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9

诱惑

希比尔?布莱克一逃离那个自称为斯泰尔的人,就顺着布耶那?威斯塔大街向圣大克莱尔,从圣大克莱尔到麦里迪恩,从麦里迪恩往家里跑去,接下来开始考虑斯泰尔先生的提议,虽说这个提议十分荒谬,倒也挺诱人。当然,她从来没有做过模特。在中学她那个班,上美术课的时候,有几个同学做过模特,他们全身穿戴整齐,只是以平常的姿势坐着或者站着,让她和别的同学素描,或者试着素描——描绘人体的轮廓实在不是像看起来那么容易的事,描绘个别人的脸则更加困难。但是做模特实际上毫不费力,只要克服被人注视的窘迫感就行了。你可以分辩说,做模特在道德方面是一种不褒不贬的行为。

斯泰尔先生说的是——只在这里,在公园里,光天化日下,不哄你!

而希比尔需要钱,她正在攒钱上大学;她还希望去上加拿大①圣大巴巴拉学院参加夏季音乐班(她是歌唱队的学生,中学合唱团的指挥鼓励她接受良好的专业训练)。她的姨妈罗拉?戴尔?布莱克愿意供她读书,她从两岁八个月就跟姨妈住在一起,直到现在,姨妈决意供她——但希比尔接受姨妈罗拉的钱心里感到不安。罗拉姨妈在格兰科尔一家医疗机构做物理治疗师,作为国家雇员,该机构能付给她的薪酬低于加利福尼亚标准。希比尔按理推论,不能永远靠姨妈罗拉?戴尔抚养。

很久以前,希比尔父母双亡,两人同时惨遭横祸,那时希比尔还太小,不理解死亡的含义,也听不懂什么叫做死亡。他俩是在查布林河坐船的时候溺水身亡的,当时希比尔的母亲二十六岁,希比尔的父亲三十一岁。是很有魅力的一对,“人见人爱的一对”,罗拉姨妈提到他俩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这样说,其余的事一概不谈。为什么要问呢?罗拉姨妈似乎在告诫希比尔——只会使你哭。一有能力搬家,一把希比尔永远托付给她照管,罗拉姨妈就来到加利福尼亚这个位于圣大莫尼卡和圣大巴巴拉之间的、阳光似水的海滨小镇。格兰科尔不及这两个城市富裕,但是,沿街种着一排排棕榈树,阳光充足,面向大洋,十分宁静,姨妈说,和布莱克家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威灵顿、怀蒙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们移居加利福尼亚后,罗拉?戴尔?布莱克正式收养了希比尔,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于是,希比尔改姓母亲娘家的姓布莱克。如果有人问她父亲姓什么,希比尔要想很久,才能模模糊糊地记起“康特?”)罗拉姨妈对新英格兰特别是怀蒙特没有好感,希比尔没有思乡之情,没有造访出生地的欲望,甚至不愿去看父母的墓地。据罗拉姨妈所说,怀蒙特一年四季阴冷潮湿,冬天冷得够呛;树林覆盖的山峰不像西部的山头,山顶没有美丽的积雪,不能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山脚人口稀少、贫穷困顿、历史悠久的小镇上。罗拉姨妈,一个从新英格兰移居过来的人对加利福尼亚赞不绝口——“小镇西边的太平洋,”她说,“使小镇像缺了一堵墙的房间。使你本能地要往外看,而不是回头看;这是一种良好的本能。”

罗拉?戴尔?布莱克属于那种讲话善于挑起矛盾的人。可是她个子高,四肢瘦长,不得安宁,好寻衅滋事,又属于那种人们大多不愿和她闹矛盾的人。

罗拉姨妈的确从不鼓动希比尔询问与死去的父母有关的问题,也不提使她父母死于非命的那一场惨祸。如果她有在威灵顿、怀蒙特生活的照片、快照或者回忆录之类的东西,她也藏得好好的,不让希比尔看见。“只会勾起痛苦,”她对希比尔说,“——对于我们两人而言。”这番话既是恳求又是警告。

当然,希比尔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所以当有人问起她为什么和姨妈住在一起,而不是和父母至少和父母之中的一个同住,她要精心挑选词语,准备好才能回答。不过——这是在南加利福尼亚,希比尔的同学之中没有几个自始至终和原来那对父母住在一起。没人询问。

孤儿?——我不是孤儿,希比尔总是说。我从来不是孤儿,因为姨妈在我的身边。

那场事故发生的时候我才两岁。

不,我不记得。

可是没有人问。

希比尔没有把在公园里遇见那个人的事告诉罗拉姨妈——她已经把那人从心里完全抹去了。可是,那天夜晚,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了他,又栩栩如生地见到了他。那银白色的头发,那对锃亮的黑皮鞋。他的眼睛藏在墨镜下。多么令人心动啊,他出的价钱!——尽管希比尔不会接受,这是毫无疑问的。绝不接受。

不过,斯泰尔似乎没有害人之心。是一番好意。当然啦,是个怪人,但也是个有趣的人。她猜想如果他出得起这么高的价钱找人给他做模特,他一定有钱。他身上具有一些非现代的东西。那种绅士风度的沉默寡言、彬彬有礼——哪怕提的要求古怪离奇也不出格。最近几年在格兰科尔无家可归和被遗弃的人数激增,特别是在濒临太平洋的公园里,但斯泰尔先生不是其中的一个。

接着像一扇一直紧紧关闭的门突然自己打开,希比尔意识到以前见过斯泰尔先生……在什么地方见过。在每天下午几乎都要在那里跑一个小时的公园里?在格兰科尔的闹市区?在街上?——在公共图书馆?在格兰科尔高级中学附近?——在学校的校园里,在礼堂?希比尔搜索枯肠,拼命回忆:上个月学校合唱团为了圣诞节的露天表演,一直在排演韩德尔的《弥赛亚》,她是合唱团的成员之一,演出独唱部分,是女低音要求最严格的一部分,合唱团的指挥当着合唱团其余的团员赞扬了她……她隐隐约约看见在礼堂最后一排坐着一个陌生人,面貌看不清楚,但他灰白的头发很显眼,他不是模仿鼓掌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在拍掌吗?就在那里,在后排,走道上。合唱团排练的时候,常常有人前来观看——合唱团团员的父母、亲戚,乐队指挥的同事等等。因此没人特别注意规规矩矩坐在礼堂后排的陌生人。他穿的衣裳颜色深,式样保守,不引人注目。戴黑色眼镜,把眼睛隐藏起来了。但是,他来了。为希比尔?布莱克而来。可是那时候,希比尔对他视而不见。

她也没有看见那个人离开。他离开座位,柱着拐杖,勉强看得见有点儿跛,悄无声息地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9

条件

希比尔无意到处寻找斯泰尔先生,也无意在附近寻找。但是第二天下午,她跑完步朝家里走去的时候,那人突然赫然出现在那里了,比她记忆中高大,黑眼镜在阳光下闪耀,苍白的嘴唇绷开,试着笑了一下。他穿的是和头天同样的衣裳,但头上多了一顶格子花呢高尔夫运动帽,使他看上去风度潇洒,但有点儿愁苦。他似乎匆匆忙忙地在脖子上系了一块皱巴巴的乳白色丝绸围巾。他站在大约和昨天同一个地方的路上,倚在拐杖上,附近的长凳上放着一个学生用的那种帆布袋,里面看来装着他的绘画用具。“喂,哈啰!”他腼腆但迫切地招呼说,“我不敢指望你会回来,但——”似乎正要绝望之时看见了她,他舒展笑容,眼角褶皱的皮肤拉紧了,“——我还是抱了希望。”

跑步后希比尔总是感到很舒服:手脚和肺部力量充溢。她原本是个骨架细弱的女孩,从襁褓时期就很容易犯呼吸道感染的疾病,但近年来,生气勃勃的锻炼使她变得强壮;随着体质方面信心的增强,她对自己也增强了信心。她轻轻地笑了,对这个陌生人说的话只耸了耸肩膀,说道:“哦,这毕竟是我的公园。”斯泰尔先生热切地点点头,似乎无论她怎样回答,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很感兴趣。“是的,是的,”他说。“——我看得出来。你就住在附近吗?”

希比尔耸耸肩膀。不关他的事。她住在哪里与他何干?“也许是吧,”她说。

“你叫——?”他凝视着她满怀希望地问道,扶了扶眼镜,使眼镜在鼻子上戴得更稳。“——我名叫斯泰尔。”

“我名叫——布莱克。”

斯泰尔先生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似乎拿不准这是否是个玩笑。“布莱克——?女孩很少叫这个名字。”他说。

希比尔又笑了,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理解错了,但她决定不予以纠正。

今天,希比尔早就做好了遇见他的准备,明显地不如昨天紧张:那人不过是和她谈生意,出了个价钱而已。而公园是个向公众开放、没有危险的地方,对她而言,熟悉得就像罗拉姨妈家里狭小、整洁的院子一样。

因此,当斯泰尔先生又提出他的建议的时候,希比尔说,不错,她是对此感兴趣;她确实缺钱,她正在攒钱上大学。“上大学?这么小就上大学?”斯泰尔先生惊讶地问道。希比尔耸了耸肩膀,似乎这样的问题不需要回答。“我猜,在加利福尼亚这里,年轻人一定是成长得快,”斯泰尔先生说。他拿起素描本给希比尔看。斯泰尔先生一边说,希比尔一边饶有兴趣、礼貌地一页一页翻看。他说他是一个“业余画家”——典型的“业余爱好者”——他对自己的天才没有错觉,坚信艺术可以挽救世界的美——“而这个世界,你是知道的,被亵渎了,每况愈下,急剧衰落下去,必须坚持不懈、一刻不停地挽救。”他相信艺术家就是“见证”,艺术能够疏导感情,使空虚的心灵得到情感的滋润。希比尔翻着素描本,对斯泰尔先生喋喋不休的话不太在意。她被草图中细腻、但不太老道的笔法打动,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在她看来,虽然绝非专业水平,但也不至于像她意料的那么糟糕。斯泰尔先生走过来,越过她的肩膀,不好意思但很激动地看着,他的影子落在画册上。海洋、波浪、从断崖的角度看过去起涟漪的海滩——棕榈树、芙蓉树、鲜花——公园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纪念碑——带孩子的母亲——公园长凳上孤独的人——骑自行车的——跑步的———跑步的画了几张。斯泰尔先生的画很普通,很平凡,但很认真。希比尔看见自己也在跑步的人当中,或者不如说是个她以为一定是她本人的形体,一个年轻姑娘,黑色的长发一直披到肩膀上,为了不把脸遮住,头上戴了一个发箍,穿牛仔裤,运动衫,跨步,甩手——就是她自己,但画得十分笨拙,涂改得肮脏,谁也认不出来。虽说如此,希比尔还是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她觉得斯泰尔先生正屏住呼吸,等待她的评论。

希比尔认为,她才十七岁,对中年男人的才干进行评论不妥,所以她只含含糊糊地嘟哝了几句出于礼貌的赞赏话;斯泰尔先生从她手里拿过素描本,说:“我知道——我还画得不好。然而我建议你让我尝试。”他对她微笑,拿出一块刚洗干净的白手帕,擦了擦额头,说:“你为我做模特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是现在就开始?今天至少还有三个小时的太阳。”

“三个小时!”希比尔叫道,“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斯泰尔先生连忙说“——我们就停,画到哪里就到哪里。”看见希比尔皱着眉头,他又补充说,“我们可以时不时休息一下,我保证。而且——”看见希比尔还是犹豫不决,他又说:“不到一小时也按一小时付钱给你。”希比尔仍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在罗拉姨妈不知情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答应他:斯泰尔先生不是总有点儿怪怪的吗?他愿意付这么高的价钱,只要我做这么少的事情?他对我特别感兴趣不会惹上麻烦(尽管他讲了许多讨好的话)?假如希比尔的猜测不错,他一直紧盯着……认得她……至少一个月了。“我愿意预先付钱给你,布莱克。”

“布莱克”这个名字从这个陌生人口里叫出来,听起来怪怪的。从来没有人只叫希比尔的姓。

希比尔紧张地笑了,说道:“你用不着预先付钱——谢谢。”

于是乎,希比尔?布莱克没坚持住理智的判断,做了斯泰尔先生的模特。

尽管她有点儿腼腆,也不时感到这件事情滑稽可笑。斯泰尔先生在画她的时候做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要显示他一味追求完美,或者要给人这样的印象),紧张而挑剔地画着:揉皱了六七张纸,画断了几条新的炭笔,才满意地画起来。尽管如此,第一段时间还算过得轻巧,不费力气。“我想捕捉的是,”斯泰尔先生说:“你形体以外的美,布莱克——你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孩子!——海洋沉思的品质。你看见了吗?看海洋,它在自觉而实在地思考。是的,在沉思!”

希比尔斜视着下面白浪滔滔的海面,浪花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偶尔有几个冲浪者,极其灵巧地驾着冲浪板往来于水陆之间,心里想道:海洋绝不是在沉思。

“你为什么笑了,布莱克?”斯泰尔先生住了手,停下来问道。“有什么可笑的吗?——我可笑吗?”

希比尔连忙答道:“噢,没有。斯泰尔先生,当然没有。”

“可我就是可笑,肯定可笑,”他快活地说,“如果你发现我可笑,就请你笑吧!”

希比尔觉得似乎有一只粗糙的手在挠她,使她笑出声来。她想,假如自己有父亲,有母亲,像她原来该有的那样,情况会是怎样……

此时,斯泰尔先生蹲在旁边的草地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希比尔。手中的炭笔迅速地移动着。“笑的能力,”他说:“就是生活的能力——两者的意思相同。你太年轻,现在还不明白,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希比尔耸耸肩膀,擦了擦眼睛。斯泰尔先生宏篇大论地说:“世界走下坡路了,被亵渎了——走向‘神圣’的反面了,你知道,被亵渎了。必须坚持不懈地提高警惕——坚持不懈地拯救。画家拯救世界就是要尽其所能还世界一个清白。画家给予而不索取,甚至不取代。”

希比尔疑惑地说:“可是,你想用你的画赚钱,是不是?”斯泰尔先生着实吃了一惊。“哦,哎呀,不是。绝对不是,不是。”

希比尔坚持说道:“唔,多数人会的。我的意思是说,大多数人需要这样做。如果他们真有天才——”她说得惊人地露骨,几乎是孩子气的唐突。“——无论怎的,他们需要卖画。”

仿佛犯了罪被当场抓住,斯泰尔先生歉疚地说:“不错,布莱克,我——我想,我不像多数人。我继承了一笔钱,虽说不是一笔巨资,也足够我下半辈子过舒适的日子。我一直在国外游历,”他含糊其辞地说:“在我外出的时候,积累了利息。”

希比尔狐疑地问道:“你没有固定职业?”

斯泰尔先生笑起来,他感到很惊奇。他的牙齿短而厚,不整齐,稍稍有点儿污渍,像钢琴上用久了的象牙琴键。“可亲爱的孩子,”他说,“这就是我的职业——挽救世界!”

他坐下来,重现热情高涨地画起希比尔来。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无数漫长的分钟。希比尔感到肩胛骨隐隐发痛,胸部微微地不舒服。斯泰尔先生疯了,斯泰尔先生疯了吗?在她的身后,路上走过的人当中有跑步的、骑自行车的——斯泰尔先生全神贯注,画得入迷,对这些人视若无睹。希比尔不知道在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认识自己的,会不会把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记下来。她是不是做得太过分?她决定把今天下午为斯泰尔先生做模特的事告诉罗拉姨妈,坦白地告诉罗拉姨妈他付多少报酬。她对姨妈的判断力既敬重又害怕:在希比尔的想象中,在没有受到检验的我们所谓的想象力范围内,罗拉?戴尔?布莱克具有希比尔已故父母的双重权威。

是的,她要告诉罗拉姨妈。

一小时四十分钟过后,希比尔开始坐不住了,不自觉地叹了几口气。斯泰尔先生突然宣布到此为止。他说,他已经画了三张很看好的草图,他不想把她弄得筋疲力尽,也不想把自己累坏。明天她还来吗——?

“不知道,”希比尔说,“也许会来。”

斯泰尔先生付给希比尔三个小时全额的模特费,她推托了一下,但不是很坚决。他付的是现金,当场从钱包里拿出来的。钱包是用昂贵的羊羔皮做的,里面满登登地装着纸币。希比尔十分尴尬地道了谢,急着溜之大吉。这笔交易有点儿不光彩!

抬头近看,她可以看见——几乎可以——透过墨镜的镜片看见斯泰尔先生的眼睛,他目光中的柔情使她迅速把眼睛转开。这目光给她的印象是一种善意——是亲切。

希比尔接过钱,把钱放进口袋,转身急忙离开。斯泰尔先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在她的身后叫道:“你看见了吧,布莱克?——斯泰尔说话算数。从不撒谎!”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0

没有说出事实真相

没有说出事实真相是不是撒谎,或者只不过是没有说而已?

“唔!——告诉我,你今天过得怎样,希比尔!”罗拉?戴尔?布莱克困惑不解、怒气冲冲地问道。希比尔知道罗拉姨妈总有迫不及待的话要说——她在格兰科尔医疗中心的工作给她提供无穷无尽的笑话和丑闻。出于对罗拉姨妈的尊重,跟往常一样,希比尔在和姨妈一同做饭,一同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心满意足地听,心满意足地笑。

因为,医疗中心最近发生的荒唐事,即使是一件丑闻,其情节也是十分可笑的。

罗拉?戴尔?布莱克是个年近五十、高个子、瘦长身材、总不消停的女人;灰白色的短头发;沙黄色的眼睛和皮肤;为人大方,但爱嘲讽。尽管她宣称热爱南加利福尼亚——“除非你来自外地,否则,你体会不到它是多么好的人间天堂”——她对南加利福尼亚满怀期望,却又固步自封,不思改变,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实际上看来是个很糟糕的新英格兰移民。她爱说她不乐意和傻瓜们在一起遭罪,因此以她的才能,在格兰科尔医疗中心工作,绰绰有余,她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工作,原因之一是因为她不愿意离开格兰科尔,希比尔正在读高中,她不想“毁了”她;原因之二是因为她的面试总是告吹——罗拉?戴尔?布莱克不会,或者看上去不会俯首帖耳,是个难以驾驭、伪善的“女人”。

罗拉并不是希比尔唯一的亲戚——在怀蒙特有布莱克家的人,也有康特家的人——但罗拉不让他们造访坐落在加利福尼亚州格兰科尔市麦里迪安街的灰泥小平房。实际上,自从在那场她称之为“惨祸”的事件发生后,她得到了妹妹的孩子的监护权后,从来不招惹回信或回明信片的麻烦。她收拾行李,越过大陆,搬到一个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地方。——“我的意图是为了孩子,抹掉过去,”她说,“开始新生活。”

还说:“为了孩子,为了可怜的小希比尔——我情愿牺牲一切。”

希比尔很爱姨妈,模糊地记得许多年前有过许多反对意见,许多质询,许多电话——但都被罗拉姨妈一一化解,而且她们真的过起了新的、“不复杂”的生活。罗拉姨妈属于在接受挑战的过程中已经强大起来、有力量、有权力,但还是热衷于闹矛盾的人,和自己的亲戚闹,和医疗中心的老板们闹——和任何想要指挥她的人闹。她特别保护希比尔,因为她常常说,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这是真的。罗拉姨妈很在意。

虽然姨妈收养了希比尔,但从不掩饰她只不过是希比尔的姨妈,而不是希比尔的母亲。她俩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注意到她俩体貌不像,大多也不会把她俩看作母女。

希比尔就这样长大了,除了大体知道父母惨死,对怀蒙特的家庭背景一无所知,父母遇难的确切情况在她的意识里跟童年的神话故事一样模糊,一样未经过检验。希比尔还小的时候,每当向姨妈问起这些事情,罗拉姨妈不是伤心,就是恐吓,要不然就是责备,或者最令人心烦意乱的是焦虑。她的眼睛会哗啦啦地流下眼泪——罗拉姨妈从来不哭。她会把希比尔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用力挤压,看着希比尔的眼睛,轻轻地、威严地说道:“可,亲爱的,你休想知道。”

于是,那天晚上,出于某种原因,希比尔又提起了这个问题,她又问姨妈,究竟她的父母是怎样死的。罗拉姨妈惊奇地望着她,在口袋里摸了许久,要找包香烟,其实,口袋里根本没有香烟(罗拉姨妈上个月大约第五次戒了烟),看来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希比尔,宝贝——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现在问?”

“不知道,”希比尔躲闪着说,“我想——就是问问而已。”

“你在学校里没事吧,是不是?”

希比尔看不出姨妈这个问题与自己的问题有什么联系。但她还是礼貌地回答道:“没事,罗拉姨妈,当然没事。”

“突然冒出这个问题——使我不得不问为什么——你要问。”罗拉姨妈皱着眉头说。

罗拉姨妈忧心忡忡地望着希比尔:这种令人窒息的目光希比尔十分熟悉,使希比尔一时间觉得好像有一根带子勒住了胸膛,使她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想知道事情真相是对爱你的考验?——为什么你每次都这样做,罗拉姨妈?她差点气愤地说:“我上个星期已经满了十七岁,罗拉姨妈。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罗拉姨妈吃惊地笑了:“你当然不是孩子了!”

接着,罗拉姨妈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既不耐烦又有责任逗她喜欢的手势,用两只手一边迅速地梳理头发,一边开始说起来。她断然地告诉希比尔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知道的东西。那场事故——那场惨祸——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的母亲,米兰尼,当时二十六岁——是个美丽、性情好的年轻妇女,眼睛像你,颧骨像你,头发卷曲,颜色淡。你的父亲乔治?康特三十一岁——是个很有前途的律师,在他父亲的公司工作——是个有魅力、有志气的人——”说到这里罗拉姨妈跟以往一样,停了下来,似乎要极力回忆起这对她已经忘却的已故的夫妇;只是重复故事,重复一个家庭的故事,像叙述格兰科尔医疗中心特别耸人听闻的奇闻逸事一样,由于讲了又讲,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是划船出的事故——七月四日——”希比尔耐心地诱导说,“——我和你,跟——”

“你和我,还有外婆,在小村舍里——你还是个小女娃哩!”罗拉姨妈眼睛里闪着泪花说,“——天快黑了,是开始放焰火的时候了。妈咪和爹地在爹地的快艇上——他们已经横渡湖面,到了俱乐部——”

“他们开始横渡湖面回家——查布林湖——”

“查布林湖,不错:是个美丽的湖泊,但是,如果突然刮起大风,它就会翻脸——”

“爹地掌舵——”

“——不知怎的,翻了船。落水了。救生艇立即开过去,但是已经晚了。”罗拉姨妈的语气变硬了,她眼里闪着泪花,似乎在挑衅。“他们淹死了。”

希比尔的心痛苦地跳起来。肯定不止这些,但她自己什么也不记得——甚至连她自己当时的模样也不记得,那个两岁的孩子,等着妈咪和爹地回来,却没有等到。她对父母的记忆十分模糊,不记得他们的面貌,像在梦中一样,眼看着就要从意识中浮起,转瞬即消逝在黑暗之中。她喃喃地说:“那是一场事故。谁也不怪。”

罗拉姨妈小心挑选词汇,“谁也不怪。”

罗拉姨妈住了口。希比尔望着姨妈。这个女人的脸变得多么苍老啊!一脸的皱纹,甚至像揉皱了的皮革!她一辈子不怕太阳,不怕风,不怕恶劣天气,而此刻,才四十八九,仿佛老了十岁。希比尔试着问道:“谁也不怪——?”

“唔,你必须知道,”罗拉姨妈说:“——有人作证,他喝了酒。他们一直喝酒。在俱乐部。”

如果罗拉姨妈这时伸出双手夹她的手背,希比尔会感到更加震惊:“喝酒——?”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罗拉姨妈忧郁地说下去:“但或许喝不喝都一样。”她又停了一会儿。接着,眼睛避开希比尔说:“也许。”

希比尔惊呆了,她想不出该说什么,或者问什么。

罗拉姨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的短发散乱,样子像在激烈争论,仿佛在看不见的听众前辩护。“两个笨蛋!我却想告诉她!说什么‘受欢迎’的一对——‘有魅力’的一对——有很多朋友——朋友太多了!那个该死的查布林俱乐部,那里人人都喝得烂醉!花那么多钱,那么多的特权!有什么好处!她——米兰尼——邀她参加俱乐部使她感到那么自豪——和他结婚感到那么骄傲——把命丢掉了——到头来就是这么个下场。我警告过她,说危险——是在玩火。他们两人有一个人听吗?听罗拉的?——听我的?当你那么大,那么无知,你以为你会长生不老——你可以不顾性命——”

希比尔感到难受,她飞快地奔出房去,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站在黑暗中,哭起来。

原来如此,那秘而不宣的事实。低级俗气的小秘密——酗酒——酒醉——这就是惨剧背后的原因。

罗拉姨妈出于本性的策略没有敲希比尔的门,由她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上床以后,屋里熄了灯,希比尔才想起没有把斯泰尔先生的事告诉姨妈——她完全把他忘掉了。他塞进她手中的钱现在整整齐齐地卷好,放在衣柜抽屉里的内衣下面,好像要藏起来……

希比尔内疚地想,我可以明天告诉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1

灵车

斯泰尔先生蹲在希比尔?布莱克的面前,认真地描绘她的相貌,一边说:“对,对,就这样!——对!脸朝太阳抬高点儿,像绽开的花儿一样!就这样!”又说:“布莱克,世上只有两三个永恒的问题,就像拍岸的海浪,无穷无尽地反复不停:‘我们为什么来到世上?’我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往哪里去?‘宇宙中有目的吗?还是只有偶然性?’对于这些问题,画家似乎是用他所知的形象来描述的。”又说道:“我最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对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只说一点点!”

似乎昨天夜晚她起了一些变化,有了新的决心。今天下午,她对给斯泰尔先生做模特少了些疑虑。他们似乎彼此十分了解:希比尔有道理肯定斯泰尔不是性变态的人,甚至也不是那种保守型的疯子。她看过他的素描,画得过分认真,涂改得厉害,肮脏,但画得还挺像。这个人的喃喃细语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感到舒服,像拍岸的海浪一样令人昏昏欲睡,不再那么令人难堪——因为多数是他对她说话,而不是和她谈话,不必回答。当她说起格兰科尔医疗中心的奇闻逸事,斯泰尔先生就稍稍问了问罗拉姨妈的情况。罗拉姨妈比斯泰尔先生有趣,但斯泰尔先生更会空想。

也许他的乐观主义是头脑简单所至。但的确乐观。在第二次为斯泰尔先生做模特的时候,斯泰尔把她带到公园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可以少受干扰。他请她取掉束头发的带子,坐在条凳上,把头后仰,眼睛微闭,面朝太阳——一开始这个姿势很不舒服,到后来,被拍岸的浪花和斯泰尔先生的独白所吸引,希比尔渐渐感到奇怪的宁静,身体飘飘然的。

是的,昨天夜晚,她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不理解这个变化多么大,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她痛苦地哭着睡着了,醒来后感到——什么?有点儿脆弱。正想如此。振作起来。像一朵绽放的鲜花。

那天早上,希比尔又忘了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和她挣的钱告诉罗拉姨妈——那么大的一笔钱,又没费多大的力气就挣来了!她一想到姨妈的反应就打退堂鼓了,因为姨妈不信任陌生人,特别是男人……她依理推断如果昨天夜晚或者明天早上她真的告诉了罗拉姨妈,她就应该使姨妈明白斯泰尔先生身上有和善、可以信任、差不多和孩子一样之处。你可以笑话他,但这样做却不太恰当。

他虽说已经是个中年人,却一直在某个地方幽居,受人保护,不和成年人打交道。天真,他本人容易受到伤害。

今天,他也迫不及待地想预付模特费。希比尔又一次拒绝了。她不愿意告诉斯泰尔先生,如果她接受了预付款,她会顶不住诱惑,把不预先付费该做的时段缩短。

斯泰尔先生犹豫地问道:“布莱克?——你能告诉我关于——”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母亲的事吗?”

希比尔一直没有十分注意斯泰尔先生。这时,她睁开眼睛,直接望着他。

或许斯泰尔先生没有她原先想的那么老,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老。他的脸是英俊的脸,但却粗糙得出奇——皮肤像砂纸一样粗。脸色灰黄,没有血色,一副病容。左眼前额上隐约有一块伤疤,像个钓鱼钩或者问号。或者是个胎记?——要不然,没那么浪漫,就是某种皮肤上的瑕疵?也许粗糙的皮肤和皮肤上的疤痕是青少年时期长粉刺造成的,没别的原因。

他试探地笑了一下,露出了短而湿的牙齿。

今天斯泰尔先生没有戴帽,一头稀疏、白得漂亮的银发被风吹乱。他衣着朴素,无法形容。穿的衬衫太宽,黄褐色的夹克,袖子卷起来。在近处希比尔透过有色镜片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小眼睛,深眼窝,聪明,闪亮。眼睛下有眼袋,阴影,好像有点儿青紫。

希比尔打了一个寒颤,这么直接地凝视斯泰尔先生,犹如冷不防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希比尔咽了一口唾液,缓慢地说:“我母亲……没活着。”

说得真怪!——为什么不按常规说我母亲死了。

希比尔的话在他们之间的空中痛苦地旋转了许久;斯泰尔先生由于自己的鲁莽而语塞,似乎不愿意听到这话。

他急忙道歉地说:“噢——我明白了。对不起。”

希比尔原本在阳光下摆着姿势,温暖的阳光,拍岸的海浪和斯泰尔先生的话使她昏昏欲睡。现在,仿佛从她不觉得的睡梦中醒来,她觉得似乎被人触动——把她刺醒了。她看见斯泰尔先生一丝不苟、涂涂抹抹地给她画的草图倒过来了,炭笔懊恼地搁在白色的硬纸上。她笑了,擦了擦眼睛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从来不去想它,真的。”

斯泰尔先生的表情很怪,很复杂。他问道:“那么——你——和父亲——住在一起?”这几个字奇怪得好像是挤出来的。

“不,不是。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斯泰尔先生,如果不说这事对你不碍事的话。”

希比尔恳求地说,但口气不容再问下去。

“那么——我们就不说了!我们不说了!我们一定不说了!”斯泰尔先生急忙说道。他又画了起来。全神贯注,一脸冒油。

剩下的时段就这样在沉默中度过。

希比尔刚显出不安的迹象,斯泰尔先生就说今天到此为止——他不想使她筋疲力尽,也不想累坏自己。

希比尔揉揉有点儿酸痛的脖子,伸伸手脚。她的皮肤不知是由于太阳晒,还是由于被风吹,感到火辣辣的。眼睛也感到灼热。是因为哭过的原因吧?——她不记得了。

斯泰尔先生又是付现金,从他那个装满钱的羊羔皮钱包里掏出来给她。他把钱塞进希比尔的手里时,勉强看得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希比尔十分尴尬,迅速地把钱褶好,放进口袋里。晚些时候,回到家里,她会发现斯泰尔先生多给了她十美元:是作为把她逗哭了的补偿费吗?)尽管希比尔显然急着走开,斯泰尔先生还是和她一同走上坡,朝林荫大道走去。他柱着拐杖,跛着脚,但步伐急速。他问希比尔——当然,他是把她称之为布莱克的:“亲爱的布莱克”——是否愿意和他一同去吃点点心,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1

希比尔喃喃地拒绝了。“是的,是的,我理解——我想我能理解。”接着,他又问希比尔第二天还来不来。希比尔没有说不来,他又补充说,如果她还来,请她稍微改变一下做模特的方式,作为交换,他将增加每小时的报酬——只稍稍改变一点儿,还在公园里,或者在海滩上,自然还是和前两天一样,在大白天,只是在方式上——”斯泰尔先生紧张地停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做个试验。”

希比尔狐疑地问道:“‘试验’——?”

“我准备提高你的报酬,提高一半。”

“什么样的‘试验’?”

“感情。”

“什么?”

“感情。记忆。内心世界。”

此时,他们出了公园,很可能被人看见。希比尔不安地环顾四周:她害怕遇见学校里的人,或者更糟糕的是遇见姨妈的朋友。斯泰尔先生一边说,一边做手势,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激动。“——所谓‘内心世界’就是外面看不见的东西。我明天再给你细说,布莱克,”他说,“明天你到这里和我会面吗?”

希比尔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斯泰尔先生。”

“噢,可是你必须来!——请你一定来。”

希比尔对斯泰尔先生产生了强烈的同情感。他仁慈、有礼貌、有绅士风度;而且,毫无疑问,十分大方。在她的想象中,他只能是一个孤独、没有朋友的怪人,虽然在他的面前她感到别扭,但她也说不准是否夸大了他的怪癖;不带偏见的旁观者会怎样评价这个高个子、跛脚的人,对他的拐杖,对他的帆布粗呢口袋,对那双使她想起葬礼、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会说什么呢?对他那银白色漂亮的华发,那副在太阳下生辉的墨镜有什么看法……?这样的旁观者看见希比尔?布莱克和斯泰尔先生在一起,会再看他们第二眼吗?

“瞧,”希比尔指着说:“——一辆灵车。”

在附近的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光亮的汽车,车窗镶嵌着茶色玻璃。斯泰尔先生笑了,尴尬地说:“布莱克,恐怕那不是灵车,你知道——那是我的车。”

“你的车?”

“是的,恐怕是的。”

这时,希比尔看得出那是一辆豪华轿车,悠闲地停在路边。方向盘后面有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司机,从面貌看来是个东方人。希比尔吃惊地注视着。这么说,斯泰尔先生真的是很富裕的了。

他怀着歉意,但却像个孩子一样快乐地说:“我自己不开车,你看见了!——再开只会变得更惨。很久以前,我开过,但情况变了。”希比尔想她常常看见司机驾着豪华轿车在格兰科尔奔驰,但在此之前她认识的人当中没人有豪华轿车。斯泰尔先生说:“布莱克,我可以用车送你回家吗?——我当然十分高兴。”

希比尔仿佛被人在肋骨上挠了痒痒,哈哈大笑起来。

“送我回家?坐那辆车?”她问道。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斯泰尔先生跛着脚走到轿车的后门边,不等司机下车为他开门,就一下子把门拉开。他斜视着希比尔,满怀希望地笑道:“这是辛苦过后我能为你做的一桩小事。”

希比尔微笑着朝阴暗的车内望去。穿制服的司机已经出来,站在一边望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是一个菲律宾人,或许年纪不轻了,但消瘦的脸很小。他戴一副白手套,站得笔直,默默地看着希比尔。

有一阵子希比尔看来差点就要同意接受斯泰尔先生的提议,爬上那辆光亮的黑色豪华轿车后座,让斯泰尔先生能跟在后面上车;但是,出于某种她说不出的原因——也许是斯泰尔先生笑着望她的神情太专注,不然就是那个戴白手套的司机僵直的姿势——使她改变了主意,她大声说道:“不,谢谢!”

斯泰尔先生很失望,心里不痛快——从他收敛的嘴巴可以看得出来。可他仍然乐呵呵地说:“哦,我很理解,布莱克——毕竟我是个陌生人。谨慎一点儿当然好。不过,亲爱的,明天我会见到你的吧?——”

希比尔高声叫道:“也许会!”说完,横过街道,跑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2



希比尔没去公园。因为我想这样做,我能这样做。

无论怎么说,星期四她要上声乐课。星期五合唱团排练;晚上要和朋友聚会。星期六早上她去跑步;但不是去海滨公园,而是到几英里以外的另一座公园里跑。斯泰尔先生不知道到那里去找她。星期天罗拉姨妈开车送她们去洛杉矶为希比尔开一个迟来的生日庆典——去看画展,吃饭,看话剧。

你看,我能做到。我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

自从那天夜晚罗拉姨妈告诉希比尔——她父母亲的船祸或许是因为酗酒而造成的以后——希比尔和姨妈都不再提及此事。希比尔一想到这件事就浑身颤抖。她觉得自己的好奇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为什么你想要知道?——只会把自己弄得哭起来。

希比尔一直没把斯泰尔先生的事情告诉罗拉姨妈,也没把做模特的事告诉她。甚至和姨妈在一起度过了一个长长的星期天也没说。对她藏在衣柜抽屉里的现金也只字不提。

为什么要钱?——为了上暑期班,为了上大学。

为了将来。

罗拉姨妈不是那种对自己的家庭成员都要监视的人,但她对希比尔观察得很仔细,用她训练有素的临床医生的目光对希比尔进行观察。“希比尔,你最近总是寡言少语——没什么不对头的吧?我希望没出什么事?”她问道。希比尔急忙紧张地回答:“噢,没有!会有什么不对头的呢?”

对罗拉姨妈保守秘密使她感到内疚,躲开斯泰尔先生也使她感到内疚。

两个大人。像一根棍子的两头。斯泰尔先生是陌生人——在希比尔?布莱克的生活中他根本就不存在。奇怪的是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斯泰尔先生在她的生活中存在过?

许多天过去了,希比尔不但没有把斯泰尔先生忘掉,不给他当模特的决心不但没有加强,反而似乎心里长了眼睛,更加清楚地看见了他。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她确信这不是异性的吸引力,而是更纯洁的吸引力,更多精神上的吸引力,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呢?

为什么他去走访她的学校,看合唱团排练?他事先知道她在合唱团?——不然就是偶尔碰巧了?

一想到如果罗拉姨妈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处理,她就不寒而栗。如果关于斯泰尔先生的消息让她知道的话。

斯泰尔先生的脸在她眼前浮现。脸上苍白的颜色,脸上悲哀的神情,大病初愈的气色。等待。那副墨镜。那充满希望的笑容。有一天夜晚,希比尔从一个特别活灵活现、令人不安的梦中醒来,一时还没有完全清醒,心想看见斯泰尔先生在她房间里了——那只不过是一个梦!他看上去很伤心、很困惑、很难过。跟我走吧,希比尔。快。快呀。这么久不见了。他一连在公园等了好几天,跛着脚,肩膀上背着那个粗呢帆布袋,满怀希望地望着每个路过的陌生人。

在他的身后是那辆闪亮的黑色高级豪华轿车,比希比尔记忆中的还要大,而且没有司机。

希比尔?——希比尔?斯泰尔先生焦急地叫道。

似乎他一直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她也晓得他是知道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2

试验

于是,星期一下午,希比尔?布莱克又回到公园给斯泰尔先生做模特。

见到斯泰尔先生显然是在公园里等她,希比尔几乎感到歉疚。斯泰尔先生和她打招呼时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尽管他面容消瘦,似乎没睡好觉),也没有用眼神默默地质问:“你跑到哪里去了?”绝对没有!他一看见她就高兴地笑了,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跛着脚迎面向她走过来,似乎下了决心不追问她这四天跑到哪里去了。希比尔叫道:“哈啰,斯泰尔先生!”奇怪的是,打过招呼以后,似乎一切又回归正常,是的,她觉得一切又回归正常了。

“多么可爱呀!——天气也这么好!——‘在大白天’——我许诺过的!”斯泰尔先生高声说道。

希比尔已经跑了四十分钟,感到全身有力,十分舒服。捆头发的黄色头饰带已经被汗水浸透,她把头饰带解下来,塞进口袋里。斯泰尔先生又重复上个星期提的建议,又说要提高酬金,希比尔立即同意,她正是为此而来的。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斯泰尔先生花了好长时间才选定希比尔摆姿势的位置。——“这个地方必须十分理想,既要有诗意,又要有实用价值。”最后他在公园里一个偏僻的角落选中了面向海滩、不太平坦的一堵石壁。他叫希比尔倚在石壁上,凝视海洋,手放在石壁的上面,在不难受的情况下,尽量把头抬高。“可我今天,亲爱的布莱克,不是要为一个美丽姑娘的外在美画像了,”他说,“——而是要把她内在的记忆和情感录下来。”

希比尔很情愿站在这个地方。她锻炼后充满活力,很高兴又回来做了模特,她像面对老朋友一样朝海洋微笑。“什么样的记忆,什么样的感情,斯泰尔先生?”

斯泰尔先生急切地拿出素描本和一支新的炭笔。太阳不大,风平浪静,头顶的天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在海岸的上空、在大塞尔方向,大片大片的雷雨云正在聚集。惊涛拍岸,激起高高的浪花,强有力的海浪令人昏昏欲睡。一百码以下,年轻人一副冲浪的着装,轻松地扛着冲浪板,似乎扛着的冲浪板是用纸制作的,正准备下水。

斯泰尔先生清了清喉咙,几乎是怯生生地说:“你的母亲,亲爱的布莱克。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把你记得的全都告诉我——与你母亲有关的事情。”

“我母亲?”

希比尔往后一退,差点从站着的位置跌下来,幸好斯泰尔先生及时伸手把她扶稳。这是他第一次触到她的痛处。他轻轻地说:“我知道这是有关痛苦的话题,布莱克,但你试着说说好吗?”

希比尔说:“不,我不想说。”

“那么,你不愿意说了?”

“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亲爱的?——无论记得什么都可以。”

“不。”

希比尔看见斯泰尔先生一边迅速地勾画,或者试图迅速地画——手却一边在发抖。她想伸手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炭笔,把它一折两断。他竟敢这样问!真该死!

“是的,是的。”斯泰尔先生急促地说,脸上出奇地兴奋,尽管对她十分专注,却似乎根本没看见她。“是的,亲爱的,就这样。随便记得什么都行——随便!只要是你自己记得的东西就行。”

希比尔说:“不是我的还有谁的?”她笑起来,却吃惊地发现笑得跟哭一样。

“唔,很多时候,不懂事的孩子记得的东西都是听大人说的;把他们自己记得的东西搞乱了。”斯泰尔先生忧郁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记忆是假的,不真实的。”

希比尔看见白色的硬纸上画着一个和自己很相似的画像。画像是倒的。这张画像有点儿令人讨厌。虽然她穿的还是平常跑步的衣服,斯泰尔先生却把她画得像穿着一件贴身迎风飘舞的长袍,或者根本没穿衣服。在本应该是尚未发育丰满的乳房的地方,画的是漩涡,而且用炭笔涂改得很肮脏,仿佛整个人快要散了架。脸和头画得挺生动,但很粗糙,没有仔细加工,饱经日晒雨淋的样子。

她还看见斯泰尔先生银白色的头发这天下午梳得光滑、平整、发出银光,下巴颏上勉强看得见的胡须也如银子般闪亮。他比她心目中想象的更加强壮,他知道的东西远比她多得多。

希比尔站回原来的姿势。她凝视海洋——看着高高扬起、十分壮观的滔滔白浪。为什么她到这里来,这个男人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她突然感到担忧,无论他怀着什么目的,她都无法证明。

斯泰尔先生轻轻地喃喃说道:“有许多人,主要是女人!——我把这些人称之为‘感情疏导管’。和她们在一起,垂死的人也能给说得活。这些人不一定非得是漂亮女人或者漂亮的姑娘。而是有热血、精神完整。”他翻过一页,重新画起来,一边轻轻地哼着口哨。“这一来,冰凉的心遇到这样福星高照的人,也能找回一点儿自我!”

希比尔努力回忆,至少要想起母亲的样子。米兰尼。当时二十六岁。眼睛……颧骨……浅色的鬈发。眼前浮起一张可怕的脸,但转瞬即逝。希比尔不由得抽噎起来,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我觉得你,亲爱的布莱克——你的名字真的叫布莱克吗?——是不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感情疏导管’——一个更好、更高级的‘感情疏导管’?是的,是的!我的直觉几乎从不出错!”斯泰尔先生说得很快,很激动,画得也很快,很激动。他紧挨着她蹲着,墨镜在阳光下闪烁。希比尔知道,就算看他一眼,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3

斯泰尔先生诱导地说:“你不记得啦——什么都不记得啦——和你母亲有关的事情?”

希比尔摇摇头,表示不想谈这个话题。

“她叫什么名字。你肯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希比尔喃喃说道:“妈咪。”

“哦,是的:叫‘妈咪’。对你而言,妈咪就是她的名字。”

“妈咪——走了。他们告诉我——”

“是吗?请讲下去。”

“——妈咪不在了。爹地也不在了。在湖面上——”

“湖?哪里的湖?”

“查布林湖。在怀蒙特,还有纽约。罗拉姨妈说——”

“‘罗拉姨妈’——?”

“是妈咪的姐姐。她比妈咪大。比妈咪大。她把我带走,收养了我。她——”

“‘罗拉姨妈’结婚了吗?”

“没有。只有我和她两人。”

“在湖面上发生了什么事?”

“——是在船里,在湖面上。爹地开着船,他们说。他是来接我的,但——我不知道是那一次,还是别的时候。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此时泪水顺着希比尔的脸哗哗地流下来;她再也沉不住气。但她强忍住没有把脸埋在手里。她听得见斯泰尔先生的呼吸加快了,听得见炭笔落在纸上唰唰的声音。

斯泰尔先生轻轻地说:“你那时一定还小——在——不管出了什么事——的时候。”

“我自己不觉得小。但我那时就是小。”

“很久以前吧,是不是?”

“是的。但总在——”

“总在什么地方,亲爱的孩子?”

“在我,我——看见。”

“看见什么?”

“我——不知道。”

“你看见你的妈咪了吗?她很漂亮吗?——你像她吗?”

“别烦我——我不知道。”

希比尔放声大哭起来。斯泰尔先生不知道出于后悔,还是知趣,马上不吱声了。

有人——一定是个骑自行车的人——从他们身后经过,希比尔觉察到那人由于感到古怪而在观察他们:一个女孩子倚在石壁上,泪流满面,一个中年男人蹲着忙个不停地画她。一个画家和他的模特。一个业余画家,一个业余模特。但是,那个女孩在哭,多么奇怪呀!而那个男人却热衷于画她的眼泪!

希比尔闭上眼睛,她感到自己的确成了一根感情疏导管——她确实易动感情。她脚踏实地,但却漂浮起来了。斯泰尔先生就在身边,为她抛了锚,但她还是漂走了。面纱揭开了,她看见了一张脸——妈咪的脸——一张漂亮的桃子脸——一张挚爱而又有点儿任性的脸——妈咪多么年轻呀!可爱的金褐色头发用一条绿色的丝帕高高地挽在头上。电话铃响了,妈咪急忙去接电话。她拿起话筒,喂?喂?哦,哈啰——电话老是响个不停,妈咪总是忙着接电话,她的声音里总是满怀期待,充满希望和惊喜——哦,哈啰。

希比尔再也不能保持姿势。她说:“斯泰尔先生,今天就到这里了,对不起。”

那人惊讶地看着她走开。他在她的身后叫起来,提醒她还没有付钱,但是,她不理睬。希比尔这一天已经受够了做模特的苦楚。她跑起来,逃掉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4

很久以前……

有个姑娘,结婚了,当时她还太小:是这样的吗?

那块桃子脸,那张任性撅起的嘴巴,大惊小怪睁大的眼睛:噢,希比尔,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弯下腰来吻小希比尔,小希比尔高兴而又激动地咯咯笑起来,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要妈咪伸手把她抱上床。

哦,宝贝,你已经大了,不要抱了。太重了!

披散在她肩膀上的头发散发出香水的气味。淡淡的金褐色头发,卷曲的头发。颈脖上挂一条珍珠项链。一条低领的夏裙,上面有像壁纸一样鲜艳的花朵。妈咪!

而爹地呢,爹地在哪里?

他走了,然后又回来了。回来接她,接小希比尔。带她上船。马达声音很大,好像在发牢骚,像蜜蜂愤怒地绕着她的头飞来飞去嗡嗡地叫。希比尔哭了,有个人走来,于是爹地又走了。她听见马达声音提高了,然后渐渐减弱。搅起的水花使她看不清她站在什么地方,何况还是夜晚,但是她没有哭,也没有人骂她。

她记得起妈咪的脸,可是她记不起爹地的模样。

外婆说,你没事,可怜的小亲亲,你没事。罗拉姨妈也紧紧搂住她。你会永远没事的,罗拉姨妈许诺。看见罗拉姨妈哭把人吓坏了:罗拉姨妈从来不哭,不是吗?

强壮的手抱起小希比尔,把她放上床,但感觉不一样。永远不会再有同样的感觉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54

礼物

希比尔站在海岸边。海浪就在她的身边翻腾,拍击——海水涌上沙滩,差点打湿她的脚。浪花后面隐藏着多么大的喧闹!她觉得想笑,无缘无故地想笑。可你知道有理由:他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海滩宽阔、清洁、空无一物,如同一把大扫帚扫过。景色如梦,简单明了。希比尔曾无数次见过这种景色,但今天这种美景在她的眼里却焕然一新。你的父亲;他们说你的父亲永远回不来了:可他回到你的身边了。太阳是冬天的太阳,但是暖洋洋的,十分耀眼。悬在空中的太阳似乎就要迅速落下。黑暗来得很早,太阳虽然暖和,毕竟这是冬天。半个小时后气温将要下降二十度。他根本没死: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着你。现在他回来了。

希比尔哭起来。把脸,热辣辣的脸,埋在手里。她像个小女孩毫无防备地站着。海浪在她的周围溅起浪花,她的鞋子湿了,脚湿了,她会越来越冷,冷得发抖。啊,希比尔!

希比尔转身看见斯泰尔先生坐在海滩上。他看来是失去平衡跌倒的——他的拐杖跌在他的脚下,素描本掉了,高尔夫球帽歪戴在头上。希比尔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她在心里祈祷但愿他没犯心脏病!——斯泰尔先生有气无力地连忙告诉她说,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阵晕眩,觉得脚底没了气力,只得坐下。“我突然被打动了,我想,是你的感情打动了我!不管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说。他不努力站起来,而是笨拙地坐在地上,裤腿和鞋子上沾满潮湿的沙子。此时,希比尔高居于他之上,他斜眼仰望着她,他们之间流动着一股——是理解?是同情?还是认同?——的暖流。

希比尔笑着打破僵局,把手伸给斯泰尔先生帮助他站起来。尽管他十分感动,也非常尴尬,但他也笑了,说:“恐怕我把事情看得太重了吧?”希比尔用力拉他的手。(这双手好大!抓着她的手指好有力!)当他嘴里哼哼着,抬身站起来的时候,希比尔感到他重得惊人—— 一个成年男人,很重。

斯泰尔先生紧挨希比尔站着,还抓着她的手不放。他说:“试验可说是非常成功,以我的眼光看来!恐怕不用再试了。”

希比尔犹豫地笑望着他。他大约和父亲的年龄相当——不是吗?希比尔似乎看到一张比较年轻的面孔穿透斯泰尔先生粗糙、青黄的脸脱颖而出。那个像钩子一样难看的疤痕在阳光下古怪地闪着光。

希比尔有礼貌地把手从斯泰尔先生的手中抽回来,垂下了眼睛。她在颤抖——今天她没有跑步,是专门来会见斯泰尔先生,给他做模特的。她按照他的要求,穿了一件宽松的上衣,一条短裙。她露着腿、光着脚、穿一双拖鞋,浪花打湿了她的腿脚。

希比尔似乎不想让人听见,小声地说:“我的感觉和平常一样,斯泰尔先生。”

他们攀登了一段陡峭的木梯,来到峭壁的顶部。不远处停着斯泰尔先生那辆闪着黑光的豪华轿车。在下午这个时候,公园里人很多;有一群嘻嘻哈哈的中学生在公园里游逛,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希比尔满不在乎。她还没平静下来,哭过后身体虽然发软,人却奇怪地坚强起来,情绪也很高昂。你知道他是谁。你一直知道他是谁。她敏锐地感觉到斯泰尔先生跛着脚走在她的身边,对他喋喋不休的话感到不耐烦。为什么他不开门见山直接说,就一次?

穿制服的司机坐在豪华轿车的方向盘后面。他目不斜视,犹如立正。他的鸭舌帽,白手套。他的侧影像古钱币上的肖像。希比尔不知道这个司机是否知道她的事情——斯泰尔先生是否跟他谈起过她。突然,她整个人兴奋起来,该让某个人知道。

斯泰尔先生说,由于希比尔这天做模特做得很耐心,由于她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他要给她一件礼物——“也就是说,除了酬金,再加一件礼物。”

他打开豪华轿车的后箱,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白色盒子,不好意思地笑着,递给希比尔。“啊,是什么东西?”希比尔叫道。她和罗拉姨妈已经不再交换礼物,交换礼物似乎已经成了老早以前的礼节了。她很高兴这个礼节又恢复了。她揭开盒盖,看见里面有一个漂亮的钱包,是个坤包,羊羔皮的,黑油油发亮。“啊。斯泰尔先生,谢谢你。”希比尔说着拿起坤包。“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呢,亲爱的?”斯泰尔先生催促说,于是希比尔打开坤包,发现里面装着钱——是崭新的纸币——最上面的一张面值二十美元。“我希望你别又多付钱给我,”希比尔不安地说,“——我做模特的时间还没到三个小时。这不公平。”斯泰尔先生笑了,高兴得满面红光。“对谁公平?”他问道,“什么是‘公平’?——我们爱怎样做就怎样做。”

希比尔羞涩地抬起头来,只见斯泰尔先生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至少他眼角的皮肤皱得很厉害。“亲爱的,今天我一定要送你回家。”他笑着说。他的语气里有了新的权威,这种权威看来与希比尔收了他的礼物有关。“天很快就要变凉,你的脚又打湿了。”希比尔犹豫不决。她已经提起坤包,把它凑近鼻子,嗅到了羊羔皮刺鼻的气味:这是一个她从来都没有过的高级坤包。斯泰尔先生飞快地朝四周扫视一眼,似乎怕有人看见;他脸上还挂着笑容。“请上车,布莱克!——你现在不能把我当作陌生人了。”

希比尔还是举棋不定。她半开玩笑地说:“你知道我的名字不是布莱克,对吗,斯泰尔先生?——你是怎样知道的?”

斯泰尔先生也开玩笑地笑道:“不是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

“你不该知道?”

片刻无语。斯泰尔先生轻轻地,但却牢牢地握住希比尔的手腕。他的手指像一条表链箍在她细细的手腕上。

斯泰尔先生凑过去,似乎要把秘密讲给她听:“唔,你们高中圣诞节举行庆典的时候,我的确听过你独唱,那个庆典开得真好;我还得承认,你们排练的时候我也溜进去看了。没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相信我听见导演叫你——‘希比尔’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斯泰尔先生的口中叫出来,希比尔感到头昏目眩。她只能点头表示斯泰尔先生说对了。

“是吗?——我不太有把握是否没有听错。这是个给可爱的姑娘取的可爱的名字。那么‘布莱克’——‘布莱克’是你的姓了?”

希比尔喃喃说道:“是的。”

“是你父亲的姓?”

“不。不是我父亲的姓。”

“噢,为什么不是呢?你知道通常孩子都是跟父亲姓的。”

“因为——”说到这里,希比尔困惑地住了口,没有把握该说什么。“是我母亲的姓。曾经是。”

“啊,真的是!我明白了。”斯泰尔先生笑着说。“唔,说实话,我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换一个时候再来谈这个问题。我们——?”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上车好吗。他把希比尔的手腕握得更紧了,虽然还是和平常一样慈善,语气里却有点儿不耐烦。他抓得格外紧。希比尔站在路边,还拿不定主意,本想默许,同时却感到不该同意。现在还不该。

于是,希比尔紧张地笑着想把手挣脱出来。斯泰尔先生只得放开她,失望地把嘴往下一撇。希比尔向他道谢说,自己喜欢走路。“那么,我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吧?——‘希比尔’?”斯泰尔先生在她身后叫道,“能吗?”

可是希比尔把新坤包紧紧搂在胸前,像小娃娃抱着毛绒玩具一样,快步走开了。

那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在后面跟着吗?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希比尔很想回头望,但是她没有回头。

她努力回忆,在她的一生中是否坐过这样豪华的汽车。她猜想在她父母亲的葬礼上曾经租用过有司机开的豪华轿车,但她没有参加过葬礼;除了外祖母和罗拉姨妈以及其他人的古怪表现——伤心,但在伤心的后面还含有难于启齿、深深的震惊——此外,一切和葬礼有关的事情她一概不记得了。

妈咪在哪里,她问道,爹地在哪里,回答总是一样的:走了。

哭也没有用。大发脾气也没有用。小希比尔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都没有用。这或许就是希比尔学到的第一个教训。

可是爹地没有死,你知道他没有死。你知道,他也知道,为什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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