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2

“你赢了!这里,嗨!她赢了!就在这里!这张牌,这里!这里!乔?派,就在这里!”

露丝左边的一个老太太当天夜晚早些时候曾经和露丝说过几句话(后来才知道她名叫科那丽亚?逖瑟尔;她曾经为奥登家的邻居费拉利打扫过清洁卫生)。她突然叫起来,抓住露丝的手,激动地把桌板上的玉米粒推开;没关系,没关系,露丝的确拿到了一张获胜的牌,她中了宾果,不可避免地中了彩。

又响起了通常的叹息声,抽泣声,愤怒、失望的嘀咕声,但游戏结束了。一个长着一头钢盔似的黄铜色头发的姑娘,嘴里嚼着口香糖,对乔?派读出露丝的号码,乔?派对每个号码都点头认可,说,是的,对了,继续,亲爱的,请到这里来。他满面容光焕发,似乎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迹。100美元的获胜者!第一次光临的顾客(除非他的眼睛骗他)就赢了100美元!

露丝尴尬得一脸绯红,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得走上乔?派的高台接受支票和乔?派的热烈祝贺,乔?派还要在她嘴边响响地给她一个不舒适的热吻(她必须猛然后退,予以拒绝——那男人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实实在在站在那里)。“现在,你在笑,亲爱的,我没说错吧?”他高兴地说。站上台近距离看,他还是一样英俊,只不过白眼球或许显得太白。他头巾上的金别针是一只打鸣的公鸡。他的皮肤晒得很黑,山羊胡子比露丝想象的更黑。“这一个晚上我一直在观察着你,如果你能放松,笑口常开,你会漂亮得多,”乔?派在她的耳朵边悄声说道。他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气味,像蜜饯或者葡萄酒。

露丝有点儿生气地往后退,但还没来得及,乔?派又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冰凉、薄薄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迅速地揉搓。“你是新来的吧,是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来?”他问道。

“是的,”露丝回答说,声音很轻,他只得弯下腰来倾听。

“你是托非特的姑娘吗?住在城里吗?”

“是的。”

“可你在今天夜晚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乔?派的宾果厅?”

“没有。”

“今天夜晚你离开的时候是怀揣100美元的赢家,你有什么感想?”

“噢,感觉就是好——”

“什么?”

“就是好——我从来没有料到——”

“你常玩宾果吗?我是说,你知道,在城里这些教堂,或者在别的地方玩。”

“不。”

“不常玩?来这里只是为了寻开心?第一夜就赢了100美元,这不是走鸿运了吗!——你知道,你真是个引人注目的姑娘,脸色这么好。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多待一会儿,或者,就半个小时吧,等我把东西收拾起来。隔壁就是个很好的酒吧,我注意到你是独自一人来的,是吧?——也许可以在睡觉前喝点饮料,就我们两人?”

“噢,我想不必了,派先生——”

“乔?派!我名叫乔?派,”他笑着说,朝她俯过身来,“你叫什么名字?和花儿有关,对吗?——是某种花,花的名字——”

露丝①感到十分窘迫,只想逃之夭夭。可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太害羞了,不肯把名字告诉乔?派?”他问道。

“我的名字是——奥利维亚,”露丝结结巴巴地说。

“哦。奥利维亚。奥利维亚,是吗……唔,有时候我会读错,你知道,有时候我会被打岔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读错。我从来不以为自己百分之百准确。奥利维亚,那么。好,很好。你为什么这么容易激动,奥利维亚?麦克风不会把我们说的话传出去一个字。十一点左右你有空去喝点饮料吗?嗯?就在隔壁的盖费德,我就住在那里,那里的休息室很舒适,温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没人打扰,就我们两人,没有别的附加条件,没别的……”

“我父亲在等我,而且——”

“走吧,奥利维亚,你是托非特城里的姑娘,你不愿意让一个外城人感到受欢迎?”

“只是——”

“同意了?是吗?是约会吧?我们关门后马上去?就在隔壁的盖费德?”

露丝凝视这个男人,凝视他明亮的眼睛,凝视他头巾上的金鸡纹章,听见自己喃喃地同意了;直到这时乔派才把手放开。

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笑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午夜即将来临,露丝?马洛?奥登发现自己在宾果老板乔?派的陪同下,进了盖费德坟墓似的休息室(这里烟雾缭绕,高高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电视机发出摇曳、光怪陆离的光,即使在这里乔派的白头巾也白得耀眼)。两三个暗影,似乎已被遗忘,默默地坐着,孤独地在喝饮料,显然各不相干。(一个是穿得相当好、扁平的鼻子有点儿红肿的老先生,他有点像露丝的爸爸,当然酒糟鼻除外。)她紧张地吸着“橘子冰花”——这是一种女孩子爱喝的酸酸甜甜的饮料,从1962年以后她再也没有喝过。今天晚上点这种饮料,或者是她的同伴为她点的,因为她想不出别的饮料。乔?派给她讲述到远方旅游的故事——到委内瑞拉、到埃塞俄比亚、到西藏、到冰岛——露丝努力相信他说的话,故意做出无知的样子相信他的话,因为她决意进行到底,把这个古怪的骗子当作自己的情人,当然,只是一夜情人,或者半夜,不管这事要拖多久。“再喝一杯?”乔?派把手放到她的手腕上喃喃问道,她没有把手缩回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3

在吧台上方,倾斜度很大的电视机发出哒、哒、哒的机关枪声,在明亮的绿松石天空下,模糊不清的轮廓,或许是人吧,从白沙上掠过。乔?派感到烦恼,转身朝着吧台里的侍者用手指迅速做了一个反方向的手势,吧台侍者立即把声音调低。吧台侍者对乔?派的尊重给露丝很好的印象。不过,她是很容易被打动的人。不过,她,一般说来,并不容易被打动。不过冒着气泡、刺激性的橘子汁冲昏了她的头脑。

“在这个地球上,从北走到南,从东吃到西,坐货船,坐火车,有时候徒步行走,爬山越岭,这里待一年,那里停留六个月,又在另一个地方过两年,我终于回了家,回到了美国,在国内到处漂泊,直到,你知道,情形良好:有时候对一个城市、对当地的景色、或对另一个人有了好感,你觉得这就是你的命运,”乔?派温柔地说,“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奥利维亚。”

他用两个黝黑的指头抚摸她的手,尽管只感到有点儿痒痒,但她却不寒而栗。

“……命运,”露丝接口说道,“是的,我想我懂。”

她想问乔?派自己赢得是否诚实,是否有意给她赢。因为他早已注意到她。一整夜都在注意她。一个新来的、闷闷不乐、心存疑虑的新客人,聪慧的目光一直怀疑地盯着他,是厅内穿得最保守、最典雅大方的赌客。可他似乎并不急于谈他的生意,而只愿意谈他作为“幸运之兵”的生平——不论他用意何在——而且露丝心中纳闷,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否显得无知,是否带有侮辱性,因为这暗示着他不诚实,宾果赌博有暗箱操作。不过,也许人人都心照不宣,知道有人操纵?——跟赌马一样?

她想问,但不能问。乔?派在身边挨得这么近,他的皮肤这么红润,嘴唇这么暗,牙齿这么白,山羊胡子显得这么阴险狡诈,他的举止——既然“下了台”,既然可以还其“本色”——这么亲密,令人倾倒,使她感到晕头转向(她,露丝?马洛?奥登,通常总是厌恶男人,讨厌男人的肉体,居然听任这个吹牛皮的人以为自己被他引诱了——不过与此同时她感到十分紧张,甚至说话都说不清晰了);不过她必须了解,搞清就里,把它当一回事。然而,乔?派还是讲个不停。仿佛乐此不疲,刚开了个头。仿佛这是正常的谈话。她有什么爱好?养什么宠物?她是不是在托非特长大,又在当地读书?她父母住在什么地方?她丈夫做什么生意?——她是不是专业人士?她外出旅行多吗?她有“事业”吗?她谈过恋爱吗?她有过谈情说爱的打算吗?

露丝羞得一脸绯红,听见自己难为情地吃吃笑,说话磕磕巴巴。乔?派这个穿着丝绸睡裤、缠头巾的小丑,笑得热情过头,搔着她的前臂,凑得更近了。他扬起黑眉毛,白眼球发着光,厚厚的嘴唇撅得恰到好处;此人不可抗拒。连鼻孔都由于装模作样而发亮……露丝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咯咯笑起来。

“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特别是这时候肯跟我来,”乔?派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们可以到我的房间去,在房间里,可以更不受他人干扰。你愿意吗?”

“不,”露丝说,不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头脑清醒过来,“我不是姑娘。三十九岁了,算不得姑娘。”

“在我的房间我们有更多私人的空间。谁也不能打扰我们。”

“我父亲身体不好,他在等我。”

“这个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很可能睡着了!”

“噢,不,不——他患有失眠症,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是吗?我也有失眠,”乔?派激动地挤压着她的手说。“自从有一次在沙漠遇险后……在世界的另一边……不过我以后才给你讲那一次的经历,等我们成了亲密朋友之后才告诉你。如果我俩都失眠,奥利维亚,我们两人可以做伴。托非特的夜这么长。”

“夜是长。”露丝红着脸说。

“可你母亲,她这时没在等你。”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我不用说她得的是什么病,你可以猜得出。这病一直缠着她。她病故后我把所有的东西——我这可笑的事业一直红红火火。我不细说,以免你感到厌烦——把所有的文稿——故事、随笔诸如此类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从此日日夜夜待在家里。我把东西统统烧掉之时感到心情舒畅,回忆起来也感觉良好,而——而此时也觉得挺不错。”露丝对抗地说,喝完了饮料。“所以我知道我以前所做全是一种罪过。”

“你相信罪过,像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姑娘也相信罪过?”乔?派满面笑容地问道。

酒精温暖的气息充满了她的肺部,流遍她的全身,一直贯穿过她的脚趾头,传到她的耳根。她全身热辣辣的,手却依然冰凉:乔?派爱摸就让他摸吧。她就这样在受诱惑。跟她想象的一样又蠢又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想象的这种事情就是这样蠢笨。就这样。正如笛卡尔所见,我就是我,上至我的头,我的身体是我的身体,延伸至太空,在外太空那儿观察所发生的事情一定很有趣,露丝镇定地想道。可她并不镇定。她开始颤抖。但她必须镇定,这一切太荒唐了。

在他们上楼到302号房的路上(电梯出了毛病,或者根本没有电梯,他们必须从楼梯上楼,露丝头昏目眩,楚楚动人,陪同她的人必须用手挽着她的腰),她对乔?派说她不应该得奖,该退还那100美元,或者把100美元给洛白丽亚。(可她不知道洛白丽亚姓什么,真遗憾!)因为实际上是洛白丽亚的牌赢了,而不是她的牌赢。乔?派虽然看起来并没有听明白,但却一路点头。他把门锁打开的时候,露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或者不如说坦白,十一岁的时候做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乔?派把她领进房,开灯,房间刹时像舞台一样明晃晃地亮起来,连电视机也开了。但他紧跟着关了电视机。地毯的纹路宛如蛇群,露丝看得眼花缭乱,她口齿不清地结束自己的坦白道:“……她那么逗人爱,长得那么漂亮,我恨她,上学的时候我比她早离开家,从家里走出来以后我就放慢脚步让她赶上来。有时候这法子有效,有时候没有效。我就是恨她。我买了一张情人节卡片,是那种打趣式的,大约一英尺长,卡片很有光泽,面子上印着一个愚人,打开卡片你就可以看见母亲曾经爱过我,可是,她死了,于是我把它送给桑德拉,因为她的母亲死了……我们在五年级的时候……还有……还有……”

乔?派取下金鸡,解开头巾,头巾很长。露丝咧着嘴摸索衣扣,扣子很小,是用布包的,她费了好大的劲也解不开。可后来终于把扣子解开了,站着喘大气。

她将把这件事当作并非个人的事情看待。我必须这样想,只是身体上的事,与精神无关,权且把它当作妇科检查。可露丝憎恨这类妇科检查。憎恨、害怕,总是推迟,在最后一刻取消预约。我活该,她常常这样想。万一……可她母亲的癌症在别处,在身体的另一个部位。也许其间并无联系。

乔?派的头上覆盖着苔藓似的黑头发,显然很厚,但剪得很短,他想必前些时候理的发,现在头发正参差不齐地长出来。发际线的皮肤跟露丝一样雪白。他甜蜜地微笑着,诧异地打量露丝,突然一把扯下山羊胡子。露丝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你要干什么,奥利维亚?”他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3

地板突然在脚下一滑,她险些跌进乔?派的怀里。她后退一步,地板在她的重压下往下一沉。她紧张地扯开衣裙上整齐、难看的小扣子。“我——我——我已经不能再快了,”她喃喃说道。

乔?派摸着变成粉红色、看上去似乎有点擦伤的下巴颏,凝视着露丝?马洛?奥登。即使不缠大头巾,不戴山羊胡子,他也是个很帅的男人,有风度,肩膀略略向上耸。他凝视着露丝,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奥利维亚?”他叫道。

她用力一扯,把裙子上半部拉开,一粒扣子掉下来。简直是胡闹。可没时间仔细考虑,有点儿不对头。裙子老是脱不下来。她发现皮带还紧紧地扣着,当然裙子脱不下来。要不是那个笨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就不会慌乱得连裙子都解不开。她懊丧地哭起来,把裙子的背带从肩膀上拉下来,露出胸膛,露出不发达的小乳房。露丝?马洛?奥登从前在公立学校读书那么多年,胆子一直很小,在女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一想到要袒露身体就羞得面红耳赤,而此时她却厚颜无耻地在陌生人面前剥光衣服,那人却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人似的。

“可奥利维亚你干什么呀?……”他问道。

他问得既惊讶又一本正经。

露丝擦干眼泪望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可奥利维亚,人不会这样做,不是这个样子,不这么快,这么气愤,”乔?派说。他失望地眯起眼睛,眉毛也随之弯了,摆出一副尊严的架势。“我认为你误会我的用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人不会……什么样的人……”露丝呜咽着说。她得急速地眨眼才看得清楚眼前这个人,可是眼泪不断地涌进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几个小时前她很不以为然地化了重妆,妆化得很不均匀,眼泪会在厚厚的脂粉上留下泪痕。出差错了。大错特错。为什么这个笨蛋怜悯地望着我?

“规矩人,”乔?派慢悠悠地说。

“可我——我——”

“规矩人,”他压低嗓门说,嘴角显出一个嘲讽的酒窝。

虽然喉咙里热辣辣地直冒火,露丝却浑身颤抖起来。她的胸膛铁青,淡棕色的奶头害怕地硬起来。又冷又怕,清醒过来了。她企图用手臂遮挡乔?派的炯炯目光,但为时以晚:乔?派一切都看见了。地板又开始倾斜,慢慢地、慢慢地,如果再不停下来,她就要倒了。不管她如何抗拒,如果向后仰,企图稳住发抖的脚跟,她都要倒在他的怀里。

“可我以为——难道你——你不想吗——?”她喃喃说道。

乔?派伸直腰。他实在是个身躯高大的人:那个身穿银灰色束腰上衣、黑灯笼裤、一撇山羊胡子挂在愠怒的笑脸上、厌恶地眯缝着眼睛的宾果老板其实是个身躯高大的人。他摇着头说,不。露丝嚎啕大哭起来。他又说不,不。

她流泪,她恳求,她头昏眼花趔趄地往前扑。出了差错,但她不理解错在哪里。脑子不由自主飞快地转起来。她已经选好了冷静、聪明的词语,说出来大可赢回面子。但乔?派不知道她的打算,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对她根本不在乎。

“不!”他对她毫不容情地厉声喝道。

她一定是在他面前扑倒,一定是跪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揪住她光溜溜的肩膀,血往脸上涌,黑起脸,抓住她拼命摇晃。她被突如其来、十分猛烈地摇晃弄得前仰后合,一会儿碰着办公桌,一会儿碰着墙壁。她的后脑勺撞到墙壁上,牙齿直打架,眼睛圆睁,却什么也看不见。

“不不不不。”

突然她跌到地板上,右嘴角碰到一个东西。空气中怒气重重。她抬头仰望,只看见一个脑袋犹如子弹头、瞪着发狂湿润的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没有灯罩的电灯泡直接拧进天花板上的螺口,离得那么遥远,遥远。灯泡发出明亮炫目的光,宛如太阳照着他的后脑勺。

“但我——我以为——”她喃喃说道。

“神气活现地走进乔?派的宾果厅,把乔?派的宾果厅玷污;神气活现地跑到这里,玷污我的房间,你有什么话可为自己开脱的,小姐!”乔?派说着一把把她揪起,胡乱拉上她的衣服,又抓住她的肩膀,粗鲁地把她往房门口推,没有丁点儿怜香惜玉、不讲究丁点儿礼貌,为什么他对她满不在乎!——接着,她进了走廊,她那个享有专利权的钱包随之被扔了出来,302号房“砰”地一声关上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露丝摸不着头脑。她盯着302号房门,似乎期待着房门打开。可房门没开。在远处下面的大厅里,有人打开房门探头张望,一见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也连忙关了那扇门。于是,就剩下露丝孤零零一个人。

她完全麻木了,不知道疼痛:只觉得下巴上有点儿针刺的感觉,被乔?派的鬼爪使大力狠狠抓过的肩膀还在悸动。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呢……

她像个喝醉了的女人摇摇晃晃走过走廊,一只手紧紧抓住裙子,另一只手笨拙地把钱包压在腰旁。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嘟嘟囔馕像个喝醉了的女人。她就是一个喝醉了的女人。“你所说的人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人——”

要是他把她搂在怀里,那该多好!要是他爱她,那该多好!

在安全梯的第一个平台她突然昏眩得厉害,心想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原地坐下。马上坐下。她的头随着她无法控制的脉动打鼓,她相信那是宾果老板的脉动,他愤怒的声音也钻进了她的脑袋,在她的脑袋里乱窜,与她自己的思想搅和在一起。口里有一潭东西往上涌——她呕出一口鲜血——发现有一颗前面的牙齿松了,旁边的门牙也在牙槽内前后摇动。

“啊,乔?派,”她低声叫道,“亲爱的耶稣基督你干了什么呀——”

她抽噎着摸索钱包的仿金扣,费劲打开了钱包,往里摸。一面呜咽,一面要看看是否——可是不见了——她找不到——哦,在这里,毕竟还在,折叠得很小,有点儿皱巴巴的(因为她当时感到很尴尬,飞快地把它塞进钱包):那张100美元的支票。一张没有签字的支票,如果当时她的眼睛能集中注意力看久一会儿,那上面应该有乔?派粗体的黑色签名。

“乔?派,什么人,”她抽噎着说,泪眼眨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样的人,在哪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4

白猫

有一位自食其力的先生,在大约五十六岁的时候对比他年轻得多的太太养的波斯猫产生了强烈的憎恨。

这只猫是他几年前和妻子结婚后送给妻子的,那时候这只猫还是一只小猫咪,所以他对猫的憎恨就显得特别可笑。猫的名字——米兰达——也是他用自己最喜爱的莎士比亚作品中女主角的名字给取的。可笑的还有,他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轻易地动感情。除了他的妻子,他对任何人都不怎么喜欢(他结婚晚,这是他第一次婚姻;而妻子则是二婚),也恨不起来,因为他认为,憎恨别人有损自己的尊严。他对谁该那么认真?作为一个自食其力的绅士,他具有大多数人没有的、不依赖别人的精神。

尤利斯?缪尔身材纤瘦,眼窝深陷,眼神暗淡,眼睛没有特别的颜色;头发渐渐花白,开始稀疏,像婴儿的头发一样纤细;脸窄,有皱纹,可用轮廓分明来形容。他具有老一代美国人的血统,轻易不干时髦的苦差事,也不轻易动用其身份的权力:他知道他是谁,他的祖先是谁,他认为这些都不重要。他在美国和在国外所受的教育不是出于学者的兴趣,而是一种业余爱好,他无意深入钻研。毕竟生活才是人的主要学习科目。

缪尔先生能流利地说几种语言,但他却惯于颠三倒四地乱用词句,仿佛在把这些外国语翻译成本地的标准话。他举止谨慎,有自知之明,不虚荣、傲慢,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低声下气。他爱收藏(主要收藏稀罕的书籍和钱币),但他当然不会孜孜以求;对他的同道中某些人的狂热感到困惑,并嗤之以鼻。因此他对其妻漂亮的白猫突然爆发憎恨,使他自己感到惊讶,有一阵子还使他感到好笑。还是感到害怕?他肯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憎恨初起的时候只是家庭内部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在公众场合下如此受尊敬的人物——公众认为当之无愧的品德高尚的重要人物——竟然允许家里发生这种虐待行为。倒不是因为他天真得不知道猫有自己的方法让人了解它们的喜好,而它们的方法不像人所具有的那样微妙、机智。随着猫儿越长越大,越来越被惯坏,越来越挑剔,显然不喜欢他了。当然它最喜欢爱丽萨;其次是一两个帮工。而且常有第一次拜访缪尔的陌生人赢得或者看起来会赢得米兰达反复无常的欢心。“米兰达!过来!”缪尔先生喊道——声音够温柔,够有说服力,实际上这是尊重这个畜生的愚蠢态度——但在这种时候米兰达对他却漠然视之,眼睛连眨都不眨,不往他走过来。它似乎在说,人家对你不以为然,你却想向人家献殷勤,真是个大傻瓜!

如果他想把它抱起来——如果他试着逗它,想使它顺从——它会真像一只被陌生人捉住的猫,全力挣扎,跳下去。有一次当它扭动着摆脱他的时候,意外地抓伤了他的手背,血流出来,在他的餐服袖子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迹。“尤利斯,亲爱的,伤着了吗?”爱丽萨问道。“没伤着,”缪尔先生回答道,用手绢轻轻压着被抓伤的地方。“我想,它一定是人来疯,”爱丽萨说,“你知道它很敏感。”“我确实知道,”缪尔先生温和地说,对客人们眨眨眼睛,但头上青筋直跳,心想恨不得徒手将它勒死——可惜他不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更令人气恼的是那只猫对他习以为常的反感。夜晚当他和爱丽萨各自坐在沙发的一头读书的时候,米兰达总是常常不请自来,跳到爱丽萨的大腿上——但只要缪尔先生一碰它,就立即缩回去。他承认受到伤害。他承认被逗乐了。“恐怕米兰达再也不爱我了。”他伤心地说。(虽然实际上他不记得这只猫什么时候爱过他,或许在它还是一只小猫咪,感情不分青红皂白的时候?)爱丽萨笑了,怀着歉意地说:“它当然爱你,尤利斯,”猫在她的大腿上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给人以美的感受。“可——你知道猫是怎样的。”

“确实,我在学,”缪尔先生说,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他的确在学——学他难以名状的东西。

起初是什么让他有了这个主意——实际上是个想法——要杀死米兰达,事后他也说不清了。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位是妻子的导演,看着米兰达摩擦他的脚踝,在客人的小圈子里嬉闹,获得客人的赞美(就连对猫最反感的人也忍不住对米兰达发出赞叹——抚摸它,挠它的耳背,像白痴一样叽哩咕噜地和它讲话),缪尔先生发觉自己有了这个想法。既然这只猫是自作主张带回家的,为了它自己付了一大笔钱,那么它就是他的了,可以任由他处置。不错,这只纯种波斯猫是这一家子珍贵的东西——这一家子不随便购置物品,也不买便宜的东西——爱丽萨喜欢它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说到底猫是属于缪尔先生的。只有他对这只猫握有生死大权,难道不是吗?

“多么美丽的动物!是公的还是母的?”

有个客人问缪尔先生(实际上是爱丽萨的客人;自从她重操戏剧生涯,她就交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新朋友),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这个问题像个谜语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是公的还是母的?”

“当然是母的,”缪尔先生愉快地回答道,“毕竟它的名字是米兰达。”

他拿不定主意:是该等到爱丽萨开始排练新剧,还是该趁着他的决心没有动摇之前下手?(爱丽萨虽然只不过是个次要演员,但却被看好,当上了百老汇九月份即将上演的一出新剧中女主角的替补演员。)他该怎样干掉它呢?他不能把它扼死——不能干这么直接、这么狠心、这么残暴的事——也不能装作出事故开车把它轧死。(尽管确实有这样的偶然性)有一个仲夏之夜,丝毛光洁的米兰达悄悄地迂回爬到爱丽萨的新朋友阿尔本的腿上(阿尔本是演员、作家、导演,才华横溢),他们的话题转到众所周知的谋杀案——谈到毒药——缪尔先生就简单地想:当然,要用毒药。

第二天早晨,他在园丁的棚屋里翻寻,在一个10磅装的袋子里找到了用剩下的白色颗粒状老鼠药。去年夏天,家里老鼠闹得凶,园丁在阁楼和地窖里放了老鼠药。(效果极佳,缪尔先生猜想,无论怎么说,老鼠肯定没有了。)用毒药精明之处在于毒药会产生干渴感——因此动物吃了诱饵以后,就会被迫离开家去寻找水喝,死在外面。毒药是否“仁慈”,缪尔先生不得而知。

他可以利用仆人们星期天夜晚放假的机会——因为虽然爱丽萨的排练还没开始,但她得在城里住几天。这一来,缪尔先生就要亲自在厨房角落喂猫,猫习惯了在那里进食。他把一汤匙老鼠药碾碎,拌进猫食里(这畜生给惯得多么娇,自从它七个月来到这个家,就一直喂的是高蛋白、高维他命的特种猫食,还要加剁碎的肝脏、鸡下水等,上帝才知道还添加了什么东西。尽管缪尔先生懊悔地不得不承认惯坏它自己也有份)。

米兰达和往常一样挑剔而贪婪地吃,根本没意识到主人在场,或对主人心怀感激之情。在猫的眼里,可能把他当作仆人,或者根本不是东西,如果说它觉察出了有点儿不对劲——例如,它饮水的盘子被拿走后就没有再放回来——它也像个真正的贵族一样不动声色。在他认识的人或动物中,有谁像这只白波斯猫一样自鸣得意到了极点?

缪尔先生看着米兰达有条不紊地毒杀自己,不但没有预期的兴高采烈,就连纠正错误、正义得到伸张的满足感也没有(不管所谓的正义是多么的暧昧)。——反而流露出深深的懊悔之情。这个惯坏了的畜生该死,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猫的一生必定对鸟儿们、老鼠和兔子们犯下了数不清的残忍罪行!但毒杀波斯猫使他感到悲怆,他,尤利斯?缪尔——为它花了一大笔钱,事实上也分享了它所带来的骄傲和自豪——竟然发现自己必须充当刽子手的角色。但这事不得不做,尽管他或许忘了为什么不得不这样干,但他知道只有他一人命中注定要干这件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5

前几天夜晚,有几个客人来吃饭,他们坐在阳台上的时候,一团雪白的米兰达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跳上花园的墙头——竖起羽毛般飘逸的尾巴,高昂着头,项上一圈丝毛飘拂,金色的眼睛闪射出光芒——爱丽萨似乎在向大家示意地说道。“这是米兰达,来向你们问好。它难道不是很美吗!”爱丽萨高兴地叫道(看来赞赏这只猫的美丽她总是不厌其烦——这是一种天真的自我陶醉——缪尔先生想道)。受到一番通常的赞扬,或者不如说吹捧之后,那只猫理了理身上的毛——充分认识到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就猛然优雅地一跃,消失在陡峭的石头阶梯下,往河堤的方向去了。缪尔先生这时明白了米兰达令人感兴趣的奥秘:它所代表的是一种既不刻意造就却又需要的美:这种美考虑到它的血统完全是人培育出来的,而考虑到它是血肉之躯则完全是天生的:生来如此。

可天生的就永远不会改变吗——天生的?

此时,白猫已经吃饱了(和平常一样,盘子里还剩下许多),缪尔先生大声说:“但是,美丽救不了你的命。”他的声音里无限的懊悔夹杂着十二分的满意。

那只猫停下来,睁圆了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它知道?它——已经知道了?在他看来,这只猫从来都没有现在这么漂亮:一身纯白的毛,丝一般光滑、柔软;颈上那一圈毛犹如刚刚梳理过,十分整齐;惯于使性子的脸像哈巴狗一样宽,一样圆,腮边的须毛刚直;长得很好的耳朵伶俐地竖着。当然,还有那对眼睛……

米兰达的眼睛曾经一直使他着迷,那对金茶色的眼睛能够神秘地闪耀出似乎随心所欲的光芒。自然,是在夜里,在月光的反射下,或者在缪尔先生自己坐车回家的时候,在车前灯的照射下——波斯猫眼里的光泽像两束细小的光芒。“你认为是米兰达吗?”爱丽萨看见路边长长的草丛中闪动着两束光,总是这样问。“或许是的,”缪尔先生总是这样回答。“啊,它在等我们!多么亲切啊!它在等我们回家!”爱丽萨总是像孩子一样激动地叫着说。缪尔先生一句话也不说——说不定猫根本不知道他们不在家,更不用说迫切地等待他们回家了。

猫的眼睛在缪尔先生看来不正常的还有另一点,那就是,人的眼球都是白的,虹膜则是彩色的;而猫的眼球是有颜色的,或绿,或灰,或蓝——整个眼球都是彩色的!虹膜则神奇地随光线的强弱或激动的程度而变化,可以缩得跟刀片一样薄,或者扩大到几乎遮黑整个眼睛……此刻,波斯猫抬头注视着他,眼睛的虹膜扩大,使得眼睛的色彩几乎消失殆尽。

“现在,美丽救不了你的命。光有美丽是不够的,”缪尔先生静静地说。他颤抖着手把门打开,把放猫出去。猫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东西!——居然轻轻地擦他的脚,它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擦他的脚了。或许好几年了?

爱丽萨比缪尔小二十岁,可看上去还要年轻:她长得娇小玲珑,有一双美丽的棕色大眼睛,长发披肩;乐观开朗,有时宛如天真无邪的少女被训练有素得狂热有加。她是个胸无大志的二流演员——她自己毫不掩饰地承认——毕竟,要认真做个职业演员是非常辛苦的,即使能在竞争中站稳脚跟,也要受大罪,吃大苦。

“何况,尤利斯对我当然是呵护有加的,”她常常挽着缪尔的手,或者把头靠在缪尔的肩膀上说,“一切我想拥有的我都有了,真的,就在这儿。”她指的是郊外的房子,是结婚的时候缪尔先生买给她的(当然他们在曼哈顿还有一套公寓,往南走两个小时就到了。但缪尔先生变得不喜欢城市了——城市像猫抓屏风一样刺激他的神经——因此难得去一趟)。在和缪尔先生结婚前,爱丽萨在第一次婚姻死亡后,用做姑娘时的姓郝茜断断续续地从影了八年。她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和一个名气很大(也臭名昭著)的好莱坞演员订的婚,这次婚姻对爱丽萨而言无异于一场不愿提及的灾难(缪尔先生也无意询问,那几年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似乎根本不存在)。

在他们相遇的时候,爱丽萨在事业上正处于她所说的暂时隐退的时期。她在百老汇小有成就,但没有一路顺风。真的值得继续干下去,继续尝试吗?一季复一季折磨人的试演,一季复一季地和新面孔、“有潜质”的新天才竞争……她的第一次婚姻很糟糕地告吹后,她和许多不同层次的人有过情爱之事(到底有多少,确切的数字缪尔先生永远搞不清楚),或许是到了该放松,过私生活的时候了。恰巧这时尤利斯?缪尔来了,他不怎么有魅力,但有钱,有教养,迷上了她,于是——成了。

当然,缪尔先生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他比对她献过殷勤的任何男人更有钱向她献殷勤。在她身上,他似乎能看到谁也看不见的优点。别看他沉默寡言,毫不张扬,他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活跃到了极点,夸张得不得了。而且满不在乎,一味夸口地说他爱爱丽萨胜过爱丽萨爱他——即使爱丽萨辩解说自己的确爱他,他也坚持不改口——要不是这样,她会同意嫁给他吗?

有几年,他们含糊其辞地说起“生个孩子”,但总是不了了之。爱丽萨不是太忙,就是身体不够理想;或者因为是在旅途中;或者因为缪尔先生害怕生了孩子对他们的婚姻会产生不可预见的影响。(有了孩子爱丽萨给他的时间就会减少,说得没错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为死后没有后裔的想法而感到苦恼——也就是说,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但是他无计可施。

他们的社交生活十分丰富;他们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人。毕竟,他们有一只华丽的白波斯猫。“如果家里有个小比比,米兰达心里一定不好受,”爱丽萨说,“我们真的不能使它在精神上受到伤害。”

“的确不能,”缪尔先生赞同地说。

接着,爱丽萨突如其来地决定重操演艺,重拾她严肃称之为的“事业”。似乎这个事业是除米兰达以外最重要的大事,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缪尔先生也为她感到高兴。他为妻子的事业心感到自豪,而且眼看着她的朋友、熟人以及与她合作的人的圈子越来越扩大,他却一点儿也不嫉妒。他不嫉妒与她同侪的男女演员——利卡、曼利奥、洛宾、希比尔、埃米尔,一个个轮流来访。现在是阿尔本,他有一双闪光湿润的眼睛,活泼而甜蜜的微笑;他也不嫉妒她在外面度过的时间;如果她在家,也不嫉妒她独自一人关在他们称之为工作室的房间内,专心致志地埋头于她的工作。成熟了的爱丽萨?郝茜具有充分的好心情,她的好心情给了她更多出演的机会,甚至能够出演那些非用年龄比她大的演员扮演的角色,尽管这些演员的体貌也很美。她的演技也大有长进,越来越精湛——人人都这样说。

确实,缪尔先生为她感到骄傲,为她感到幸福。如果说他偶尔有点儿怨恨——或者,算不得怨恨,而是有点儿悔不该使他们的生活分了叉——他十足的绅士风度也不容许他怒形于色。

“米兰达在哪里?你今天见过米兰达吗?”

中午过了,四点钟了,天快黑了,米兰达还是没有回来。爱丽萨几乎一整天都在打电话——电话铃似乎总是不停地响——到后来她才渐渐觉察到猫一直不在。她走到外面去唤猫;她派仆人出去找。缪尔先生当然也帮着找,从房屋周围一直找到树林里。他双手合拢,围住嘴巴,提高嗓门,声音颤抖地叫唤:“猫咪,猫咪,猫咪,猫咪!猫咪,猫咪,猫咪——”多么可悲,多么愚蠢——多么劳而无功!然而就得这样做。按清白无辜的情况下该做的那样做。尤利斯?缪尔,丈夫中最关心妻子的丈夫,为找妻子的波斯猫踏遍了树林下的草丛……

可怜的爱丽萨!她会心痛欲裂好几天——或者几个星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6

而他,也会想米兰达——至少把它当作家里的一件摆设。毕竟到今年秋天已经养了它十年。

那天的晚餐十分压抑,相当沉闷。不单因为米兰达不见了(看起来爱丽萨确实真正非同寻常地不安),而且因为只有缪尔先生和他的太太两人吃饭;餐桌只摆两个人的餐具从美学观点看上去总是显得不对头。而且,静悄悄的,多么不自然……缪尔先生试图谈话,但他的声音很快减弱,内疚地沉默下来。饭吃到一半,爱丽萨接了一个电话(当然是从曼哈顿打来的——是她的代理人,不然就是她的导演,再不就是阿尔本,或者一个女朋友——是个紧急的电话,否则爱丽萨不会在这个亲密的时刻接听)。缪尔先生——垂头丧气,心里很不痛快地——恍恍糊糊、味同嚼蜡地独自吃完饭。他回忆起头天夜晚——气味呛鼻的猫食,白色颗粒状的毒药,那只精明的动物仰望着他的模样,在他的脚上摩擦的样子,羞答答的……姿势,是爱?是责备?还是嘲笑?他又重新感到一阵负疚感的刺痛,可更强烈的满足感刺痛着他的五脏六腑。接着,他抬头向上一望,偶然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花园的墙头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当然,是米兰达回家了。

他瞪大眼睛望,大吃一惊。他瞪大眼睛望,张口结舌——等着那个鬼怪消失。

他头昏目眩慢慢地站起来,故作欣喜地向隔壁房间的爱丽萨喊道:“米兰达回家了!”

他大声叫道:“爱丽萨!亲爱的!米兰达回家了!”

米兰达果然来了,确实是米兰达,它从阳台往饭厅窥视,眼里闪烁出金茶色的幽光。缪尔先生浑身颤抖,脑筋却在飞快地转,既要接受这个事实,又要找个合乎逻辑的理由来接纳这个事实。它把毒药吐出来了,一定是这样。噢,一定是这样的!要不然,就是因为在花园的棚子里度过了又冷又湿的一夜之后,毒药失效了。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急忙推开拉门,放白猫进来。他激动得声音颤抖地叫道:“爱丽萨,好消息!米兰达回家了!”

爱丽萨高兴到了极点,心醉神迷地把白猫抱在怀里。缪尔先生也头一次真正松了一口气。他抚摸着米兰达蓬松的尾巴想道——自己的行为太残忍、自私——肯定是与自己的品格相悖的——他决定既然米兰达能够从主人手下死里逃生,就应该准予生存。他不会再下手了。

尤利斯?缪尔先生在四十六岁结婚前,跟大多数没有结过婚的男女的性格一样——内向、神经过敏;观察生活,而不参与生活——他们认为婚姻状态就是无条件地结合;他曾经认为夫与妻是真实意义上的血肉一体,而不仅仅是词汇上的比喻意义。然而他自己的婚姻却无可挽回地每况愈下,以告吹结束,而且看来没有指望复婚。毕竟他快满五十七岁了。(尽管有时候他感到纳闷:五十七岁真的老了吗?)

他们结婚的头二三年(当时爱丽萨的舞台生涯处在她所谓的隐退时期),他们像任何夫妻一样同睡一张双人床——或者按照缪尔先生的想法任何夫妻都是如此(因为他本人的婚姻并未使他受到启迪,从而认识到“结婚”的一般意义)。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爱丽萨开始轻轻地抱怨睡不着,因为缪尔先生夜里总是睡不安宁——翻来覆去,伸脚踢腿,高声叫喊,有时候甚至惊恐地喊叫,被她叫醒后,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接着他羞愧地连声道歉,然后悄悄走进另一个房间里去睡觉,如果他还睡得着,下半夜就睡在那里。尽管这种情况使缪尔先生感到怏怏不乐,他还是完全同情爱丽萨;他甚至有理由相信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他(她神经特别敏感)受了许多不眠之夜的痛苦而没有对他诉说。她就是这么体贴的人;这么不情愿伤害别人的人。

结果,他们形成了一个惬意的常规,每天夜晚他们就寝的时候缪尔先生先和爱丽萨共度半个小时左右,然后为了不打扰她,缪尔先生就踮着脚尖走进另一个房间,在那里他可以不受干扰地睡一觉(如果他偶尔做的噩梦不来打扰他的话,他确实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倒认为最坏的梦是不能把他唤醒的梦)。

然而,最近这几年,情况竟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爱丽萨养成晚睡的习惯——在床上读书,或者看电视,更有甚者,不时打电话聊天——于是,缪尔先生最多只能吻她一下,道个晚安,不上她的床,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睡觉。有时候在睡梦中他臆想爱丽萨叫他回去——醒来后急忙穿过黑暗的走廊,怀着迫切而充满希望的心情,在她的门口站一两分钟。在这种时候他不敢提高嗓门,只是喃喃地问道:“爱丽萨?爱丽萨,我最亲爱的?是你在叫我吗?”

米兰达晚上的恶习跟缪尔先生的噩梦一样不可预见,一样变化无常。它有时候会舒适地蜷缩在爱丽萨的床脚,平静地睡到天明,可有时候则非要让人把它放出去不可,对爱丽萨喜欢它睡在床上不予理会。知道白猫一整夜睡在床上,感到脚下有一只温暖、实在的猫压在绸缎的铺盖上,就有某种舒适感——爱丽萨承认,这是孩子气的想法。

不过爱丽萨当然知道,人不能强迫猫做它不愿做的事。“自然法则似乎总是这样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毒杀猫的手段落空几天后,缪尔先生在暮霭中驾车回家的路上,或许离家只有一英里了,他看见那只白猫站在道路前方——纹丝不动地站在另一条车道上,也许是在车前灯的照耀下吓呆了。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只是吓唬它一下——于是,他打转方向盘,朝它驶过去。猫儿金色的眼睛里闪出诧异而茫然的光芒——也许是恐惧,或者认出来了——这只是重新调整平衡,缪尔先生一边更加用力地踩加速器,对准白波斯猫驶去,一边想道——就在白猫往沟里跳的时候,车子的左前轮撞到了它。只听见砰地一下和一声猫的惨叫——难以置信的惨叫——就干掉了它。

我的上帝!它就这样被干掉了!

缪尔先生口干舌燥,浑身颤抖,他从汽车后视镜里看见路上有一团被压碎的白色物体;看见它的周围溅开一滩猩红色的液体。他并无意杀死米兰达,然而这一次他却真正结果了它——没有预谋,因此他是无罪的。

现在,这事一劳永逸地干妥了。

“再多的后悔也无法使它复活了,”他慢悠悠、心存疑虑地说。

缪尔先生是开车到村子里的药店替爱丽萨买药——她为了演戏的事情进了城,很晚才坐通勤火车回到家里。火车上很拥挤,一回到家偏头痛就发作,马上躺倒了。现在,他要把止痛片递给妻子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伪君子、畜生。他心怀愧疚,明知爱丽萨如果知道他干下的勾当,她的偏头痛会厉害十倍。然而,他怎样才能解释清楚,他这一次并不是蓄意杀害米兰达,而是汽车的方向盘不听使唤,使他驾驭不住?缪尔先生加快速度,朝家里驶去,浑身还在颤抖,心情还平静不下来,回忆起刚才的事故,仿佛自己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场惨死。

他也记得那只猫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就在被撞上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却没有立即停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6

在这部漂亮的英国造的汽车挡板上,有没有留下凹痕?没有。

左前轮有没有血渍?没有。

有没有任何出了车祸的迹象,哪怕是最轻微的,最无辜的那种?没有。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缪尔先生快乐地自言自语,一步连跨两级台阶向爱丽萨的房间走去。他抬手敲门的时候,听见爱丽萨显然好得多了,也多多少少使他放下心来。她正生气勃勃地给人打电话;甚至谈笑风生,声音清亮,使他想起温和的夏夜里和谐的风声。爱和感激之情在他心里膨胀。“亲爱的爱丽萨,从今往后我们会很幸福!”

接着,怪事发生了,简直难以置信。大约在就寝的时间,白猫又出现了。它根本没死。

天时已经很晚,缪尔先生在爱丽萨的房间里喝白兰地,他第一个看见米兰达:它爬到屋顶——大概是沿着玫瑰架子爬上去的,为了上屋顶,它常常这样爬——此刻,它那哈巴狗似的脸出现在一扇窗前,重现了几天夜晚前可怕的样子。缪尔先生惊呆了,浑身麻木,不能动弹,是爱丽萨从床上跳下来,把猫放进房。

“米兰达!你真会捣鬼!你在搞什么花样?”

白猫不见的时间肯定没长到该为它操心的地步。但爱丽萨热情得就跟很久不见它一样。而缪尔先生——一颗心在胸中怦怦直跳,骨子里虽然极不情愿,十分别扭——虽然容易识破,但只得伪装下去。他希望爱丽萨不会发觉他眼睛里必然流露出来的病态的恐惧。

他用汽车压到的必定是另一只猫,而不是米兰达……显然不是米兰达。另一只棕色眼睛的白波斯猫,而不是他自己那只。

爱丽萨叽叽咕咕地和猫讲话,抚摸它,鼓励它在床上安顿下来过夜,可是过了一会儿米兰达就从床上跳下来,抓挠着要出去:它想吃晚饭,它饿了;它已经得够了女主人的爱抚。它的男主人反感地凝视着它,它却不瞧他一眼。现在他知道他必须把它弄死——只为了证明他做得到。

有了这一段插曲之后,那只猫精明地躲着缪尔先生——不像往常那样出于懒得理会,而是出于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改变了。他知道,猫不可能意识到他试图杀死它——但它必定可以觉察出来。或许它曾经躲在路边的灌木丛中,目睹他的汽车瞄准它不幸的幽灵,把它撞倒……

缪尔先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的确,极不可能。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又怎样解释他在场的时候猫的表现——它自然流露或者假装出来的动物类的害怕?他一走进房间,它就跳上柜子顶,似乎不想挡他的路;跳到壁炉上(似乎故意把一个小玉雕像碰下来,掉到壁炉旁边,摔得粉碎),用尖利的脚爪抓硬木地板,很不文雅地从门口挤出去。有时,他在户外无意碰到它,它很可能呼啦啦爬上玫瑰棚,或者葡萄藤架,或者上树;或者像野猫一样钻进灌木丛中。如果爱丽萨碰巧在场,她一定会感到大为震惊,因为猫的行为荒唐。“你认为米兰达是不是病了?”她问道,“要带它去看兽医吗?”缪尔先生惶惶不安地说未必能把它捉住带去看兽医——至少他没有把握。

在一阵冲动的促使下,他想向爱丽萨坦白自己的罪行,或者不如说他企图犯的罪。他杀了那个讨厌的畜生——可它没有死。

八月底的一天晚上,缪尔先生梦见一对闪闪发亮、和身体分离的眼睛。眼睛中央是黑黑的,黑黑的虹膜,犹如老式锁眼:开向太虚的两条槽。他动弹不得,无法保护自己,有一大团暖呼呼、毛茸茸十分华丽的重物压在胸口上……压在脸上!长着胡须的白猫嘴巴紧贴着他的嘴,吻了他一下,这一吻把他体内的气吸走了,他就要下地狱了……

“噢,别!饶命!上帝——”

潮湿的猫的嘴巴贴在他的嘴巴上,把生命之气从他体内吸走,而他又不能动弹,不能挣脱——他的手臂像铅一样沉重垂在两侧,浑身麻木……

“饶命……饶命!”

他的喊声,他在被窝里惊恐的翻滚把他弄醒了。虽然他立即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呼吸仍然十分急促,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心怦怦地跳得非常厉害,他怕就要死了:前个星期给他看病的大夫不是严肃地告诫他,说他即将患心脏病,或许会心力衰竭吗?而他一生中血压从来没有这么高过,实在闹不明白原因何在……

缪尔先生从潮湿、凌乱的被褥里抽出身来,用颤抖的手打开一盏灯。感谢上帝,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爱丽萨没有看见他紧张的丑态!

“米兰达?”他喃喃地唤道,“你在房里吗?”

他又打开一盏吊灯。在暗淡的灯光下,到处是黑影,一时间看上去像他从未到过的房间。

“米兰达……?”

那个狡猾、恶毒的东西!坏心肠的畜生!想想看,猫的嘴巴竟然碰了他的嘴巴,那张嘴是动物的嘴,吃耗子、吃老鼠的嘴——吃树林里又脏又臭的东西的嘴!哪怕缪尔先生平静地告诉自己,梦就是梦,那只猫只不过是个幻觉,米兰达当然不在他的房里,他还是走进盥洗室漱口。

话虽这样说,毕竟它把暖呼呼、毛茸茸的重量压到了他的胸口。它企图吸尽他的气,使他窒息,闷死他,使他可怜的心脏停止跳动。它办得到。“只是一个梦,”缪尔先生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映像,不安地笑着大声说。(噢!想想看,那苍白、憔悴的鬼影子竟然真的是他自己……)缪尔先生提高嗓门,用学者的准确性说道:“是一个愚蠢的梦。孩子的梦。女人的梦。”

回到房间后,他一闪念觉得有东西——一个模模糊糊白色形状的东西——跑进了他的床底。可是,当他趴下来往床底瞧的时候,当然什么也没有。

然而,他却真真切切地在厚厚的地毯里发现了猫的毛。白色,有点儿僵硬——明摆着是米兰达的毛。啊,很明显。“这就是证据!”他激动地说。他发现门边的地毯上散布着猫毛,床边更多——似乎那畜生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甚至滚来滚去(跟米兰达通常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一样),伸长四肢,悠哉游哉,自得其乐。缪尔先生常常为白猫的雍容华贵所动:这种肉体(还有皮毛)的快乐是他连想都不能想的。甚至在他们的关系变坏之前,他都有一股冲动,想要匆匆走到白猫跟前,用脚后跟用力踩到那个略带粉红色、无遮掩的、柔嫩的肚子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7

“米兰达?你在哪里?你还在房里吗?”缪尔先生叫道。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蹲了好几分钟,站起来的时候感到腿痛。

缪尔先生在房里到处寻找,但显然白猫已经走了。他走到外面的凉台上,倚着栏杆,眨巴着眼睛朝昏暗的月光下黑暗的地方找寻,但是什么也看不见。由于害怕,他忘了戴眼镜。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他吸入夜间潮湿、缓慢流动的空气,可是没过几分钟,他就发现有点儿不对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喃喃细语——是一个人的声音?还是许多人的声音?

接着,他看见了:在灌木丛下,有个白色幽灵般的形状。缪尔先生眨了眨眼睛,睁大眼睛注视,但他的视觉靠不住。“米兰达……?”头上响起一阵窸窣奔跑的声音,他转身看见又一个白色形状在十分倾斜的屋面上奔跑,迅速翻过了屋顶。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出于狡诈。就是说不止有一个白猫,不止有一个白波斯猫——事实上,不止有一个米兰达——这个可能性是他没有想到的!“或许这样就讲得通了,”他说。他吓坏了,可是他的头脑还是和平常一样清醒。

时间还不算太晚,还不到凌晨一点。缪尔先生听到的喃喃细语是爱丽萨的声音,不时被笑声打断,银铃般的笑声。你会以为有人在她的卧室里——但她无疑是在打深夜电话和别人聊天,很可能是和阿尔本聊——他们友好地聊天,谈论他们的男女演员同侪,共同的朋友、熟人,善意地讲一些坏话。爱丽萨的阳台和缪尔先生的阳台朝同一个方向开,所以能这么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几个人的声音?缪尔先生感到困惑,侧耳倾听)。没有光从她房间透出来,想必她是在黑暗中打电话。

缪尔先生又等了几分钟,可灌木丛下的那一团白色的形状消失了。头顶石板覆盖着的天面空荡荡的,月光反射,投下东一块西一块大小不等的暗影。他形单影只,决定回去睡觉,但回去睡觉前他又仔细查看一遍,弄明白确实只有他一个人。他关上所有的窗户,开着灯睡觉——他睡得很沉,无牵无挂。第二天早上是爱丽萨敲门把他叫醒。“尤利斯?尤利斯?你没事吧?亲爱的?”她叫道。他惊讶地看到,快到正午时分了:他比平常晚起了四个小时!

爱丽萨和他匆匆道别。一辆豪华轿车来接她进城;她要在外面连续住几个晚上,她牵挂他,为他的健康担心,希望不出岔子……“当然不会有事。”缪尔先生烦躁地说。起得这么晚不但一点儿都没有使他神清气爽,反而使他感到懒散、烦恼;爱丽萨和他吻别的时候,他觉得简直是受罪,而没有回赠她一个吻。她走了以后,他强忍住才没有用手背擦嘴。

“上帝救救我们吧!”他喃喃说道。

由于精神上受到困扰,缪尔先生渐渐对收藏失去兴趣。当一个古董书商把一本八开本的《宗教裁判所指南》拿给他看的时候,他的心只稍稍动了一下,而把这一本宝书拱手让给了与他竞争的另一个收藏家。几天后,古董书商提供机会让他竞拍四开本哥特版的马基雅弗利①的《贝尔法人》,他却更加兴趣索然。“缪尔先生,你怎么啦?”那个书商问道。(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延续了二十五年。)缪尔先生嘲讽地学舌道:“你怎么啦?”,就放下了电话。从此不再答理那个人。

缪尔先生对金融事务更是彻底失去兴趣。他不接华尔街为他理财的先生们打来的电话;他知道他的钱搁在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已经足够了。了解详细情况使他感到厌烦和粗俗。

九月的第三个星期爱丽萨作为替补演员的戏剧开始公演,这意味着要连续上演一段很长的时间。几个女主角身体十分健康,丝毫没有缺演的迹象,但爱丽萨觉得有责任长时期待在城里,有时候一待就是整整一个星期(她在那里做什么,日日夜夜忙些什么,缪尔先生不得而知,他也不愿意低声下气地盘问)。如果她请他和她一道去城里待一个星期(为什么不跟往常一样兴趣勃然地去拜访古董书商呢?),缪尔先生却简捷地回答道:“我在乡村应有尽有,快活得很,为什么还要去呢?”

自从那天夜晚起了扼死米兰达的念头,缪尔先生和米兰达之间相互有了切肤的了解。米兰达再也不躲开他;相反,似乎嘲弄他,一见他走进房间,就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地盘。如果他朝它走过去,不到最后一刻,它不躲开。它常常紧贴地板平趴着,像蛇一样,一溜烟窜出去。他咒骂它,它露出牙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哈哈大笑,以示毫不在乎;它跳上柜子顶,使他够不着,躺下睡觉,享起猫的福来。每天晚上爱丽萨定时打来电话,询问米兰达,缪尔先生总是说:“一如既往,美丽健康!可惜你看不见!”

随着时间的流逝,米兰达的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铤而走险——或许低估了主人的反应力。有时候当主人离家或者上楼的时候,米兰达出现在主人的脚下,差点把主人绊倒;他手里拿着武器——诸如切肉刀、火钳、一本皮封面的厚书之类,反正是有潜在危险的东西——它也敢走近。有一两次缪尔先生正向往着从头至尾独自进餐,米兰达竟然跳到他的膝盖上,从餐桌上跑过去,掀翻了杯盘。“魔鬼!”他朝它挥舞拳头尖声喊叫道,“你想怎样对付我!”

他不知道仆人们在他背后说什么闲话。他不知道这些话是否传到城里爱丽萨的耳朵里。

然而,有一天夜晚,米兰达犯了一个策略性的错误,缪尔先生到底捉住了它。它溜进书房,缪尔先生正在灯下仔细查看稀有的珍贵钱币(美索不达米亚钱币,伊特鲁里亚钱币①)——它显然已经算计好可以从门口逃跑。可是缪尔先生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其速度快得非同凡响,几乎跟猫一样,一脚把门关上。好一顿追呀!好一场挣扎!好一阵疯狂的嬉闹!缪尔先生捉住了那个畜生,给它挣脱了,又捉住了,又挣脱了;它恶狠狠地抓他两只手的手背,抓他的脸;他又设法捉住了它,拿它往墙上撞,用血淋淋的手扣紧它的喉咙。他挤!他压!现在它落到了他的手上,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他放它一码!那只猫尖叫着又抓又踢,全身痉挛,奄奄一息,尝到了死亡的苦头。缪尔先生蹲伏下来,他的眼睛鼓得跟那只猫一样大,一样疯狂,额头上青筋暴跳。“这下子好了!这下子我可把你抓住了!这下子可好了!”他叫道。就在白波斯猫眼看着必死无疑的时候,缪尔先生的书房门突然开了,一个仆人出现在门口,他一脸苍白,难以置信地说:“缪尔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听见——”这个蠢家伙就要说出来了;缪尔先生把手一松,米兰达趁机逃走了。

那次事件过后,缪尔先生似乎死了心,他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可结局很快就来临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是十一月第二个星期,爱丽萨回家了。

她不演戏了。她退出“职业舞台”了,她热烈地对丈夫说,她甚至想长期不进纽约城。

他惊异地发现她哭过。她的目光亮得不自然,眼睛看起来比他记忆中的小。花容憔悴,似乎换了一个面孔——不如往常柔嫩,脸盘比往常窄了。可怜的爱丽萨!她走的时候怀抱多大的希望!然而,当缪尔先生走过去拥抱她,想安慰她的时候,她却翘起鼻孔躲开,似乎他的鼻息使她感到不愉快。“请别碰我,”她避开他的眼睛说,“我只想单独待一会儿……只想单独待一会儿。”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连几天锁在房里,只许一个女仆进去,当然还有她所爱的米兰达屈尊回府的时候,也能进去。(缪尔先生看见白猫没有留下近来打斗过的迹象,放了心。他手上和脸上的抓伤恢复得很慢,但由于悲伤和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爱丽萨似乎没有注意到)。

在房里,在锁着的门背后,爱丽萨往纽约打了好几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似乎常常哭泣。但到目前为止,缪尔先生能够肯定没有一个电话是打给阿尔本的——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缪尔先生被迫在分机偷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8

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承认他没了主意:又不能问爱丽萨。因为这一来他偷听电话的事情就会暴露,爱丽萨会感到十分震惊。

缪尔先生给爱丽萨养病的房间里送去一束束秋天的鲜花;买巧克力和小糖果、精致的诗集,买新的钻石手镯。好几次他走到房门外边,比求婚者还要热切地在外面候着,而她却说此刻还没有准备好见他——只是此刻。她声音尖利,刺耳,这样的声音缪尔先生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不爱我吗,爱丽萨?”他突然叫起来。

一阵难堪的沉默。接着:“我当然爱你。但是请你走开,别打扰我。”

缪尔先生很担心爱丽萨,夜里一次睡不到一两个小时,而且睡着的时候老做喧闹的梦。那只白猫!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白猫!皮毛塞在他的嘴里!然而,醒来后他想着的只有爱丽萨。虽然她回了家,可实际上却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他孤独地一个人躺在床上,躺在乱七八糟的被褥中间,声音嘶哑地哭泣。一天早晨,他摸了摸,触到了胡须茬子,他好几天把刮脸的事忽略了。

从他的阳台上他有时候会碰巧看见那只白猫在花园墙头理毛。这个畜生比他记忆里的大。它已经完全从他的攻击里恢复过来(如果它真的在攻击中受了伤,如果花园墙头那只猫真的是溜进他书房的那一只)。它的白毛在阳光下几乎白得耀眼;它的眼睛深陷在头盖骨里,像两粒燃烧的小煤球发出金光。缪尔先生不由得略略为之一震:多么美丽的畜生!

然而,转瞬间,他就不言而喻地意识到它是个什么东西。

十一月末的一天晚上,风雨交加。缪尔先生在河岸上狭窄的道路上行驶,爱丽萨沉默地坐在他的身边——倔强地沉默,缪尔先生认为。她身披一件黑色的开司米斗篷,头戴一顶黑色的软呢帽,帽子紧紧箍着头,几乎把头发全部遮住了。这些穿戴是缪尔先生从来没有见过的。这种严朴的式样表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扶她上车的时候,她喃喃说道:“谢谢。”音调里却含着“噢!你非得碰我不可吗?”的意思。缪尔先生则自嘲地微微一鞠躬,光着头站在雨地里。

我如此爱你。

此刻,她不说话。把漂亮的脸蛋扭过一边不看他,似乎对哗啦啦直泻而下的暴雨着了迷。雨点打在河面,激起点点涟漪。每逢缪尔先生用力踩油门的时候,狂风就吹得英国造汽车摇摇晃晃。“这样好些,我亲爱的妻子,”缪尔先生静静地说。“哪怕你不爱别的男人,你也不爱我,这是痛心疾首、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听到这些严肃的话语,爱丽萨负疚地一震,但仍然不瞧他一眼。“我亲爱的?你明白吗?这样比较好——可别把你吓坏了。”缪尔先生开得越快,汽车在风中颠簸得越厉害。爱丽萨用手捂着嘴,似乎要把抗辩的话强压下去,——跟缪尔先生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迎面飞速扑来的人行道。

缪尔先生勇敢地打转前轮,朝护栏冲过去,这时她才决定开口。她小声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叫,缩回座椅里,但却不劳神抓缪尔先生的手,也不劳神抓方向盘。一眨眼功夫一切都结束了——汽车撞断了护栏,在空中旋转,落到布满岩石的山腰,着了火,滚翻,滚翻……

他坐在轮椅里——轮椅里!在他看来轮椅真是了不起的发明,不知道这是谁的独创造就了这个好东西。

尽管他全身麻木,没有能力自己随心所欲地推动轮椅。

何况双目失明,无论怎的也不能随心所欲!只要风不吹到身上,在原地待着不动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看不见现在居住的房间,但房里有暖气,大部分地方是舒适的——他的妻子特别关照了此事——可仍然有冷气流时时不期而至,吹得他冷嗖嗖的。他害怕自己的体温经受不起冷风持续的冲击,不能保持恒定)。

许多东西的名称他都忘了,但他并不感到悲伤。的确,不知道东西的名称就减轻了把那些像鬼一样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搞到手的欲望,而他双目失明对此有很大的好处——为此他心怀感激!感激不尽!

瞎了,但又没有全瞎:因为他看得见(确实,不能不看见)深浅不同的、差别细微得惊人的白色流水像溪流中一股股细流一样永恒不停地环绕着他的头颅涨落,没有外形,没有轮廓,也不能使人模模糊糊地想起宇宙间存在的任何东西……

显然,他动了好几次手术。究竟动了多少次,他不知道;知不知道他也不在乎。最近这几个星期他们很认真地对他说,可能对他的大脑还要再动一次手术,如果他的理解没有错误,这次手术(假定的)目的是恢复他左脚趾头能动的功能。要是他能笑,他一定笑出声来了。不过,保持尊严的沉默也许更好。

在一片凄凉激昂的争论声中,爱丽萨甜蜜的声音夹杂其间。但是到目前为止,就他所知,手术还没有做。如果做了,就是没有做好。他的左脚趾头和身体其他部分一样,没有知觉,仿佛不是他的。

“你真幸运,尤利斯,遇到一辆车开过,不然的话,你也许死了!”

尤利斯?缪尔似乎在一场暴风骤雨中,行驶在高高的堤岸狭窄的河堤路上;他的车速之快与他的性格不符;他的车子失去控制,撞坏了不够牢固的护栏,翻了……他被“神奇地”从燃烧着的汽车残骸中抛出。他纤瘦的躯体里三分之二的骨头断了,头盖骨严重破裂,脊柱粉碎性骨折,一叶肺被刺穿……这就是尤利斯住进这个地方的原委,他的残生将要在这里度过。这片乳白色的宁静犹如粉碎的车窗玻璃东一片、西一片地浮现在眼前。

“尤利斯,亲爱的?你醒了吗,还是——?”迷蒙中传来一个熟悉、不折不扣的欢乐声音,他努力给这个声音找个名字,爱丽萨?不,米兰达?——究竟是哪个名字?

有人说(有时候就在他的耳边说),他的视力终究有一天会恢复到一定程度。可是尤利斯?缪尔几乎听不见,他也不在乎听不听得见。那些日子里,他从迷糊中一醒来总感到有一个毛茸茸、暖呼呼的东西压在他的大腿上——“尤利斯,亲爱的,有个很特殊的人物来看你了!”——柔软,但重得惊人;热的,但不热得难受,起初有点儿不安(像一只猫在没有选定安顿的地方之前一样)烦躁地团团乱转,然而不到几分钟就出奇地休闲下来,用脚爪轻轻地抓挠四肢,然后打着呼噜友好地睡着了。他倒愿意透过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光看见它那特别的白色;他肯定愿意再摸摸它那比丝还柔软的皮毛。但他只听见发自喉咙、深沉、美妙的呼噜声,在一定程度上感到它温暖的重量在博动,感到附在他身上神秘的生命力创造的奇迹——为此他感激不尽。

“我的所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48

接近斯泰尔先生

他是从天而降,还是别有用心地关注她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比他宣称的还要长?——她不寒而栗地想道,是的,或许就是这样。她多次在村里,在公园里瞥见过他,但没有真正看清楚:他和那辆黑得闪闪发亮、长长的豪华轿车。即使发现了他,她也无法把这个自称为斯泰尔先生的人和这辆汽车联系起来。

每天她的眼睛多多少少都会轻快地掠过一些人,其中有熟人也有陌生人。这些人像电影的背景,而电影的前景则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是电影的要点所在。

她十七岁。实际上是在她刚过生日的第二天,那是元月里的一天,阳光灿烂,风很大,放学后,黄昏时分,她在俯瞰海洋的公园里奔跑,刚掉头要往家里跑,停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水,调整一下湿了的棉头巾,体验一下心跳加速的力量和腿上肌肉酸痛的快感,腼腆地抬头一瞥,惊讶地看见:他,一个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男人,就站在眼前。他满面笑容,十分迫切、满怀希望地对她微笑,身体轻轻倚在一根手杖上,挡住她的路,但态度恭敬,有绅士风度,并非硬挡住不让她走,毫无威胁的架势。说起话来,声音嘶哑,似乎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对不起!——你好!年轻的女士!我知道这样做很唐突,侵扰了你的私生活,但我是一个艺术家,我在物色一个模特,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为我做模特?只在这里,我的意思是说,在公园里——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愿意付钱,每小时——”

希比尔凝视那个男人,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她无法确定年过三十五岁的人的年龄——这个陌生人也许有四十多岁了,也可能五十好几了。他稀疏平直的头发是银白色的,有老者风度——或许他年纪更老。皮肤苍白得可怕,疙疙瘩瘩,十分粗糙;他戴一副像盲人一样的黑眼镜;衣着朴素、深色、保守——宽松的斜纹软呢夹克,衬衫扣得十分严实,一直扣到颈部,没打领带,过时的黑皮鞋擦得锃亮,举止间显出迟疑、甚至处于疾病康复期的样子。跟南加利福尼亚这个小镇上无数别的退休人员、老者、体弱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经历使他学会了小心谨慎。他不完全信任脚下的土地能够支撑他的身体。他五官端正,但面容憔悴,细部略略变了样,仿佛透过不平的镜子或者水面照出来的映像。

希比尔看不见他的眼睛,这使她感到很不痛快。但她知道此人正斜眼盯着她,狠狠地盯着。他眼角的皮肤起了白白的褶痕,仿佛在他的一生中,做了大量的斜视和微笑。

希比尔迅速但礼貌地喃喃说道:“不,谢谢你,我不能做。”“我意识到这对你很——意外,不过,你明白,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样询问。我刚开始在这个公园写生,而——”

“对不起!”

希比尔转身跑起来,不是急匆匆地跑,决不是惊慌地奔跑,而是用平常整齐的步伐昂头甩手地跑。尽管她看上去比十七岁还小,她可不是容易被吓坏的女孩,她现在并不害怕,而是由于尴尬红了脸。她希望公园里没人知道有人一直监视着她。格兰科尔是个小镇,中学就在大约一英里以外。为什么这个荒谬的男人偏偏接近她!

他在后面叫,或许还在她身后挥舞着他的手杖——她不敢回头。“明天我还来!我名叫斯泰尔!我会付钱给你,每小时——”说到这里,他出了一个大价钱,差不多是希比尔看孩子或在离家不远的图书馆分馆能够受雇做助理馆员的两倍。

她大为震惊地想道:“他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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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鬼魂出没》--作者:(美)欧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