子矶稳着身形,蹿上了如虹卧波在水一侧的树身上,而后一跃而起,足尖在高耸出水面的几块大石上连点几点,便已到了对岸。

  为了寻找这直达这半壁岩洞的通道,陆子矶又仔仔细细地搜索了这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但仍然一无所获。于是他又重新回到对岸。

  陆子矶呆呆地仰视那高耸在天的崖顶,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知道要登临崖顶,再悬索而下,须得花费数天时间绕道而行。于是他把目光转向劈开山门咆哮而去的山河。那儿同样也是高不可攀的山体,不过他看出山门出口临水一带的山岩凹凸不平,可伏壁而去。只要出了这山门,再奔下游数十里,那儿一脉山壁由下而上零零落落地点缀着不少凌空作舞的老松,那些张牙舞爪的松树的间距似乎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而有些松树上下左右竟有无数可供攀援的山石。这确实值得一试,即令失败了,大不了,他再重新折回来翻山越岭绕道而去。

  陆子矶大踏步地向下游走去了。

  突然,一抹红光在犹如鼎沸的潭中与滚成龙形的水珠水沫扭成一团,这一红一白如龙蛇翻飞,似彩练狂舞。那抹红光几经横冲直撞,终于稳住身形突破深潭中心,奋力挣扎着横穿而来,但几次都险些被激流裹挟而去。那抹红光忽然自沉,缓缓地落入潭底。

  平静的潭底,静卧着一具犹如长龙般的骨骼躯干,大半已经被泥沙掩盖。那副巨型骨骼的尽头,连带着一个显然被巨力炸裂,但仍龇出两排锯齿獠牙的硕大骷髅头骨,而另有一小截骨节则缠绕在一个水波粼粼的洞穴边的岩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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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蛇怨》--作者:胡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