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4

  那领红绸与一方破纸,忽东忽西地在空中打着旋。红绸突然向下坠去,而后歪歪斜斜地向着镇子抖抖索索地飘荡而去。

  一身泥水的阿钟和金山精疲力竭地走过藕河街的街口,他俩商量了一下,等路过阿德家门口时,喊喊看,看看人在不在。他俩这会儿特别渴望想同阿德说说这次洞中探路的事。

    他俩一上午在老山泉的洞中七转八弯,竟然找着了一条通到望江园的通道。像南禅寺一样,洞口被大湖石堵着,但从罅隙里能看到那座雍容华贵的望江楼。这一回,他们已经没有第一次从洞中看到望夫塔那么兴奋刺激了。再说,他们都喜欢爬塔。望江园,谁他娘的稀罕来!想想那夜,那两匹大犬龇牙咧嘴要撕人的样子,他们就牙齿发凉。即使是有人贴给他们多少铜钿叫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来的了。今天是碰见了个大头鬼,撞到这么个倒霉的地方来。

  于是,他们立即掉头而去。不过,当他们估摸着自个儿是走在绕行渔园的河底下的时候,阿钟和金山还是快活得不行。

  刚才出老山泉洞时,他们听到了阿三伯响亮的呼噜声,他还正在睡中觉。

  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既无惊也无险,连阿钟带的蛇药也未能派上用场,一点儿也不刺激、不好玩,肚子到是饿得叽里咕噜地乱叫一气。

  但不论咋样,桐镇地底下有这么两条暗道,还是挺攒劲的一件事情,没准,这桐镇地底下还有其他的什么暗洞秘道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他们又不觉长了些精神,走路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阿德娘坐在堂屋等阿德。她想那个小姑娘汝月芬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不大可能再参加什么演出了,这样一来,阿德的戏也得泡汤了。但让她特别揪心的还是汝月芬母女的将来。

  阿德娘一会儿想想汝月芬,一会儿又想想她的阿德。但等不来儿子,她有点心焦了。她每坐一阵,便会走到门口去张望一阵,走回来再坐一阵,再出门张望一阵。几回一来,她有点来气了。哼,一出去又连魂都没了!

  这时大门口又传来了阿钟和金山叫阿德的声音。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阿德娘再也无法忍受,正想冲出去骂人时,只听见对过的大门,嘭的一声开了。于是,街路上便传来一阵慌不择路的脚步声。阿德娘开开大门一看,玲玲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对着一身泥水,满头满脸青苔,已经逃开去的阿钟和金山牙齿切紧地喊道:“有种就别逃啊!”

  玲玲的爹则从女儿身后探出头,朝那两个已经逃得无踪无影的人说:“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还敢上门骂人,下次不要给我看见,头拧下来!”

  阿德娘这时突然后悔了,应该早点出去,让他们帮她找找阿德的。于是,她又坐了回去,但她一坐下,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阿德娘不明白自己这会儿,怎么那样闹心。

  杨标带着他的手下,从一家伤科诊所一出来,就听见从镇东头传来的一阵爆炸声,他们便紧赶慢赶地向花山头这边走来。现在他对桐镇的犹如迷魂阵似的街巷一清二楚,这是奔东门最短的路径。

  那个在伤科郎中老方宝那儿买过伤药的女孩,他也派人四下去打探了一下,但到现在也没有结果。不过,他觉得即便能从茫茫人海中捞到这个女孩子,那又怎么样呢!也许她的家里,确实有人跌打损伤,要用伤药呢?所以,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条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前面就是那两个该死的郎中的屋子。昨夜他和他的手下已经搜查过这东西两间屋子和后院了。冒辟尘临走前,还顺手牵羊,干掉了他的络腮胡,这让他有些气急。

  昨晚走的时候,那屋子里桌翻椅倒的,一片混乱,因为有两个人被毒蛇咬伤了,所以他们见蛇就开枪射杀。一大堆头被子弹打得稀烂的蛇,乱绳似地堆在门口。那些烂脏死蛇,让他极为厌恶。

  到那个伤科诊所去之前,他去了施朝安的灵堂,烧香化纸,叩头,那孤儿寡母一声不吭地跪在那儿,始终没有一句话。这让他的心有些隐隐作痛。

  施朝安的死,使杨标多了一块心病。施朝安死前,毫无疑问,对他多少也会有些厌恶和愤慨。殊不知,他不这么干,有人也会这么干,到头来,他还落了个徇私枉法。他必须得公事公办。但现在施朝安死了,杨标连向他这么解释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突然,前面有一个壮汉迎面而来,杨标觉得此人有些似曾相识,但他吃不准在哪儿见过这人。那汉子头发蓬乱,满目悲怆,旁若无人地与他擦身而过。人一过去,杨标的眼睛蓦地一亮。他拔出枪来,大喊一声“陆子矶”,便反身扑了上去。

  陆子矶一听到喊他,还没回过身,就感到后面一阵风来,连忙侧身让过。但他一回脸,杨标的枪已经顶在了他的腰间。

  杨标的手下,也立即上来抄陆子矶的身。

  听到喊声,张阿二从那间对面的屋门里探出头一看,向身后一挥手,独自先向这儿走来。

  汝根发出事后,张阿二连忙叫人将他掮进最近的那家诊所去了,那郎中说这个人已经死挺了。他这才打发阮老三奔渔园去向王兴国报信,再让人将汝根发的尸体直接运回了镇公所。他料到老根发的女人会来寻事,就藏到了隔壁警所,但不一会儿,杨标的人就找来了,让他随他们一同到花山头。

  张阿二领着两个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陆子矶面前,毫不掩饰他的惊奇。刚才他们在说陆子矶是乱党,他特别不以为然:陆子矶也配!但不管陆子矶是不是乱党,抓他,他张阿二总归高兴的,那口腌臜之气一直没地儿出呢!

  陆子矶不做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了,他认定大约这是因为王大毛已经死了的缘故。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活捉了陆子矶,杨标不由得喜出望外,本来他对这事根本不抱一点希望。现在桐镇所有知情者都清楚,最危险的人莫过于牛郎中冒辟尘了,李镇公也已派出大批的人四处去捉拿这个冷血杀手。但李镇公方才突然再次宣布陆子矶是一号通缉的嫌疑犯,并再次命人守候在花山头,这让他很是吃惊。陆子矶如果真是乱党,又不缺心眼,干吗还要回桐镇!这样抓陆子矶,在他看来,纯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这下好了,陆子矶居然自投罗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4

  张阿二忽然一声不响地拉开戴着指环的大拳,对准被绑定的陆子矶脸颊击来。

  陆子矶的脸上立即翻出一串血肉,他朝张阿二一声闷吼,向前一扑,但马上被两个黑衣人制服。张阿二也被那两黑衣人一人一膀子,扛到一边。

  杨标的脸色青了,厉声警告张阿二道:“你识相点!”

  李镇公的人普遍对王伯爵手下的这批打手极其厌恶,但李镇公在京时约法三章,不准与桐镇地方发生任何摩擦,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对张阿二之流的还算客气。但他如此嚣张,没有顾忌,他们很有几分不快。

  张阿二脸色也很难看,空抡几下拳头后,退到一边。

  杨标的那个手下,单独奔东门去了。

  杨标开始一件一件检视从陆子矶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得知那两只皮袋里是杀蛇药,他便将那两只药袋揣入自己的怀里。陆子矶玩了一辈子的蛇,这药应当是他的杀手锏才是。想想染坊,他的心里就发怵。

  杨标仔细地翻看着那只黑牛皮钱袋。这显然是一只女式钱袋,袋外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做工很是考究。杨标问陆子矶:“你的?”

  “不,一个朋友的。”陆子矶摇摇头。

  杨标打开袋子,掏出一只精致的银镯和一枚阴阳玉佩,仔细端详了一会,又从袋中取出一只笔盒。一打开盖,他的手下便轻呼一声:“蛇草!”

  一股异香直直地钻入了杨标的脑脊,弄得他有点晕晕乎乎的。他没见过所谓的“龙涎香”,但他以为龙涎香大约就是这种味道。

  杨标合上笔盒,问陆子矶:“吗东西?”

  陆子矶脸颊上的血都流到了嘴上,他用手一抹,然后对杨标道:“药草。”

  “嚯,你还受伤了!”杨标将银镯笔盒装进钱袋,一起揣入怀里。他又指指陆子矶被子弹蹭破了皮的肩胛,轻轻地推了他一把说道,“走吧!”

  杨标觉得李镇公确实有两下,陆子矶的肩伤,还是可以说明很多问题的。

  陆子矶微微一惊,操,啥事都能说清楚,唯有这肩胛枪伤有点说不清楚。

    “快走!”张阿二也一步上前,趁机朝陆子矶的后背心猛推一掌道,“哼,有你好看!”

  “玩不大!”陆子矶轻蔑地瞥了一眼张阿二,一声冷笑。

  “待会儿,我把你的卵子给挤了,你信不!”张阿二狞笑道。

  杨标的手下排开张阿二,押着陆子矶,朝望江楼而去。

  走在后面的杨标忽然看到他那个在司空坊蹲坑值守的手下和镇公所的人向他走来。

  郝妹跣足散发地在镇上到处奔走,仍然未见到男人的尸首。有人说,她男人好像一开始被掮到朱医师开的诊所那儿去的,她一听立即冲到了那家诊所。但朱医师对她说,人抬到这儿已死去多时,当场就被镇公所的人抬走了。她又立即奔到镇公所,可镇公所的人却又一推三不知。于是,郝妹逢人就打问张阿二的下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张阿二的去向。看到郝妹哭得昏天黑地,有人让郝妹去渔园的望江园看看,他们经常看到他在这一带来来往往。

  郝妹便哭天抹泪地向望江园而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个小坡,看见陆子矶反剪着双臂被人押着,一步步登上上山的石阶。

  “豹子,豹……哥……”心神昏乱的郝妹脱口大喊一声,她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陆子矶闻声心头一震,自爹爹死后,这世上再也无人唤过他的乳名。他猛然回头,只见郝妹披头散发地向这边奔来。

  “站住!”山道边的竹林里飞出一人拦腰抱住郝妹。

  “我就是那个小连庄的山妹子……”郝妹在那人的怀里挣扎着哭喊道。

  陆子矶困惑的脸上掠过一丝追忆往事的神情,一个羞涩的微笑在那张生满杂草般的脸上荡漾开来。

  “呸,还山妹妹呢!”张阿二觉得滑稽极了,这个蛇郎中死到临头,天上还掉下来个林妹妹。

  “这个畜生杀了我的男人!”郝妹伸手指着张阿二,对陆子矶大喊。

  陆子矶环眼一睁,死死地盯着跟没事儿似的张阿二。突然,他大吼一声撞开身边的黑衣人,飞出一脚将张阿二踢下坡去。

  杨标飞身扑过去,制服了陆子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5

  “放开我,放开我!”郝妹在那人钢箍般的臂弯里挣扎狂喊。

  山脚下的树林里走出两个拖着一条狼犬的大汉,他们冷冷地看着满脸开花的张阿二从地上爬起来。

  张阿二二话不说,拔脚跃上石阶,向已经被杨标他们提起来的陆子矶冲来。

  杨标高高在上,将枪口对准张阿二正色警告道:“你再乱来,就崩了你!人还没审,你这样,我们怎么向上峰交代?”

  张阿二这才抹一把脸,装模作样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摊血。

  这时山门大开,从中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和一个长身玉立的女人,他们远望着那一蓬蓬曲折向天欲与宝塔试比高的的浓烟,步下石阶。

  “怎么回事?”中年男子站在上面的一级石阶上威喝道。

  杨标和他的同伴立即啪地一个立正敬礼。

  没见过这阵势的张阿二大张着嘴喘粗气,连忙闪到一边。

  “报告将军!”杨标大声地将眼下的事,向中年男子简短地报告了一遍。

  张阿二一听那人是个将军,立马屏住了呼吸,这辈子,他头一次见到一个将军。郝妹趁抱着她的人一愣神的功夫,便挣脱出来,奔上坡来。她双目喷火地看着张阿二,跳起身来,喊一声“还我男人”,便扑了过去。

  张阿二闪身让过,一把拎着郝妹的头发,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放肆,给我绑了!”高梦轩指着张阿二,向身后的马弁命令道。

  那俩马弁抽出腰间的武装带走下石阶。

  陆子矶奋力一挣,准备再次扑向张阿二。

  杨标抡起枪柄向陆子矶的后脑勺猛砸下去。陆子矶应声仆地,一头淋淋鲜血,当即人事不省。

  “带走!”高梦轩指指张阿二,向他的马弁吩咐道。

    杨标他们抬着陆子矶,高梦轩的马弁押着两眼发直的张阿二,一起朝上走去。

  鲁美伦急步下来扶起郝妹,用手绢轻轻拭擦她脸上的污泥血迹。

  “噢!……”郝妹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半山坡上传得很远。

  王兴国急匆匆地离开兰芝堂向望江园赶来。刚才有人来报说王大毛死了,接着又听说张阿二被高梦轩绑了。王大毛翘辫子,王兴国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张阿二的事让他有点心烦。这人怎么老他妈的有事!

  望江园的楼群之间有一个大花池,楼群大都临池而起,这些建筑之间都有贴墙廊道相连。坐落在望江楼和灵屋楼中间有一大间三面开门、四面全是彩色玻璃的水榭,入暑时分,六月荷花别样红,伯爵便在此地邀客吃酒赏花,因而这水榭也被唤作花厅。

  伯爵已将望江楼和灵屋楼、灵屋洞都交给了李先生。

  王兴国走进花厅的厅房,见杨标坐在桌后,想问问张阿二的事。但待他看见杨标桌上那只黑牛皮钱袋,袋上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心里不觉一动,他觉得自己应当在哪儿见过这只钱袋。

  王兴国向杨标要过那只钱袋,下意识地将袋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那袋子仍然有一股他感到有几分刺鼻的异味。这股独一无二的味道,突然唤起了王兴国的一段记忆,他一下认出他曾在小连庄连大爷的屋里看到过这钱袋,不过当年的袋绳被生生扯断了。

  “是蛇郎中的?”王兴国不禁有些面容失色。

  “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咋啦?”杨标仰起脸来问道。

  王兴国将这只钱袋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操他大爹的!”杨标觉得自己的头都要昏了。钱袋这个线索很重要,如果这只钱袋的主人是陆子矶,那就是说,这十多年来在桐镇一带杀人无数的复仇者不是劁猪郎冒辟尘啦!是这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陆子矶!

  陆子矶一离开桐镇,李镇公让他逮这个蛇郎中时,也没做什么解释。但凭着杨标对陆子矶掌握的情况看,他觉得李镇公也太小儿科了。现在看来,这个李镇公确实是个高人。

  杨标清楚这王兴国是为了张阿二来的,便告诉他,张阿二被高将军的马弁押着,与那个什么老根发的女人一起去了镇公所。

  于是,王兴国别过杨标,又重新回了兰芝堂,去等伯爵。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5

  正当王兴国有些心焦地在厅堂里踱步时,张阿二畏缩不前地被人带进了厅堂。

  王兴国一脸怒气地坐倒在太师椅里,狠狠地瞪了那个站在对面的远房外甥一眼。

  满脸挂花的张阿二像个灰孙子一样地缩在边上,吞吞吐吐地说,他跟人一起将老根发尸体送到蚌壳弄,又被押回望江园,向将军复命后,这才被放掉。

  这时,大门口的老听差走进兰芝堂,递给了王兴国一张便笺。老听差告诉王兴国,这是学堂里一个叫施艳林的女先生带来的信。

  王兴国接过便笺,匆匆一览,对老听差挥挥手,那听差便退下了。

  便笺是写给万先生的,让她告诉汝月芬,她家有急事,令其速速回家。

  王兴国把便笺揉作一团,扔进痰盂。

  “我……当时也不想……太那个,那个老根发太倔,逼我搬他的货色……我就那个啥……谁知这个王八蛋居然抹了……脖子!”张阿二嗫嚅道。

  王兴国恼怒地说道:“你也来添乱,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只会逞一时蛮勇,要你这种人作甚?哼,还正好让高将军和那个洋女人撞上。你真行!伯爵来了,要你好看。”

  张阿二一想到王伯爵发怒时的神色,脸色即刻变成一片死灰。

  “王大毛死了。”王兴国叹道。

  但张阿二却只是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王大毛死,他本应该有点高兴,因为他可以顺理成章坐上大毛的位置了,可他高兴不起来。当他知道那个女人不仅是洋人,而且还是个记者时,他害怕了。王伯爵会为了今朝的事跟他没完的。

    “天官他们一走,就收她的骨头!都他娘的什么事!”王兴国低着头对张阿二说。他对老根发的女人也是恨之入骨,你男人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这能怪谁!

  “就是!那个洋女人是个麻烦,啥都问,那个死胚的女人也啥都说,桐镇死人、杀人,啥都说!”张阿二心有余悸地说,“伯爵要是知道了,我咋办,娘舅?”

  “唉,不争气的东西!伯爵那儿到时候再说。再三关照,再三关照,但你还是闯祸了。闯祸了,知道吗?得,以后凡事要多长个心眼,成天光知道冲呀杀啊的,能成什么大事?”王兴国骂道。

  王兴国这两日也同他张阿二一样,也是满口粗话的。人心境不顺时,大约就会变成这等模样。张阿二心想。

  王兴国看看门外的天又道:“等这儿的事完了,得请通观寺的一清法师到渔园来做做,也该做做了。翻开《桐镇志》去看呢,啥时候翘掉过这许多人!这儿是越来越不太平喽,你看看这天,几时见过这种天!再不能死人啦,再死人,要发神经了!”

  王兴国走到门口,看看乌云遮蔽的天空,嘴里唠唠叨叨个没完。这几天他是忙得焦头烂额,昨夜又是一夜未睡,因而走路有点发飘。他在张阿二的搀扶下又踱回客堂内。

  天色越来越暗了,王四海领着一个老家人走入了堂屋。

  王兴国立即起身一拱手,与这位渔园总管寒暄了起来。王四海哼哼哈哈地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半抬着眼皮问道:“伯爵到火烧弄去看小姐,还没回来呵?”

  “正是。”王兴国向前赶一步,对准备跨出门去的王四海道。

  “回见!”王四海向王兴国一摆手,领着那个老家人快步离去。

  “你赶紧带人过去看看,那儿又是爆炸,又是火烧的!”王兴国对张阿二吩咐道。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也有种债多了不愁的镇定。该来的都来吧!

  张阿二应一声,连忙蹿出堂屋。

  一个老仆人悄声地点燃了堂屋内的宫灯,便退下了。

  堂屋里到处是一片片跃动着的红光。

  通往望江园的石板桥和那条磴石大道上,清清楚楚地可以看见有人有犬在游动,人数虽则没有渔园多,但阿德知道这儿也一样是进不去的。他之所以要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那夜他和阿钟金山在这儿没费什么大劲就能到达园墙。

  阿德和林立生走到东转到西,黑灯瞎火地在林子里悄然而行。但他们沿上游走了很久,还是能看到对岸林中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期间居然还有一条东洋大狗拖拉着主人冲出林子,朝他俩一阵狂嗥。

  他俩又重新回到了石板桥下的林中。

  阿德慢慢地坐在了地上,手里有一把没一把地抓着地上的泥石草皮扔进水中。

  林立生挨着阿德坐下身来,他隔水向石蹬道两边密密匝匝一路上扬的树林看去,阿德告诉他,他们那一夜就是从那儿上去的。

  天空这时如同扣了口锅似的,漆黑一团。但一群群一队队的红蜻蜓却在街路河面树林中飞行自如,以令人眼晕的速度在人们眼前穿插飞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5

  “怎么这天会和夜里一样?”林立生问。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事情,只在一年的落雪天发生过。

  阿德没有吱声,他的脸色一如天空,黑里透紫。他又转向灯火通明的渔园,那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中充满着悲伤。林立生突然看到阿德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晶亮起来。

  一颗眼泪缓缓地溢出了阿德的眼眶,然后又有几颗眼泪迅速地夺眶而出。阿德抖动着双肩,默默地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见到阿德哭过的林立生,面孔通红,手足无措地看着泪如雨下的阿德。

  像有一只躁动的巨型怪兽在天际处发出阵阵低沉的闷吼。蓦地,一声炸雷如疾风般地掠过大地,桐镇的四面八方即刻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隆隆回声。

  阿德和林立生加快了脚步,向石板桥走来。

  林立生说,这会儿汝月芬的家里,恐怕更需要有人去相帮。另外,说不定万先生已经接到施先生给她的条子,让汝月芬回家了也没准,他们还不如直接去汝月芬家的好。阿德想想也是,便用袖管来回擦了擦眼睛,同林立生走出了林子。

    阿德与林立生一上桥,恰好与那两人拍面相遇。阿德看到对方一愣,也不由得一愣,闷葫芦!他一看闷葫芦脸上的神情,立刻知道坏菜了。

  阿德拉起林立生撒腿就跑。

  闷葫芦大喊一声,拔脚追来。桥对过的山道上立即人叫狗吠,山道另一侧的林子里即刻冒出几条黑影带着两头大犬横过山道,应声向桥头扑来。那两头大犬从闷葫芦身后蹿出来时,已是项上无圈。

  一听到身后犬吠,阿德和林立生跑得身子已几乎腾空起来了,但当阿德刚巧扭头往回一看时,只见两条黑影一跃而起,向他和林立生扑了上来。林立生还没有明白咋回事,后背就被重重一击,一个合仆倒地。阿德也几乎在这同时,应声倒下。

  山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了,有人举着风灯走出来,把押着阿德和林立生的闷葫芦他们让进门去。

  李镇公精神萎靡地走在一条笔直的长巷中,他身边的人也嗒然若丧地跟在后头,脚步杂乱而又拖沓,全无平日的精神气了。

  王伯爵被冒辟尘炸死在火烧弄,女儿王忆阳被活活烧死在屋里,这使李镇公深感绝望。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你李镇公算栽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翻船,李镇公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但他知道,他是大势已去,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他摸出怀表看了看,天官这会还没睡,下午三点,一直到五点,是天官午睡的时间。天官一起床,第一个要召见的可能就是他了。也就是说,他李镇公只能在这段时间里,让这些事有个眉目。如果说,当他面见天官时,这些事仍像这会儿一样,八字没有一撇,那么他就玩蛋了。

  老巡警毕节生被腰斩了,其他人的死法,也与桑树坪水里的残尸一式一样,浑身墨黑。看来,染坊案中的那条大蛇,同桑树坪水域里的那一头水陆两栖怪兽,是一回事了。冒辟尘是染坊凶杀案的主犯,也是袭击天官游轮的那个刺客,而那条大蛇,或者说那一头水陆两栖怪兽,如影相随,都同他在一起。但他死了,所有的线索可以说到这儿就断了。

  不过,想象一下冒辟尘从天而降的那种撼人心魄的气势,李镇公心头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之而一凛。

  冒辟尘完全被炸碎了,尸骸散落在院中各处,他的头颅挂在院里唯一一株没有过火的白玉兰树上,夹在一片七零八落的或萎黄或焦黑的白玉兰花中,仍像活着那样在狞笑。而王伯爵和他保镖的尸身已经完全模糊不清了。伯爵的女儿,那个王忆阳更是无从辨认,已化成了一堆纯粹的炭骨。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施朝安还是火眼金睛呵!

  他李镇公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冷面杀手的事,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

  这冒辟尘同王忆阳这么几年下来,看上去,也并不纯粹是那种男欢女爱,一点点情意还是有的,但这人却如此绝情绝意!看着那一棵棵粗大的挣扎向上的枯树和满地焦黑的残骸,自称杀人不眨眼的李镇公也不免心怀惊惧。

  但可怕的还有那头与冒辟尘始终同行的、嗜杀成性的怪兽,如今又去了哪里?想到这头应该是身量庞大的水陆两栖的怪兽,李镇公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为此,卫戍渔园的部队和他的人都新配备了机枪和威力强大的手雷,以对付可能也会闯入渔园的这头非蛇似蛇的怪兽。

  李镇公一路走去,一路都在质疑冒辟尘的乱党身份,他很难把那个杀人无数的冷血杀手和有组织的“乱党”联系起来。冒辟尘显然与这个地方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王伯爵的死也多少可以证明,冒辟尘行刺天官不完全是出自于一种政治和信仰的需要。

  施朝安说杀手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在寻仇,死者清一色的都有亦匪亦盗的背景,查阿镰曾经就是桐镇大湖一带有名的爷叔。

  当时,他与王伯爵谈及此事,王伯爵闪烁不定的目光顿时让他起了疑心。其实,那个捉鱼人中毒身亡,王伯爵一怒之下请他出山,可当他一查出,捉鱼人岳炳生在那段时间同查阿镰过从甚密时,王伯爵就不让他再查下去了,而且不做任何解释。虽则他不清楚,那个捉鱼人为什么被杀,但从王伯爵一会儿让他介入,一会儿又不让他插手这事来看,王伯爵或者说桐镇王府与这杀手之间应当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冒辟尘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他的同党也是唯求一死,所有的线索都到此为止了。王伯爵没死之前,他把陆子矶看作是他最后的一张牌了。但王伯爵死了,如果这个已经就地蒸发了的蛇郎中,今天不能归案,那么这个蛇郎中,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李先生!”张阿二与阮老三带着几个人从后面哒哒哒地追了上来。

  “我说你们要回望江园肯定走的是阔巷,先生对桐镇七十八条弄堂熟透熟透,怎么会走其他地方呢?这不,我说你走阔巷,你就走了阔巷了,这样省多少路呵!”张阿二谄媚地对李镇公说道,“我们带陆子矶回望江园走的就是这路。”

  李镇公怔着了,一阵狂喜直顶脑门。他拉下脸来,一如平日那样冷冷地问他的手下:“抓住陆子矶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5

  他的那几个贴身跟班也忙着藏起内心的惊喜,不紧不慢地回道:“刚才恐怕人太多、太乱,烧了那么一大片地方,又是救火又是抢搬东西的,恐怕杨标派来的人,没找到咱们就是。”

  张阿二追在李镇公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了抓捕陆子矶,以及半道上杀出来个郝妹和他自己被绑的全过程。

  “你敢在高将军跟前撒野,那你就是活腻味了!”李镇公的贴身跟班一本正经地对张阿二说。

  “是的,你算是烧了高香了,他仅仅是下令绑了你。”又一人接嘴道。

  他们和张阿二这群人都很熟,有时也免不了要调侃这些乡巴佬。

  张阿二连声应道,语调中不免有几分庆幸,他看看李镇公始终未回应他的话,便无趣地落下一步,问李镇公的这些手下:“哎,你们见了我们的老伯爵了吗?我们镇长说,他也在火烧弄。”

  李镇公的这几个手下都连连摇头。

  李镇公已严令封锁伯爵丧命的消息,他绝不允许通过别人的口,将王伯爵的死讯捅给天官。

  李镇公突然回过头来问张阿二:“你说那个女的,是陆子矶的老相好?”

  “我看是,哥呵妹呀的,像是有些年头不见了。”张阿二回道。

  “那你现在把你的人带上,把她弄到灵屋洞!”李镇公吩咐道。

  “那个……你们那个高将军万一?”张阿二被人一绑,有点吓屁了。在桐镇从来都是他绑人,他没被人绑过。

  “不管什么人追究这事,一律由我担待。去吧!”李镇公对张阿二一挥手,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样子。

  张阿二一听这话,立即精精神神应了一声,带着阮老三几个折入另一条巷道。

  张阿二一看不见李镇公他们,狠狠地拍了一下阮老三,他这一口气一直窝在心口出不来。这下好了,这样一来,前面的狗屁事,对伯爵也好交代了!

  张阿二决定分两路,他带两个人去蚌壳弄抓人,阮老三带一个人去火烧弄接伯爵。但他转念一想,还是阮老三去蚌壳弄比较稳妥,万一再弄出点事来呢!于是他向阮老三如此这般一说,自己带着人急匆匆地直奔东门的火烧弄去了。

  客堂间饭桌被撤到了一边,成了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蜡烛和几盘供品,墙上的壁龛里点了一盏油灯,油灯的火头和供桌上以及根发躺着的门板下的蜡烛火头,齐齐地飘向一侧。

  郝妹坐在门板边上,双眼红肿地看着死得铁石绷硬的男人发呆,男人着青衣戴小帽一点都不像他活着时的样子了。这还是蒲包老太替男人揩的身更的衣呢,郝妹看到男人后,已经昏死了两回。因为没有给男人那对镯头,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男人的脚下。几个邻舍刚刚回去,家里一片死寂。这个小芬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而店里的伙计又开船去邻镇买棺材去了,桐镇早就已经没有棺材可卖了。

  要不是那个什么将军,她想她这会儿肯定要发痴了。那个洋女人真是个好人,虽然是个洋人,她居然说这两日还会来找她的。今天碰见这两个人,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人死了不能进家门,就是孤魂野鬼呵。

    “这只瘟货!”郝妹开始边哭边骂自己的女儿了,“为啥还不回转来呀,家里出这样大的事,你就一点也没感觉呀!你亲亲的爹一直都喜欢死你了,你还不回转来,看看他呀!”

  这时,一直敞着的大门被猛然扑进来的一阵风拉得来回动摇了半日,那两盏灯烛也随即摇曳不定。蒲包老太一脸紧张地走进来了。

  “他回转来了!”蒲包老太在天井里说。

  “啥人?”

  “喏,他呀!”蒲包老太指指脸上蒙着一帕方巾的根发说,“我刚刚看见一道红光扎进门来,你咋没看见?”

  郝妹无力地摇摇头。

  “噢,眼花了。”蒲包老太走到脸上蒙着一帕方巾的根发放声一喊,“你呀你,你这个毒头,你头颈一抹,两脚一蹬自家就去了,你叫郝妹小芬这孤儿寡母的咋个弄法?你倒是睁开眼睛自家看看,你亏心不亏心啊?”

  蒲包老太数落完根发,挨着郝妹坐下,又开始诅咒那个张阿二:“张阿二呵张阿二,逼死的人就是冤魂,冤魂就会阴魂不散,就会找上门来。即使现世不报,也会隔代报,你终归逃不掉的。你做啥要这样邪,弄得别人家破人亡呀!”

  根发脸上的方巾极其费劲地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渐渐地,方巾的边缘,露出了一双鱼肚白的眼睛。郝妹又埋头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她一头杂乱头发的光影在墙上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门口有几个黑影从大门口迅速地一闪而过。

  根发脸上的方巾又被一点一点地拖了回去,但他的手又一点一点地异常吃力地抬了起来,空空地悬浮在门板之上。

  蒲包老太取下掖在腋下的手巾,拭去郝妹的眼泪,然后抓起郝妹的一只手握在掌中,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嗽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6

  “郝妹呀,我想问一声,你千万千万不要动气,弄堂里的人都在这样讲……讲我们小芬是……是条……蛇!”

  根发的手一下跌落下来,荡在门板沿颤个不停。

  “你说啥?”郝妹睁大眼睛看着蒲包老太。

  “喏,都是弄堂里的人瞎讲的呀!说小芬是条蛇,咬一口毒杀人,屋里还养着条大蛇,就是掀掉你家屋面的那条蛇。我同你家做邻舍,这么多年,咋就不知道你家还养了条大蛇啊!”

  郝妹倏然直起乱颤的身子,咬紧牙关,怒视着蒲包老太道:“啥人讲的,啥人讲的?我要同他拼命,拼命啊!”

  “你看看,看看,叫你不……不要动气,不要动气,你还是动气了。”蒲包老太连忙劝慰郝妹,“你只当他们在放屁好了,快别这样,别这样!”

  郝妹突然从胸腔中迸出一声哭叫:“是啥人说出这样绝子孙的闲话来呵,我刚刚死掉男人,又来这样的戳我的心,造遥我的小芬呀!”

  “这可不是我老太婆想出来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舍,面孔都没有红过一红。喏,就是住在咱们弄口的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讲的,他也是听人讲的。”看到郝妹忽然以头戗地,蒲包老太拖拉不动,就急得小脚乱跳,她用手一下一下地掴自己的嘴巴,“叫你搬嘴舌,叫你搬嘴舌!”

  蒲包老太一急眼,郝妹这才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一额头的青伤。她痴痴傻傻地看着门板上的男人喃喃自言道:“我也不想活了!”

  “我到今朝才知道,我老太婆活到七十几,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了。”蒲包老太团团乱转,“你郝妹再不敢讲这种活不活,死不死的话了,你要再这样,我马上跳起身来死给你看!”

  “根发活过来了!”郝妹惨叫一声,突然跳起身来扑向门板。

  蒲包老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来了,她前后一晃,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下。可她看到的根发眼睛依然是一双死人眼睛。

  郝妹对蒲包老太嚷道:“他脸上的方巾刚才遮得严严实实的,手也明明搭在身上,怎么就自己荡下来了呢?”

  “呃,你这个郝妹,就不作兴他自己滑下来啊?我年纪大了,不经吓的呀!”蒲包老太急忙又将方巾盖回根发脸上,她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战栗地说道,“哦,吓杀我啦,吓杀我啦!我去弄口茶吃吃,顺带再给你绞把毛巾揩揩面,你的额骨头上血也出来了。真是前世作孽呀!”

    蒲包老太说着就颠颠地往后面的灶屋跑去。

  郝妹坐回小竹椅上,又痴痴傻傻地看着门板上的男人。

  蒲包老太掂掂几只竹壳暖瓶,里头没有半点开水。于是她唠叨叨地将水缸里的水舀进灶头的大铁锅中,轰轰地燃起柴火开始烧水。

  蒲包老太一手端茶,一手拿了把毛巾,走回客堂间。但客堂间里除了死人根发,空无一人。蒲包老太扯开嗓子凄厉地叫了起来:“郝妹啊……”

  蒲包老太赶紧奔出大门去自己家里叫人,她隐隐约约看见几条黑影扛着件东西,消失在弄堂的北出口,便扑进门去大喊:“快点呀,郝妹不见了呀!”

  这时从楼上的扶梯口慢悠悠地露出了半个硕大的血红蛇头,俄顷,那蛇头龇出带着些笑意的满口利齿,悠然垂下。

  此刻只见大门口红光一闪,那条巨蛇便飞身而下,夺门向南而去。

  那红绸穿街过巷,飘飘忽忽地落进了老山泉茶馆后园的潭中。

  悬在花厅房梁上的几盏灯的光,打在房顶上,若明若暗地泻在隔壁的耳房墙上。花厅与耳房的房梁是贯通的,两者的隔墙砌到梁下为止。

  耳房里有一桌一椅和一床,以供人临时小憩。

  杨标目光朝天,躺在床上看着房梁屋顶上那一片散散淡淡的灯光,这灯光又是从隔壁的花厅那儿递过来的。

  杨标的手下敲门而入,向他报告镇公所的那个人要见他。

  杨标点点头,一挺身跳下床来。

  当他刚才在押陆子矶回望江园的路上见他的手下和这个镇公所的人,随便问问他们值守的情况时,竟意外得知:夜半三更,想从司空坊过关的三个孩子中有一个女孩,长相穿着竟与到伤科郎中那儿配伤药的女孩特征完全相符。他的心立刻一动,命他们去查那个声称他爹爹去乡下作法事的孩子,只要找到这个人的儿子,就能找着那个配过伤药的红衣女孩。

  闷葫芦一步一个坑地走进耳房,这人长着一张木讷的大脸和一对同样木讷的大眼,一副闷头闷脑看人的样子,令人无形中会多了一分戒心。

  杨标坐在床上听他把事儿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发现这人说话音调有些拖泥带水,但涉及的内容倒是讲得清楚明白,几乎没有多余的话,这让他对这位闷兄有了一点好感。

  “这小子他娘的说,他爹去了北面的大港村,可这小子却到南面寻人,关键问题在这儿。”闷葫芦慢吞吞地对杨标说道。

  “哦!”杨标立即来了兴致。

  那个叫阿钟的小孩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他们却拿下了另一个,一样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6

  杨标让闷葫芦去带人,他要亲自问一问。

  “那个孩子,放掉不?”闷葫芦转过脸来问杨标,他指的是林立生。

  杨标沉吟一下,点点头。

  阿德看到林立生被放掉,心里就慌开了,而看到闷葫芦也走了,他被交到一个眼神冰冷的壮汉手中,并被单独带进花厅的耳房时,他的心里就更慌了。

  杨标端坐在窗下的一张琴桌后,窗开着,窗下那一池在暗中明明灭灭地散出一抹抹水光的皱水中,有几篷红莲正在悄然盛开。

  杨标的目光冷森森地向阿德看来,阿德则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人身后池中的那一架婀娜有形的大湖奇石。

  杨标一看到阿德,马上就认出来,这是他在施家祠堂碰见过的那个孩子,那个常在天黑溜出家门满世界玩的野小孩子。他不觉一阵失望。

  杨标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你知道吗?”

  阿德哆嗦了一下点点头。他很清楚,这儿和镇上的警所是大大的不同。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和你另一个朋友,现在在哪里?”

  阿德觉得他的腿开始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他拼命地用指甲掐自己,抑制着那阵大抖。他觉得只要不说出汝月芬现在在哪儿,汝月芬就没事。他低声道:“汝月芬一早被我们先生叫走了,好像在一起,排练节目吧,夜里讲好要在礼堂演出的。阿钟么,我不知道,今儿一早我也在找他呢。”

    说到阿钟,阿德一阵心悸。闷葫芦刚才一直在问阿钟,要是这会儿,他们捉住了他,那可咋办呀!他抬起一高一低的眉毛,疑疑惑惑地看着杨标。

  杨标看着这张诚实而又有几分滑稽的小脸,声音不觉带着几分温和地问道:“你害怕什么呀?”

  “打!”阿德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干吗要打你呢?”杨标饶有兴趣地问道。

  阿德看看杨标的眼睛,人不抖了,他清清嗓子道:“我们小孩又不知道你们大人的喽,要是你们以为哪一句话说得不对,你们说动手就动手的。”

  “你只要照实说,没人打你。照实说,明白吗?”杨标身子向后一靠,替自己点了一支烟。阿德拿出一副很乖顺的样子用力地点点头。

  “这个事,如果你说得清楚,马上可以回去。”杨标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这样问了,“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去一个伤科郎中那儿配伤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阿德一紧张,几滴尿热热地顺大腿滚了下来。连汝月芬配药这事,他们都知道了!他又觉得一层汗从头皮里滋了出来。突然,他脑子豁地一亮,忘乎所以地大叫一声:“知道,咋不知道,那是为我呀!喏,你看看,看看!”

  阿德连忙使劲地揪开后脑勺上的头发,低头向杨标亮出他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的伤口。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向那个阿三伯伯跪下,拜三拜。

  “神经过敏!”杨标感到自己非常无趣,忽然他又沉下脸来问阿德,“你兴奋什么?”

  阿德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陪着小心道:“高兴呵,叔叔不是说,这个事说得清楚,就可以回去了吗?”

  “再问一句,你们三个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司空坊那儿干什么去?”杨标将烟掐在烟碟里。

  阿德马上想起汝月芬眼睛一翻,手指阿钟,声音清亮地答道:“喏,伊拉爷到乡下死人家里去作法事,说好吃夜饭转来,到现在也未回转,去看看。”

  阿德赶忙向似乎准备走人的杨标,开始如此这般地作解释。

  杨标用指关节敲敲桌面,一脸冰冷地说:“哼,你就编吧,小孩。我刚才咋说来着,你只要照实说,就没有人为难你,是吧!”

  阿德自以为万无一失,他一脸天真地说:“是照实说的呀,我要是耍弄叔叔,咋的都行。”

  这时杨标一个手下敲门进来,向他示意。

  杨标走到阿德面前近乎耳语般地对他说道:“我实话对你说,我们查过一查,你说的那个叫阿钟的小子,他娘说他爹去了桐镇北面的大港村,你的那个阿钟也知道他爹去了桐镇北面的大港村,可你们却到司空坊那面去找人。司空坊在桐镇的南面,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是吧!”

  阿德浑身一震,他恨不能杀了自己。真他妈的该死,他们连汝月芬配伤药的事都知道,真要去查,阿钟他爹去了哪里,他们还有不知道的吗!”

  杨标将可怜巴巴盯着他的阿德拨拉到一边,大步向门口走去。不过,他一开始就初步断定这个小孩身上没有什么油水。他只对红衣女孩配伤药的事,有兴趣。这个小孩已经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就够了。至于男孩没有如实告诉他,他们到司空坊去的真实原因,这会儿他并不十分急于想知道。也许他撒谎的理由,不仅可笑,而且是荒唐的。

  杨标走到门口,面对着门朝阿德道:“你一会儿,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请记住,孩子,你只有这个机会,叔叔绝不允许任何人糊弄我第二次!”

  门轻轻地被带上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6

  阿德看着前面一块大方砖,心里直冒寒气。

  桐镇渔园的灵屋洞与桂林的七星岩有一比,它不单是一个巨大进深的洞窟,那洞窟还分前洞和后洞,前洞宽敞如坪,可容数百人在此一聚,而后洞深不可及,处处怪石林立,显得极为阴森而又可怖。曾有王家老辈人探洞,但入洞后,人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王大南多次派人打着松明子去寻,没有任何结果。从那会起,这后洞就被用大石封堵,再不让人进了。

    到王伯爵这儿,渔园遭贼偷,贼人逃进后洞,结果是追的人和被追的人,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伯爵就命人用铁栅栏,将后洞口彻底封死了。

  灵屋洞前洞的洞口就在紧贴山壁而筑的灵屋楼内庭院里,从前,进入灵屋楼的楼门几乎终年紧锁。但这段时间,这门却始终敞着,那个前洞成了李镇公的地牢。里头用粗大的桩木隔出一间间的隔断,用来关人。

  隔壁那扇木栅栏牢门砰的一声被关死了,在一阵铁链锁门声中,陆子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小连庄的山妹子?这个汝家娘子竟是小连庄的山妹子?”陆子矶闭着眼睛首先想到那个汝家娘子,“怪不得这个女人如此眼熟,也怪不得她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他!操,她居然一直不肯认他!”但仔细想想,陆子矶问自己,“她干吗要认你?你自己一走十年二十年,又何曾想到过要回到那儿去看她一看?她有男人有女儿,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她干吗要认识一个跑江湖卖蛇药的捉蛇人?切,这个山妹子又怎么会养下一个蛇女的呢?”

  陆子矶想到汝月芬,继而又想到了冒辟尘。真是阿巧的姆妈养阿巧,都巧在一起了。他和冒辟尘同这汝家母女竟会有这样的一段缘分。

  陆子矶躺在冰凉的地上又想到了冒辟尘的身世,一想到冒辟尘就这样一命归天,他便又不由得悲从中来。陆子矶决定坐起来,他摇了摇脑袋,以为会有一阵刺痛,但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发闷。看来刚才杨标的一击,无甚大碍。于是他慢慢爬起身来,坐在地上。

  这是一个天然洞穴,高大宽敞,但洞中却盘有一口大灶,灶中架着井字形的桑杆木,咝咝地冒着白沫,呼呼地跃动着蓝色的火焰,而那口可供几十人上百人吃饭的大铁锅里,则沸水四溅,热气蒸腾。洞壁四处的铁钎上挂着一盏盏汽灯,将洞穴照得雪亮。

  这关押着他和另外五个人的地方,原本是洞壁的一道长凹口,被一圈簇新的木栅栏隔离,就变成了一间间临时牢笼。

  陆子矶愣乎乎地打量着这个有些寒湿的大洞穴,看着那几个和他一样被关在栅栏后的人。洞中还有几个光着上身的赤膊大汉在忙乎,这几个人一律眼中带煞,令人汗毛林立。

  远处一张桌后坐着一个着便装的瘦长汉子,看上去,这人一副斯文相,脸上也是白白净净的。他在审人,嘴里一口一个“乱党”。

  被审的人赤身裸体,满身血污,完全没有了人样,半坐半卧地堆在桌前。

  “乱党?我也是乱党,笑话奇谈!”陆子矶看着凹凸不平的石灰岩地面冷笑道。他想起他们竟把他也当作乱党的事来。他是刚才被击昏前,从杨标向那个什么将军的报告中才知道,把他绑到这儿和王大毛无关,他们把他称作乱党。既然是这样,他心里就踏实了。

  忽然陆子矶觉得地上那人,有点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身着便装的瘦长汉子,突然重重地击了一记桌子。

  那两个赤膊大汉便应声过来,将地上的那个人架了起来。

  “实话对你说,姓薄的,我们对你已经没有一点耐心了,再没有时间陪你玩了,问最后一遍:炸船之后,你和冒辟尘本来约好,再在哪里碰头?除了你,还有谁参与了这事,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瘦长汉子对那张有几分书卷气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否则你就去死!”

  “冒辟尘”三个字,令陆子矶心尖一跳。他猛地想起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曾经来花山头找过冒辟尘的那个年轻人。

  薄一冰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睛。

  瘦长汉子转过脸去,对赤膊大汉甩甩手。两个赤膊大汉拖着薄一冰走向大灶,他们将人放在一张大渔网中裹巴裹巴,就各执一头网绳,拎着薄一冰踏上热气腾腾的锅台。

  陆子矶旁边几个人全冲到栅栏前,其中一个人惊呼一声:“我的娘呵!”两手顺着栅栏柱子缓缓下滑,瘫在了地上。

    陆子矶闭上了眼睛。

  一声紧接一声的惨叫声,响彻洞穴,并在洞穴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

  瘦长汉子慢慢地踱着方步,走到已被拎到锅台下的裹在渔网里的薄一冰跟前。

  薄一冰已经没有了知觉,但他身上的每一处皮肉都在微微地颤动着,如一条煎锅中的鱼。陆子矶看到大片大片的皮,仿佛纸张似地从他身上拖挂下来。

  瘦长汉子向另外一个大汉招了招手,那大汉从一口大缸中拎一桶冷水,向这儿走来。那桶冷水没头头脑地带着一片脆响泼下去时,两个仍然高高地站在锅台上的赤膊大汉松松地垂下网绳,薄一冰便像一条鱼似的在原地一跃而起,而后又重重摔下。

  那大汉对网中的薄一冰大声道:“再不说,今儿就把你煮了!”

  薄一冰大头一抖,一张完整的脸皮便从他的脸上剥落了下来。他双目迸裂,放声大叫:“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哪!”

  瘦长汉子向那两个赤膊大汉一摆手,转身离去,他顺着高高的石阶向上面那扇大铁栅栏门走去。赤膊大汉网绳一收,将奋力挣扎的薄一冰高高提起,又扔进了沸水四溢的大锅,然后又提溜出来。

  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长叫声再次响起时,陆子矶再次闭起了眼睛。他这才彻底明白冒辟尘他们为啥要杀了那个什么天官。只有在一代暴君的治下才会有如此兽行!

  陆子矶双目含毒地看着瘦长汉子离去的背影,平生头一次动了杀机。如果他能活着离开这儿,他发誓头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这个瘦长汉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6

  隔壁那间笼门被打开了,刚才赖在了地上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退到笼底。那赤膊大汉抡着锁链向他走去。

  那年轻人双膝着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他边磕头边向赤膊大汉哭叫着:“不用审了,你们不要再审了。我把你们说的那个冒辟尘藏在了我家后院的地洞里了,你们不要再审了,不要再审了!”

  陆子矶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鲁美伦和高梦轩一直在望江楼上喝茶,她始终在为那个死了男人的妇人而难过,那个妇人刚才朝她跪下时,她悲伤到了极点。这个妇人仅仅是为了要回被人逼死的自己的丈夫的尸体!她顿时对这块她刚才还感到异常亲近的土地感到一种厌恶。

  高梦轩说,在中国,有时地方越小也就越黑。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和有皇亲国戚的地方,常常也是暗无天日的地方。

  渔园的一盏盏宫灯都被点燃了,在昏天黑地中显得格外的扎眼。镇东宝塔那儿的浓烟也已完全散去,但天空中却聚集着更多的黑色云团,那些云团的模样大都有些恶形恶状。这个黑灰双色的古朴小镇,这时显得有些云愁雾惨的。

  鲁美伦和高梦轩都不想回去,那儿人多,有点闹。

  鲁美伦突然向高梦轩请求道:“将军能否帮我一个忙?”

  “能为鲁小姐效力,是我的荣幸。”高梦轩微微地皱皱眉,很认真地偏转脑袋看着鲁美伦。

  “我……想采访那个刺客。”鲁美伦道。她说遭遇一个行刺国家政府执政的刺客,一个中国乱党,这对一个吃新闻饭的人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她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故而请求高梦轩无论如何能够成全她。

  高梦轩对鲁美伦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感到非常诧异,他坚决地摇摇头。

  “将军,求你了!”她开始软缠硬磨,发起攻势,“你看,将军,我在替天官作传,能够了解与天官不共戴天的秘密组织的那些人的政见,这对我是多么大的帮助呵!这对任何一个传记作者而言,都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再说,那些加入民间秘密会社的人的经历,对我也太有诱惑力了,我太好奇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求你了,将军!”

  不想则已,一想到她将与一段历史擦肩而过,鲁美伦心里就开始跟猫抓似的。

  看到鲁美伦急了眼的模样,高梦轩笑道:“你是无论如何过不了李镇公这一关的。”

    鲁美伦向高梦轩眨眨眼睛诡诈一笑:“他不是正巧不在吗?”

  高梦轩有点心动了,他对在野党的兴趣并不亚于鲁美伦,但这实在是一件叫人作辣的事。于是,他还是有点为难地摇摇头。

  鲁美伦一看高梦轩态度较前有些松动,便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她竟从荆轲、聂政、专诸、要离说开去,告诉高梦轩,没有荆轲刺秦王,那么这世上就不再有一部完整的秦史了。他高梦轩不助她一臂之力,似乎就是对民国史极大的不负责任。中国历史便是由这样一部一部的断代史串联成环的,一部残缺的断代史,就意味着一部残缺的中国史。

  高梦轩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回头向他的马弁招招手。那个远远地站在一边的马弁一过来,高梦轩就让他去找那个留守在此的潘处长。

  那马弁一走,高梦轩对鲁美伦笑道:“那咱们就去试试,为了你的中国历史!”

  鲁美伦抿嘴一笑,赶紧搀着高梦轩向楼下的廊道走去。

  鲁美伦和高梦轩一迈出望江楼那道高高的门槛,一个身着便装的瘦长汉子就随高梦轩的马弁从廊道上走来。这个瘦长汉子,叫潘文彬,前任内务总长的一个远亲,原先与李镇公一直平起平坐,但一夜之间,却成了李镇公的下属。为此,他始终没有回过味来。

  潘文彬与高梦轩、鲁美伦在京城就有过几面之缘,也算老相识了。他一向对高梦轩仰慕得紧。谁都知道高梦轩迟早会成为这届内阁的陆军总长——如果高梦轩能与天官重修旧好的话。

  高梦轩一说到鲁美伦是从为天官作传的角度来考虑,所以才提出要采访那个刚刚抓获的人犯时,潘文彬毫不犹豫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他只是作了一个小小的变通,改采访为提审,鲁美伦当堂可以问任何想问的问题。

  他们这段时间抓来的人,除了叫薄一冰的和偷运水雷的三个人可以定性外,被关在镇上和这儿的其他十几个人都没能找到什么有力证据。有几个据说明早保人一来,就可以走人。这个捉蛇人与冒辟尘是一种什么关系,谁也不大吃得准。但按常理来论,如果他们同属乱党,一般不会做出同居一室这种选择的。

  潘文彬觉得从他对陆子矶了解掌握的情况和刚才的现场观察来看,感到这人无论怎样都不像是个什么乱党刺客,因而他很乐意卖高梦轩这样一个人情。

  喜出望外的鲁美伦,又向潘文彬提出拍照时,他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然后就让人去洞中提人。

  花厅与望江楼、灵屋楼之间有廊道相连,而厅楼北侧临池,池的三面广植花木,并有假山环绕,对面池岸另有一片参天古树,古树巨大的树冠将池岸遮蔽得滴水不漏。

  阿德听见杨标和他的手下一通耳语后,杨标便急急忙忙地走开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下那一方黑亮黑亮的池水,犹豫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最后还是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翻过去,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浸入水中。他游到池对面,逃进那堆假山,绕过那片林子,来到那晚他们光顾过的那条廊道。翻过廊道,不远处就是那圈山墙,只要爬过墙头,藏进丘林,那么他以为自己就算得救了。

  当他向池心悄然游去时,只听得耳房隔壁的花厅里一阵啰唣,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其中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他们纷纷择座而坐。阿德正准备潜入水中离去,花厅临池的半幅长窗帘被哗地拉上了,忽然,满脸憔悴的陆子矶出现在那半幅长窗里,他被人押着走进门来。

  “陆伯伯?”阿德大惊失色地看到被押进来的人正是陆子矶,本来他想找到汝月芬,回头再去找这个陆子矶,让他出来作证,他从来没有讲过汝月芬是毒蛇的话,是哈松屄嘴里喷粪。但阿德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陆子矶。

  “那么冒叔叔也肯定完了!”阿德想到这里心口如遭重撞,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沉,接着,他手脚不禁一乱,于是掀起两个大水花,然后便连喝了两口水。剩下的半幅帘子也被拉上了,阿德调整了一下手脚,一个猛子,向花厅那面临水长窗潜去。

    对岸一座巨菇形的假山孔中,有一双眼睛猛地向掀起水花的池面看来,直到池面恢复平静,那双眼睛才转向别处。

  阿德顶着一张硕大的荷叶,脚踩花厅水桩,双手攀定窗沿,透过窗隙向里张望。这时,山门吭吭吭地开了,几个人影从池东绕行过来,走入花厅这边的廊道。

  阿德赶紧沉入水中,双手抱定水桩,顶着荷叶,贴在窗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7

蛇 怨

    花厅临池的一面长窗的布帘全拉上了,屋里光线显得越发幽暗了。

  一张铺着绿呢的大长桌上点着一盏风灯,风灯边上赫然摆着冒辟尘的钱袋。桌后模模糊糊地坐了几个人。

  潘文彬的便装已换作了衬衫,陆子矶从未见过有如此雪白的衬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穿着这样一件衬衫的人是一个屠夫。那个屠夫桌边还坐着那个将军和女人,那女人正在专心地看她面前的一个纸夹子,而其他几个壮汉则双手反背地站在暗处。带他进来的人把他安置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了,也站在了一边。

  忽然,那个将军对屠夫耳语了一番,屠夫就朝那几个壮汉挥挥手,几个壮汉便鱼贯走出屋门。这时,那个押他进来的秃头人,居然还为他倒了一杯水。

  陆子矶感激地点点头,一仰脖全倒进了喉咙里。

  秃头人又筛了一杯水,递给他,然后就站在了一边。

  一个瘦弱的书记员提着一盏灯默默地走进来,坐到屋角的一张小桌上,摊开纸笔准备记录。陆子矶注意到他的身后有一个大书架,书架上竟然横架着一挺崭新的机枪,旁边胡乱扔着的几盘子弹带盒,另有几枚菠萝状大手雷。

  那个洋腔怪调的高个女人忽然站起身来,她举着相机,那张好看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含有歉意的微笑。陆子矶虽有准备,但那镁光灯一闪一响,还是把他吓了一跳。这个女人的举止神情,或者说这个女人的存在,让他找不到审讯的感觉。

  因为望江园山门外的事,他对这个将军多少有着一种信任和好感,而此刻,这个屠夫也显得有几分平和。但他无法从脑海抹去刚才在洞穴中的一幕,他怀疑这其中会不会藏着什么诡计,但马上便打消了这种想法。刚才在洞穴中发生的一幕告诉他,他们如果要做什么,无须这样费劲的。

  屋里的空气有几分闷热,但陆子矶觉得在洞中染得的一身寒气并未褪去,他内心充满着一股无法排遣的寒意。除了山妹子的女儿和那条灵蛇,他决定据实告诉他们自从他来到桐镇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以为无须再为冒辟尘隐瞒什么了,这对冒辟尘再也不会构成什么伤害了,他也不想把这样的事带进棺材。

  本来他心里有底,他自以为他一旦把事说清楚了,他就可以离开这儿了。但洞窟中那个双膝着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的年轻人——那个边磕头边向赤膊大汉哭叫着说,他把冒辟尘藏在了他家后院地洞里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曾经来花山头找过冒辟尘的,被他们扔进锅里活活烫熟了的年轻人,使他不敢再这样想了。

  他想让在座的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知道在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一个世道人间。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看人的本事还有,陆子矶认定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都是局外人,是好人。

  潘文彬取出那只牛皮钱袋,放在桌上,清清嗓子让陆子矶报上他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来。

  陆子矶话声一落,潘文彬指指桌上的牛皮钱袋问道:“你认识这只袋子吗?”

  “这是冒辟尘的袋子,或者说应该是冒辟尘的遗物。”陆子矶点点头道,“我还受冒辟尘临终嘱托,把钱袋里的那只银镯和玉佩转交给一个叫阿德的孩子。”

  窗外的阿德头嗡的一声,冒叔叔果真死了!

  陆子矶一开口就说到冒辟尘,潘文彬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他没想到陆子矶这样痛快,这样的合作。而那个薄一冰同他的那两个兄弟都被烫熟了,也没能撬开他们的嘴来。也许是水煮薄一冰把这老小子给吓屁了。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潘文彬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到冒辟尘的?他现如今又在哪里?”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能提个要求吗?”陆子矶问道。

  潘文彬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陆子矶一脸恳求地看着高梦轩和鲁美伦,转而提出将笔盒中的金龙草转交给冒大爹的请求。他不能收冒辟尘这样举世罕有的礼物,再说,他能否活着走出这儿,还是个问题。司空坊门柱下埋的那箱现大洋,实在是件拿不上桌面的事。陆子矶指着金龙草,说道:“这金龙草是世上极珍奇的药草,能解人间百毒,冒辟尘的义父——冒大爹可以把金龙草卖到省上药材店。还有的就是银镯和玉佩了……”

    高梦轩心中一动,他与鲁美伦相视一看,又一齐征询地看着潘文彬。潘文彬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于是高梦轩与鲁美伦也就一口应允了下来。

  陆子矶立即报出了冒大爹和阿德的姓名和地址。他觉得有这位将军和小姐保驾,王府的人绝对不会把这个冒大爹和阿德怎么着的,所以说了也就说了。看到鲁美伦很认真地记下后,陆子矶又道:“求人求到底了,陆子矶还有一事有求于将军和小姐。”

  潘文彬微微地皱皱眉头,身子向后一仰道:“说吧。”

  “陆子矶有一个祖传蛇药方,都传了十八代了,还管用。陆子矶不孝,没有子嗣,想登报公开这个秘方。我屋里有一本中国古籍出版社的《中国药典》第三章和第三十八章中,前二十、后十八个药名,就是这个祖传蛇药方的配方。不过,应在原剂量的基础上翻一番。”陆子矶指指潘文彬装牛皮钱袋的那只抽屉,对高梦轩和鲁美伦道,“另外,还有两袋蛇药,黑颜色那只袋里的药,已无药草可配,如将军和小姐不嫌弃,送与将军和小姐做个纪念。”

  看到高梦轩与鲁美伦向他点头致谢,陆子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上竟漾起了一抹微笑。

  潘文彬拉开抽屉,取出了那两袋蛇药,扔在了桌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7

  鲁美伦拉过潘文彬刚刚交给她的那个纸夹子,不待潘文彬应允,又将陆子矶说的内容刷刷刷地记下了。那纸夹子里夹着被内务部搜上来的这个捉蛇人的几份剪报和照片,还有潘文彬他们记录的有关捉蛇人的一些文字。曾有蛇王名头的陆子矶已经大大地吊起了她的胃口,但他这样的举动,更使她倍感兴奋。她未料到这个胡子拉碴肮脏不堪的粗鲁大汉,竟会有如此德行。

  陆子矶想想在这个世上,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操心的了,谢过面前的这位小姐和将军,他便异常平静地对潘文彬说:“我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不过,我要声明一点,一个长年累月同世上最毒的毒蛇打交道的人,应当可以很牛逼地说一句:向为生死而不惧。这就是说,我不是因为害怕你们宰了我,才告诉你们这一切的。”

  高梦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被称为乱党的蛇郎中,他在安排他的后事!高梦轩感到这条湘西汉子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目光又落在陆子矶眉心上的那颗大黑痣上,生在此处的痣,民间有非常讨彩的一种说法:双龙戏珠。

  “我不是什么乱党,我这几日所有的活动都有证人证言,我在捉一条蛇。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乱党在这样一个重大时刻,还会去捕蛇!”陆子矶朗声说道。

  陆子矶一说到蛇,潘文彬立即直起了身子,同鲁美伦连珠炮似地向这个蛇祖宗发问。这是渔园里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故事,但陆子矶对他和鲁美伦有关怪兽的提问,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说,那条掀翻人家屋面的大蛇,也许就是大家传说中那头怪兽,但他在追踪这条大蛇时,始终没能看到这条大蛇。他也不知道在查阿镰染坊和桑树坪兴风作浪杀人如麻的怪兽,到底是咋一回事。这让潘文彬很有些失望。

  陆子矶尽量不去看潘文彬的脸,每次看鲁美伦和高梦轩时,他都会跳过这张面冷气傲的脸,但这会儿他又看定这张他渴望着用一千个拳头去捣扁的脸说:“我不是什么乱党,不过,冒辟尘是。没错,是他在桑树坪袭击了你们的船。”

  潘文彬紧锁眉头地从抽屉里取出烟来,边抽边咳地看着陆子矶。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样的第一手情报!陆子矶将如何与冒辟尘相遇,如何在宝塔上分手,冒辟尘又如何引爆手雷投塔自绝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末了,有关高梦轩、鲁美伦、潘文彬都感兴趣的怪兽,陆子矶又添说了一句:“冒辟尘人也杀了,船也炸了,如果真养了头怪兽,也没什么不敢说的。那怪兽显身,出现在那些地方,纯属一种巧合。”

  陆子矶这样说,心里没有一点障碍,这不是谎言,他同冒辟尘确实没有驯养过灵蛇。

    这是令人信服的说辞,高梦轩、鲁美伦、潘文彬因此彻底放下了这传说中的怪兽。

  陆子矶端起水杯,将水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对高梦轩道:“但是严格说来,冒辟尘不是一个纯粹的乱党,他只是一个复仇者。”

  于是,陆子矶隐去了王天官和王伯爵的名字,从三十年前有一对外乡父子路过桐镇讲起,然后是司空坊大火,冒辟尘身世,小连庄灭门案一直到染坊命案,他都一一道来。

  陆子矶几次看见那个像刚刚睡醒的高个女人,满脸涨红,星眸含悲,不住地微微点头,神情专注之至。他自始至终都能感到他与她之间的一种呼应,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令人鼓舞的一个倾听者。

  屋外起风了,风在空旷的园中呜呜地掠过,那一簇簇修竹和高大的芭蕉不住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大声响。陆子矶举起了那只空杯子,长长地舒出口气,如释重负地结束了冒辟尘的故事。

  在这一刹那,高梦轩满耳都是那书记员的蘸水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看看鲁美伦、潘文彬、秃头人和仍在奋笔疾书的书记员的面孔,他知道他们和他一样心知肚明。他们清清楚楚冒辟尘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王天官和他的堂兄王伯爵。

  潘文彬向高梦轩和鲁美伦微微一点头,然后冲秃头人一摆手,命他带走陆子矶。

  陆子矶面无惧色地站起身来,对高梦轩与鲁美伦一拱手,微微一笑,掉头向屋外走去。

  屋内一片静寂,唯有书记员翻动纸页的声音。

  高梦轩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河堤上的一幕。那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在弹雨中冲上河堤,只是为了将手中的手雷掷出去,毫不畏死。

  高梦轩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了。

  鲁美伦双目含悲地看着离去的陆子矶,仿佛他就是故事中人。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将军!”

  高梦轩猛地睁大了眼睛,长叹一声。

  鲁美伦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将军!”

  高梦轩看了看鲁美伦,他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

  鲁美伦看见高梦轩的双手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突然,高梦轩霍然起立,大步走到书记员面前,取下灯罩,一把抓过记录簿,对张皇失措的书记员压低声音说道:“这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审讯,也没有故事会。”

  高梦轩当众引燃了那本记录簿,并将已成火团的记录簿扔进了一口高脚痰盂。火在痰盂中哔哔剥剥地一阵闷响,而后化作一缕黑烟。

  秃头人摸摸自己的脑门,推门而入,目瞪口呆地看着拍着手上灰烬的高梦轩。

  高梦轩双眉紧锁地看了一眼秃头人,示意他坐下。

  潘文彬颓然地向椅后仰去,长叹一声道:“这个人本来可以不死的,但他现在必须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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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就必死!嘿,陆子矶老江湖,闯荡江湖大半辈子了,岂有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当年有人为此不惜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一百多号人,顷刻之间都成了刀下冤鬼。”高梦轩又环视众人叹道,“陆子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在座的各位呢?”

  经高梦轩这么一提醒,他们旋即意识到冒辟尘的复仇故事,对每一个在座的人都意味着什么。潘文彬秃头人和书记员显然也感到事态严重,一个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鲁美伦非常内疚地看着高梦轩、潘文彬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了。

  高梦轩收起笔盒钱袋和那两袋蛇药,正色地对潘文彬说:“先不论由你们制定的这套游戏规则合理与否,但他陆子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触犯到你们的规则,他只不过是救了一个他认为应该救的人,无意中知道了一段历史真相。如果说这也该死,那么据我所知,这世上头一个该死的是你们的李镇公。好了,我要不知这件事,也就罢了。但我现在不能不管!你们可以继续行使你们的职责,对陆子矶进行审查,对他作出一个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结论。如果他陆子矶确实所言不虚,那么我现在非常正式地请求潘处长,转告李镇公先生:我做陆子矶的保人。你们的审查一结束,我就过来办理这个具保手续。至于在座的三位,只要记住,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能够守口如瓶,只当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事,就万事大吉了。”

    潘文彬站起身来,连连点头称是。

  “谢谢潘处长今日给了我高某人一个面子,了却了鲁小姐一个心愿。”高梦轩真诚地握了握潘文彬的手,而后道,“好,我高某人先告辞了,回头见!”

  鲁美伦向屋内三人点头致意,突然变得非常害羞似地向他们摆摆手,跟着高梦轩走出。

  高梦轩一跨进廊道,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屋梁上游移而去,消失在廊道的尽头。他立即想到他在游轮上空曾看到的相似情景,不由得暗暗称奇。

  高梦轩边走边沉思着对鲁美伦道:“鬼呵神呵,说都是这么说,谁见过?从前我可不信这个邪,不过,现在我真心诚意地希望生活在一个鬼神世界中。且不说这铁肩担道义的神,中国民间有‘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样一句俗语,这就是说,有的鬼也有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时候。那么,这世上如果有鬼有神,这世界便是一个清明的极乐世界!”

  鲁美伦莫名其妙地看着高梦轩,挽着高梦轩的手臂,款款走出这乌烟瘴气的廊道。

  潘文彬、秃头人和书记员则坐在原位上,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仨在那儿坐了半天,商量了半天,但没有任何结果,他们找不到一个化险为夷的良策。潘文彬知道这次自己是“大意失荆州”!他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翻船,竟然被一个狗屁不是的蛇医给绕了进去。攻守同盟是对的,可一旦东窗事发,他高梦轩功高盖世,那洋小姐有洋人身份这样一张铁券,这两个人最终都会太平无事的,只有他和他的秃驴,还有那个一脸倒霉德性的书记员,是在劫难逃了。

  潘文彬心慌气短地走出大厅,他突然一下子看到耳房门口站着李镇公的一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亲信,不禁脸色大变。他一脸怒容地看着那个站在楼道口的部下,恨不得撕了对方,他再三关照李镇公一回来,就向他通报。那人一脸无辜地走过来,对他低声道:“李先生一听说潘先生在提审犯人,就说不要惊动你们。”

  潘文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阿德满脸是泪地将自己热烘烘的脑袋没入水中,恍恍惚惚地向花池对面潜去。他无法走出陆子矶讲的这个新版的冒辟尘的故事。从陆子矶一开口,始终处在极度震惊之中的他,这时已心智大乱。

  阿德如蛙似地伏在池岸上,一边慢慢地爬行,一边向那堆黑糊糊的假山探视。忽然一队巡逻士兵走下廊道,绕道向这儿走来,他又慌忙折回水里,藏进荷叶丛中。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假山后晃出来,看看水面,看看那队巡逻士兵,便又退了回去。杨标这时突然从耳房的窗里探出头来,静静地扫视着水面。

  阿德捂住扑通扑通乱跳一气的心口,将自己缩得更小了。方才他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在那一船人中,将与冒叔叔有血海深仇的那位大亨找出来,用牛拖着打场的石碾子碾碎这个人的每一个骨节。但此刻,他只是想着如何从这儿逃出去。而从这儿上岸回到那次他和阿钟金山光顾过的那条廊道是不可能的了。他从荷叶下慢慢向连接望江楼花厅和灵屋楼的那条长廊看去,长廊从楼群后一折一跳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现在只有翻过望江楼后面的墙,去渔园,再瞅空子,翻过渔园河沿的墙,然后下河,顺水游到明月湾,即可脱身。

  一见杨标的脑袋缩回去,阿德立即悄然向斜对面巡逻士兵来的方向游去。

  李镇公交叉着双臂站在灵屋楼的办公室窗前,神色冷峻地看着下面毗邻花厅的花池,看着那一池被风吹得前仰后合的荷叶荷花。

  桌上放着一封他亲自写下的王伯爵被炸身亡的报告,旁边还摊着几张公文纸,抬头是:“关于高梦轩私通乱党的报告”。

  李镇公沉思片刻,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燃着半支雪茄,但连抽几口之后又掐了。

  他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一个惊天大案,才能一劳永逸地摆脱他在桐镇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屈辱。王伯爵的死,将使天官一股大火直冲南天门,他李镇公绝对会因此成了天官桐镇之行的笫一个牺牲品。

    昨夜,他已宰了那两个将水雷偷运到施家祠堂的年轻人,但冒辟尘的那个同党薄一冰更是铜浇铁铸,索性没有一个字口供,他把所有人都蔑视完了。在这样的乱党面前,他李镇公威风扫地,他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凡大刑伺候过的人,当堂不招,一般而言,底下也就没什么戏唱了。温火煮鳖,虽说有时也能摧毁对方的意志,令其精神垮坝,但如今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他李镇公没有时间。这薄一冰不招,他清楚这就算没辙了,就是阎罗王来审也没辙。可以说,在他去宝塔街之前,他觉得他已无计可施了,因而他让老潘把这贼■做了。

  原本他对立时三刻就能抓捕陆子矶,不存一点希望,可是喜从天降,这个陆子矶居然鬼使神差,送上门来。但现如今,这个陆子矶却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但没有改变他李镇公的处境,反而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惊天大案之谜,捅到天上。他再如何自救脱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8

  他李镇公的前任,因办事不力,仅仅是办事不力,便被一怒之下的天官当场射杀在他的榻下。事后天官虽有悔意,拨重金作为抚恤,但人都死了,要银子有屁用!而出在他身上的这些个事,岂是一句“办事不力”就能概括得了的?他要不在桐镇,就是死一千个一万个王伯爵也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却是提前出京,在这已经勾留了这样长的时日。哼,这个该死的伯爵!

  “得罪了!”李镇公对高梦轩的名字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他对高梦轩这位常胜将军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除了天官和内务总长和那些事关他荣辱生死的人,其他的人都不是人,包括他的妻子同事,都只是一个符号,而他一出道便轻视这世上的任何符号。他只为自己活着,他的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亲亲戚戚都只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存在。而这个高梦轩虽说绝非因他的存在而存在,但也绝对是一个符号。

  高梦轩被褫夺了兵权,委以虚职,将相失和,为天下人所知。因而他高梦轩勾结乱党,企图东山再起,于情于理都能说通,因而他李镇公虽无铁证,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世人常常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这一点古今中外毫无例外。对天官而言,他李镇公只要暗示,高梦轩携鲁美伦私会乱党并对三十年前司空坊的那场大火和刺客冒辟尘了解的程度,就足矣!

  天官好娈女童,在他李镇公看来,这只是不登大雅之堂而已,绝对不到十恶不赦的程度。《隋唐演义》中的那位麻叔谋还蒸食幼婴呢!这世上哪一个大人物没有一点有异于常人的癖好!不过,在这一点上,高梦轩绝不会像他李镇公那样去想,尤其是司空坊灭门案。据他对高梦轩的了解,高梦轩必将从此与天官彻底决裂,并且极有可能会振臂一呼,挑动黄河天下反。但在这件事上,比高梦轩更加危险的却是那位美国小姐,她将会使天官及他的政府乃至于整个国家在全世界面前丢人出丑,因而他必须在报告中特别加以强调才是。李镇公想来想去,觉得于公于私,他李镇公都应当除掉这个高梦轩。

  “开始吧!”他掏出怀表一看,拖过公文纸,对自己说道。

  李镇公封好两份报告,大步走出办公室,对门口的杨标道:“急件,立即呈报天官!然后再请王镇长到我这儿来一下。”

  杨标应一声,转身就走。

  阿德一上岸,沿着廊道内侧的墙基,向望江楼那边哈腰逃去。但他顺墙跑一截后,便见廊道与园墙之间有一片他无法通过的开阔地。那儿有一对掮长枪的士兵,相互面对,来回游动。远处园墙的那一扇月洞门大敞着,门边竟也站着一名哨兵。阿德连忙退了回来,犹豫片刻,他向天爷祈祷着,便向那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忽然,远处一孔门楼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那儿有喑哨!这时,阿德又绝望地发现爬山廊的高头,也有一对身姿笔立的岗哨。

    阿德的冷汗出来了。

  正当他满身大汗六神无主之时,只见一个人影穿过一孔门楼,走出廊道,向他踱来。阿德转脸回身一看,只见身后有一棵独立于廊下一盏灯笼光照之外的枫杨树。他立即蹿过去,如壁虎般地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去。

  几片树叶轻盈地旋转着向四处飘荡开去。随着落叶下去的还有从阿德衣裤上滴下去的水滴。

  那人的身影在青砖地上一耸一耸,或长或短地移过来时,阿德隐入树冠,透过繁盛的枝叶,一下认出那个走过来的人:王镇长!

  王兴国离开灵屋楼,一走在通往兰芝堂的道上,便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这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

  李镇公刚才问他,是否知道桐镇原来有个叫冒淮的人时,他不觉心头一闷,此后便断断续续地有了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冒淮,是当年司空坊司宅一个家人的名字,他曾与这个名叫冒淮的家人有过多次交道,这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仆人。李镇公不会脱脱空空地向他打问一个死掉了的仆人的,看来这个冒淮很可能仍旧活在人世。

  李镇公刚才感叹,司空坊灭门案的策划者确实也算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这一点,他李镇公倒是没能看出来。但至于司空坊灭门案的原因,李镇公没说,他也没问。但更令他吃惊的是,李镇公说,那个牛郎中冒辟尘竟是司空家后人,刺杀天官竟与复仇有关!于是他一下子联想到了王伯爵最近的反常。

  染坊案发后,伯爵惊恐万状,极为失态,而在此前,他在渔园两次撞见过了查阿镰。昨夜他接报染坊血案时,已隐隐感到查阿镰之死,应与伯爵有些瓜葛。但如此看来,王伯爵或者说王府,与司空坊灭门案确如民间传言有着某些不为世人所知的关联。看来陆子矶不是那只钱袋的主人,这也可以确定了。不过,李镇公说,陆子矶是冒辟尘的同党,而且还驯化了一条大蛇相助,他觉得这事说得也有点玄了!但王兴国现在对陆子矶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他只关心天官王伯爵和三十多年前的那把大火。他觉得这世界是完全乱了套了。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时传出的一声声闷雷,不时地将半拉天空都泛白的闪电,使王兴国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慌。

  “娘舅!”张阿二一下从暗中冒了出来。他和他的手下居然没能通过东门,李镇公的人六亲不认,说没有李镇公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出东门。张阿二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告诉老娘舅,应当要同李镇公交涉一下了,无论如何这桐镇总是王伯爵的地盘吧!他赶到兰芝堂,一听说王兴国到望江园来了,便又马不停蹄地奔望江园来了。

  王兴国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前面的桂花林中轻飘飘地一掠而过,然后又倏然而逝。他打了个寒战,止住刚要张口说话的张阿二问道:“听说过渔园有不干净的东西没,狐呵什么的?”

  张阿二摆摆头,托一把步履有点踉跄的王兴国。突然,他觉得头发微微一紧,随即心一抽,背一凉。他本能地回头一看,可后面什么人也没有。但他却觉得未能卸下头上的压力,于是,他头一挣,摆脱了这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压力,可他身上的汗毛全直直地扎了起来。

  “回头真的要请灵山寺的人要来作一作了,真的要作一作了!”王兴国长叹一声。

  李镇公送走王兴国,便反身下楼,走过树木扶疏的内庭院甬道,步入灵屋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8

  王兴国对当年司空坊大火及王府是否介入这事,知之甚少,或者干脆是一无所知。也许他不愿涉及,但王兴国说到冒辟尘的连环杀人案,还是能解释和印证他对冒辟尘所存的疑点和想法,同时也足以证明陆子矶刚才面对高梦轩、鲁美伦和潘文彬他们所说的司空坊大火和冒辟尘身世的真实性。其实,对此他一开始就不怀疑。但是,陆子矶说他在桑树坪偶然撞上冒辟尘,那纯粹是扯他娘的大蛋,哄娃哩!

  洞壁那儿的栅栏里只剩下陆子矶了。李镇公步下石级,朝他看去时,发现陆子矶竟然睡着了。不用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剃的头。王兴国请这个蛇医来渔园时,他远远地看过两眼,施朝安也说,他还算一个良民。因而他对陆子矶并未十分在意。

    突然,李镇公心尖一动,这贼人该不会以蛇开道,而后趁机到渔园踩踩点?他没到桐镇之前,怎么就没有如此之多的毒蛇祸害人的事发生呢?难道这仅仅是个巧合?

  李镇公皱皱眉头,直接走向那一方栅栏。

  这个壮实而又有几分英武的汉子,此刻看起来又脏又累,但仍然蓄有一身的威势。一望便知,对这样一个人用刑,是很难奏效的。不过,他现在前可进,后可退。有高梦轩在前搪着,他犹如服下了一枚定心丸。他太了解天官了,天官的反应,尽在他掌握之中。陆子矶有口供,那是烧了高香了,如若没有,也无甚要紧。

  他刚才已将陆子矶的名字连同姓薄的一齐从名单上划去了。

  高梦轩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要出手援救,嘿!他李镇公此刻准备同一个死人对话,就是说,他在审讯一个已被注销了的活死人。可能的话,他现在只是想印证一下他的推理能力。

  当李镇公在桑树坪看到有些人与王大毛是一样的死法时,他更加确认自己对陆子矶的怀疑是对的。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他觉得所谓的怪兽,同冒辟尘没有关系,它就是被陆子矶操练得跟条猎狗似的一条大蛇,他能驯化一条助他出摊的蟒蛇,为什么就不能再驯化一条在他作案时为他助攻的大蛇呢?冒辟尘在哪里,那怪胎大蛇就出现在哪里,那么他陆子矶呢,为何也出现在附近呢?冒辟尘和陆子矶就是一对联裆兄弟!

  他现在甚至怀疑桐镇如此众多的人饮用三潭水中毒而亡,也是陆子矶投的毒。此刻他认为,这个与蛇毒打了几十年交道的陆子矶是个投毒老手。想必作案前,这个蛇医常常引蛇出洞,通过毒蛇或者他自己用毒,先放翻对方,而后再与冒辟尘联袂出手。

  李镇公此时除了亟待搞到陆子矶的兄弟会同党名单和下一步计划外,还十分渴望能够从陆子矶嘴里听到那条怪胎大蛇的下落。杨标竟还对怪胎的说法,不买账。怎么不怪胎?一条蛇,咬起人来像头狮子,像头熊,还不怪胎!

  李镇公走到栅栏前的一张桌后坐下,默默地逼视着已经睁开眼睛的陆子矶。

  陆子矶被带到了他的面前。李镇公仍用那种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喝问道:“不准备说点什么?譬如你们在桐镇还有谁,准备再干点什么?”

  于是陆子矶便一五一十地又向李镇公如实地作了交代。可是他说着说着,发现在李镇公鹰隼似的目光下,自己在面对着高梦轩、鲁美伦和潘文彬时的那种自信,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明明说的是真事,但口气却显得假模假样的。不过,他觉得他还能证明自己只是一个蛇医,不论眼前这个人想把他陆子矶怎么样,不是他的事就不是!他不想扯上同自己无关的那些事情,干吗要讨顶乱党的帽子戴戴!他以为最最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是:这些日子我在做什么?有十七廿八个人可为人证,他甚至提到了摆渡过江的老船工。再说,既然自己是冒辟尘一党,干吗还要再回到花山头束手就擒?

  但陆子矶发现在李镇公这儿怎么说都不通,他居然无法在这个人面前证明自己是谁。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只能证明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却不能证明你从前和下面要干什么。你之所以还回桐镇,因为你心存侥幸,你自以为你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你知道事情的结果,所以你又潜回桐镇,以准备下一次行动。”李镇公毫无表情地说。

  “疯子,完全是个疯子!”陆子矶冷笑道。他对说明自己已经不再指望了。

  “原先,我很自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瞒得了我。哼,一个蛇医,半个兽医,绝配!说实在的,冒辟尘多少还露出了些马脚。一个卑微的劁猪郎,决无驾驭一个财色双绝、出身显赫的世家女子的本领,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可疑之处。当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认。所以,他才能得以脱身。至于你,我眼拙。在你假托捉蛇采药离开桐镇之前,我还真把你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蛇医。”

    “我陆子矶是不是蛇医,你说了不算!”陆子矶扬起头来,他豁出去了。这会儿,他感到他的气粗了,腰也直了。

  李镇公的手下这会儿感到,他们的头不像是在进行一场审讯,而像是两个人在斗气了。

  “蛇医?蛇医,蛇医也是医,是个医,便应有悬壶济世的一点德行。怎么做得出纵蛇杀人、在三潭投毒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王府固然要喝水,喝三潭的水,但桐镇有多少人在喝三潭的水?一下子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还‘四海之内皆兄弟’呢,真正涂炭生灵!那些死去的无辜者,还有被你们养下的蛇,在桑树坪水中扑杀的那些人,中毒症状和那个王大毛完全一样。这世上没有什么毒掌,王大毛中的是你手掌中所携之毒。这是不是也能证明点什么?”李镇公不动声色地说道。

  李镇公手插裤兜,身子探询似地微微前倾着,不看他那一对令人感到森森然的眼睛,这会儿看起来他倒像个中规中矩的闲人。

  “那么捉鱼人岳炳生中毒身亡,又该如何解释!”陆子矶突然想起施朝安说到这个捉鱼人的死,还了他一个清白的话来。他觉得他似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了。

  李镇公冷笑一声道:“这个倒霉的捉鱼人,只是你想洗清自己,最后脱身的一个牺牲品而已!”

  陆子矶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你应当说清楚王大毛中毒的事,这是个结,这个结解开了,那么我当重新对你作出评判。你说吧!”李镇公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

  有关王大毛,陆子矶已经不打算再作什么解释了。那个女孩的事,他在回桐镇的路上,在他下塔之前早已铁心秘而不宣。他不知道他和冒辟尘有关这个女孩的一番话是否被那两个登塔的孩子听了去,但要他主动出卖这个女孩,那是万万不能。她的牙虽有毒而心却无毒。这会儿,他为了苟活,不分青红皂白交出这个女孩,那他陆子矶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如果因为王大毛,他们想把他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三潭投毒之类的说法,纯粹是放他娘的狗臭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8

  陆子矶清清嗓子,异常肯定地告诉李镇公,桐镇人用三潭水而中毒之时,他正在追踪一条大蛇。

  “你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我想在许多事上,你都会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这正是你还敢回花山头的原因。我也没说是你亲手在三潭投毒,但是都一样。顺便问一句,你的那条被你驯化、为你所用、助你行凶作恶的大蛇,如今在哪里?”

  陆子矶明白李镇公所指的那条大蛇是怎么回事。他们居然把灵蛇视作他的另一条白头蟒了。他之所以在高梦轩他们面前不肯说及灵蛇之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但灵蛇不可以,因为它是这世界上唯一硕果仅存的蛇种,关键还是,人类先招它、惹它了。在这之前,在桐镇和黑龙潭,它没有滥杀的记录。

  那么,有关山妹子的女儿之事,他们是否会从那两个登塔的孩子口中知道了些什么?如果这样,山妹子的女儿恐怕已为世人所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陆子矶一生一世最对不住的人,恐怕算是这刚刚死了男人和父亲的山妹子母女二人了。

  想到这儿,陆子矶不禁心痛了起来。

  陆子矶怒道:他再也不想解释李镇公因大蛇而对他的指控了。还是那句话,说也没用。这阳世有李镇公这样自以为是的人,是阴间有诸多的冤魂的重要原因之一。

  陆子矶的这话,招来了李镇公一阵怪枭似的低笑。

  突然,李镇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声色俱厉地问道:“谈正事吧,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回桐镇的目的何在?你的同党又在哪里?”

  李镇公的笑声和说话腔调,使陆子矶额头青筋暴起,大为恼怒。他知道再说什么,屁也不顶。他双眉倒竖,豹眼环睁地怒声道:“我已经两次告诉你了,我只是将冒辟尘带回了桐镇,我就干了这个!这和乱党没有一点干系。好了,从这会儿起,我不会再回你一个字。你有什么招,全使出来,我搁这候着!”

    这话一完,陆子矶决定从此缄口不言。

  李镇公沉默了,他直视着陆子矶寻衅的目光,缓缓地离开桌子,向一边走去,但他又猛地转过身来对陆子矶说:“请你记住,我李镇公办案不是一日两日,什么样的鸟我都见过!今天,你就是座石像,我也要你开口!”

  李镇公一摆手,两个大汉就拧着陆子矶,将他带到吊架下。

  “羞死你先人!吃这碗饭的全是你他娘的这么满嘴胡搅?”陆子矶对李镇公满含讥笑地唾骂道。

  李镇公一愣,他从未遭遇过这样非常民间的喝骂。

  那两个大汉还没等他下令,就已经对陆子矶上手了。

  一盏盏喷着“王府”两个殷红大字的灯笼,顺着这廊道如火龙般一路翻滚,直奔渔园,而渔园里高低楼阁也同样大红灯笼高挂,星星点点,闪烁不定,宛如天女散花。

  张阿二兴冲冲地出花厅门,顺着廊道向灵屋洞走来。王兴国让他依旧回望江园,听从李镇公的人调遣。一听说李镇公在灵屋洞对陆子矶用刑,他就不顾一切地赶过来,准备到洞里看看热闹。

  突然,只见前面大树树身一颤,树叶纷纷扬扬如雨,从天而落。

  “咦!”张阿二跨出廊道,站在树下,抬头望望,再往下看看,看着这一地的落叶,一地的水,他的脸上眼中透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再次抬脸向上望去,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便头也不回地向通往灵屋洞的那孔门楼急急走去。

  汝月芬一脸泪水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发了半天的愣,看看鼻息均匀的万先生,拖过自己的红衣裙,动作僵直地将衣裙穿在了身上,而后下床,在房间摸来摸去。她一摸到门把手,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汝月芬悄然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穿行,然后下楼出门。一阵阵烈风,扬起了她满头的乌发和红裙。她一边无声无息地哭着,一边磕磕碰碰地走在通向望江园的小路上。

  从她躺下去之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她头上的那片天塌了。

  她在渔园廊桥所经历的那一切,是她所有噩梦中最恐怖的的噩梦。她竭力挣扎着从这个噩梦中逃出来,但又拼命地挣扎着不让自己醒来。然而,爹已经没了,她再不能失去娘了。她知道娘在哪里,她要救娘。

  一路上不时有人向这个泪如雨下的女孩询问,但她却一声不出地向前径直走去。

  “人来了吗?”李镇公见到张阿二下到洞里,瞥了他一眼,问道。

  “马上,就在后头!”张阿二脸上堆满了笑。

  这儿他来过好几次了,但从未见过李镇公他们对人用刑的场面。这一回,他铁了心地想领教领教,见识见识。一瞅李镇公没有说什么,张阿二便赶紧定定地站在李镇公的身后,大气不出地看起来了。

  灶边的那几具被煮熟的支离破碎的尸体,让张阿二半日没喘过气来。与李镇公他们比,他和王大毛阮老三捆个人,吊个人,再用竹杠敲个人,简直是个屁!平日把人踢几脚,掴几记耳光,连小打小闹也算不上。他娘的,到底是京城内务府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儿的人,张阿二多半都很熟。看到他们收拾陆子矶,他来劲极了。有人一看他手痒难熬的样子,就喊他上去搭把手。张阿二看看李镇公,李镇公什么也没说地向他别别脑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8

  “好嘞!”张阿二兴奋地大叫一声,便跑过去了。

  李镇公意识到这个陆子矶与薄一冰一样,再怎么弄都没有用了,便任凭手下人和张阿二瞎造了。他站得笔直地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陆子矶,默默地抽着烟卷。

  不一会儿,满眼放光的张阿二就放开胆子,同李镇公的手下一起干起来了。

  一个大汉用马尾捅进了陆子矶的尿道,刺穿了他的膀胱。

  张阿二直着嗓子尖叫着,挥舞着那根烧得白亮的铁钎在陆子矶的脸上划来划去。当他的铁钎停留在陆子矶的眼睑下时,他看了一眼李镇公,李镇公微微一笑,张阿二脸上的肌肉跳便成一片,他怪叫一声,将铁钎直通通地戳进了陆子矶的眼睛。

    陆子矶发出了一声犹如霹雳般的吼叫,而后当即昏死了过去。

  一个精壮的汉子从大缸中拎一桶冷水,向垂吊在一根十字木桩上的陆子矶走去,木桩后面是污血斑斑的洞壁。

  刚才看到张阿二过来,阿德的心一慌,脚一滑,震落了许多的树叶。看到张阿二,阿德突然清醒了不少,这世界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捻杀个人,如同捻杀只蚂蚁。

  但他阿德一直要活的呀。有一夜,他阿德被爹一顿毒打后,他怨杀!在床上捂住被子哭到半夜,最后偷偷地溜出家门,准备投河,想用一死来惩罚这个凶神恶煞的爹,叫你们打,你们打呀!他在镇西思范桥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看见了桥石下一大队蚂蚁在月光下,来去匆匆地搬运着一坨被碾作污泥的梨核和梨皮,那时已过二更。那一刻,他决定要活。于是,他又偷偷地溜了回去。

  是的,他要活的。但是,这会儿他咬牙切齿地在想,他若是冒叔叔,也一样,先杀这些狗日的,杀,无论怎样都要杀!杀不成,那就跳起身来去死,死给他们看!我不要活在你们这个一面孔的鬼世间,我不要!

  忽然廊道的地板上响起了两个明显负重的人的脚步声,不一会,只见镇商会里的两个同王大毛一样的狗日的,像抬猪抬羊似的用竹篼抬了个人嗵嗵嗵地走过来。

  竹篼里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声呻吟,那是令阿德铭心刻骨、终生不忘的呻吟,汝月芬命悬一线,躺在陆伯伯冒叔叔屋里长凳上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呻吟。

  阿德探身一看,天,汝……汝月芬的娘!

  商会里的那两个狗日的,走出廊道,走进那孔门楼。

  阿德茫然地张目四顾,他不明白他们把汝月芬的娘弄到这儿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呀?突然,他隔墙看见那边一片竹林的小路上,有一条红衣裙在飘呀飘。他心里当即一凛,这该不会是汝月芬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红衣裙越飘越近,他不能看清那女孩的面孔,但却看见了她头上犹如红蝶翻飞的蝴蝶结儿。

  阿德慌忙跳下树去,一路飞奔过去,上树,翻墙,再由墙及树,顺杆而下。

  当阿德站在他的汝月芬面前时,他一时竟不敢上前相认。

  汝月芬涕泪交流,面色死灰,那一对黑幽幽的眼睛没有丝毫神采。她不但目光呆滞,而且身姿僵硬。

  汝月芬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过去了,直直地走了过去。

  阿德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但他突然一抖,猛地意识到:这是梦游,汝月芬这是梦游!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游!

  阿德骇住了,他想到了玲玲的爹。听大人讲,正在梦游的人,不能惊动的,要吓掉魂的。

  风吹乱了汝月芬的头发,撩起了她的红裙。忽然,汝月芬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她哦哦地哭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阿德的心碎了,眼前这个被污浊的脏水浇了一身的人儿,就是他的汝月芬!即令全世界的脏水都浇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他的汝月芬!

  阿德突然像野狼嚎似地低吼了一声,冲上去,一把将汝月芬搂在怀里,而后眼泪刷地下来了。

  汝月芬浑身一震,眨眨眼,醒了。当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阿德时,她呻吟了一声,反手将阿德紧紧地抱住,热泪滚滚而下。

  在云层中一片片忽闪着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滚地雷中,高梦轩扶着窗栏望着对面这幢宋代木楼,天官就住在这楼里。

  自离开望江园的花厅,高梦轩一直悲愤难抑,他居然会与这样一个魔头相伴这么多年,而中国政府竟然由这样一个变态的嗜血的暴君执政,这是他和他的国家的耻辱。刚才天官的侍卫传话过来,说天官将要召见他和洪士牧,让他们坐等正式通知,但等了这半日,却也未见来人传唤。

  高梦轩知道自己是无用之人,只要天官不正式对他撕下脸来,他永远不会与这个让他深感鄙夷和屈辱的无耻之徒摊牌的。不过,他清楚这个社会将每年、每月、每时地制造出像冒辟尘这样的复仇者,他们终有一日,会使天官们脚下的大地发出阵阵剧烈的颤抖。

    刚才天官以渔园安全为由,让他的侍卫来警卫高梦轩下榻的这幢小楼,连端茶送水的人也被替换了。这使他感到他与天官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他虽一时不能明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缘由,但也隐隐感到这与望江园花厅那场所谓的提审有异常紧密的关联。

  高梦轩冷笑一声,踱回屋内,一把抓起桌上的笔盒,细细地端详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9

  鲁美伦觉得自从遭遇那个新寡的中国小镇妇人,她的生活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了。她知道她已被监视了,门外那两个声称前来护卫她的女军人,使她恍如置身于骇人的梦魇之中。

  鲁美伦口干舌燥,饮下刚刚由一个女佣沏好的龙井茶。然后趿拉着一双软底布拖鞋,不徐不疾地在房内来回踱步。

  那布拖鞋鞋面上锈有两朵七色梅,小巧精致。她早上一见就喜欢上这样一双拖鞋。房间里的一切,在这之前,她也都喜欢,大到木雕花床,小到桌上的笔架。

  鲁美伦突然隐隐感到腹中有一阵轻微的疼痛,她便捂着小腹走回书桌坐下。

  那一阵疼痛很快就过去了,她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拍纸簿来,将她昨晚通宵秉蚀写下的那几页纸撕下,揉作一团,扔进纸篓。

  鲁美伦凝神片刻,便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里飘飘忽忽地传来。

  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分别提着花花绿绿的两个包袱,疑疑惑惑地走进满是青苔味的这条长巷。走进这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小巷的桐镇,宛如走进一个迷魂阵,他们已经在这些七扭八歪的小巷中转悠很久了。

  门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道:“快,快请医生!”

  鲁美伦搁下笔,想出门看看,可她还未起立,便感到那一阵疼痛又来了,但这会儿的疼痛却带着一种尖利,犹如有一钩剪,突然攮入体内后,又向外一拖。

  鲁美伦低吟一声,连人带椅地倒了下去。

  四条大汉抬着两具尸体从高梦轩面前快步通过。高梦轩一个箭步冲进这幢楼里临时被改作抢救室的堂屋。

  鲁美伦赤裸的胸脯腾起一片黑雾,黑雾漫过她的脖子渐渐地向脸部推去。突然她的面孔扭曲成一团,全身如遭到电击般地开始剧烈地抽搐。

  看到那个戴着夹鼻眼镜的汉斯医生湖蓝色的眼睛中掠过一丝无奈和惋惜,高梦轩知道鲁美伦也完了。

  汉斯医生指指那两具覆盖着被单,躺在担架上等着被抬走的尸体,用德语告诉高梦轩说,他们都是中毒身亡!

  “中毒?”高梦轩全身一抖,双目喷火地扫视着堂屋外面的那些天官的侍卫和渔园的家人。忽然,他反身冲出抢救室,奔进自己的房间,从抽屉中一把抓出冒辟尘的笔盒,又奔回抢救室。

  那几丝形同须舌从蛇首花苞里向前引伸的花蕊,在高梦轩手中抖抖颤颤,犹如活物。

  “这是什么?”汉斯医生指着金龙草用德语问高梦轩。

  高梦轩一言未发地看着停止了抽搐,已经满面漆黑、气若游丝的鲁美伦,立即将金龙草填入口中细细嚼碎。金龙草入口,高梦轩觉得满口生香,如沐三春,那异香令他一阵晕眩。蓦地,一股清气迅速贯彻他的五脏六腑。

  高梦轩浑身精神不觉为之一振,连忙将金龙草连汁带渣地喂入鲁美伦口中。

  “这是什么?”汉斯医生看着刚刚闯进门来站在他身边的王四海,用夹生的汉语问道。

  这位渔园总管眼中飘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阴影,他看着脸上霎时渗出一层薄汗的鲁美伦,烦躁地摆了摆他那肥大的脑袋。

  “还有两位中午同鲁美伦小姐一桌进餐的人也在抢救。”从省上请来的谢医生向王四海通报道,他是因三潭水毒案而来到桐镇的,他说,“这些人的中毒症状与那些饮用三潭水中毒身亡的人不差毫厘。”

  “真该死,这是怎么搞的!”王四海向脸色青白神情冷峻的高梦轩迅速地瞥了一眼,咕哝道。

    一直在半边天忽闪着的闪电,突然又刷的一声撕裂了整个天空。

  “阿……德……”汝月芬仰起脸来,泣不成声地说道,“我爹……死了,我娘被他们捉……捉……到这儿……我……她们说……我……”

  阿德捂住了汝月芬的嘴,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她无须为她自己作任何申辩解释。刚才他还想从陆老伯嘴里讨句话——汝月芬是人,还是蛇,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如今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种东西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了。眼前这个被污浊的脏水浇了一身的人儿,就是他的汝月芬!即令全世界的脏水都浇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他的汝月芬!

  阿德咬牙切齿地告诉汝月芬,他泼出命,也要救下她的娘来。

  “走!”阿德拖着浑身颤抖的汝月芬,重返那棵枫杨树下。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爬上了半倚在廊屋沿上的那枝树梢。阿德颤颤巍巍地一脚搭在廊沿上,而后使劲向前一扑,攀上了廊道的屋脊。他回身来接汝月芬,但汝月芬拨开了他的手。她止住抽噎,吸了口气,轻轻一跃,便直接上了廊道的屋脊。

  两人摇摇摆摆地走到灵屋楼的外墙脊,绕大圈避开门楼后的喑哨,便双双进入内庭院的院墙。一看院内空无人影,他俩即刻由墙及树,顺树而下。忽然阿德看到了那个宛如狮子大开口的洞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9

  一大片光亮从那洞穴里,散散淡淡地漫入院内,洞中还隐隐传来瓮声瓮气的阵阵人声。

  阿德又紧紧地搀着汝月芬的手,不顾一切地向洞口摸去。

  高梦轩伏在鲁美伦房间外的栏杆上,看着移春楼一律被轻薄重色的大红绸帘遮掩着的花格楼窗,又看了看在移春楼一侧的观月楼。他现在明白那十来个女孩和她们的先生,为什么要被安置在与移春楼比邻的这幢小楼上了。他不期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双目含悲、一脸冷艳的红衣女孩。

  高梦轩觉得在这几个时辰里,他一下子变得通透了。对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他已了无牵挂。在这之前,他一直为荣誉、荣耀和这个国家活着,殊不知,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你不属于任何人,唯有你自己才是属于你自己的。高梦轩发现,人永远不会真正成熟,今天你会觉得自己比昨天成熟,而明天你又会觉得比今天比昨天更加成熟。从此时去看彼时,有多少事、多少话、多少想法,都会显出它可笑荒唐的一面!

  哼,老夫子在千年之前就对他的门生说,“乱邦勿入,危邦不居”呵!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我再不陪你玩了,还不行吗!从现在开始,高梦轩他开始要为自己活了。

  鲁美伦还在沉睡,高梦轩命唯一还留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卫,守候在鲁美伦左右,便独自走出了鲁美伦的房间,汉斯医生说她已无性命之忧了。

  他决定下楼去找洪士牧,一齐面见天官。他想让天官准他出洋考察,他想随鲁美伦一起去美国,他要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去读《孟子》。

  高梦轩一走,鲁美伦醒了。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自己刚才是躲过了一劫。她虚弱地微笑着,带着一种死里逃生后的喜悦向替她擦汗的德国女护士道谢。

  汉斯医生向她讲述了她获救的全过程,并对她说她是这七个中毒者中唯一的幸存者。鲁美伦闻言,不禁喜极而泣。她双手合十,大段大段的祈祷词从她心中喷涌而出,她为那个古老的复仇故事中的主角冒辟尘祈祷,为那个视死如归的有着侠士风骨的陆子矶祈祷。

  洞口的铁栅栏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了,张阿二的人抬着竹篼从湿漉漉的石级上走下来。

  “那女人来了!”眼球血红的张阿二兴奋地对李镇公道,然后又问他的人,“阮老三呢?”

  “半道上被四海爷的人叫上,去火烧弄了。”那喽啰埋头说道。

  “哼,这堂堂渔园总管四海爷的人要去火烧弄,恐怕谁也拦不住吧!”张阿二看了李镇公一眼,心想。他对李镇公连他们的人在桐镇各处通行都被禁止,大为不满,但他见到这位京城名捕时,屁都不敢放一个。

    李镇公已经发现这个王兴国的外甥是一头天生的嗜血的野兽,他向这个张阿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俩喽啰放下竹杠子,手忙脚乱地拎着竹篼将郝妹从中抖了出来。他们头也不抬地开始解开捆扎郝妹手脚的绳子,但捣鼓了半天也未能解开。

  李镇公向他的手下一努嘴,一个胖头大汉拎着把快刀走过来,打发了张阿二的俩喽啰。那两人看到胖头大汉割开郝妹绳子的同时还切开了她手脚的皮肉,他们即刻迈开大步,走出洞去。

  躲在洞口铁栅门柱子后的阿德和汝月芬一听见有人走上来,便双双飞快地退了出去,闪进了山岩下几根粗大的笋石和一蓬高大如树的芭蕉后面。待他们走远后,才又回到了半开半合的铁栅门后,引颈向下张望。

  一具裹在渔网中的残破的男尸,横卧在热气腾腾沸水四溢的锅台下边,他已经被煮熟了,皮肉显露出令人心悸的惨白。另外有两具死尸浑身上下一片死白,炮烙过的胸脯翻起的焦疤里还在渗出淡淡的血水。而那个铁锈蟹和他的人这时个个凶神恶煞,俨然厉鬼模样。

  阿德的手探过去,一把抓住了汝月芬的手。只要一有可能,他就会来抓她的手。汝月芬也反手紧住阿德的手,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需要过这只手。

  陆子矶耷拉着脑袋,悬在半空,看似性命交关。紧接着,阿德又看见了汝月芬的娘,扭作一堆地趴在血水横流的地上。阿德顿时头晕目眩了起来。但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从门楼那儿传来,同时还听到了那个暗哨的低语声和一只老猫歇斯底里的嘶叫声,他拉着汝月芬连忙又退回到芭蕉丛中。

  郝妹忽然觉得手腕和脚脖上的那种针扎般的又麻又痛的感觉,被一阵无比锐利的刺痛代替了。她猛地醒了过来,但仍然眼睛紧闭,只觉得浑身骨断筋销,头痛欲裂。

  过了一会儿,郝妹才慢慢地嘘开了眼睛,但当她渐渐厘清她所看到的一切时,她困惑极了,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人,还是算鬼!

  她钝钝地转动着脑筋在想,这到底咋回事呵!

  慢慢地,她终于想起来了,根发死了……死了。

  想到根发的死,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她守灵来着,蒲包老太去厨房间了。有人来了,不止一个,但还没看清楚进来的人都是谁,便被一闷棍敲昏了过去。

  郝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算不得一个人,他们要打、要杀、要捆,全由着这些人了!

  郝妹恨之切骨地睁开眼睛,但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又一桶冷水哗地泼在陆子矶赤裸的身子上,血水相混着从他身上一齐淌了下来。他微微地睁开一只独眼,模模糊糊地看见郝妹在一次一次地干呕。他吃力地思索着自己和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

  看着陆子矶慢慢苏醒过来,那个用桶泼水的精壮汉子用手一指灶边的尸体,对他说:“稀里哗啦全往外抖落吧,要不我们马上给你煮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9

  郝妹突然抬头看见了吊在十字木桩上的那个血人,终于慢慢地认出了那是陆子矶。看着已经没有一点人样的陆子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猛地爆发出一阵哭叫:“豹子哥……”

  “看看这个女人吧,她是因你才来这儿的!”李镇公反抄着手,示意手下截住向陆子矶扑去的郝妹,缓步过来对陆子矶说。

  “豹子……哥……”郝妹看着陆子矶拼命地哭叫挣扎。

  李镇公的手下开始剥郝妹的衣衫。

  “我……是……兄……弟……会的……”陆子矶对仰起脸来看他的李镇公嘶哑地低语道。

  赤裸着上身的郝妹发出一声声哭叫,满洞乱跑,她后边有个壮汉拖着皮鞭不慌不忙地追着,并一鞭一鞭甩在郝妹的前胸后背。突然,李镇公一摆手,站在一旁的两条大汉一下将郝妹扑倒在地。他们摁住挣扎喊叫的郝妹,将她的双手反绑在后,又用布带扎死她的裤脚管。

  一声猫叫从洞口传来,一个人抱着一只大黑猫颠颠地奔下石阶,径直走到郝妹跟前,而后将那只乱叫乱犟的黑猫塞进了郝妹的裤腰。

    同样也打着赤膊的张阿二直到看见他们扎死了郝妹的裤腰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这是要干啥。

  那个手执皮鞭的壮汉看到张阿二一脸疑惑,便又取了一根鞭子交到他手里,笑嘻嘻地对他说,这叫“猫蹬裆”,我们老祖宗发明的,专门用来惩处淫妇的一种刑法,来,你试试,抽下身!

  他们放开已被捆扎停当,发出一声声瘆人的尖叫的郝妹。张阿二比划了一下鞭子,而后扬起鞭梢,一鞭接着一鞭地抽了下去。汝月芬一家给他带来的所有的难堪、愤怒和麻烦,都随着嗖嗖嗖的鞭声挥发了出来。

  阿德听见从洞穴中响起大猫和郝妹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他拉着汝月芬从芭蕉丛中冲出来,再次奔到铁栅栏门前。汝月芬见亲娘光着上身在下面疯跑狂叫,她额上暴出根根青筋,浑身立时抖在了一处。她的手脚稣软,如遭遇梦魇,不能发力。

  阿德压下嗓子眼里的哭叫,原地团团乱转地寻找着木棒铁棍之类的东西。见洞口有一堆石卵子,他扑过去捞了两块,撇下傻呆的汝月芬,转身飞入栅栏门内。

  “妈啊!”阿德面无血色地从石阶上贴壁飞下,未等李镇公和他手下反应过来,便举着手中的石卵子拍在刚刚转过身来的张阿二门面上,紧接着又是一下。张阿二扔下鞭子,只觉脸面轰的一声,一股暴烈的刺痛霎时向脑际放射开去,他眼前一黑,嘴巴鼻子中顿时充斥着满满当当的一腔苦辣咸酸。

  “你们这些个畜生王八蛋……”阿德高举着石卵子又奔向目瞪口呆的李镇公。

  那个胖头汉子一步上前,一手捞过阿德,掐着他的脖子给拎了起来,然后像杀兔子似地将眼珠暴突的阿德狠狠地掼在地上。张阿二抹抹血脸,嘴角上挂着几缕血浆,抄起扔在一边的竹杠,死命地向双腿阵阵抽搐的阿德头上砸去。

  “啊!你们这些杀千刀呵,杀千刀……”眼神散乱的郝妹如旋风般地刮过来,一下扑倒在阿德身上。

  张阿二突然觉得大腿被人双手一紧,腿腱上被人狠命地咬了一口。他一看又是这个小兔崽子,老根发的女儿,便抬腿拼命一抖,然后大脚将被他抖落下来的汝月芬踹翻在地。

  那根竹杠再次高高举起,又呼呼砸下。

  陆子矶紧紧地闭起了那一只独眼,整张脸拧作了一团。

  那竹杠在郝妹头上炸开来,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一股又一股的鲜血从她头上如泉涌,向四下里拖拖拉拉地流淌开去。

  “娘——”汝月芬从地上跳起来,扑倒在娘身上死命地嚎叫。

  郝妹睁眼看看女儿,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惨笑,对汝月芬喃喃道:“到……底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还知道痛……痛娘……”

  郝妹抽搐着的四肢突然一犟,便向四面散荡开去。

  那个胖头汉子走到郝妹身边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站起来对李镇公说:“死了!”

  “娘呵!娘呵!不要死……不要剩下我一个人……”汝月芬呼天抢地摇着娘软绵绵的尸体,惨叫道,“不要死呀!娘呵!娘呵!”

  突然,汝月芬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一口气没上来,便大睁着双眼直直地仆倒在娘的尸身上,昏死了过去。

  “杀……”陆子矶拼命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一缕缕血水从陆子矶的眼耳鼻口中慢慢地爬了出来。

  望江园中那座巨菇形的假山孔中,有一双眼睛大睁着,万分诧异地看着池内的水变得越来越混浊。泥水先是一丝一缕地向外飘散开去,而后是如雾似絮地扯成一片,一波一波泥水叠叠相因。他绕出假山,立于小径,向池内探头一望,池岸上有一块一块的大湖石连结着泥团卟落卟落地滚入池内,又慢慢地化而开去。他拔出枪来悄然无声地往前跨出了两步。

  一个满挂泥浆的巨大的蟮首,徐徐升起,蟮首上大张着的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定洋洋地看了一眼一塌糊涂的池面,然后目光转向那个暗哨。暗哨与那一双巨眸一对视,便傻了。

    一条粗大如原木的长带呼啸着一跃而起,裹着那个始终张口结舌的暗哨兜入池底。水池内泛起一个巨大的涟漪,一圈圈地向四处扩散。潺潺的水溪川流而过,带走了混浊的泥水,水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两个巡逻人似乎感到池内的异样,一前一后地向这儿快步走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59

  水面上一簇簇荷叶相触相拱,在水中悠闲地上下轻漾着。他们在池岸上驻足良久,才转身离去。

  一条结满暗血痂盖的长尾从池中静静地漫上池岸向那两人滑去,池中央的王莲叶边竖起一个龟纹密布鳞甲起翘的蟮首,目不转睛地看着齐刷刷向前迈动的腿脚。巨尾突然朝那两人一抬一扫一收,那两人闷哼一声在空中舞动一番手脚,便耷拉着脑袋,不动了。

  血色蟮首看着巨尾缠着两个软绵绵的人儿缓缓地沉入池内,便也徐徐地下潜而去。

  微风拂来,吹皱满池清水。池水在暗中闪现出鲜活的粼粼波光一片。

  山门内的那片大林子里,有两人和一犬在穿行巡查,其中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竹竿,抽打着草丛树身。那犬忽然一阵狂吠,向前猛烈地扑腾着。

  在离他们不远处的竹林中,横卧着一条嘴里仍在滴血的犬尸和两具遍体黑紫的人尸。

  “真是活见鬼,还防蛇!”一位士兵拍拍狗头,向更远的草丛走去。他觉得这事简直可笑之极。

  “更他娘的滑稽的是,里头有两组巡逻队还为这配备了机关枪呢!”另一位士兵向他的伙伴追说道。他支起竹竿,吐了口气,一手扶在并排两棵大树中的一棵树干上。他一触手,觉得手上滑腻腻的,私下一惊,立即抽手。但还未等这俩人再次作出反应,他们已猛地被一股根本无法招架反抗的大力拦腰抱起。那俩士兵只觉得五脏六腑往上一涌,胸口一闷,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中发出了一阵又一阵轻微的嘈杂声,那狂吠着的大犬,忽然夹着尾巴趴在地上发出阵阵呜呜咽咽的哀嚎声,但不一会,一切声响都慢慢地消失殆尽。

  一股又一股暗血,从不同的地方,如涓涓细流顺坡而下,注入湍急的水流,红红黄黄地飘荡开去。

  李镇公看看浸于血泊中的郝妹和那个闯进来送死的男孩,瞅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女孩,仰面对陆子矶冷冷一笑道:“杀?是你杀了这女人和孩子呵!”

  陆子矶这时觉得浑身的血管大力扩张开来,他奋力一咬,咬下了自己的大舌,嚼一嚼,卟地喷在李镇公的脸上。

  这时,一直呆呆地站在一边的张阿二,突然一口黑血,而后瞠目结舌地连人带杠劈啪倒地。倒地的张阿二赤裸的上身立即布满黑气,吐出了一根蓝舌,胸口也随即出现一点朱砂红。

  满面血肉的李镇公,木僵僵地看着顷刻之间中毒身亡的张阿二,看看那个昏死在地的女孩,再看看那只慢慢暗淡下去的独眼。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

  “赶紧把这女孩绑起来,塞上嘴,给我送到渔园的那个德国佬那儿!”李镇公狞笑着,吩咐胖头汉子,他一看胖头汉子不明白,立即追加一句:“就是那个叫汉斯的德国医生,我随后就到!”

  胖头汉子飞快地取来一根细麻绳,将汝月芬捆扎起来,嘴里塞足棉布,夹起汝月芬,一路小跑地奔出洞口。他一出灵屋楼的楼门,就撞上了王四海和两个老家人。

  “这女孩怎么在你手里,我们找了她半天了。”这位渔园总管从来不笑的脸上,添了一丝笑意。

  “阿是没错,我说她的方向好像是朝这儿来的嘛!”那个两腮无肉的老家人,对王四海道。

  “行了,把人交给我们。”王四海吩咐胖头汉子道。

  “我们李先生说的,要把她交给汉斯医生,他马上也过去。”胖头汉子争犟道。

  王四海眯缝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胖头汉子立即将汝月芬塞到了那个两腮无肉的老家人手里。

  “你就甭管了,我们替你交给汉斯医生。”那个两腮无肉的老家人对胖头汉子说道。

    王四海一扭头就向通往渔园的月洞门走去。那两个老家人马上跟了过去。

  胖头汉子怏怏地穿过灵屋楼的楼门,向灵屋洞走去。

  那两个老家人,一个抱着汝月芬,一个立即替汝月芬松绑,拉出塞在她口中的棉布。王四海转过身来,从袋里掏出一块散发着刺鼻异味的手帕盖在汝月芬的脸上。他们三人迅速地通过月洞门。

  天空再次被一道贯通天地的枝状闪电撕开,一串仿佛带着恶意的响雷随即滚过大地,然后是不绝于耳的一声声闷闷的回声。

  胖头汉子一下到洞里,李镇公便诧异地拧过脸来。

  “女孩被渔园的那位总管,四海爷接走了。”胖头汉子说道。

  李镇公轻蔑地瞥了一眼胖头汉子,指指已经死得绷硬如炭的张阿二道,“瞎了,你的眼!”

  胖头汉子一缩脖子道:“他们说替我们把人交给汉斯医生!”

  “蠢货!”李镇公掏出一块手绢拭去脸上的血舌碎屑,将手绢掷在胖头汉子的脸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5:00

  这时,一道炫目的红光从铁栅栏门口一闪,夺门而入,顺阶飘下。

  李镇公朝陆子矶投去了敬畏的一眼,抬腿准备向洞口走去。但他突然看到那只俯视着他的独眼又蓦地一亮,而那张狰狞的脸上竟然漾起了一抹抢眼的微笑。

  李镇公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后猛扎扎地传来一阵惊恐之极的狂呼声,他大惑不解地转过脸去。

  一个硕大无朋的赤色蛇头从石阶顶上的铁栅栏门中伸了进来,接着,它那红光四射的硕大蛇身在台阶上渐渐地堆叠成山。

  它闪动着的一汪磷光的巨眼傲然俯视着洞中惊骇万状的人群,而后伸缩着粗大的血舌,顺阶轰然而下。这时,那个怪模怪样的蛇嘴突然张开了,露出了满嘴的尖牙利齿。

  洞穴内猛然间狼奔豕突,乱成一锅沸水。有人对准巨蛇连发数枪,但那巨蛇丝毫不以为意,抡起巨尾扫来。那两个没头苍蝇似地来回乱蹿的大汉腾空而起,一头扎向洞壁。顷刻间,脑瓜迸裂,血浆四射。

  那胖头汉子扎着双手从郝妹的尸身跟前一步步退开去。他虽然抖成了一团,手脚也不听使唤了,但还是紧贴洞壁,一步一步地向关押陆子矶的栅栏退去。

  巨蛇一跃而起朝胖头汉子铺天盖地地扑来,张开巨口如切瓜一般将他一咬两截。它在跃起时,尾巴一甩一卷,将另一个壮汉的腰一收,那壮汉子喉头猛然一紧,胸脯急剧向外扩张开去,他一双手无力抓挠着冰凉滑腻的蛇身,但随即一腔大血呈放射状向前喷射而出,紧接着脖子一歪,便气绝身亡。

  一个精壮汉子掏出手枪,天上地下地打完了所有的子弹,抖手抖脚地捏着空枪,木呆呆地看着巨蛇,一动也不动了。

  红蛇抽身一退,举着那壮汉向提着空枪的精壮汉子拍下,精壮汉子连同那人一起,眨眼功夫便成了红白相间的一堆肉块。另外一条持枪在手的大汉,下意识地扔下手中的枪,在一边哆嗦。红蛇举尾一挥,让过这筛糠大汉,其他一人见状,连忙也抛下刚刚抄在手里的枪。红蛇一摆首,放过那些人,昂首转向脸如猪肺满头冷汗的李镇公。

  李镇公看着胖头汉子的尸体碎块,转瞬之间便黑如炭段,便向满嘴鲜血泉涌的陆子矶扫一眼,立即转眼再去看大蛇。不是亲眼所见,他李镇公断断不能相信人间会有如此狞恶的巨蛇,也断断不能相信人间会有陆子矶这样的驯蛇人。

  红蛇向石人般的李镇公狞视了一眼,便源源不断地向郝妹涌去。

  那个扔下手中枪的汉子趁巨蛇游向郝妹,就扶着石壁一步一步蹭向台阶,一上石级,他们就飞步向外狂奔而去。

  巨蛇回首一愣,抡起尾巴猛扫过去,那汉子便直接在洞壁被拍成了肉饼子。

  突然,它再回首,张开血盆大口衔起了郝妹。

  被郝妹的血浸湿头脸的阿德,这时浑身一颤,一直紧攥在手掌心的石卵子啪嗒有声地滑到了地下。红蛇扬起巨首,如鹈鹕般地抖动着长颈,郝妹顷刻间便淹没在那张巨口之中。

    李镇公张目四顾,除了奄奄一息的陆子矶,他现在是这洞中唯一的活人了。他即刻缩腰收身,向台阶移步而去。但巨蛇即时展开身子,封住了他的去路。

  李镇公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皮,一额头的汗珠开始滚滚而下。

  红蛇摇首摆尾地向垂吊在半空中的陆子矶游了过去。

  陆子矶挂在眼腔外那粒焦黑的眼珠,像一粒脱线的纽扣,来来回回地游荡着。他独眼大睁,满含笑意地看着渐渐向他逼近的红灵蛇。

  巨蛇睁着绿莹莹的巨眸,昂首凝视着耷拉着脑袋的陆子矶,似乎陷入沉思。忽然,巨蛇吞吐着三叉舌,曲身而起,仿佛满怀敬畏地用吻部,轻轻触叩陆子矶的双脚。

  李镇公只觉得一股热流窸窸窣窣地涌上心头,双眼霎时泛起一丝亮光。看着一条力拔山兮天下无双的巨蛇匍匐在陆子矶的脚下,他不由得对这个粗粝的满头满身血污的乡巴佬生出一种敬畏之心。

  李镇公又看看在他眼前轻轻拍击地面的蛇尾,知道这条嗜杀成性的巨蛇,不会放过他了,他将如同洞中其他人一样,在劫难逃。

  俄顷,巨蛇大头一沉,离开陆子矶,掉头向洞口看去。

  那条闪耀着如同红玛瑙光泽的巨尾沉重而又轻灵地爬上了李镇公的胸前。巨蛇停下来,双目如炬地向面无人色的李镇公瞥了一眼,而后蛇尾一展一收。李镇公剧烈地狂舞着双手,拔地而起,而后被高高地抛起,如箭矢似的轰隆一声,飞入水气蒸腾、翻滚着无数大小泡沫的铁锅内。他撕开声带一声惨叫,从锅内直蹿空中。

  巨蛇摆尾,如掸尘似地将他撸入水花四溅的大铁锅中。

  李镇公千万根头发如万千条线形蠕虫在沸水中飘飞翻滚。

  陆子矶的那只独眼微微一亮,慢慢地合上了。随即,他重重垂下了他那一直尽力向上高扬着的头颅。

  那条红色的绸带,绕着这耷拉下来的脑袋,急剧地兜着圈子,然后急速地沉降在阿德血乎乎的脸上,抖个不停。

  阿德的鼻腔徐徐地喷出了两股温热的气息。

  巨蛇伸缩着长身,缓缓地向阿德这边游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5:00

  那条红色的绸带拔地而起,沿阶而上,从铁栅栏的洞口倏地荡了出去。

  红蛇反身扬首摆尾,向洞口奋力一冲。

  血肉横飞、尸体交藉的洞穴内,霎时清风雅静。

  自从李镇公一言不发离开花厅耳房后,潘文彬一直像只疯狂的大猩猩,大踏步地在花厅中来回疾走,他觉得气闷极了,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站在门边始终低头不语的秃头人突然听见潘文彬一声怪叫,立即飞步上前。

  窗前那一池黑亮亮的水面上半沉半浮着几具军服鼓胀的尸体。

  这时从灵屋楼到花厅的廊道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声音瘆人地长号道:“蛇怪呵……蛇精呀……”

  潘文彬反身扑到书架前拽下那挺机枪,奔出花厅。

  从望江楼奔过来的杨标,一把夺过潘文彬手里的机枪,迎着嚎叫声,沿廊道跑去。

  巨蛇伸伸缩缩地吐着血色的三叉舌,浩浩荡荡地向石阶慢慢游去。

  铁栅栏门突然砰的一声关死了,沿石级而上的巨蛇微微一愣,一挺机枪黑洞洞的枪管啪地架在洞穴门口,随即激烈的枪声在洞穴中发出炒豆般的嗒嗒声,一串又一串火舌如泼似泻地喷向巨蛇。

  巨蛇的头脸和长身一瞬间卟卟卟地翻出密密麻麻的絮肉,突然又有一串子弹依次穿透了它的腹部,留下了一排空洞。巨蛇长身一绞,滚下石阶,在洞中砸出一片飞尘。

  枪声戛然而止。杨标把打完子弹的机枪,扔给满面惊骇的潘文彬。

  杨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向下探视。

  巨蛇突然锉动利牙,弓身一弹,一展身如狂浪怒涛铺天盖地地扑向铁栅栏门,铁栅栏门轰地应声倒下,压翻了未能及时抽身的潘文彬。红蛇长身如列车轰轰隆隆从他的身上碾压而过,潘文彬的前胸后背骨节骨脑顷刻之间,便被碾成片状,化成一堆红红白白的肉泥。

    杨标则一个后滚翻,向外逃去。

  在天际深处络绎不绝地传来的一阵阵闷吼声,突然又化作环天霹雳,爆出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口大灶的火膛中架着的桑杆木轰地塌坍下来,有几根柴火带着一串串的火星从灶膛中滚落在地,有的柴火在一汪汪血水中咝咝地冒着白烟,而有的仍呼呼地跃动着蓝色的火焰。而那口可供上百人吃饭的大铁锅里,则依然沸水四溅,热气蒸腾。

  阿德的眼睫一抖,眼睛慢慢地张开了。他一睁眼便摸着隆隆作响的脑袋,一骨碌坐了起来。

  巨蛇游出洞穴,浑身上下已挂满了血浆。它懵懵懂懂地看看前面隔一方庭院的灵屋楼,又看看出入院子的门楼,一时拿不准应当何去何从。

  杨标逃过庭院蹿出楼门,回身向巨蛇头脸连开两枪,然后继续沿廊道撒腿奔逃。

  一发子弹嘤地钻进了巨蛇的左眸,巨蛇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击打懵了,它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扫翻一路大树假山,再从被它击坍的门楼上翻滚而来。随着门楼和廊道的坍塌而坠落的一排灯笼立即在风中呼呼地燃烧了起来,几扇碎裂的花窗,也随即冒出了一缕缕的淡烟。

  巨蛇从廊道中一路杀来,红光过处,一片惨叫声不绝。在这同时,不论廊道,还是廊道两侧的楼堂内外,一盏盏灯笼纷纷坠地有声,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火团。

  杨标冲进花厅,从架上取下两枚手雷又转身出屋,他拽下了手雷的拉环,向逃遁的巨蛇奋力掷去。但那颗冒着浓烟的手雷从巨蛇身上高高地弹起,而后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回花厅。

  轰隆一声,花厅内碎屑溅开,杨标粉身碎骨。花厅耳房临水的窗墙也就此轰然塌下。

  红绸带歪歪斜斜地飘离了望江园,掠过墨黑色的天空,在四周一声接一声的炸雷中,一头扎进渔园。

  灵蛇扬首前行,用那只依然是绿光莹莹的独眸凝视着天上若隐若现而去的红绸带,跌打滚爬地尾随追去,一路上在地下划出了一道殷血淋淋的宽带。

  两个眉清目秀的侍卫绕过移春楼的山墙,向楼后踱去。其中一个侍卫忽然看见一溜时隐时现的暗光在前方林中一闪。他悄声招呼他的伙伴,向林中摸去。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他们同时看到了一道宽大的血迹一路隐入了旁边那一片幽暗的林中。这两个侍卫同时吹响了警笛。霎时间,有十几个侍卫从不同的方向冒出来,奔跑过来。

  灵蛇在这一片奇异的声响中愣住了,它抖颤着剧痛无比的脑袋,缓缓地爬上了一棵参天大树,然后纠缠在树冠下,向下探出血糊拉拉的脑袋。它的大嘴和长身上处处翻翘着的伤口仍有一股股鲜血顺着粗粝的树干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

  众侍卫呈散兵线慢慢地在林中搜索前进,最后从四面向这株大树靠拢过来。

  一个身形颀长的侍卫率先摸到树下,他看到隆起在地表的粗大树根边,有一小摊水汪汪的阴影。

  突然,啪嗒一声,一滴黏稠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5:00

  他一边擦拭着脸,一边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有一线鲜血如蛇似的顺着粗粝的树干犹豫不决地往下淌着。他摊开拭擦着脸的那只手一看,天啊,血!

  “在树上!”那侍卫大叫一声,便往后一跃,欲待退走。

  在周围游走的侍卫闻声,向这儿迅速奔来。

  灵蛇瞪大着那只绿莹莹的眸子,身形动作显得极其迟缓地从树上半垂下来,它突然嗖的一声引身向前,悬在空中拦住了侍卫的去路。

  那侍卫猛然感觉两耳生风,一抬头看到面前,竖起一个龟纹密布鳞甲起翘的大蟮首,瞪着绿莹茔莹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

  他忽然看见自己的衣袂轻轻起舞,呈一线向前飘去,猛然明白这条巨蛇要干什么了。一股强大的气流突然呼的一声将他向上拖曳而去,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力摆脱这股千钧之力。

    “救、救、救、救人……”那侍卫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向同伴狂吼乱叫。

  十几个已经合围过来的侍卫同时举枪向灵蛇一阵齐射。

  灵蛇见状,放过那侍卫,巨身轰地向后一撤。那侍卫一个前栽狠狠地撞向大树。灵蛇迅捷地滑下树干,它的尾梢顺势大张着向前一探,而后死命地向内一抡,一排碗口粗的大树即刻便被拦腰击折,有几个侍卫连人带枪应声倒下。

  剩下的侍卫魂飞魄散地踩着这一天一地的断枝败叶一边回头开枪,一边狂嚎着向林中四处逃散开去。

  在一片炒豆似的枪声中,灵蛇紧随其后似离弦箭般地向前飞驰而去,它所途经的林中,不时地传出一声声瘆人的惨叫声。

  天官的侍卫长提枪带着几个侍卫冲进林中,立即闷在了那儿。

  林中到处可见大片血肉,像屠场似的,而有片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漆黑如鬼魅的残尸,不远处还躺着几具被勒成条状的尸体。一股小风轻快地在林中滑行着,枝叶一片沙沙响。小风拂过,他们脚下一簇压折的草茎战栗着纷纷直起腰来。

  突然有一盏幽绿色的灯笼从林中不徐不疾地向他们这边移来。荧光越逼越近,侍卫长定了定神,向那一盏绿莹莹的灯笼看了一眼,便向那儿连连开枪,可那黑糊糊的庞然大物不但没有轰然倒下,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他们冲来。

  “大蛇呵!”侍卫长惨叫一声,掉头向移春楼的大门死命地奔去。

  这时,侍卫长看到移春楼后窗洞开,窗内如有一块巨炭红红火火,冒出丝丝缕缕烟雾。

  高梦轩坐在自己房间里发闷,刚才他找了一大圈也没有找着洪士牧。他不知道,这个洪士牧会不会在躲他。有时,人心就是这样难测。他想将陆子矶所托之事拜托给洪士牧,因为金龙草,还有鲁美伦的一笔赠款,托他转交给冒辟尘的义父。

  猛地,楼下传来一片充满着恐惧的尖叫声。高梦轩飞身推开落地长窗,扑到栏杆前。

  楼下突然枪声大作,园门口的侍卫和其他的哨兵从各处向这儿飞奔,一见沿着甬道滚滚而来的巨蛇,便齐齐地向它开枪射击。但直到打完枪里的子弹,那浑身是血的独眼巨蛇仍然昂扬着血色蛇首,像山一样地向他们压来。

  侍卫哨兵们霎时个个脸上血色全无,随即上上下下抖作一团。他们这才意识到这是蚍蜉撼树,立即掉头而逃。

  看着那条面目可怖的巨蛇如浪似地涌向这儿来,高梦轩突然记起了书桌抽屉里,陆子矶留下的两袋蛇药。他拔脚冲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抓出那两袋蛇药,反身向窗栏奔去。他在半道上,扯开药袋的袋口,一到栏杆前他兜着袋底,用力一抖,将两袋药粉向下抛撒开去。

  药粉如尘,纷纷扬扬地向四处弥漫开来。

  灵蛇猛然间感到一阵窒息的气息,呼地顺着甬道飘散过来,它立时觉得体内一阵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齐齐向上顶撞。这时,一阵比眼睛比腹腔更加尖锐的疼痛如闪电似地向外辐射开去。它狞视着楼栏上那个将两只袋子扔下来的人影,即刻蜷缩成团,着地翻滚起来。

  园内霎时山崩地裂,假山老树和园墙依次轰轰隆隆倒下一片,树叶砖头泥块在庭园上空飞舞。鸡飞狗跳的庭园里爆出一片更加乱混的喧嚣声。突然,那巨蛇纵身直上,冲破园墙,向外飞奔而去。

  高梦轩手掌和腿肚子突然抽筋了,痛得他凉飕飕地直冒冷汗,他扶着栏杆,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体。

  在一声连着一声的响雷中,穿着睡衣趴在外屋桌上的王天官被自己一阵激烈的呛咳震醒。李镇公关于王伯爵被炸身亡和高梦轩私通乱党的两份报告已经被扯碎了,地毯上全是这两份报告的纸屑。

  王天官睁开醉眼,抖抖颤颤地将桌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全部撸到地板上,那条贯通头顶的跳动着的大疤,此刻一片血红。他感到两边的太阳穴又是一阵阵的大痛。他抱着脑袋,使劲地将头一下一下地磕击桌面。

    一缕缕烟雾如细小游蛇从房间的板壁和墙头上,轻飘飘地在他权作客厅的外屋游荡。王天官突然觉得口渴难当,于是便闭住眼睛,连连唤着他贴身侍卫的名字。忽然,他记起他已将侍卫及机要秘书全部赶到了楼下,他方才不要看见任何人,不论他是谁。

  王天官又发出了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他猛地睁眼一看,发现里屋房间板墙的墙头上有一片烟火缭绕。他浑身一震,终于完全清醒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5:00

  风助火势,如万马奔驰的大火,咆哮如雷地沿墙内墙外的密林一路轰轰烈烈地燃烧开去。

  一些喷发着大火的巨树纷纷倒下,砸向了观月楼和另外两幢楼屋。几个从观月楼里逃出来的人在空地上蹦脚尖叫,他们向一些军士指点着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的楼屋,嚷嚷着救人。

  “那儿全是学生,全是孩子!”一个侍卫指着观月楼狂叫着。他一身撩焦衣衫,趔趔趄趄地扑进了观月楼里。高梦轩闻言一惊,深悔自己这半日竟未想到这个。他飞身下楼,一边高呼救火,一边向观月楼跑去。跑到园门,两个天官的侍卫挡住了去路。

  高梦轩脸色大变,怒斥一声,奋臂将两个侍卫推开,仍旧向前跑去。

  这时,那个冲进观月楼的侍卫背着万先生,在透着火光的烟雾中扑出门外。随后,一条大汉两肋分别夹着一个黑糊糊的女孩,踉踉跄跄奔出门外,一头栽在地下。

  “段督军!”门外的军士一见倒地大汉,齐声惊叫。

  “快救人,救火!”被烟火撩焦的段督军大呼着,率领军士又冲进了楼里。

  王兴国失魂落魄地在阮老三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朝这儿拖着腿,走过来。

  一头乌发已被燎尽的万先生在清点着她的学生,那群围着她的学生个个焦头烂额,放声大哭。文先生则抱着焦煳糊的范小娴哭个不停。

  “还有一个,我的学生,还有一个,汝月芬呵,求求你们去救一救呀!”万先生手舞足蹈地指着烈焰冲天的观月楼发疯般地嘶叫道。

  “她在那儿,已经没得救了!”王兴国指指完全被大火吞没了移春楼,痴痴傻傻地对万先生说。一想到那条妖魔鬼怪般的巨蛇,想到凭空飘来的天官,王兴国就忍不住浑身乱颤。

    高梦轩跑近楼前,正要冲进火海,只听见背后一声枪响,他身子一颤,慢慢地转过身来。他难以置信地向那个天官的侍卫看了一眼,再向正望向自己的鲁美伦看了一眼。又是一声枪响,高梦轩的胸口再次绽开了一朵血花。

  高梦轩圆睁着大眼,直身仆地。

  鲁美伦直觉心如刀绞,她低吟一声,便缓缓地瘫倒在地。

  “天官手谕!”天官的侍卫提着枪,高举着一张纸,对周围拥过来的人喊叫道。

  高梦轩的几个马弁突然出现在楼道里,他们手里的枪同时响了,天官的侍卫应声倒下。

  一直蓄势待发的风暴,终于在此刻骤然而来!大江犹如万条蛟龙,发出了声震天宇的咆哮声。惊天动地的狂风,飙地而起,驱赶着漫天的黑云直扑桐镇而来。黑压压的乌云相互追逐,如惊涛骇浪般地掠过桐镇上空。

  “天啊!”林立生站在山门外睁圆眼睛惊呼道。望江楼此时已是火光冲天。

  一想到新的灾难可能会落到汝月芬和阿德头上,林立生五脏俱焚,他想都未想,一个箭步蹿进半敞着的山门。

  墙外的树林里,一片大树被崩塌的望江楼如飞矢似抛射过来的火团点着了,大树的枝枝杈杈即刻劈啪作响地燃烧起来,在黑暗中如金蛇狂舞。周边青翠的树枝树叶被热气流冲得东倒西歪,不一会,也纷纷冒出滚滚浓烟。

  那些烧得白亮白亮的大树如巨人似的倒向对过的河岸,顷刻之间,大火又从渔园对岸一路燃起,铺天盖地直逼桐镇而来。

  渔园火烧时,成千上万的桐镇人倾巢出动,站在桥心爬上墙头,甚至攀上大树登高一望,遥看一片火海的渔园。待大风呼啦啦从天而降,他们立时叫爹喊娘,四处逃散开去。

  有人嚷着“着火了,着火了”,从门口哒哒哒哒地跑过。

  阿德娘从凳子上跳起来,将她手里紧握着那只玉盒,放在桌上,急忙追出去想问一问什么地方着火了。忽然间,她听得远处一阵令人心颤的怪啸。风来了!

  阿德娘关上大门,想奔楼上去关窗。一股大风呼的一声拍开底下的后门,紧接着,大片的屋瓦像纸片一样飘下来,砸碎在天井里。继而,楼窗发出一片碎响,几扇窗轰隆一声坠下楼去。

  阿德房间里的窗扇已经全被狂风撕下刮走了,头发四飞的阿德娘看看被风扯下的帐子夺窗而去,看看墙上泪如雨下的外公,浑身战栗了一下,突然,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她首先想到了阿德,便高叫一声:“阿德呵!”

  去蚌壳弄的念头从阿德娘脑际一掠而过。于是,她飞身下楼,扑向门外。

  由西而东的大火很快在镇上形成燎原之势,席卷了桐镇的上塘下塘,两条隔河火龙时而相交齐头并进,时而又分道扬镳向四下里扩散开去。河道里一艘艘大小船只纷纷夺路而逃,但在颜老板一排长长的竹排前挤成肚子,于是船家各自立马用竹篙战作一团。一时间,河道上血肉横飞,有不少船夫被戳入水中。

  但待火从两岸气势汹汹扑来时,这些激战犹酣的船家又立即罢战弃船而逃。但竹行下游未受梗阻之苦的船只,却也未能逃脱乘风追来的漫天大火,有些船只火头未及,半张帆篷已经起烟着火。于是船上人纷纷落水,与水面上密密麻麻击浪而去的鼠群一齐顺河逃生而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5:01

  在肆虐的风中,阿德娘只得扶墙而行。她的脚下一直有尾巴咬着尾巴连成一串串的老鼠通过,放眼望去,满大街的老鼠和人流在滚滚的烟雾中向着镇东而去。她看见一股股烟火,起初从那些被风推拉着的破屋烂墙下钻出来时,还如火蛇吞吐,但一眨眼功夫那火就如蛟龙一跳八丈高地扑向四邻的院墙。

  阿德娘知道阿德完了,男人完了,她的家完了,桐镇完了!

  阿德娘呼一声“苍天”,在逃生的人流中号啕大哭起来,但她的哭声立即被风卷得无踪无影。

  “阿德姆妈……”阿钟和林立生狂叫着冲出浓烟,向软倒在地的阿德娘飞奔而来,他的身后是面孔青紫的阿德爹。

    阿德爹大叫着,排开众人,架起阿德娘便往回奔去。阿钟跑在阿德爹娘边上,脸上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庄严。阿德不在,他这样做,就越发显出他对朋友赤胆忠心。但林立生却惊慌失措地看着阿德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我家阿德呢,阿德咋办呀!”阿德娘向阿钟追问。她并不熟识林立生。

  “估计同汝月芬在一起。”阿钟看看林立生,摇着头说。

  刚才他一进家,娘就慌里慌张对他说,镇公所来人找过他,还问过他爹去了哪里。阿钟一想就知道他有麻烦,他有麻烦,阿德和汝月芬也肯定要有麻烦。阿德一直到现在也没回家,不知道会不会已经出事了。但林立生一来,将阿德被抓的事一说,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不过,他相信阿德总能逃得过去的。于是,他拿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大声地对自己、对阿德爹娘嚷道:“喔哟,阿德啥人?他总归有办法救出汝月芬同他自家的。”

  阿钟催着阿德爹娘,一马当先地在风烟滚滚的街巷中引路。

  阿德娘听阿钟这样说,心里好受了些。男人说这阿钟知道有一条逃生的路,老山泉有个洞直通镇外。

  大火烧起来后,男人奔回家时正好撞上阿钟,然后就一起出街,满世界地找她。

  “你儿子不会有事的,我说不会就不会!阿钟说你儿子也知道老山泉的这个洞窟,说不定早去了那儿哩!”阿德爹架着阿德娘气喘如牛地说道。

  一群熟悉的面孔突然从人流中冒出来,向这儿奔来。金山肃然而又神气地跑在前面,放开喉咙大声地招呼着阿钟爹娘和自己的爹娘,他的身后还有藕河街的一大群街坊。

  “阿德姆妈,快跟我们来,快呀!”在人流中的玲玲和她爹娘一齐向他们又是招手又是大叫。

  “卞德青的妈妈爸爸,卞德青呢?”女施先生大喊着,离开人群,朝阿德爹娘奔过来。

  施艳林原先以为施亚平可能已经回到学堂,但未曾见到施亚平,她就在老校工的门房里坐等,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于是决定先去趟蚌壳弄,看看汝月芬的娘,可能的话再聊聊汝月芬的事,看能不能从汝月芬她娘的嘴里再掏点什么出来。但待她走到藕河街,一场漫天大火竟然从天而降,她便卷入了这扶老携幼的滚滚人流。

  阿德娘刚才听了阿钟和阿德他爹的几句话,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但一见阿德的先生,她的心里又乱套了。她鼻子一酸,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我也在找呀,施先生,这可咋办呀,施先生?”

  施艳林一把拉着阿德娘的手,边跑边安慰着。她向渔园方向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卞德青如果还在那儿的话,肯定没得命了。现在谁都知道这场席卷桐镇的大火最初就是从那开始烧起来的。

  “你不会说,我家阿德在渔园吧!”阿德娘看见施艳林的眼神,慌了。她盯着如同漫天飞鸟黑压压地在浓烟滚滚的红黑色天空中疯狂旋转飞舞的屋瓦,长嚎道:“阿德……”

  施亚平和张屠夫他们从熄灭的火场上撤下来时,个个衣衫褴褛,精疲力竭。他们吃了寺里的僧人送来的素面后,又开始在河埠口清洗肮脏不堪的洋龙。当狂风大作之时,已经有人来报,渔园失火,要他们立即开赴渔园。

  那艘炮艇闻讯,则立即升火启动,逆水而上,向渔园方向驶去。炮艇可以一直开到渔园前面的河埠头。但那炮艇很快打着倒车,炮击着那些磕磕碰碰向它撞来的火船,飞快地朝镇中的通江桥退来。然而如赤壁火烧连营,那些燃起一篷冲天火的大小船只,在威力无比的热气浪的推波助澜之下,如离弦箭似地接二连三地向着通江桥,向着炮艇飞来。

  大风卷起漫天飞沙和烟雾呐喊着,如在天空中杀出一路的千军万马,向东奔袭而来。到处是乱蹿的老鼠和哭叫奔走的人,还有一股股灼热的气浪。施亚平他们突然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河道中传来,一个夹杂着许多残肢的水柱冲天而起——炮艇爆炸了。

    施亚平他们扔下已经寸步难行的洋龙,在疯狂的人流的裹挟下向东门南禅寺逃来。他们的身后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和房屋的倒塌声,随着一声更大的爆炸声响起,两岸顷刻间便变成了一片火海。但东门这边已经烧过一烧,没有任何可以过火的东西,至少现在,这边是整个桐镇最安全的地方了,可是打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施亚平再也未见一人逃出东门,除了几条畏首畏尾的长蛇,只有滚滚洪流的老鼠汹涌而来。

  一声如牛哞似的汽笛声破空而来,游轮甲板上舱顶上游轮的每个角落都是黄蜡蜡的士兵,登船者用枪托用脚将那些死命想挤上船去的士兵和桐镇人赶上岸去。跳板已被强行撤去,有些从船舷上从跳板上落水的人,立即被游轮泛起的大浪冲向两边和河滩,而有的落水者则直接被吸入船底,待再次浮出水面时,已成一堆破烂。

  一时间河埠口骂声不绝,继而是零星的枪声和一片鬼哭狼嚎。但紧接着便是一阵异常激烈的枪声,被抛在岸上的士兵与已经登船的士兵开始相互对射,而那艘游轮吭哧吭哧地慢慢离岸而去。忽然,一个被击伤的士兵向游轮奋力掷去了一枚手雷,随着笫一枚手雷投出,又有几枚手雷击中了驾驶舱和轮机舱,轮机如牛大喘,而后慢慢地熄了。在手雷的爆炸声中,立即起火了的游轮,失去动力一头撞向了对面的驳岸上,而后又弹了回来。游轮上的人犹如下饺子似的,又扑通扑通地投向河中。

  那艘空无一人的游轮冒着滚滚浓烟,七扭八歪地顺流而下。

  施亚平他们与留守寺中的士兵一起登上塔顶,远望渔园,但一见之下,个个魂不附体。桐镇上空已完全被厚厚实实的烟雾笼罩,一场连天大火席卷了桐镇的四面八方,处处可见冲天火浪,如怒潮翻滚。

  几条大蛇小蛇忽然批开池中的浮萍水莲,上了池岸。只见一条被捶扁了脑袋的黑蛇,风驰电掣地飞过甬道,钻入塔门,然后一层一层地攀上了塔梯,舞动着如章鱼触手似的分叉舌,向一脸痛楚的施亚平摇头摆尾地游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5:01

  黑压压的老鼠覆盖了河面,覆盖了大街小巷,如前仆后继的军团穿越火海,穿越堆积如山的尸骸和残壁断垣,一浪一浪地通过寺门寺墙,浩浩荡荡,翻卷呼啸而去。

  望江园园墙外的山门口此时也是火光冲天,山门口一股股大火如蟠龙,团团盘绕在门洞中,张牙舞爪地吞吐火舌,园内沿墙的树木这时也各自摇摇摆摆地发火喷焰,形如通天火柱。

  满头、满脸、满身是血的阿德冲出灵屋洞,没头没脑地四处乱蹿,他在找汝月芬。他在洞里醒来,汝月芬和她的娘都不见了,洞里只有尸体,陆伯伯也死了。

  突然他看到一瘸一拐的王兴国和阮老三引领着满脸污黑的大队人马呼地涌出月洞门。

  长蛇阵的人流一路叫喳喳地向着这边奔来,阿德仰面看看这一道由此弯曲向上,伏壁直达山巅的爬山廊,王兴国和他的大队人马想从这儿的廊道逃生。耸于山巅的螺髻亭四下的草木四周也飘摇着一蓬蓬狼烟,那儿好像是整个渔园唯一没有起火的地方。

  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老家人突然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拦住王兴国,大叫道:“李先生和他的人,还有张阿二全死了!”

  王兴国一时气结,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廊道内突然砰的一声,刚才没有发出来的火,全都变成蓬蓬勃勃的火头。这些火头不一会,便化作一条大火龙迅猛地沿着那一道弯弯曲曲伏壁直达山巅的爬山廊奔去。

  耸于山巅的螺髻亭上空,也立即与渔园望江园一样完全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淡红色的冲天烟雾之中。

  看着孤山也化为一片火海,王兴国一声惨叫,掩面大哭起来。跟在他后面的大队人马,一见之下,也立即哭叫起来。整个望江园霎时哭声震天。

  阿德这才意识到汝月芬她们要完了,他拼命地逆人流而动,向着渔园跑去,边跑边向人打听万先生和她的学生,但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统统自顾自地逃命而去。

    阿德忽然听到一群女孩的哭叫声,他便迎着声音向前飞奔。

  万先生文先生领着那群始终哭天喊地的女生,一路逃来。

  一个军服被烧得千疮百孔的侍卫走在她们的前头,差点儿与阿德撞了个满怀。那侍卫背着一个黑糊糊的小孩,阿德定神一看,那黑孩子竟然是范小娴。

  “范小娴,天哪!”阿德惊呼道。

  范小娴伏在那人背上痛哭不止,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和头皮眉毛已全都被火燎去。

  “汝月芬呢,汝月芬呢?”阿德摇摆范小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范小娴张开没有睫毛的眼睛看看阿德,泪如泉涌道:“万先生听他们说,汝月芬烧死在移春楼了!”

  “快逃,根本就没救了……快逃吧,火就烧过来了……”那侍卫指指熊熊燃烧的移春楼向阿德喊道。

  “不……”阿德嚎叫着,撇下侍卫范小娴,从万先生她们身边奔过。

  “卞德青!”万先生文先生和那群女生齐声高喊。

  阿德向着火浪滚滚涌来的移春楼飞奔而去。他不信就是不信,那个对他说过“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的汝月芬会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高梦轩的马弁分别驮着鲁美伦和胸口打着十字绷带的高梦轩,像急行军似地向阿德奔来,身后跟着汉斯医生和护士。而紧随其后的两个卫士背着洪士牧和段督军,也迎着阿德疾步走来。

  “干什么去,你……你个孩子,不要命啦!”高梦轩看见一个泪流满面,从头到脚浑身是血的孩子奔过来,睁大眼睛,低声喝道。

  鲁美伦在马弁背上伸出手,扯着那个五官扭曲、双目痴呆的血孩不放。

  “汝月芬……”阿德喃喃地自语着,泪眼直视前方,死命一犟,挣开那女人的手,抽抽搭搭地向完全被大火吞没的移春楼狂奔而去。

  一棵棵参天古树,如一条条巨大的火龙扭曲着,向天地抛洒着一束束火团,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嘶叫。

  “阿德阿德……不要啊……”浑身是水的林立生双脚时时腾空,死命地从远处高高低低地飞奔过来。他的身后同样是浑身上下水淋淋的阿钟、金山、施艳林和阿德的爹娘。

  万先生文先生和所有的女生,高梦轩同鲁美伦、洪士牧、段督军一齐转过身去看那个绝尘而去的血孩子。

  那个如飞蛾又像落叶的血孩子,向火海缓缓飘去。他张开双臂,跃动着双脚,仿佛跳着绵延千年的古舞,舞呵舞呵,隐没在海蓝色的光焰里。

  高梦轩、鲁美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德儿呀……”阿德娘一头栽在地上。阿德爹双膝一软,跪直在地。

  一条状似红绸的飘带,缓缓地从烈焰中升腾而起,然后向化成一片火海的移春楼盘旋俯冲,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然后再盘旋再俯冲……

  红绸带在移春楼火浪翻滚的上空久久地盘旋着,一圈、两圈、三圈……

  良久良久,那红艳如血的绸带,扬首一领,剧烈地抖颤着,擘天而去……



~~~~~~~~~~~~~~~~~~~~~~~~~~~~~~~~~~~~~~~~~~~~~~~~~全文完~~~~~~~~~~~~~~~~~~~~~~~~~~~~~~~~~~~~~~~~~~~~~~~~~

kakteen 发表于 2008-4-7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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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妖MM 发表于 2008-4-8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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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哼哼 发表于 2008-4-8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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