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19
阿德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如果说有什么使他痛彻心扉的东西,他以为那就是眼前这些个蛇。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生命的卑微和悲哀。他一心希望那些个蛇立马全部死去,不要再给人炫耀生杀予夺的权力。从这一刻起,阿德开始认定:一个没有尊严的生命,死不足惜!唯有死,才能唤回生命中残存的那一丁点可怜的体面。死,是那些个卑微的生灵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自卫。
待阿德再次睁开眼睛,汝月芬已如魂灵出壳般地沿街飘去,他便拖拉着双腿慢慢地跟了过去。
围观者的说话声瞬间蒸腾起来。
“喔哟,这条蛇气性真大呵!”
“野东西都这样,前两天我逮住只老麻雀,就在我眼皮底下活活撞杀在笼子里的。”
……
“作孽呵!”另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人丛中摇头叹息道。
“作个屁孽,这只老甲鱼!”一个愣头青向老者翻翻白眼说。
“杀大鱼也是这杀法,总归要先砸昏了再杀,要不刀进去,揿都揿不住,屁都不懂!”一对青年夫妻摇头晃脑地对兴致勃勃的看客嚷道。
高申扔下大锤,让伙计将那条大王蛇剥皮去骨。他坐回藤榻,扫一眼老者离去的背影大声说:“作孽?这世道就是扛子打老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再蛀杠子!日妈妈的,捉鱼吃鱼,捉虾吃虾,作个屁孽!杀猪宰羊,就不作孽?甭说吃蛇,不行的时候吃人都要吃哩!到天上去我也这么说。”
“对呵,对呵!”有几个人笑眯眯地附和道。
“这样的大蛇,还真从来没吃过,买点!”
“我也买点,尝尝看!”
“快看,这么粗的蛇鞭,快看哪,喏,这边!”
雄蛇顷刻间便被切割成段成块,围观的人纷纷拥到案前,争先恐后地掏钱买下那些仍在战栗着的块段。
高申的一个伙计高高地拎着金色大蛇的蛇鞭,炫耀地走向专泡蛇鞭的大酒瓮。
“让我看看哪,从来没有见过蛇鞭,我出世至今!”有几个一拥而上地挤到高申身边。
金色雌蛇和依墙而立的竹笼里大大小小的蛇,一律蛇首面壁,倒伏不起。
“这条傻逼大蛇,还会哭哩!”有人盯着青篾竹箱里的雌蛇看,惊奇地喊道。
“我看看,我看看!”又有几人嚷道,拥了过来。
“自己才是傻逼一个,那是高申刚刚浇的水,再去睡睡醒吧!”有人在案前戏谑道。
阿德回头看看高申蛇行那一堆人,发一狠声:“去死吧,你们!”
汝月芬立住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空洞地看着阿德。她觉得一阵阵的晕眩恶心,脑袋如漩涡般地开始急剧地旋转。
阿德暗中吃了一惊,他觉着汝月芬的脸似乎有些变形,一下子变得陌生极了。
汝月芬用同样显得空空洞洞的声音对阿德道:“我还是有些昏,下午再不到学堂了。你自己走吧!”
汝月芬说完话,看都不看阿德,自顾去了。
阿德愣住了,心里不觉一冷,看着汝月芬哀怨而又凄恻的背影渐渐离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下坠。
王兴国穿着一身肥大的拷绸衫裤,像只大鹅那样踌躇满志地走过高申蛇行。这两天他到县上开了个会,回到桐镇已经半夜了。今早他听讲王庄案,有了一点点眉眼,心里有点开心。两个嫌疑人已经押在警所,待进一步查明。看来施朝安这个人还是很有章法的,如能真的破掉这个案子,将此案办成铁案,他施朝安就此可以一朝扬名天下知了,这到底是一桩有十来年之久的积案,是一桩牵扯十几条人命的重特大连环杀人案。王兴国决定这会儿先去警所看个情况,再去伯爵那儿,说说会上的情况。
“噢,王先生,忙呵!”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向王兴国打哈哈。
“噢,买蛇肉啊。煲汤还是清炖红烧?”王兴国随口一问。
这十多年,南风东渐。镇上的人嗜食蛇肉,几乎是无蛇不成席,还炒煸蒸炸烤,弄出几十种吃法。
“烧汤,女人马上要养儿子,吃点补补!”壮汉将一条斩头去尾的剥皮长蛇,扔在篮子里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0
“镇长,辛苦,从县上回转来了!”高申赶忙起身招呼。
“回转来了。”王兴国道,“生意兴隆呵!”
“托福,托福,托你镇长的福!喔,对了,王镇长你订的活蛇酒,蛇胆蛇鞭酒,还有盘蛇干,正在装船,你老要不要过过目?”
那艘泊在河道里的大船上传来一声闷响,一坛蛇血酒在甲板上碎裂开来,血酒顺着甲板流入了河中,并很快在河中淡化开去。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冲着失手打碎蛇血酒的搬运工皱了皱眉,大声唤出一个水手:“阿四,弄干净!”
“我来,我来!”一个塌鼻梁后生从船舱口走出来,拎起吊桶从河里吊了一桶水,哗的一声将甲板上的残酒碎坛冲进河中。那个面无人色的搬运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漾入河水中的那一团团一片片红红黑黑的酒液顺流散去。
王兴国向那个对他抱拳致意的船老大摆摆手,又对高申说:“高申会跟我玩勺子?”
“小的不敢!”高申一脸正色地说。
王兴国哈哈一笑,向高申等人摆摆手,朝着警所走去。
镇公所和商会在一处办公,此时正有几个镇上的店东匆忙地进出。王兴国与他们客气几句准备走入警所,只见张阿二也从镇公所门里走出来,一见王兴国,连忙奔过来,向他说了昨儿下午王大毛出的事。
王兴国就与张阿二一起走进镇长办公室,阮老三他们就拥过来了。
王兴国坐在屋里唯一一把太师椅里,他对王大毛自说自话,不同他商量,就对那个蛇郎中霸王上弓,很是气恼。他张大眼不屑地看着张阿二、阮老三说道:“毒掌,说书!”
张阿二、阮老三不吱声了。
“那就先养着,看好毒伤再说!”王兴国目光透过六角形的窗格,看着对面庭院一角几株新发的芭蕉。那几片宽大舒展的芭蕉叶生青碧绿,与耸立在侧的一高一低两根表面布满蜂窝状的青红石笋,相映成趣。
王兴国一直觉得王大毛身边这些人,包括王大毛本人,一帮粗胚!除了耍横斗勇,一无是处。王大毛这样公开胡来,这样行事,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但王大毛是王伯爵的远房侄子,他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即使说了,也没什么用。在王大毛眼里,这桐镇恐怕除了伯爵,谁都不会入他的眼,他王兴国也是。有时,王大毛想看见他,就看见他,想看不见他,就可以看不见他。也好,强中自有强中手,这小子吃点苦头也好。
王兴国朝着窗外略一沉思,呷一口账房先生端来的茶,慢声道:“这两天,你们和那一拨小兄弟再别到外头惹是生非,别给捅娄子!省上的几个大客人这一半天就到。”
张阿二不服气地咕哝道:“就这样栽了,还能叫这个江湖郎中在咱这二亩三分地上兴风作浪不成?”
“那是不是有点便宜了那小子了,我们在镇上还从来没有这样跌过份!昨儿下午丢死人了,连个小姑娘家的也敢浇我们一头粪水!我们前面刚到施警长那儿,要他捉人,但他一点账都不卖!”阮老三垂着眼睛,告了施朝安一状。
“你们的意思让施朝安立马把那个蛇郎中给捉起来?你们让那个施朝安这样捉人,他就这样捉人,这警所是你们哥几个开的?真是吃了灯草灰,放屁轻掸掸!”王兴国不耐烦地斥责道。然后伏在桌上双手抹一把脸,疲惫地说:“再说吧,过了这一阵再说!县上通告,一年的各种税费再不一月一交了,半年收一次。先吹吹风,对那些商户,告诉大家,这样都省心。另外,成立商团要收的那一块,也一并收齐……这事肯定有点难度,但不能拖,一拖,弄得一点威势都没了,往后再怎么讲话!这些话我都同财税所的周所长都讲过了,所里的税警明天下乡了,这几天你们就帮着周所长他们的人一起跑跑。好了,辛苦各位了,拜托!”
张阿二、阮老三无趣地点点头。他们也知道在很多时候,王兴国当不了施朝安的家,这家伙拗着呢。施朝安是县局直接任命的,除了伯爵,一般情况下,施朝安只听他自己的。况且施朝安和陆子矶说的,王大毛有可能在其他地方中了什么毒,随后发力时伏毒发作,也不是不在理,他们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不成,现在不成。听讲,这个蛇郎中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上过报纸。要没有蛇药方的事,还行。办这种事,居然还敲锣打鼓的,生怕外边的人不知道!谈是可以谈的,但只能智取不能强索,触,你们还硬来了。传出去,被报界什么人捅出来,哼哼,伯爵他要不扒你们的皮,你们来问我!天官的声誉,天官家乡的声誉,不容败坏!”王兴国沉吟片刻,一挥手又道,“回头再说,先找人把他看起来。病么瞧着。回头,我再找伯爵说话吧。好了,就这样!”
“有数,娘舅!”张阿二、阮老三他们齐声应答。张阿二的娘亲和王兴国沾亲带故,所以管王兴国叫娘舅。而阮老三他们则是跟着张阿二叫。
张阿二、阮老三他们走了。
王兴国大张双臂,伸了个懒腰。账房又颠颠地进门,他扶扶眼镜在门口大叫一声:“王先生的参汤,端过来!”
王兴国向账房摆摆手,起身向外走去。他走到遍植花木的后院,拐进通向警所的一扇小门。
王兴国挨着文书坐在一张书桌边上,施朝安则坐在书桌的中间,一手把玩着他那把五连发短枪。
“走,快点!”门口传来一阵吆喝声。
一个瘦身的精壮汉子被带了进来。那人一张瘦长脸显得很平和,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透着几许怨毒。王兴国眼睛一接触这人的目光,就朝其他地方看了一眼。大家整日价在街上走来走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王兴国低下头啜了一口茶汁。和刚才那个被带出去的箍桶匠比,他对这个牛郎中的印象不坏。不像那个整日价跑乡的箍桶匠一脸晦气,特想自己拿竹杠敲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0
箍桶匠离王庄不过十几里地,据他自己讲中午弄了两碗烧酒一吃,便在住处睡了个昏天黑地,但没有人证。他平时争勇斗狠,一身霸气,最最关键的是,早年,他居然也在大湖开过船,是那种快船。
王兴国怎么看这个牛郎中,怎么都觉得他不像个强盗胚。
这个专门走村串户劁猪阉鸡的兽医,原本像镇上专看跌打损伤的老方宝一样,说说清就可以回去困觉的,老方宝那一日下午也同样下乡出了诊的,但时间上碰得上榫,接得上茬,一问就可以关门落栓了。可这个牛郎中到钱家庄去给牛瞧病,中间却有好几个时辰的空当,问题在于,他一开口就有意吃掉了这几个时辰,而他离开桐镇时恰巧在司空坊的老桥上,被一个到镇上卖洋山芋乡下人撞见了,那个乡下人还与牛郎中说了几句话,他说当时桥上还有一个镇上人家的孩子在场。这些都是施朝安的人在一个叫肖家浜的村坊上摸来的情况。
“再问一遍,到钱家庄之前,去哪了?”施朝安平心静气地问道。
冒辟尘怨气冲天地答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你不是一般的拎不清!”施朝安瞅了一眼光着膀子握着鞭子的陶巡警一眼,对冒辟尘叹道,转头向另一个赤膊大汉努努嘴,“把他的衣裳剥了!”
赤膊大汉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撕下了冒辟尘的褂子和裤子,揉作一团,扔在一边。冒辟尘浑身上下没有丝毫赘肉,身材不仅匀称,而且是一身的腱子肉。
“嚯,好身胚!我问最后一遍,到钱家庄之前,你去哪了?”施朝安赞许地看着那个极其健美的身子,仍然平心静气地问道。
冒辟尘微微扬扬脑袋,闭上了眼睛。
施朝安一示意,陶巡警与赤膊大汉便扑过去,把冒辟尘吊在了梁上,然后左右开弓地抡起了皮鞭。顷刻间,满屋子都是皮鞭的呼啸声。
王兴国闭眼了,但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牛郎中已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人。
阿德跨进了警所的大门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怯乎,但小腿肚却抽得很疼,他从来没有迈进过这儿的门槛。
把阿德从学堂里领到这儿的老巡警让他站在过道里,一躬身便推开里头的一间屋门进去了。阿德和阿钟、金山经常在街上碰着这个老巡警,人蔫坏蔫坏,他本名毕节生,镇上人背后却都管他叫老甲鱼,是桐镇警所年纪最老的一个巡警。老甲鱼一进门,里头乱七八糟的声音就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甲鱼就探出头来叫阿德。
阿德跨进门,瞧见一个被吊在梁上的血人就哆嗦开了。
“别怕,小伙子,别怕!”施朝安走过来摸摸阿德的脑袋瓜轻声轻气地说。
陶巡警拎了两桶水进来,哗地泼在了那血人的身上。血水像一条条赤链蛇似地在地上向四处蜿蜒开去,阿德倒了两回脚,血水像认准了他似的,还是往他脚底下钻。施朝安索性把阿德领到书桌那儿,面对着那个浑身上下布满纵横交错血口子的人。
那人突然呼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牛郎中!”阿德惊叫一声,然后立即移开眼睛去看他那根接弯了的小拇指。他根本不敢正视牛郎中,本能地害怕这个血糊拉拉的人,害怕那双能把这世上任何东西都能切割粉碎的眼睛。
“你认识他?很好,你现在把前天下午在司空坊桥上怎么碰见这个牛郎中,说了些啥,后来你又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在这儿给大家伙讲讲。”施朝安有几分得意地看了王兴国一眼,什么样的人都能找着,如果动脑筋去找的话。他让底下人到镇上的三所学堂里去查,这三筛两筛,人就出来了。
一开始女施先生把阿德叫到老甲鱼跟前,他就知道没好事。这只老甲鱼特意说到了一个买蛇蛋和洋山芋的乡下人,他立刻明白那个有蛇蛋的乡下人已经讲了这个牛郎中那天下午要到乡下去的事。
牛郎中人是有点怪人兮兮,但不像是个坏人。能给一个从学堂里逃出来的小把戏一把白果,还给他说了那样一番话的人,绝不能是坏人!你们一天到夜,神气活现,除了你们自己,把谁也不当人看,我干吗要相帮你们?阿德抬起头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看到一身是血的冒辟尘,心里又是一激灵。
他们把人打成这样,显然是牛郎中那天下午去的那个乡下出了什么事,可他们又吃不准牛郎中是不是去了那儿,因为那个有蛇蛋的乡下人先走,所以这会儿叫我来对证。我是独一个看到牛郎中往哪去的人,我说啥就是啥,我索性说他后来又回来了,你们还能把我咋的!
想到这,阿德觉得小腿肚也不疼了。他一个壳都没卡,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统统讲了一遍。说话时,他既不去看牛郎中也不去看那只老甲鱼。最后,阿德清清嗓子道:“我先看到伊进了桑树林,后来我睡着了一会儿,结果伊又回来了,说有样什么东西没拿,就下桥回镇上去了,我后来蹲在桥上,一直到老晚老晚,也没有见伊回来过。”
施朝安和王兴国面面相觑地对了一眼,就别过头去看老甲鱼毕节生。
施朝安狠狠地瞪那只老甲鱼的时候,被阿德看见了,阿德很高兴。他原来亲眼看到过这只老甲鱼打过一个挑箩筐的乡下老太婆,还踩扁了那两只箩筐。那个乡下老太婆扁担横过来时,没有看见这只老甲鱼,刮了他一下,他就打人家。
施朝安对阿德道:“你刚才那些话,不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吧?”
阿德一脸真诚地看着施朝安,坚定不移地摇摇头。
“这些事儿你刚才在学堂里怎么不讲?这会儿到这了,就瞎讲!”那只老甲鱼嘟囔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0
“我才没有瞎讲呢,你自己才瞎讲!刚才在学堂里,你问我,那个卖蛇蛋的人走了,牛郎中同我说过啥,后来又到哪去了。我摸出玉佩,说到牛郎中同我说玉的事,话还没说完,你就叫我不要讲了,还有白果,你也不要我讲,你说只讲看见没看见他下桥,朝哪边方向去了就行了,其他的全是废话,然后你就把我领来了!这可以问我们先生,是你自己不要我讲睡觉的事的!”阿德开始装糊涂。
施朝安盯着老甲鱼,像是问是不是这回事,老甲鱼犹犹豫豫地点点头,表示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当时我觉得这小孩有点吞吞吐吐,东拉西扯,就以为他要扯些完全不搭界的事了,我就叫他不要讲下去了。”
王兴国微微地对施朝安摆摆脑袋,眼睛去看大梁上的那几个专门吊打人的铁吊环。施朝安有点败兴地对那只老甲鱼和阿德挥挥手,老甲鱼没好气地一把拖着阿德出去了。
阿德出门时回头看了看牛郎中,牛郎中的眼睛这会儿又闭上了,但他身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水,血水里还带着一些小血泡泡。阿德打了个寒噤,挤在那只老甲鱼之前,跨出门去。
施朝安没劲透了,刚听到从肖家浜摸来的情况,有人在司空坊老桥上看到要下乡的牛郎中冒辟尘,他心里就一动,一审问,这个牛郎中露出破绽——去钱家庄的时间碰不上,他简直欣喜若狂,可是因为阿德的这番证词,他感到一只快要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施朝安用力地将他那把短枪砸在桌上,对睁大着眼睛的冒辟尘厉声说道:“我现在不管你上桥下桥的事,你现今只要说清楚,你在去钱家庄前,也就是吃夜饭之前,这几个钟头在哪里,只要有人证明,马上放你!”
阿德一出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那是一个高个穿洋装的大姑娘。这姑娘,阿德在镇上从来没见过。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有一张俏丽的面孔,但此刻面孔涨得血红,一脸怒容。她推开阿德,又拨拉开随后跟阿德走出来的老甲鱼,闯进门去。
“他在我那儿,我可以证明。”那个洋装大姑娘脆声应道。
王兴国从书桌边霍地立起身来,大惊失色地喊道:“忆阳,你啥辰光回转来的!”
施朝安垂下了眼睛。
门砰的一声,在阿德和老甲鱼身后关上了。阿德突然听见门里爆出一声压抑着的长长的号叫。
阿德原本以为一出门,这只老甲鱼会同他过不去,嫌他在学堂里似乎故意没把话讲清,弄得自己丢人现眼的。谁想老甲鱼瞪着眼睛,垂着两只大手,一个劲地嘟囔着这样一句:“阿是做梦呵,真个像在做梦呵!这种事怎么可能!”
他奶奶的,跑吧!阿德头也不回地奔出这道石库门,像匹小马驹似地蹦高跳着,沿河驳岸逃走了。
河道里传来一声声极为霸气的吆喝声,一艘满载着坛坛罐罐的大货船船首船舷上站了几个手执铁头长竹篙的壮汉,他们左点一篙右支一篙地将船驶出一段较为狭窄的河道,这艘货船仿如一艘威风凛凛的官船,迎面摇来的大小船只纷纷贴岸让出河道。
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扳着大舵,如海军上将般地威严,笔直地立在船尾的舱房里。而站在一边摇大橹的老卜头,阿德认识,他是绍兴阿婆的男人。绍兴阿婆在斜桥河口摆了个葱摊,娘要用葱时总打发阿德到这个绍兴阿婆那儿去买的。老卜头对一个沿着船舷撑篙一路走近的赤脚汉子说:“阿四呵,你家主婆在岸上送你呢,你看伊的眼睛呢,夜里你没喂饱人家呗!”
两岸都有看他们出船的人堆,如夹道欢送一般。
“老翘辫子!”那个叫阿四的往人堆里瞅了一眼,没找着,便笑骂一声,又拖着竹篙往船头走去。
那艘船一驶入较为开阔的河道,船上大橹都摇将起来,船速骤然快了许多。阿德一直站在那儿看船,他突然看见大船驶过后的河道里,竟有许多小鱼像着了魔似地纷纷蹿出水面,向两边逃散开去。有两只小划子上的渔夫,见此情景,便操起赶网,喜滋滋地划了过去,另有一艘乌篷船也急忙追过去,加入捉鱼人的行列。于是岸上的人又改看捉鱼了,他们的神情投入而又专注,眼睛一律都是直勾勾的。
阿德始终在诧异,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鱼蹿出来呢?他问旁边一个小伙子,不料那个小伙子竟怒气冲冲地反问他一句:“你问我,我问谁呀?”说完又津津有味地去看那些划来划去的船了。
阿德看到那些颇有斩获的捉鱼人都收船划向河湾河汊,看到人都散尽了,才怏怏离去。原本一有点什么事,他想用最快的速度告诉的人是阿钟、金山,但现在对他们,他再没有那种迫切的诉说欲望了。他只想同汝月芬说说那个牛郎中的事,分享他把老甲鱼和施警长他们耍了一耍的秘密。但汝月芬与他分手回家时的那份冷淡,令他心里很是添堵。那个该死的邋遢高申!
学堂,阿德这会儿是不肯去了的,回家时间又尚早,到汝月芬家里去看她,他又不敢。于是他便百无聊赖地四处游荡,但一会儿,他有些口渴难耐,刚才讲得太多了。突然,他看到桥堍下的那家茶馆店的茶房,拖了一板车的竹壳暖壶当当心心地从七高八低的碎石路上推过,他立即想到了老山泉茶馆店。
“去听会儿书吧!”阿德对自己说。他做贼心虚地朝四面一看,什么熟面孔都没有,立即蹿进混堂弄,向老山泉茶馆店跑去。
桐镇有好几家茶馆店,但在镇头街尾的茶馆店,大都是乡下人有事出街或者是做做小生意的人落市后吃茶海聊歇脚的地方,这种茶馆店只供粗茶,店堂里也非常简陋。
但老山泉茶馆店在桐镇却是独出一角的茶馆,首先这茶馆开在一片古宅中,它本是明朝万历十五年间的一个探花的府第。很多年来,这是镇上有头有脸,有铜钿的吃茶人常常聚首吃茶的地方,在老山泉馆店吃茶那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在这儿吃茶,不仅有茶点,而且还可以叫外卖,店里唱戏说书的台子虽然比书场戏馆的要小,但却比那些地方更精致考究。
老山泉的地界在府前街,在镇公所的后面。阿德是这儿的常客,他一放夜学,只要可能,常常会绕到老山泉,站在大门外听立壁书,要是茶房振兴伯伯当值,看到阿德来,他便会从大门出来进去时将门留出一道缝来,让他听得更清楚些。有时干脆还会把他放进去,直到曲终人散,他才回转家中。
有时阿德因为在学堂未能饮水,再加上一路狂奔,到老山泉时,阿德已是口干舌燥,干渴难耐,书场散场后,他便逮住那一只只茶壶,将其中茶脚一一逼干吃尽。三伏天气这茶脚既解渴又降暑,但一来二往,阿德在吃茶方面被惯出一身毛病。茶非精品不饮,而且碧螺春雨前毛尖,他一饮便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1
振兴伯伯比爹大个一岁半岁的,但比爹有精神气,还有孩子缘。阿德就很喜欢他。阿德带林立生到老山泉来过几趟,林立生同振兴伯伯也熟识了起来。阿德有时不去,他也去。一到茶室关门打烊,林立生就帮着扫地抹桌子,抱着一畚箕一畚箕的瓜皮果壳去很远的地方倒垃圾,因而老山泉里的香烟壳子都归他了,即使他不去,他们也会替他留着,振兴伯伯有时还会将烟壳子拆开抚平,凑成一小摞再交给他呢。
阿德兴冲冲地向老山泉赶去,那个身板永远挺得笔直的振兴伯正巧迎头走来。一见阿德,他向老山泉茶馆店方向努努嘴,轻声轻气地问阿德:“阿是去我那儿?”
阿德有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振兴伯一脸严肃地对阿德说:“赶快回转去吧,有人刚刚碰上你的娘,对她说了你老在这听书,吃茶脚的事,你娘已经火透火透了!过掉一段时间再来吧!”
阿德闻言,点点头,手脚冰凉地走开了。振兴伯伯没讲是谁向娘告发了他,但这不妨碍他将那人的祖宗十八辈骂得在棺材里翻身。这一天对阿德来说也是最倒霉的一天,汝月芬么汝月芬不理他了,听书吃茶的事么也被娘知道了,他清楚他回到家中,会有什么样的事在等着他。
“倒霉呀!”阿德怨天尤人地向家中走去。
阿德在通往藕河街弄口的一家人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脑门子的官司。他哪儿都不想去,也不想动,一直坐到日头西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不点背着书包,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回家去,他才磨磨蹭蹭顺着街路,走进大敞着的家门。
灶头上的锅盖腾腾腾地跳着,呼呼地冒着热气,灶膛里的桑杆柴也在毕毕剥剥地发出零零星星的爆裂声。阿德贼头贼脑地侧耳听了听楼上,发现娘也不在,他心中大喜,立时偷偷摸摸溜上楼去,藏进自己的房间,取一册书在手,然后装模作样地伏在桌上开始看书。娘不是去倒垃圾,就是到街口的店里去打酱油买吃粥酱菜什么的了。
他竖起耳朵,捕捉着街路和自家弄堂里的一切动静,心里慌得不行。每一次有女人的脚步声从楼下通过时,他的心都要嗵嗵地跳个不住。几次一来,阿德火了,他突然又想到了小带坟,想到了手挥铁锤砸向大蛇头骨的高申,想着被警所的人打得血糊拉拉的冒辟尘,这世上还是带着血腥气的恶人多。他将这股突如其来的怨恨,忽然迁移到了爹娘身上,打,一天到晚就是打。就这么回事了,你活一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怕什么,横竖横了!阿德扔下课本,腾腾腾地下楼去吃茶,他渴坏了。
阿德打开那个大茶缸盖,娘总是在大茶缸里凉好满满的一缸茶汁。盖一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是一缸新沏的上好龙井!爹只有去老山泉吃茶或者是来了大客人才会动用这龙井茶叶的。阿德惶恐地放下茶缸。
“吃吧,放下做啥!”娘站在后门口,手里拎个小竹篮柔声柔气地对他说。小竹篮里放着几样时鲜水果和炒货店里的三角包。
阿德知道坏事了。
他和林立生在老山泉打烊后,帮振兴伯他们收拾茶盏家什,运气好的话,有时可以在茶桌上撞见只把水果,或者零零星星的几小撮松子榛子五香豆瓜子这些炒货的。他和林立生通常会趁人不备,将这些人家吃剩没有收走的东西,占为己有,等出了茶馆再平分。这样的事情不是每次都能碰见的,只要不是吃茶听书客人的钱物,这些吃食,茶房们通常都可以闷声不响地收作自用的。第一次碰见一小摊椒盐野胡桃,振兴伯就对他俩眨眨眼睛,做个手势,示意他俩收到自己的袋袋里的。他妈妈的,连这也告诉了呵!
阿德在娘的软硬兼施下,没滋没味地吃掉了两只蟠桃、两只李子和一只香蕉还有一只苹果。然后,娘摊开一包包炒货,并端起茶缸为他斟满了茶杯。
阿德看着满满一杯琥珀色的茶汁,为难极了。
娘看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阿德呵,啥时候想吃这些东西,给娘说,咱们自家买,娘丢不起这个人的。”
娘温软地摸了摸阿德的头,起身走向灶屋。看着娘受伤的背影,阿德一直撑得死硬的头颈耷拉了下来,他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德暗暗发誓,以后他绝不跨进老山泉的门半步,哪怕那儿茶壶里盛的都是仙水。
陆子矶从来没有这么早上过床,他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剩饭就躺下了。那盏洋油灯就搁在床边的骨牌凳上,堂屋门缝里只要有一丝风吹进来,灯火就上蹿下跳地抖个不停,陆子矶索性一口吹熄了油灯。
那一张张晒草药的竹匾整整齐齐地搁在一层层的木架上,从暗中慢慢地隐出来。里屋的两面墙也都是这样搁着竹匾的木架子,弄得屋子像间蚕房似的。
堂屋后面有一条夹道,通往后院。那扇已经关不上的院门,在小风中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那院很大,靠院墙的三面地,原来房东还用来种毛豆和洋山芋什么的,这宅子租出去后,那片地就荒了,里头杂草丛生,还有那些人憎狗嫌的孩子往里扔的破瓦碎砖。
院里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大坑,有及膝的,还有齐腰的。那是牛郎中用来练本事的,每天都要跳进跳出几十下上百下,而且腿脚上还绑着沙袋呢!这话是房东说的,但陆子矶搬过来这两日,一次也没见这个牛郎中练过。
那个牛郎中竟然一直没回来,不过,他不想管这事。
从王大毛那儿回到家里,陆子矶又配了几帖药,让仍然跟着他的其中一个捎回去。王大毛这会儿是锐气全无,不再是恶形恶状的样子,一天恨不得吃八回药,看他的眼神也像条可怜巴巴的断了脊梁的癞皮狗,王大毛那些狐朋狗党一个个也不再像原先那么凶神恶煞的了。他看完王大毛,一走出屋,他们一个个盯着陆子矶的手,隔开八丈远。
“那会不会,你这两只爪子,整天价把那些毒蛇摆弄来摆弄去,百毒入侵,弄出这么一副毒掌来呢?”其中一个大汉用商量的口气问陆子矶。
“你说不是你干的,那你的意思就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干的?那个小姑娘是条蝰蛇,一口能把人咬成这样?”那个大块头走往陆子矶跟前凑了凑,这么问他。
“我要真练出一副毒掌来,我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就不吃这碗饭了,我就开镖局去,就到京城去当御前侍卫了!”陆子矶若无其事地对那个大汉说,然后又对大块头道,“我不敢称自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但我至少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是我的事我就担着!赖个什么劲?我把话说白了,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先不说谁有理无理,如果真出了人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球子的,砍下个头,碗大的疤。可是这事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的,我不是要赖账,确实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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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1
陆子矶威风凛凛地环视着众人。
这时,张阿二和阮老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过来了。
张阿二闻言,嘴角抑止不住地抖了起来,他觉得自从昨儿和这个江湖郎中一交手后一直在吃瘪,而且再怎么着也扎不回面子了,今天也是。他看了看这几个兄弟心想,不想个法子弄把枪挂挂,日后栽的时候多着呢!人多?人多有个球用!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认他和这拨兄弟都是吃屎的,都是酒囊饭袋!
陆子矶又添说道:“谁又能说你们这个大毛兄弟一定没在其他地方中过什么毒?那毒先定在那儿,随后就在那发了出来!”
陆子矶这话已经不是第一遍了,连施朝安也这么说过。张阿二没好气地对身边的人说:“去去去,再别瞎折腾了,陆师也算仗义之人,再不要为难陆师了,咱们先不要去管张三的毒还是李四的毒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大毛哥的毒伤看好,不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了!”
陆子矶走的时候阮老三凑到他跟前一脸讨好地说:“同陆师是不打不相识,是吧,陆师?”
阮老三说完话还回过脸去向张阿二一挤眼,陆子矶见状,心里涌出一种深深的厌恶,他甚至对自己也生出了几分鄙夷。依自己过去的脾气,他恨不得宰了那王大毛,但他现在不能不到王宅来替他瞧病,像个龟孙子似的。有时他会突然对自己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状态感到厌烦。他真想对自己说:“去球子吧,老子不玩了!”而后挂帆而去,进湘江入沅水,落篷进港,大踏步地走进湘西镇守使的大宅门,掏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
那个镇守使的三姨太为不知名的毒虫所伤,爹爹外出未归,陆子矶的师兄前去救治,一帖药下去,那个三姨太当场毒发身亡,镇守使枪击师兄,又派一连人将陆府团团围住,砸了陆府不算,陆家在湘西的所有陆记药房药店也被悉数捣毁。爹爹四处求告无门,从此沦落江湖,游方四海。
陆子矶想来想去,不知眼下这种情形有何良策。王大毛命悬一线,长则半月短则数日必死无疑。他现在是欲走不成,欲留不能,整个一个温水煮鳖。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那红衣女孩祸从口出,才使他落到目前的这种处境。因此他又不禁想起那个红衣女孩的事来了。想到那个红衣女孩,他又不禁想到红衣女孩的娘来。
郝妹如一泓满月的圆脸在他眼前浮出,带着几分妩媚的眉眼,低低地向他看过来。不知为什么,陆子矶总觉得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识得这种眼神。这许多年里,陆子矶偶尔也与一些风流娘有过一夜之欢,但他从未想到过要讨房娘子。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跟他过这样一种漂泊无定的生活。
陆子矶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岁多一点的时候,他到过这镇子,这镇上的人大都一副凶相。他们到这镇上的次日夜里,隔壁的一家大客栈就遭强盗抢,有的客商连人带货都被劫走了。第二日一早,爹便带着他离开这个镇子,去了山里,一路采药捉蛇而去。
在那个黑龙潭的崖顶上,爹一眼就看见了在崖石缝里迎风而动的那株石斛。这世上有许多珍稀药材,还就长在崖壁崖缝这些险地。爹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往一块大石头上拴绳子,准备系绳下去。耳听得爹一声绝叫,接着便是一阵碎石的轰响声。他回过头来,爹不见了,只有一蓬干尘在万丈峡谷的上空轻扬开去。他哭叫着冲过去,但脚没敢踩到边上去,那儿的岩石大多被风化了。他知道爹爹是死定了,可他死不了这条心,仍存着一线希望,于是绕道而下,翻山越岭地去找爹。
几天后,他来到那面大潭边的崖脚下,在一堆堆尸骸中来回奔走。豹子一岁上死了娘,爹爹在四海漂泊中手拉肩扛地拉扯着他。想想爹爹悲苦一生,再想想自己,他立在一片片飘来荡去的水雾中大哭。夜深了,当他恐惧万分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他在山崖顶上就看见的那个山庄走去时,突然看见山溪边上竟然有一个人影在动。他抖抖索索地摸过去一看,天可怜见,竟然是爹爹!
爹爹后来躺在郝家妹子家的竹榻上,对大家说,刚掉下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彻底完了。但后来就啥都没想,满耳朵只听得呼呼的风响。忽然上头有一股子劲风,呼地把他向上一拽,虽则没有拽住他,但就这一下子,便卸去了他下坠的力道。他说,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树丛里,虽然胸背双肩伤筋动骨,但没有性命之虞。
陆子矶以为在小连庄勾留的那半年日子里,那是他出世至今最最快活的日子,那是一种带着人间烟火的生活。他想着,回头一准去小连庄一趟。爹在临终前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有好几次念叨过这郝妹子一家。
许多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个脸如满月的被叫做山妹子的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捧着一掌山枣,向他腾腾腾地奔来,他的心里立即就暖暖的。想着这山丫头他娘每回送东西要爹收下时,总是翻来覆去那么一句:“一颗枣子一颗心……”
陆子矶觉得心里一片柔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每逢夜阑人静,桐镇总有个把发神经的老狗小狗,把一连串尖利怨毒的吠声远远近近地传开来。
金山、阿钟一左一右地窝在阿德旁边的冬青树上,那棵树在临河的一个弄堂口。他们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到狗叫声,金山、阿钟直起腰来,扯直喉咙一通狂吠,引得那些无所事事的老狗小狗叫得更响亮。金山、阿钟哧哧地笑开了。
“阿南呵,你在哪里了呀!”一个妇人高叫道,声音显得悠长而又凄厉。
阿钟清清嗓子,接着那妇人的叫声应道:“姆妈,我在这里!”
“阿南呵,真是阿南呵!”妇人立即变了声音,惊喜交加地朝这边方向喊着叫着,奔过来。
“你个狗触!”金山推了阿钟一把,赶紧让阿德下去,“伊拉寻过来哉!”
他们仨顺着树干哧溜哧溜地下了树,而后立即逃离这棵兀自晃个不停的大树。
“阿强哎,快点回来吧,爷娘急煞哉!”另一个妇人用更加凄厉的长调唱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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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1
阿德听到这隔了老远的高高低低地带着颤音的叫声,心里咯噔了一下。今晚溜出来的时间长了,他想回去了。一想着吃夜饭时,娘软软地看着他的样子,他就受不了,但他对阿钟、金山一说,他们俩不依了。
“还早着呢,咱们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儿玩了,再玩一会儿吧,你说呢,阿钟?”金山热乎乎地问阿钟。
阿钟乜着眼睛看着阿德,眼里全是眼白,他从鼻子里哼一声道:“现在的人呵,连一块儿多玩一会儿,都不成了。轧新朋友忘老朋友。跟人家白相才有多少久,咱们在一起白相了多少年?有句话是咋说的,叫做重色轻友!”
阿德一听脸色大变,抡起巴掌想掴阿钟一个大耳刮子,阿钟赶紧躲到一边。他也觉得今晚跟阿钟、金山在一起时,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都在想着汝月芬,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在讲牛郎中被吊在警所的事,他瞒掉了撒谎耍弄老甲鱼他们那一段,尽管他知道,他要一讲这事,准保阿钟会用无限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可他还是抗着了这种诱惑,这样做对阿钟、金山有点不够意思,但这事只能讲给汝月芬听。好吧,只要这两个狗头不先说回家的话,他就再不提回家的事,他豁出去了。
他们并排出了一条弄堂,走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阿德,再讲讲那个牛郎中的事,行不!”阿钟央求道。他对牛郎中的生活方式极其神往,日日跑乡走四方,顿顿有菜有酒。他没有吃过牛卵子,想必极鲜。
“不是已经讲过一讲了嘛!”阿德有点不耐烦了。
“再讲一讲,讲一讲呢!”阿钟摇着阿德的胳膊,再次求道。
“那个冲进去的洋装大姑娘,到底是咋回事?”金山那张方脸上的笑容有点咸。
金山这厮最感兴趣的就是男女之事,狗连蛋,猪配种,甚至是公鸡踩蛋,他都会有滋有味地看半天。
“不识,不过看上去,警所里的人好像很买她的鸟账,一般人敢到那里号,不给几杠子闷出来,才怪呢!”阿德因为这个女的敢大闹警所,不禁对她很是敬佩。
阿钟肯定道:“这个女的有来头得很!”
“那你干啥不等等看,一出来就跟,要我,我就跟,到底啥人,弄弄清爽。你又不是没时间,你!”金山遗憾坏了。
“你讲,牛郎中到底有啥事,他们要这样吊打?”阿钟仰脸问阿德,“偷拿扒抢,轧姘头,还是杀人放火?”
阿德摇摇头,他也觉得非常遗憾,连警所都去过一趟的人,居然啥都不知道。
“轧姘头?轧姘头,谁管,哼!桐镇轧姘头的人多了去了,那些男姘头女姘头,哪个被警所捉进去过?偷东西要捉,偷人不捉,这世界上东西比人值铜钿!啥也不懂,在这瞎讲。”金山鄙视地看了阿钟一眼,飞起一脚将一粒石子踢进河里。
河对过是高申蛇行大仓房的后墙。那后墙驳岸之间堆了几只污血斑斑的破竹篓。从仓房屋面和后墙的气窗里散射出来的几缕灯光,在水面上摇来晃去。
“天火烧!”面对高申蛇行,阿德咬牙切齿地诅咒道。他一脸愤然地对阿钟、金山说了说中午在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
阿钟、金山立即来劲了,金山一挥手道:“走,过去看看!”
阿钟蹦蹦跳跳地带头向前面一座烂糟糟的木桥冲去。
高申蛇行的排门关得铁紧,想必看店的康伯伯又在里头咂开酒了,康伯伯从来都是天一黑就吃酒,吃得晕晕乎乎后就上床睡觉。但从排门缝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们绕到仓房后面的那段驳岸上。
仓房临河那两扇气窗高高在上,这气窗连个窗棂都没有,空空洞洞的。金山说他先托阿钟上去,回头阿钟再他托上去。阿德则找到了仓房墙基下几个贴地的有砖头大小的排水孔。他选择了一处能最大限度地看清里头东西的一孔洞,小心翼翼地把一边脸贴在湿腻腻的地上朝里看去。
几盏气灯咝咝作响,大放光明,将高申蛇行的仓房照得如同白昼。
一头白发的康伯伯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吃酒,他挥着竹扫帚,刷刷刷地将地上的积水扫入四壁脚下直通河沿的阳沟。一排排装满蛇的竹笼呈井字形摆列在仓房的中央,那些蛇相互纠葛,扎成一堆,不见首尾。唯有摆靠在仓房大门边上的那只大竹箱里的金色大蛇和一只只竹篓里的蛇子蛇孙,齐刷刷地偏转脑袋凝视着斜依在对面墙头长约六七米的长板。那长板上铺展着一领蛇皮,那是日里被宰杀的那条大蛇的蛇皮。蛇皮边缘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细小的无头洋钉。灯光投射过来,将蛇皮上连山连水的蜂窝状网纹勾勒得一清二楚,网纹反射出一涡一涡钻石般的幽静的光波。
康伯伯见那些蛇的模样,甚是纳罕,他用扫帚在那些半立的蛇前一舞。但大蛇小蛇依然僵直不动,好似冬日里屋檐下根根令人心生寒意的冰牙子。
“嗨!”康伯伯心头一怵,将竹扫帚假意向那些竹箱竹笼用力拍去。大小蛇矬矬身,随即又缓缓地升起来。大蛇呆滞的眼珠紧盯着康伯伯,突然它鼓起两腮,吞吐着蛇信,引身死命地朝前一扑,它血迹斑斑的头脸又渗出一行行新的血浆。
康伯伯忙收好扫帚,对大蛇说:“那条雄的去了,你也想撞杀自家?做啥呢!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活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无子无孙,做做吃吃。三岁死娘,十三岁死爹,阿苦。一辈子穷得连女人都讨不起,做一世人一点点滋味都没有,你说阿亏?可我还这么赖赖皮皮地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归要死的,有啥要急的。时辰一到,等阎罗王来领你去,你想犟着不去也不成!所以有啥可急的?”康伯伯对大蛇叨叨一通,看着愤怒欲绝的大蛇慢慢伏下身去,便又开始刷拉刷拉地扫起地来。
阿钟、金山也不你托我我托你地搭人梯从气窗里往下看了,他们也同阿德一样贴地由砖洞往里窥探。刚才那大蛇这一幕看得他们头发直立,手脚冰凉。阿德不由得想到白天高申锤击那条金色雄蛇的情形,想到汝月芬满目的悲愤和绝望,不禁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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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1
“放掉它们!”一个念头掠过阿德脑际,但他马上被这个念头骇住了。这事一旦穿帮,即便不被他们活活打杀,爹娘还不给活活气杀!赔起来,这许多蛇,铜钿银子就海了去了。
这时,一盏一盏的灯被熄灭了,仓房里顿时一片漆黑。他们三个腰腿僵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灯熄了,黑下来的仓房里的竹笼竹篓劈劈啪啪一阵脆响,一会儿那些咝咝沙沙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仿如千万只螃蟹在吹泡造沫。这时,一道炫目的红光,从木栅栏窗口急飘直下。
突然,几股积水蜿蜒曲折地从排水孔里慢悠悠地游了出来,分别向他们三人脚下钻来。
阿钟低头一看,小脸惨白地低叫一声,像一阵疾风似地狂奔而去,金山、阿德也跳起脚来,如阿钟一样地逃离河沿,拐过仓房,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疯跑。
阿德、阿钟、金山跑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没劲了。但想想也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于是只得回家。他们百无聊赖地走进了藕河街街口,就听见一边有人从临河的窗里轰的一声将一桶水倒进了河里。那家户主姓白,因为癞痢头,大家叫他白癞痢。
“操,倒阴沟里都不肯的,河水大家都要吃的呀!”阿德又有点愤愤然了。
“这只白癞痢,阿三!”阿钟看看街边那个凹进去的门樘,骂了一句。
金山二话不说,在街沿上寻了块老砖,蹑手蹑脚向白癞痢家门口摸去。阿德、阿钟立即踮起足尖,跳着向前走去。
这时胸口的那枚玉佩又一下一下地叩打着阿德的胸骨,他随即又想到了牛郎中,牛郎中说他也想弄块玉来戴戴。
前面就是王瞎子家,阿德隐在一个墙角,向王瞎子家黑糊糊的门窗望了一眼。他已经很久不见这个王瞎子了。王瞎子那只瞎眼既不是一个烂糟糟的空洞,也不是那种死白死白的樟脑丸,只是张不开,闭着的那只瞎眼还长着长长的眼睫,所以王瞎子那只瞎眼瞎得并不十分怕人。阿德吃不准王瞎子这会儿在不在家。王瞎子鳏夫一个,有个老娘住在近段叫里泽的乡下,他隔三差五要到乡下给老娘送菜送米,大热天天天替老娘汰完浴,才回到自己家来,是个孝子。他们对这个王瞎子也很有些好感。王瞎子不论在外碰见任何人,都极其亲热地上去招呼,遇见他们或者比他们更小的孩子他会挤眉弄眼地同他们寻开心,即便他们围上去动手动脚,出手重了,他也不恼,举着双手或者双拳一抱作揖讨饶,最后迈着花旦的戏步,嘴里打着鼓点,扮着怪相逃走了。
金山的老砖在白癞痢家的门板上,发出了两声惊天动地的拍击声。金山扔下砖头,反身向已经撒脚丫速奔的阿德、阿钟追来。金山的身后,传来猛烈的开门声和白癞痢日天操地的吼叫声,紧接着,那块老砖带着啸声在距离他们脚后跟不远的地方摔成几半爿。
一个贼头贼脑的蒙面人突然从王瞎子家门口一闪而出,抢在阿德、阿钟和金山前面,发力沿街狂奔而去。阿德他们一看那人的扮相架势,便齐声狂喊道:“捉贼啊!”
听到有人喊捉贼,街沿旁边有两户平房的门砰砰啪啪地拉开了,另有一户人家的楼梯上也传来了咚咚咚地急速下楼声。那个蒙面人奔得更快了,阿德亲见那人突然一个纵身上了阿丹伯他家的院墙,然后沿墙一阵疾走,跃上屋面,翻过屋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藕河街不少乡邻涌上街头,乱糟糟地瞎问:“啥人屋里贼偷?”
“王瞎子!”阿德、阿钟和金山一声喊,然后相视一看,趁乱分头直奔自己家门,以免被家人在街上逮个正着。
有人忙不迭地向王瞎子家跑去,看个究竟。阿德跑进自家弄堂,在推开虚掩的后门时,听见从王瞎子家门那儿传来一声充满着惊惧地尖叫:“快点哟,杀人啦,王瞎子叫人杀了呀!”
阿德一巴掌拍在胸口的玉佩上,他一下子想到了牛郎中,想到了牛郎中拿起他的玉麒麟时,脸色大变。
这时,一道红晃晃的光束,从他们头顶上空一闪而过。
大团大团青黑色的云团奔涌着急急驶向天际,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群山丛中忽闪忽闪着青白色的电光,隐隐地照亮了一峰一峰的山巅。
一艘载重大船,张开主帆、侧篷,斜身而上。那几盏汽灯早早地挂在了桅杆上,跃动着火苗的汽灯在大船前后左右的水面上,投下曲折波动的浊黄色的光影。宽大的船首吞吐着水波,发出啪啪嗒嗒的水声。四个高大的船夫前仆后仰地摇动着黄亮的大橹。又有两个大汉过来,朝掌心啐一口唾沫,双手握紧橹绳,大力推拉起来。
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扳着大舵,神态不安地直立在船尾的舱房里。他对几个沿着船舷撑篙一路走近的赤脚汉子喊一声:“着力呵!上船前一个个放得空空的,沟子全他娘松松的,把力气都用在娘们身上,现在好,全部糠掉!”
“啥糠掉?我看阿四回头一上岸,照样跟龙一样,对■,阿四?”一个塌鼻梁后生笑说道,“悠着点,困女人像吃荤,天天闷头吃,怎么吃得起。隔段辰光荤腥搭搭,才不得亏空!跟他娘的吃咸菜一样,有你好看的!我老婆反正回娘家了,回去有劲也没地使,就全用这了!”
塌鼻梁后生“嗨”的一声,拎起一片水流顺篙淌的粗竹篙猛插水中,手推胸顶像推磨似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这叫做无的放矢,眼热了吧。憋死你!”阿四读过两年书,常常满口之乎者也。大船中途靠岸,或者到码头装货卸货吃烟歇息,总是拢一拨人大讲《三国志》。
“那就看你了,阿够意思!够意思,就把你女人借来困困!”塌鼻梁后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娘的十七廿八代祖宗的屁!”阿四提着竹篙从船尾走向船头时对撑篙过来的塌鼻梁后生说,“一竹篙戳你下去!”
“阿四,来两口?”面孔漆黑的老卜头提一篮碰破瓶口的蛇鞭酒,从舱里爬出来挑逗道。
“你这只老猢狲,不去烧半夜餐做啥?勾出我的酒虫来,要你好看!”阿四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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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2
“不吃就算了,喂江里的鱼,也让伊拉壮壮阳!”老卜头站在船沿上,将一瓶瓶酒倒进江里。
“瞎鸡巴倒啥,你疯了,叫你赔!”塌鼻梁后生心疼地大叫着从暗处奔过来。
“你这只疯狗。赔,赔你个头。不是我抢出来,老早淌完个屁了。这瓶酒里尽是玻璃碎渣,你以为啥哩,嗨嗨。”老卜头将倒空的酒瓶一只一只地扔进江中。
“别磨牙了,要落雨哩。都准备准备!”船老大大喝一声。
一股满含雨意的大风呼呼呼地顺江吹来,船夫们的衣衫如张开的船帆。樯桅也吱吱嘎嘎地大声呻吟起来。
“好嘞!”大家齐齐儿应一声。
老卜头站在甲板上,扭头向江心看去,他突然只觉船首的江面那儿红光一闪,心头兀自一凛,马上又转回头来,但待他再定睛向船首细看过去时,水雾缭绕的江面,仍然天水一色。
几只大鸟像幽灵似地在宽阔江面上浮浮掠过,坚定不移地逐浪而去。
江风骤然猛烈起来,风声涛声合在一处,唱出一只凄怨苍凉的挽歌。
船突然剧烈地颠簸了几下,有人在舱面上叫着什么,咚咚咚地奔过。几个大浪拍在船腹,在底舱的老卜头听到几声咣咣咚咚的闷响。他仍自顾自地忙活一阵后,在咸肉缸里翻起一大块沾满粗盐粒的咸肉,啪的一声扔进菜筐。菜筐被打个趔趄,将大半个青皮绿肉的冬瓜震出筐外。老卜头重新把冬瓜装回菜筐,趁势坐在一只小瓮上。
在水上漂了大半辈子,他喜欢开船,开船了有酒有肉,敞开肚皮吃饱饭。下船后,他照例不碰老太婆烧出来的荤菜,省省吧,在船上总归有的吃的。在王记药局的船上,比他早先开航快船快活省心。他闭着眼睛也知道水下的一礁一石,遇大风大浪大雨,船老大才把舵把交给他。闲时,他只是烧菜弄饭。
大家都说王兴国心狠手辣。但他老卜头不管这些,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草头百姓就是凭本事凭力气挣钱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很大方,一开船吃用开销全算在船上,吃饱喝足不说,还从不拖欠工钱,比航快船那个狗船东不知要强多少。
老卜头心满意足地挟着菜筐,呼哧呼哧地踩着木梯,爬出舱口。
他一出舱口,觉得大船比方才快出许多,风呼呼呼地带起他的衣襟。船面上没有他熟透的喧闹声,这使他有些纳闷。突然大船如酒醉似地摇晃了几下。老卜头心口一闷,他忽然发现船面舵舱竟然空无一人。
江面漆黑一团,风高浪急。
他手一松,菜筐顺着木梯乒乒乓乓滚回舱底。
“人哪,你们这些人哪!”老卜头大叫起来。他猛地又看见塌鼻后生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横在他的眼下。他跳起来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吼声:“来人啊,大家快来啊……”
大船上只有风帆桅杆吱吱嘎嘎地在响,几把散乱在舱面上的竹篙也在船板上发出落寞的跳动声。老卜头傻眼了。
大船顺水驶入江心,团团转圈,然后又如箭矢向前蹿去。
“前面就是江心洲!”老卜头发疯似地向舵房狂奔。
江心洲上的礁石铺天盖地朝大船扑来,老卜头一把抢着来回乱摆的舵把,拼老命一扳。船首笨拙地错开一溜犬牙交错的礁石,直向一块形如卧虎的巨石猛烈撞击。
轰隆一声巨响,大船碎片哗的一声裹在冲天的巨浪里雨点般地落进白浪滚滚的江面上。一个个大浪挟着一船的坛坛罐罐、破木碎片奔腾咆哮,顺江急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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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2
怀 疑
苍黑色的望夫塔在一墙之隔的高处俯瞰着一座被晨曦笼罩着的院落。那群吱吱叽叽狞笑着的黑蝙蝠,环绕着那一层层点缀着的几蓬劲草杂树的如伞坡檐,塔尖塔角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地如燕翻飞。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微风中磕击出一声又一声细碎而又悦耳的铃声。
冒辟尘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自己整夜就那么龇牙咧嘴地靠着床头上坐着,王忆阳让他侧身躺下,他说这身上火烧火燎地痛,怎么可能睡觉呢!发现自己睡了一觉,他不由得有几分高兴。他闭着眼睛在床上暗暗地运一下力,但后脊背的那种烧灼感立即呈放射状流布全身,弄得他一头冷汗。奶奶的!
花窗下的那盏灯依然亮着,一晚上王忆阳没有熄灯,说是给他吃药喂水方便些。
王忆阳请来的伤科郎中说,因为鞭鞭见血,待他伤愈后他就成了一匹斑马了。幸好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无甚大碍,但他说这前胸后背的鞭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恐怕很难痊愈,这让冒辟尘甚是焦躁气急。
房内渐渐地亮了起来,冒辟尘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前在这房间里度过多少不眠之夜。有时这间屋子也会给他一种温馨,一种家的感觉,而花山头的屋子却实实在在地像家临时落落脚的客栈。
这幢两楼两底的屋子中间还隔着一个院子,那儿另有一幢宅子,宅子的正门在当街,前院住着一对老夫妻,是王伯爵的远房姨娘姨夫,对王忆阳是言听计从,她要想怎样就怎样。冒辟尘从未见过这两人,什么时候他都是后门进,后门出。前后院中间的院门始终铁将军把门。
这屋有一房硬木家什,其他的东西也一应俱全,像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地方。窗下的书桌上摊满了王忆阳用来温课的各类书籍,她连考两年,终于考上了省城的美院。不用说两个假期了,即令是几门课结束后的那几日空当,外出写生的日子,她都会偷偷摸摸地雇只船,溜回桐镇。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她索性请几日病假,或者干脆就是旷课,奔回来,与他在此幽会,昏天黑地地做爱。唯有去年,她前去英伦探望她留学的兄长,一去就是十个月,她在那儿病倒了。那是自他们在以一种最为荒诞奇特的方式结识之后,分别最长久的一次。冒辟尘没有料想到,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常走神,心里空空荡荡的,没着没落。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一齐都在渴望这个小女人了。他抵抗着,挣扎着,甚至想到过,用自宫来惩戒自己。但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觉得他是不可抗拒地堕落了。有时他为此而恨自己,也恨这个女人。
这一次,是她父亲写信将她召回桐镇,说大约在月末,她的兄长将从伦敦启程,返乡省亲,让她务必在月末前几日,请假回家。但她提前请假回来,藏匿在此。
书桌上除了书,还有一盆红艳似火的月季,红月季满满当当地缀满枝头,每一朵花儿都在尽力竞相开放。这盆月季使屋内显得异常神气。特别叫人赏心悦目的,还有墙上王忆阳专门从省城买了带回来的几幅当代名家的画作和她自己透着几许灵气的习作。
冒辟尘不知道他和王忆阳的事传入王府,那个王伯爵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显而易见,王国兴和那个狗狗的施警长还没有将这事捅出去。
他又转脸去看蜷缩成团躺在他身边的王忆阳,她头发蓬乱,绸衫绸裤百褶烂皱,整整一夜,她一趟一趟地不知起来了多少趟,他稍一动作,她便睁开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王忆阳闻讯赶到警所,又不顾死活地叫人把他抬到了这儿。这事,使他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他知道作为桐镇望族王伯爵的女儿,公开与一个跑江湖的牛郎中这种关系,这将意味着什么。
那个温热娇柔的身子往他这边小小心心地拱了拱,但在半道就刹住了。看着那张仍旧熟睡的脸,冒辟尘心里涌出一股温热。
当年他将这个女人挟到那座地老天荒的古桥下,轻轻将她放翻在桥洞的石板上时,她居然没有丝毫的怯意,躺在石板上优雅地偏转脑袋,扑闪着充满野性的大眼睛问道:“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
“那得问你娘咧!”冒辟尘很奇怪自己还有这份心思。
“你真有意思。”她咯咯地笑了,笑声在暗光闪烁的河面上传得很远。
那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的荒诞,他与她的关系竟然会这样延续下来。
她迎着西天最后的那一缕霞光眯着的眼睛中有一涡金色的散光,像猫眸。冒辟尘的眼中闪过一丝酷冷决绝的神情,一声不出地扑上去上,扯下她的裤子。
“你弄痛我了!”她嗔怪道,然后服服帖帖地摊开四肢。
他一阵江湖乱捣,但一直不得其法,未能入巷,倒弄得自己下身有几分刺痛。但这时一只湿热的小手轻轻一托,将他送入玉臼。
一蓬令人销魂的惬意,如风贯顶。冒辟尘乱身一颤,体内风起云涌,紧接着直觉周身血脉贲张。他一下子跌入物我两亡的温柔之乡。
“动呀,你动呀,着力动呀!”她用小拳头叩着他的肩胛,然后拧过嘴去叼着他的耳轮,下劲一咬。他感到一阵快意流布全身,于是,他疯狂了。
“我开始喜欢你了……我真的喜欢了,噢噢……”她真诚而又快活地呻吟着。
冒辟尘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又如和风细雨。身下这个女孩不住地发出毫无顾忌的叫声,如一只饥渴至极的猫在吃食,摇头摆尾,目中无人。桥下鱼儿的唼喋之声与桥洞下如小猫舔食的啧啧有声一呼一应,合而为一。
她的一头长发俯仰生姿,既沉重又轻灵。他困惑地看着神采奕奕的那张俏脸,在他身上微微喘息着。他没弄明白她是怎么翻身上马,后来居上的。这就是一些明清小说中所谓的颠鸾倒风,冒辟尘想。
“好了,谁也不吃亏。你操一回,我操你一回!”她从他身上下来,捞过他的短裤擦净下身,开始穿戴。
“出生至今,我没这样快活过,谢过!”她穿戴整齐,吸着他的嘴唇说,“明天老时间,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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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3
她飘飘欲仙似的,拎着她的画夹,哼着一首低回幽远的曲子,一蹦三跳地走远了。
冒辟尘裸着下身坐在石板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衣袂长发飘飘的背影远去。
“千万别吃窝边草!”这是薄一冰对他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但出门时,他决意不再理睬这种忠告。他原本计划,将这个女人先奸后杀。
他下面的河水这时圈圈点点的波光,反射在桥洞顶上,浮影荡漾,煞是悦目。
然后,冒辟尘次日鬼使神差地去赴约;然后,她便每日溜出渔园与他在此幽会。
她从未问过他的身世,她似乎觉得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同她没有一丁点关系。他们没有过去和将来,他们只是一对饥肠辘辘的禽兽。
那会儿,冒辟尘曾经痛恨自己枉披人皮一张,竟堕落沉沦到如此田地——与王天官的嫡亲侄女苟乱!每次王忆阳回省城学堂,与他分手,他都恨不得剁指盟誓,咬碎钢牙地告诉自己:再没有下一次了!可每回王忆阳到桐镇,一差人捎信过来,他在屋里兜了十七廿十八个圈子后,还是来了。他知道他也是一个不能自拔的瘾君子。
思想及此,冒辟尘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紧紧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半醒半睡的王忆阳感到了冒辟尘的抽搐,她心一抖,猛地睁开眼来,看见冒辟尘似乎又睡了过去,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僵直着四肢,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
眼前这张脸,无疑是一张清秀俊朗的男人脸,很耐看。如果他的眼里没有那一股子戾气,他的谈吐与个性,再加上一身挺括体面的行头,与省城那些她所知道的青年才俊相比,绝不在他们之下。起初两年,她认定:性就是性,它与爱无关。她甚至向冒辟尘毫不隐讳地坦承,她在省城有一两个性伙计,但与他一比,那是隔靴搔痒,如同穿着洋袜汰脚,反而催生激起她更大的欲火,使她心急难耐如焚。唯有他冒辟尘一步到位,如春风透雨,饱满饱和,无懈可击。但寒来暑往,几度春秋,王忆阳不得不承认,她与冒辟尘彼此已由性到情,渐生爱意。他在省城的学堂生活经历,使他们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而且他在她非常欢喜的绘画方面,居然有着令她难以置信的与生俱来的禀赋,他在国画方面的知识视觉素养,特别是他的洞察力,叫她尤其吃惊,他可以准确无误地指出她自己早也感觉到因力不从心而出现的每一处败笔。他在许多方面的看法,也同样让她感到可怕,他总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他有时会眉飞色舞地说上半天,滔滔不绝地如沟渠流水,但他有时却又半天不说一句话,阴森得让人感到瘆人,沉默得犹如一块墓碑。他给牛瞧病劁猪阉鸡,王忆阳觉得他简直在作践自己,可他却乐此不疲,对她给出的任何重新择业的建议,他都充耳不闻。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心灵深处,深深地藏着一个绝不示人的秘密。在夜深人静之际,她常常会被他发出的吓人的喘息声惊醒。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仿佛听到一个被折磨着的灵魂,在一路挣扎,一路啸叫地哭泣。这是一只怪鸟,是一只令她喜欢令她忧的怪鸟!她坚信他和那桩杀人案无关,但她也坚信,如果有必要,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人,当他举起握着那柄柳叶刀时,他的手决不颤抖。这是她从他的眼睛中读出来的。她不知道他会陪她多久,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有朝一日,他终究会在她的眼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一粒晶莹透亮的泪珠,缓缓地滑过她的耳鬓,跌摔在枕下。
不知过了多久,冒辟尘才听到王忆阳闷闷地睡去。他重新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人字形的屋顶,又想到了王瞎子。
在那男孩身上看到一枚黑白麒麟玉佩,已经够触目惊心的了,而等到看见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裂纹,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那年夏收,冒大爹在地头同他清清楚楚地说起过爷爷身上的这块玉佩,说到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这道裂纹。他在大爹那儿,大爹给他讲过爷爷家无数的稀奇事,但这个玉人合一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这类麒麟玉佩应该是到处可见的,这黑白阴阳麒麟玉佩,也不能说是独一无二,可这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裂纹,在世上无疑是绝无仅有的。
这黑白麒麟玉佩多半是王瞎子在什么地方淘来的,要紧的是他是从谁手里淘来的。如不是那个狗屁警长节外生枝,他就计划这两日去找王瞎子的。
窗外有一只野鸽子在玉兰花树上咕咕咕地叫,这种叫声,常使他觉着心底里有一股伤感而又哀愁的潮动。他很后悔因为顾及那男孩,没从王庄回来的当夜就去拜访王瞎子。
那个大头男孩在警所当堂说到他在司空坊老桥上看玉时,让他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假若,男孩细细陈述他们之间有关黑白麒麟玉佩的那番谈话,那番谈话如果又外传了的话,那么不定会有什么事发生,幸好这孩子一笔带过。
“嚯,这孩子!”冒辟尘想到了阿德,嘴角微微地牵动了一下,笑了。虽则因为王忆阳,他们可以放他,但如果这孩子不那么说,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那个王国兴和施朝安并非饭桶弱智,毕竟王忆阳是他的情人,她有瞎编乱造的嫌疑。冒辟尘想到这里又不禁开始自责自己太大意了。
在这个世界上,那些个聪明的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他自以为比别人聪明。切,居然可以忽视那个上街的农夫和那个大头男孩,居然可以低估那个狗屁警长的敬业精神——没想到他会花笨功夫一个地一个地,一个人一个人地那么排查。大头男孩是有些机智,但有些机智的岂止是这个大头男孩,心急火燎的王忆阳如果不在外面门口听会儿壁脚,有些话碰不上榫头,只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捞人,即使放他,他仍是王庄杀人案的嫌疑犯。哼,谁都不傻!
那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一阵大风中,发出更加响亮而又悦耳的铃声。
第一缕阳光透过方格子窗纸照进房间里的时候,阿德醒了。他在醒过来的瞬间,感到自己的胸口有点发紧。忽然他觉得后脖子有个东西垫在那,有点硌,他伸出一摸,是玉佩。摸着这枚温热的玉佩,阿德马上想起来他的胸口有点发紧,就是因为王瞎子的缘故。
他把玉佩正过来,仔细看着玉麒麟那粒微微凸起的黑眼珠,手稍许一侧,那粒黑眼珠便有光点闪烁,犹如活物。每次他看玉麒麟,都会看它的黑眼珠。
昨夜他躺下去时,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定是牛郎中蒙面去抢王瞎子的东西,王瞎子不依,说不定还认出了牛郎中,牛郎中就杀人灭口。
但睡一觉后,就如他昨夜躺下去时,一口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现在,他又一口吃准了这事不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了。他吃准了这事不是牛郎中干的理由,同样是因为: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牛郎中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除非把他阿德也给杀了。再说牛郎中一身伤,血人一个,歪歪倒倒跌跌撞撞摸出来抢劫杀人!另外,这王瞎子是桐镇打出牌子的穷鬼,有时候都到了去茶馆店大桥头卖唱的地步了,还能有什么太值钱的玩意儿,值得牛郎中这样的人去偷去抢去杀人?王瞎子去抢牛郎中还差不多呐!
但谁会杀王瞎子这样的人呢,为啥要杀脱伊呢?阿德左思右想,实在有点想不通,他觉得全桐镇的人都会想不通。不过,现在王瞎子被杀,已经同牛郎中没有关系了,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他欢喜而且也算帮过一帮的人抢劫杀人,那么他阿德可以戳瞎自己两只眼睛了。
听听动静,爹已经走了,爹第一次未用开骂的方式叫他起来,他的心里很受用。一看时间比平时晚了,阿德赶紧起床穿衣,奔下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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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3
“你今天要放点魂在身上,吃过夜饭再跑出去,这次可要脱层皮的!”娘在灶间剥毛豆,一听到他的动静便关照道。
阿德乖乖地应了一声。昨晚,他居然没有看见了家里的灯亮着,刚掏出钥匙开门,门就开了,娘听见外面乱糟糟的,让爹出去看看。爹与他撞了个正着,但爹既没有打人也没有骂人,娘还给他端来了两条糖年糕,这让他大感意外,原本他已有被暴打一顿的心理准备。他想八成是因为王瞎子,爹娘顾不上他了,所以才没把他怎么样。
“你知道昨夜里,你爹为啥没有捶你不?”娘诡秘地一笑。有时背着爹,娘私下里也会同他说点体己话的。
“是因为王瞎子的事?”阿德抬着眼睛问。
娘摇头道:“昨夜王瞎子没出事前面,你爹已经讲出不打了。”
“那为啥?”阿德一脸疑惑,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有两个小把戏失踪了,那两家大人已经把桐镇翻了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寻着。年纪同你着不多。”娘长叹道,“你要乖点呵,儿子,不要一天到夜在外头野!”
阿德用力地点点头,随即记起了他们仨去高申蛇行仓房之前,听见了两个妇人大呼小叫的事。
“不会也叫人给杀了吧,要真是这样,这两家大人可怎么办!”娘又叹了一口气。
“脱脱空空,这怎么可能!”阿德对着脸盆架上那面模糊的镜子说。
“好,赶紧吃早饭!”娘向他吆喝道,然后上楼去收拾房间。
阿德应了一声,走向饭桌,就那么三口两口扒下泡饭,向楼上叫声,我走了,就逃出门去。娘咚咚咚地追到楼梯口喊:还早着呢,给我背完书再走!阿德只装听不见,一出门就撒丫子,他急于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
阿德远远地向王瞎子家门那儿张望了一眼,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那儿透出一股子说不清的凄冷,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两个买菜的妇人从王瞎子家门前路过,快到门前,那两人的脚步显然快了起来。想着往后他同阿钟他们再路过王瞎子家门前,也不会同以前那样心里坦荡荡的。有时在外头野,要到一个地方,他和阿钟选择不同的街路,他问为什么,阿钟冒出一句:那儿死过人的呀,阿德当即扭头就走。
阿德跟在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那俩妇人身后,踢踢踏踏地走了。
施朝安走出王瞎子家,顺手带上了门,他站在门口,看看明朗朗的天,重重地叹了口长气。昨夜他没睡好,先是那两家孩子不见了的爹娘到他这儿哭闹了半天,脑子乱乱的,躺下还没睡着,门马上被敲得震天响,王瞎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他过来看了看现场,仔仔细细地搜了一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让人看着,一早又过来了,但还是白忙乎了半天。
王瞎子的邻舍白瘌痢自动赶来料理王瞎子的后事。这是桐镇的白相人,桐镇人家只要有婚丧大事,他便如苍蝇见血,嘤的一声,不请自来。一进门一声不吭,立即捋胳膊卷袖子,擦桌抹凳,见啥做啥,事后不仅蹭吃蹭喝,还能赚个零用铜钱。这一回,白瘌痢是王瞎子的邻舍,他更得来了。
王瞎子那个七老八十的娘没来,没让叫,要是来了,哭哭,一头栽下,再咋整?施朝安让那两个被警所喊来的帮手把王瞎子家稍许值点钱的东西都登记下,免得白瘌痢之类的顺手牵羊,又不是没出过这种事!
王瞎子虽则瞎一只眼,但家里还算清爽相,一个穷家却拾掇得干干净净。但一口破衣柜里的一摞破衣服,显然被人翻过,衣服上有一小包尽是小瓜果件的玉饰,有几样散落在一边。
一看见那些小瓜果件,施朝安心里微微一动,他稀依想起什么,但努力了半天,又什么都没抓住。
王瞎子横死在灶台边,一地的血,显然他是退了又退,一直退到灶台边,才被人切开喉咙的。而且杀他的人,王瞎子也应当认识。这儿隔壁左邻右舍,夜里放个屁的声响都能听见,一个陌陌生生的人或者说是蒙面人闯进来,王瞎子不要喊的呀!
王瞎子被杀,比王庄血案,更令他吃惊,王庄兄弟大佬被杀,还有解释,抢劫,黑吃黑,仇杀,甚至说情杀,怎么都成!可王瞎子这事,叫他百思不解。
触,在审冒辟尘的当儿,他认定王庄兄弟大佬一案,刚刚有点眉目,锁定了那个牛郎中,但半路上峰回路转,有俩人出来旁证,尤其是王忆阳的出现,使他的希望,一风吹。看来,这王庄案又要成为一桩悬案了。不过牛郎中即便与王庄案没有一点瓜葛,施朝安也吃准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阉牛劁猪人。犹如那些贼骨头,即使他不出手,施朝安也能在人丛里认出他是个贼骨头。这个冒辟尘,一审之下,施朝安便已知晓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王忆阳的出现,越发加深了他这种印象,一个走村串户的小兽医,有何能力驾驭堂堂伯爵之女?王忆阳竟放下狠话,谁再找冒辟尘麻烦,她就与他拼人性命!乖乖,在这桐镇地面上,谁会糊涂到与这个姑奶奶过意不去!别说他杀了双胞胎两兄弟,他就是杀四胞胎五胞胎,干他施朝安屁事!何况,冒辟尘如今已是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奶奶个腿,一波还未平咧,又起一波,真个要人性命!”施朝安猛叹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施朝安看到颠颠地走在他前面的阿德,立即想起来是这小子在警所提到过玉的话,于是扯开喉咙一声喊。
“喂,小孩!”
阿德听见一个声音高叫着。他转过身一看,暗暗叫苦,他妈妈的,那是警所的施警长。
这时阿钟正好出门,一见阿德,他隔着施警长大喊着,贴墙追上来了,书包里的铅笔盒一路呛啷呛啷地响个不停。竟然在街上看到阿德,阿钟兴奋得小脸通红。他走路,什么时候都依墙而行,贼头鬼脑的。但这会儿,他手舞足蹈地奔在了街中央。
施警长脸色青白,显然没有怎么睡觉。他向准备一头扎过来的阿钟一挥手,阿钟立即远远地站在那儿了。但阿钟一直在来回倒脚,像匹儿马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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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3
施警长不像老甲鱼,人很友好,说话时认真地看着你,声气慢慢的,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但阿德心里有点怵,因为他在警所说过瞎话,明明没见牛郎中当中回桐镇,可他一口咬定不仅见着牛郎中回转来,还同他说了“有一样东西没带”的话。不要是这个施警长把牛郎中的事查清楚了,来找他麻烦的呀!
施警长快步过来,把站在当街的阿德带到一边,拍拍他的肩,问道:“小孩,那天我记得你在所里说到过玉,咋回事?”
“噢,玉呵!”阿德立即放松了下来。于是他马上把他和牛郎中在桥上有关玉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警长。可看着施警长一脸狐疑的样子,他不舒坦了。昨夜,陶巡警他们还当场到阿钟和金山家里,专门问了他们看到那个蒙面人的事,没来问他阿德,他心里已经有点犯嘀咕了。也就是说,他们宁肯相信阿钟和金山!他怯怯地看了一眼施朝安,支支吾吾申明道:“我才不会瞎讲呢,这些闲话,毕梅宝的爹,一开始在学堂问我,那个卖蛇蛋的人走了,牛郎中同我说过啥,后来又到哪去了,我也是这样对他讲的。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毕梅宝的爹。”
毕梅宝的爹就是老甲鱼。毕梅宝比阿德高一级,邋邋遢遢的一个女生,但因为她爹,她平日凶得不行,动辄就是:阿要叫我爹卡你到警所里去喏!
“关我屁事呵,他们相信我不相信我,又不能当饭吃!”阿德看着施警长变得警觉起来的眼神,有点火了。但他的心突然又呼地提了起来,他们要找牛郎中麻烦的呀,前脚后脚,刚对牛郎中说王瞎子,王瞎子就被人杀了。你早上是排除了那个牛郎中叔叔杀王瞎子的嫌疑,但这个施警长就不一定想得同你完全一样呀!可他转念一想,他不说,施警长真要问起老甲鱼,老甲鱼也会讲的呀!这样一来,他心里又好受了些。
阿钟这时向阿德使了个眼色,磨磨蹭蹭地向前走两步,意思是:快点走吧,同他烦啥烦!于是阿德对这位陷入沉思的警长说:“我们要迟到了,我们走了!”
阿德正待拔脚就走,这位土头灰脸的警长眼睛忽地一亮,指指阿德的胸口硬硬地说:“把你的玉佩拿出来,给我看!”
这个施警长居然不容分说地借走了玉佩,这让阿德很难心。施警长说回头他会送阿德家里去的。阿德老大不情愿,但啥话也没有,同阿钟走了。
阿德实在闹不明白这个施警长这样做是啥意思。
阿钟拖着阿德说:“噢,对了,我爹同我娘讲,捉牛郎中是因为有个叫钱家庄,一家被杀个尽光。跑乡的全都被扎牢,讲得清回家,讲不清么,嗨嗨!牛郎中讲不清那个恶时辰,他在哪里,他们就可以认定他是杀人犯。”
“屁的钱家庄,屁的杀人犯!”阿德有点恼了,他作为当事人之一,还亲自进了局子,在他面前摆乎啥摆乎!他干脆利索地回道,“拜托,明明王庄,怎么一到你嘴里,就成了钱家庄了?”
他阿德不是证明过了吗,那个时辰,牛郎中不是不在那个狗屁王庄吗?操,现在谁要再把牛郎中派作杀人犯,那就是同他过意不去!他很嫌弃地丢了一眼阿钟,快走几步,撇下这个不和他同心同德的货色。一到岔路口,阿德告诉一脸惭愧的阿钟,他要在这等人。
“又是那个汝月芬,我和你一起等!”阿钟贴着墙过去,在墙角上使劲蹭肩膀,他说他那儿痒得很,然后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
阿德不好说什么了,无奈地看着汝月芬来的方向,她说今天她要上课的。
“你现在一门心思只想蚌壳弄的那个女的。”阿钟看着他说。
“当心给我扇个嘴巴子!”阿德扬起手臂。
“别别别,”阿钟龇牙直笑,倒退一步摇手道,“嘿嘿嘿,两边都兼顾一下,兼顾一下!”
这个时辰,到学堂的人滚滚而来,急匆匆地涌向学堂大门。
一个头发蓬松的小男孩问另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大家都这样说,人非得结婚。非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起,才能养出小人来。你说,是这样吗?”
“你爹和你娘结婚了,困在一起,才会生出你这只笨蛋来,就这!”阿钟愤愤地接过小男孩的话头。
“那我姑,没有结婚,也没有同男人在一起,怎么就养出了我小牛弟弟?”小男孩摇摇蓬松的大头反驳道。
“那就是说,你姑在外头触野屄!”阿钟恶毒地大笑起来。
阿德不满地用肘子去捣阿钟,阿钟拖拉着阿德,躲闪着,阿德一头撞在一女生的怀里。那女生猛猛地推开阿德,再对狂笑不止的阿钟骂道:“神经病!”
那是一个长着一头黄毛的女生,与泉福同班,阿德知道她和林立生是一个庄的,见她常和林立生走一道回家。阿德连声道歉。
“你才有神经病!”阿钟跳脚回骂道。
“你怎么这样惹是生非!”阿德厌恶地盯着阿钟说。阿钟不吱声了。
但黄毛并不领情,她挖了一眼阿德,挑起眉毛道:“你自己班上的那个妖精,你想怎么吃豆腐就怎么吃,我管不着!但千万别在我这儿来这一套,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个!”
阿德眉头紧皱着,但他从不跟女生相骂,便一声不出地往前走了。
不料那个黄毛来劲了,越骂越凶。
阿德终于熬不住了,心想这可是你先不看林立生的面子的,于是他也张嘴就骂:“混账!你也不撒尿照照你那样,长得这么困难的,谁会吃你豆腐,谁要吃你豆腐!我宁愿去碰刺猬,也没想着要碰你。一粒鸡屎!”
阿钟一看阿德也骂了,便把他从全镇听来的最最无耻泼皮肮脏的字眼都奉送给了黄毛,黄毛终于挺不住了,哭着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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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3
阿德觉得他从此也算同这个黄毛女生结下梁子了,也感到有点对不住林立生。这时,林立生恰好一头湿气地跑过来。阿德连忙把刚才的事对他说了。
“别理她,她娘是我们庄上最泼的泼妇,她也是。”林立生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让阿德很感动。
“我先走一步,今朝我值日。”林立生说完就先跑了。
那个提到自己姑姑的小男孩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一副哭相。他姑姑平白无故被人这么糟蹋,弄得他极为痛心。小男孩看看至少比他高三四个年级的阿钟和身强力壮的阿德,轻轻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快步离去,本来他以为有好戏可看的。
阿德等到上课的预备钟敲响了,汝月芬还是没有出现。他面色铁青地和阿钟一齐向学堂跑去,边跑边不舍地回头朝后望。忽然,阿德眼睛一亮。他和阿钟让过那些跌跌撞撞向大门速奔的同学,停脚立等汝月芬。
汝月芬过来了,她疲惫而又忧伤的样子,让阿德有点心痛。阿德迎了上去,阿钟也情不自禁地跟过去几步。汝月芬微微地向他俩点点头。
阿德本来还一直想同汝月芬说说在警所,他如何帮了一记牛郎中的事,同她分享他把老甲鱼和施警长他们耍了一耍的秘密。但此刻,他啥也不想说了。他碰碰汝月芬的胳臂问:“还好吧?”
汝月芬下意识地轻轻拍拍阿德的手背,低声道:“快走吧,要迟到了。”
“他妈的,都到这分上了!”阿钟瞅见阿德、汝月芬碰来拍去,不由得大为震惊。
学堂主楼一侧的那间高高在上的钟楼的洋铁皮尖顶,在阳光下仍旧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他们三人随大流,向学堂走去。
被烟熏黑了的红砖尖顶的大门上还能依稀看出“耶稣堂”三个字,但大门里前院原先的地砖,却已面目全非,地面坑坑洼洼,显得七高八低,一片破碎。从主楼中央一直延伸开去的那一溜半圆形的门洞里,一眼可以看见后院的草坪和几棵湿漉漉的冬青树。
学堂的院墙里探出一棵百年古枫,临近校门的外墙地上,有许多张泛出星星点点胭脂红的枫叶,被千万只脚践踏得支离破碎。两个值日生奋不顾身地在一双双急速迈进的脚下,清扫着落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
一进大门,阿钟对汝月芬说:“鞋扣开了。”
汝月芬低头看了下,蹲下身去扣鞋扣。
阿德忽然眼前一黑,猛抬头,只见女施先生站在了他的面前。女施先生的镜片上有一团白光,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教美工音乐的万先生站在她的边上,她那一头鬈发,仍然瀑布似地垂泻在肩头。
万先生笑吟吟地看着阿德,眨眨眼睛,向他示意赶快鞠躬行礼。阿德连忙去拖汝月芬,但已经晚了。
“如此无礼,我从前真是错看你了!”女施先生厉声对汝月芬说道,“见了先生该怎样?假装系鞋扣,好嘛!那事我已经给足你面子,当众说你一个字了?你倒好嘛,现在有事也不报告,不请假,眼里还有先生吗!”
汝月芬直起身,茫然地看着女施先生。阿钟吐吐舌头,敷衍地鞠一躬,一溜烟似地逃了。
“汝月芬确实不是故意的,她的鞋扣是真的自己脱开了。”阿德往前一步说。
“我问你了吗,卞德青同学。你这算英雄救美?我还没问你呐,你昨天下午从警所出来,到哪鬼混去了?”女施先生目光逼视着阿德。
“我看日头已经西夕了,就再没有到学堂。”阿德嗫嚅道,“汝月芬病了,确实病得很重。”
“一口一个汝月芬,汝月芬是你什么人?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了!”
女施先生的话直戳阿德的心尖,让他羞恨难言。有几个男生弯过来看热闹,女施先生怒目而视,他们一缩头,推推搡搡地走开了。一走远,他们便相互用指尖猛捣对方额头,大声道:“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
阿德将目光朝向那一轮红颜尽失的白亮白亮的太阳,头顶心一撮翘立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抖颤着。汝月芬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那个扣了一半的鞋扣,脸上雾蒙蒙的。
“走吧,走吧!”女施先生面孔通红,大力挥手。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垂着头,走向通往教学主楼的甬道。
“我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人都不像个人样哩,现在搞得像小夫妻似的,出双入对,这样下去,还了得!”
女施先生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到阿德耳朵里,他知道这一天算是毁了。汝月芬目光凄然地掠过教学主楼的尖顶,看着青翠的山峦后那一抹飘带式的白云。
“原来我很看好这个女生的,人又漂亮聪明又懂事。不知道居然道德品质成问题,偷这次考题。喏,为这个也是一脸好人面孔的男生作弊。”女施先生对万先生说。
“这考题怎么被伊弄出来的,还没来得及问,是吧?”万先生神秘地问女施先生。
女施先生大力摇头,恼怒地答道:“我咋想都想不明白,除非伊不是人是妖怪,有妖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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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4
汝月芬一哆嗦,眼睛闭上了。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凄恻的微笑,飘飘摇摇地从阿德身边走过去。
阿德第一次萌发出想永远离开这所学堂的念头。
课间操的铃一响,几乎每一个人都闹出一些个动静急急地奔向操场,徐先生一脸亢奋,站在司令台上将那枚铜哨吹得叫人心惊肉跳。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跟在女施先生的身后,迎着呼啸的人流向办公室走去。看着大家嬉笑雀跃的劲道,阿德对这个女施先生是痛恨无比。
“呵呵,立壁角呀,立壁角!”有两个小同学在过道里的人堆中幸灾乐祸地欢呼道。女施先生眼光往那儿一扫,那两个小同学立即变成一双缩头乌龟,眼睛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阿德觉得太阳穴两边的筋突突突地抖动了起来,他眼睛仔细地将这两个混在黑压压的人丛里的人找了出来,揽到眼里,并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记在心中。
女施先生带着他和汝月芬贴墙穿过了一片又一片黑沉沉地眼睛,走到了教舍楼和先生办公室之间的那片空地上时,汝月芬一额头的大汗,阿德看到她的鬓发湿了,内疚极了。一路上,他不住地去看一脸潮红的汝月芬,但汗涔涔的汝月芬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悄然前移,阿德的步子一慢,她也慢下来,以保持他和她之间的那段距离。阿德很难过,从今儿早上与女施先生在学堂大门口有了那一次倒霉的遭遇后,汝月芬便有意疏远了他。如果从此往后,她一直要这样待他,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呵!
办公室没有一个先生,这多少让阿德心安了些。他一开始就以为女施先生把他和汝月芬叫到办公室是为了今早的事,但女施先生自己拖把椅子一坐定,偏着脸问的是:“你们两个把作弊的事给我彻彻底底地说说,试题究竟是怎样到手的?再别跟我扯掷条子的事!”
汝月芬抢着回答道:“先生那天让我到宿舍去抱算术作业本,我在桌上见了那张卷子,我就……”
女施先生嗵地敲了一记桌子,把阿德、汝月芬吓了一大跳。
“你说的那会,卷子还没出呢!我实话告诉你,那张算术考卷,是我当场出,当场刻,刻完后我又是当场印的,那会儿已经放了夜学了?汝月芬你现在还想说啥?张口就来呵你!”
汝月芬一张大红脸,她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阿德大义凛然道:“所以说,这根本不干汝月芬的事。是我自己干的!”
“你少充大屁眼子,你倒说说,你是怎么干的,呃?”女施先生声色俱厉地问道。
阿德憋住一股子气答道:“吃完夜饭,我到学堂里来转转,最后想到先生你这儿看看,结果敲门没人应,一推门,你不在,一看桌上有张卷子,我就抄了下来。”
“编吧,你再往下编!”女施先生大叹道,“你现在是满嘴的屁谎,而且连草稿都不用打!”
阿德犟着脖颈,小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女施先生大怒道:“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阿德把脸转向了窗外。
男施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进的门,他走过来和颜悦色地对阿德说:“卞德青,我们只要你一句实话。你看,这个事照说已经处理过了,我们并不是再想追究什么,施先生只是纳闷,这试题是怎么到的你们手里。你们这样糊弄先生,就是欺侮先生。所以说,问题在你们这里,而不在先生这里。你还这么气势汹汹的,唔?”
阿德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他垂下眼睛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这样的,我不骗人,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骗人干啥?”
女施先生极轻视地看了阿德一眼,而后面向汝月芬道:“这样吧,我干脆把这事摊开来给你们说,你俩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否则我不会让你们过门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汝月芬给卞德青传了纸条,正如你汝月芬自己说的那样。”
施艳林从哈松揭发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她改完卷子上的错处,上床为止。
“你总不至于说,你会变作一道光,从我宿舍屋顶的气窗上进来的吧!”施艳林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施亚平。
经女施先生这么一说,阿德也不禁要问,是呀,那这题是怎么弄出来的?你汝月芬会飞檐走壁,穿墙而过?阿德隐隐约约记起了他已经完全淡忘了的那件事: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继而这使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自家后弄里翻卷着的那条红绸带。
阿德脸上显出警觉来,狐疑地看了汝月芬一眼。
汝月芬那张始终涨得血红的面孔突然变得一片惨白,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哦,阿德的心尖一阵战栗。
施艳林突然想起躲在体育器材储藏室里的那一日,在进体育器材储藏室之前,她绕着那一排房子走了十七廿八趟,待一次又一次确认周围连个人毛都没有时,她才推门而入的。
想到这儿,施艳林心里咯噔了一下。
脸色灰暗的王兴国慢条斯理地走进学堂大门。这两日夜里,觉睡一半,他就醒了,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牛郎中和王忆阳的事,警所里凡是知道这事的人他都打了招呼,绝对不能漏出去半点风声,想必大家都掂得出这事的分量。为此,他极端地鄙视这个如同一匹发情母狗的王忆阳,狗乱!既然是狗乱,什么人不行?偏偏是个牛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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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4
刚才就开祠堂的事,他去找了伯爵。在去渔园的路上,因为王忆阳,这两日他一直心怀忐忑,唯恐被伯爵招去问话。虽说王忆阳这小母狗乱搞,同他王兴国浑不搭界,但伯爵一旦知道了去,责怪他知情不报,他的好日子就算结束了。然而说出这事来,王忆阳这条小母狗发起飙来,找他麻烦,那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可一见伯爵,他便一石落地,伯爵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不知道能蒙伯爵多久,他知道这事终有一日要穿帮的,这是迟早的事,毕竟桐镇是个小地方,纸是包不住火的。也因为王忆阳,王兴国现在一见伯爵,一股怜悯之情就会油然而生,他真的觉得伯爵有点可怜。他深深地怜悯待他不薄的伯爵。
但伯爵的心思都在天官身上,让他到学堂来一趟,与南校长商谈如何组织学生欢迎天官事宜,天官已经抵达汉口,到桐镇就是这十几天的事。
跟在他后边的张阿二,这时紧走几步,抢在王兴国前面。向迎上来的老校工走去。
王兴国已经记不起来他上次到这所学堂是啥时候,是县督学来此巡视,还是县议长到这儿视察,他不记得了,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已经派人落实过,那个红衣女孩确实在此念书,他还知道这女孩的爹是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的汝根发。
老校工毕恭毕敬地招呼过王兴国后,手慌脚乱地领着他们向办公室走来,他知道校长不在校长室。
“两位施先生,看见了南校长没有?王镇长找他。”老校工走进先生办公室的门,声音抖抖地问两位先生。
女施先生一见老校工身后的王兴国,立即满面堆笑地迎了出去。王兴国与女施先生说话时,一下看见了汝月芬。
“喔,老根发的千金也在咱们学堂读书!”王兴国没想到这样巧,竟然一来学堂就见了这女孩。他撩开长衫的前片,跨进办公室,向汝月芬走来。跟在王兴国屁股后面进门的张阿二一眼就认出了阿德和汝月芬。
王八蛋!张阿二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一股火即刻蹿上脑门。
当时只顾王大毛,未来得及收拾这两个屁孩。这个女孩的一番话,比败于陆子矶手下,更加使他感到屈辱和痛苦。“连自个儿的媳妇都要换来换去”,这个小屁丫头是怎么知道的?张阿二一时三刻感到胸口堵得非常厉害。
“今朝可以同老伯伯讲讲话了吗?”王兴国牵嘴一笑,去摸汝月芬的头顶心。
阿德一下子对这个镇长大反感。
汝月芬立即偏转脑袋,摆脱那只大手。
“哦,傲气得很哪!”王兴国看看众人笑道。
一个烧茄子!阿德的脸松爽了一点。
“这是王镇长,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施艳林对汝月芬呵斥道。
“唉,别说她,小把戏嘛!”王兴国制止施艳林,然后又对佯装不知,开始读报的施亚林说,“施先生最近可发表了什么文章没有?拜读过先生的大作,对先生的文才可是敬仰得很哪!”
“镇长过奖!”施亚平懒懒地站起身来。
肥头大耳的南校长大踏步地走进办公室,老远就向王兴国伸出手来。
王兴国握着南校长的手说:“再过十几日,这省上要来客人,咱们学堂要出台节目吧,我就为这事来的。到时候,施先生好好地给编个演出本子,也好让省上的人知道咱们桐镇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施先生义不容辞,义不容辞!”南校长大力拍打着施亚平的肩胛。
“你们俩先回去上课!然后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不然就不必再回家去吃什么中午饭了!”女施先生对阿德和汝月芬挥挥手。
阿德和汝月芬情绪极其低落地转身离去,他们走过王兴国身边时,王兴国在汝月芬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以示亲近。
他奶奶的!阿德快步向门口走出去,地板在他脚下发出了异常沉重的一声声回响。
到门口,阿德突然想起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在等着他呢,他的眼睛绕过仍然在说话的王镇长南校长和男女施先生,偷偷摸摸地回脸向张阿二看去。其时,张阿二也正好凶巴巴地将目光投了过来。那是一种充满着兽性的令人神智迷乱的目光。
阿德立即头一勾侧身一避,让汝月芬先出门去。
张阿二一进来,朝汝月芬扫过来的那两道目光,那股狠劲,让阿德不寒而栗。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啦,咋就这么倒霉呀!”阿德长叹一声出门去。
老山泉茶馆的石库门额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匾上龙飞凤舞地书有“老山泉茶馆”几个大字,施朝安听老人讲,太平天国那会,这门额上还悬过“天王府”的门匾呢。那个幼天王同一群老长毛从天京一路败退,逃到桐镇时,就在老山泉落的脚。
茶馆的两扇黑漆墙门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油光铮亮,门前两级长长的石级如大湖石,包浆历历,凉润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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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4
施朝安一进石库门,过一大天井,便看见老山泉茶馆店的大堂了。
此时此刻的大堂座无虚席,吃早茶的人这会儿叫了茶点,不紧不慢地开始用早餐。老茶房振兴伯头上冒着热气,拎着把同样冒着一缕缕热气的大铜吊子穿梭在一张张桌子之间。大堂台上有一对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开始铮铮琮琮丁丁东东地调弦,这是一对夫妻档说书人,也是杭州城里有名的角。大堂之上三面呈凹字形的楼上,一间间雅座包厢里听早场书的客人,眼盯着下面台上的说书人,接过一把把热气腾腾的毛巾开始揩面揩手,准备听书。
施朝安一转弯,走进了天井一侧那扇又高又窄的边门。透过屋内走廊的花窗,可以看到那边的烧水的两个老虎灶。灶间此刻被燃烧着的砻糠,映得红红火火,老虎灶发出欢快的轰隆声。施朝安走过花厅,从一条甬道上直接走进楼梯间,上了楼去。一个风风火火拎着铜吊子从隔间里冲出来的茶房,大声地向施朝安请安致意,并将他请进了一间钉着一块“春满园”木牌的包厢里。他还没坐下,就让这个茶房去找振兴伯。
刚才施朝安拿着玉佩跑了桐镇最老牌子最硬的一家当铺和玉器古玩店,但都无人知晓这玉佩的来历。他本能地认定王瞎子被杀,与他兜里的这块玉佩有关,问题就出在这块玉佩上。
毕节生是所里最老也是最油的巡警,一张嘴整日价屁屁捣捣,屁话三千,只在倒头睡下时,才会闭上他的嘴。他日日清早老山泉的鳝丝面一碗,然后张开油漉漉的嘴噼嗒嗒噼嗒嗒地说个不停。
方才施朝安已经问过一问,毕节生承认他将有关牛郎中受审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大堂唱过一唱了。当然,王忆阳同牛郎中有一腿,借他仨胆,他也不敢露出一个字。但毕节生不记得听他讲牛郎中事的那些人中有什么异样,他报出来的那些人,施朝安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可能那些人同毕节生一样,四处嚼舌头,于是,牛郎中的事一传一,百传百,然后刮进了那个与这玉佩有染的杀人者耳朵。另外,那大头男孩在讲玉佩时,除了毕节生,那位女先生当时也在场不是?她就不能将这玉佩之事,传开去了?!所以讲,这事一时半会,无从查起。现在要紧的是,先弄清这块玉佩的来历,在王瞎子淘到这块玉佩之前,谁是它的主人。如此,极有可能挖出萝卜带出泥。
振兴伯在老山泉茶馆店做了大半辈子的茶房,同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有过交道,没准正好见过这块玉佩。施朝安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了,接着,一杯热气袅然的碧螺春和几碟瓜子干果立即摆在他面前。
这些包厢客房除了供说书人或者唱戏的戏班子里的艺人落脚住宿外,大都是谈生意,下棋打牌和吃鸦片的地方。施朝安从兜里摸出玉佩,仔细地端详起来。虽说王瞎子被杀,因冒辟尘说这玉佩而起,但此事,无论从哪方面都应与冒辟尘无关。这个冒辟尘干吗要杀个瞎子,他同瞎子今日无仇,前世无冤的!抢劫,那更是笑话奇谈!
这确实也是块令人喜爱的玉佩,玉料黑白阴阳是一奇,雕工本身也叫人称叹,应了桐镇人常说的那句话:活龙活现,活狮子出现。冒辟尘与那男孩聊聊玉佩,多聊了那么几句,不足为怪。施朝安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看着想着。
振兴伯来了,他短发长衫,浑身透着精干,眼中满含笑意,向施朝安微微一哈腰,拱手作揖。
施朝安一欠身,反客为主,招呼振兴伯坐下,随即亮出玉佩,说明来意。
振兴伯看着玉佩,并不接过手来,他笑着告诉施朝安,这几年间他在那男孩的脖颈里不下几百次地见过这玉佩,而且他也知道这玉佩是王瞎子卖与卞家的。如若不是毕节生当众演说,提到这玉佩,他根本不会多想一想。
施朝安有点扫兴地苦笑一声道:“那振兴伯就当我没提过这事。”
“那是那是!”振兴伯一副什么都清楚的样子。
施朝安又问了问毕节生当堂在茶桌上屁话三千时的情形,也没有问出个什么名堂。于是让振兴伯替他把镇上人称“夜壶嘴”的潘百晓喊来。
潘百晓本名潘升,百晓是他的绰号,“百晓”“百晓”,意思是这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潘百晓也是老山泉茶馆的老茶客。
振兴伯一走,施朝安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生青碧绿的茶汤,俯视着下面的后花园。施朝安很久不在老山泉吃茶了,他虽不是老茶客,但也吃得出这里的碧螺春,比别处的茶味儿要醇厚得多,一杯茶下去,真个是口内生津,六脉调和。那个潘百晓,有一年,大年初一在这儿与他施朝安撞上了,一起吃茶,竟说老山泉的泉眼同望夫塔的那眼泉应当是同出一脉,这两处的泉水冲泡出来的茶,味道毫厘不差。施朝安当时确实想验证一下,到望夫塔泉眼那儿请人挑担水,弄回去试试,但后来还是忘了这茬子事。
一阵脚步急急朝这儿奔来,门一开,施朝安一抬头,就见一张瘪嘴扁脸的潘百晓闯了进来,潘百晓人到话到:“施警长你老,这段时间忙得连脚都要掮起来,今儿怎么得空到这儿来吃茶?”
那个引潘百晓过来的小茶房立即很识相地关上房门,迅速转身离去。
施朝安与潘百晓没有寒暄,便切入正题,并将摆在一边的玉佩递了过去。
潘百晓两条卧蚕眉立即皱在一起,像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手中的玉佩。他将玉佩对准日光,看了又看,然后不无卖弄道:“啧啧,玉是好玉,和阗子料,老料!”
“你就说,你见过这玉佩不?”施朝安有点不耐烦了。
潘百晓立即敛起满脸得色,摇头道:“没,不过,我说个人,这玉只要是咱桐镇地面上有人戴过,就确保能告诉你是啥人家的玉。禅杖浜的方圆霖,方老爷子,玩了一辈子的玉石。”
“我咋不知道禅杖浜的方老爷子,玩了一辈子玉石的事!”施朝安挑起眉毛问道,他只知这方老爷子很儒雅,家里塞满藏书,学识渊博,但不知他还玩玉石。
“方老爷子没有必要拿面锣,敲着,四处去喊的呀!”潘百晓又不失时机地卖弄道,“那警长大人,你老人家倒说说看,你知道桐镇有多少人玩这个的呀?少说也有几十个,这几十个,我指的只是正宗玩玉的精鬼,虫儿,还不包括那些个卖野人头,唬人的货色!”
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施朝安向潘百晓示意不要讲话,马上起身离座,几步赶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来。
门口站着一位伛腰曲背的乡下老太和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女孩,满脸哀怨的老太一见施朝安,声音嘶哑地问道:“你可是警察局的王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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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5
这老太将警所升了一格,施朝安也没多加解释,看这满头白发的老妇悲悲切切的,他已猜出她是谁了,她该是从里泽的乡下赶过来的王瞎子老娘。他点头道:“我叫施朝安。”
“噫!”老妇如念戏文似的一声长呼,“王局长你得给我老太婆做主呵,我儿子……”
王瞎子的老娘一开口,马上要下跪磕头,被施朝安一把拖住,他眉头一皱,有点怨这个老振兴,不告她,她怎么知道他在这儿。但他没想到这乡下老太婆一把年纪,竟有几分灵性,她立即口称罪过,为老振兴开脱道:“勿怪振兴老伯伯,有人看见你王局长到老山泉,我就赶过来,振兴老伯伯好人呵,看我老太婆前世作孽,可怜,我寻得你汗答答滴,他才开口告诉我。罪过煞哉,勿怪振兴老伯伯,怪只怪我老太婆苦命人……”
施朝安向潘百晓看了一眼,这“夜壶嘴”到底是场面上跑跑的人,不等施朝安关照,他便向门口退去,对施朝安抱拳道:“施警长放心,我一出这门,你老问过的,我全部扔在河滩头,忘记得干干净净!”
潘百晓出门,没走多久,就碰见老振兴,便喊一声:“振兴伯!”
“阿看出点什么名堂,那块玉佩?”振兴伯随口问道。
“看出啥名堂?出世到现在没见过啥人戴过这样的玉。”潘百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人称百晓,浪得虚名!”振兴伯拍拍潘百晓的肩胛调笑道。
“潘百晓,潘百晓,人家只是随便瞎叫叫,我从来没把自己当过人。也只有这施警长拿个棒槌,当作针了!”潘百晓也笑道。不过他转念一想,振兴伯是来老山泉吃茶的老茶客中,最受人尊重的茶房,他做事周到体贴,待人不卑不亢,极有人缘。潘百晓一看振兴伯似乎面有不悦之色,想着振兴伯在这种三教九流出入的茶馆做事这么多年,听到过不知有多少称得上是私密的事,可他从来没在人前人后嚼过舌。振兴伯应当是他所认识的人中间嘴最紧的一个。再说仅仅是讲讲谁可能识得这玉,毕竟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于是,他随口说道,“我让他再去寻寻镇上的那些玩玉石的老辈,他们应当识得这玉。施警长前面寻的镇上那些玉器古玩店和当铺的小老板,他们也配懂玉!”
“常在这吃茶听书的方老爷子、郑阿伯同住钱王弄的姚先生,还在那个谁……都是玩玉石的老客拉,确实可以去问问他们。”振兴伯点头道。
潘百晓立即又在方老爷子、郑阿伯和姚先生的名单后添了几个人,以表示“百晓”,不是浪得虚名。
振兴伯一抱拳道:“那就回见!”
潘百晓一脸满足地抱拳回道:“回见!”
潘百晓一走,施朝安即刻让王瞎子老娘落座,再抓一把干果塞给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
“王局长杀我儿子的贼胚可有消息,我现在只要活一日,我就巴望一日,王局长抓住这个杀我儿子的贼胚,我老太婆拼上老命也要咬他一口。我老太婆真正是个苦命人,我儿子也是一个苦命人,观世音菩萨哎……”
见陪她来的小女孩偷偷摸摸将一粒橄榄塞进嘴里,施朝安马上转过脸去安慰起这个老泪纵横的老妪。
“隔壁邻舍朱阿爹家的孙女儿。”王瞎子娘止住眼泪,对施朝安说。她显然见在施朝安留心这个女孩。
王瞎子娘眼不花耳也不聋,人还这么拎得清,让施朝安着实有点吃惊。忽然,他想到这老太会不会正巧知道这块玉佩?于是他指着摆在桌面上的玉佩,对王瞎子娘道:“老阿太,你可认得这块玉佩?”
王瞎子娘用手背揩把眼泪,瞪眼向玉佩看半天,然后瘪瘪嘴又哭道:“咋不认得,交关年数了,他说捡了个便宜货,开心呵!”
“那你儿子当时可讲过,啥人卖给他的玉?”施朝安呼的一声向王瞎子娘倾过身去。
王瞎子娘点点头呜咽道:“挑担卖梨膏糖的阿耿伯伯。”
施朝安一把抓起玉佩,忙不迭地向王瞎子娘告辞,未等瞎子他娘作出反应,他已大步出门而去。
施朝安心头涌过一浪浪抑止不住的狂喜,飞快地向吉庆桥堍的阿耿伯家走去。他觉得这一段时间,他犹如神助,不时地这么灵光一闪,事儿就有了点眉目。先是柳叶刀,弄出个牛郎中,虽然牛郎中一时脱钩,但他隐隐然觉得那是条大鱼,他只要有足够的内心,把线再放得长些;再则便是这玉佩了,这玉佩不知掖着什么惊天大案呢,不然因为这小小的玉佩用得着杀人啊?如果他的直觉靠得住,那么只要牵出这玉佩那一头,找到杀王瞎子的凶手便没得问题。希望在即,找着阿耿伯,他便能顺藤摸瓜,搞清这玉佩的来历了。想到这里,施朝安不由得喜上眉梢。
吉庆桥上有些过桥人,纷纷驻足向桥下阿耿伯两间茅草棚望了又望。施朝安兴冲冲向这儿奔过来,一看这种情形,立即心凉半截。
“我那亲亲的亲人呵,你这一走,可叫我怎么活呀!”阿耿伯的老伴,那个颈下长了长长一串葡萄瘤的老妇人一声声尖利的哭叫声,使施朝安气急攻心,他牙关咬紧,站在那发出一声怨愤的骂娘声。
课间操结束了,教学楼里都是人,低年级的同学你追我赶,你推我搡,弄得楼道里扶梯上发散出一股子热烘烘的人味来。
阿德和汝月芬被人流切割开来,他看着她的后脑勺,仍在琢磨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把那些试题弄到手的。
阿德低着头随大流走在一段高而宽的过道里,这过道很阴凉,过道直对着小操场外的那一圈密密的冬青树,而向左拐再上十几级台阶,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教舍。阿德觉得他的衣襟被人牵扯了一下,一看,是汝月芬!她用眼睛对他说:走,去小操场。他也用眼睛对她说:我绕一下。汝月芬目不斜视地打头里走了。阿德左转弯迈大步走上台阶,前后左右都是生面孔,阿德当即做了一个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操场了的动作,然后才撒腿奔出靠楼梯的那道门,然后自作多情地开始在地上找东西,当他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注意他时,他才恼火地将自己一箭射出,绕楼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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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5
他一口气奔到一列紧密无间的树后,就看到了汝月芬,她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他们只有五分钟。
“我是丧门星!”阿德气喘吁吁地对汝月芬说。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从她宿舍抄来的,她的备课本上就有那两道应用题,是她自己在这两道题旁边打了勾的,凡是打勾的题就是考题,她一直就是这样子的。”汝月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对阿德说。
小操场那头通往教学楼过道的那几级宽大的台阶上,有几个女生抓紧一切时间,在那蹦蹦跳跳地“造房子”。
阿德气恼地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对她这样说!”
“我不能这么说,要不她会以为我每次算术考第一,全是这么干的!”汝月芬低下头,又看起自己的脚尖来了。
阿德高声大气地嚷道:“那就太好了!”
汝月芬诧异地看着满眼放光的阿德。
小操场上乃至于整个学堂都弥漫着一种可疑而又可怕的静谧,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朗朗书声。
天哪,上课了!
阿德拖一把汝月芬,面无人色地冲上通往教学楼过道的那几级宽大的台阶,而后又如下坡似的凭借着那股子冲劲,三步两步地一跃而下。
静寂的过道里满是他俩急邃而又慌乱的脚步。
他们拼命跑到离自己教舍不远的地方,步子骤然慢了下来。阿德和汝月芬清清楚楚地听到女施先生脆生生的嗓门:
“先生这回一定要给这两个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一个教训!”
“报告!”
面对那扇有几涡木纹的门,阿德看看面孔煞白的汝月芬,泼出胆来大声喊道。
女施先生一把拉开门来,厌恶地盯着如此不要面孔的两个人。教舍里几十双眼睛就那么齐刷刷地甩过来,静静地看着。汝月芬额前两鬓的长发散开了,遮掩了她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面对着女施先生和众人的眼光,阿德垂下了眼皮。
“幸亏你们赶回转来了,今朝胆敢旷了这堂课,你们就再也不用到学堂了。”女施先生沉吟了一晌,提高了嗓门道,“这会儿,我也不为难你们两个了,先进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阿德想说,我们根本就没打算要旷课,我们只是迟到,但张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阿德和汝月芬头一低急急地回到座位里,路过林立生跟前,林立生将手故意伸到过道里,偷偷摸摸地碰碰阿德的手,这让阿德心里好受了许多。
这节课,阿德照例是一脑袋的糨糊,他一直想着下课,好告诉女施先生,汝月芬是怎样得到那些试题的。
汝月芬那半爿脸仍然被散乱开来的鬓发所掩,那是一个受伤的侧影。看着那个侧影,阿德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伤感,心里同时涌出了一股也同样没有体验过的柔情。突然间,他觉得体内因此有了一股力道,将所有的不安惶惑羞耻恐惧大卸八块,什么女施先生,什么爹娘老子统统不在话下了,他一下子什么也不在乎了。
一下课,阿德不顾一切地冲出教舍,追上女施先生,边上有人特意放慢脚步想旁听也不管了,他一口气把月芬是怎样得到那些试题的事,全告诉了女施先生。
看到女施先生眉头先是拧在了一处,而后又渐渐地松开了,阿德不禁微微地舒了口气,他知道女施先生认账了。
“是有这事,我打过对勾。这才不失其为一种解释!”女施先生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可在先生办公室,她为什么不说?”
“汝月芬说她没脸和先生讲这些,她说她辜负了先生。再说,她怕先生以为她从前的考试也是这么干的。”前两句汝月芬没说,但阿德觉得该这样说。
阿德从容不迫,诚心诚意地想挽回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不良影响,同时,也因为他自己给女施先生添乱而诚恳地向她认错道歉。阿德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顺溜极了,拿出来就是。女施先生看他的目光也像先前那样变得柔和起来。
“先生,能不能再……再给汝月芬一次机会?”阿德开始结巴了,他看到女施先生突然变了眼色。
“从今往后你给我离汝月芬远点,太不像腔了!你再这样,我会要你好看的,你记住!这种事我恶心,我恶心你知道吗?”女施先生扔下这句话,就给了阿德一个愤怒的背影,噌噌噌地走了。
阿德就像遭人劈头一掌,闷在了那儿。
桐镇有一座名震江南的园林,这是江南硕果仅存的一处宋代私家园林,建于宋高祖年间,始终为一代代名儒重臣所属,因而浸润一派盎然苍古之意,承继一脉居尘出尘之精气并历千年而不衰。这是王父留给伯爵的一份房产,百年前此园为桐镇另一望族施氏人家所属,但此后几易其主,三十多年前落入王家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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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5
渔园隔河面向镇西,背靠壁立孤山,一条湍急大河绕渔园外滩一片高低错落危檐戗角的亭台楼阁而行,再并入大运河,而后奔流入江。这条连接渔园到大运河的大河,被桐镇人叫作新开河。这河是伯爵疏通了省上县上方方面面的关系,投入巨资,历时三年,才开通的。如此一来,有朝一日,天官如回桐镇,无须再走强盗时常出没的大湖便可从长江顺流而下,入运河就能直达桐镇,直抵渔园了。
远观渔园形如半岛,依山傍水,古木参天,虽由人作,宛如天开。与渔园毗邻的是江南最负盛名的望江楼,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登临此楼,在此吟诗作赋,留下无数墨宝。乾隆帝七下江南竟有四次在此楼饮酒作乐,而后大醉而去。
此楼依山傍水,叠层架屋,高低彷徨错落有致,楼后有一条长廊委曲而上,通达山巅。另有一螺髻亭耸立于壁立孤山的山巅之上,在莽莽苍苍的青灰色的天空下,瘦秀灵巧又屈郁沉着。这孤山孤亭,使人心中怦然一动。
无论远观近看,望江楼楼群都与渔园各处楼宇形断而气连,体断而势连,同渔园楼群相与呼应,但却又自成一统,为渔园的园中之园。一般情况,两园园门终年相锁,互不交通。楼的南侧有一山门,山门下则是一条粗石磴道,直连通往镇西的一条青石板路。望江园周围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树林里阴暗潮湿,积年乌黑的残枝败叶,散发着腐臭味。二十多年前,王伯爵将望江楼修葺一新。上至一省巡抚总督将军众参两院名士,下至腰缠万贯的同道中人,伯爵都在这儿迎来送往。
内务部有一拨人先天官而来,带着电报机驻扎在望江楼里。这段时间,伯爵要王兴国服侍好内务部的人。他现在是有事没事,一天也会往这跑几趟。
望江楼近了,王兴国和张阿二的步子慢了下来。
“哎,那女孩说什么了,让你恨成这样?”王兴国突然随口问道。
张阿二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不过王兴国并不想追问张阿二,他懒得管这事。
王兴国忍不住又赞了汝月芬一句:“多俊的闺女呵,养下这样的闺女,那是前世修来的!”他养了三个闺女,三个都是一脸的青胖气。
“哎,倒看不出来,她那个开店的爹长得那样,竟会养下这么一条赤链蛇!”咬王大毛一口并把他们都骂做人渣的汝月芬,就是在山塘街做山货生意的老根发的女儿,张阿二是刚从王兴国嘴里知道的。嘿,你这个鸡巴老根发,老子一定要叫你好看!张阿二对自己说道。不过,怎么收拾那个小丫头,他还没有想好。
“你说,那个蛇郎中配的药,真有那么灵?”王兴国问。
“桐镇的蛇,挑这个狗头发大财了!”张阿二肯定地点点头,他听说镇上买蛇药的人在那个陆子矶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些人吃软不吃硬的,再等一阵吧,等一阵,我亲自再同这个人讲讲看,不行再另行打算。”王兴国向前方依山壁而筑的望江楼扬扬头说,“这些天,大毛在家养病,这儿的事你就多操点心!这也是伯爵的意思。”
张阿二一听这话,立时一脸狂喜,两眼放光,他压着嗓门喊一声:“得令!”
王大毛在外人看来只是商会里的一个混混,一个泼皮无赖着地滚的牛二,他不是警所所长不是商会会长不是财税所所长,他什么也不是,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是,现如今在桐镇没有他插不了手的事,如果他想插手的话。
听这个老娘舅讲,伯爵很快要在桐镇组织一个人人都能配枪的商团,王大毛就是这商团的头。王大毛未中毒之前,他张阿二从没动过要取而代之的念头,因为王大毛在伯爵的心目中是别人永远无法替代的,他王大毛曾经连着两次替伯爵挨过枪子,一次在千佛山的马道上,一次在去大湖的船上。
远处,大江浩浩荡荡,奔流东去。张阿二气顺顺地随王兴国慢慢地向望江楼山门下的那条磴石大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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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6
渔 园
斜对过几家人家的阴沟都不通了,那些住家,昨儿就骂了一天的人了。起先脏水倒下去,还一点一点地往下渗,到后边干脆一咕噜一咕噜地往上翻。捅阴沟的人来了,拎着撬棍扛着长长软软的竹片。阿德娘听见那竹片拖泥带水地从石板路上过去,声音委实非常难听。
捅阴沟的人一摆开架势,有几个过路人立即驻足,开始围观。那几户人家也陆续走出人来为捅阴沟的人指指点点,阿德娘也站在门口向那边揽一眼揽一眼的。
一块长石板又一块长石板在一片喧闹声中被撬起来了,咚的一声被翻到了一边。捅阴沟的人将竹片往后倒倒,就将竹片捅入黑糊糊的污秽中。
“塞得实实足足,啥东西?”竹片行不通了,捅阴沟的人将竹片搁在一边,骂骂咧咧地下去了。他两手往前一探,一声大喊:“喔哟,死狗,还是死猪?”
捅阴沟的人两手一提,只见一张满是污秽的人脸在水面上一漾。他疾叫一声“我的娘呀!”,手一松,将那捆破布似的小尸体一扔,两手一搭,连滚带爬地蹿了上来。
阿德娘听见那儿一阵“死尸死尸”的乱嚎声,头皮一炸。她蓦地记起了那两个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孩子,撒腿就往那儿跑去。
警所的人很快就来了,那两个从污水中捞出来的小尸体就搁在道边,脏水一缕一缕地从身子头发上往下滴着,缠绕着污秽的一张肿胀的脸全走样了。但阿德娘看了一眼,还是认出了那两个孩子。昨夜有几个妇人从这一路喊过去,她就走出来对那些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妇人说过那事,但谁能料到他们竟会死在石板下面。她怎么都没想到要把那两个失踪的孩子和那两块被翻起来的街路石联系在一起。
外面乱了好一阵,后来那几个妇人呼天抢地地来了,哭得阿德娘的心都快碎了。
阿德娘一个人独自在吃饭间闷闷地坐了很久。想着阿德快要放学了,她才懒懒地站起身来引火烧饭。
她怎么都不明白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就会惨死在下水道里,他们是怎么掉进去的呢?那两块原本盖得好好的石板,是谁翻起来的呢?刚才外面的人也说那两个孩子绝无翻起那两块石板的可能。镇上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呀!顶多是石板虚浮,踏空一脚,崴了脚脖子什么的。这可是从何说起呢?阿德娘愁容满面地看着灶膛里的柴火燃尽,红红黑黑地变成一团蓬松的灰烬。
“这两日,这镇上怎么就这么不太平呵!”阿德娘拍打着飘到身上的草灰,想着从今儿起,阿德回家后她再也不会放他出去了。
那两个孩子的死,比王瞎子和阿耿伯的死在桐镇掀起了更大的浪头。施朝安被王兴国骂了个狗血喷头。施朝安头大了,他有一种干不下去的感觉。那两个孩子的爷爷辈都是王家祠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不少王姓族人现在开始斥骂他施朝安是只吃饭不做事,占住茅坑不拉屎。
除了值夜班的警员,所里的人全走光了,但施朝安仍坐在警所黑糊糊的办公室里。他抱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支在桌上发昏。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人干吗要勒杀那俩孩子。王兴国的说法是,这缘起于杀人犯同这俩孩子的大人有深仇大恨。施朝安对此自有看法,杀人者选择杀人的时间地点,都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在那个时间,那是一条随时都会有人走过的街路,在那种情形下,杀人者要冒的风险委实太大,没有一个人会选在那样一个地方杀人。事实上,那个戴玉佩的孩他娘和挑水的水夫,前后没隔多久便看到过那俩孩子和被翻起来的石板,一个眼花的功夫!所以,打死他,他也不信那会是报复杀人。但那俩孩子被洗干净,验尸之后,发现这与当年小连庄连家灭门案杀法一式一样,不是锁颈而是索胸索身,死者也是眼球暴突,耷拉着血舌,七窍出血,根根肋骨折裂。
施朝安这才觉得大事不好了。可这几日,他又带着手下四处奔走,他自己甚至钻进阴沟,爬了老大一截,想找出点线索来,但一无所获。王庄案就更不能谈,那个有嫌疑的大加港箍桶匠,人都快被捶扁了,但仍旧没有口供。王瞎子被杀案,王兴国明确地要他放下。王兴国追问道: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人,也从不招谁惹谁,杀他做啥,动机呢?这位前警长以为杀王瞎子才完全是个意外。至于那个阿耿伯,干脆是被腹蛇咬杀,他去时,那蛇还在现场,是花山头同冒辟尘同住一处的陆子矶捉的蛇,验的尸。
只有他施朝安清清楚楚这王瞎子、阿耿伯是同案。不过他什么也不说,那个男孩说出玉佩是王瞎子卖给他家的,王瞎子就死了。而这玉佩是阿耿伯卖给王瞎子的,阿耿伯也死了。当然,阿耿伯的死,是这杀人犯逼王瞎子供出了阿耿伯,而后便被杀人灭口。
施朝安拿着玉佩找过阿耿伯老伴,寄希望于她也像王瞎子娘,说出玉佩的来历。但这老太对此一无所知,她说这老翘辫子,从来都没有同她说过他有这样一块玉佩。她推断要么是那家不知人事的小把戏打家里偷出来同他换梨膏糖的,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一次一个小把戏拿家里一把银连心锁,来调糖吃,被人家大人发现再追回去了的。施朝安想了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王兴国今上午居然当着所里的人也说起这块玉佩来了。王兴国说他拿了块玉,到处去问,丢人都不知道。叫他别瞎耽搁功夫了。他摸着兜里的玉佩,没好气地告诉王兴国,那块玉佩他还都还掉了,他已经放下这事了!
原本他以为,王瞎子一案的线索又到此为止了,他再次走进这该死的死胡同了。
施朝安点着洋灯,又掏出那张贴身放的纸头。那纸头被揉得布满折皱,但那笔铅笔字却仍然非常清楚。
“杀王瞎子的人叫炳生,是住虹桥头网船上的捉鱼人。”
字是左笔字,生硬生硬的,写字人的用意很清楚,怕你对出笔迹来。纸是一方粗纸,是那种糖食店里用来包点心糖果的包装纸,颜色微黑,有点油性。这纸条折得很齐整,对折,再对折,然后挽成百叶结。这张纸条应当是王瞎子被杀的当日清早,从屋门缝里塞进来的,那会儿,他已出门了。家主婆进门出门,居然没瞅见,来来回回被踏了好几脚,还被踢到了一边。最后,还是被他自己看到的。
杀王瞎子的人,也是杀阿耿伯的人,这是可以敲定的。但他施朝安肯定不能凭这张破纸头去办那个捉鱼人岳炳生,这也可以是陷害诬告,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不过,这是王瞎子一案唯一的线索,这,也是可以肯定的。连着两天,他都抽空弯到虹桥头去看过那个叫炳生的人的网船,炳生姓岳,专收专卖大湖白虾、白鱼、水银鱼和大湖大闸蟹,风里来浪里去。应当讲这岳炳生与小连庄被灭门的连家,和这十多年来遭杀的杀胚,包括王庄的兄弟大佬一样,也有大湖背景。这个岳炳生虽有一把年纪,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个争勇斗狠的主,会点拳脚,同其他几个大湖鱼贩子欺行霸市过,被人告到过所里,施朝安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后来家主婆有一次去买大闸蟹,他死活不肯收铜钱,从那之后,施朝安不许家人再到他那儿买东西,算白吃了他一回大闸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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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6
岳炳生是有功夫,这个施朝安知道,两个小把戏说在王瞎子门前见到的凶手能“飞檐走壁”,这点倒多少能对得上。另外,有一年,岳炳生帮人逮鱼杀鱼的场面,曾给施朝安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条大鲶鱼有个好几十斤,一身蛮力,捉鱼人打开船舱板起鱼时,这大鲶鱼竟从船舱中直接蹦到岸滩上。这鲶鱼逃出船舱后,在地又是跟斗又是虎跳,甩了站在一边看闹猛的岳炳生一身泥水。那两个渔人双双出手,但都没能揿住这生龙活虎的大鲶鱼,眼看快要从岸滩上蹦回水里。岳炳生这时一把推开那两个人,一个合仆,压住鱼身,两手深深地抠进鲶鱼的眼窝,将鱼头定死在岸滩的一块青石板上。他生生地抠出了鲶鱼的眼珠,然后抓起滩上的石卵子,活活地将鲶鱼的长须砸成泥糊浆子,再一下一下地砸出鲶鱼的脑浆。渔人杀鱼,施朝安见得多了,揿住鱼身,用刀背敲散鱼脑子,再动刀,或者干脆高高举起,将鱼摔杀,但岳炳生如大猫般地须发冲天,嘴里呜呜地大发怪声,嘴歪眼斜,双目赤红,那狠劲着实令人咋舌。当时看着岳炳生的模样,施朝安才知道什么叫做歹徒嘴脸。
不就是这鲶鱼甩了他一身泥水吗,至于吗?
虹桥头停了不少其他网船,岳炳生的网船是这些船中最新的一条船,新上的桐油精亮蜡黄。可施朝安这两回,就那么不动声色地过去了,连问都没问,现如今他先不想声张,一问,打草惊蛇。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岳炳生捉将进来拷问,到时候,或者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或者像箍桶匠一样,来个抵死不认,自己怎么收场?牛郎中的事,他已经后悔不迭,那个王忆阳现在看见他,恨不得张嘴咬他。他施朝安再不能做这等没屁眼的事了。
潘百晓讲的禅杖浜那个玩了一辈子玉石的方圆霖,方老爷子,这几日,他也没有顾上。他在犹豫,看能不能先通过什么其他方式,去落实一下这张条子上的事。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施朝安连忙收起条子,打开门来。值夜班的警员领着一个头发雪白、神情漠然的高个老人站在门口,施朝安仔细一看,才认出这是王伯爵的老家人。
门外不住地传来“洋伞修■,阿有洋伞修■”,声气仿如闽南手艺人,醇厚清亮。那是阿钟这厮,他已在楼下来来回回过了好几趟了,逼仄着嗓门一声声地喊。原本那是他们约定外出的暗号。阿德三下两下,把饭全扒拉进嘴里,鼓着腮帮,在屋里瞎转悠开了。
“我当是真的哟,是你这个小赤佬,喊你个魂。再瞎喊,请你吃巴掌!”玲玲她爹开门出来说。
阿钟在外面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跑开了。那天,阿钟说了重色轻友的话,阿德很忌讳。过了一会儿,阿钟又在远处喊,声调悲悲切切的。
阿德豁出去了,这几日,吃过夜饭,爹娘看得贼紧,没捞着过一次溜出去的机会。他暗中摸一把捆绑在腰间的那把后门的钥匙,当着爹娘的面,从纸盒里取张草纸,就往门外走去。
“又上茅房,你是直肠子呵,上面进去,底下马上出来。关照过你的,现在外面不太平得很咧,你出去呀,当心鬼捉你去!”同阿德爹面对面坐在饭桌上说话的阿德娘愤愤地说。
阿德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扭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娘。
“没有一个大人连小孩上茅房都不许,理由很硬邦。”阿德爹不无讥讽地冷笑道,“但你就不能再换个借口,就这样没有想象力!”
爹的脸永远是一个爹的脸,除了对娘,除了冷笑,阿德就不记得爹什么时候朝他真正笑过一笑。他装作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一副说上茅房就上茅房的架势,一低头走出门去。
阿德家门一响,对过的玲玲家的大门便开了一道缝。玲玲现在上另一所国小,和阿德别说在一块玩了,就是在一起说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有了新的玩伴,都是她自己学堂里的同学。她再不像从前那样死乞白脸地粘着他,鼻涕虫似的。但那日中午,她端着饭碗站在自己家门口吃饭,东张西望的。一见他过来,就平平静静地告诉他那两个小孩被人勒杀塞进石板路下的事。她专门在那等他,同他说说这事。末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哼,有啥,人都要死的,从一岁死到一百岁,现在没有什么事是想不穿的,有啥咧!”
但阿德觉得玲玲是有指的,说的就是他先疏远她的事。不过,确实是他不想跟她玩的。想到这,阿德慢下步来,对那道门缝有些歉疚的一笑。
玲玲忽然把门开得大些,陌生地看一眼阿德,而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家门。阿德骇了一跳,为此,他对这个玲玲极为煽风。
阿德远远地向那段石板路望去。那两个小孩的事,着实让他心惊肉跳过一阵,这种惊骇远远在王瞎子之上。像他们这样小的年纪就可以死掉,他感到死亡原来离得如此之近。现如今再去看那片石板路,也直觉得阴森森的,叫人头皮发麻。幸亏不到那片石板路,就连着有两条小弄堂,他可以穿过任何一条去学堂,去其他地方。他想走哪条走哪条。
“马上回来,这几天天一黑,哪家小孩还被放出去?我看你这两天是在浑水摸鱼,出个花招就溜掉,出个花招就溜掉!”阿德娘喊道,接着阿德娘又对阿德爹说,“你跟过去看看,要不一会,连枪都打不着了!”
阿德爹严词拒绝阿德娘的要求,阿德听见娘自个儿追到门口在门内张望。
阿钟和金山刚才站在远处一户人家的骑楼下,阿钟一见阿德出门就哒哒哒地向他奔来。阿德向准备喊一嗓子的阿钟用劲地使一眼色,做个手势。还算拎得清的阿钟又拨转“马头”,撒腿跑回金山那儿。阿钟这厮今儿理了个马桶盖似的头,要多乡气有多乡气。
阿德绝不回头去看,背后有一对直勾勾的眼睛在盯着他呢,看他是不是又在耍花枪。他一头扎进茅房,然后耐下性子,站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门口等着。
“干什么,鬼头鬼脑待在这,哪儿不能玩,在这吓人!”一个中年人走进茅房,看见阿德躲在那,大声责怪道。
“出来吧,你娘进去了!”阿钟在外面仍然小心翼翼地喊道。
阿德如获大赦,夺门而出。
“喊魂哪喊!”阿德看看站在远处手舞足蹈的金山骂阿钟。
“走,施家祠堂!”阿钟嬉皮笑脸地一把搂着阿德的肩,与他亲热地勾肩而去。
很多年来,那个施家祠堂,就成了阿德他们的大本营。穿过一条小街,街口有条半弄,走到尽头,就见一块方正的空地。空地边上有一圈墙皮剥落的院墙,院墙正中有一个空门框宕,里面有一个大天井,过天井便是一排廊檐。他们一年四季都在这儿玩,冬天在大天井晒太阳,夏日里躺在廊檐下那青石板上睡中觉,或者坐在廊檐下,背靠那一长排油漆剥蚀已尽的长方格子的木排门,瞎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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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6
阿德他们从前有事没事全都会在这儿,将排门上一把把铜锈斑斑的长铜锁拨得山响,脊背咚的一声靠在排门上,使劲地拍打门板。门上全是一幅幅孝子烈女和因果报应的木刻浮雕,但现在那些木刻浮雕上尽是些污秽之物。施姓人家原本也是桐镇的望族。但经过百把十年与镇上的王姓氏族七斗八斗,施姓氏族大都落荒而走,不知迁到哪里去了,从此施姓氏族便衰落了。剩下几十户施姓散户,同镇上其他异姓人没什么区别了。
现如今施家祠堂早就成了镇公所的仓房,排门里头堆满了万千捆黄澄澄的草包。若碰上连续十天半月的大雨,江河暴涨,这儿的草包就会全部担出去,装满湖沙,运到河岸江堤上。这是一个只有发大水时,才让人想起来的地方。平时,这儿只有野猫光顾,在这交配生崽。
因为年久失修,这祠堂是破败不堪,一派颓势。墙面上的砖头也七零八落,墙头上杂草丛生,连人字形的墙瓦也无一成形,歪七扭八的。阿德、阿钟和金山他们常常从墙上撬出块把面砖,权作机关,在里头放几张草纸,再合上面砖,标个记号,以备不时之需。
阿德、阿钟和金山走到街边的那条半弄口头,就拐进去了。在通过半弄边上那两间黑屋窗户的时候,虽然阿钟在这之前侦察过了,那个精瘦的小伙,这两日锁着门,不知去了哪里。但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往那窗户里瞅了一眼。这个不知道干什么吃的年轻小伙,搬进去只有几个月,但俨然成了这儿的主人,一看见阿德、阿钟他们从这儿出出进进的,就向他们吹胡子瞪眼,惹得他们很不开心。他们也商量过了,一旦这个家伙敢对他们不客气,就同他打一场。阿钟和金山抱腿,阿德做正面攻击,放倒他。他们就不相信,他们仨,还弄不过这像排骨一样的一个人!但有一日傍晚,他们一进半弄口头,就见这家伙正在半弄尽头那一块方正的空地上练拳,踢出了几个漂亮的连环腿,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了。
他们蹦蹦跳跳地奔到那方长条石板铺就的天井,就开始嗨嗨嗨地拳打脚踢,金山家里那本拳书找不到了,阿钟就把他家那本《七侠五义》拿来,摊在地上,看展昭如何出拳踢腿,而后照猫画虎地比画一通。
金山边练边将院内石板路缝中的草团踢碎,那些小草一摊一摊的,像蜘蛛伏地。直到天色微黑,书上的字都看不见了,他们才满头大汗地回到廊下歇息。
阿德靠在廊柱上,尽量与那排门保持着距离。那门上除了其他的污秽之外,还有金山搽上去的一摊摊干结的鼻涕。阿德就曾经沾一背金山的鼻涕。有一回,金山还吐了口痰在上头,被阿德胖揍过一顿,此后便比较收敛。不过,阿钟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在人前将擤下来的鼻涕擦在鞋底或甩在地上,但也常趁人不备,把手上鼻涕搽到那些孝子烈女的身上。
阿钟这时走到一边,朝铺满半边天井的那一大片喇叭花撒尿。他踮着脚尖,像狗一样的这边尿一点,那边洒一点。
那些喇叭花结满乌黑的籽粒,花开花落,年复一年。阿德有时看着那些娇艳欲滴、自生自灭的花儿,有些个心痛。他不允许谁践踏摧残这些喇叭花,在这尿尿拉屎不算,那算施肥。
“当心,一条蛇蹿出来咬你!”金山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靠着廊柱说。
阿钟连忙腾出一只手,一拍胸前的口袋。阿德知道阿钟在看他那几粒蛇药在不在。阿耿伯被毒蛇咬杀的消息一传开来,镇上人很多人都到蛇郎中陆子矶那儿买了蛇药。最近这几天,这小子像戴护身符似的,将那几粒蛇药带出带进的。看阿钟失望的样子,他那几粒宝贝蛇药显然忘带了。
阿钟赶忙将老二草草一抖,收好,跑过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他们三个并排坐着,齐齐儿看天。
“这几天,庙里的和尚道士又忙开来了。是吧,阿钟?”阿德想起了昨天早晨几个镇上的闲人和一个出家不过一年半载的中年道士,都穿着道袍拿着法器肿着眼泡,从王瞎子家走出来又到那俩小孩家去了。
“现在的和尚道士也算和尚道士?骗钱混饭吃,夜里啊呜啊呜嘴里,不知念一通什么东西,然后木鱼‘笃’的一记,‘半夜餐’!”金山冷笑一声。
“你看见的呀?你家又没死人!”阿钟有点火了,口气很冲。
“要么你们家死人!我没看见,就不能听见?”金山比阿钟火气更大。他们俩虽然同岁,但阿钟永远是金山的手下败将。阿钟愤愤不平地把头扭到一边,今天不想再跟这个傻逼金山说话。他对阿德讲过,同金山在一起贼没劲,不过……不在一起也没劲。
金山啪的一声在门框上拍杀一只蚊子,几扇门惊天动地地响了一阵,金山斜了阿钟一眼道:“真是白痴,还敢落在我的眼皮底下,嘿,你娘算是白养你了!”
阿德觉得无聊透了,他狠狠地斜了这两个人一眼,恨不得马上立起身来走掉。刚想接嘴回击金山的阿钟,也就不吱声了。但他们还是满怀敌意地相互看了一眼。
草包仓房笼罩在浓浓的暮色中,那边的喇叭花成了黑糊糊的一片,无形无状。墙根下那只蟋蟀又持续不断地发出了一串鸣声。他们说话声大些,它就停一停,但隔一会儿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叫特叫。
阿钟起身蹑手蹑脚地向那儿摸去,然后呆在墙脚下静待蟋蟀发声。阿钟一起身,蟋蟀似乎心有灵犀,就立即噤声了。
“你总不见得推倒这堵墙吧?其实你就是把这墙拆了,也没有用!”金山说。
“操他娘呀!”阿钟跺脚骂道。
“你骂啥人?”金山霍地站起来问。
“蟋蟀!骂蟋蟀也不成?”阿钟自以为得计地笑道。
“不成!”金山向阿钟走去。
“去他娘的,回去了!这样老子明天再不出来了!”阿德愤怒地朝院门走去。汝月芬这会儿恐怕早就睡过一觉了,爹娘可能也满世界找过他后,正在家里咬牙切齿地骂人呢!
“来人啦,快点!”阿钟抬腿逃进喇叭花丛中。阿德金山像兔子似地蹿到阿钟身边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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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6
“哪里,哪里呵?”金山一点感觉也没有。
阿钟向院外空地的半弄口指点,他不仅眼贼,耳朵也尖。他们俩侧耳细听半晌,才听见一阵细碎轻浮脚步点过空地朝这边走来。
一条瘦长的黑影嗖地飞入院门,警觉地四下一看,急奔草包仓房。但瘦子又很快折回来,稀里哗啦走进花丛,站在那到处查看。把头埋在花叶中的阿德仨人吓得大气不出,头埋得更低了。歇了半天的蟋蟀又叫了,瘦子慢慢撤回仓房排门前。
一阵钥匙捅锁的声音之后,门像被风吹开似地发出轻悠悠地吱嘎声。他们听见里头翻动草包的声音。镇公所的人不用偷偷摸摸,但也没有一个贼会偷草包,看来这人把什么东西藏匿在此的可能性最大,阿德推测道。
但瘦子这时却走出门,一抬腿向外奔去。过了一会儿,阿德他们刚要起身,外面传来了沉重而又杂沓的脚步。俄顷,两条黑影弯腰弓背,背着一个大圆包袱跑进院门,直奔仓房。先前进来的那瘦子急邃地迈着双脚,走了进去,但另一个人在离台阶还有一段距离,但却离阿德他们极近的地方,战战抖抖小小心心地将肩上的包袱放在地上。从那包袱的落地声中,听得出分量不轻。
他们同时辨出近处直喘粗气的这个人,正是租住在半弄边上那两间黑屋里的年轻小伙。
阿德拎出眼睛仔细地看这个人时,先前那个瘦子从里面奔出来,与那小伙一齐将包袱抬进了仓房。但待他们出来,正准备关门落锁之际,阿钟用肘碰触阿德,嘴向院门外一呶。
两条轻悄悄的黑影,快速闪身在院门的两边,阿德觉得胸前被人猛地一把揪紧了。看着先前那两人锁上门,步履轻松地向外走去,他的心不由得上蹿下跳起来。
那两人一出院门,埋伏在院门两边的黑影倏地冲了出来,随着两声低喝和闷响,阿德一个眼花,就见那两人像两只沙袋似的被放倒在地上。随即又被迅速地拖起来,咚咚咚地带向半弄口。
阿德他们长长地出了口气,从喇叭花里跳出来,奔到院门口,也贴在院门里的框宕两边,向那儿张望。半弄口那两条黑影押着两个人,快速向外走去。阿德领着阿钟、金山冲过空地,追过去看个究竟,虽然他们不喜欢那个小伙,但也不想外头的人就这样把人弄走了。
猛然间,一个高大的汉子从半弄口闪出来喝道:“站住,别动!”
那声音字正腔圆,有一股子京韵,显得不怒而威。那高个子身边,还立着两个猛男。
阿德他们一个急刹车,齐齐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人。一看这张面孔和高大的身架,就知道这是一条北方的大汉。他的眼睛灼灼发光,令人望而生畏。精壮汉子向一边的两个猛男一挥手,两人就快步向院门去了。
“你们在这干什么?”精壮汉子问道,然后将手中的铁家伙掖在腰间。
“玩!”阿德抖抖嗓子说,惊出一身冷汗,他看出那个铁家伙是一把地地道道的手枪。金山、阿钟也才看清那把真正的手枪,不由得大惊失色。但他们马上意识到被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对准过,这一辈子都有牛皮可吹了。
“玩?你们镇上这几天乱七八糟的,小孩子家的,这么晚还瞎蹿什么!”精壮汉子压低嗓子吆喝道。
“小孩子就是这个样子,不玩干啥!”阿德嘟囔道。
“在家没劲得来,出来自家玩玩,也不行啊?”阿钟哭丧着脸说道。
精壮汉子绷着脸厉声道:“不行!”
再路过那两间黑屋的窗下时,阿德心里一片冰凉。他没有来由地对那个精瘦的小伙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精壮汉子像押贼一样把他们三个押送出半弄,然后警告道:“回去,走得远远的,再让我在这一带撞上你们,就把你们全捉起来,关在镇公所,听见了没!”
“听见了。”阿德、阿钟、金山三人同声应道。
阿钟突然大着胆子问精壮汉子:“叔叔,刚刚那两个人阿是贼?”
“嘿,人不大,管得事还不少。走人,这两天再甭到这儿来玩!”精壮汉子像甩狗屎一般对他们甩甩手,看他们离去。
“哦,妈妈呀!”阿德、阿钟、金山三人同声一叹,舒出一口长气,相互搂着肩形同一人似地横过街口。
他们谁都不想回家,在一个门洞里席地而坐。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乌龟贼强盗!”金山很有把握地说,“不然,谁会抓他!”
“脑子简单,被人抓的必是乌龟贼强盗?镇公所这些狗娘养的,抓过的人还少啊!那些狗触,自己才是乌龟贼强盗还差不多!”阿德驳道。
他们都在大桥头和街上看见乡下人挑点青菜或者果子出来卖卖,没有交费,被踢得稀屎直流。镇上做生意的也是这样,谁敢犟一犟,被捉进镇公所肋骨敲断。这种事他们也听说过。
金山马上表示服帖,他问阿德:“那抓人的是些啥人,口音全是外码头的,是吧?他们把人要弄到哪里去,那两个人到底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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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7
“出来了,就他一个!”阿钟低语道。他一直留心着那条半弄,看那个精壮汉子和他的手下出来不出来。精壮汉子一人独自出半弄,沿街走到一个河桥口下,钻进了泊在那儿的一条乌篷船里。那两个猛男显然是留在施家祠堂了。
阿德听到那船吱吱呀呀向前摇去,突然觉得一股劲上来了,直冲脑门。他左右一看问道:“阿有种跟过去看看,不就都弄清楚了!”
“好!”金山双手一握响应道。
“我……我顶多跟到大桥头,超出大桥头,我就算!”阿钟讷讷地说。
“那现在就滚,我和阿德去。你这个孬种!”金山往地上啐了一口。
阿德猫腰闪出门洞,贴着一个个河桥口边的屋角,看船摇过,便躲躲闪闪地向前追去。金山毫不犹豫地尾随而去,阿钟迟疑一下,压低嗓子喊:“等等我呀!”而后拔脚便追。
施朝安跟着那位老家人急急地穿过一片红枫林夹道的碎石路,直奔渔园廊桥。施朝安记得伯爵很久很久未在渔园召见过他了。一路上,他始终在紧张地思索,王伯爵会问他什么。王忆阳的事,他同王兴国统一过口径,除非伯爵自己发现,他们决意装聋作哑到底。万一这事瞒不住,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有王兴国在呢!所以他并不担心这事。至于在桐镇引起公愤的那被人勒杀的俩孩子的命案,伯爵大可以问王兴国的。即使是王忆阳的事还是那俩孩子的事,都无须专门将他招到渔园来!
施朝安连步走过长长的甬道,上了廊桥。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伯爵招他到渔园来的原因。
廊桥虽沐数百年风雨,却依然如故。桥廊花架满缠紫藤,浓荫翳翳,清静谐和。廊桥对面,一圈黑瓦粉墙载着一系列六角形空窗,沿河高低纡回,如游龙盘旋而去。黑森森的墙门高顶各有出相入将的砖雕分列左右,门楣中央有明代王鳌亲题的“渔园”两字。黑漆大门两侧一对高大威猛目空一切的石狮,傲视着门首那条宽阔的车马甬道。
那位老家人还未扣响门上的狮首门环,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路上半个声都不吭的老家人又引领施朝安下迅速穿过门厅。
老家人领施朝安穿廊过厅,七折八拐,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人,就到了春熙堂。站在门口的渔园总管王四海看到施朝安进来,向他冷冷地点点头,便走开了。王四海是王伯爵的远亲,施朝安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记得王四海跟着伯爵做事了。他一向与这位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渔园总管很是生分,在桐镇大街上碰见,也就这么一点头,便各走各的道。施朝安觉得这位胖大的渔园总管通常比王伯爵还王伯爵。
堂屋内,清凉宜人,但阴气凝重,几件高大厚重的红木家具使整个堂屋看上去有点像座地宫。
王伯爵拢一拢一丝不苟的满头黑发,放下烟枪,从卧榻一侧起身。卧榻另一侧坐着的中年男人则抽着纸烟,他面如重枣,但红得有些异样,红中泛青,像只铁锈蟹。可目光如鹰似隼般的犀利,透人心肺。
十几天前,王兴国陪着这位一脸阴沉的京城客人,对施朝安说,这位李镇公李先生是京城内务部的,到桐镇来办案子,他施朝安要无条件地满足李先生的任何要求。不过,这位李镇公后来只是找过他几次,摸了摸整个镇子的情况。
桐镇是一个重要的水路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也有些客边人赁屋落脚桐镇,李先生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新近出现在桐镇的陌生面孔,和在桐镇赁屋落脚年把的这一类人身上。王兴国告诉过他,对李先生的事,一律不要过问。但除了前两日,他们抓走了一个刚刚在王家祠堂路口租房子住下来的客边人,并没有通告他而外,只要是从镇上带人到望江楼去问话,李镇公总要让那个杨标来知会他一声。
那个杨标,人高马大的,长着一张长圆形的面孔,应该是李镇公最得力的手下。施朝安十几年前已经过世的叔父在省城做捕头时,杨标曾跟过他叔父一段时间,虽没有师徒名分,但却有师徒之实,而叔父当年还在省城镖局做事时,他施朝安也跟叔父学过几年拳脚,所以说起来,与杨标还有同门之谊。杨标一到桐镇就来找他了,后来,他又陪杨标在镇上转悠了几天,处得极其愉快。他俩都觉得彼此甚是投缘。
看到李镇公在,施朝安即刻想到,是不是伯爵要李镇公了解那两个被人勒杀的小孩的案情,帮他搞定此案。王兴国一说到这个案子,马上着急上火,肝火很旺,他想那是伯爵给了王兴国压力。那俩孩子爷爷在族内的身份,再加上桐镇的舆论民意,施朝安感到伯爵关心那俩孩子的命案,胜于其他任何案子是正常的。不过,如若真让李镇公插手这个案子,那是他施朝安求之不得的事,他急于想脱下这条血布衫。
看到施朝安走进厅来,李镇公便起身告辞了。这让施朝安大感意外,同时也有些失落。伯爵离座起身,亲自将李镇公送出堂屋,说话中李先生长李先生短,显得极为尊重。
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仆走进堂屋,收走了烟具。大烟,伯爵抽也可,不抽也可,一直未能成瘾,这也是他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初出道时,他开得头一爿店,便是烟馆。朝朝暮暮,来的都是亲朋好友,有钱给钱,没钱先欠着,而且王伯爵自己也常常陪聊陪抽。故而这头一宗买卖没有维持多久,烟馆便关门大吉。后来天官投军后仗越打越多,官越做越大,伯爵的生意也水涨船高,越做越好。施朝安出任警所的警长时,伯爵已如蛟龙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伯爵回转身来,让他在一厢的圈椅上坐下,又吩咐下人泡上茶来。这才向他发问王庄和那两个被人勒杀的小孩的案情。谈起那俩孩子,伯爵脸色异常凝重,得知此案没有任何进展,伯爵显得非常失望。施朝安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说那俩孩子的命案,不像是仇杀,而应当是带有偶然性的突发事件。”伯爵那对黑森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施朝安。
“是的,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施朝安垂下眼皮,不敢再看伯爵的眼睛,只是把向王兴国分析过的案情又讲了一遍。伯爵的脸色有所和缓,似乎认可他的分析,这让他有点高兴。但突然间,伯爵话头一转,问起了王瞎子一案。
“那么,那个什么瞎子的事情,这几天有什么新的说法没有?”伯爵低头呷了口茶,眼睛从茶碗上探出来,神情显得有几分怪异。
施朝安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料到伯爵会问王瞎子的事。王兴国认为,杀王瞎子完全是个意外,没人会专门要杀王瞎子这样的人!他听都不要听有关王瞎子的案情,在他看来,王瞎子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虫豸。
但伯爵既然问起来了,施朝安立即如实向伯爵作了汇报。不过,身上那张纸条,他没说,对伯爵说条子的事,他觉得很可笑。他从玉佩说起,包括王瞎子老娘说的话和阿耿伯被害之间的联系,统统告诉了伯爵。伯爵听到他说王瞎子和阿耿伯之死是同案犯所为,竟愣了一愣。那惊愕的表情虽则是转瞬即逝,可还是让施朝安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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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7
王兴国当着警所那么多人嘱他施朝安放下王瞎子案,全力以赴去办俩小孩一案。王兴国的做派,一直使他认为伯爵对那俩孩子的命案,极为关注。但这会儿,他意外发现其实伯爵对王瞎子命案的关心程度,竟远远在王庄兄弟大佬和那俩孩子的案子之上,虽然伯爵在尽力掩饰这一点。这不禁令施朝安大惑不解。而他也看得出精明过人的伯爵,知道他的疑惑,可是却不作任何解释。这越发让他深感困惑了。虽然,伯爵最后还是将话头转到王庄兄弟大佬和那俩孩子的案子上,但他吃准了,王瞎子案,是伯爵招他来渔园的唯一原因。
伯爵说着说着,突然看着大堂顶上垂挂下来的那盏硕大的红木宫灯,陷入了沉思。
杨标突然大踏步地走进大堂,伯爵和施朝安起身向他招呼。一见杨标,施朝安的精神头一下来了。
杨标向伯爵道:“我们李先生叫我过来看,想请施警长过去一下,不知施警长得空不?”
伯爵笑道:“我对镇上一起案子,有些好奇,请施警长过来说说,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请!”
于是,杨标和施朝安向伯爵告辞,一同出了大堂。走出去几步,施朝安回头向堂屋看去,只见伯爵仍然坐在榻上,神情有几分恍惚的样子。那案几上的那盏洋灯的火头,上蹿下跳,冒着一股浓浓的黑烟,发出嚯嚯嚯的声音。
阿钟看到那船过了镇公所,绕开市河,继续西行,便定心地说:“这该行了吧,他们都过了镇公所了,可以回去了吧!”
阿德和金山睬都没睬,仍然远远地跟着那艘船。
“他们要去望江楼!”阿德和金山看见他们的船进入一个河岔,同声喊道。
“这总行了吧,都到了渔园的望江楼来了,总归可以回去了吧?”阿钟央求道。但阿德和金山谁也不睬他,他垂下头来,颤颤地叹了口气。
有几点朦朦胧胧的灯火在半山坡上的楼群中一眨一眨的,风大了起来,一片竹林不时地掀起一波波墨绿色的浪涛。
他们远远地看见那船泊在那座石板桥下,长圆形面孔和他的人押着那两人横七竖八地向上走去,那两个被他们捉住的人,其中一个显然受伤很重,大约刚才在半弄那一跤,摔坏了。那人几乎是被他们拖着上去的。进入山门,门咣啷一声关死了。
“再不能上,一露头就要被人发现的。”阿钟伏在阿德身边说。
望江园的院墙虽然很高,但里外还有很多的大树。阿德一不做二不休,来都来了,他定要看个究竟。他指指石板桥对面的石蹬道两边密密匝匝一路上扬的树林,手一挥,贼头贼脑地过了桥,然后一头扎进了林子。金山一看,就忙不迭地冲上石板桥,阿钟哭丧着脸,怨怨地追了过去。
当他们千辛万苦地攀爬上去,跌跌撞撞从树林中钻出来时,脸上手上添了好几道血口子,还一身的烂泥。
阿德和金山定定神,摘下沾在身上几片黄竹叶,而后避开山庄正门,蹲下身沿山庄的花墙疾步走下去,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翻过去。阿钟愤愤地拖着快脱帮的鞋跟追赶着,心里直骂这个无事生非的阿德和吃屁的金山。
“里头有狗的!”阿钟对各自扶着一棵巨杉的阿德和金山肯定地说。一阵劲风过竹林,竹叶发出吠吠吠的一片哨音,如风临窗。花墙内外的那几棵水杉在风中也抖出一片哗啦啦的闷声。他们三个打了个激灵,从前在附近转悠过,确确实实听到过狗叫声。
阿钟连忙说,跑这儿来,衣服被狗扯得粉粉碎,不值。他又小声地号着要回去了。
“光是狗,还好办!”金山道。
“狗怎么个好办法子?”阿德始终对那儿的狗心存忌惮,但这个牛逼金山却说狗好办。
金山说有些野林子里有一种长得像天门冬似的野草,乡下管它们叫“臭鱼娘”。那种草浑身缀满蒲公英种子似的絮毛,絮毛裹着小如虱卵的种子,极黏糊,一沾上拍都拍不掉,关键是这臭鱼娘臭气冲天,闻一闻连隔年饭都要吐出来的。一不小心遇见这种随风飞舞沾人一身的臭鱼娘草,只要捏着鼻子对草说:“臭鱼娘,臭鱼娘你们家天火烧,着地爆,赶快回家去。”于是趁臭鱼娘不备,迅速逃之夭夭。他说,涂在身上,任何一只狗在这种人身上闻不出一点人味来,夜里到由狗守着的果园瓜地去,灵得很,他屡试不爽。狗不但闻不出人味来,而且还要逃走哩,这种味冲得很,狗还害怕沾一身呢!
阿钟像摇手铃一样挥动双臂,一口否定金山的说法。
金山火了:“那阿要试试,如果灵,你咋样?”
“我死掉!”阿钟道,“要是不灵呢?”
“那我死掉!”金山毫不示弱道。
“那就走!”阿德轻轻地点点头,手一挥。
于是,他们又鬼鬼祟祟地折回林中,分头去找臭鱼娘。他们都识得此草,而且也知道,大凡有蓖麻的地方,就会有臭鱼娘。
“看哪,大家来看呀,这就是真正的臭鱼娘!”金山终于在一片蓖麻丛中找到了一棵开着油菜花似的臭鱼娘草,满怀深情地说。金山说着,便扑过去,摇动草叶。
那些虱卵便全都轰的一声沾了金山一头一身,就这,他还捋下草叶,拧出草汁,给自己和阿德涂了满手满脸。阿德立时被熏得晕三倒四,过很久,他还没习惯身上这种味道呢。阿钟也同样一身奇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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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7
夜空黑中带蓝,依然有大团形状怪异的云团相互追逐着奔向天际。
他们带着一张张绿脸蛋和一身臭气,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万一,有狗,金山的臭鱼娘又没用,这再咋办?”阿钟又担心起来。
“他妈的,扔块石头进去,看有没有。”阿德极不甘心。
“那你扔!”阿钟在墙根下摸块石头递给阿德。
阿钟的手和石头一样,冰凉冰凉的。阿德看看手中的石头,忽然也有些犹豫了,这么冒冒失失翻过墙去,即使没有狗,底下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哟嗨,看看吧,你们两个看看吧!”阿钟轻叫一声,跑到前面,压下墙脚下的一片草。一个黑黝黝的墙洞露了出来。阿钟学着金山的腔调,满怀深情地说,“狗洞,这可是个真正的狗洞!”
“是呵,咱们又不能跟狗讲什么道理的,趁早开路!”金山突然又对他的臭鱼娘不那么自信了。
“笨蛋!”阿德本来要骂金山的,但看到仍在洞内掏摸的阿钟,他就一块儿骂开,“再这样摸来摸去,摸出一条蛇来,就要你好看。那就回!”
阿钟跳起身来跑回阿德身边。阿德开臂欲将石头用力掷进竹林里。
忽然,两团毛茸茸的大东西,一前一后从洞中爬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他们前面,拦着他们的去路。
“狗!”他们仨头发直立地愣在那儿,每个人的声带好像被粘连在一处似的,含混不清地咕哝道。
显然是臭鱼娘的作用,两条高大的东洋狗连连地打了几个喷嚏,但它们一点也没有要离去的样子。这两条东洋狗拖着长舌,眼睛在暗中闪烁着黑宝石似的光彩,狺狺地看着他们。他们知道,这会儿谁要是动一动,它们就会一跃而起,扑过来龇出牙直切喉管。
冷汗如一条条毛毛虫,一曲一拱地从阿德脑门上爬下来。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一阵用力,一下握到手里那一块石头。阿德急中生智一抖手腕,将石头抛入坡下的竹林里。哗啦一声,两条大犬跳起身来,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头一扎如箭矢一样蹿下坡去。
“上树!”阿德倒退一步嗖的一声飞身上树。在这三人中,就数阿德爬树不行,但此刻他第一个攀上树顶,丝毫没有什么不便。相反,爬树最最在行的阿钟,却双脚连连打滑,半天才攀上树来。
两条大犬又风驰电掣地扑到树下,因上当受骗而发出愤怒的咆哮,蹦着高往上直蹿。他们由树及墙,在窄窄的墙头上如履平地似地向前奔走。两条东洋犬低吠着沿墙追来,毫不放松。
阿德想想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再说这么高高在上也极易被园里的人看见。
“先下再上,甩开这两个狗头。”阿德说完,通的一声跳下墙去,这种墙从前又不是没跳过。但他双膝一屈,站在地上,脚心便一麻一痛。这痛疼放电似地直达脑干。阿德眼冒金星,两眼泪花。金山、阿钟则扑到墙内的大树上往下出溜,稳稳落地。
狗奔向狗洞的声音,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院墙内东头有一片由各条廊道连接的楼群,黑黢黢沉甸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几处灯光从窗前的林中漏出散散漫漫的一些光点,显得阴森而又不祥。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几棵高大的棕榈和千疮百孔的大湖石,隐约可辨。另有一个周边布满假山的大花池,那一池荷花荷叶发出令人心惊的稀里哗啦声。这个园子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出好多倍。
“上!”阿德搂着一棵水杉噌噌噌地爬了上去。阿钟定定神率先从树上跳到墙头。
“还在呀,这狗日的。还有一只等着呢,再怎么弄呵……”阿钟一上墙就看见一条大犬心平气和地坐在墙下的树边,仰面定定地看着他,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呜声。阿钟快哭了。
“狗日的,这是包抄呵!”金山慌张地在树上说。
他们三个都意识到另一只狗肯定自狗洞入园,正死命地向这儿跑过来呢!
“再下,再下,趁它还没来!”阿德顺着树哧溜一声滑下去。
哧啦一声,金山的一条裤腿被树杈扯开了,金山站在地上骂天骂地。
“去你妈的,裤子要紧,还是命要紧,还不快逃!”阿德骂道,领着他们两个像兔子一样地飞过树林,绕开一大片水池湖石,向望江楼后面的园墙奔去。金山不一会儿就到了阿德前面,一条破裤腿旌旗似地向一边飞开去。
“咱们跑得过狗?它闻得见的,不等咱们跑到墙头,就追上来了!”阿钟跟在后面喘道。
“闭嘴,丧门星!”金山回过身来骂道。
他们晕头转向地顺墙跑了一截,找到几棵大树,又嗖嗖嗖地爬上树去。一上墙,他们才看见,不远处的园墙上有一扇月洞门紧锁着,下边是一条条通往渔园各个小园的路径。他们定定神,弄清方向后暗暗骂声娘。去渔园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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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7
他们只得跳下园墙,折回原路,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他们手忙脚乱地翻过鹅颈形的廊椅,跳进弯弯曲曲的爬山廊内。
一条大犬像幽灵一样地滑行过来,一纵身跃入廊内,截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一拧身,只见另外一条大犬也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飞也似地从远处奔来,拦断他们的退路。
“妈呀!”阿德身子一软,绝望地呼道。
两条大犬圆睁着晶亮的眸子,龇着白牙,低沉地咆哮着,步步紧逼过来。
“喊人救命吧,抽一顿,总比被扯碎好!”阿钟眼里冒着泪花说。
“救……”阿德、金山用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正要呼救。
可就在这当儿,两条大犬竟猛地掉转身子,狺狺地腾空而起,飞出廊外向一棵棕榈发狂扑去,然后又向林中急追而去。林中有一团淡淡的红光一忽闪一忽闪地向前飘去。
简直他娘的出鬼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全部愣在那儿,看着两条没命地向前飞驰而去的大犬。
“还不逃命!”阿钟低声一呼,人已经蹿出去一截。
他们顺着爬山廊而下,发力奔向后面那道树影幢幢的园墙。
阿德、阿钟和金山像风一样地刮过了石板桥,向前面没命地奔去。这时,一条红晃晃的绸带,轻飘飘地从后面慢慢荡过来,而后犹如戏水的蜻蜓般点水划过河面。
河水突然哗啦一声,在河面上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水渐次劈开,露出了一根硕大无比的原木,半沉半浮地向河岸漂去。
阿德、阿钟和金山气喘吁吁,慢慢吞吞地走进通往藕河街那条仍旧有些温热的石板路上。阿钟时不时地浑身一痉,短促地喷出一口气来。心有余悸的金山只是看阿钟一眼,再不说什么了。
阿德一屁股坐在一幢石库门的石级台阶上,摊手摊脚地软倒在一边,显得有些脱力的样子。阿钟和金山也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台阶上,然后着地躺平,各自重重地叹了口长气。
他们仨彼此一言不发地歇了好一阵,阿德才有气无力地问躺在他脚下的阿钟和金山:“几点了?”
阿钟抬头看看漆黑一团的夜空,不是很有把握地答道:“点把钟总有了的。”
已经有点回过神来的金山,开始看他的裤子,他宁愿划拉开他的皮肉,也不愿划拉开他的裤腿。他恨铁不成钢地捏弄着他的那只破裤腿,狠狠地骂了声娘。
阿钟满含同情地替金山悲悲切切地叹道:“明早一看出来,破成这样子,再咋办呵!”
“重新换一条,这条先藏好,问起来就说不知道。时间一长,他们自己都疑惑:咦,是不是我自己弄丢了的,啥时间丢的呢?”阿德建议道。
而阿钟则建议金山这条破裤子藏都不用藏,干脆直接毁尸灭迹,以绝后患。
“放狗屁,我就两条裤子,一替一换。”金山不屑地瞥了一眼阿德和阿钟,愤然地说道。
这一句“放狗屁”,阿德虽然也被捎上了,但他和阿钟一样,也没吱声。放在平时,金山要这么说,打就打。既然从望江楼逃出来了,那么今夜最严重的事就是金山裤子的事了。他知道,这轮到谁头上都一样,毁了条裤子,那是件天塌地陷的大事儿。阿德记得一次自己拎热水瓶到老虎灶上泡完水,走在半道上,一跤跌翻了。但在倒下去的当儿,他如举着炸药包似地高举着热水瓶,宁肯自己被烫伤摔伤,也不能■了这热水瓶。
“嗨,啥人说臭鱼娘灵得很呀!”阿钟偷笑道。
金山这会儿顾不上阿钟话里有话了,他浑身一抽,撇撇嘴问阿德:“那狗是咋回事,那林子里有啥?”
“是呵,咋回事?”阿钟困惑地坐起身来。
阿德茫然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轻轻地摇摇头。
“它们要么是发现了更感兴趣的目标,要么是它们的主人发了个什么信号,让它们回呵!”阿钟推测道。
阿德总觉得这冥冥之中有只手助佑着他,他的目光越过阿钟和金山,带着几分战战兢兢,但又极深情极温柔地对着黑暗喃喃说道:“我们回家吧!”
“你说啥?”阿钟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他不相信这声音竟是从这个阿德嘴里发出来的。阿德随即摆摆头,自嘲地一笑,他看看瞪着大眼盯着自己的阿钟、金山粗声大气地喊道:“走,回家!”
他们仨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灰,走到河滩洗脸洗头洗脚,然后仍带着一股臭鱼娘的味道,各自向家里走去。不过,这事,他们仨讲好了,同谁都不说。夜闯渔园,不得了,了不得!渔园是啥地方,传出去,那要招家伙的。家里人骂死不说,夜里还会放他们出来?
阿钟和金山陪阿德走到他家的弄口,就哒哒哒地向远处自家的屋门跑去。阿德赶紧掏出自己的钥匙,踮脚奔向自家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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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4:28
咔哒一声,门开了,阿德拔出钥匙,锁上门并闩上了门闩,而后用湿毛巾在身上胡乱地揩一通,便悄然上楼。父母亲的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德高兴得心都要攒在一起了,他连忙摸进自己的房间。但一进房间,他隐隐闻到了一股残留的酒气。
爹吃老酒了,睡死过去了,怪不得顾不上他了!阿德飞快地脱衣上床,没撩帐子,就朝外公拜拜,而后使劲地舒展了一下身子,躺挺,他甚至没来得及稍微想一下今夜里所发生的一切,人一翻身,头一歪,眼皮就粘在一处了。
阿德这会儿觉得脑子成了一团糨糊了,俄顷,这团糨糊被一只无形的手搅拌起来。这时帐子外有一团红光轻轻一闪,柔柔地落进了他屋里的那把椅子里。他使劲地抬抬眼皮,但他无论怎样都没能睁开眼睛。
从后门拐过去的那条半弄里的几棵楝树,剧烈地摇摆着,攀满了大半面墙的那些黄黄绿绿的丝瓜藤叶发出了阵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有不少藤叶从上面不住地往下掉。
这时有两条人影刷地出现在弄口,一个黑影直接奔过弄口,隐没在不远处的一个门框档里。另一条人影鬼鬼祟祟地闪过后门,拐进那条半弄。他身子一纵,叉开两腿撑开双臂顺着弄壁向上一耸一耸地爬了上去。忽然屋顶上有一股液体呈抛物线射向了攀到墙半腰的那人头顶。但那液体几乎全被墙上的丝瓜藤叶挡住了,只有一星半点溅落在了那人的手背上。但那人立时像被灼伤了一样,浑身一痉,便从弄壁一路滑下去,最后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啥人,这么劈里啪啦的呵?”阿德娘被墙弄里的动静吵醒了,她睡意蒙眬地咳嗽一声,含混地骂道,“你这个小死尸,这么晚才回转来!”
“唔?”阿德的心微微一紧,赶忙咕哝一声。这时,他清清楚楚听见有人从弄堂里咚咚咚地跑过。
那团红光轻轻一浮,离开椅子,闪向天井,弯弯绕绕地从空中飘走了。
突然,几片屋瓦犹如落叶,从屋檐坠下,啪哒有声地在地上碎作一摊。
阿德娘的声音没有一点睡意了,她划着自来火,点着洋油灯,踢踢踏踏地下楼了。她打开后门,走到半弄,用灯一照,一看满地狼藉,便压着嗓子,骂起人来。然后回进来,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后是门闩落闩的声音。
阿德娘端着洋油灯,路过阿德房门口时对里头发恨声道:“这么晚才回转来,明早我再来请问你!”
阿德抬抬身子,奋力地睁开眼来,想对娘说句什么,但他身子一软,随即又倒了下去,听凭自己的意识向深处坠落下去。
一湾宽大湍急的水流过虹桥,便沿河道直奔大湖。这河口是桐镇出入大湖的主流通道,虹桥头则是收购买卖大湖水产的主码头,每日都有捉鱼的网船汇集在此,整日都能听到鲜鱼行、咸鱼店和一些鱼贩子、捉鱼人的喧哗。也有捉鱼人想卖个好价,将鱼载到这儿,不同那些二道头贩子交易,老少妇孺直接抬盆拎桶,如洋龙会的人救火似的,直奔大桥头。他们的赤脚在街路石上的拍打声,鲜跳活蹦的鱼儿在盆里桶里的泼剌剌声响,从盆里桶里晃荡出来的水,溅在地面上的吧唧声,以及他们粗莽的大喊大叫的开道吆喝声,汇在一起,在街弄里造出很大的声势。有时在这些三人行五人行的队尾,有些个赤条条的溜光水滑的男女小把戏,他们或身背硕大的金黄葫芦或戴着硕大的银光闪亮的项圈,摇摇晃晃追着闹着,喊作一团,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施朝安从一长溜仿如墙幕似的皂角树后轻悄悄地向虹桥头走去。这一长溜皂角树上搭满了长龙似的渔网,背后透出静夜中泊在岸下,在水一方的一艘艘网船,朦朦胧胧的,似一帧烟雨莽苍苍的水墨画。他一向很喜欢虹桥头那种生动的气氛,那很生活。有些一家一户的网船,摇着划着,东一网西一网地向前走着。夏日里,常常会见船尾绳系着的个把背个大葫芦的不会水的小孩和羽毛洁净的鸭子,仿如大团水草,被船拖带向前。他尤其羡慕那些个在这两人世界的年轻健壮的小夫妻,一橹一篙在手,神情笃定地那么泛舟江湖。
施朝安临走前,伯爵才说他对王瞎子遇害充满着好奇,但这依然不能解释施朝安的困惑。堂堂的伯爵大人为何要如此关心一个卑微的瞎子呢,而且神情又显得如此怪异?!
李镇公方才叫他过去,是杨标他们刚抓了两个人,请他看看是否在桐镇地面上见过这两个人。这两人手里不仅有短枪,而且还在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地方,搜出了三颗德国新式水雷。这三颗威力极其强大的水雷,足以将在长江里开来开去的任何一艘兵舰炸上天去。
从武器打扮谈吐到口音长相,这两个人绝对不像那些野天野地的大湖盗匪之类的,大湖强盗也从来不用什么水雷!虽然这俩仁兄没有一点口供,但绝对可以往乱党堆里头推。
施朝安在桐镇,从未见过这两个人,他向李镇公提供不了任何情况。但他对杨标他们怎么会抓住这两个人很感兴趣。从望江楼出来,他问了一下杨标。
杨标不仅毫不讳言地告诉他这事,而且还将与此相关的事统统告诉了他。这两个人是他们先抓的一个凸头凹脸的广东人供出来的,他的两个手下已经在他们的住处附近盯了两天。而那个租住在王家祠堂路口,到桐镇不足一年的老广仅仅是因为可疑:一个做广式小点心,小生意的人,居然隔天就吃只鸡!
杨标事先设了伏,这两个人刚刚从外头乘船回到镇上,一回到住处就落了网。
杨标说,凡是可疑之人,他们一般的做法,都是先盯梢,再犯疑,那就逮起来再说,审不出结果,便施以酷刑。他说在用刑方面,李镇公极有章法,他有“宫廷秘方”,重刑之下,必有懦夫。而且他们有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所以没有什么顾忌,只要新闻纸不捅出来,就天知地知人不知,他们什么事也没有。
伯爵对王瞎子之死的好奇,激起了施朝安的好奇。他没有尚方宝剑,不能没有任何凭据,将人先逮起来再讲。但他为什么不可以蒙面一下,等事有个结果,再同人抹桌子算账呢!
但越接近虹桥头,施朝安越犹豫。此事一旦败露,他在桐镇就没法混了。可按规矩办,这事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浮出水面?突然,施朝安想到这人要的还不只是两条人命,阿耿伯的老伴哭得死去活来,死过去几趟,现在已经困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分了。而王瞎子娘如今也是不吃不喝不困,终日傻坐在儿子灵堂前,看上去,日子也不多了。再说,那贼人也委实太不把他施朝安放在眼里,竟在他的鼻子底下,连杀王瞎子和阿耿伯两人。这是欺侮桐镇无人啊,呀呀呀,呸!
施朝安啥也不想了,他前后左右一瞅,脱下褂子撕开,仔细将头脸包裹起来,将其余的布片揣进怀里。他紧了紧掖在腰上的枪,擎一刃在手,翻过皂角树栏,在河滩上狂奔起来。
岳炳生的家小几年前已在水家浜上岸落户,他的船除了他的伙计赤卵阿四,再无他人。赤卵阿四排行老四,一家人全在虹桥头的网船上帮工。十岁了,夏天他还光个屁股,所以被人唤作赤卵阿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4:28
那艘仍旧散发着桐油味的船泊在两条网船外侧,船头一侧插着一支长竹篙,如旗杆那般招摇。那条靠岸的网船搭在河滩上的跳板,已经收了。施朝安一提气,飞身跃上那条网船的船头,但未等那船身游悠下沉,他脚尖一点,又上了第二条网船的舱顶,再一拧身,便轻轻地落在岳炳生船头的舱门前。但他侧耳一听,不觉大为败兴,舱门内竟无一点声息,再一看,舱门上挂着铜锁一把。日,他好不容易痛下这样的决心,可这厮居然不在船上!
施朝安略一踌躇,用刀别下两扇舱门的搭配锁头,一提,舱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矮身进入船舱。
两条薄被褥卷成长条,整整齐齐地摞在舱底,舱内弥漫着浓重的桐油烟草味和鱼腥气。施朝安觉得不能这么白来一趟,搜一搜,万一搜到点什么与案子有关的东西来呢!一想到这里,他看看虹桥下的点点渔火,立即点起那盏油灯,翻箱倒柜起来。
突然,施朝安感到船身一晃,忽地向下一沉,再往上一悠,立即意识到来人了。他吹熄灯火,飞快地打开后舱门,钻到船尾。但他刚一显身,只听得船头上传来一声断喝:“好你个毛贼,竟敢偷到我们船上来了!”
施朝安看见隔壁两条船上几个捉鱼人,舞动着鱼叉棍棒,沿他们自己的船舷向他这边散开,想包抄过来,把他赶到水里。那个手执柴刀跳上岳炳生的船头的,一矬身,便进了前舱,咚咚咚地奔船尾而来。施朝安看看黑亮亮的河水,一纵身上了舱顶。水里是断断不能去的,这些货,个个都是浪里白条。他在舱顶上急走几步,避过那些人头,轻轻一跃,连过两船,一下子就到了河滩。但他刚想过树栏,一个捉鱼人猛地起出插在船头的长竹篙,隔船呼地抡了过来。施朝安一俯身,避过竹篙,一拧腰,侧身跳过树栏,再一点地,便挺身上岸。这时泊在周边的网船的灯陆续亮了,船上有敲铜盆竹筒的,也有用脚使劲跺响船板的,接着便是齐声大呼:“捉贼呵,不要叫他跑了!”
有几个赤膊赤脚的捉鱼人抄着家伙从船头跳上河滩,向施朝安如风一般地扑过来。第一条船上的那个汉子站在船艄上激动而又自豪地对趴在另一条船舷上的人说:“你看看,我讲有贼,你还不信。我的船一动,我就觉察不对,炳生同他的伙计今夜去同福里吃酒,讲好晚点回船的,让我留个心。喊你,你还不信,你看看!”
施朝安头一低,躲过抡竹篙的朋友第二次向他拍来的竹篙,一矮身沿树栏飞奔而去。那竹篙总是慢一拍,呼呼地破空敲下,劲劲地将他身后的树枝树叶打得啪啪啪地乱飞。那人一见对施朝安鞭长莫及了,便朗声警告道:“下次再来,敲断你的脚,弄杀你!”
那几个眼看追不上施朝安的捉鱼人,纷纷停下步来,立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触,差一点儿偷鸡不成蚀把米!”施朝安回望虹桥头那点点渔火,扯动嘴角,笑了。但他转念一想,马上又笑不出来了。如果岳炳生真是杀人凶手,这样一来,岂不就打草惊蛇了!施朝安即刻悔青了肠子,大骂自己猪头。怪不得他跟叔叔学艺那会儿,有一次叔叔以为他不在,就对夸赞他施朝安的一个朋友说过,他这个侄儿,除了轻功,一无是处,他的拳脚连做个保镖都不配,更不用说捕快了。叔叔指指施朝安的脑袋瓜讲,主要这儿缺点活。
“触,啥轻功还好,连个捉鱼人都骗不过!”施朝安对自己对叔父生出几分不满,便一把扯下蒙面的半拉褂子,卷巴卷巴揣进怀里。他手摁在腰间的枪上,心想:拳脚现在又算个啥,你就是浑身本事,顶得了枪子?
须活着!想到这里,他一把抓着一身酒气,步履歪斜的赤卵阿四道:“我来!”
施朝安接过已经是死重死重的岳炳生,迈开大步,向花山头急奔而去。
陆子矶刚一迷糊,又是一阵敲门声,半个时辰前才有人敲过门,是买药的。陆子矶怨怼地一打开门,施朝安就背着岳炳生一头撞了进来。陆子矶定睛一看,这警长背上的人已经是死人一个。他和爹自打云游四方捉蛇卖药治蛇伤以来,被人在深更半夜拍门喊醒的事,不知遇到过多少起,但从未撞见过有人背来过死人。
躺在长凳上那个死人,浑身墨黑,口吐蓝舌,心口泛出一点色如朱砂的圆晕。
大惊失色的陆子矶仿佛亲见郝妹之女——那个红衣女孩,一跃而起,张开大口,下嘴咬人的模样。
“这等妖孽,留她作甚!”陆子矶重重地将洋油灯蹾在桌上,喃喃自语道。
“炳生呵炳生,你就这样走了啊!”赤卵阿四得知岳炳生已死,不由得失声放悲,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远处荒野里有一只狗呜哩呜哩地低声叫着,声音如泣如诉,仿如孤魂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