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1

  “原是去看一位好友,顺便过来拜见萧大人。后来,情形有变,萧大人派老夫领十几个官兵暗中保护大小姐,待过得此界,再行离去。”

  “没见你们从何处来。”

  “回大小姐,我等一直沿河套行走,方才听得声响赶过来,已有些晚了,伤了都尉,也令大小姐吃了惊吓。老夫惭愧得很。”

  杜超对公主道:“既然盗贼已退,我等赶路罢。”

  公主道:“贼兵并无多少伤亡,日后必生祸端,不若今日一并锄除,以绝后患。”

  杜超又对萧竹贤道:“大人,既是知道此处有盗贼出没,就该早早告知,我等也好劝阻大小姐缓行几日。如今这般,怎么好?”

  萧竹贤赔礼道:“大小姐时刻金贵,在下岂敢因几个强贼而误大小姐行程。只是谋划失周,惊了大小姐,着实该死。”

  话音未落,周围呼哨声不绝,眨眼间,三十余人呈半环状围过来。当中六名大汉高坐马上,盔甲裹身,各执兵刃。

  老舵主笑道:“这下可好,全部到齐。”

  萧竹贤左右打量六人,心中吃惊非常,没想到贼子们会倾巢出动。六人正中,一位大汉,面色黑黄,年若四十,怀中抱着一口九环鬼头刀,正是赛伯龙。萧竹贤暗道:“此贼怎会在此出现?”赛伯龙左边那位更让萧竹贤吃惊,那人是前任昌盛府都尉马见良,“他怎会落草为寇?”右边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刘得虎。

  萧竹贤用手一指刘得虎道:“你这贼子,不思悔改,敢在此继续做恶,真是亏对时保正一片钟爱。”

  刘得虎笑道:“萧知府请别在此显摆。你绝没成想还会见面罢,此地不是昌盛府,此处是百里柳树堡,半夜常听鬼哭神叫。莫说你们这些老老少少不中用人来,便是千军万马到此,顷刻间也叫他灰飞烟灭。正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哈哈哈。”

  萧竹贤唤过一小校,低语几句,小校领命而去。萧竹贤道:“好大口气,本府想知道,今日你等在此拦路想做甚么?”

  刘得虎嘿嘿一笑,道:“萧大人也会单刀直入。我等今日拦住各位不是为财,我们寨中金银这辈子够用。大人也知道,我吃那顿棍棒不正是为那位天仙妹妹吃得么。这妹妹一进昌盛就有人递信给我大哥。我本想在大哥面前露个脸,不想,遭人暗算。我现时想知道,那夜暗中使黑手那位朋友今日来了么?”

  萧竹贤心里先吃一惊,这些贼子竟在昌盛做了眼,抑住怒气道:“他们几个稍后就到。本府有一事不明,你等如何知道我今日路过此地?哦,对了,你等在城中有人把风。你等为何要在我眼皮底下做眼?噢,是为了抢夺钱财。”

  刘得虎得意道:“知府老爷,你也不必太明白,不过你若是把那位天仙妹妹留下,那什么都明白了。”

  萧竹贤冷笑道:“你可知强抢民女要杀头,何况,这位民女非同寻常。”

  赛伯龙哈哈大笑道:“你这狗官罗罗嗦嗦净说废话,我等在此做营生,早将吃饭家什扔到阎王那儿去了,还留给你杀?”

  萧竹贤笑道:“你如何又流落到此?”

  赛伯龙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你这狗官,害了我两位兄弟,还抢了悦君姑娘,大爷是一路追你到这里。本来等时机一到才下手,不想你早早送上门来,今日恰好为你定下忌日,柳树堡就是你埋身之地。”

  银枝和杜超早已气得按奈不住,宝剑抖得嗡嗡响。公主低声道:“没有萧大人发话,不得妄动。”公主心知萧竹贤在拖延时间,只不知他等什么。

  萧竹贤低下头叹道:“唉没成想来这里做官,却遇上这等晦气事。”言罢,眼中显露无奈,大声道:“拿酒来。”家丁将最后一坛酒捧上,萧竹贤心道:本来留着过了柳树堡再喝,看来,只好提前用了。哗啦哗啦倒满酒碗,一边喝一边笑道:“好酒,痛快。”竟连吃六碗,已有些醉态。

  赛伯龙不知萧竹贤此举在卖什么药,但知夜长必梦多,便催刘得虎赶紧动手。萧竹贤哈哈笑道:“你等急甚?害怕我跑了?不如下马来吃碗酒,方觉够味。”正犹豫间,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只听一人高喊:“莫动手,时俊杰在此。”时保正下得来马,跌跌撞撞奔到眼前。萧竹贤一把抓住他,瞪眼骂道:“你这老东西,看看你那好女婿在做甚么事,真让你祖上荣光不少。他那棒子吃得冤枉么?”

  时俊杰一见眼前情景,又惊又怕,哆嗦道:“姑爷,你这是做甚?纵使大人棒打几下,也不该刀枪相见啊,快收手,随我回去。”

  刘得虎见萧竹贤将岳丈搬拢来,又气又恼,紧忙对时俊杰道:“您快些回去,此事与您无干。”然后用枪指着萧竹贤骂道:“狗官一人做事一人当,为甚要把岳丈请来?他不来我还不想做得太过,眼下丑行也被他见了,索性丑到底罢。”刚欲动作,时俊杰忙跪下,哭道:“姑爷,千万不可动手,杀了朝廷命官要满门抄斩,你不看老汉薄面也该看在莲儿跟孩子份上,孩子小小年纪也要随你被杀头么?”

  刘得虎闻言如雷轰顶,倘若儿子那白白嫩嫩小脖子上也架一把锋利刚刀,当真比杀他十次还难受。顿时脸涨如血,浑身百芒穿刺,由不得大哭道:“老岳丈我也没有退路,银子我已留给莲儿和孩子,尽够一辈子花用,你快领他们逃命去罢。”

  萧竹贤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不忠不孝之子,脑袋让猪拱了不成?本府在此罗里罗嗦,为甚?还不是看在时包正面上,在挽救你一家老少?你真以为本府害怕你等?单凭你等几个蟊贼也想成气候?少刻便让你等知道本府厉害。只是那时尔等头上就多了两条罪状:蓄杀朝廷命官,抢夺他人财物,死罪无赦,满门抄斩!”

  此言一出,当即十几个喽兵扔掉刀枪,撒腿向林中逃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2

  赛伯龙一见,大喝道:“休听他咋呼,今日动手是死罪不动手也是死罪,各位弟兄一起做了此事,分了银子,各自快活去。”

  萧竹贤冷笑道:“你孤家寡人一个,死便死了。犯不着拖住十堡八乡乡农一起做鬼。”

  刘得虎将枪一扔,滚落马下,跪到萧竹贤面前,哭道:“刘某已是死罪,也知难赦。只求大人看在我岳丈面子上饶过我家妻儿。”

  马见良见状大骂道:“刘得虎你这个窝囊种,拖我入伙时倒象条汉子,紧要关头却折了筋骨,成了面人。”言罢,摆动大刀直扑过来。一瘦小身影一闪,喝一声:“下来”,马见良登时被摔到银枝足下。银枝刷地一剑,挑断他左腿筋。杜超一见,心里吃惊道:“那老头儿身手好快,难怪萧大人如此托大。这位梅公子当真狠辣些。”

  黄老舵主走至刘得虎近前,笑道:“尊下还认得老夫么?”刘得虎瞅了半天,狐疑问道:“您老人家是哪一位?”黄老舵主将眼一眯,道:“三天前,我去昌兴接闺女,你还坐过我那驴车。”未等老舵主说完,刘得虎七个魂儿飞走六个,“你……你还没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我料定你必死无疑。”

  老舵主哈哈大笑,道:“你那蹄子软绵绵没长硬壳,倘若真是个老弱之人,只怕也当真难活。就算我死了罢,不过,你带着一个死魂儿找到你等那老巢,老夫还得谢你。”刘得虎羞愧难当,伏地不动。

  赛伯龙跳下马来,哈哈笑道:“没看出,这里还有位高手,识得此刀罢。”

  老舵主冷笑道:“‘榆林三龙’,有些名头。你那九环鬼头刀也练出些味道,只是怎就来了你一条龙?”

  赛伯龙低吼一声,悠地推过一刀。

  黄老舵主先自一惊,这一招看似平淡,却蕴含精妙,后边必然刀法如风,不由往后闪避三步。追风刀法便滚滚而来,身边一棵碗口粗柳树刷地拦腰被削断,竟丝毫不影响刀法施展速度。

  银枝也暗吃一惊:“这泼皮,大半年不见,武艺又有长进。”

  老舵主闪避间,自腰间解下百金赤练鞭。那鞭也非同寻常,能刚能柔。柔时如眠蛇,刚时如金剑,抽、刺、扫、砸无不精到。

  二人武功绝伦,转眼急斗百余招。黄老舵主暗暗佩服,好武艺,好刀法,可惜入了邪道,辱没一身功夫。赛伯龙也知对手是谁了,心中赞叹不已。江南第一镖头!果然名不虚传,倘若再年轻些,我怕是斗不过他。

  二人急斗正酣,那边,校尉已然请来两位郎中给赵都尉治伤。

  银枝左手执剑,右手中暗扣一枚透骨钉,随时准备出手相援。

  萧竹贤则紧盯着另外三个贼头,见三人对眼前这一幕似心存他念,既无出手之心,也无退走之意。细观三人相貌,萧竹贤突觉三人似曾相识,尤其南边那位:八字眉、宽额头、鲶鱼嘴。追思间,突然心中一亮:是他们三个。

  老舵主苦战赛伯龙不下。安阳公主渐渐难受,因见老舵主白须飘飘,仍以短小身躯缠斗壮年贼首。遂对杜超道:“你去帮把手。”杜超方待出手,恰好萧竹贤目光投过来,示意勿动,以免局势失控。杜超也明白,在此等狭小区域争斗,与老舵主各有顾忌,反而不能全力施展,让对手有可乘之机。公主见萧竹贤脸上隐现胜算喜色,倒也心安。暗自赞叹一番。

  此时,柳林深处飘来一股烧焦糊味。萧竹贤闻到,心头一喜。便命官兵大声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二十余官兵扯开喉咙,一气大喊,声音如涛,惊起远处群鸟乱飞起来。

  黄老舵主多年未遇如此对手,正杀得兴起。闻听喊叫,情知胜机显现,抖擞精神,加力应战。赛伯龙不知有何变故,喊声扰了心神,气势虽在,但刀法中却已渗进一丝慌乱。这一细微变化并不为外人所知,然老舵主却已感受到,兴奋之下,神出鞭外,竟随即变化出几招新式,颇为自得。

  萧竹贤见那三个贼头慢慢后退,却将喽兵推到前边,暗骂道:“好贼子,好算计。”三人确实已算计好:倘赛伯龙赛大哥不能取胜,三人更是难以抵挡,他是为那姑娘,我等却为了甚?便取胜那老头,自家并无好处,只怕此地也难以久留。若三人一起抢了那姑娘远走倒也颇值。由此,立马蓄势,静观其变。

  老舵主本觉胜券在握,三百招内必胜赛伯龙。却不知赛伯龙虽然粗疏,并不莽勇。心知今日若不胜这老家伙,莫说要夺那位天仙,只怕自家脑袋去了那里都难知。那兄弟三人至今不动手,分明在观望,惟有力胜,方可激起三人欲望,三兄弟才会有所动作。电念之间,竟能静心沉气,暂将烦扰抛却脑后,仔细应对。

  老舵主不知赛伯龙心念有此变化,尚一心为胜而战,赛伯龙却为性命和美女而斗。相比较,老舵主已输半分心劲,加之激战已久,又见赛伯龙心法、功法已回上乘境界,不免增生一丝气馁,疲态隐现。

  赛伯龙使出十二分功力,催动鬼头刀。老舵主只得略略回收,攻四守六。银枝暗叫‘不妙’,收起透骨钉,仗剑欲上。

  那三个贼头业已看出端倪,知道此时一冲必然得手,发一声喊,冲杀过来。这一变故实出萧竹贤意料。银枝见强贼突袭,挺剑迎上。三强贼意在公主,并不与银枝过多纠缠。喽兵与八名校尉混战,‘鲶鱼嘴’抵住银枝,另外二人来抢安阳公主。

  杜超黄兴迎上挡住二贼,却将公主与萧萧陷于无助之境。萧竹贤抓起刘得虎那杆长枪,挺立在二位姑娘面前。但有喽兵来袭,挺枪刺死。虽武艺平平,却有无畏之心和一身凛然正气。公主暗自点头。

  一经过招,二位锦衣护卫却暗叫‘惭愧’,二人虽为宫中侍卫,技法纯熟,怎奈从未经历血腥搏杀,与悍贼相比顿时显露出稚嫩之气。又兼使用短兵刃,一招一式皆含隐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3

  银枝眼观六路,见另外两强贼迫得杜超黄兴连连后退,已渐近公主与萧萧,大急之下,拼死狂攻十数剑,威势难挡,将‘鲶鱼嘴’肩头铁甲削散,散落铁甲碍住‘鲶鱼嘴’施展,银枝晃动一剑,反手斜劈,生生将‘鲶鱼嘴’左臂削下,复一剑,穿透前胸,‘鲶鱼嘴’当即毙命。银枝更不怠慢,飞身来救二位护卫。

  三名贼头这一冲,也乱了赛伯龙阵脚,他对三人甚为了解,知道三位是想抢那天上之女,然后弃他而逃,自家一番心血岂不白废?大骂一声,撇了老舵主,催动大刀呼啸而来。

  银枝挺剑相挡,赛伯龙使出毕生功力,将他连人带剑一同击到一旁。黄老舵主挥鞭随来,赛伯龙已近癫狂,刀法无章,威势依在,将老舵主迫后,飞身直扑安阳公主。

  萧竹贤早有拼死之心,一见赛伯龙来,挺枪而上。二人武艺相差悬殊,若一交手,萧竹贤必死无疑。公主一撩面纱,清斥道:“住手!”此一声喊,虽未用干云之气,却如嘈杂中一声清扬琴音,所有兵刃尽停住不动。公主道:“我乃安阳公主,各位在我面前撕杀,我岂可袖手不管?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有人想杀我尽可过来。”随即跳下马来。

  见她气定神闲慢步而来,玉面生威,白袍迎风飘动,双目秋月映波,真如天娇临界,又似神女下凡。所有心神皆为之所慑。

  赛伯龙呆楞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若未见安阳公主岂不枉活四十载?今日便是死,也要死在公主足下。”话音未落,九环鬼头刀已架在安阳玉颈上。

  一时间,所有目光皆失了神,所有血液皆凝似冰。

  安阳将手指一扬,对众人轻声道:“勿动”,然后伸手捏住鬼头刀背,双眼紧盯住赛伯龙,那目光满含秋月之灵、寒冰之冷、轻蔑之笑,傲然之威,嘴角抿出笑意来,轻声道:“真是一把好刀,可惜没有用到妙处。”

  赛伯龙只觉冷气瞬间侵透满身,连呼吸都停了。

  安阳双手将九环鬼头刀抽来,扔到尘埃中,笑道:“跪下。”

  赛伯龙眼睛望住安阳公主,缓缓下跪。四周一片寂静。萧竹贤悄然将铁枪抵在赛伯龙后心。另外两个贼首见状,抽身欲去,被老舵主和杜超、黄兴一起拿下。随后二位护卫一左一右护住公主。

  一赤面公子自林中疾驰而来,一眼瞥见赛伯龙跪在公主面前,后心被萧大人抵住。不问端的,当即飞身抢来,金刀逼住赛伯龙,跪于公主面前道:“大小姐贼巢已被剿清,听候吩咐。”

  公主微笑道:“甚好,剿灭彻底,没有后患。将一干贼子押下,交付萧大人发落。”

  待将大小贼子一同收押,萧竹贤不由瘫倒在地,面色煞白。公主行至近前,善意笑道:“大人如何此时倒显惊慌失色?”萧竹贤跪伏在地,颤声道:“微臣愈想愈后怕,方才若非公主略示天威,几乎酿成塌天大祸。微臣死十次也不足以谢罪。”

  公主笑道:“大人请起。方才本公主虽有惊却无险,倒是大人不顾安危,时刻有生命之忧。我知那贼子决然不会杀我,才镇静应对。”

  萧竹贤心中既赞佩又羞愧,道:“公主真乃天人临界,微臣之命当真拜公主所赐。殿下如不降罪于臣,只怕臣下心中更加羞愧难当。”

  公主道:“我本是朝廷一介子民,自当与各位一样,有喜同乐,有难同担。今日之事再休提起,快去安抚死伤官兵罢。”

  萧竹贤眼中溢满泪水,转身去了。萧萧惊魂甫定,瞪大眼看着公主。公主笑道:“别惊呆呆发愣,换了你,也一样。”萧萧始才上来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只当今日要大祸临头。如公主有甚闪失,我们一家皆是千古罪人。”公主摇摇头,笑了。又问道:“方才那位赤脸公子也是府上之人?”萧萧道:“他不是别人,正是梅家二哥铁枝。”公主闻听,登时笑道:“如何一点都不象他。”萧萧笑问:“什么不象?”公主道:“你去叫他来。”

  铁枝方听银枝断断续续讲起安阳公主,萧萧便过来叫。铁枝心里既欢喜又难过,行将来,跪地行礼。公主道:“起身。你是哪位?”铁枝低声道:“我是梅家老二,铁枝。”公主心里一阵难过,略略平息一下心情,道:“当年你最老实,现在还是如此。只是模样已认不出。”铁枝眼圈登时红了,鼻翼阖动着,道:“难得公主还记得。”此话若出在别人口中,只怕公主会不喜,出在铁枝嘴里,公主自然体味出一丝酸楚。

  公主转过身去,稍刻,问道:“你是如何到得此地?”

  铁枝道:“受王爷指派,暗中专侍保护公主。”

  公主怔了一下,笑道:“这皇叔总爱到处显摆。你怎么听命于皇叔?”

  铁枝便将王爷与镖局之间协议略微一讲。公主点头道:“这就是了。”随即道:“招呼人上路罢。”铁枝领命而去。黄兴将公主那匹白龙马牵到一边侯着。

  萧萧一手扶着银枝肩头,一手为他抚后背,拽他过去看郎中。方才被赛伯龙击倒,此刻心里一阵阵发闷,显然受了内伤。

  董俊、黄彪押着四五辆马车也赶来。老舵主正向二人讲述方才惊险一幕,末了,老舵主赞道:“这闺女好见识好胆气,老夫行走江湖五十多年,也未见今日阵势。一柔弱女子竟视锋刀利刃如无物,纤纤手指拿捏刚刀似走针捻线,绝非凡人可比。”

  萧竹贤命校尉将五名贼首紧紧捆绑住。又将诸多喽兵训斥一顿,发散回家。此时心神松弛下来,酒劲却上来。

  时俊杰走至刘得虎跟前,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骂道:“你这混帐东西,险险被你害了性命。”萧竹贤将他推到一边,故意道:“你若不被女婿唆使,半路拦截,延迟行程,怎会有今日之事?惊扰公主,你也有同等罪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3

  刘得虎赶紧分辨道:“大人我岳丈半路拦截不过想替小人讨个公道。他并不知大人因何路过,更不知公主也在。若知,决然不会拦截,我若知那是公主,也决不会在此参与拦截。”

  萧竹贤看着时包正道:“你无意中帮了贼子们大忙,罪过不轻。罚你回去取几床被子。再到附近几个村落招呼一下,让乡农把那些死喽兵认了去,记下户名,过几日交与府衙。另外,做四口好棺木来成殓阵亡兵士。”时保正唯唯领命而去。

  杜超过来与萧竹贤告别。萧竹贤牵着龙驹,送出公主一程,弓身施礼道:“微臣今日深受启发,更知‘英勇’二字该当何意。若有幸得以进京拜见,当奉美酒千杯,以示谢意。”

  公主笑道:“你本我朝贤臣,少说逢迎之语,但能勤政爱民便是丰厚馈谢。”言罢,催马而去。铁枝、董俊、黄彪与萧竹贤道了别,一同随往。

  萧竹贤正与老舵主商量事情,铁枝骑马又回。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旗,抖给二人看,问道:“老舵主可认得此旗?”老舵主端量旗上那个‘魏’字,脸色凝重道:“这是‘魏北镖局’旗号。三年前,三个镖师章齐、陈光、王凌德侵吞八万两镖银,销声匿迹。魏老镖头赔上所有家当,还了人家三万两银子,而后走投无路,老夫妻悬了梁,一双儿女至今未知下落。怎在此处还有‘魏’字旗号?”

  铁枝指着那‘鲶鱼嘴’道:“老舵主看此人象谁?”

  老舵主将目光投过去,拍一下腿叫道:“看我这老糊涂,‘鲶鱼章’嘛,半点不错,此人我见过好几次。没成想三人原来藏匿在此。”

  萧竹贤道:“另两位想必是陈光、王凌德,只比告示上略胖。那‘鲶鱼章’方才我即认出。真是踏破了铁鞋,也不如机缘凑巧。”

  老舵主手捋胡须,仰天长叹道:“老夫妻在天之灵可安息了。”对铁枝道:“留意老魏家一双儿女,找到他们来昌盛见萧大人。”铁枝一一谨记,低声告诉萧竹贤道:“共抄到三十多万两,都在车上。”萧竹贤点头道:“顺便告诉公主一声。”铁枝答应,拜别而去。

  萧竹贤撒目环顾,想起方才一幕,仍有余悸,后果不敢设想。正惴惴间,校尉来报:大人赛伯龙求见。萧竹贤点头道:“带他过来。”

  四名小校持刀架过赛伯龙来。

  赛伯龙满面喜色,对萧竹贤道:“赛某两次败在你手下,此次心服口服。”把目光转向老舵主,道:“赛某一向不把别人放入眼中。此番,见识了黄老头一身好武艺,赛某好生佩服,下一辈子一定再找你比试。”

  黄老舵主哈哈一笑,道:“你也不必沾沾自喜,若是我家小四儿来,只怕你也没有机会与我过招。你虽然名头很大,名声却很臭,武艺虽好,人品却差。下一辈子若托生一条好汉,我便与你比试比试,不然,我决不与你过手。望你在阴曹地府好生修炼罢。”

  赛伯龙那一脸喜色渐渐退去,望住萧竹贤道:“赛某今生作践女人无数,从未有过悔意。今日得见安阳公主,方知刘得虎之言不虚。为她做强盗,砍十次脑袋都值。在她眼里,我当真连猪狗都不如。”言罢,赛伯龙脸上又显出怪异神色,道:“此番遭大人所擒,赛某甘愿就地被砍头。若能将赛某葬于此处,下一辈子,便托生一条狗也不再咬人。”

  萧竹贤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倒生出感慨:“‘人至将死,其言也善’,此言甚是。”因吩咐官兵挖掘一坑。赛伯龙道:“需用九环鬼头刀砍我脑袋。”随后又笑道:“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家脑袋会被自家刚刀砍掉。”

  坑掘挖好,赛伯龙走过去,跪在坑边,回头对萧竹贤道:“悦君姑娘也是个美人,只是比不过安阳公主。好好待她罢。”

  萧竹贤闻听,苦笑不得。

  校尉拾起九环鬼头刀,抡圆了,一刀下去,嚓地一声,赛伯龙那颗大脑袋便滚进坑里,沾满泥沙,兀自怪笑,一腔污血喷涌而出。吓得其余几个贼首面如死灰,浑身筛糠。

  校尉将尸身踹进坑里,连同那把九环鬼头刀一起葬了。

  转眼,时保正派人送来五床新被子,萧竹贤先在车上铺了三床,将赵都尉抬上去,又盖了两床。这才返回昌盛来。老舵主想起一事,对萧竹贤道:“也不知李老汉是否已接回闺女,他那驴车也弄丢了,回去多赏几个。”萧竹贤笑道:“承蒙老舵主费心,小弟一定照办。”

  次日升堂,先审前任都尉马见良:因何落草为寇,共抢劫多少财物,害了多少人命。马见良吃了一顿板子,终于一一招供。画押收监,打入死牢。再审刘得虎:何时做贼,因何在城中布上眼探,抢劫多少财物,害死多少人命。刘得虎情知罪孽深重,为不累及妻儿,将这几年所有作为细细道来。及至说到‘原想不久即要设计劫持萧夫人’。萧竹贤暗吸一口冷气:“倘不是公主玉驾昌盛,引出贼子们,只怕悦君已陷魔掌。”

  刘得虎画过押,被收入牢中。陈光、王凌德也一一招供,收入死牢中。

  复派人到‘魏北镖局’所在南塘府报知:镖银失窃一案主犯尽数收监,请南塘府知府派人押解回去。南塘府知府马贤得悉此情,甚为感激,一封奏折上报朝廷,祥述萧大人擒贼之功。

  安阳公主一行来到昌兴,稍做休整,随后察看民情,召见当地官绅,慰勉劝戒一番,便即起身回京。一路上,细想昌盛之行和百里柳树堡一幕,心中也隐隐有些后怕,也不晓当时因何会生出那等勇气和胆略。思前想后,许多莫名情感如同春水初融,翻涌上来。不由想起儿时诸多欢乐情景,也自然想及与梅家相别前后之苦。原先难以明了之事此刻渐渐了然于心,始知,父皇为何常一人在后花园空亭中,独自饮酒长叹。有谁知晓堂堂皇帝也有许多无奈和忧愁?做好官难,做好皇帝更难。难就难在这些无奈和忧愁无人可以诉说。

  安阳公主回至京城,将此行细节一一禀明父皇,又拜谢了皇叔。萧大人和马大人上呈公文和奏折也到了。公主亲自将公文及奏折取来,转呈父皇。

  平宗盯着公文和奏折愣了半晌,慢慢抬眼望住安阳,道:“你此番出行收益非浅,朝廷也收获不少。不想你真可为父皇分担忧难了,父皇生你胜过生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4

  公主闻听父皇之言,起始喜,继而悲。低声道:“倘若安阳真是位皇子,父皇当真可以无忧,安阳自会替父皇料理朝政,让父皇安心侍曲弄词,颐养天年。”皇上闻言,心中也起酸楚,稍做平静,笑对公主道:“有你,父皇便心满意足,复有何求?”

  公主也自感心安些。皇上又道:“你走后,王将军每日上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也不似先前,常借故与父皇攀谈。只是这般也好,省得有人说你闲话。”

  公主淡淡一笑,道:“父皇您观王将军与当年梅……”公主一语既出,顿觉失言,忙收住话尾,低头笑着与父皇告别。

  过了几日。皇上与妃子们亭中饮酒弹唱,恰好一片枯叶飘落亭中,皇上脱口道:“树叶枯萎尚知随风而落,奈何干藤苦缠树身不放?”

  妃子们闻听吓一跳,只道皇上是嫌妃子们老相,一齐跪倒,请皇上开恩。平宗知道诸妃曲解己意,笑着抚慰不已。

  次日早朝,议罢政要,平宗双眼微闭,沉吟道:“昨日院中闲走,后妃出一上联,孤至今尚未应对,请各位高贤助孤一臂。”

  臣子们弓身请皇上赐联,皇上微笑道:“上联是:枯叶尚知随风落奈何干藤苦缠身。”

  大臣们闻听,心中暗自猜疑,不晓皇上意指后妃还是专指几位老臣。

  有位大臣脱口对道:“困乌不晓伴伴归只因吊斗殷敲月。”

  平宗听罢,微微笑道:“妙极妙极”,随身退朝而去。

  安阳公主瞅那落日呆呆发愣,突觉有人扯动衣襟,惊醒回头,见父皇笑眯眯立于身后,急忙见礼,笑道:“父皇今日好气色,莫非有甚喜事?”随又埋怨道:“您来,怎没有人通告一声。”平宗笑道:“是我让她们禁声。你这院子,父皇许久没来,倒有些生疏了。”公主接着道:“正是,父皇早将安阳忘了。”平宗叹道:“你小时最喜伏我后背,看云,看月,看落霞,静默无声,那是父皇唯一安心时刻。只是那时刻太少,且一去不复返。这院子再也难见你那一张笑脸。”

  安阳从未听到父亲如此坦白,今见他喜悦中又自心底流露出感怀,料想是因年岁渐高缘故。端详父亲慈祥脸容,一份陌生感油然而生,内心叹问:这位帝王是我父皇么?那冷酷和霸道眼神如何不见了?

  待她轻轻揽住父皇臂膀,慢慢闲走,心中突然捕捉到一丝明亮欢快、纯真无忧之感,既陌生又熟悉。

  看到水塘中片片落叶,安阳问道:“父皇今早在殿上出得上联关联什么?”

  平宗问道:“你如何知晓?”随即又笑道:“你一定又在偷听朝政。”

  安阳调皮一笑。

  平宗并不言语,往前走几步,停下,道:“吟诗赋对,不过睹物伤怀罢了,无有关联。”

  安阳自然明晓此联之意,也理解父皇此时心情,便道:“据安阳解来,父皇在指:万物运化变迁,皆须顺应自然之道,不宜外力强加。叶子枯萎自然须落,不者,新叶如何能出?然,父皇只出一上对,至于其中之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可以一解而尺度天下。”

  平宗又喜又叹道:“上苍如何将你定为女儿之身?”

  公主娇嗔道:“父亲又在埋怨安阳。”

  平宗闻听安阳称呼‘父亲’,更生亲密之感,开心笑了,道:“现时,与父皇一起用晚膳罢,顺便讲讲那位昌盛府知府。”公主喜道:“父亲不嫌安阳唠叨了?”

  正是霞光万道。

  不过半旬,京城老知府退隐,萧竹贤奉旨进京接任,总领京城政务。既得公主赏识自然也惹人羡妒,一时间,京城街头巷尾议论颇多。好在萧竹贤在昌盛政绩显赫,来京又殷勤施政,朴实肯干,敬上怜下,不久,表面即告风平浪静。

  这日早朝后,王云鹏被一宫中使女偷偷叫住,言称公主有请。王云鹏喜上心头,紧随使女往安阳宫来。行至宫门前,见公主玉轿已备好,公主站在轿前,遂施礼相问:“公主欲往何处?莫非需我护驾?”公主笑道:“正是,去你府上。”王云鹏吓一跳,惊疑道:“公主去我府上做甚?”公主道:“无须惊慌,随我来。”

  王云鹏去牵了马,随在公主轿后出宫去。一路上苦思如何应对,甚至连见夫人后诸多解释也想全了。岂料,公主玉轿拐个弯,并未往自己府上去,不禁放下心。

  公主在‘梅府’旧院前落了轿。王云鹏赶紧下马开锁,笑道:“原来是来这里。”公主揶揄道:“这一路,你没少担心罢。”王云鹏笑道:“那里会担心?公主玉驾蔽府,乃是府上之幸。”

  公主径直走进,在庭院中漫步而行。眼睛不时专注于某一物件或景致愣神,或灿烂一笑,或黛眉紧皱。

  王云鹏随在后边,察看良久,忽然明了:公主是在回想儿时在此玩耍情景。孩提时自己也曾来过一两回,遇见公主与梅家孩子一起疯跑疯闹。但梅家已离京多年,她因何欲来此回念儿时光景?先前用大轿请她都不愿来,今日是甚么风倒吹来?

  公主转悠半天,停下,突然回转身来,眼睛盯着王云鹏看,开口道:“我今日来,是想向将军讨要一件东西。”

  王云鹏怔愣之下,脱口笑道:“莫说一件,十件八件又有何妨?只不晓公主要甚么?”

  公主似笑非笑道:“将军如此慷慨,我便直说。我只想要这座旧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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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云鹏吞吐道:“这……”

  公主道:“将军适才却大方得很。”

  王云鹏笑道:“我以为公主是要什么宝贝,原是这旧院子。此院是皇上所赐,我不太好说话,万一有朝一日……”

  公主立刻道:“你是怕父皇怪罪?无妨,我只需你点头答应。父皇那边我自会说明。”

  王云鹏遂应允道:“不过一座旧院子,便送你有何妨?只是公主能否明示:因何向在下讨要一处旧院?”

  公主转身又缓缓行去。无限神往道:“我三岁时,母亲便去世。五岁那年,随姨母第一次来梅府,便喜欢上这里。在梅府无论怎样玩闹,都不会招人呵斥。梅夫人温柔善良,做得一手好莲子羹。有时,玩困了累了便在此吃住下,这里才真正象个家。我有两位嫡亲王兄,却只顾费心讨父皇欢喜,都不似金枝那般处处呵护我,关注我。金枝当真象一位长兄,手温暖有力,握住他,心中既安然又舒服。即便我用劲打他,他都不会真正还手。我虽也被他气哭过,现在回想,他做得并无差池,倒是我常使小性子,摔脸给他。

  有一次,玩得困了,我便在亭中装睡。他看见后,低声来叫‘安阳’,将我背回屋里,给我盖上被子。那时,我真想突然跳起,大声吓他一吓,可我终于忍住,我怕当真吓他一跳,他再也不肯背我。”公主脸上显出幸福神采,引得王云鹏心中酸气翻涌。

  公主又停下来,看着王云鹏,道:“那六年是我最快乐一段时日,一直到现在都是。”公主用手指住一亭子,欣喜道:“看那亭子还在。”

  王云鹏顺公主指引望去,见那亭子立于一座假山旁,朱漆剥落,已失去往日颜色。

  公主叹口气,羞赧一笑,道:“本不该在王将军面前诉说这等旧事,也是我得意忘形了。”

  王云鹏摆手道:“公主肯把心里话讲与我听,也是把我当朋友待,在下甚为感激。明日我便将东西搬回府中,打扫干净院落,送与公主,不,应说是送还公主。”

  公主闻言大喜,紧忙施礼相谢。随后开心蹦跳起来。

  王云鹏从未见她如此欢喜,心道:“早知她这般喜欢,当即送与她就是。”

  公主回宫时,一老者和一少年正在宫外苦苦等候。护卫见公主轿子近了,说道:“那便是公主到了。”老者方欲向前,被护卫拦住。护卫迎上,弓身禀道:“殿下,有一老汉要见您。”公主掀开轿帘,见是黄老舵主,忙命落轿。老舵主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与公主,道:“这后生从边关来,持有一封加急信件。昨晚到时,城门已关。因大声吵闹被关进牢里。幸亏萧大人及时过问,才得今早放出,寻得老汉处,要老汉带来见公主。”

  公主见信用蜡封住,上画一枝箭,急忙拆开,略览一下,顿时吃惊,谢了老舵主,方待责问护卫,见那少年衣衫褴褛,又忍住。不消说,准是与守城兵士一样,看衣行脸色。公主便匆匆上轿而去。

  老舵主领少年自回镖局,让华氏烧了热汤,盛与少年洗浴。那少年名叫何亮,是玉枝新结识兄弟。待洗罢,老舵主找来玉枝一件袍子与他换上,询问他玉枝在边关情形。何亮哎哟一声,回身从包裹里取来一封信,交给老舵主,道:“俺险些忘了这封信。”随即,又将玉枝在边关情形略述一二,捎带道:“听说辽军要来攻城,俺得赶紧回去。”

  老舵主看罢书信,叹口气,道:“我年岁也大,不者,此番随你前去。”随后,取来两包银子,一包带给玉枝,另一包让何亮带回家给父母。何亮收了给玉枝那包,另一包无论如何不收。老舵主笑道:“这是你哥所吩咐,老夫焉敢不照办。”硬塞过去。何亮遂感激收下。老舵主又再三叮嘱何亮,让他转告玉枝:沙场上刀枪无眼又无情,务必多长几只眼睛。

  何亮耐心答应。辞了老舵主,整装上马而去。

  老舵主一颗苍心悬起来,再难放下。

  待铁枝听说玉枝在边关情形已是第三天。一言没发,转身去玉枝屋里,盯住那张睡床呆呆发愣。半晌,叹口气道:“悔不该带他来京城。”

  铁枝心下难受,虽得老舵主传话,也不晓玉枝到底在那边怎样。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只有几句话,却一再提到何亮之名。纳闷道:“为何没有提及红英姐?没有见到?又如何认得这位何亮小弟?”思想片刻,突然醒悟,好似没有告诉说红英姐要去边关,只不知那棱小子能不能到大哥坟前看看。

  且道:千里边关,路途崎岖。玉枝单骑一人,且行且住,一路探询汝雯消息。这一日,走进一人烟稀疏地带,周遭蒿草成片,半人高,已枯黄。玉枝心道:“汝雯和清印师傅如何能选这等路径行走?这也不似去边关之路。莫非指路人欺骗我不成?”想罢,将花斑马驱回来路,四下张望。半天不见人影,遂下马来,坐一大石上歇息。

  又过片刻,玉枝听到有人说话,循声望去,见一对中年夫妇提着篮子走来。二人一身簇新粗布衣衫,女人头上还抹了油。玉枝上前问话:“请问大哥,去边关如何走?”

  男人瞪着一双大眼,道:“俺可从未去过边关,不知那么走。”

  玉枝闻听,料知这位大哥没有出过远门,想了想下一个州府名字,玉枝又问道:“大哥,去临潼怎样走?”

  那男人看看玉枝又看看那花斑马,道:“这马乍这般高大呢。”笑了几声,道:“小兄弟,你若用这马把俺媳妇送到俺哥家,俺便告诉你那么去临潼。”

  玉枝见那位大嫂看着花斑马,眼睛流露出羡慕神色,便爽快道:“这也不难,就送她去。”

  男人十分欢喜,忙从篮子里取出一馍馍,道:“看你远道而来,送你馍馍吃。”

  玉枝推辞道:“大哥,我不饿,留着自家吃罢。”

  男人更喜,道:“那自然是好,留着该俺侄女出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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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玉枝将那大嫂扶上马,大哥带路,向西行去。男人告诉玉枝自家叫何三贵,今日与老婆一道送侄女出门。玉枝问道:“出门去哪里?”何三贵笑道:“你怎连出门是甚意思都不知?俺侄女今日要嫁人了。”玉枝恍然一笑。

  走了五六里路,前边有几处房舍,正冒炊烟。走近看,那房舍虽破旧,却甚干净,窗棂上贴着一个红‘喜’字。

  走进土墙院中,何三贵大声道:“哥哥,俺来了。”

  屋内走出一中老男人,腰上围一油渍渍围裙。见了何三贵,笑道:“老三,还雇马来了?”何三贵忙道:“不是雇地,是……是朋友家大小子要送你弟妹来。”

  玉枝闻听,心中暗笑,也知这位老兄是想借那花斑马显摆显摆,却不说破。何三贵给玉枝引见道:“这是俺哥何大贵。”玉枝冲何大贵点头示礼。

  何三贵将媳妇扶下马,让媳妇赶紧进屋忙活去。

  何大贵围着花斑马看,咋舌道:“乖乖,真是匹好马,没出过力。”

  何三贵嘿嘿笑道:“哥哥你进屋,俺打发大小子回去。”何大贵当即嗔道:“人家大老远来,怎么也得吃饭再走,胡闹腾。”便将玉枝往屋里让。玉枝推辞道:“还有他事要办,不敢耽搁。”

  何三贵对玉枝道:“你顺原路返回,往东一直走,穿过一屯子,上了官道往北去,就快到临潼了。”

  玉枝称谢,方欲牵马而去,突从外面跑进一少年来,那少年长得虽黑些,却是眉目清秀,身材匀称,只比玉枝略矮。一见那马,立刻挪不动脚,围着转了一圈,问玉枝道:“哥哥,你从哪儿来?”玉枝方待说是从京城来,何三贵当即道:“这是我侄子何亮。”玉枝随即也报了自家姓名。

  何亮喜道:“俺见哥哥不是这块地人,今晌就在俺家吃饭,正好送俺姐姐出门。”玉枝见何亮性情爽直,也自喜欢,当即答应。

  何大贵笑了,道:“还是人家搭伴能说上话。”因将花斑马拴住,同何三贵进屋忙活去。

  何亮领玉枝到西屋见姐姐荷花。玉枝见荷花穿一件簇新红花棉袄,面带愁容,一动不动。心中暗道:“要嫁给心上之人,如何愁眉苦脸,一点喜气也无?若是方舟有今日,定然欢喜。”

  何亮也道:“姐既要嫁人,多少装着欢喜些罢。”

  荷花往炕里挪一下,道:“你说得倒轻巧,俺能装出欢喜来?俺要走了,你又不爱帮爹娘种田,爹满身是病,往后怎办?”

  何亮不屑道:“只知种田能有出息?爹也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照样要甚不能买甚。”

  荷花有些哽咽道:“不种地,吃甚?喝西北风去?”

  何亮仰着脸看天棚,道:“横竖俺不种地。”

  玉枝此刻明白姐弟俩心思,想一想,何亮之言也有道理:一生苦与甘都由老天爷和那块田地说了算,若世世代代皆这般,岂不就是老天爷跟前要饭花子?

  何亮问玉枝道:“哥哥做甚营生?”

  玉枝想了想道:“替人家跑腿办差。”

  “替人家办差?”何亮有些兴奋,道:“替人家办差就能骑上这大马?哥哥你也替俺找个人家,俺也替他办差,骑着大马各处转悠,又体面又轻省。”

  玉枝笑道:“替人家办差可不是件好差使,搞不好连命也搭上。”

  何亮闻听一吐舌头,道:“俺娘,这叫甚差使?要命差使?”转眼一想,又笑道:“哥哥是糊弄俺啊,你怎还干?是不是怕俺抢你营生?”

  玉枝哈哈一笑道:“你若不信,跟我走,我让你见识一番。”

  何亮似信非信道:“真的?不糊弄俺?但凡能干上哥哥这等营生,给俺爹娘挣来大把银子,搭上命也值。”

  荷花赶紧拦住他道:“净胡说,挣来银子搭上命,那银子有甚用?快帮爹忙活去。”

  何亮笑了笑,出屋去。玉枝也随即出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无甚看处,遂走到外面。隐约听到一阵喇叭声,呜里哇啦,越来越近,不大一会儿,即看到迎亲花轿喜气扬扬而来。新郎骑在马上,披红挂彩,满脸春风。喇叭越吹越起劲,转眼到了门前,下马落轿,媒人喜滋滋进去接新娘。

  新郎一眼看见院中拴着一匹花斑马,那马神骏异常,虽有人声嘈杂,喜乐震耳,兀自不惊不躁,当真一匹宝马良驹。新郎随父常走关外,竟识得此马,大声问道:“是哪个的花斑忽雷暴?”玉枝见他认得此马,暗自惊奇,上前应了一声。

  新郎官上下打量玉枝一眼,嗡声嗡气道:“卖么?”

  玉枝见他趾高气扬,脸带横相,心里便不悦,淡淡道:“不卖。”

  新郎道:“俺出大价钱,够你吃喝一辈子,你卖不卖?”

  玉枝故意问道:“你肯出多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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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郎官道:“五百两怎样?”

  玉枝无动于衷。

  “一千两”,“三千两”。新郎官道:“三千两你能买多少马,还不卖?”

  玉枝连连冷笑道:“想你也未见过真正大钱。在京城,有位王爷出十万两银子欲买此马,我都没动心。”

  新郎不晓玉枝是随口说的,瞪大眼睛道:“瞎吹罢,这马至多值五千两银子。”

  玉枝道:“你见过有人买卖过此马?”

  “没有见过。”

  “既未见过,如何说只值五千两?”

  新郎官显然没了底气,道:“我见过一匹马最高卖过五千两银子。”

  玉枝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既识得此马,当知她非是凡品。若是买回去推磨,只怕五百两也嫌贵。若是将军买去,统兵打仗,怕值五千两。若是将她送与帝王,必值十万两银子。”玉枝自然知道此马是杜大哥所赠,与汝雯朝夕相处全赖此马出力,当真出十万两银子也断不会卖。

  新郎道:“你别跟俺说这些道道,你那马值这么多银子拴在这儿做什么?”

  玉枝转眼见何亮惊呆呆地样子,笑道:“是来帮这位小弟忙。”

  新郎听罢,怔一怔,赶紧抱拳道:“原来是小妻舅家朋友,俺失敬了。”玉枝笑道:“无妨。方才忘记向你道喜,也失礼了。”新郎道:“不打紧。”

  新娘顶着红盖头,由媒人搀着,一步一挪往外走。玉枝分明听到荷花还在嘤嘤低泣。心里感慨道:“既然舍不得父母,心生酸苦,略哭几声自是应该。若那新郎是自己十分钟爱之人,早盼能有一日与他洞房花烛,何必啼哭不住?若是啼哭不住,想必新郎非自己钟爱之人,或惧于权势或碍于情面或被债务纠缠,不得已而嫁。若不得已而嫁,只怕日后必生龌龊。”心念及此,顿又想起宋姝儿。玉枝再未多想,一手拉着何亮一手拉起新郎,走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低声对新郎道:“今日荷花大姐出嫁,我来得匆忙,未备礼物,权将这锭银子做见面礼。望你此后能善待大姐。”说罢,略运玄功,双手一拍,将那锭大银拍成饼儿,塞到新郎怀里。新郎本欲客气一番,待见这般,吓了一大跳,暗道:“俺娘,这人还真有来头,幸亏没招惹他。”赶紧施礼道别。

  何亮道:“哥哥,你怎给他那么多银子?够俺家花大半年。”

  玉枝微笑道:“如是日后能善待你姐,这五十两银子算甚么?”

  迎亲人拥住轿子兴高采烈走了,何三贵夫妇一同随去,唤何亮也去,何亮摇头不动。

  何大贵夫妇望着迎亲轿子走远了,难受好一阵子,方叫上玉枝一起回屋吃面。玉枝吃了两大碗面,吃得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急着赶路,匆匆告别何家,牵马往外走。何亮几步追出来,道:“哥哥怎说走就走,不带俺去了?”

  玉枝停住脚,甚感为难,有心让何亮随自己去,既可路上做个伴,也可让他随二哥去闯荡一番,或许日后真能有出息。却又怕何家两个孩子同时离家,老夫妇难以承受。正犹豫间,何大贵走出来,道:“拜托大侄子带他走罢,俺知他种不得地,窝在家里也没出息。”何大妈却拉住何亮不松手,也不说话。玉枝最是受不得这种场面,遂对何亮道:“你与父母好生商议一番,我在东边路口等你片刻。”说罢,牵出马翻身上去,径直往东走了。

  玉枝站在路口,等了不一刻,即见何亮心急火燎地跑来。玉枝笑问道:“与父母谈妥了?”何亮得意道:“那是,俺不混出个样儿不回来。”玉枝大喜道:“果真有志气。”因与何亮互报年龄。玉枝大何亮一个月,当即笑了,对何亮道:“这下,我可算有个垫底之人,此后,你只管叫我四哥便了。”何亮自然欢喜,当即叫声‘四哥’,玉枝却有些不好意思答应,嘿嘿笑道:“走罢。”何亮道:“俺给四哥牵马,做马童。”玉枝嗔道:“别作践自己,上来,坐我后边。”何亮道:“四哥别怪俺身上有味。”玉枝单臂一提,何亮顺势跨上马。

  二人上了路,便呱呱唧唧说个没完,玉枝问何亮道:“兄弟心里有甚愿望?”何亮道:“将来盖间大房子,给俺爹娘住。比俺姐嫁的那户人家房子还大。”玉枝道:“听你口气,好似不喜欢那户人家,为甚?”何亮道:“那家人依仗有几个钱,正眼都不瞧俺家,气人得很。俺姐如不是为给俺爹治病,也不会嫁那户人家。”玉枝闻言,心里叹一声。

  何亮又问四哥有甚愿望,玉枝脱口道:“同汝雯一道,背剑跨马,纵横天下。”何亮笑道:“四哥,这得多少银子。汝雯是哪个?”玉枝心下一沉,后悔不该现在提汝雯,只得应付道:“一个好朋友。”何亮将下巴抵在玉枝后背上,问道:“四哥有媳妇了?”玉枝听得心里别扭,登时笑道:“也不是,只是好得不能再好罢。”

  偶得闲暇,玉枝便教何亮几招梅家枪,何亮十分用心,将玉枝所教枪法尽数记住。玉枝大喜,遂细细从头教起。如此,何亮却有些吃不住劲。别看他体格不弱,却因没有吃过苦,也没练过功,施那梨花百錾银枪甚是吃力,比画几下尚可,当真一招一式俱走到位,却显得气力不足。何况玉枝所授枪法中,有许多是自己感悟而演变来,何亮难以悟懂其中奥妙,使起枪来更是不伦不类,格外累人。玉枝看着别扭,却也无从改起,只因既要时刻探询汝雯消息,又要忙着赶路,转呈公主密函。

  这一日,到得一座大镇,名叫马道镇。玉枝喜道:“可好,给你买匹马骑。”

  何亮闻听,惊喜道:“四哥当真要给俺买马?”

  “自然是,再打一条铁枪给你,省你天天喊累。”

  “哎哟,这得多少银子?别让俺花完了,四哥连饭也吃不上。”

  玉枝嗔道:“此后,少这般罗罗嗦嗦,花完了再挣去。”随后又笑道:“来此,兴许还不用银子呢。”

  何亮不知玉枝在逗笑,认真道:“四哥在这儿还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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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枝随口道:“有啊。”

  二人打听得马市所在,先找个客栈喝酒吃饭。玉枝要了一盘牛肉,一条热呼羊腿,一壶酒,二斤饼。不一刻,酒干肉光,何亮抹了一把油光光嘴巴,盯着盘子发愣。玉枝只道他没吃饱,便又叫了一大盘牛肉。何亮却不动筷子。玉枝催他快吃,吃饱去买马。何亮突然张开嘴哭道:“俺爹娘从没吃过这么多肉,俺要送些回去。”这一哭,惹得众人侧目。

  玉枝笑着安慰道:“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好,只是往回走,路途遥遥,不定几日方回,只怕那肉坏了,也误了四哥差使。”

  何亮闻听,止住哭声,低声道:“四哥,俺也想快些挣到钱,你给俺找份差罢。”

  玉枝道:“待回京城罢,二哥会带你办差,赚金赚银。只是金银固然要赚,侠肝义胆也不可没有。若只知赚钱,没有一点侠肝义胆便算不得好男人。”

  “俺什么时候才能有侠肝义胆?”

  玉枝忍住笑,认真道:“不欺侮女人和孩子、老人,帮人于危难,敢与恶人拼斗,慢慢你就有那些东西了。”

  何亮十分敬佩道:“四哥,俺定要好好跟你学,将来有钱了,分一半给你。”

  玉枝笑道:“我要你银子做甚。把肉包了,买马去。”

  二人到得马市,何亮牵马在后行走。轰地上来十几条汉子,争看花斑忽雷暴。玉枝吃一惊,赶紧将马牵住,让何亮上去。

  有人随即开价给玉枝,玉枝不耐烦道:“此马不卖,我是来买马。”却有一汉子,酒气熏人,欺二人年少,来抢马缰。玉枝忍住怒气,对何亮道:“他算不算恶人?”何亮胆怯地道:“四哥,咱不买了,赶紧走。”玉枝一甩长袖,喝声‘让开’,那汉子登时跌倒,半天没爬起。众人不晓此为乾坤功,只道玉枝会妖术,哗地往后散去。玉枝便牵马往前行。

  走不多远,一黑脸大汉拦住玉枝,道:“小哥,买马么?”

  玉枝点头称是。大汉道:“请到马厩去挑罢。”玉枝便随他来到马厩旁,见四五匹马正吃料草。玉枝惟独看中一匹枣红马,问道:“那匹枣红马多少银子卖?”大汉伸出两根手指,道:“二百两银子,还配上马鞍。”玉枝点头道:“好,牵出来。”

  大汉将枣红马牵出,随手取来马鞍搭在马背上。玉枝见那马虽比花斑马矮短些,却甚强壮,看样子当真走得远路。当即道:“便宜些,我便买下。”大汉苦着脸道:“小哥,我这马打老远贩来,费了不少草料,要便宜至少也得一百八十两银子,再少就赔本了。”玉枝见他说得恳切,便点头应允,刚欲掏银子,忽然,有人拍了自己一下,玉枝只道是何亮,问道:“何事?”只听哈哈一声笑。玉枝回脸一看,见一大汉,身材魁梧,赤面虬髯,不由大喜道:“杜大哥你缘何在此?”

  杜颢笑道:“自京城相别,我便取道北上,此番回头办事。方才你一进马市,我便认你出来,又兼你所牵之马甚为抢眼。”

  玉枝看着花斑马,恋恋不舍道:“此马本是大哥所借,今日正好还你。”

  杜颢爽朗笑道:“区区一匹马儿,送与贤弟又有何妨?更何况宝马良驹少年英雄本自相配,愚兄怎忍拆散?此马权做见面之礼,愚兄相赠于你。”

  玉枝又欢喜又感动,深使一礼,顺手将无刃剑解下,道:“大哥深情厚意,小弟无以回报,暂将此剑送与大哥,以示回赠。”

  杜颢将剑接过,端看一番,郑重道:“此剑乃道家之宝,身价无限,愚兄受让不起。”当即奉还。玉枝甚不过意,叹口气,道:“小弟如何才能报得大哥厚爱?”

  杜颢笑道:“你我相见相会本俱情缘,何必如此见外?”

  玉枝也笑道:“大哥此语倒似我师兄明月所言。”

  杜颢问道:“贤弟买马做甚?”

  玉枝便将何亮引见给杜颢,道:“是买给这位小弟乘骑。”

  杜颢点头道:“好说,请随我来。”走过去,在黑脸大汉耳边低语几句,大汉立刻惶恐道:“我不知他是杜大哥朋友,得罪了。”杜颢称‘无妨’。遂与玉枝并肩向前行去,何亮牵马紧随。那些人见此光景也各自散去。

  来到一间马屋旁。杜颢对门口一位红脸汉子道:“牵匹马出来。”

  大汉应一声,去屋里牵出一匹黑马。玉枝见那马昂首蹬踢,浑身油亮,只四只蹄腕是白色,脱口道:“真是一匹好马。”

  杜颢命人绑上马鞍,回头对玉枝道:“贤弟还算精相马之术。”玉枝立刻笑道:“那里懂啊,便是那匹花斑忽雷暴,我起初也不知是匹千里马。只喜欢她高大神俊。”

  杜颢见那马绑罢,拍拍马鞍,对何亮道:“小兄弟,上去溜溜,不中意再换一匹。”

  何亮赶紧道:“大爷,这匹就好得不得了,还换甚?”一扳马鞍飞身上去,喜得连脸都红了。

  玉枝施礼道:“杜大哥,此马需多少银两?”

  杜颢脸一沉,道:“休与大哥讲金讲银,区区一匹马算什么,尽管骑去好了。”

  玉枝心中更是过意不去,埋怨自己道:“早知大哥不肯要钱,我便不随大哥过来。倒不如买下那匹枣红马,心里舒坦。”

  杜颢哈哈笑道:“你又不耕地种田,买那种马做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7

  玉枝闻听,连连笑道:“丢人了丢人了,幸得遇见杜大哥。”

  杜颢哈哈一乐,道:“这不算什么。贤弟欲往哪里去?”

  玉枝见问,脸上浮现一层红晕,略显出窘态,道:“我那位朋友许是被小弟气着了,不辞而别。小弟特从京城赶来。”

  杜颢将玉枝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贤弟怎知那位朋友会走这样远,来此偏远地方?”

  玉枝怔怔一下,心道:“难道想得不对?”遂道:“我那位朋友是辽国三公主,若离京必是回辽国了,故此一路寻来。”

  杜颢盯着玉枝看,半晌,方道:“贤弟此去定可寻她回来?”

  玉枝闻听此言,心里难受,却很坚定道:“我知汝雯绝不会舍我而去。”

  杜颢点点头,又问道:“贤弟此去若寻得当真是好,若寻不得,当如何?”

  “小弟便一直寻下去”

  “贤弟肯去辽国寻她?”

  玉枝沉思半晌,道:“也许会”

  杜颢默默转身过去,低声道:“若是寻得,贤弟当留在辽国还是回本国?”

  玉枝喃语道:“自然是回本国。”

  杜颢笑了笑,道:“回本国固然好,只是辽国三公主便由此而成大宋一介平民,贤弟愿意她过平民日子还是过公主日子?”忙又道:“愚兄本不想这样说,只怕贤弟心中热望难抵冷酷现实,以至到时身心陷于困境,无法自拔。”

  玉枝心中顿时一阵混乱和迷茫,凭心讲,他自然希望汝雯过着神仙般无忧日子,天天笑容满面。然,若是以二人永别做代价,来换取这样日子给汝雯,自家心里难免会痛苦万分。若是自家不能令到汝雯一生无忧过活,又如何对得起她?若是有人可让汝雯无忧无虑快乐一生,自家应否悄然离去?只是汝雯会如何想?做何选择?

  杜颢见玉枝眉头紧皱,神色痛苦,歉意道:“愚兄不当这般说,也许你那位朋友认为:此生所愿便是与你相伴,至于公主身份身份却毫不顾惜。如此,贤弟倒不必无忧自忧,先自家无端痛苦。”

  玉枝闻听,心中当真一亮,汝雯既然肯千里来寻,苦等三年,自然未将公主身份看得过重。若她当真以公主身份和皇宫生活为念,也不至于那般难以剖白自家身份。回想与汝雯相处前后,平素她怨过甚么?唯一所怨便是自己几次莽撞行事。我今在此妄加推测,岂不是在亵渎汝雯海河之情?休管如何,但得她一生快乐,便是我唯一选择。

  心念及此,玉枝施礼道:“多谢大哥善言,小弟自知该当如何。方才小弟过于自私多虑,怠慢大哥,请包涵一二。”

  杜颢哈哈一笑,道:“贤弟不必太多女儿情怀,今日相聚实属难得,你我定当一醉方休。”

  玉枝也哈哈大笑,道:“得与大哥痛饮,乃是小弟一大幸事。大哥胸襟豪迈,无疑是小弟模本。”遂与杜颢一起牵马出了马市。

  三人要了半只羊,两坛十里香,围住火盆,开怀畅饮。何亮吃了两碗酒,便去后院看马去。杜颢、玉枝直喝至半夜,俱各八九分醉,二人更觉相见恨晚,细述离别之情,不禁抱头痛哭。当夜,玉枝与何亮便在杜大哥屋内睡下。

  次日一早,何亮因惦记自己那匹黑马,披了棉袍起来,见杜大哥不在屋内,只道是去了楼下,也不叫醒四哥,自去后院看马。

  待玉枝醒来,已是半晌,不见屋内有人,起身来寻。却有一纸条被压在茶杯下。取来看,上写:贤弟愚兄去也,见时不易,分时也不易。兄不喜与人道别,故独自离去,望贤弟见谅。贤弟欲见汝姑娘,还应尽早上路,要紧。兄颢。

  玉枝见字迹潦草,显是杜大哥匆匆写就,只是潦草中却见豪迈,与大哥性情极为吻合。不由一声叹息。暗道:“杜大哥虽是神龙难见其尾,但,今世得此一友,也不虚人生一遭。”下楼一问,早已结帐。玉枝紧接又问:“可知杜大哥去往哪里?”

  掌柜笑称不知。

  玉枝略显沮丧,去收拾了包裹,与何亮一起离店而去。

  路上,何亮对玉枝和杜大哥敬佩万分,不住地夸。玉枝笑着止住他,道:“把马放开,比比脚力如何。”何亮起初有些不舍,后来痛快答应。

  终是玉枝那花斑忽雷暴快,加之骑术精,将何亮撂下一程。随即停下等他。

  二人往前行不多远,天空阴云翻涌,好似要下雪一般。玉枝却独喜雪天,望着滚滚黑云兴奋不已。两匹马也撒着欢儿跑。出去几十里路,那雪当真飞扬下来。大片雪花如荷花瓣一样大,愈下愈急,周遭数丈远已难见景物。玉枝怕出意外,便叫何亮放慢马速。

  何亮满脸雪水,嚷了一句:“四哥,寻个场避避罢。”

  玉枝应道:“使得”,心里盘算着跑出来多少路,该见客栈了。随即下马步行,何亮也下来,笑对玉枝道:“四哥,这几日屁股礅得生痛,两条腿也火辣辣难受。”玉枝笑道:“你以为出来办差是件好营生?这只是一过程而已,料想后边还有艰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8

  二人说着话,见到路边有客栈,门口却有人大声道:“店已住满,往前走罢。”又寻一家已然客满,连门前屋檐下都有人站。二人遂挪蹭着往前走几步,玉枝见何亮棉袍领子皆湿了,雪水顺发梢滴,不忍道:“领子都透湿了,再走,只怕将你冻坏。”何亮笑道:“四哥也湿了,还顾得说俺呢。”玉枝指住南边道:“那里有人家,落个脚也好,只是怕有人先去了。”

  何亮道:“俺去看看。”一会儿,跑回来,喜道:“一排草屋子,人家让住呢。”

  玉枝闻听,学着何亮腔调道:“你还真会办差呢?”

  二人来到草屋院门前,将门推开进院。何亮叫声‘大婶’,门一响,有人自棉帘后探出头来,不耐烦道:“快进来!站在外面跟雪花亲嘴呐。”玉枝笑笑,将银枪和包裹取下,何亮将两匹马拢进厩里拴住。

  玉枝进屋拍打去雪,又帮何亮扑打。一中年妇人过来,扔来块白布给二人擦脸。那女人煞白一张脸,擦了胭脂,抹着红唇。玉枝道了谢。那女人慢吞吞地道:“客气甚?叫我马大姑罢。”玉枝见屋内摆设不似住家儿,略感奇怪。

  马大姑将二人让到火盆边坐了,问道:“二位少爷待要去哪里?”

  玉枝温声答道:“去边关。”

  马大姑笑道:“去边关做甚?又不打仗,冻天冻地,找个暖和窝待着多好。”

  玉枝笑道;“去见一位朋友。”

  “哟,甚么要紧朋友,得这节气去见?”说着,倒了两杯热茶,端给玉枝何亮。玉枝不过意道:“雪天冒昧搅扰,请大姑谅解一二。”

  马大姑眼瞅着玉枝,笑问道:“少爷没出过远门罢。”玉枝老实作答:“正是。”马大姑拍手笑道;“我瞅你也没见过世面,粉不噜嘟一脸嫩相,吃多少苦都有数。”玉枝即有些不服气,道:“我在京城已待半年余,如何说没见过世面?”

  马大姑笑着叹了口气,道:“幸亏你遇见我。过一阵儿有客人走,腾出屋来给你们住。”

  玉枝道:“无妨,我兄弟二人少待片刻,停雪便走。”

  大姑道:“这雪下起来,就没个停。把人都阻在这大雪窝前,应付不过来。少待一会儿,兰儿和翠儿将那两位生客打发走,你俩就住进去。”

  玉枝闻听,心下生疑:“莫非这是个不净之处?”目光不由往大姑身上溜。

  马大姑从怀里掏出一亮铮铮银酒壶,挨近火盆烤了烤,仰脖喝下一口,眼瞄着玉枝,不急不慢道:“少爷,我知你在想甚,这正是给过往客官找乐儿地方。”

  玉枝再没见过世面,也知此话作甚意思。不由暗骂道:“这死何亮,睁眼往里钻,也不打听妥当。”当即站起身来往外走。

  马大姑瞪他一眼,道:“你待上哪儿去?”

  玉枝回身使一礼,道:“多谢大姑款待,我俩去别处落脚。”

  马大姑一摆手,道:“别傻,坐下。”仍不紧不慢道:“莫说你俩找不到住处,便是找到,也不会比这更好。算你少爷有福,一头扎进我这‘七里香’茅屋。不然,此刻早被人家将银子一遭掳走,还蒙头大睡呢。”

  玉枝瞅着马大姑笑道:“你在唬我?谁有如此胆气敢掳我兄弟俩?我那银枪戳他个透心亮。”玉枝一副老江湖模样。

  马大姑撇撇嘴,对玉枝道:“你这位兄弟快睡了。”玉枝转脸看,见何亮身上湿气已烘干,正昏昏欲睡。马大姑道:“要不,先去我屋睡会儿,等客人走了再挪地方。”

  玉枝赶紧道:“这如何使得?”

  马大姑将酒壶塞到怀里,道:“放心罢,不会给你俩叫姑娘。”说罢,叫醒何亮,道:“去那边屋睡去。”何亮正困得要命,巴不得有个地方踏实地去睡,迷迷糊糊去了。

  马大姑问玉枝年龄,玉枝回答说十六岁。马大姑笑道:“哟,与我儿子一般大,正当是学坏年龄,一不留神,染上股邪气,收都收不回来。”

  玉枝不以为然,道:“大姑这话却差了。也有许多英雄好汉这个年龄便扬名天下,似三国赵云,周瑜,隋朝罗成。”

  马大姑笑着打断他,道:“罢了,你也不必搬弄出这么多人物来。你说,历朝历代,这样人多还是坏蛋多?”

  “自然是强盗坏蛋多”

  “那不就是了,我说得有差么?”

  玉枝哈哈一笑,道:“大姑所言并不确真。还有些不出名可也不是坏人么,加起来,还是好人多些。即便是学坏不定就是这个年龄。”

  马大姑格格笑将起来,道:“傻小子,大姑逗你玩耍,也不必这样当真。你是好是坏大姑一眼即看出,不用非得把自家描画白了方才罢休。倘若你俩同那堆臭男人一个胚子,大姑也不会让你俩进来。”

  玉枝嬉戏道:“大姑又差了,把我等赶出去,岂是待客之道,难道放着银子不想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19

  马大姑笑骂道:“你这小混蛋把大姑看扁了,大姑在这条道上也颇有名声,每日只接十位客人,余下一律挡在门外,横竖急死人不偿命。”

  玉枝闻听,心下有些尴尬,赶紧收住口,不再往下接着说。

  马大姑道:“若不是你那位小兄弟,你此刻必定还在雪里或人家屋檐下傻站着,那里还有火盆烤和茶吃?”

  玉枝好奇道:“不知我这位小兄弟头遭来说了些甚么。”

  马大姑道:“他自家推门进来,掀着门帘子问我,能不能落个脚。我还以为他这小年纪就出来找姑娘呢。”大姑笑了,接着道:“我没给他好脸,往外撵。他说:没有客房不打要紧,只要有个落脚地方给俺四哥,俺去蹲马棚也行。”

  玉枝脸腾地红了,一股酸劲冲过鼻子往脑门上涌,羞愧道:“我方才心里还真错怪他了。”

  “为甚错怪他?”

  “我暗怪他,将我糊里糊涂领到此等地方来。”

  大姑略微嗔怪道:“还说呢,我寻思:哪等四哥还值当孩子央求我?我得见见他。本以为能是个五大三粗汉子,谁知一见面,毛毛角还未长硬呢。我告诉自己,权当自己儿子回来了,大雪天还能不留么?”

  玉枝鼻翼上挂着泪珠,嗤地笑了。

  马大姑看着玉枝叹口气,道:“哎,若当真是我儿子在眼前,大雪天陪老娘喝壶酒,那才叫滋润呢。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玉枝立刻道:“大姑既如此说,我今日权当你儿子,陪你喝一壶。”

  马大姑乜斜着眼,稍显不屑道:“你会喝酒?喝得这满嗓冒烟儿‘十里香’、‘三步倒’?”

  玉枝哈哈一笑,将棉袍脱了,道:“有何可惧?昨夜还喝过大半坛子‘十里香’呢。”

  大姑待要说话,听得有间屋子传出男欢女爱之声,抓起火夹子,冲冲走过去,朝准房门啪啪连打几下,骂道:“别象驴马一样叫唤,再叫,给你们戴上嚼子。”回身来,到何亮睡觉屋里抱出一坛‘三步倒’,手里还抓包东西。

  玉枝将酒接过,放在火盆跟前。大姑把那包东西打开,放在火盆边烤着,原是包腊肉。又取来两只大碗,玉枝将酒筛上,一人一碗。大姑先喝一口,道:“凉了些”,把酒坛子往火盆边挪了挪。

  玉枝擎起碗,笑道:“先敬大姑一碗见面酒。”道罢,咕嘟咕嘟喝了。大姑赶紧递过块腊肉,道:“慢些喝,喝醉了,又遭罪又不能陪老娘说话。”旋即又笑道:“没成想你小子还真有点男人样儿。”

  玉枝哼一声,道:“不过是喝碗酒而已,也值当大姑赞美?”

  大姑呵呵笑了,道:“别给你粉,就往脸上擦,擦多了不好看。”

  不知不觉已连吃三碗,二人话更多了。玉枝道:“我尚且是头遭在这等地方喝酒。若被汝雯知道,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理我。老舵主若知道,必拧耳朵。”

  大姑嗔道:“净瞎说,这等地方怎的?干净男人就来不得?你来坐一个多时辰了,也没变味罢。有话说,荷花开在污泥里,泥巴臭,花却香。人也一样,真是干净人,落到污泥里洗巴洗巴还是干净人。人若一肚子臭下水,坐在香堂里也是臭得难闻。”

  玉枝抱拳施礼道:“大姑此言极是,不啻至理名言。”端起酒来又喝了,已有五成酒意。笑问道:“大姑如何肯在此等地方谋生?”

  大姑哈哈一笑,道:“也不觉怎地,这也是三百六十行中一行罢,地方和营生虽不干净,可那银子白花花,如荷花一般,却是干净地。”

  玉枝瞪着眼睛道:“大姑又差了,这等地方人不干净,银子又如何能干净?

  大姑闻听,不觉有些火气,道:“这银子不是偷来不是抢来不是贪来不是讹来,怎么就不干净了?是那些贱骨头男人甘愿送上门来,还争着抢着送呢,便不干净又怎地?买得回东西都一样。你混小子没生过孩子不知肚子疼,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你当回家试试,揭不开锅那阵儿,给你两银子你能叫爹。”

  玉枝被呛得不尴不尬,满脸通红,兀自冷笑道:“满嘴歪理,不与你计较,我找杜大哥喝酒去。”道罢,拔足出门而去。

  马大姑见状,紧着喊:“穿上棉袍子。”早没了踪影。

  玉枝气息咻咻出来,那雪被风裹住,往身上呼呼飞扑,满天似冒烟一般。玉枝心道:“或许杜大哥也被大雪封阻在此,想是投在客栈里。”因挨家找一遍,掌柜都说未见此人。最后一家掌柜见玉枝穿着单衣,问玉枝是杜老大何许人。玉枝脱口道:“他是我杜大哥,昨晚还在一起吃酒。”掌柜道:“我今早见他过去了,那时还未下雪。”

  玉枝顿时喜道:“杜大哥也去边关了?”

  掌柜道:“此去边关只有这一条路,想是罢。”

  玉枝紧忙谢了掌柜,喜滋滋跑回来,穿上棉袍,提住包裹和银枪往外便走。大姑一把拽住他,问道:“你去哪里?”玉枝挣扯一下没挣脱,道:“我去追我杜大哥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20

  马大姑瞪眼道:“你少来怄我,说几句气话,何必当真?你若不想活尽管走,前边正有一大雪窝子等你,两边好几条大沟,几十丈深。好天好日还有人往下掉呢,何况现在?路都被雪没了,谁走谁死,保准。”

  玉枝闻听,泄了气,重新坐下,咕嘟咕嘟喝了碗酒。本待说句笑,融融气氛,突然想起那封密函。掐指一算,离限时尚有五日。因问大姑道:“此去边关还需几日?”

  马大姑也不理他,只顾喝酒。

  此时,恰有两个男人从房屋里出来,边束腰带边跟大姑打哈哈,道:“大姑要吃嫩草么?”

  大姑厉声骂道:“放你娘臭驴屁,要滚快滚。”

  两个男人没讨好,冲玉枝眨巴一下眼,嬉笑一声,出门而去。玉枝顿觉一阵恶心,如坐针毡一般,将眼去看脚下。

  马大姑冲里喊道:“兰儿翠儿倒腾出一间屋子,这里还有一头小犟驴呢。”只听里边有人应着,呼哩哗啦收拾起来。一位红衣粉裤姑娘走出来,见了玉枝,笑问道:“妈妈,这位小哥在等谁伺候啊?”

  马大姑咳一声,道:“兰儿今日说话待拣着说,这可不是头那样驴,仔细他撂蹶子。”

  又出来一位姑娘,问马大姑道:“妈妈,收拾利落了,是那位要进去?”

  大姑冲玉枝道:“别尽坐着怄气了,快进去歇罢。让你陪着说会儿话,还撂脸子给我。”

  玉枝不动,只顾呼哧呼哧喘息。兰儿过来拉他,玉枝一摔手,道:“我不进那等屋子,睡马棚也可。”

  兰儿愣怔一下,打量玉枝一眼,冷笑道:“哟,真撂起蹶子来,可惜一头好驴拴错了桩。好端端地跑到‘七里香’来做甚么?来便来罢,却又害怕人家说:原来也生就一副贱骨头。撂几下蹶子是为了遮羞?”

  玉枝闻听,险些背过气去,脸也青了,眼也蓝了,抓耳一阵,挠腮一阵,坐不是,站也不是。满脑子空白,不知要做甚。

  兰儿哼着小曲儿,扭着腰自顾走了。

  马大姑瞧见玉枝气得浑身乱颤,赶紧笑骂道:“这死丫头,嘴里长犄角了,一张口顶死人。你也别在意她。”

  玉枝终于缓上一口气来,一言不发,向大姑恭身使一礼,一连倒了三大碗酒,皆一口气喝下。还待喝,大姑一把将碗抢过,摔到一边去,怒道:“我就没见过你这等生驴蛋子,当真会怄人。”

  玉枝抓起包裹用枪挑着,嘿嘿一声怪笑,撩开门帘大步走出去。

  北风刀子一般飕飕剐来。还未及走到马棚,那酒力便烈烈往上涌,腿迈出去,如同飘在空中一般,头却自感重了很多。忙将包裹取下,用银枪支着身子。那里还撑得住?扑地一声,连枪带人一同摔进雪中。

  马大姑情知他会如此,赶紧进屋去叫醒何亮,二人一起,抱头抬脚将玉枝搬拢进屋。已是人事不知。

  但等醒过来,已是第二日傍晚时分。试着一动弹,浑身骨头疼,脑袋一阵阵涨痛。原来正在发烧。何亮蹲在炕头上,一声不响。玉枝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天刚亮么?”

  何亮一下子醒过神来,忙道:“俺娘四哥,你可算醒了。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又发烧又说胡话,下得俺上茅房都不敢去。”

  玉枝笑了笑,道:“是四哥错了,不该喝那么多酒,只怕欲误事了。

  何亮道:“马大姑可真忙活坏了,又招待客人,有给你熬汤发汗。真是奇怪。”

  玉枝问道:“何事奇怪?”

  何亮皱着眉头道:“你说大姑累得那样,看那模样儿,还乐滋滋呢。”

  玉枝心里既感激又羞愧,心道:“大姑真是朵芙蓉不假。”问何亮:“你吃过饭了?”

  何亮坐下来,道:“晌午饭没吃。”

  “为甚不吃?”

  “俺不饿”

  “胡说你这么大饭量,焉有不饿之理?你是怕多花四哥银子罢。”

  “不是这样”

  玉枝叹口气,眼泪止不住,一直淌到脖子里,“我如是三天不醒来,你要饿三天?”一掀被子挣扎要下来,被何亮按住。何亮嘟哝道:“大姑不让动,说待一会儿即要出汗。若动了汗就缩回去,还得重来。”玉枝不听,道:“我去弄饭给你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25

  “别逞强了,饭菜送来了。”声落人到,大姑将饭菜搁在炕上,道:“真是一对儿犟驴,这个病着不能吃,那个不病也不吃,都能饿死一块儿。你身上那被子是姑娘们自家盖的,肮脏男人没盖过。别得疑心病,还要去找什么雯呢。”

  三日后,烧终算退下来。玉枝不敢再耽搁,让何亮去探探路,看能否过大雪窝子。何亮憋了三天,闻听,高兴地牵马去了。约半个时辰,回来报说,那大雪窝子正有人过,一个接一个。玉枝不觉精神一振,立刻下来,蹬上靴子。

  一出屋门,便碰上兰儿,当真是冤家路窄。兰儿道:“哟病驴要走了?仔细些,再若病倒,只怕没有这样好驴棚了,自然也没这样好人喂料。”

  玉枝既不生气也无话可说,只对兰儿笑了笑,侧棱着身子过去。见了马大姑,脸先红了,更不知说什么好。

  马大姑笑了笑,道:“人也吃饱了,马也喂好了,雪也快化了,你也该走了。”

  玉枝从包裹里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杌子上,转身欲去。大姑喝一声:“站住”,冷笑道:“你那银子出去买甚我管不着,只是别在‘七里香’花。”

  兰儿走拢来,不紧不慢地道:“他也想在这儿学着使银子,不好使,还不如叫声‘干娘’值钱,从此走出去,也好给妈妈落个念想儿。”

  玉枝听罢,收起银子。双膝跪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扭身去了。

  玉枝和何亮牵着马,胆颤心惊过了大雪窝子,登时松下一口气。何亮道:“俺娘真吓人,好在没人掉下去。”旁边有人接话道:“小子,掉下去的你自然没看见,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拢共两位。玉枝吃一惊,见那人头戴羊皮帽,正在绑马鞍,上前搭话道:“请问大哥,去边关尚需几日?”那汉子看玉枝一眼,道:“三四天罢”。玉枝一算,病了三天,离时限只有两天。紧忙谢过,对何亮道声:“交不得差了,快走!”飞身上马,匆匆往边关赶来。

  好在出去三十多里路,地上积雪早已融化,两匹马便撒开欢,八蹄翻飞,追风驰电一般。第二日,大半过晌已过,玉枝远远看见一座关隘,过往行人络绎不绝。待近些,看到城门上写:五阳关。玉枝大喜道:“莫非此关便是边关?”因向路人打听,路人笑道:“这是个内关,不是真正边关,真正边关正在前边。”

  玉枝、何亮顾不得吃饭,穿关而过。天将黑时,又见一关,上写:金龙关。玉枝哈哈一笑,道:“可算是到了。”眼见守城甲兵即要关城门,二人紧忙催马入城。

  玉枝回头见何亮左顾右盼,双眼不够使,心道:“跟我刚进京城差不离。”便道:“贤弟不必心急看,待交完差,明日领你看个仔细。”

  何亮咋舌道:“俺娘,这要不出来看,白瞎这一辈子。”

  玉枝下马来向路人打听总兵府。路人略加指点,二人轻松找到总兵府前。玉枝上前叩门,出来一护卫问道:“何事?”,玉枝施礼道:“自京城来,有一封密函专呈于总兵。”护卫道:“你是第一次来罢。”玉枝回答‘是’。那护卫道:“于大人在玉虎关,这是韩大人府。”玉枝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问道:“玉虎关?这不是边关?”护卫耐心道:“这金龙关是边关中一关,另一关是玉虎关,北去五十里。”

  玉枝闻听叫苦不迭,想必此时城门已关。不由暗自责怪:早知如此,当进城时先问个明白。遂谢了护卫,与何亮牵马离去。

  何亮见四哥闷闷不乐,安慰道:“四哥你是京城来地,守城官兵还能不为你开城门?俺陪你叫门去。”

  兄弟二人转回城门下,果见城门已闭。玉枝冲城楼上喊道:“守城大哥,请开城门,我俩有要事出城。”听得楼上人声嘈杂,却无一人响应,玉枝不觉怒道:“倘误公主差事,尔等也当同罪。”仍无人理睬。

  玉枝从马上跳下,三步抢上城楼,砰地推开楼门,见十几个甲兵正喝酒。一校尉肩宽腰圆,黑面浓髯,打量玉枝几眼,怒喝道:“吃豹子胆了?敢擅闯城楼,拿下!”呼啦过来几个甲兵要捆玉枝。

  玉枝大声道:“我受公主指派,送呈密函给于青剑大人。”校尉冷笑道:“大宋律令,夜里擅闯城楼者一律斩首。莫说你是个小小特使,太子来了也一样绑。”甲兵当即将玉枝双手捆住。玉枝心下登凉半截,若当真被拿住,必死无疑,暗悔方才应旋身退走,此时只有冒险挣脱了。

  校尉看透玉枝心思,冷哼道:“若敢反抗,视同谋反,株连九族。”玉枝听罢,心下全凉,脑袋一片空白。甲兵将刀架在玉枝脖颈上,无刃剑也摘了去,银子、密函一同掏出。另外两位拢肩缚背,将玉枝绑了个结实。

  校尉将密函翻看一眼,扔到桌上,掂了掂银子丢给甲兵。走至近前,道:“你浑小子既是公主特使,当知擅闯城楼是死罪,如何还梗着脖子往刀下钻呢。”

  玉枝闭上双眼,难过道:“这位大哥,小弟懵懂,不知擅闯城楼当死。今既违犯禁令,便被处死也埋怨不得。只求大哥看在我远道而来份上,将那密函转呈于大人。”

  校尉嘴角一歪,道:“这个不难,你还有甚话一并讲完,我好动手。”

  玉枝心如刀绞,痛悔不该一时冲动,将性命交付于此。况是因罪而被处死,岂不有辱梅家忠良之名?今一死,诸多亲人再难相见,便是汝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千言万语如何说与她听?如此便死,当真不值。尚有何亮,随我初出家门,一路辛苦,并未受半点恩惠,却因我要受牵累,我死也难以心安。心念一动,因对校尉道:“我死无妨,只求大哥莫要难为我那楼下兄弟,他并未违律。”

  校尉道:“看不出,你还是个重义气之人。也罢,我不为难他就是。”

  玉枝心道:“横竖要死,索性再提一请求。”便道:“能否让我兄弟俩见上一面?”

  校尉皱紧眉,冲一小校道:“把楼下那小子也提上来。”

  何亮见四哥上去,一直没下来,正感纳闷,小校下来一说,何亮当时即哭道:“俺那四哥,怎地眨巴眼皮工夫就犯了死罪呢,俺还指望你带俺办差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26

  小校连拉带扯将他带上城楼,何亮跪到在校尉面前,哭道:“求大哥放了俺四哥罢,俺四哥好人一个,怎么也不能杀啊,他还待给人家办差呢。”

  校尉气得苦笑不得,命人将何亮拉到一边,去与玉枝说话。小校伏在校尉耳边低语几句。校尉眼睛一亮,道:“我看看去。”径直下楼来,围着花斑忽雷暴转一圈,哈哈一笑,“果然好马”。足一蹬跨上去,一眼瞅见那杆梨花百錾银枪,顺手摘下,翻身下马,去灯笼下照了照,提着上楼来,瞪视玉枝,凶巴巴道:“这是你的枪?”

  玉枝点头道:“正是。”

  “你从何处得来?”校尉口气硬冷。

  玉枝仰天苦笑道:“此乃我兄长遗物,不想却无用处了。”

  校尉以手抚摩银枪,转身过去,一字一顿道:“你兄长姓甚叫甚。”

  “大哥梅金枝,多年前,于黑水河边阵亡,我是四弟梅玉枝。”

  “当真?”校尉轻声问。

  “自然不虚。”

  校尉将银枪交与小校,目不转睛盯玉枝看,玉枝正心感蹊跷,那校尉扬手一巴掌,掴在玉枝脸上,骂道:“混帐小子,为何不早早报上家门?险些害了你小命儿,叫我有甚脸面去见大哥。”校尉喘着粗气,啪啪,又给了自己两耳光,对小校吼道:“松绑!”

  小校尚不知因何突生变故,但见校尉大哥如此模样,料知是绑错了人,紧忙用刀将玉枝身上绳索挑断。

  玉枝如坠雾乡,情势变化如此之快,着实摸不着头脑。看着校尉焦躁模样,兀自感到奇怪。那校尉突然停下,哈哈一笑道:“真是机缘凑巧,今夜,若换了别人守值,你小子此刻早就脑袋搬家了。”说罢,抓起酒杯,往玉枝嘴边一推,道:“喝下,压压惊,休怪大哥卤莽。”将半杯酒倒进去。

  经烈酒火辣辣往下一冲,玉枝神魂皆归了位,心想,这位大哥必是兄长旧交,见了此枪自然识破我之身份,真是好险。

  校尉不知是兴奋过度还是烈酒使劲,脸色黑红油亮,从小校手中取过银枪,神气活现地道:“当年,此杆银枪打遍三关无敌手,杀过金兵,败过辽将。只是……嗨!”校尉目中显出凄楚之色,仿佛又回到许久前。

  玉枝恭敬相问:“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校尉道:“只叫方大哥便了。方某当年是梅大哥帐前校尉,如非粮草短缺,黑水河一战,我等绝不会陷于困境。若不是大哥领五十骑独挡强敌,五千弟兄只怕都成野鬼了,已十年了……”

  玉枝今日忽地得见兄长旧友,心里反倒极为平静,出言安慰道:“似兄长这般为国尽忠,本是将士本色。人虽已去,然亲朋好友却时常挂念想起,如同活着一般受人尊重。方大哥便不该缠绵过去之事,空自伤感,还应珍重自己,方可令故去之人心安。”

  方大哥点头道:“小兄弟言之有理,大哥我过去那些年,常因思念梅大哥,于城楼上饮酒,屡坏军规,几乎被于大人杀头。后来被逐出玉虎关,幸得韩大人收留,做得守城校尉。”

  玉枝嘿嘿笑道:“依小弟看,大哥在这金龙关,守城校尉当得也马马乎乎。”

  方大哥笑骂道:“混帐小子,怎敢取笑大哥。”

  玉枝记起密函之事,急忙去桌上取来,塞到怀里。小校将银子递过来,方大哥摆摆手道:“银子不必退了,明日去酒楼订一桌酒席,待兄弟回来,给他压惊。”

  玉枝笑道:“这点银子够么?我那包袱里还有几百两呢。”小校笑道:“给梅公子压惊,还要梅公子掏银子,叫人笑话,我们几个凑凑。”

  玉枝道:“不必客气,若是方才喀嚓一刀下去,只怕银子再多也派不上用场,正该拿出请几位喝酒。”言罢,哈哈笑了。

  方大哥叹道:“军饷本就不多,每日又胡吃乱喝。真有个三亲四友来,当真得让人家看笑话。”

  玉枝让何亮打开包裹,将银子悉数取去。方大哥一眼看到那套盔甲,伤痕累累,心里又难过起来。玉枝道:“留下三百两,其余我带走。”

  方大哥道:“也不用摆阔了,留下五十两,其余带走。”

  玉枝做个鬼脸,笑道:“白给银子还有人不要,回头再想要,变卦不给了。”遂拾掇好包裹,提了银枪,径自下楼去。

  方大哥穿上面甲,小校道:“放下吊桥。”复对玉枝道:“我送你俩去玉虎关。”玉枝回身止住他,道:“大哥要务在身,岂可随意离开?况且放走要犯,韩大人怪罪下来,大哥怎能吃罪得起?”方大哥拍了玉枝一下,笑道:“少寻我开心,我让人给你带路。”

  玉枝哈哈一笑,点头称可,离了金龙关,直投玉虎关而来。

  待到玉虎关已是初更时分,带路小校近前叫城,说安阳公主有密函到。守城校尉举着灯笼往下看,也看不分明,遂大声道:“等着,我去回于大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27

  玉枝对小校道:“多谢大哥带路,请回罢。”小校与玉枝道了别,盘马回去。

  于青剑正与几位老友喝茶闲聊,闻知公主有密函到,吓了一跳,平白无故,公主来封密函做甚?急忙辞别好友,穿戴整齐,来到城楼上往下观看,依约看见两位少年骑马立与城下,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何亮答道:“不是何人是何亮。”玉枝闻听笑了,赶忙道:“奉公主特谴,送呈密函给总兵于青剑大人。”声音充沛清亮。

  于青剑便命放下吊桥。二人牵着马进城。玉枝见于大人面容清瘦,骨格清奇,三缕疏须,高鼻薄唇,有些面熟,却记不起何处见过。便拜见道:“梅玉枝见过于大人。

  于大人还礼道:“特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且到驿馆歇息一夜,明早再办正差。”

  玉枝双手奉上密函,于大人接过,验了封印,拢在袖中。道:“特使请上马,我带二位去驿馆。”玉枝如释重负,笑道:“不劳大人辛苦,我二人尚未用饭,待填饱肚子,自行投宿。”

  于大人道:“特使不必推辞,酒肉馆中应有尽有,请随我来。”

  玉枝回头招呼何亮,一同随于大人往城中而来。

  一夜好睡。次日,玉枝、何亮起身来,洗漱完毕,更觉精神清爽。门外有人叩了几下门环,轻声道:“于大人请二位特使用饭。”玉枝与何亮相视一笑,道:“怪不得人们都想往上爬,做大官。单是一个公主特使即受如此礼遇,若是公主亲来,这玉虎关得忙活成甚么样?”

  二人随侍者来到饭厅,各自见过礼,于大人端坐上位,微笑对玉枝道:“特使真好名字。”

  玉枝直截了当道:“大人莫非取笑在下起了个女人名字?”

  于大人摆手道:“岂敢。特使动身前,公主可曾与你说了甚么?”

  玉枝摇摇头,称未曾。

  于青剑点头道:“公主密函中,恩典梅公子在我帐前听差,于某感谢公主看重。只是在此不毛之地听差如同带枷受刑一般,我观公子好似未曾吃过苦,不知公子是否受得住此处狂风恶沙。昨夜,本总兵也为难一阵,若留下公子,只怕公子难以忍受诸多苦楚;若任由公子离去,只怕你我违抗公主玉旨。”

  玉枝不觉一怔,没成想,公主那封密函是诓自家来边关听差。心下有种受骗感觉,昨夜还沾沾自喜呢。欲待一口回绝,又一想,公主缘何平白无故派我来听差?怕是其中有深意。

  于大人见玉枝脸上一阵儿阴一阵晴,料知他心里想什么。复又道:“观公主信中所言,殿下对你也寄予较高期望,一再叮嘱我严加管教,希望你早日磨练成性,堪当大用。”

  后一句未必是原话,但玉枝闻听,心中重沐春风,立刻笑道:“亏得大人点拨,不然,在下还真有种受骗之感。还望大人日后多多指教。想是我这位小弟也可留下听用?”

  于青剑笑道:“若愿留下,自然是好。”

  何亮当即欢欢喜喜拜谢于大人。

  于青剑道:“既然二位有意留下,于某日后也不会薄待。今粮草场缺少人手,二位可到那里当差。”二人想也未想,一口应承下来。于青剑道:“如此,二位用过早饭,去粮草场军需库,领取兵刃和日用之物,听候管事李大人调遣。”

  其实,于青剑也不确知:公主缘何无故派一位少年人来边关。若是有意栽培,欲为他积些功绩,只需派往内关便可捞些名声,何需当真派到外关来吃苦?若是成心在自己身边打个暗桩,也需派个有城府之人来,不致半途露出马脚被人识破。昨夜反复思虑,未知真意,便将粮草场管事李忠叫来,将玉枝安排给他。盖因粮草场毕竟清净舒心些,犯不着让他去守城,整天与黄沙烈风为伴。万一,此少年是公主心腹,枉吃了许多苦头,日后存心为难报复,当真不值。另外,于大人还有他意。

  可叹于大人妄加猜疑。而公主派玉枝来此,真心想让他多吃些苦,百炼成材,雕琢成器。顺便也避了祸端,若还有他意,只有公主内心知道。

  兄弟二人喜气洋洋来到粮草场,登记造册,领取器物。军需库管库耿辉闻听玉枝自京城而来,特意为二人拾掇一间宽敞房屋。

  安顿好住处,玉枝突然想起,那柄无刃剑尚在方大哥手中,急忙去寻来何亮,一起去金龙关取回,正好赴了昨日之约。

  待二人吃完酒骑马回来,已是暮色苍茫。李管事站在粮草场大门外,脸色铁青,对二人道:“请下马。”二人不知已触犯营规,懵懂下马。李管事道:“既然二位应承来我这里当差,就应知道此处规矩。若无本管事许可,一律不得外出;不得在营中擅自饮酒、聚赌;更不可随意取火。如有违抗,轻者鞭笞棒打,重者处死。二位务必牢记。”

  玉枝暗暗叫苦,这个差当不得。若这般,怎可寻汝雯去?自家连兄长埋身之处尚不知,便要被关在这笼子里,岂不要活活憋死?本待辞了差,自在而去,偏偏何亮却稀罕在此当差,一来可领军饷;二是,将来或可做成总兵,让爹娘和姐姐跟住享福。

  何亮弓身施礼道:“小的听从大人吩咐,决不违反军规。”然后,把李管事方才所说军规背说一遍,竟一字不差。

  李管事脸上显出笑来,道:“看来你是块好料,只要肯听话,认真当差,我决不会亏待你。”

  玉枝倒听出些弦外之音,点头笑道:“我俩自当谨记管事大人教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28

  玉枝疾步回屋中,取来一百两银子,塞于李管事手中,道:“区区一点心意,难成敬意,望大人笑纳。”

  李管事一见,不悦道:“梅公子若需外出,本大人自当给你方便,却没有义务代你看管财务。这几日,当真有事要办,可不回营点到。”道罢,将银子退还玉枝,转身去了。

  玉枝没想到李管事会断然拒绝。但见他慨然给了自家几个闲日,心中顿时轻松起来。

  何亮问道:“四哥,为甚要给管事银子?”

  玉枝看了何亮一眼,叹口气,低声道:“我也不愿这般作为。只是,他若当真肯关照你我,再多些银子也值。”其实,玉枝也当真不会办事,任谁也不会当着别人面儿收受人家钱财,何况你还是公主亲派特使。

  二人回到屋中,那天也完全黑透。玉枝点亮灯笼,打开包袱,将银盔银甲挂在墙上,坐在炕上擦拭银枪。何亮拿了自己那杆铁枪比划。玉枝道:“若要使一手好枪,还须勤练不辍,惟有苦练,才出功夫。”

  何亮答应着,提枪出去。寻一块空地,按着套路,认真演练起来。

  次日一早,玉枝背着无刃剑,骑马出营,直奔金龙关。虽有日照,那小北风当真如刀子一般,刮得脸生痛,玉枝随即放下软盔护耳。

  找得方大哥,玉枝向他打听起兄长埋身之处。方大哥听完,也不说话,牵出马来,绑上马鞍,顺大街往北门而去。玉枝牵马在后跟着。

  方大哥行至一熟肉铺前,让掌柜切了一盘牛肉,又到旁边酒铺要了一坛‘十里香’。玉枝随即付了银子,随方大哥出城来。

  二人一直跑出四十余里,方大哥放慢马速。玉枝放眼望去,西北边一处荒岗,乱石横堆,矮树枯草,大大小小坟丘一个连一个。此处地界也有一好名字,名唤:乱石岗。玉枝先自鼻子酸痛起来。

  方大哥在一坟丘前,蹲下来,摆上酒肉。玉枝看那坟包上有些新土,坟前还有两只空盘子和两只空酒杯。那石碑上刻:亡将梅金枝。玉枝双膝慢慢弯下,跪至碑前抱住,低声道:“兄长,小弟来看你了……”一声长哭,喷出千般感念,惊起无数孤魂。

  方大哥也自喃语道:“大哥,我带小四儿来了,你先喝口酒暖和暖和。”将酒倒在坟前,道:“你有话跟小四说罢,他不来,我都没脸见你。”

  玉枝哭得涕泪横流,呜咽道:“兄长,你在此这许多年,小弟却是首次来见你,不知你怪小弟不怪。红英姐年年为你做新袍子,尽放在她屋子里,你知她有多孤单么。你不想回家看看?看看爹和娘那头白发,看看红英姐看看义父义母,看看二哥三哥小妹,看看咱家看看咱在京城那所旧院……你难道不想看么?你如真恋此处,此次小弟也不走了,便与你做伴来。”玉枝用手捧一捧草土撒在坟上,“这里真冷,你受得了么?谁陪你喝酒来?”

  饶是方大哥早淡了悲情,此刻也被玉枝哭得胃肠翻动。

  朔风低回冢间,荒草漠然相向。方大哥长叹一声,硬心来扯动玉枝臂膀。玉枝浑身僵冷,茫然随着立起,盯着那对酒杯看。方大哥微微惊奇道:“还有谁来看大哥?”

  玉枝猛然又哭了,“必然是红英姐来过了,今年恰是她成亲整十年。”

  回来路上,玉枝隐约感觉红英仍在边关,未曾离去。到得第二日,玉枝未吃早饭,便赶往金龙关。一路想,汝雯若回辽国,须打此关过,除非她舍却近路不走,取道玉虎关。红英姐若还在边关,料想不会舍近求远住到玉虎关去。遂将汝雯与红英一起打听寻找起来,把那金龙关内大一些客栈一一询问,也问过方大哥,都未曾见体貌与汝雯相仿之女,也未有与红英相仿之女,直找到将关城门。玉枝心中大为失望,心神俱疲,怏怏回粮草场来。

  行至营门前,见营门紧闭,门两边一对昏昏灯笼随寒风摇来晃去。玉枝近前有气无力叫了声门。里边略有脚步声,接着,嘎哑哑一阵门响,走出一人来,玉枝只望他一眼,便险险将魂儿吓飞。这人生就一张怪脸,左边脸颊几乎没有肉,只剩一张皮还是后生地,光溜溜没有纹络。右半脸,坑坑洼洼,嘴角却长着胡须,眼睛似两点寒星,盯着玉枝看了半晌。随后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左脸,眼睛有了柔和神采,沙哑声音道:“你便是特使梅玉枝?”

  玉枝见他右边脸竟带出笑意,顿时想起‘蠡城双煞’,头皮一阵发麻,匆忙说一句:“有劳了。”闪身而过,心里自语道:“‘蠡城双煞’也不过如此。”

  回到营房,见何亮正在擦枪,方始稳下神来。何亮抬头见四哥面色苍白,不知出了何事。遂问道:“四哥,一清早出去,就没见你,遇见什么了?从未见你这样害怕过。”

  玉枝吁一口气,道:“那看门老兵险些将我吓死,他看门,一个抵一百,鬼都不敢进来。

  何亮立刻顺应道:“俺娘四哥说得真对。俺刚才在外面练枪,冷不丁他走过来看,吓得俺铁枪掉了都不知道。他还没事儿一般,说了句‘别练了’,打着灯笼走了。俺还真以为见了鬼了呢,这半天才缓过气来。”

  玉枝哈哈一笑,道:“只怕鬼见了他也害怕。好象也没见你神色有变。”

  何亮笑道:“俺脸黑,看不出来。不象四哥,脸一变色就看出来。”

  二人说笑一会儿,玉枝将两匹马喂了,各自安寝。本自劳顿一天,挨近枕头便即睡熟。二更时分,花斑忽雷暴咴咴低叫一声。玉枝激灵醒来,马儿又低叫一声。玉枝自语道:“马儿没吃饱?还是有贼来?”急忙披了棉袍出门查看,并无人影,尚有几处营房亮着灯。玉枝回身去屋里提出半袋熟豆子,倒在马槽一些。两匹马吃了几口便停住,花斑忽雷暴支棱着耳朵,玉枝心中一动:“莫非甚东西惊了马儿?”玉枝提住豆子回屋,闪在门后,静听。

  须臾,但听得微风飒然,一股阴冷之气透进来,花斑忽雷暴又是一声低叫。玉枝恍然大悟,急忙启开天目,闪出门来。果见三个阴间人站在不远处,正向这方张望。玉枝将门关紧,走拢去,打量三人。原是一男二女,那男人持着幡旗站在中间,左边一位姑娘身穿红衣,侧身而立,幡旗一角恰好挡住脸容。右边姑娘身穿白衣,慢慢走近来,开口道:“你即是梅公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29

  玉枝点头,略略惊奇道:“在下正是,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道:“我是谷凌。”

  玉枝听得有些耳熟,问道:“姑娘如何知道在下?”

  谷凌叹口气,道:“你能与我交谈,想必确有道行。但也不晓是否值当我那妹妹千里迢迢来寻。”

  玉枝险些将魂儿惊飞,刚欲问“汝雯怎地?”只听谷凌接着道:“即便是三罗王恩典她投胎到一家豪门大户,最终也被她推了。她这是何苦?你能为她做甚?”

  玉枝心下惊喜万分,一喜,知道方舟又回,二喜,知道来人不是汝雯,想必汝雯依旧安然。当即叫一声:“方舟”,径直走过去,欲拉她那双纤手。方舟既喜又惊,惶惶往后躲,竟不敢抬眼来看他。

  谷凌笑了一声,道:“别假装正经,总算找到,却又麻花下油锅又翻又扭。我们不碍眼,走了。”言罢,叫声‘罗大哥’,一阵风似地去了。

  玉枝看着方舟,心里一阵难过,路途如此遥远,她如何寻得来。不消说,此一路不定吃了多少惊吓和辛苦,阴间似策马雄之人,必定还有。轻轻走过去,握住方舟一双凉手,道:“好生端端放弃那家豪门大户,你何苦呢?”方舟终于抬起泪眼,笑道:“我也不知为甚,你说呢?”玉枝叹口气,道:“若论我心,自然是喜欢你回来又不忍回来。倘是你不能象……其他姑娘一般快乐,我安心得下?”

  方舟复垂下眼帘,低声道:“你想过我么?”玉枝道:“自然想过。有时看见有人象你,我也会多看几眼。”方舟无声笑了,道:“只怕你是借个幌子看人家姑娘罢。”

  玉枝嘿嘿一笑,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到营外说去。”拉着方舟飘然出营。来到一株孤零零大树下站定。玉枝道:“你好似变了些。”

  方舟柔柔一笑,叹口气道:“我也不知来寻你对还是不对,你能否告诉我?”

  玉枝道:“你若放弃转世,正该来找我才对。”

  方舟面色一端,道:“你有一位汝雯姑娘,长得如花似玉,我来了,只怕你会讨厌我。”玉枝闻听,心下百感交集,说不清有多少悲有多少喜。静想片刻,心里一阵绞痛,随即郑重道:“便是与汝雯在一起,我也常念你。想知道我对你如何,你就留下。”

  方舟静静凝视玉枝,语气平缓道:“虽然投胎后,我或许会享到阳间天伦之乐。可在转世前,你如磁石一般,拉住我难以离去。若是有人强力推我一把,或许我当即去了;没有人帮我,单凭我自己,实难走出地府之门,连原先那点欢喜劲儿,也慢慢消失了。也即在一只足已迈出地府那一刻,我才明白,没有你,转世又能怎样?”

  方舟声音暗哑道:“听说你与汝姑娘交好,我心里很难过。也有些后悔回来,只因我一回来,你必会左右为难。其实,我并不怪你,我知你真心待我,本来你我就同心不同路,我怎可怪你?谷凌姐帮我寻到你后,我既热切盼望见你,又希望你别理睬我。如你不理睬我,我即刻走,哪怕转到一平民家也再不回头。岂知,被她拽着来,真相见了,跟上次分离一般无二,满心都是你,再想转身离去只怕难上加难。”两行珠泪,顺方舟苍白脸容急速淌下。玉枝展开棉袍将她裹住,心里叹道:“我只道她难受一阵,转世即好了。不料想,她待我之情,丝毫不逊汝雯。”一阵隐痛袭来,问道:“你这些时日到哪里去了?”

  方舟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内心已畅快,却将玉枝胸前湿了一大块,有些难为情,羞涩笑道:“我辜负三罗王美意,人家很生气,罚我打扫地府莲花池一年。幸亏二罗王说情,才得以解脱。”

  玉枝问道:“二罗王和三罗王都好么?”

  方舟点头道:“都好。二罗王也是因与三罗王谈起你与汝雯之事,被我听到,感到内疚,才不顾地府之规替我说情。其实,三罗王也不是真要处罚我,只想借此让我疏远你。省得我见不到你面儿,只知难过又不敢来寻。如非谷凌姐,我便寻到你也不敢独来。”

  玉枝难受道:“你为我吃这许多苦楚,我如何才能报答你?”

  方舟有些难过道:“谁用你报答,是我心甘情愿这般。”然后又道:“你当真也不容易,既要想着这个,又要惦记那个。”

  玉枝不知方舟在笑话他,兀自道:“你心当真颇通达,竟可谅解我。”方舟嘿地一笑,柔声道:“莫非汝雯事事与你计较?”玉枝笑道:“也不是,只是你比她心路还宽,也没有她那么霸道。”方舟喜得娇笑一声,将脸紧贴在玉枝肩上。

  营中吊楼上,笃笃笃,敲了三声响鼓。

  方舟嘤嘤细语道:“三更天了,你早些睡罢,别累着,我走了。”说罢,欲挣身出来。玉枝抱着她不松,低声道:“这样冷天,你去哪里?”

  方舟嗤地笑了,道:“傻公子,我和你不一样,我自然有安稳地方睡觉。”

  方舟恋恋不舍地看着玉枝,如一支跳动之火,悠悠而去。

  回到营房,玉枝看着窗户,半天没睡,心中乱绞如麻。黑暗中,汝雯和方舟二人面容来回闪动。玉枝心中不觉长叹一声,真盼有人能帮自己理顺一下心绪,排解一二。若红英姐在此,正可向她倾诉。既难入睡,索性穿戴利落,轻轻启开房门出来,漫漫无主游荡。

  不觉间,竟走至大营门口。待看门老军听到有人走动时,玉枝已近在眼前。倒把老军吓一跳,用奇怪目光看玉枝,道:“不去睡觉,到此做甚?”声音沙哑,好似被人勒住一般。

  玉枝经问,方回来神。此刻再见老军已不觉太过可怖,故此,平静道:“初到此处,人地两生,睡不安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30

  老军问道:“好生生跑到边关来做甚?当真是受公主指派?”

  玉枝笑道:“你既非我家人又非我上司,为何这般问?”待欲转身走,老军又问道:“四公子家住何处?”玉枝略感惊奇道:“不成想你竟知我在家行四。”老军道:“闲来无事,听营中兵士闲聊得知。”玉枝心想:许是何亮与人说起。随即道:“我祖籍山东,家住京城。”

  老军看了玉枝一眼,问道:“令尊令堂可好?也同住京城?”

  玉枝感到老军当真有些神奇,相貌虽是丑陋,却颇识礼仪,问话间竟透出亲密之感。当即心生几分喜欢,道:“家父家母现住昆云山风雪山庄,俱各安康。”想及父母,玉枝不禁神往道:“此时节,大雪早已封住山路。家父除看兵书,便与高老爷子喝酒讲笑话。家母每逢下雪,即要念叨,这个孩子冷不冷,那个孩子暖不暖。虽惹得父亲心烦,但,母亲还是笑眯眯念叨。”玉枝说着,眼圈不由红了,不知此时父母是否梦见我在此念叨他们。不再言语,转身走了。

  一连几日,玉枝外出探询红英和汝雯踪迹,皆未有结果。不禁有些心焦,做事也无精打采。这日,吃罢晚饭,坐在炕上又发起愣来。忽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莫非汝雯本就未来边关,又回京城找我去了。此念一出,心里登时又开一窍,想必红英姐给大哥上完坟,也已回栖云山庄。自家原先所判皆出了偏差?我在此白费功夫?

  恰在此时,玉枝听那房门响动一下,只道是何亮回来,起身去开,一张恐怖脸容迎上来,玉枝不觉又吓一跳,埋怨道:“老军莫非你一定要吓我个半死方才称心?”

  老军索性迈步进来,低声问道:“见你进进出出,满脸官司,五官尽锁在一起,有何心思?”玉枝苦笑道:“这与你有甚相干?你还是去看你营门罢。”老军笑道:“你徒弟何亮替我看着。”玉枝赶紧道:“你别笑,不笑还好看些,一笑,鬼都害怕。你怎知何亮是我徒弟?”

  老军收住笑,眼中透出温厚神色,道:“听别人闲话得来。”

  玉枝笑道:“你只会听人闲话?别人还说我俩甚么来?”

  “说你是公主亲派特使,专来密查粮草失盗一事,还说你吃不得此处苦楚,不会久留此地。有人好心嘱咐我:不得信口乱说。”

  玉枝心道:“我正感奇怪,那些人说话模棱两可,原来对我存有戒心。只是出京时,公主并未对此叮嘱过,粮草失盗也应由于大人过问,我为甚要查?”却又问道:“此处粮草何时被盗过?”

  老军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听别人闲话说起。”

  玉枝哑言失笑,道:“看来,你这人专喜听别人闲话。有甚正话么?”

  老军不觉感慨道:“人世一遭,所说所听大半都是闲话。有时,听别人闲话也是乐趣。”

  玉枝闻听此言,端量起老军那张脸,心里渐生不安,问道:“脸容因何毁成这般?”

  老军沙哑一叹,没有言语。那声叹息在玉枝听来,有一种揪心感觉。看这老军毁容前应活脱脱是位好汉,兴许有家室。现在毁成这般,休说女人,便是男人,也怕是甚少对他有尊重者。不然,也不会白日睡觉,夜里来守营门。别人那惊恐目光后面必定包含鄙视和不屑一顾,他作何感受?但凡有一张正常脸,料想,他也不至于只可听别人说笑。心念及此,不觉同时涌起几分同情几分尊重几分好奇。

  老军见玉枝不再言语,自家盯着墙上那套银甲出了神。玉枝问道:“老军大哥见过这套铠甲?”老军惊了一下,赶紧道:“不曾”。待见到炕头上那杆银枪,老军不由浑身一颤,情不自禁上前抓枪在手,喃喃道:“真是杆好枪!想不到还可见它。”玉枝心生狐疑,忙问道:“老军大哥当是见过此枪?”

  老军脱口道:“见过,此枪比人更值留恋。”

  玉枝闻听心里微感不悦,当即道:“你怎可对我兄长不恭?若无他,此枪也到不得边关,更别说杀敌立功。”言罢,将枪抽回来。

  老军也不以为过,道:“枪虽冰冷,却经千锤百炼,又经热心热肺焐过,极俱血性和刚勇,坦荡无私。而人本有先天弱性,又难经百般锤打,患得患失,便不似此枪一样忠直磊落。”

  玉枝闻听,不禁点头道:“老军大哥所言极是。若是兄长尚在,听得此言,必与老军大哥叩拜相交,结为兄弟。”

  老军点头笑了。玉枝问道:“老军大哥可曾经过战阵?”老军点头称是。“莫非认得我兄长梅金枝?”老军又是点头,随后道:“只是他已死多年,模样难以记起。此枪如何到得你手中?”

  玉枝顿时记起红英姐赠枪时所言,心里一阵激奋,笑道:“有位美女希望我能成大器,便赠此枪以示激励。”老军双目掠过一丝欣喜,问道:“你那位美女姓甚?叫甚?”

  玉枝不觉笑道:“你这老军,丑里吧唧,打听我红英姐做甚?”

  老军闻听有些恼怒,盯住玉枝看。玉枝依旧无拘无束笑来,目光纯真无邪,并无戏侮之意。老军叹口气,无奈道:“真是个浑小子。”转身出门而去。

  不大一会儿,何亮提住枪回来,鼻子冻得通红。玉枝道:“放着枪不练,怎么去替人家值更?”何亮哈着手,道:“俺正练呢,老军走来对俺讲:别练了。替我值会儿更,我找你师傅说几句话。四哥,他怎不喜欢俺练枪,见了俺练枪就心焦。”

  玉枝沉默片刻,道:“且睡罢,待明日我问他。”

  待到次日晚,二人吃完饭回来,何亮抱住枪在屋中转来转去。玉枝问道:“因何不去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30

  何亮苦着脸道:“俺怕刚练得起劲,那丑八怪看见就心焦,不许俺练。”

  玉枝嗤地一笑,道:“休得无礼,也许他是个大行家,想指点你一下也说不定。你自去练,他若来,我问他就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何亮练枪所在,何亮将衣袍扎好,先想一遍口诀,然后,呼呼地使起来,当真卖力。

  老军果然又来了,一身酒气,沙哑着嗓音冲何亮道:“你那枪法如何练夹生了?快停手罢,练也是白费劲。”

  玉枝在一旁故意冷笑,激老军道:“莫不是老军大哥也会使梅家枪?”

  老军哼一声,方欲说话,四个巡更兵士走近来。其中一位看了玉枝一眼,对老军道:“看人家练枪倒没有甚么,千万不要信口胡说,让特使笑话”

  老军点头称是。四个兵士便向东边走去。

  玉枝见那人甚是蛮横,不觉为老军抱不平道:“就算没人愿与你说话,你也大可不必对这等人低声下气。此人叫甚?”

  老军笑道:“他叫李昌,是管事乡亲。不必与他一般见识。”遂请玉枝演练梅家枪看。玉枝也不谦让,接过何亮手中铁枪,掂了掂,轻飘飘,不甚得手。疾步回去取来梨花百錾银枪,当中站立,凝神片刻,陡然将银枪使开。那枪使得刚柔并济,磅礴大气。快慢因势而变,强弱随意而发,看似枪形松散,实则法度严谨。一套枪使完,风动不止,威势犹存。

  老军怔愣半晌,又请何亮使来看。何亮也抖擞精神,规规矩矩将套路展示一遍。老军看罢,叹口气,道:“你舞弄得也有模有样了。只是你手中铁枪与木枪没有区别,可唬人却赢不得人。你还没悟到此套枪法精妙之处,你那条枪不过死枪而已。”老军道罢,冲何亮抱歉一笑。何亮扭头看旁边。

  老军又道:“梅公子此套枪法非纯正梅家枪法。想必是因熟而巧,因巧生变,随变而化,神出化入,确是上乘枪法。但何亮若依照此法而练,真正难为于他。方如:刚可站立,便学飞腾,岂不误事误人?”

  玉枝心中惊骇不已,此人是谁?深通梅家枪理又暗藏不露,怀有绝艺,却要隐身此处看守营门。当下,抢一步过去,握住老军粗糙大手,脱口道:“兄长,若非是你,还会是谁?你……你还活着?”

  老军吃了一惊,抽出手来,道:“我不是你家兄长,梅金枝早已死去。莫不是公子想你兄长想出癔症来?”

  玉枝喃喃道:“定然是大哥,不会有差”。玉枝在心里试图将眼前这张残缺不全之脸与记忆中金枝大哥对照,然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兄长那年轻英俊之容与这张脸重叠一起。玉枝茫然道:“请问老军大哥尊姓大名?”

  老军无可奈何道:“实话相告罢,我是位马夫,名唤木冬,先前专门侍奉梅金枝将军那两匹战马。”

  玉枝闻听老军如此说,顿感失望,心想:“这位木大哥对兄长直呼其名,可见关系不一般,此人若真是大哥,料想不会在此憋屈着守粮草场。”

  此后,玉枝事木冬如兄长一般,时常买些酒肉到他小屋一起享用。只那何亮因木冬指点起枪法来不讲情面,对他心存敬畏,不敢亲近。木冬则时常提醒玉枝何亮,做事务必细心,以防出差。起初玉枝尚能耐着性子听,及至后来,便有耳无心应付听。每当玉枝问起木冬大哥那张脸,他便心焦,有一次,瞪眼怒道:“我这张脸无论怎样也变不回去,你何必问来问去,让我不得安生。”玉枝遂也不问。再聚一起时,只论枪法。

  匆匆一月过去。粮草场内外情形与规章玉枝已尽知,惟有红英与汝雯仍旧没有半点讯息。情急之下,玉枝一天偷偷出了金龙关,欲去辽国寻汝雯。待路过兄长坟前时,玉枝再难往前走一步,分明感觉到,兄长那双失望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遂又转回,忧闷地驱马狂奔。幸得方舟时常殷勤开导,柔情劝解,玉枝才又定下心来。

  每次替玉枝化解罢苦闷,方舟心中苦恼却难自排解,又不敢说与谷凌听,只有偷偷垂泪,心中暗对玉枝道:“莫如我也走脱,让你找谁说去?只怕把我化了给你,你也不知我深爱你胜汝雯十倍。”然而转念又想:本是两道人,能有此等缘分相亲已属不易,何必与汝雯争亲比疏?但得他能快乐便好。

  方舟不来见玉枝时,便去姐妹处打听金枝大哥消息。这日,谷凌自己跑去找方舟道:“昨日,我替妹妹问过七罗王。七罗王言道:若是寿终而亡,他那里必有名册。若是暴死或群战群殴而亡,则多半缺魂少魄,无法收殓,只好任其栖身荒野,久之化气而散。不过,黑水河那方有块乱石岗,聚了一群人,常穿甲戴盔,列队操练。七罗王曾嘱咐,不许打扰他们。”

  方舟闻听立刻喜道:“想必梅大哥也在其中。”

  谷凌按住方舟肩头道:“姐姐给妹妹再泼些冷水,那些人魂魄不全,跟傻子一样。只怕到了那里也无法辨认,更无法与他们交谈。”

  方舟听罢,失望道:“难道再无法将他们复原辨认么?”

  谷凌道:“我们这道上没有人会此等法术。我听说,五阳关有位巫婆,善替人收敛魂魄,关内好多阳人都认得她。”

  方舟重又欢喜起来,勾住谷凌笑道:“真得多谢姐姐相助。改日请你看戏。”

  谷凌叹口气道:“谢不谢,是你我情分,我也不在意。我只为妹妹后悔,若那梅公子不能善待你,你岂不委屈死了?便真心相待,又能怎样?无有阳身,也生不得一子半女。”

  方舟闻听此言,心里也感难受,然一想及玉枝那张笑脸和关切情致,由不得心里又热起来:若可与他相守一生,无有子女也也自感幸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33

  这日,李管事进玉虎关,面见于青剑大人。施礼罢,言道:“将近年底,需盘点料场,核对帐实,却是人手不足。梅玉枝做事认真,在下有意提拔他为副管事,不知大人心意如何?”

  于青剑沉吟道:“不太合适。他寸功未立,资历又浅,若获晋升,只怕众人不服。”

  李管事笑道:“他在粮草场人缘极好。我侧问过他,原来,他与王府来往也甚密切。此人正该重用。”

  于青剑道:“当初将他二人派往粮草场,是怕再失军粮。既是你保荐他,我准你就是。只是,你那里还亏着二百担军粮,我一直压着未报,如被他查知,密奏圣上,你我脑袋皆需搬家。望你尽早查清此事。”

  李管事当即承诺道:“在下一定彻查此事,不枉负大人栽培。”遂又请示道:“今晚,在下欲在驿馆请大人饮酒,不知大人能否赏光。”

  于青剑微笑道:“你打算请谁作陪?”

  李管事笑道:“自然都是您那几位老朋友。另外,叫梅玉枝同去,陪大人饮几杯。”

  于青剑点头称可。

  临近傍晚,玉枝骑马进得玉虎关。李管事接住,一同前往驿馆。刚进院门,杜颢从馆内出来,一眼看见玉枝,未等说话,玉枝也看到他,同时惊喜施礼。玉枝问道:“大哥缘何到此?”杜颢道:“自关外贩马回来,送与于大人一匹,正待离去。”

  玉枝便拉他一同进去吃酒,道:“那日大哥匆忙离去,未及送别,今日一并补上。”杜颢摆手笑道:“不必了,我有事要办,改日与你单独吃酒。只是今日来得匆忙,未带礼品,无法向你道喜。”

  玉枝奇道:“我有何喜?”杜颢单臂搂着玉枝肩头,道:“我听于大人言道,你已被晋升为粮草场副管事,这岂不是一喜?”

  玉枝不屑道:“这算甚么喜?遇见大哥才叫喜。”

  杜颢心中也自十分快慰,哈哈笑道:“天地之大,芸芸众生,偏偏你我总能相见,实乃幸事。不知贤弟是否见到你那位朋友。”

  玉枝心一沉,叹息一声,沮丧地摇头。

  杜颢望着关外群山,意味深长道:“当真是愈想见愈难见。概是命中注定?贤弟可曾去那边找寻?”

  玉枝难受地低下头道:“本欲前去,只因心中犹豫,未能成行。”

  杜颢用力抱了玉枝一下,道:“不必难过。古人云: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能守住心中一片晴天,何愁明月不圆?不定那日,你那位朋友会晃然出现。”

  玉枝虽知大哥在安慰自己,然,这番话却甚是有理,不由笑了,道:“真是良言一句,暖人三春。多谢大哥宽慰。杜颢哈哈笑一声,道了句‘多多珍重’,上马而去。

  玉枝心中怅然若失,无神地回到驿馆。不想,刚喝了几杯,玉虎关太守宁昌杰便已贪杯沉醉,吐了玉枝一袍污物。玉枝心中苦笑道:“才刚换上官服即被污了,不正说明,副管事一职非我所属?”

  第二日,李管事引玉枝查看粮仓。玉枝故意道:“李大人,不知此营中是否失窃过粮食。”

  李管事立刻笑道:“梅管事不必担忧。别处粮草均有失窃,独我玉虎关不同,既得力于大人勤恳督监,加之营中弟兄俱各卖力。不知何人诬污我营清白,扰乱梅管事视听。”

  玉枝笑道:“我听人讲,别处有粮草失窃现象,不过随意相问。管事大人不必在意。”

  李管事哈哈一笑,道:“戒心常备倒是好事。”

  自打玉枝被提升为副管事,何亮随之也被管事大人升为巡夜小校,专司夜间看护粮草。官虽不大,却可管人,又有四哥撑腰,何亮顿有振翅欲飞之感,亏得木冬大哥多次提醒,何亮才将翅膀收起,没忘自家姓氏。

  方舟先自去五阳关一遭,请这边姐妹帮忙,寻得巫婆家门。记住路径,便来粮草场找玉枝,将他叫至营外大树下,把谷凌所言细细一讲。玉枝不觉精神一振,嬉笑道:“你这般费心受累,莫不是一心一意要讨大嫂欢心?”

  方舟听罢未免有些怨恼,冷笑一声,“你若真是这般想法,姑娘我倒后悔没听三罗王之言,去寻一好人家投胎。”

  玉枝闻听,心里暗道:“俺娘,这位脾气也不小”。慌忙道:“我只是戏言而已,不是真心话,原只想逗出你笑来。”

  方舟怨声艾艾道:“我每日跑东跑西,只想替你多做些,便是你需要我帮找汝雯,我也去得。这一切不是要讨别人欢心,只为讨你欢心而已。”

  玉枝大为感动,啪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道:“此后再也不说混帐话。”

  方舟紧着抱住他,道:“何苦打自己?我并没有怪你说甚么,无非想让你别把心思尽放在喝酒上”。

  玉枝略感奇怪,道:“我今日又没有喝酒。昨日倒喝了些,也是陪木大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34

  方舟娇嗔道:“谁不让你喝酒嘛,笨头笨脑。谁能看上你这么个笨公子?”

  玉枝恍然道:“我真正好笨,整个一生驴蛋子。”

  方舟一听这话,把头拱在玉枝胸前,笑得浑身乱颤。好一会儿方忍住,抬起头,泪都笑出来了,道:“你较我初见你时真正是变了,满口粗话,谁教坏了你?”

  玉枝笑道:“现在才知我不是个好人?怕是晚了些,一辈子你也休想逃出我之掌握。”

  方舟闻听,心中顿起涟漪,一双明目满是羞意,低声道:“但愿公子能一辈子将我抓在手心不放。”

  玉枝一听,心下一阵急跳,情海翻涌,圈起臂膀将方舟箍住,不觉气息咻咻。方舟柔柔地依偎住他,直感要化在他身上一般,心中便有万种苦楚,此刻也一并熔去了。玉枝呓语道:“你可许过甚愿没有?”方舟点点头。“是甚么?”“怎能告诉你?说出就不灵了。”玉枝真切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方舟抬起头,静静相视。那双眼睛晶莹无暇,衬着那冷玉般容颜,活脱一个冰美人。玉枝按奈不住,低头欲吻,慌得方舟急着一挣,脱了怀抱,羞道:“去找巫婆,做事要紧。”

  玉枝叹口气,道:“一头热汗,却遭冷水浇。简直要被你害死。”

  方舟低下头,笑着跑了。

  玉枝一跺脚,便似惊鸿掠水,追上方舟,用手一抄,搂住她往五阳关而来。

  不消半个时辰,便到关下。方舟啧啧称赞道:“真不知公子还有这等飞掠功夫。莫不是仙人转世修炼来了?”

  玉枝稍稍平息一下,道:“那也说不定,兴许本公子即是天神下凡,专来找你。”

  方舟闻听欢喜地推他一把,道:“进城罢。”

  玉枝点足飞向高墙,方舟在旁拽住他腰间丝绦一提,二人如大鸟般直飞进城。七折八拐,来到巫婆家门前,那门楼上挂一盏小红灯笼。方舟低声道:“到了,叫门罢。”玉枝上前抓起铁门环,吧嗒吧嗒,响了两下。

  须臾,里边有人没好声气道:“深更半夜也来闹,不让人睡呀,英哥开门。”

  一阵脚步声轻快走近,铁闩哗啦一响,门开半扇。玉枝矮身施礼道:“深夜冒昧搅扰,请婆婆恕罪。”

  门内之人略一迟疑,惊喜道:“是不是四弟玉枝?”

  此言一出,玉枝心下剧动,慌忙抬头,对面这位头戴公子方巾,面容清俊,不是红英是哪个?怎可在此相见到?恍如梦中。

  红英扳着玉枝肩头一转,面向灯光,“果然是你”,紧紧抱住,有些哽咽道:“总算等到你了,老天当真开恩。”

  玉枝仍没十分相信眼前一切。等到红英放开他,笑着用脚踢他,方才惊喜出声:“哎呀,总算找到一位。”便似小时,挽起红英胳膊进到屋里。舒心地道:“红英姐,我竟没想到你改换装扮了。害得小弟好找。”回身对方舟笑道:“多亏你,不然,我得找到何年何月?”

  方舟笑了笑。

  红英四下看看,并无人影,惊疑道:“你在与谁说话?”

  玉枝歉意道:“一位阴间朋友,忘记给红英姐引见。”便将如何在栖云山庄认得方舟,以及如何在粮草场又得相遇,又一同来找兄长等前前后后粗略一讲。红英皱着眉,沉思片刻,缓缓点头道:“我记起来了。那夜在院中斗妖魔,我中了妖毒,险些一命归西,便是这位方姑娘将我推送回来。说来,她还是我救命恩人,我尚未谢她。她在哪里?”

  玉枝伸出胳膊环抱方舟。红英一见,便朝玉枝弯着那条胳膊深施一礼。慌得方舟急忙借玉枝之手将红英扶住,道:“姐姐不需如此,倒显得生分了。”随即还礼。玉枝将方舟原话重复一遍。红英虽未见人也未闻其声,但可感觉到方舟象待自家人般,心中更是情热乎乎,笑道:“倘有个法儿,让方姑娘显身出来,才叫功德无量。我也可美孜孜地看你们双双对对,结成良缘。”

  玉枝闻听,怔愣片刻,看看红英又看看方舟,叹出一口气,道:“若有此法,拿我命去换也值当。”

  方舟伸手捂住他,低声嗔道:“你没了,我还要人形做甚?”红英也怪玉枝胡说。又问:“四弟来婆婆家做甚?”玉枝方欲答话,听得里屋似干柴刮铁器声音道:“你们几个叽里咕噜,说个没完,到底找我做什么?”红英偷着一笑。

  玉枝赶紧来到里屋,将来意说一遍。那巫婆盘腿打坐,形如干柴,面皮皱皱巴巴,眼睛半睁半闭。红英惊奇问玉枝道:“你怎知婆婆会收魂儿?莫不是方姑娘告诉你?”婆婆干咳一声,道:“你也来找我替这人收魂,看来此人人缘不坏。只是,我对英哥已说过,不再做这等阴阳事了。我老婆子也将见阎王,已顾不得这些。这个英哥就这么磨叽一月有余,我也没答应。”

  方舟端详婆婆,见她目光明亮,神庭隐约有光,不似要归阴样子,因对玉枝说了。

  巫婆婆突然睁开眼睛,声色俱厉道:“你好大胆,竟敢闯入我家说三道四。”方舟往玉枝身后一躲,低语道:“果然道行厉害。”巫婆婆复将眼睛合上一半,道:“你们三个走罢。”

  玉枝跪倒在炕边,道:“婆婆若不答应,我便跪地不起。”红英鼻子一酸,伸手拉玉枝起来。玉枝动也不动。红英低声道:“你大哥已死,虽是魂魄不全难以转世投胎,能日日站在此关处,也可令他心安许多。若他知道你在此为他跪求别人,心理只怕比打他脸还难受。你听话,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35

  玉枝仍是不动。红英无法,也顺着跪下,道:“婆婆若肯答应,英哥便在此侍奉您到老。”

  半晌,巫婆婆睁开眼,叹道:“也罢,看你们二人真心实意,我就应一回。只是,做此等阴阳事,费神费力,虽是积阴德,也不能白做,你们须有礼物奉上。”

  玉枝见婆婆应允,腾地跳起,喜道:“礼物自然不能少,只是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备得。待明日再来奉送,如何?”巫婆婆道:“也好。你们去罢,我要睡了。”当即闭目。

  红英将玉枝和方舟送出门来。玉枝走至门口,停住脚,问道:“你如何找到婆婆的?”

  红英道:“我在客栈里听人说起婆婆。暗自思量,兴许金枝突然离去,魂魄也未能聚拢,只怕仍在荒野游荡。才打听得婆婆住处寻来。谁知,她说甚也不做了。我磨了好些天,她也没应。我因还要在此等你,便一边为婆婆做些家务,一边打听你有没有来。”

  玉枝嘿嘿笑道:“红英姐你怎知我能来边关?”

  红英欲言又止,哼一声,道:“今日已晚,不说这么多,改天我再问你。快些回去安睡。”

  玉枝站着不动,道:“才刚见面,你再说几句话给我听。”

  红英笑道:“方姑娘在此,别总跟小时候一般。”

  玉枝只好携方舟作别红英,出城而去。

  二人顺原路返回。行至一片荆棘丛前,方舟停住,道:“我到了。”玉枝环顾一下,问道:“哪里有屋?”

  方舟一指旁边几株大树,道:“那不是么”

  玉枝顺指望去,果见一幢雄伟房屋突兀而起,里边灯火通明。不由奇道:“方才并无此屋,眨眼便出来,你使了甚法术,教教我。”方舟笑道:“这个教你也学不会,还是赶紧回去睡觉要紧。改日再相告。”玉枝看着她慢慢退着走,方舟那颗心也随他移动,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紧紧拥住,幸福地将脸贴在他胸前,不觉惬意一笑。

  第二日,玉枝跟李管事打了招呼,带了二百两银子,驰马赶到五阳关,来到婆婆家。

  婆婆仍旧半合眼睛,问道:“礼物带来了?”

  玉枝答应道:“带来了”,将那包银子放在炕上,亮给婆婆看。

  岂知,婆婆看了一眼,哼道:“这些东西也算礼物?”

  玉枝与红英面面相觑,银钱不算礼物,何物算?

  巫婆婆对玉枝道:“这些黄白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我不稀罕。我那礼物应是:世间少有,没有被人弄污过,对你非常重要之物。”

  玉枝闻听,摸不着头脑,思想半天,突然灵光一闪,心道:“莫不是要这把无刃剑?”遂将剑摘下双手奉上。巫婆婆道:“宝剑虽好,却隐含杀气,老身不喜欢,算不得礼物。”

  玉枝思前想后,自己身边还有甚东西?蓦地想起那条彩练。天河玉女曾言道:此彩练乃上天五彩云所织,贵重无比,仔细收好,日后必有他用。莫非正该今日用上?然,此彩练本是自己与天河玉女定情之物,岂可再转送她人?

  巫婆婆道:“若无礼物,便请回去,算你没来过。”

  红英见巫婆婆有意难为,当即道:“既然婆婆不肯,我也不相求。婆婆今日不留我,我即刻便走,婆婆自己保重。”

  巫婆婆干哑一笑。

  玉枝银牙一咬,道:“婆婆请稍等,我少时便回。”

  刚至晌午,玉枝急匆匆回来,从怀里取出一绸包,仔细摊开,将那条彩练呈在婆婆面前。巫婆婆眼睛透出奇异神采,端看玉枝一眼,将彩练托在手上凝声而视,喃喃自语到:“真是件好东西,果然不假。”

  玉枝气道:“这怎会有假,只怕世间难找此物。”

  巫婆婆满脸笑意,似菊花盛开,道:“你且放宽心,老身拼了命也会帮你。”

  玉枝与红英总算将悬心放下,恰似将重石卸落在地。

  巫婆婆道:“今日关城门之前,把我送出金龙关。黑天后,我好做法。英哥守护家园,烧好一大锅汤,我回来沐浴用。”

  玉枝看着红英,笑道:“英哥这名字倒好,若我是位姑娘,必定会喜欢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36

  红英笑嗔道:“别乱说。”

  玉枝哈哈笑着出门,雇车去了。

  眼见天已黑透,玉枝骑马引领车轿,行至乱石岗前。当真是阴风习习,鬼火点点,愁雾密布,星辰隐没。

  巫婆婆用火镰点着灯笼,让玉枝挑住,自家迈步下车。玉枝见她动作轻盈,不觉一怔,那里还有老态?巫婆婆从车上抱下个坛子,自怀里掏出一摞咒符,对天祷告一番,凑近灯笼点燃,丢到坛子里,吱吱一阵响,坛口冒出白烟。玉枝正待凑近看,巫婆婆将他推开,用牙咬破自家食指,往坛子里滴了十数滴血,将坛子摇晃几下,对玉枝道:“驮着我过去。”

  玉枝笑道:“您比我都灵巧,还需我驮?”

  巫婆婆笑道:“我害怕还不成么。”

  玉枝遂抱起坛子,背着婆婆走进乱石岗,隐约看见有鬼影晃动。巫婆婆一边念叨,一边用布幡蘸坛中法物挥洒,不断有甲兵亡魂迎面撞来。玉枝见那些人或肢体不全,或面容模糊,或简直没有模样,各个目光呆滞,木然行走。心说,为何这些人聚在一起不散?

  玉枝背着婆婆转了七圈,巫婆婆道:“成了,你去看看,金枝是否在其中。”

  玉枝将婆婆送回车上,自家一人来到鬼魂阵中,挨个辨认。说也奇,原本面容模糊之魂,此刻已变得清晰可认,肢体不全或不成人形鬼魂,也尽皆恢复。玉枝依照儿时记忆,往来寻找大哥。眼见天将放亮,也未寻着,不由大叫一声:“金枝大哥。”听无响应,复又叫,一位黑甲鬼将走过来,道:“请勿喊叫,你可是梅家中人?”

  “正是,我在家行四,叫梅玉枝。”

  “你每月头日来此处,或可见到他。”

  “为何单是这一日?”

  “他这日专来给我送酒喝,已有八九年了。”

  “我兄长为何不在此处住?”

  那鬼将叹道:“他虽未死,也只有半条性命。”

  玉枝险些晕倒,死死盯着鬼将,傻傻一笑,问道:“你是说我兄长尚在人世?”

  鬼将点头道:“他比我更加不易,你见着他自然明白。”

  玉枝一颗心窜至嗓眼,复又被慢慢按下,施礼相问:“请教大哥怎样称呼?”

  鬼将还礼道:“我是副将陈玉杰,也是你大哥拜把兄弟。”

  玉枝赶紧跪下,拜道:“小弟拜见陈大哥。”

  陈玉杰高兴道:“免了。想不到四弟还能在阴界行走。代大哥好生谢谢那位婆婆。”

  玉枝笑道:“何需大哥吩咐,小弟自当重重谢她。”

  天色忽然一暗,陈玉杰忙道:“天将快亮,我且先回。有事尽管来找我。”

  玉枝答应,目送陈大哥一干阴界朋友如风而去。

  回来路上,玉枝屈指算一下,再过三日,恰好是月头,暗暗欢喜道:“正好来寻他。这个老兄竟然装死,害得大家不得安生。”

  待回到五阳关,红英站在城门处,早已等得心急。玉枝老远便道:“天这般冷,你何苦在此等?”红英试探问道:“怎样?”

  玉枝兴奋道:“三日后,我与你去见兄长。大哥尚在人间。”红英双手合十,欣喜道:“总算可见他一面。”忽然,身子僵住,惊问道:“小弟,你方才说甚?”

  玉枝见红英姐这般,先扶住她胳膊,轻声道:“大哥尚存人世,过几日,我陪你去见他。”

  红英双眼直勾勾看玉枝,呓语般道:“莫非你在逗笑?他怎会还在?你只为哄姐开心?”

  玉枝闻听此言,心中更加痛怜不已,强笑道:“小弟怎会拿大哥生死说笑?几日后自然明白。”红英身子晃悠一下,眼中热泪悄然淌下。玉枝紧忙将她扶上车。

  车吱呀吱呀往前走,玉枝心中又起愁绪,不知陈大哥因何说兄长只有半条命。莫不是大哥患病行动艰难?此念一出,玉枝立刻骂自己一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37

  红英心绪更是千丝万缕,默念:你既是还活着,为何十年来音讯全无?莫非你……你又看上别家姑娘?不愿回去?也无脸回去?但父母你怎可忘?莫非你身残难动?为何又佯称阵亡?但有一封书信,谁不能接你回去?

  百思难解,遂低声问玉枝道:“你大哥现在何处?”

  玉枝怕看见红英姐一双泪眼,也未回头,道:“小弟也不知。只在月头第一天,兄长去乱石岗送酒给陈大哥。”红英听罢,心下略安,暗暗叹口气,不再言语。

  车至巫婆婆家,红英将婆婆背进屋里,玉枝跟过去,道:“您老人家有腿不走,专等人背,莫非您那两条腿是金子做就,不舍得用?”巫婆婆嗔道:“休得无礼,长幼不分。快出去,老身要沐浴。”玉枝赶紧转身出去。

  红英伺候罢,过来对玉枝道:“那晚,有方姑娘在场,我没有问你。你到底因何来边关?可是为汝雯而来?”

  玉枝先打了个哈哈,道:“红英姐不简单呐,跟巫婆婆学得能掐会算了。”因将自家为安阳公主送密函到边关,却又被公主暗留在此,做了粮草场副管事,掐头去尾如实说了,末了问道:“红英姐如何知道小弟欲来边关,而在巫婆婆家苦等?”

  红英避而不答,又问道:“那安阳公主与你如何相识,竟要派你这么个苦差?”玉枝见问,心道,此话说来若有不慎,只怕隐含风波,尚不能照直说,因轻描淡写道:“小弟两个月前在京比武,为公主赏识,故此被派到此处吃苦磨练。”玉枝说罢,心里感到不安。

  红英道:“如此说才合情合理。你知汝雯为何来边关?”

  玉枝吃了一惊,急问道:“你见着她了?”

  红英哼道:“如非见到她,我自然不晓你也要来边关。我到五阳第二日,上街买东西去,恰巧见她正往一家客栈里走,我叫了一声,倒将她惊愣住。我问她因何一个人跑到边关来,玉枝做甚去了。她吞吐道:来边关见一个朋友,不过几日就回。我问她‘见什么朋友不与玉枝同来?’她倒哭了。我只道是你二人闹别扭了,本想安慰她几句,店里出来一个大胡子男人,见她哭,问我道:这位公子,因何欺负小姐?不待我分说,汝雯赶紧将他推走,对我道:此人也是一枝一位朋友,在此偶遇。”红英看着玉枝道:“我当下便起了疑心,有心问她个清楚,偏又出来位道姑,道:‘这位公子如无要紧事,请暂且告退’。说完,拉起汝雯进了客栈,汝雯末了说了句:烦请红英姐在此多等几日,一枝必来。”红英问玉枝道:“小弟可认得那‘大胡子’?”

  玉枝脸色早变,心中顿似压上千斤重石,犹疑道:“莫非是……杜颢大哥?”

  “你与汝雯到底出了甚事?”

  玉枝便似未听见一般,心里苦思道:“若当真是杜颢大哥,因何汝雯从未讲起她认得杜颢大哥?也未听杜颢大哥讲起认得汝雯?便是前几日,还与杜大哥见过,为何不告诉我汝雯在五阳关等我来?他与汝雯怎又在此相遇?”

  红英见玉枝眉头紧锁,神色哀伤,便知七八分,不觉又疼又气,本待责备他‘不该太过相信别人’,话到嘴边又咽下,柔声道:“大丈夫志存高远,不必为这等事情拖累心肠。既到此处,安心做事,一旦磨练成器,必为公主重用。天下美女多如树叶,到时尽着你挑。”

  玉枝平静问道:“她几时离去了?”

  红英摇头道:“我上完坟回来,再没见她。”

  玉枝长出一口气,道:“我知道她到过此处便安心了。红英姐不必为小弟担心,料想汝雯如此这般必有缘故,小弟并不怨她,待日后相见,便知详情。”

  红英瞅了他一眼,道:“此后万不可随意对外人推心置腹。到头来,还是自家伤心难受。”

  玉枝打了个哈欠,道:“小弟谨记。”红英道:“你一夜未合眼,在这屋睡会儿,我去做汤给你喝。”玉枝笑道:“小弟回去睡。过几日,我来接你去见大哥。”红英闻听,点一点头,更觉心事忡忡,不由再次嘱咐道:“休要多想,安心做事。”

  玉枝回到粮草场,天正晌午。劝解了自家一路,进营门后,便装出笑来。何亮用白布包了一包熟肉回来,又从柜子里捧出一坛‘三步倒’,道:“四哥,你这几日好生忙活,凉肉冷酒凑合吃罢”。玉枝捏起一块肉,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说话那腔调都变了”。何亮低头笑道:“四哥笑话俺了,你当官,俺也跟住沾光,弟兄们争着请俺喝酒呢”。玉枝点头道:“非是四哥功劳,你也甚有成绩”。

  玉枝一碗酒没喝完,只听外边有人叫‘何大哥’。玉枝惊奇道:“粮草营中你年龄最小,如何有人称你为‘大哥’?”

  何亮笑道:“他们几个要拜俺为师学枪法,俺说‘四哥才是师傅’,他们又叫俺‘大哥’,俺没法儿,只好答应。”玉枝道:“你尽可去罢。”何亮蹦跳而去。

  玉枝无奈一笑。不知不觉,已喝下三碗‘三步倒’,玉枝只觉脑袋沉重,手足发凉,心说道:“如何这样快便醉了”。未等站起,咕咚一声,摔在地中央,人事不醒。

  待醒来时,已是初更。不知自家何时躺得炕上。心中又浮起那些疑问,不觉怨起自家来,道:“如何念念不忘那些?但等见到汝雯一切尽知,何必无端生忧?”遂掀了被子,蹬上靴子出门去。绕营一圈,复走至大营门边,见何亮正在练枪。待练罢,问道:“木大哥哪里去了?”

  “李管事许他回去歇息几日”。

  玉枝开了营门,对何亮道:“我去看看他,你关上门”。玉枝行至小屋前,见里边没有亮灯,只道他睡下,便朝营外走去。

  到得那株大树下,玉枝倚住树,朝粮草营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40

  暮山苍茫,雾霭沉沉,粮草营内灯火点点。本来关山自应单纯,时下却显出几分神秘和狰狞。只不晓关山那边,汝雯是否也正向这边张望。多日未见,她那音容笑貌是否有变?杜大哥因何与汝雯在一起?难不成他们早就相识?只瞒住我?

  玉枝顿觉心中更加郁闷,如一团乱絮塞满胸腔。满心苦思与惆怅更不知往何处倾诉才好。叹了口气,来寻方舟。

  离了大树,行不多远,陡听远处一声清厉呵斥,分明是方舟声音。那夜,在栖云山庄,若非这样一声呵斥,只怕自己早已命丧魔口。此时又听到这般注满关切之斥声,心中暖流一激,幡然清醒。猛回身,几头黑糊糊豺狼身形,顶着一双绿眼睛飞扑过来,不及细辩,悍然拍出一记穿云掌,这招‘翻手裂云’乃情急所发,威力无比。两头豺狼之类当即被劈倒,惨嚎两声,登时毙命。余下一只,低叫一声,逃窜而去。

  方舟急跑过来,抓住玉枝臂膀慌促道:“吓死我了。这几只畜生竟敢伤人。”玉枝搂住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狼,笑对方舟道:“多谢啦,你又救我一命”。方舟喘息片刻,嗔道:“总跟我说生分话,与她也说?”玉枝当真想了片刻,道:“开始也说,后来便改了。”

  方舟转身即走,玉枝急追几步,抱住她,道:“我实话实说,并非乱说混帐话。”方舟道:“还不如说混帐话呢”。玉枝当即笑道:“一整天不开心,看到你,多少有些忘乎所以”。

  方舟顿时笑了,转过身来,伏在他怀里,幽幽道:“蔡大哥说你纯朴善良,我看你是嘴上纯朴,心下花花。姑娘我上你当了。”

  玉枝低声笑道:“三罗王早劝你离我远些,你不听话,怪谁?”方舟用手轻捏他,道:“别出声”,心神松弛下来,纤纤手指,轻柔抚弄他那头乱发,感受到他那颗狂野之心嗵嗵急跳,不由一阵心痴神迷,毕竟自家也能让他快愉,便将玉枝额头勾在自己肩上。

  玉枝周身愈来愈热,已是面红耳赤。方舟转脸看他,更觉情心荡漾,目光迷离如秋水含烟,禁不住柔声细语道:“你喜欢么。”玉枝呼吸急促,热望住她。方舟显出如水柔情,凑近他唇边,紧紧一吻。玉枝眼中当即滚出泪来,方舟顺势将它吻干,自家眼中也溢出泪来。玉枝顺势将脸埋在方舟秀发中,急速恸哭开来。

  方舟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玉枝后背,另一只手慢慢抚顺那头乱发。周遭寂静无风,气息热热四下涌动,心鼓擂起漫漫黑夜。

  玉枝恣意一哭,顿觉周身舒畅。抬起头来端详方舟,泪眼含笑。方舟眼中更是笑意盈盈。四目凝视,二人心下俱各明白,当真是生死难离了。方舟问道:“你今日因何不开心?”

  玉枝道:“不说也罢。”方舟笑道:“说罢,我不在意。”玉枝低声道:“我怕说了你不开心。”方舟更笑道:“其实也不必非说不可,一切皆缘分使然。命中八尺,难求一丈,该是怎样,便是怎样。”玉枝不住点头,欣喜道:“你真是我命中之人。”抱起方舟转了三圈,方舟直嚷头晕。玉枝赶紧抱她倒转回来,果然好了。

  方舟笑道:“此时你倒象个好男人。”玉枝抱住她,倾过来,此次,方舟乖乖让他亲了一下。玉枝望一眼夜空,喃喃道:“守住一片晴空,何愁圆月不来?”方舟闻听,柔声道:“你是否在想她?”玉枝点头又摇头,叹道:“一切皆缘分使然,当真强求不得。”

  方舟问道:“若是她找来了,你会怎样?”玉枝顿时语塞,无助地看着方舟。方舟道:“她来了,我便走开。”玉枝断然道:“决然不可。”方舟微笑道:“我不难为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儿,哄着我们俩开心。”玉枝听不出此言是好是坏,无赖道:“当真她来,便将我一分为二,一人一半,各不相争。”

  方舟听罢又难过有好笑,道:“你若是一个香香傻瓜,倒可分开,一人一块吃了解馋。可你是一个小傻男人,一分为二,只怕大家都活不成。”

  玉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何苦现在为难自己?”方舟点头笑道:“当真是对,何苦呢。”便拉着玉枝往前走,玉枝问道:“去哪里?”

  方舟道:“我领你去看人家操练军队。”玉枝惊奇道:“此时,那里还有军士出操?”方舟道:“到了你自然知道。”

  二人飞掠过金龙关,往前急行四十余里,将至乱石岗时慢下来。玉枝遥看前边,见两队兵士正摆阵列,转头看方舟。方舟道:“我去找你前,与谷凌姐先来一趟。谷凌姐想将他们引回地府,也好早日转世,奈何他们都不肯相随。”

  玉枝若有所悟道:“想他们在此征战多年,早将七魂六魄系于此处。虽不幸阵亡,那些忠勇魂魄无疑尚有报国之志,只怕一颗颗悲壮之心,尽刻着‘边关’二字。”

  方舟点头道:“公子之言深为有理。”

  玉枝见陈玉杰手持一杖,上下左右摆动调度,十分熟练,兵士也随之变换队形,竟然整齐有序,变化多端。由不住叹道:“亡魂尚知勤恳操练,阳世之兵却只知耍滑偷懒。”

  方舟笑道:“看来,公子当真可做得将军。”

  玉枝笑了笑,有心过去见一下陈大哥,见他忙于指挥,只得做罢。稍过片刻,方舟催他回去,道:“已然看过,睡觉要紧。你都瘦了,别让人家看后心疼得掉泪。”二人随即离开。

  玉枝将方舟送回住处,不忍离去,笑道:“我进去看看罢。”方舟顿时脸现娇容,扭捏道:“下次罢,我请你来做客。”玉枝大喜,抱起方舟道:“你咬我一下。”方舟嗔道:“我咬你做甚?”只凑上来轻轻一吻。玉枝看着她,点点头。方舟无奈,只好略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见玉枝不动,又稍稍用力咬,玉枝依旧不动。方舟心下突然闪出一念来,捧住玉枝颤颤咬住下唇,汲出一滴血,随即松开,眼睛射出奇异神采,道:“至此,你便活在我体内,我也行在你血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想分也分不开。”

  玉枝惊喜看她,道:“原本也没想分。”放开方舟,怪叫一声,悠悠跑了。待跑到击杀饿狼处,却见地上只剩两堆骨头,顿时吃惊道:“是甚东西将狼吃了?这等迅速,本想拖回去犒劳弟兄们呢。”四下环顾,并无异样,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抽身去了。

  搁过一日。玉枝想起那两堆死狼骨头,便去问耿辉,是甚东西吃了死狼。耿辉道:“一定是死狼同伴所为。”玉枝听罢,浑身发冷,道声:“当真好残忍!”

  到得晚上。玉枝提了银枪悄然出营,只往那草木深处走。游转一遭,即听到噢噢几声,约有七八头狼,眼睛冒着绿光悄悄围来。玉枝见离营房远些,只怕打杀狼也被同伴吃了。遂慢慢往营房退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42

  将近营墙下,那群饿狼害怕猎物溜走,突然发起攻击。玉枝暗叫一声:“来得好。”将银枪使动,如惊龙般直扑狼群。瞬间,三头饿狼嚎叫数声死于枪下。当下,却有两头狼转而来撕咬同伴尸体。玉枝怒道:“你俩最该死!”抡枪便砸。迅疾击杀一狼。另余四头狼,唔唔叫着往后退。玉枝笑道:“有本事,你们现在相互咬杀。”那里边却有只头狼,将嘴对着草地,噢噢长叫。

  玉枝道:“你是在叫援兵?”不敢怠慢,用枪挑了头死狼扔过去,四头饿狼迅疾扑上‘呜呜’撕咬。另外三头死狼,玉枝乘机用枪挑着俩,拖住一头,疾步回营来。

  几位巡更兵士围过来,惊看玉枝道:“管事真好手段,敢一人出去打狼。”玉枝笑了笑。另一位道:“饿狼成群,假若操持不好,反将自己送进去,金龙城有两位校尉大哥,夜里出去打狼,再也没回来。”何亮跑来,分开兵士,近前一摸,“俺娘,狗脑壳都碎了,还戳一大窟窿。”一兵士笑道:“何大哥,梅管事打得是狼。”何亮不好意思笑了。

  玉枝吩咐兵士,将狼剥皮洗净煮肉吃。即刻有人取来绳索,将死狼吊在树上,另有一人去请耿辉大哥来。

  耿辉抽出一把尖刀,飞舞片刻,将狼剥皮开膛,扒出内脏。兵士接过净狼,用水清洗干净,按到大锅里煮上。

  待玉枝去与方舟说了会儿话回来,那狼肉也煮烂了,香气四溢。玉枝笑道:“各位辛苦一夜,赶紧吃毕歇息去。”

  耿辉道:“前年,一头狼追只兔子跑到营门前,兔子自营门钻进,那狼一时钻不进,在外乱咬乱叫,被老军木大哥用棍子戳到嘴里,杀死提回营。结果,还有位弟兄喝醉了。”玉枝看耿辉一眼,笑道:“我知你话中意思,只是,今日各位当值,不便饮酒,多少有些遗憾。”

  几位兵士鼓噪道:“有肉无酒,吃来也无味,冷天冷夜甚是难熬,略吃一碗去去寒气。”

  玉枝笑道:“各位却逼我犯军规,好在此等事情并不常遇,只吃一碗,多者重罚。”

  众人齐声应诺。耿辉切下几块熟肉,用衣襟包了,道:“我送与老军吃去。”玉枝取过一泥盆,用肉汤刷过,将肉接过去,道:“我送去,你自吃酒便了。”耿辉道声谢。玉枝对何亮道:“少时,许那吃罢酒肉弟兄,去替换别人来。”何亮答应。

  玉枝以棉袍盖住泥盆,径往老军小屋来。屋内隐约有光,玉枝轻轻叩门,听得屋内一声铃铛响,老军沙哑问道:“哪一位?”

  玉枝作答:“梅玉枝”。门开半扇,玉枝闪身进屋,见老军脸上淡淡一层泪痕,神色略显慌乱,笑道:“莫非木大哥在用铃铛哄孩子?”老军干咳一声,道:“那里有孩子?”

  玉枝取出泥盆,那肉尚热气腾腾,老军悄然接过,转过身去,道:“多谢惦记,请公子尽早回去安歇。”玉枝环顾一周,道:“你这小屋收拾得这般干净,姑娘来住也不觉寒碜。”老军笑了。玉枝道:“大哥还有酒么?我陪你吃一碗。”老军歉意道:“本该请你吃酒,怎奈酒已吃完,改日罢。”

  玉枝施礼告别,出门时,正好瞅见屋角摆放一坛‘十里香’,并未开封。玉枝略一怔愣,笑笑而去。

  回至营中,见第一拨兵士大都已去,只余两位尚在吃酒。玉枝问道:“二位已吃了几碗?”二人皆已醉,看着玉枝笑道:“管事别怕,我俩酒量大,不妨事。”玉枝忍了忍,道:“先前,我已言明,只吃一碗,多者当罚。二位既已违规,本当责罚,念二位与我交情不深,权且免去。尽速离去罢。”

  另一位道:“难得梅管事想着弟兄,打狼来吃,日后我等自当听话效命,今日只吃酒。”

  玉枝将二人手中酒碗夺下,推送出屋去。

  次日正是月头第一天。玉枝悄然起身,未及用饭,即对守营兵士道:“我今日不在营中。若李管事寻我,请代为转告。”兵士答应道:“梅管事尽可放心,我等自当谨遵吩咐。”玉枝又与耿辉打了招呼,方才出营而去。

  快至五阳关前,见红英姐牵马候在路边,二人同时招手示意,一同并缰赶往金龙关。

  行至关前,方大哥早已望见玉枝与花斑忽雷暴,急忙下城来见。施礼已毕,方大哥问道:“大清早,小弟来金龙做甚?”

  玉枝下马作答道:“去城北。”随即将红英姐引见,方大哥闻听是大嫂,将护甲一撩,当即要跪,玉枝赶紧扶住,道:“大哥甲胄在身,岂可当街下跪,稍待回来,再与你聚。”方大哥只好抱拳弓身施礼,哈哈一笑,道:“若非小弟引见,方汉渔怎知是大嫂?还只当是小弟刚认识了一位兄弟。”

  红英也微笑着还了礼。

  方汉渔问玉枝:“既是红英姐找到,可有汝姑娘消息?”

  一句话触动了玉枝心思,本来经方舟柔情释解,已将汝雯暂捂心下,遭方大哥这一戳,苦闷顿时冒出。红英自然看在眼里,对方汉渔道:“方兄弟今日不便闲聊,改日再会。”牵马往北门去。玉枝冲方大哥笑了笑,匆匆作别而去。

  二人径到乱石岗。玉枝见坟冢间空无一人,四下一望,乱石默默,枯草戚戚,低声道:“只怕兄长尚在路上。”红英满腹心事,看着玉枝道:“四弟确知金枝还在人世?!”玉枝听红英姐语气,不似询问,倒似自家说给自家听,坚定某种信念一般。不觉微笑道:“既是陈大哥这般说,料想不错,只不知大哥因何许多年没有音信。这恰也是红英心下最重心事。

  二人站在风中苦苦守侯,仍未见有人来。红英见玉枝鼻脸冻得发青,四下环顾,见不远处有一土丘,正可避风,便扯玉枝道:“去那边避会儿风。”玉枝称好,牵了两匹马,走到土丘后面,用脚踩平一块草,请红英姐坐。红英向那片乱坟张看几眼,盘膝坐下。玉枝随即也坐,幽幽叹出一口气。

  红英问道:“才刚那位方大哥,四弟怎样识得?”玉枝笑了笑,将那夜刚到边关情形讲与红英听。红英不觉吃一惊,瞪眼道:“你也甚是莽撞,若是没有那条银枪,你……你还能见到我么。”伸手打他一下,嘱咐道:“此后,务必谨慎小心,凡事三思再行。”说罢,眼圈已红。

  玉枝笑道:“小弟记住了。听二哥道,此杆梨花百錾银枪是红英姐定亲之物,此番看来,当真非同寻常。连小弟命都救得,想兄长也必定可逢凶化吉。”

  红英脸现一丝羞红,微笑道:“休听你二哥乱说。这条枪只是爹相赠金枝一份见面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44

  玉枝欣喜道:“怪不得我用起来这样顺手,原来是经老爹热心热肺焐过,又经兄长倾心倾意浸过,自然是灵气十足。待见了兄长,我当即送还给他。”

  红英闻听,哼一声,道:“不必,你自留下。既然他将它送回,料想还他也无用。”玉枝听红英姐语带怨声,笑道:“你也不必此时便显出矫情来,片刻见了兄长,你再作态也不迟。”红英笑着瞪住玉枝,道:“你这小东西,越发浑了,连姐也不放过”,伸手来扭玉枝。

  玉枝哈哈一笑,任由红英姐轻扭一下。

  红英想起方舟来,问道:“方姑娘近日可好?”

  玉枝面上现出喜悦,道:“很好。昨日听说兄长尚在人世,喜蹦欢跳不已,似个孩子一般。”红英当即深叹一口气,道:“可惜!可惜她只是个鬼魂,不然,你们俩倒是极为般配,这老天爷真会捉弄人。”玉枝闻听,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忧,玉面顿失笑容。

  红英又道:“想想,汝雯也是个晓明事理之人,热心热肠。若能实心实意与你相守到老,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玉枝听罢,不由叹出一声来,笑道:“今日不谈别人,只说兄长。”

  红英将目光投向远处,脸上渐渐透出一丝冷漠,淡淡道:“四弟也许无法知悉姐姐眼下心情。若是你大哥即刻出现,我看过一眼,扭身便走,再也不想他不念他,权当他当真已去。”

  玉枝惊愣道:“这却为何?我常见你一人黯然流泪,显是想念兄长所致。缘何今日即将得见,却又生出这等怪念头?”

  红英缓道:“先前,只认为他确已不在人世,念他平日待我真心实意,仍感觉他时刻存在,只是摸不到见不得,心里空自难受。而今,得知他仍然活在世间,竟忍心十年不回家,更连只言片语都不捎家里。莫不是有人将他肉心掏去,换了块冷石头在里面?”红英心潮起伏,眼中滚落出莹莹热泪“他不想见我,也该念父母大人抚养一场,回去看看老人家罢。今日,虽知他仍在,却突然感觉他真正离我远去,仿佛见此一面,便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我这心里实在不愿他即刻出现。”

  玉枝虽无法深解红英姐内心,却也略可体味出其中隐痛。无论怎样,自家还是热望兄长早些现身来,了却多年相思之苦。只不知兄长现时情形如何,是甚么模样,心里难免惴惴。

  二人静默以待。

  眼见快至午时,二人突然听到有人唔唔哀哭。玉枝悠地约到土丘上,循声望去,见一男人蹲在一座坟前,将酒往地上撒,边哭边诉。不由脱口道:“果然是他。”

  红英本已站起,闻听玉枝所言,支持不住,瘫倒在地,颤声道:“当真是他?”

  玉枝下得土丘,平静道:“当真是他。老军木冬大哥便是我兄长,只是他面容已毁,难以认得。”玉枝心中一动,自语道:“木冬二字若是曲解,不正是个‘梅’字么。”

  红英听玉枝这般说,点下头,轻声问“脸容已毁坏?”不待玉枝回答又紧跟问“当真?”

  玉枝鼻子一阵酸痛,难过点头称是。

  红英脸上竟然显出一丝笑意,喃喃道:“原来如此。他竟肯做老军?”那笑意瞬间即逝,转而显出焦虑之色。

  玉枝方欲过去牵马,红英一把拉住他,轻声道:“休要打扰他,让他一人哭会儿。”

  隔着土丘,红英眼睛注视乱石岗,虽是看不到金枝,却分明正端详他,目光柔和如水,俊容溢出喜悦与激动,更见红润与明亮。玉枝从未见红英姐如此妩媚,忍不住赞叹道:“你当真是天下一等美女。”红英好似未听到心里,随口应道:“是么?”

  玉枝见状,低声笑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方才那矫情劲儿哪里去了?”

  红英转过脸来,见玉枝满脸坏笑,始知自家太过失态,并不十分害羞,道:“四弟方才说什么来?”玉枝郑重道:“此时,我方知,红英姐果是天下最美女人。”红英面现娇容,一把将玉枝抱在怀里,道:“姐姐真不知如何感谢你。”道罢,却将脸埋在玉枝肩上,失声痛哭。

  天空阴云漫漫集结,冷气随之袭来,一场风雪正酝酿中。

  红英渐渐收住悲戚,轻叹道:“不知此时他正说甚么,十年来,他怎样熬过来了。”

  玉枝道:“红英姐正该借此机会,与兄长相认。”红英慢慢摇头道:“那样只怕惊吓他,令他更加痛苦。他若肯见我,也不需等到现时,更不需一人在此等地方孤独十年。我猜想那坟与碑也是他自己做就。”

  玉枝想起墓碑上那五个字,轻声道:“我也觉那墓碑刻得怪,不似外人做就。”此时,自己虽不能洞悉兄长心中意图,但以兄长肯屈就在粮草场看,只怕他也满心矛盾,既期待有家人前来与他相见,又害怕见到家人,尤其是红英姐。自家那张俊脸毁成那般,当真比死还难受,却又放不下父母和红英姐,才肯忍受别人诸多不屑与嘲弄,勉强存活于默默边关。想及此,玉枝伏在红英身上低声悲哭起来。

  红英转过来又抚慰玉枝,叹道:“作为将领,你大哥当真无可挑剔。但作为我男人,他多少让我瞧不起,他看似坚强,实则脆弱。他将自己葬在那里,用全家人眼泪和痛苦,一点儿一点儿淘换回往日那些自尊与风光。他自以为很丈夫,其实软弱如小家男人。”

  玉枝闻听,当即止住悲声,抬头道:“红英姐,你并不知大哥吃了多少苦楚,他若是伤了腿脚,便是爬也必定爬回家去。料定是他太过在意你,想见又不敢,放又放不下。若以我心,倘我有一日也伤了面容,当即一枪刺死自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44

  红英闻听玉枝之言,赶紧道:“休要胡言。是姐姐说错了,你只当没听到。”随后又自语道:“其实,姐心中也矛盾得很,想想也是,有时死亡当真比艰难活下去容易很多。”

  此刻,风停树止,彤云低垂,乱石岗一片死静,一群乌鸦紧着啄食。

  玉枝牵过马来,对红英道:“不知红英姐即刻回家还是再住几日,兄长我自会照顾。”

  红英眼里含着泪,端看玉枝半晌,破涕笑道:“看你小驴脸拉得这长,此刻倒似我兄长一般。”禁不住将玉枝搂在怀里,道:“你与金枝都在此,我还急着回去做甚?”玉枝登时欢喜道:“当真?我倒说呢,天下第一美女缘何心肠这般硬冷。”

  红英格格笑了起来。

  红英回至婆婆家,见她正整理东西,奇怪道:“您拾掇东西做甚?要出远门?”巫婆婆轻松一笑,干哑嗓子道:“正是。你见着金枝了?”红英点点头又摇头。

  巫婆婆怜惜道:“快去洗净脸,又是泪又是灰土,象个叫花子。”红英笑着出去。片刻回来,婆婆问道:“你又摇头又点头是甚意思?见了没相认?”红英点头称是。婆婆叹口气道:“他又成亲了?”红英笑了,道:“他敢。回头我领来给您看。”

  巫婆婆看着红英,目光温厚,透出疼爱和关切。红英自与婆婆相处四十余日,从未见她这般,心中有种不详之感,问道:“您晌午可曾用饭?我去做汤给你喝。”婆婆拦住红英,意味深长道:“我已吃过,不需再吃,留着给你用罢。”然后,盘膝坐在炕沿上,望住红英道:“人来到这世上,脚下路都是自己选着走。即便有人逼你挑选路径,那也是你以前选择不对,才遇上这种结果。选择对了便有好结果,所谓是缘分到了;选择错即有坏结果,便叫报应来了。有心人会记住坏结果,重新选择,终于有个好结果。无心人会因为坏结果而做更错选择,一错再错。结果好坏并不打紧,关键是看你是否有心。”

  红英听巫婆婆一席言,心下更觉敞亮。也万料不到婆婆还可说出这等话来,更觉婆婆神秘莫测。婆婆微微一笑,将眼合上,道:“人言:天有运道,人有气数。此言并不差,这一切皆视你一生选择而定,怨不得别人。”

  红英轻声道:“婆婆之言,红英谨记在心。多谢您指点迷津。”

  巫婆婆微微颔首道:“我老婆子时日已不多,需要我帮你做甚尽早说。”

  红英心下一紧,难过道:“红英不想婆婆这样说,便有事情也不敢劳烦您。”

  巫婆婆道:“那是你自家选择。”

  到得夜里,红英难以入睡。将自己与金枝第一次见面到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一一回想。时而暗自羞怯,时而落寞惆怅,一直快到天亮才迷糊睡着。

  但等醒来时,丽日早上三杆。屋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巫婆婆正将做姑娘时的一件衣服放在身上比试。红英悲喜交加,走上前,帮她穿。巫婆婆笑道:“人到此时,便同回娘家一般,能穿穿上,能带带上。再回来时,一切从头开始。”

  红英见婆婆如此洒脱,也自心安些,问道:“婆婆在此居住多久了?”

  巫婆婆道:“十几岁随父母从关外来,走到此处住下,一直到如今。”

  红英试探问道:“可曾许配人家?”

  巫婆婆竟然脸生羞态,犹豫一下,道:“曾许配一位林姓公子,没过门他就去了。”

  红英暗叹道:“竟与我有这般相似身世。”“再没有另配人家?”

  巫婆婆笑道:“也想过再找一家,找了半天都及不上林公子。原想找个跟他模样差不离也成亲,一直找到如今。”

  红英脱口笑道:“婆婆真好脾性。”

  二人喝着茶说着话儿,不觉一日过去。红英躺在床上暗自思量:莫如明日便找玉枝一起见金枝去。毕竟十年未见面,真许二人四目相对,红英心下难免紧张,只怕连话都说不成。他那张脸到底毁成甚么样?

  突地,红英听婆婆在那屋说开话了,红英心里一阵发毛,壮着胆子起来,端住蜡烛过去看。岂料,走没两步,那蜡烛便被风刮灭。只听巫婆婆不耐烦道:“你好生走罢,我晓得怎样做。”

  红英浑身起一层冷疙瘩,开口问道:“婆婆在跟谁说话?”

  婆婆道:“原来你还没睡下?方才那女娃来过。”

  “可是方舟姑娘?”

  “我也不知她叫甚,便是同你弟弟玉枝一起过来那位。”

  红英闻听,赶紧问道:“婆婆她找您做甚么?”

  婆婆咳了一声,道:“说玉枝被关进监牢,请你去设法搭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2:45

  红英自感脑袋嗡地一声,急问:“他犯了甚罪便即被关到牢里?昨日还好生端端。”

  “她哆哆嗦嗦也没说出甚么来,只叫你一早先去粮草场找耿……耿辉。”

    这一宿红英便没睡成,怎么想也想不出玉枝能犯何罪。天刚蒙蒙放亮,便拾掇利落,索性换回女儿装,背上宝剑,暂与婆婆告个别,骑马出五阳关,直奔玉虎关粮草场。

  进得粮草营,对守营兵士说‘找耿辉’。兵士见红英剑眉倒竖,满面怒容,飞速将耿辉找来。耿辉听来人称是梅管事家人陈红英,即刻低声道:“只因几日前夜里,梅管事放任守营兵士吃酒,更有几位当值兵士醉倒。贼人乘机盗走二百五十担军粮。前天夜里,于大人派人将梅管事和值更小校何亮,还有十几位兵士一同关进牢里,昨日我去看梅管事,棍子已吃过,不知还有甚处罚。梅管事言道,若红英姐来,让我带你去找木冬大哥。”

  红英听罢,心中暗吃一惊,若是当真失了这许多军粮,罪过定然不小。不由焦急道:“这满营兵士皆没见到贼人偷粮?”

  耿辉道:“正是。不过我去过失窃粮仓,从印迹看,并未失窃这么多粮。”

  红英刚欲说话,见有人暗中偷窥,遂道:“你且领我去见木冬大哥,再细说与我听。”耿辉点头称‘甚好’,随即出了营。红英问道:“莫非有人存心陷害?”耿辉摇头道:“依我见,不似这般简单,该是有人想借梅管事这块大石头,堵个窟窿。若事不成,再行陷害。”

  红英闻听,愣一下,原来如此。还待请耿辉细细讲来,已到老军小屋,耿辉道:“老军大哥比我所知多些。当此非常时期,我不便在外久留,请大姐自去相问。”

  红英施礼相谢。耿辉忙还礼道:“大姐无须如此,我与梅管事素来交好,自当出些力。”言罢,告辞而去。

  红英上前敲门,心下一阵狂跳,不知他会难看成什么样?此时,倒满心生出疼怜来。门无声打开半扇,一男人披散头发,只露右边脸,坑坑洼洼粗糙不堪。只那双眼睛既亮又黑,似口深井,透着犀利,红英再熟识不过,眼泪便即往上涌。

  木冬微微张开嘴,右边脸剧烈抖动一下,眼波被惊喜搅起一个旋涡,随即慢慢恢复平静。沙哑问道:“姑娘因何到此?”

  红英正等他叫声‘红英’,自家当即回叫声‘金枝’,休管他丑俊,便扑到他怀里,眼泪都已准备好,却听他这般木然相问,略怔之下,顿时心生怨意:“我既到你门前,又十余年未见,我明明见你认出我,却只作不相识”,加之昨夜一宿未合眼,自家正为玉枝揪心,这番怨恨一旦生出,当真非同小可。心中腾地道:“你既不顾念往日情分,这般待我,也休怪我无情”,心念既成,当即冷冷回答道:“姑娘我只为小弟之事而来。”

  木冬问道:“不知姑娘所称‘小弟’是谁?”

  红英闻听,登时气得脸儿煞白,待欲转身即走,又顾怜玉枝尚在狱中,砰地一脚将那半扇门也踢开,迈步走进。

  红英环顾四周,屋中一铺大炕,一台小锅灶,一把杌凳,一张桌子,锅碗瓢盆倒是齐全。炕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一柄铁枪,和几只兔子肉干,墙角处,一只净兔光溜溜泡在水里。红英心中暗起酸楚,由不住叹口气。

  木冬侧着脸问道:“姑娘莫非是梅管事嫡亲姐姐?”

  红英心里气极而笑,“这个死金枝,我看你能撑多久”。因轻语飘飘道:“是呀。我夫死得早,幸亏我这弟弟乖巧,暖心暖肺,让我活着还有念想。没有他,只怕我早……早……”红英强忍住泪,叹口气,道:“人家到了那边,无忧无虑,全不顾家里父母妻子时刻想念。”

  木冬转过身去,半晌道:“哦,姑娘因何到边关来?专为寻弟弟而来?”

  红英道:“也不全是。我夫尸骨尚埋于此,今年恰巧是我俩成亲十年,我来祭奠祭奠他,略做纪念,此后无须再来。”红英故意转到木冬侧面,接着道:“不想弟弟也跟住来,许是不放心姐姐罢。比起我那亡夫来,弟弟当真更关心我些。”红英偷眼看他,见他再次低头转身过去,心中又是一声叹息:真如唱戏一般,分明是一对恩爱相思雀,却偏做东飞伯劳西飞燕。不忍再讲伤情话,低声道:“弟弟不慎触犯军规,被关进牢狱,好似有冤情。我今来,专向木冬大哥请教搭救良策。”

  木冬眼中立时闪出一丝喜悦神采,问道:“你怎知在下叫木冬?”

  红英瞅着他,似笑非笑道:“我弟弟经常念叨你,故此得知。他还说道,‘木冬’二字可曲解为‘梅’字。不知是甚意思,我弟弟姓梅,莫非木冬大哥本来也姓梅?”

  木冬干咳一声,道:“若要搭救玉枝自是不难,他毕竟是公主玉派特使。但玉枝硬要将何亮等一同搭救出狱,只怕不易。

  “何亮是谁?”

  “你弟弟新收一徒弟,名叫何亮。”

  “既然难以同时搭救,当先救玉枝出来,再做计较。”

  “玉枝昨晚已吃过二十军棍,被提出监狱,现关在总兵府一间独屋。”

  红英闻听不由心疼道:“我那弟弟细皮嫩肉,这二十军棍还不把他打花?”言罢,眼泪就在眼中打旋。

  木冬半张脸也显出心疼神色,道:“这还是念他是特使,不者,同那些兵士一样,一百杀威棒吃下,关进大牢,明年秋后问斩。”

  红英将宝剑摘下,啪地丢到炕上,咬牙道:“我不管他犯甚罪过,也不问特使不特使,若要斩他,我便杀人劫狱。”

  木冬恨声道:“你们俩倒是象得很,一个比一个莽撞。劫狱便是谋反,如此岂不坏了梅家名声?只怕还要连累两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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