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48

《短篇恐怖故事集》--作者:大袖遮天

越想越怕

据说,在某座大学女生宿舍楼的洗手间里,曾经有位女生上吊自杀。

据说,这栋宿舍的很多女生夜里上厕所时,都曾经看见一位穿白衣的女孩。

传说中的这间洗手间,是很老式的那种,从正门进去,是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面有一条长长的水槽,水槽上有七八个水龙头,供学生在此洗衣服。小房间侧面,开着一个小门,小门内是公共厕所,一共有六个蹲位,分布在厕所两边——全部由水泥砌成,敞着口,没有独立的门。

这天夜里,某间寝室的一名女生突然内急,又害怕洗手间的传闻,不敢上厕所。在床上辗转许久,终于不能忍受,下了床,一个人慢慢地朝洗手间走来。

洗手间内的灯光十分微弱,而厕所里的灯则早已坏掉,一直没有修理好。这女生走进洗手间,心里已经有点忐忑不安,再走到厕所门口时,只见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在门口站了一阵,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生理需求战胜了恐惧心理,走了进去。

厕所里虽然没有灯,但是她对这里非常熟悉,便很自然地走上右边第二个位置——这是她平常习惯使用的位置。

从地面到蹲位有一级台阶,由于里面很黑,常常有人在夜里走到有人的位置上去,十分尴尬。这名女生在上台阶之前现仔细地朝上面看了看,借着洗手间内传来的朦胧灯光,确定里面没有人,这才上去。

蹲位虽然没有门,但是设计得十分封闭,人蹲在里面,外面的人只能看见里面人的头部,何况厕所非常黑暗,根本看不见其他位置的情况,因此这名女生并不能确定其他位置是否有人。

她蹲下去之后,忽然想起另外一个十分流行的传闻:在厕所的茅坑里,会有一只红色的手伸出来,找人要手纸。

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故事,但是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她越是害怕,就越是忍不住要想。

然后她立刻低头朝茅坑里看去——这厕所非常老式,茅坑依旧是水泥砌成,并非冲水马桶——还好里面并没有红色的手伸出来。

她为了不害怕,便朝她所在位置的外面看去,想看到一点洗手间传来的光,获得一点安慰。

这样朝外一看,她最先看到的,自然就是对面的位置。

对面位置的情形,让她的心猛地一跳,全身刹那间迸出了冷汗。

那里,从那个位置里面,弯弯曲曲拖出一道雪白的衣裾,一路拖下来,沿着台阶,铺成流水般优美的形状,极其华美自然。

这女生立刻忘记了“茅坑里的手”的传闻,转而想起关于这个洗手间里吊死的女生的事情。她紧紧盯着那幅衣裾,想确定究竟是否自己看错了。

那衣裾不仅纹理清晰可辩,起伏之间质感分明,显然绝不是看错。

“冷静,冷静,世界上当然没有鬼。”她拼命地安慰自己。

然后她推测可能是对面有位女生在上厕所,然而这里存在几个问题。如果对面确实有人,为何这衣裾一直动也不动?为何在她进来时那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女生们胆子都是很小的,深夜上厕所,能够碰见同伴,绝对是要打招呼说话以壮胆色的。

还有,如果对面有人,即使是再不讲卫生的女孩子,穿着这么白的长裙,总该会有一点爱惜,绝不至于任裙裾拖在厕所里地面上而毫不理会。

想到这里,她头皮一阵发麻,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想,睁大眼睛猛盯着那个位置,生怕里面会突然走出一个面色苍白的白衣女子,又或者突然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双惨白的光脚板。

那个位置一片漆黑,除了那幅流泻的衣裾,什么也看不见。

这女生盯得久了,脖子有些发酸,但是她不敢转过头去——她害怕再次回过头时,面前突然站着一个人。她就这样一直盯着,为了消除恐惧,开始轻轻哼歌。

她的歌声,又轻,又细,在寂静的厕所内突然响起,反而更加增添了恐怖气氛。她自己听得害怕,立时停住不唱。厕所又重新恢复安静。

而对面的位置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使她更加肯定,那里绝对没有人。

终于解决完生理问题,她慢慢地站起来,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衣裾。当她完全站直的一刹那,那衣裾突然消失了,地面上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她吓得几乎要立刻离开。

但是,她又是个绝对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一个人可以不信鬼,却总免不了会怕鬼,人心就是这么矛盾——她不能接受这厕所真的有鬼这种事情。

她呆立了几秒钟,又原地蹲了下去——那衣裾又出现了,形状丝毫未变。

似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那一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飞快地从上面走下来,走到对面位置前,探头朝里望——里面空空的,没有人,也没有鬼。而那幅衣裾,自从她走下她的位置后,便再没有出现。她在对面蹲位前寻找许久,地面上除了湿漉漉的水,再没有别的东西。

她的勇气已经差不多消耗尽了,只是她明白,如果今夜不弄清楚这件事,她恐怕以后再也不敢上厕所了。

想了想,她又返回原来的蹲位,蹲下去——果然,衣裾又出现了。

如此往复数次,她已经可以肯定这是光学的奇妙现象——只是,是什么光造成的呢?

她这样想着,四处寻找光源。除了洗手间的灯光之外,厕所里开着一扇窗,那窗很高,几乎接近天花板,银白的月光从那里穿过,她估计了一下角度——月光照射时,恰好投射在衣裾的部位——衣裾就是这样形成的——月光摊铺下来,在台阶上形成弯曲的形状,仿佛衣裾。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只是月光为何会那样有质感?为何有了月光,厕所里还是如此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这女生还有诸多疑问,但是她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说法,匆匆离开厕所。

走在走廊里,被冷风一吹,她蓦然想起一件事,最后的胆量在刹那间崩溃,她迈开大步狂奔回寝室,整栋楼都能听见她劈啪的脚步声——她想起,厕所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窗口——自从那名女生在窗口上吊自杀之后,窗口便被封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0

怨灵

我非常羡慕外面那些人,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阳光底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发生意外,就能平平安安地一直生活下去。

可是这样平凡的幸福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想。

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我住的地方,是四面密封的,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间房子。没有窗户,整栋房子只有一扇门。门开了,外面的世界惊鸿一瞥;门关上,我就与世隔绝,好象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栋房子很大,一个人慢慢地走,全部走完,要一个小时。

我不知道这房子外面是什么样子,想来应该也是一栋很威严的大宅吧——自从出生,我就没有出去过。

一个人的岁月是很漫长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熟悉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对我,再没有任何新鲜感可言。

我渴望外面的世界。

然而我是绝对不能出去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保护我,让我不受伤害,就是这房子。

因为,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每36年来都会出现一次。

这个时刻的第一个特殊之处在于,人类文明五千年以来,每分每秒都会有婴儿出生,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类的婴儿于此时诞生。

第二个特殊之处是,五千年来,于此时诞生的生灵,总共也只有3个。

那3个,都不是普通的生灵。

因为这个时刻,就是这么极短的一刹那,是宇宙间所有怨气汇聚的时刻。

怨气汇聚,通常都会对世界造成一定影响,使人们的心里,毫无来由地产生愤怒和怨恨,因此发生了许多不可理喻的争吵甚至战争,历史上有许多惨绝人寰的大事件其实都是受其影响而造成的。

但是这样的怨气绝大多数都不能长久,经过阳光的照射,很快就消散了,变成一小股一小股,影响人们的心情。

天地有正气,正邪相克,怨气汇聚的时刻,也正好是阳光极其强盛的时刻。

可以说,阳光正是怨气的克星。有了阳光,万物生灵才能摆脱怨气的侵害。

但有3次,也是在这个时刻,怨气汇聚,阳光本来盛极,却恰好有星际物质飞过,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阳光被挡住了。

只要这么长的时间就够了。

道消魔长,这一瞬间,所有的怨气便凝聚成型,成为有实体的婴儿。

其实怨气变成婴儿,对人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怨气不再消散,反而避免了大规模的怨愤产生。

但这个婴儿,却是人人畏惧的邪灵。它对阳光有天然的畏惧,却不会被阳光杀死。实际上,阳光对它不起作用,可是它心里的恐惧却与生俱来。

我出生的时候,恰好就是这么一个时候。

五千年来都没有人类的婴儿在这时出生,并不代表永远没有。我就是第一个与怨灵一同出生的婴儿。

所以现在为止,实际上有四位怨灵诞生。

如果说怨灵是黑暗的使者,那么我,就是阳光在人间的代表。不同的是,怨灵在怨气最强的那一刻出生,因而具有强大的力量;而同一时刻,阳光却被遮挡住,所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出于本能,怨灵最想杀死的人是我。怨灵的本质是怨恨,它一旦恨一个人,就必定要那个人彻底消失。

而我简直无法逃脱它的追捕。怨灵天生就与我有奇异的感应,就好象磁铁的阴阳两极一样,互相吸引,无论相隔多远,磁力总会存在。可是我却不能感应到它,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如果我没有那样的母亲,可能刚一出世就被怨灵杀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3

但我的母亲不是普通人,她的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追踪怨灵,想要彻底消灭这种阴暗的生灵。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终于让他们消灭了以前的3个。

第4个,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无法消灭。幸亏他们通过预测,已经知道我将要诞生,据说在我身上,就藏着杀死怨灵的最大秘密。

为了保护我,他们建造了这栋房子,房子上被施了7重符咒,可以阻隔怨灵的感应。同时,他们也从不允许我到阳光底下去,因为阳光的照射会使我的灵魂强大,这样即使7重符咒,也不能阻隔怨灵对我的感应。

这就是为什么这栋房子没有一扇窗户,没有一道缝隙。

阳光从来没有照射过我。

我肩负着消灭怨灵的重任,却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执行任务。他们总说时机未成熟。

他们给我看过第4个怨灵的照片。

这个怨灵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平凡的五官,平凡的面貌,就和街上大多数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它的面容特别晦暗。它的皮肤其实很白,却没有光彩,就象蒙了一层灰尘。它的眼睛是普通人多见的那种细长眼睛,略微有点浮肿,目光茫然无神,不见得疯狂和愤怒,却显得格外索然寡味,好象所有的梦想都不存在了。它的表情并不残忍,眉目也并不丑陋,却让人看了第一眼,就觉得世界上没有阳光,仿佛生命本身就是一桩极其令人厌恶的事情。它的头发是披肩的,很柔顺地披着,简直太过柔顺,就象它整个柔顺依从的神态一样,总令人觉得厌恶。

我只感觉它太普通,因此反而更加危险。

因为它是一个怨灵,如此普通,天生让人厌恶,世人的厌恶只会增添它的怨气,壮大它的力量。

它越普通,越不让人注意,就说明它越有智慧,越加阴狠冷唳。

我从来没有见过阳光。有一次曾经贴着门想从缝隙里往外看,可是门上包了一层厚厚的不知道什么材料,一点缝隙也没有。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当然他们是很想陪我的,但是他们要工作,没有办法。他们都特别宠爱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有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但是他们也想法设法地做到,并且一点也不怪我。

有一次我问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象书上说的那样管教我,不怕我变坏吗?”那时候我已经看了很多书,知道一些道理了。

妈妈呆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脸,叹了一口气:“我们从来就没有瞒你,对不对?你注定是要和怨灵为敌的,结果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一直不限制你、宠爱你、纵容你,是因为你的生命也许不会很长,我们希望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更何况,你是阳光的孩子,绝对不会变坏的,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一点也不要我们操心啊!”她说话的时候不断地抚摩我的脸,面上满是怜惜之情,说到后来,双目中已经泪水盈盈。

我慌忙给她擦干眼泪,可是我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心里却觉得幸福无比:“妈妈,我一定做个好孩子!”我大声说。虽然没有看见过阳光,可是那一刻,我觉得阳光已经那么温暖地照在我的身上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再也不任性、再也不淘气,我每天都思考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每天,我都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让我周围的人快乐。因为我也许会很早死去,但是我从书上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人爱,虽然寿命很长,却一点也不幸福。

渐渐我发现,我越懂事,爸爸妈妈和其他人脸上的悲悯之色就越深,他们常常深深叹息。然而我也知道,他们很高兴我这样懂事。

只是,也许是在房子里闷得太久,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会没来由地砸东西、大哭大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阵心动,觉得全世界都在享受幸福,只有我,必须呆在这么黑暗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就是没有办法控制。

他们从不责怪我,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然后来安慰我。

“心情不好吗?”爸爸问我。

“是的,我恨!”我很狠地回答,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这样说了。

“恨谁?”爸爸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种怨恨是没来由的,随着年纪的增长,怨恨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爸爸平静地说,“孩子,你恨怨灵!”

“我恨怨灵?”我一阵茫然。我只是感觉深刻的怨恨,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我恨怨灵吗?我不知道。

爸爸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是的,你恨怨灵,是因为它,你才只能呆在这房子里的。你本来是不会恨任何人的,对世人你只有爱,可是怨灵恨你,它将恨传到你的心里,想要用恨来杀死你,你如果不将这种恨发泄出来,最终会害死自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3

不错,不错。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别人对我那么好我还会心生恨意,原来是怨灵!

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怨灵,我就可以象个普通孩子一样上学、玩游戏,我就可以不必要求自己总是这么完美,我可以有缺点、有错误、可以被老师罚站……我可以享受温暖的人间岁月!

“爸爸,什么时候,我才能杀死怨灵?”我急不可耐。

爸爸说还不到时候。

对,还不到时候,因为我还不够强壮。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们全部都是在早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出门,等到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这样可以确保我不会见到阳光。

那天照例如此。

天黑了,爸爸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是钥匙的响动。我赶紧跑到门口等着迎接他。我总是在他回来的时候这么迎接他,固然是出于对他的爱,也有很大程度是为了在开门的时候看看外面的世界。

门开了。

往常爸爸都是飞快地走进门来,我只看见外面的世界在我面前一闪便不见了。

但那天,门开了很久他都没有进来。

外面,是一片荒野,月光柔和地铺在地上,象绸缎般柔软。我从没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如梦似幻,好象着了魔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推开门的时候我有点胆怯,但是月光这么美丽,我无法阻挡这种诱惑。

门大开了,风吹过来,带着无法言说的芳香,月光也仿佛在风里飘拂起来。我慢慢地、慢慢地迈出脚去,就要出去了,就要出去了,这个只在书上和他们的谈话里认识的世界,就要被我真实地触摸了!

我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捕捉外面空气中的什么——即使是一粒灰尘,我想它也是不同凡响的灰尘,因为那个世界是这样震撼人心啊!

可是,就在这无限接近世界的一瞬间,天空中不知为何突然涌来无数的黑云,珍珠也似的大月亮就被这些黑云掩盖了,天地一片黑暗。空气中诱人的芳香中,搀杂了一种味道,就象妈妈那个很久没有打开的梳妆盒在开启的一瞬间发出的味道,一种泛黄的岁月滋味。

有个人正在往这边移来。

我站在门口不敢动:“爸爸?”我不确定地喊。那应该是爸爸吧?我睁大眼睛,可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蓦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深出一只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往外拖!

那只手冰冷彻骨,手上明明肌理丰厚,但那些肌肉却给人一种如同败絮的感觉,一点弹性也没有,我的手腕直接陷进这些肌肉里,好象在一直无穷无尽地陷进去,仿佛这手上的肌肉是无穷厚一般,然而又一点温度也没有,如同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温度,如同没有生命的物质一样,但又确实是一个人的手,那么灵活生动。

而外面浓浓的黑暗,也仿佛凝聚成了有形物质,黑得令人窒息,一丝光亮也没有,连屋内的光射到外面,也立刻被泼天的黑暗吞没,一点痕迹也不剩。

巨大的恐惧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失去了所有的思维能力,脑子里疯狂地涌现着怨灵的面孔——是它,一定是它,它要杀死我了!我尖声狂叫起来,那种叫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可是我无法停下来,如果不叫我就不能呼吸,恐惧堵在我的咽喉,我只有拼命尖叫。

没有人救我。

我的心里冰凉一片:世界这么黑,也许其他所有的人都被怨灵杀死了。

那只手已经将我的半个身子拖入了黑暗中。在我眼中,看见了平生所见最怪异的情形:我看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只有半截身体还在这边挣扎扭动,并且在继续消失。就如同有一把挫刀在一点点磨挫我的身体,一点点磨去。

其实那是因为黑暗太过浓重,以至于隐入黑暗的我的身体连我自己也看不见。

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个,我看见的就是自己在这样慢慢地消失,却又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分明感觉到消失的身体还存在,那只冰冷的手还粘在我的手腕上——是的,是粘,那只手几乎没有什么力量,但又真的甩不脱,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还在一步一步地将我朝外面的世界拖去。

更可怕的是,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不是对生命的绝望,竟象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还有……憎恨!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正在慢慢浮起一个阴冷的笑容,是嘲笑这个世界终于被黑暗吞没,同时也嘲笑黑暗本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5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令我全身懒洋洋的十分舒坦,仿佛心里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释放了出来,这种思想就象眼泪一样从我脑海里某个地方伤感地渗出来,如同抓住我的那只手一样,绵软无力,却又不可抗拒。

这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歌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歌声雄壮有力,似乎是一群热血男儿正要出发征战,悲壮而铿锵,掷地有声。

歌声在我脑海里一震,胸口突然一沉,那种懒洋洋的郁闷和怨恨从心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股堂堂正气,重得令心口发痛,无比辛辣,甚至使我辣出了眼泪。但恐惧却没有了。

黑暗还是一般的浓重,可是歌声却象一柄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开黑暗。

我手腕上那只手开始软弱地战栗,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蓦的,歌声突然变得极其高昂,锋芒毕露,锐气逼人,竟然有灼人的热量从歌声的方向传来。只听得一阵劈啪之声,一线微光在黑暗中显现,这光象针一般细小而尖利,一路刺来,所到之处火花四射,黑暗纷纷向两边退开。

那只手象蛇一样滑走了。

很快,云破月开,大好世界又奇迹般的呈现在我面前,歌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耳边只有野外的小虫子在欢快地鸣叫。

怨灵这一次虽然被吓跑了,却并没有放弃。它盘旋在屋子的周围,满腔怨愤源源不绝的产生,使得屋外的花草树木都枯死,小动物都远远地逃开了。这片美丽的荒野,变得一片死寂荒凉,没有生命,没有快乐。我们的大屋就象一片荒凉之漠中的绿洲,在怨灵每日每夜不断的诅咒中矗立着。

爸爸妈妈都已经不上班了,还有几个平时常来往的族人,也都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白天,怨灵无法长时间抵抗阳光和屋上的符咒,就远远地唱歌。

它的歌声极其凄怨,音调忽高忽低,象生锈的钢丝一样缠绕在空气中。歌声中有一种怪异的魔力,令人听了,只觉得天是灰色的,阳光永远不会再出现,所有的关怀和善意都是虚伪的,快乐远不可及,只有眼泪是最好的。

到了夜里,它就变得强大,一声一声不间断地发出叹息,叹息这样直接撞击在人的心上,大家都变得很衰弱了。

等到人们都睡了,它就悄悄地飘进我的梦里,虽然只是一个梦,但那无比晦暗的面容,却令我惊恐莫名。有时候在梦里它会对我笑,可我宁愿它继续木无表情,因为它的笑容实在太可怕——就象是在葬礼上发出的那种笑。转瞬间它又会呜呜地哭泣,哭声很低很低,却无休无止。我知道它只是一个梦,真正的它没有办法进入这房子。然而我无法遏止从心里生出的恐惧和厌恶。它最喜欢做的就是将那张脸慢慢地凑近我,近得我们的汗毛都接触在一起了。苍天啊,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怨灵,闻到它身上陈腐的气味,我宁可死了的好。它的眼睛对视我的眼睛,睫毛几乎伸进了我的眼里。那双眼睛细长无神,即使是这样全力地凝视,目光也依然是涣散的。眼珠上没有一点光亮,所有的光到了那里好象被吸收了一样,暗淡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怨灵一天天地衰弱了。怨灵和别的生灵不同的地方在于,它越衰弱,怨气就越强,临死前是它怨气最强的时候。因此它的怨气一天天地强烈,我们的屋子在怨气的侵蚀下,迅速地陈旧了,有的地方甚至呈现腐朽之势。

也许是怨灵的影响,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很容易受惊,总是发烧。在这种情况下,身体更加糟糕,到后来就卧床不起。大家对我千般好万般爱,我也感觉不到幸福,只觉得倦殆,希望自己长眠不醒才好。唯有对怨灵深深的憎恨,我永远不会疲倦,即使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我也依然憎恨怨灵,憎恨它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恐惧,憎恨它使我远离阳光。

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心中的仇怨强烈得无法遏止,用剪刀慢慢地剪碎自己的衣裳,一件又一件。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想将怨灵捉来我面前,用剪刀这么一剪一剪地剪它,让它在痛苦中哀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去。我一想到那中情形,就觉得十分快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了不知道多久,我发现爸爸妈妈他们都不见了,门大开着,阳光灿烂地照在门前。

这太奇怪了,他们通常不会这么做。

阳光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温暖、热烈、幸福!我惊羡地远望着,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我已经衰弱得太久。

可是阳光的魅力无法阻挡。我竟挣扎着终于站起来,以朝圣者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外面是否有怨灵,别的人都去了哪里,我都已经不在乎了。阳光啊,是这样魂牵梦萦、只在书上和梦里见过的阳光,就象奇迹般实现在我面前。

等我终于站到了门口,阳光却退却了,我每走一步,光就后退一步。它的灼人热量触手可及,我却永远触摸不到。

我着急地奔跑起来,阳光退却的速度却比我奔跑的速度更快。

我一直追,一直追,不知道追了多久,阳光却突然隐入了云层,天快黑了。

四周是人声的喧哗,来来往往的人们发出快活的声音。原来我已经来到了城市里。我茫然四顾,想找到回去的路,心里又害怕又着急,却突然看见了怨灵!

它就在我前面两米左右的地方,没有光彩的眸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我的心象被人捏住了一样失去了节奏,嘴唇迅速发干。

绝对不能让它发现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5

我低着头,将衣领竖起来,遮住大半个面孔,匆匆混入人群。

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我回头看看,松了一口气:怨灵不见了。

但是我错了。

它又来了。就站在我左边,这次离我更近了,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衣领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它混迹于人群中,与整个欢快沸腾的人群格格不入。那些人都是生活在阳光底下的,而它是黑暗的精灵。它身边站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在拉扯着它的裤脚,似乎是要它做什么事情。

我正盯着怨灵看,忽然觉得有人在拉我的裤子。低头一看,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孩,苹果也似的脸蛋,非常眼熟。

那小孩叫我帮他系鞋带,我蹲下身,一边系一边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孩子呢?从出生到现在,除了爸爸妈妈和族人,我从没有见过外人。但是这个孩子的面孔确实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又抬头朝怨灵看去,它还在那里,只不过蹲下了身,在帮一个胖嘟嘟的小孩系鞋带……

我呆住了。

那个小孩,和我面前的这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

再看它周围的人和景物,和我身边的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我极度迷惘,在脸上连连抹了几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面前的孩子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猛地站起来狂奔。他的鞋带没有系好,一只鞋掉了下来,露出白白胖胖的小脚丫。可是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边狂叫着一边狂奔,顾不上捡鞋子,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越跑越远。

接着,我周围的人都好似受到了同样的惊吓,用手指着我身后,一个个表情惊恐欲绝,发出恐怖的惊叫,四散奔逃。

我也害怕极了,回头看看,什么也没有。

他们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妈妈,妈妈在哪里?我真想回到我们的房子、回到妈妈身边,只有那里才不让我害怕!

怨灵呢?我忽然记起了它。是它,人们害怕的一定是它,它是那样面目可憎!

我看看怨灵,它四周的情形和我一样,那些跟我周围一模一样的人群也象炸了锅似的四散奔逃。它站在那里,看着我,极度讨厌的一张脸正对着我。

我恐惧地连连后退,怨灵也后退,也是那般恐惧地望着我。

这情形象什么?我心中一动,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浮出,我实在不愿意这样想,但是,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我的心头忽然一片冰凉。

很久以前,我就从书上知道,人世间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叫做镜子,人在镜子面前,镜子里会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人怎么动,镜子里的自己也就怎么动。那时侯我问过妈妈,为什么我们家里没有镜子,妈妈说会招来怨灵。

原来如此,镜子果然会招来怨灵。

我不自觉地冷笑,面前的怨灵也冷笑,我摸摸头,怨灵也摸摸头。

我伸出手去,摸,摸到的不是一个败絮般的怨灵,而是冰冷坚硬的玻璃。

玻璃,是人类世界用来做镜子的东西。在玻璃上,人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动物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怨灵也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

妈妈说得很对,镜子果然照不得,一照,就会招来怨灵。

因为,我就是怨灵。

怪不得,怪不得我永远不能接触阳光,永远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只因为我根本不配生活在阳光下。我生来就是黑暗的孩子,阳光是不属于我的。

我只是不明白,妈妈他们为什么要保护我,一个怨灵,不正是他们要消灭的对象吗?

想到他们,我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世界上,也许只有那大屋子才是唯一可以让我落脚的地方。

在我四周,是一个惊恐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被怨灵尖利的哭声吓跑了,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没有阳光的城市,和我自己站在一起。

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是这样可憎可厌的一张脸,世界上有谁会喜欢这样一张脸呢?我的全身都散发出阴郁之气,天生的怨愤如同汗水一样从每个毛孔涌出,发出一种陈旧老朽的气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6

我长叹一声——连叹息也是可厌的——天生万物,为什么偏偏要将我生成一个怨灵?

天完全黑了,四周没有一点光,我忽然意识到黑暗中有一个怨灵,虽然它就是我自己,可是十多年来的恐惧和怨恨已经成为习惯,我害怕我自己。

是的,我害怕自己。黑暗带着寒意将我包裹,四周没有一个人了。我紧紧抱住自己,然而很快又想到这是怨灵的手臂,我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是彻底的怨灵,但是我知道,我的心里,已经不是怨灵了。我是人类养大的,我是人类的义子。我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怨灵了。

如果能够,我宁愿死,也要脱离这个怨灵的娶壳。

可是,怨灵是那样一种虚弱而长寿的生灵,我怎样才会死呢?

我恨我自己。我蜷缩着在城市的角落里,整个夜晚都在不停地哭泣,城市的房屋和树木都在我的幽怨之下迅速枯朽了。我越发憎恨自己。

我伸出手,第一次发现它原来如此苍白干枯,没有朝气。手是冰冷的,一直如此,我本以为那是体虚所至,原来是因为我天生没有享受过阳光的温暖,才有这般阴寒的体质。自己没有生气的手摸在同样没有生气的身体上,感觉自己好象诈尸了一样。

我是怯懦、忧郁、爱哭的,这和性格没有关系,这是附着在我生命里的印记。

我无法止住眼泪,无法遏止心里的悲伤和妒忌,每个人都享受阳光,除了我。

等到早晨,阳光就会出来。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我是怨灵,怨灵的心里是不会产生希望的,怨灵的所有希望都会变成绝望。难道阳光不会出来了吗?就为了成全一个怨灵的绝望,阳光就永远消失了吗?我的恐惧使得地面都裂开了。世界不能缺少阳光,我也不能。我强迫自己不再呼唤阳光,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不怀念那种曾经离我只有一步之谣、却始终无缘触摸的温暖。

等了很久很久,应该是早晨了,但是阳光没有出现,黑暗依旧是这么浓,好象一件厚重的貂皮大衣覆盖在我身上。

谁来救我呢?谁来救我摆脱怨灵——也就是我自己呢?妈妈,你在哪里?

我忽然记起怨灵出现的那个夜晚,黑暗中曾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能驱走黑暗,驱走怨灵。我渴望歌声再次响起,又害怕歌声响起时,得到救赎的只是人类,我将随黑暗一起被歌声驱逐。

难道我永远摆脱不了黑暗?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我心里突然间产生了强烈的恨意,怎样也无法消弭。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恨谁?

从小到大,我就被灌输了要热爱人类,这是怎样也改变不了的习惯。

从小到大,我只恨过一个生物,就是怨灵,就是我自己!!!

但是现在这股莫名的恨意,却明显地是针对我以外的某个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睁大眼睛四处查看。在这样的黑暗中,人类就象瞎子,但是怨灵可以看得很清楚。

前面有一个黑影正在慢慢朝这边移动,身后拖着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等它走得近一些,我吓得差点逃走——是怨灵,另一个怨灵,跟我一样晦暗可憎的面孔,浑身上下无法掩饰的怨恨气息,它身后拖着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和族人。它死死地看着我,我全身发抖,也死死地盯着它。

它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它已经虚弱得快要死了,因此怨气极其强大。我能感觉到它对我强烈的憎恨,同时我也憎恨着它。这样对视了不知多久,它忽然发出一阵悠长的哭声,它身后的人们在这可怕的哭声下战栗,然后,它就在我面前发出阵阵白烟。它应该是在燃烧,那种烟非常之呛人。不过怨灵的燃烧是没有明火的,就这样不断地冒烟,全身扭曲得不成样子,象黑色的墨水般在地上变幻出各种形状,发出凄厉的嚎叫,最后终于消失了。

我想,这就是怨灵的死亡吧。只是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死。

我跑上前去,解开人们身上的束缚,拿出他们口里塞着的布。当我的手触到妈妈身上时,她猛地一震,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脸上显出无比厌恶的神色。

自从知道自己是怨灵之后,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只有一件事支持着我:妈妈的爱。我始终记得妈妈是怎么样疼爱我的,始终记得。我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够回到我们的房子,和妈妈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到人世间来。

然而,她这么一闪,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我只觉得无比辛酸,无比疲倦。

“妈妈,你唱歌吧!”我含泪说。我知道自己委屈的样子必然不能惹人怜爱,必然只有让他们更加厌恶我,但我还在乎什么呢?

他们脸上都显出厌恶的表情,然后没有犹疑地就唱起了那首雄壮的歌。

阳光一点点出来,我的心口充满了辛辣的痛楚。终于阳光照遍大地,偏偏只在我的周围,还是阴冷黑暗。

我的亲人们站在灿烂阳光底下,冷漠而憎恶地看着我。

我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怨灵是不会死的,只有和怨灵同样等级的怨恨才能杀死怨灵。他们抚养我,只是为了让我憎恨那只残存的怨灵,也憎恨自己,等我足够强大,我就能够恨死那个怨灵,然后,对自己长久的怨恨会让已经十分虚弱的我死去。因为我越虚弱,我的怨气就越强大,足够杀死我自己。

他们那么关心我、宠我,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让我背负感情的债,让我不能恨他们,那么,我的怨气将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而不会伤害他们。

真是好完美的计划啊!怨灵固然阴暗,但是毕竟单纯。人心里的阴暗,又有多少人可以算出呢?

虽然明知他们的计划,我还是完全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去做,因为我实在无法忘记那些关怀、那些温馨,即使是假的,也值得回味。身为怨灵,原本是绝对不会享受到如此幸福的,是他们给了我幸福。我对他们产生不了怨恨。要怨,只能怪我自己:谁叫我是怨灵呢?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恨自己,于是我虚弱得快死了,周身也开始冒出白烟,一种深刻的痛楚令我想要大哭。

但是,我努力地想要笑,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必定是阴狠可厌的,但也是笑啊,我不愿以怨灵的身份去死。我想要象人类一样,快乐地微笑。我是品尝过快乐的滋味的,比别的怨灵要幸福万倍!

我看着妈妈,她全没有一点温柔了,看见我垂死的挣扎,眉间露出庆幸的神情。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在给我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啊,只要一个,让我在温暖中死去。

始终没有。始终是这么冷漠而沉默。

“妈妈,帮帮我,让我照一照阳光!”我终于还是流泪了,可是我努力保持着笑脸,“妈妈,求你了,我从来没有照过阳光!”

我不知道该怎样,但是我想妈妈一定知道。她会帮助我吗?

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扶着我——阳光在这一刹那倾泻在我身上,真温暖啊,是我一生的梦想,终于这样亲切地渗入了我的身体。怨灵会有来世吗?来世,我愿做一粒细小的灰尘,永远在阳光中盘旋。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朦胧中,我问妈妈:“妈妈,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很小很小的一点点,也许你自己都感觉不到?”

我已经等不到回答了,隐约之间看见一滴泪从她眼里落下。

不是一点点,是很大的一滴啊,这就足够了。

“孩子,你的名字叫夸父!”最后一瞬间,我听见妈妈告诉我,就象当初那个妈妈一样,声音如此温暖。

夸父?我终于有了人类的名字了。

如果有一天,你在阳光下想流泪,也许就是我,很小很小的一粒灰尘,无意中飞进你的眼睛,请不要责怪我,要知道我是多么不容易才能够生活在阳光下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8



那天我去江边散步,天气突然变了。天空中积聚起大朵的乌云,黑压压地好似低垂到江面上。我赶紧沿着沙滩往回走,才只走了几步,铺天盖地的大雨就哗啦啦地下来了。一分钟之内我被淋成了水人。江面上起了大浪,渔船都箭也似的归来。沙滩被雨水浇得翻起一个个小坑,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四周变得象黑夜一样暗,什么也看不太清了。

朦胧间,仿佛看见前面沙滩上有个人卧在那里。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上去。

那人半截身子浸在江里,头朝着沙滩方向,仿佛是刚从水里爬上来。他面部朝下,看不清他的容貌,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有点紧张,生怕他是死了。走上去摇了摇他的肩膀,他蓦地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人。他看来大约十三四岁,一双眼睛突出在脸上,整个眼睛的形状近乎浑圆,鼻子低到几乎没有,嘴唇也是如同眼睛一般突出,并且长了很多小泡。他的皮肤十分黑,也极其粗糙,一头头发象水草一样软,被雨水一冲,紧紧地贴在头上。但是他的目光十分清澈明亮,而且充满恐惧,他脸上的表情也是充满戒备的。对视了几秒钟,他突然豹跳起来,翻身朝后一个鱼跃,就要跃入江中。我立刻抓住他跳起来时飞扬的几缕头发,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江上浊浪排空,连两栖动物都可能被淹死,不要说他一个人了。

他被我拽回来,重重地摔倒在沙滩上,更加惊慌,拼命地挣扎。无奈我练过空手道,他怎样挣扎也没用。后来他终于放弃了,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居然流出了眼泪:“没想到我还是逃不掉!”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语音也十分含糊,加上水声巨大,要仔细分辨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想他一定是误会了,便凑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不是要抓你,可是你现在到水里去会淹死的。”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兀自流着眼泪。此时雨水不断地流到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也有点不耐烦了,松开他说:“你不相信就算了,你想游泳就去游吧,我走了。”然后我就一个人走了。

我住在江边的别墅里,是我叔叔的房子,但是他们全家都出国去了,就让我住了进来。我正好需要一个地方写我的新小说,这栋江边别墅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走进别墅,我赶紧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隐约听见门口有什么声音,但是仔细去听,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我穿衣服时,忽然又听见了一阵响动。这回我听得十分真切,就在楼下客厅里,传来了脚步声。

这栋别墅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难道是贼?

我将浴室门挪开一道缝,从这里看出去,可以将大半个客厅的情况看清楚。

别墅的大门不知何时敞开了,只见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四处看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水滴滴答答从他身上流下来,将脚底的地毯弄湿了一大块。他看了一阵,开始在客厅里走动,甚至大声叫:“喂,你在吗?”他这一出声,我立即听出来了:他就是刚才我在沙滩上遇到的那个少年。难道他是来找我的?在偷看的时候,我已经飞快地穿好了衣服。既然他叫,我也就推开门走出去:“你找我?”他又吓了一跳——我发现他很容易受惊——猛然抬头发现是我,居然露出几分欣喜的样子:“你好!”还挺有礼貌。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刚才,我误会了,对不起。”“没关系,”我怎么会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你现在来找我就是为了说对不起?”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然后看了看我,我等着听下文,没有表示。他接下去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很害怕水,外面雨这么大,我没有地方可去,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他的眼睛虽然丑陋,但是目光却很纯真,直直地望着我。我也这样看着他。

他的表现很奇怪。刚才在沙滩上他对我表现出明显地不信任,这时候却又如此肯定我是个好人,还用这么信赖的眼光望着我。“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好人?”我问。

“因为你不认识我,却肯主动来帮助我。”他认真地说。

我仔细看了看他,他至多不会超过十五岁。十五岁固然是很年轻纯真,但是也很少有人到了十五岁还会凭这么一点简单的印象就断定一个人的好坏,何况他还未经同意就闯进了别墅,从他的眼光里,我看出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的,他只一门心思认为我是好人,好人是不会责怪他、而且会帮助他的。

“你刚才说你没地方去?”我咳嗽一下来掩饰在他目光注视下的尴尬,“你暂时住这里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也让我觉得……他也是一个好人。唉,我可能有点头脑发热吧?还没来得及后悔,他已经高兴地连声说“谢谢”,使我想后悔也不好意思了。

他身上还在往下滴水,我将他带到浴室,指着浴缸说:“你先洗个澡吧!”他看见浴缸,突然显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怎么了?”我问。“没什么。”他勉强地笑了笑。

不一会,浴室里传来冲洗的声音,看来他还是没有用浴缸,也许是以前没用过,不习惯吧。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显得精神了很多。

“你刚才说没地方去?你的家呢?”我问他。

他本来很高兴地样子,听到我这样一问,不禁呆住了。然后,慢慢地说:“我没有家了。”“哦?”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他好象很怕我再问,赶紧说:“我家里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说完就低头不敢看我,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我看出他在撒谎。盯着他看了一阵,他连脖子都红了,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

我没有戳穿他,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说你怕水,为什么?”他听到这个问题,又是全身一抖,却不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泪水:“我不想骗你,但是我又不能告诉你。你不要问了好不好?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求你不要赶我走好吗?求你不要再问了好吗?我家里人没有到外面工作,可是我真的不能回家了,我不是坏人,请你别再问了。”他说着说着哭出了声。他一哭,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欺负小孩子的坏人了。其实我问这些问题也只不过是想多了解他啊,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8

“好了,我不问了,我相信你是好人!”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话倒是真的,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也不愿意骗我,现在的孩子有几个不会骗人的?象他这么纯洁的孩子倒少见。并且他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当那双眼睛完全信赖的望着我时,我感觉这目光没有一丝搀假的地方。

我这么一安慰他,他反而放声大哭起来,抽搭着说:“对不起,我好久没有被人安慰过了。”这样一说,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家里人对他很不好——从他的相貌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

就这样,他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从后来的交往中,我知道他叫蓝锁,今年十四岁,有一个妹妹,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

他经常跟我提到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叫红扣,今年五岁。“妹妹对我最好,每当我哭,她也会陪着我哭。”他说。但是当我问到他为什么总是哭,他又不作声了。

他的生活习惯很奇怪,几乎一个星期才洗一次澡,平时也尽量不接触水,看来怕水是真的。起先我怀疑他有狂犬病,但后来发现他对水的畏惧是纯粹心理原因,可能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他从来不肯使用浴缸,而且非常害怕浴缸。有一次我在浴缸里泡着时,发现自己忘记拿衣服了,就叫他拿进来。两个人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他拿了我的衣服,走进浴室,脸色突然变得刷白,手里的衣服掉到了地上。我正要去捡衣服,他突然扑上来,拉住我的手臂,拼命想将我拉出来。我1.8米的个头,岂是他拉得动的?何况我自己也不想出来。他拉不动我,竟然急哭了:“大哥,快出来,快出来,不要泡在里面。”他一哭,搞得我也很紧张,以为浴缸里有什么不妥,赶紧跳了出来。“怎么了?”我问他。他语无伦次地说:“不要泡在缸子里,大哥,缸子是危险的地方。”我听得莫名其妙,估计跟他不肯说出来的经历有关。从此他居然就监视我,不准我泡浴缸。泡澡是何等大的乐趣啊,就这样被生生剥夺,我终于不能忍受,告诉他:“我不强迫你泡澡,你也不准限制我,否则我会生气!”他果然不敢再阻止我,却显出很担忧的样子,每次我洗完澡就要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没好气:“感觉好极了!”他这么怕水,却又常常在阳台上眺望着大江出神,目光中既有恐惧,也充满深深的眷恋。

他睡觉的时候,喜欢睡在阳台上,或者屋顶的露台上,我曾经强迫他回房间睡觉,但是他总是偷偷地又溜到露天的地方睡,仿佛只有在那种地方,他才能睡得着。

我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里写作,怕他会闷,就鼓励他出去玩,但是他却总是不肯出去。有时候客人来访,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里不出来,偶尔叫他出来一下,他也是极不情愿,坐在那里半天不抬头。

我想他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自闭症,也许是小时候受过别人欺负或虐待,所以这么怕人、不信任人。他能够信任我完全是意外。他对我的信任有点象小狗对主人的那种信任,我这样说没有半点贬低他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在人与人之间,很难找到这样全心全意的信赖。他似乎相信我绝对不会害怕,就因为我曾经主动帮他的忙。有时候我也会考虑他的未来,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家,但一提到这个问题,他就变得沉默而沮丧,用那种孩子般亮晶晶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使我再也不忍心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整个人发生了很大变化。

刚来的时候,他的皮肤看起来又黑又粗糙,疙疙瘩瘩的,摸上去滑溜溜的,有点象蟾蜍的皮肤。但是在这里住下来后,他的皮肤一天天好了起来,渐渐那些疙瘩没有了,虽然还是那么黑,但已经非常细腻,变得十分健康。

他的眼睛本来是象硬币一样圆,白多黑少,睫毛几乎没有,眉毛只有半寸来长的几根,整个眼睛突出在面部,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最近,他的眼睛渐渐地变得细长,眼珠黑白分明,睫毛长而卷曲,目光清澈温和,一双长长的浓眉斜飞入鬓。

他的鼻子本来几乎是没有鼻梁的,不知从哪一天起,居然变得笔直挺拔。

他的嘴唇也不再突出,反而变得棱角分明,唇色红润健康。

而他的头发,原本是象水草一样又稀又软,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拥有了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在阳光底下光芒闪烁。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体形。

他的身体原来是双肩宽阔、脊柱突出,从肩部到双足一路变细,就象一只倒立的瓶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畸形。

但是现在,他的身体是标准的少年体形,肩膀周正,腰部有力而强健,双腿修长,非常漂亮的体形。

他的声音也不再嘶哑难听,变得象一个正常的变声期少年的声音,虽然说不上好听,但是你听到这声音就会知道,等他过了十三四岁的变声期,再长大一点,他的声音就会变得清朗而有磁性。

总之,他从三个月前那个奇丑无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十分俊秀的美少年。每一天我都惊讶于他的变化,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魔法呢?就算是最高明的整容手术也不可能令一个人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在三个月内自然发生。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邻居给我送来一缸金鱼。我其实不喜欢养鱼,这种小东西太娇贵,一个不留神就死了。然而人家一番好意,拒绝反为不美,便接受下来,摆在客厅里的茶几上。那鱼缸是小巧的圆形,里面六条金鱼拖着长尾巴游来游去,煞是好看。

将鱼缸放好,我便进房写字去了。才只写得几行字,就听见外面传来“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出来一看,只见鱼缸已经摔在地上变得粉碎,几条鱼在碎片中痛苦挣扎着,嘴巴一张一合,身上被玻璃割裂的地方冒出丝丝鲜血。旁边站着蓝锁。顾不得多说什么,我赶紧将那几条鱼捡起来,放到一个小盆里暂且养着。其中四条在盆里努力挣扎了一阵,就死去了,剩下的两条动作缓慢而摇摆,估计也活不太长了。

我没有责怪蓝锁一句。鱼缸放在茶几上,不会自己长脚跑到地上,别墅里就我和蓝锁两个人,显然是他不小心将鱼缸摔碎的,他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又何必责怪他呢?收拾好鱼缸,蓝锁还是低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想来是在责备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别难过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不料他猛一抬头,大声说:“我是故意的。”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坚决,甚至含有一丝挑战的意味,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倔强,简直是视死如归。我看他这样,也来了火:“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做?很好玩吗?”我的语气和表情都不会很和善。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孩子的恶作剧,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未免太残忍了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9

我以为他会有所悔悟,不料他竟然一挥手,又将那幸存的两条鱼栖身的小盆打翻,水盆“咣当”一声翻在地上,那两条鱼在地上蹦了两下就不动了——它们本来就是十分脆弱的生命,怎么经得起连续两次浩劫?

做完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大口地喘着气,脖子上青筋暴露,面色涨得通红,胸脯急剧起伏,显得很激动。

我什么也没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就出去了。

那篇稿子在三天后就要交,我必须把它写完。在别墅里呆着,我很难保持平静的心情再写稿。于是我在一个同事家住了三天。这三天里,我有时候会想到蓝锁怎么样了,会不会离开了别墅,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他的心结是到了该解开的时候了。以往我对他的宽容或许不是一种正确的方法,无论他经历过什么,他的未来还有很长,我不希望他以自己不愿提起的过去为借口做一些残忍的事情。

也许他会利用这三天好好想想。每当我心软想回去看看他时,那几条带着血在玻璃碎片里挣扎的鱼就会出现在眼前,促使我坚持下去。

第三天,稿子写完了,我松了一口气。朋友出门去了,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你没带钥匙吗?”我边说边开门。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蓝锁。几天不见,他变得更加俊秀了,原来十分粗大的手指现在也变得修长灵活。他看见我,目光一亮,神情如此欢快,扑上来抱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大哥,你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我了吗?”说着两行清亮的眼泪就从他眼里流了出来。

我几乎要心软了。但是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解开他心里的结。

我挣脱他的手臂,冷冷地看着他,一眼不发。

他被我这样看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局促不安。“大哥,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他恳求地望着我,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我还是不说话。老实说,我现在才知道要装酷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脸上的肌肉都绷得快要痉挛了。

他又等了一阵,见我不说话,心一横,大声说:“好,我全告诉你!”于是我知道了他的经历。

他的父母,是中国很有名的一对生物学家,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人的科研成果频频见诸报端。甚至在怀着蓝锁的期间,他的母亲还获得了国际上一个著名的遗传工程学奖项。

蓝锁出生后的三四年里,最深的记忆就是父亲母亲过一段时间就带几枚奖牌来给他玩,他就用这些奖牌来挖沙子、砌房子,后来就弄丢了。他从小就非常聪明,到四岁时已经会背很多古诗,会做一次方程了。父母经常说要他将来继承他们的事业。

但是到了五岁,他们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起先,是他的父母变得神秘起来,经常两个人在实验室埋头干到深夜。他们辞去了科研所的工作,整天就泡在家里的实验室里。

后来有一天,他坐在客厅地板上玩,听见父母在实验室里飞快地说着什么,其间似乎有过争吵。过了许久,他的父母开门出来,两个人的神情都很疲倦,又很兴奋,目光灼灼发光,盯着他看。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些惊慌。

他们盯着他看了很久,母亲低下身来:“蓝儿,喜不喜欢到海边去玩?”“喜欢啊!”他欢呼雀跃,“蓝要看小海豚!”后来的一段日子,他的父母除了在实验室工作,就是带别人来看他们的房子。他们的房子是一栋非常漂亮的别墅,来看的人很多。终于有一天,他的父母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用一艘船运走了。母亲拉着蓝锁的小手,带着他到各处去玩,他要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仿佛他就是个皇帝,谁也不违背他的意愿。

蓝锁真高兴啊,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也是他一生中快乐的终结。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这一天终于不可避免地过去了。夕阳的余辉笼罩下来,蓝锁和爸爸妈妈到了海边。海是美丽而宽阔的,在夕阳下闪着醉人的红色。蓝锁平生第一次看见海,被眼前壮丽的景色深深打动了。

“蓝儿,如果要你永远生活在海里,你愿意吗?”父亲问他。

正沉醉的蓝锁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兴高采烈地说:“愿意,永远都愿意!”所以人不要轻易许下诺言,尤其是在自己还不清楚这个诺言的含义时。后来蓝锁有无数次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夕阳下的海滩,如果能够,他宁可将那个四岁的自己杀死,也要阻止他的诺言。

当时他的母亲很高兴,又仿佛有点怜悯:“蓝儿,你要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蓝锁还是没有完全听懂,但是他很喜欢“男子汉大丈夫”这几个字,于是很用力地点点头。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便带着他上了一艘船。蓝锁一路上都很兴奋,因为海就荡漾在他的脚底,真是太神奇了!他不停地说着话,说的什么他都已经忘记了。父母静静地听着,谁也不打断他。

航程很长,他们朝海的中心驶去,不久就远离了海岸,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这一天蓝锁都很快乐、很兴奋,终于疲倦地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母亲的怀抱柔软而温暖,他迷迷糊糊仿佛听见母亲在说:“蓝儿,你以后会记得今天吗?”他想会的,这么快乐的日子,我会永远记得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5:59

他的确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当他醒来时,已经不在海上了。

他处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四壁都是白色,到处都是瓶瓶罐罐。他对这样的房间并不陌生,他父母的实验室就是这样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容器里。

这个容器大约有两米长,两米的宽和高,是玻璃做的,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容器整个是密封的,顶部留有几个小孔透气,底部大约有1米深的海水,冰冷刺骨。海水中有一张椅子,蓝锁就坐在这椅子上。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感到非常害怕。四周如此安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被孤独地关在玻璃容器里,恐惧使他不敢哭泣。他睁大眼睛努力寻找,希望能找到他的父亲母亲。然而这房间除了他本身外,再也没有显示一点生命的气息,一切都是明亮而冰冷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扇门上。那是房间里唯一的一扇门。他希望能有人来将门打开,也许来开门的就是他父母。

他一生从未曾这样专注于一件如此枯燥的事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扇门,一动不动,一直看了三个多小时。

终于门被打开了,他的父亲母亲走了进来。那一刹那他的热泪汹涌而出,他大声呼唤着,声音撞击在玻璃容器上,发出巨大的回声。

父亲在门边站住,不再靠近。母亲一个人走了过来。她穿着白大褂,带着手套,好象刚刚做完实验的样子。

母亲站在玻璃钢前,凝视着他,任由他在里面号啕大哭,没有出声安慰。她的眉间是无限的悲伤,眼圈也是红红的,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父亲站在门边,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他走到一个仪器面前,按动几个按钮,容器的顶部象花朵一样张开了,一只机械手伸了进来,探向蓝锁。蓝锁畏惧地看着这个大家伙,不知道是应该让它抓住自己将自己带出去,还是让开一旁。象以前一样,他本能地望向母亲。

母亲微微偏了偏头,示意他让开。

他左右闪避着,机械手还是对着他抓过来,眼看就要抓住他了,他只得跳下那张椅子,跳进水里。机械手立刻将椅子抓住,带了出去,容器又关上了。

他那时候只有1.3米高,海水与他的脖子齐平,令他觉得胸闷难当。一不留神,他就呛了好几口水。

母亲又看了一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上天知道我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然后她就转过身去,双肩微微颤抖,仿佛哭了。但是她再没有回头,就这样走到门边,停了下来。

蓝锁眼看母亲又要走了,心都好象揪成了一团,他发出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巨大叫声,双手连连拍打着容器,海水被震荡出巨大的波纹。他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不喊,他将永远永远要被关在里面了。

母亲站在门口,背对着他,全身绷得很紧。父亲也转过身不看他。他们两个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忽然一起大声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声音坚决有力,仿佛在宣誓。

然后两人飞快地出了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蓝锁依旧在大声地叫,大声地叫,因为他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帮助自己。直到嗓子发出了咸丝丝地痛楚,肺里的空气好象都被消耗干净,他终于停止了喊叫,大口喘着气。

他猛然明白,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带他出去了。

他的脸上湿淋淋的,无法分辨那是眼泪还是海水,大哭大喊过后,他觉得十分疲倦,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刚睡着,冰冷的海水就灌进了他的鼻子,他大大地咳嗽了一阵,只好又站得笔直。

那是他最深的印象。

他能记得那一天母亲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但是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他都记不太清楚了。他毕竟只有5岁。

他只记得,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玻璃容器。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会经常来看他,望着他流泪,然后将一种粘稠的绿色液体倒入容器中,海水也就变得碧绿,发出荧光。

但是后来,父母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也好似不再期盼他们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能够在水里自由的呼吸了,绿色的液体充满了整个容器,他自由地在水里游来游去,于是他被转移到一个更大的容器。这容器依旧是透明的,但是差不多有篮球场那么大,绿色的液体充斥其中。这种液体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并不好闻。

以后的记忆他都很模糊了,他有许久没有哭泣,也没有哭泣的愿望。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会有一男一女来看他,他却不知道他们是谁,似乎也不想知道。他在液体里面捞取其中的浮游生物来吃,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

再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他完全不记得了,他只关心水里的事情,水外的世界已经不再引起他的注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0

直到某一天,仿佛是突然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他眼前出现一种鲜艳的红色,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在不断说话,但是他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分辨得出那团红色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大约五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他听出这女孩在对他说话,说的是什么他依旧不懂。那女孩虽然年纪幼小,眉宇间却藏着很深的忧伤。他虽然头脑总不太清醒,却也不忍心看见她悲伤难过,就在她面前游来游去,想要让她快乐起来,但似乎并没有效果,她很少笑,反而经常哭。

又过了一阵子。他对于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不知道那是多久。有一次,那女孩又来了,穿着鲜红的衣服,坐在玻璃容器面前,和他说话。

“哥哥,你还是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吗?”女孩难过地看着他。哥哥?他疑惑地思考这是不是叫自己,继而马上意识到自己竟然听懂了她说的话,不由非常兴奋:“我听懂了。”一个灰暗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间发出,他不由怔住了。

后来的日子,这女孩每天都来看他,慢慢地告诉他这么久以来所发生的事情。

原来他的父母,在他五岁那年,研制出了一种新的药剂。这种药剂,可以使生物的进化速度提高数百倍。

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所有生物的进化都是为了适应环境而产生的。他的父母用各种生物做了实验,效果都非常理想。

他父母研究药剂的初衷是想加速人类的进化,因为千万年来,人类的生存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人类的进化却极其缓慢。到了当代,生存环境已经相当恶化,而人类创造了无数的新事物来适应这种变化,人类本身,却一点也没有为了适应环境而发生改变。

他的父母是很有社会使命感的科学家,他们想到,人类已经过于依赖外力,从而阻碍了本身的进化发展。因此他们一直在对人类进化进行探索和研究。

用动物实验过药剂之后,下一步就是用人类做实验了。但是用谁来做实验呢?理论上说,实验对象越小越好。他父母都是正直的科学家,他们不忍心用其他人来做实验,第一个想到了自己。但是由于他们本身必须进行研究,而实验的结果不可预料,因此他们选中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蓝锁。

他们将蓝锁放在盛满药剂的容器里,本意是要让他能进化成为具有两栖能力的新人类。但是实验发展的方向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蓝锁被关在容器里,固然可以在水里呼吸,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劳动,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生存。那种药剂以成百倍的速度使他适应这种生活,所有不再需要的器官都逐渐消失,所有能适应这种生活的器官都形成了。

最能适应水中生活的,毕竟还是鱼类,千万年来的自然进化证明了这点。鱼的形状和器官都是天然为水生准备的。

因此,蓝锁便成了一条鱼,从外观到内在,他都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鱼。人的体型和器官本就是为了适应陆地生活才形成的,在这里,蓝锁不需要人的特征,于是进化选择了他的方向,他抛弃了所有人类的特点,变成了鱼。

当蓝锁刚刚长出鳃和鳍的时候,他父母都很高兴,认为实验成功了。但是蓝锁的变化没有停止,直到他彻底变成了鱼,他的父母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并没有停止这个实验,还是坚持下去。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这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名叫红扣。他们教会红扣关于进化的知识,到她五岁的时候,就是由她来负责观察和照料蓝锁了。期间父母也来探望过蓝锁,但是蓝锁已经不认识他们,他不再关心人类的世界,不再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他以鱼的方式生存着。

三个月前,父亲和母亲去参加一个为期半年的国际研讨会。

红扣继承了她父母的绝顶智慧。从两岁的时候,她就开始为她的哥哥而悲伤。那条巨大的鱼在水里欢快地游动,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个人。红扣不认为这是进化。

趁着父母不在,她停止给蓝锁的容器里加入药剂,只往里面加入普通的海水。这种药剂还停留在实验阶段,最大的缺陷就是,它能造成的进化是不稳定的,一旦停止用药,由此产生的变化就会停止并且逐渐消失。

蓝锁就这样停止了他朝鱼类的发展,慢慢地恢复了神志,慢慢地重新变回一个人。

蓝锁听了这些话,自然是不能相信。红扣也不多和他争辩,只是取过一面镜子放在他面前。他看见一个鱼形怪物在面前出现,除了手、脚的存在,这个怪物完全没有人类的样子。但这就是他自己。

此处蓝锁有大约两万字的抒情和描绘文字,我一向很懒,恕不原样照搬了

又过去了几天,蓝锁已经恢复成我初见时候的样子,差不多算得是个人了。他不再住在水里,而是和妹妹一起住在房子里。他们是在一个海岛上,四面都是海。红扣从小以来,就一直生活在忧愁和苦闷之中,父亲母亲象实验机器般的没有感情。这时候总算有个哥哥来疼爱她,高兴万分,每天都那么欢快地笑。对于红扣所说的父母没有感情一事,蓝锁觉得很疑惑,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们都是温和可亲的人,非常善良,对他极好。但是红扣显然是不会骗他的。

终于他恢复成俊秀的少年了。从五岁那年到现在,竟然已经经过了九年。

那天他们在海边看风景,红扣絮絮叨叨地跟他说昨夜做的梦,海风温柔地吹来,真是美好的时光啊。忽然红扣站了起来,脸色变得苍白。“怎么了?”他不解地问。红扣颤抖着指着海面:“他们回来了”海面上一艘船正朝这边驶来,是他父母回来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

这一段日子过得太幸福,使他们都忘了父母只是出去一会。两个人呆了一阵,红扣突然发疯似地将他望海里推:“走,快走,哥,他们会抓你的,你又会变成鱼的!”他也醒悟过来,亲了红扣一下,就跳进了海里。

可惜他和红扣都忘记了一件事情:他已经不是鱼了。他会游泳,但是不能在水里呼吸。没过多久就浮出了水面,很轻易地被他父母发现,用网捞了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1

父母的样子一点也没苍老,但是他们以前那种丰富的表情也没有了。他们眼里发出狂热的光芒,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大声呼唤他们,他们还是将他再次关进了注满绿色液体的玻璃容器。

过了三天红扣才来看他,他已经变得意识模糊了。他的父母改进了药剂,现在药剂的性能稳定多了,即便他能再次逃出去,也未必能恢复原形了。红扣看着他一天天变化,着急万分,每天都在喊:“哥,你别忘了,你是个人!你是个人!”“我是人!我是人!”他朦胧中不断提醒自己,然而意识还是一点点消失。那一团火焰般的红色,那个焦急的声音,渐渐对他失去了含义。

在意识残留地最后一刻,他依稀感觉有个弱小的身体在拖曳着他,一路经过树林和沙滩,他全身的皮肤都被磨破了。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放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他并没有其他意识,象鱼儿一样游走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记起了往事,但是他的四肢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红扣怎样了?他冒着危险游回他们经常玩耍的海滩,看见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在张望。

“红扣!”他用暗哑的声音大喊,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这声音和海里的涛声一样没有意义。但是红扣立即飞奔过来,欢笑的面容上挂着泪水:“哥,哥!”她扑进水里,紧紧抱着他。他们两个都哭了。

“红扣,坐到我背上来,我带你走,否则他们会拿你做实验的。”蓝锁说。

红扣没有犹豫,立即坐到他身上。

他们游出了那片沙滩,游进了月光下银色的大海。两人心里都非常高兴,虽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们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红扣是人,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他们游到一个小岛上,红扣在岸上用树枝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晚上就睡在里面。他暂时还不能在岸上呼吸,便在靠近岸边的一个海湾里休息。

红扣脖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玛瑙环,那天她把这个环挂到了他的脖子上:“哥,送给你。”“为什么送我礼物?”他问。

“因为我很高兴!”红扣是真的很高兴,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鱼了。蓝锁也很高兴,他没有礼物,就要红扣剪下他的一绺头发。红扣将这头发编织得十分漂亮,挂在胸前。

那夜,在月光与海水的旋律中,他酣然入睡。许久许久以来,这个夜晚他睡得最甜。

然而半夜他被一阵喧哗吵醒,他看见月光下,他的父母亲将红扣抓到了船上。红扣大声喊着:“哥!哥!”他焦急地环绕着船的四周游弋,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红扣看见了他,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然而他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立刻一张网铺天盖地地下来了,红扣大声哭喊:“哥,你快走,快走!”。他迅速潜入水中——现在他依然是鱼,水里是他的世界。父母亲找了一阵,没有看见他,便失望地走了。等他浮出水面,只见烟波浩淼,那船已经无影无踪。

海岛上红扣搭的窝棚前还有篝火的余烟,他看着青烟袅袅盘旋,不由万分难过。

他依旧想救出红扣,整天在他们的海岛四周游动,希望看见她将她带走,但是她再也没有出来。

有一天来了一队渔船,在海里撒了拖网,他被网了进去。被拖了不知道多久,他在里面乱咬乱撞,终于将网冲开一个洞,逃了出来,但是再也找不到海岛的方向。

他漫无目的地游着,渐渐地长出了四肢。后来游到大江的入海口,便溯流而上,到了江中。那天遇到大风雨,被浪涛推到岸边,就遇上了我

这就是他始终不肯告诉我的过去,也是他怪异行为的根源。

我还能怎么做呢?

我只能把这个快要被眼泪淹没的孩子紧紧抱住,告诉他:“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弟弟。”

又过了三个月,蓝锁已经不再害怕和别人接触。他开始和我一起出去玩。老实说,带他一起出去对我的人气是沉重打击。以前我是附近的钻石王老五,自从这个漂亮得不象话的弟弟出现后,从5岁到50岁的女人都被他迷住了。唉,都是我引狼入室啊!

这孩子现在的笑容明显增多,可是还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也难怪,他的实际人世经历只有五年。

他常常说他太幸运了,能够碰到这么多好人,然而在最快乐的时候,他也总会黯然地说:“如果红扣在,那该多好!”我一直在搜寻红扣的下落,但是没有告诉他。毕竟要在茫茫大海中搜寻一座无名的海岛,希望实在渺茫。我不希望他抱无谓的希望。

某年某月某日,我在报纸上看见大幅的彩色广告:珍稀动物展览。

蓝锁继承了他父母对生物学的爱好,除了鱼,他喜欢其他一切动物。我将报纸给他看,他果然很感兴趣。我们便一起来到了动物展览馆。

因为是展览的第一天,天气也不是很好,下着小雨,来的人不是很多。我们进去时,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正好参观完出来,边走边议论说“真奇怪啊”。

展览馆里展览的所谓珍稀动物,原来是一种巨大的深海鱼类。这些鱼色彩斑斓,体型庞大,在大鱼缸里游动着,颇为壮观。可惜蓝锁不喜欢鱼,不然我真想好好看看。

“走吧。”我说。我们两人朝外走,蓝锁一直低头不敢看,急冲冲的,不小心脚底滑了一跤,摔到了地上。我去拉他起来,却看见他两眼发直,目光盯着一个地方在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一缸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1

“你不是不喜欢鱼吗?”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窜到那缸鱼前面,将眼睛贴在鱼缸上。

那是一条红色的鱼,整体线条流畅优美,仿佛海豚,但是又拖着金鱼一样飘带似的长尾巴,在鱼缸里游动时,非常美丽。然而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令蓝锁格外注意。

“红扣!”蓝锁低沉地说,眼泪顺着玻璃缸往下流。我心里一惊,赶紧仔细地看。

我还是没看出什么来。

“蓝锁,这条鱼虽然是红色,但不见得就是红扣啊。”我说。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根据。

果然,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那条鱼的脖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鱼的脖子上,有一根极细的红丝带,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来。丝带上系着一个漂亮的结。

“那是什么?”我问蓝锁。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红扣用蓝锁的头发编织的饰物。

我的心一沉。

蓝锁疯狂地想要砸碎鱼缸将红扣救出来,可是那鱼缸显然是由特殊玻璃制成的,怎样砸也没有裂纹。

奇怪的是,蓝锁这样疯狂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任何警卫,实际上,这里除了我们两人,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展览大厅的后部传来一阵疯狂的大笑,我拉着蓝锁,循着笑声,走进了一个阴暗的走廊。这走廊的两边都是标本室,因为没有参观者来,连灯光也没有开。

我们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看见一间半开的房门,笑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房间的地板上坐着一个男子,面目英俊而苍白,仿佛许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他看见我们进来,并不惊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蓝儿,你来了。”蓝锁全身发抖,我捏住他的肩膀,他还是不停地抖着。突然,他一个转身就往外跑,我一把拖住了他。他死命挣扎,大声道:“不要抓我,爸,不要抓我!”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使他冷静一点,却是面无人色,以极度恐惧的目光看着他的父亲。

我冷冷地看着那个被蓝锁成为“爸爸”的家伙,很想将他变成一条鱼。

他苦笑着看着我们:“蓝,我终于等到你了。”说完闭上了眼睛。等了很久,他都没有任何动静。我走上前一看,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蓝锁依旧站在门口不敢过来。对于这个父亲,即使已经死去,他心里也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父亲的手里有一张纸,我轻轻抽出来,上面抬头写着:“蓝儿……”“是给你的。”我对蓝锁说。他拼命摇头:“我不要!”一面又后退了几步。

那是他父亲写给蓝锁的信。我本想念给他听,可是他显然不感兴趣。我只好告诉他一个大概。

这信里说,他们的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所有实验对象的变化都是稳定且不可逆转的。红扣是其中最漂亮的一条鱼。

而他和他的妻子,因为长期和这种药剂接触,自身也产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明显,但却令他们疯狂而没有人性,变成只知道实验的动物。

他们的疯狂达到顶点之后,妻子主动要求将自己变成了鱼——因为他们没有成人实验的资料。而丈夫,眼看着妻子变成鱼,心里感到无比自豪。

于是他办了这次实验成果展览,向世人炫耀他的成就。同时,为了成为一个进化的人类,他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喝下了最新的药剂。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这种药剂是根据环境来发生变化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以何种状态生存最有利,他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幸在标本室里喝下了这种药剂,于是他不可避免得将要变成一个标本。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也许是回光返照,他残存的人性和理智得到了短暂的复苏,他开始思索自己这场实验的含义。

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如果人类随着环境的变化,到最后竟然只是变成没有理智的鱼,和没有生命的标本,这种变化的意义何在呢?人类真的需要因为环境而改变吗?什么才叫进化呢?最适应环境的一定是最高级的生物吗?红扣变成鱼之后,变得混混噩噩,这难道是进化?

我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了,幸亏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蓝儿,你帮我想想,这些问题有一个答案吗?“蓝锁听了这封信,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我也走了出去,身后那个男人,正慢慢地缩水,成为一团干燥的标本。

那天之后,蓝锁就消失了,带着变成了鱼的红扣。尽管他父亲说红扣将永远保持这个状态,再也不能变成人,蓝锁却不肯放弃希望。

“我希望红扣变回来的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哥哥!”他说。

我尝试过挽留他们,但是他说,他和红扣的家,在那个海岛的窝棚里。他说在那个家里,他妹妹非常漂亮活泼,说话的声音象铃铛一般好听,笑容象阳光一样灿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2

异相

我的妻子,最近突然开始学画素描,据说还很有天分,画了不到三个月,她的人物画已经开了一次画展,赚了不大不小一笔钱财。

于是她作画的兴趣更浓。

而我这个做丈夫的,终于从一家之主,沦落为她的专职模特,随时候召。

3月13日,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用甜蜜的笑容和一顿丰盛的晚餐,半软半硬地强迫我在两小时内不许动弹。

因为她的笑容实在很甜,我心一动,便答应了。

在我不动的那两个小时里,她认真仔细地为我画了一张画像。30多年的人生当中,我照过无数照片,但是却是第一次被人画像,因此我的兴趣其实也不亚于妻子。

画完之后,她得意洋洋地将作品呈送给我看,期待地看着我,脸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渴望我的夸奖。

我微微一笑,一边酝酿赞美的台词,一边拿过那幅画来。只看了一眼,我便愣住:“娘子,你拿错了,这不是刚才画的那张。”她愕然,连忙将头伸过来看,也只扫了一眼,便嗔怪地看着我:“就是这一张啊,你不要淘气。”我哈哈一笑:“娘子,为夫比他英俊千百倍,又怎么会是这种德行?”她的脸色在骤然间变得天昏地暗,我暗叫不妙,正想竭力挽回,却已经晚了,她刷地一下从我手里将画夺回:“哼!”然后一转身,到卧室找泰迪熊倾诉她的苦恼去了。

我挠挠头,不由摇头叹息,又觉得有点好笑。其实她的画确实画得很好,虽然我是外行,也能够看出其中的功底。然而她的那幅画,根本画的不是我,叫我想夸赞也难。唉,女人,明明是自己错了,却还要责怪别人。我决定避其锋芒,暂不去卧室安慰她。

正在此时,想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我多年老友小东。

一进门,他便用大嗓门哈哈大笑:“亮子,丫头叫我来看看她给你画的画像。”丫头是我妻子。

我也跟着大笑——原来这丫头不甘心,居然躲在卧室里给小东打了个电话,要他来评论那幅画,真是小孩脾气。

丫头从卧室里走出来,眼皮红红的,满脸不悦,看见小东,也只略微扯出一个笑容,便立即将画递给他看:“你看看这画的是谁?”这仍旧是刚才那幅画,我在肚里大笑,表面上却做出很严肃的表情。

画像上这厮,高鼻深目,神色温和,长得确实很不错,但也确实和我一点相同之处也没有。我朝镜子中偷偷看了看,本人长眉凤眼,鼻直口方,与画像上的人完全是不同类型,丫头走样也未免走得太离谱。我倒想看看小东如何度过这道难关。

小东看了看画像,连声赞叹:“画得好,亮子,和你一模一样啊!”我几乎喷饭——他竟然能如此睁眼说瞎话?丫头自然是乐得眉开眼笑,胜利地看着我。我嘿嘿笑了几声,趁她高兴地去沏茶,将小东拉到一边:“你昧着良心说瞎话啊。”小东看了看我,眼神很严肃:“亮子,不是我说你,丫头的画画得这么好,你怎么一点也不鼓励她?”我也严肃起来:“小东,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幅画哪点和我象?”那幅画正握在小东手上,他将画在我面前平展开:“哪点和你象?你看,哪点不象?”我有点不高兴了,背着丫头他仍旧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

“哪里都不象!”我说,同时点燃一支烟。当年小东追丫头也是下了一番苦功,但仍旧败于我手,没想到这么多年,他仍旧是痴心不改,可以为了他颠倒是非。

小东也生气了:“你怎么是这种人?”“我怎么了?”我冷冷道,既然他不讲道理,我也就不客气起来,“我的家务事,要你来管干什么?”小东楞了楞,额角青筋暴起,脸色涨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转身摔门出去。

丫头在听见摔门声,连忙跑出来,不明所以:“怎么了?小东怎么走了?”“让他走!”我朝她挥挥手。丫头很聪明,看我真生气了,便不做声,溜进卧室去了。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抽着烟,忽然觉得很无趣。

那幅画被小东扔在茶几上,画上的人微微含笑,看着我。百无聊赖之中,我将画拿在手里。

这分明不是我,小东却居然一口咬定和我相似,真是岂有此理。

恩?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小东夸赞这幅画,固然含有讨好丫头的意思,但是丫头自己呢?她的画的确是参加过画展,以她的眼光,不可能看不出这幅画和我本人完全没有共同之处。

那么她为何如此生气?

还有,以她倍受称赞的画技,纵使不能将我画得十分神似,也不至于会走形到这种程度,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画上的人,英俊非凡,具有一种高贵的气度,从容淡定地看着我——这样一张面孔,丫头也不可能凭空想象出来。

那么,这件事只有一种解释:丫头将画换掉了。她是故意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3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东为什么要帮她这么做?

画上的人是谁?

我忽然有了无数的疑问,也就产生了无穷的猜测。这些猜测,令我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难道,丫头竟然背叛了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心里便先自一寒,努力想要将它压下去。然而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念头不断扩大,渐渐成形。

我连连猛吸了几口烟,又感觉有些不对。

即使丫头要背叛我,她为何要采用这样拙劣的手法?我摇摇头,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胸中郁闷难当,我随手将那幅画折成一小块,往口袋里一揣,出门去了。丫头听见我开门的声音,跑出来问:“你到哪里去?”“走走。”我头也不回。

走到楼下,沿着人行道慢慢散步,不断回忆丫头平日的点点滴滴,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

是不是我多心了?

但是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想了又想,始终不明白,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那幅画,在路灯底下仔细看。

看了又看,始终不是我。

正在烦闷之时,邻居王叔叔看见了我。我还未来得及将画收起来,他已经很自然地将画拿了过去。

“这是你们家丫头画的吧?画得真好。”王叔叔笑眯眯地说。

我满腹心事,只勉强笑了笑:“是吗?”王叔叔没有察觉我的心情,自顾自说下去:“亮子,画得跟你一模一样啊,真不错!”他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急切地问。画得和我一模一样?是不是我听错了?

王叔叔被我的神情吓了一跳:“我说错什么了?亮子,怎么了?”我暗暗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语气平静一点:“王叔叔,你说这张画像和我一模一样?”“是啊。”王叔叔望着我的眼神已经开始有点怀疑,“怎么拉?是不是两口子拌嘴了?”我摆摆手,将画收好,继续往前走。我的本意,是想拉着王叔叔问个明白,怎奈我的心情实在是太乱了,一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先行离开。

连王叔叔也说这画像和我一模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到无人处,我又将画像掏出来看,左看又看,都是另外一个人。

是我的眼睛有问题,还是他们的眼睛有问题?

我忽然有些害怕了。

几个孩子匆匆从我身边跑过,我随手拉住其中一个。那孩子紧张地看着我,正要挣扎,我已经将画像举到他们面前:“小朋友,看看,这幅画画的是谁?”“是你!”孩子们纷纷说,同时非常害怕地看着我。我一松手,他们就立刻飞跑起来,风中送来他们含着恐惧的语音“疯子,这是个疯子。”疯子?难道我真是个疯子?

这么多人都说这幅画画的就是我,只有我自己不这么认为。我慢慢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是啊,如果我是个疯子,这一切就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心里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其他的什么,只觉得难受,非常难受。

我又拉着几个人问了问,答案仍旧是一样——这就是我自己的画像。

难道我竟然不认识自己?

我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小区周边设施齐全,超市和游乐场所都很不错,人来人往,多好的世界,正常的世界。

而我……却是个疯子?

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钟。丫头给我开了门,她的眼睛有点肿,看来哭过。但是她没有问我到哪里去了,她什么也没问,装做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装做高兴的样子,小心地看我的脸色。

我忽然心中一酸,拉着她的手,柔声道:“丫头,对不起,是我不好。”她没有说话,却掉下了一串又一串眼泪。

我掏出那幅画,故作轻松道:“画得很象,我的丫头是个画家啊。”丫头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将头靠在我肩上。

我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哄得她睡着了,我一个人来到浴室,手里拿着那幅画,对着镜子,看着我自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3

镜子里的我,面色有些苍白,但仍旧是我平时熟悉的那张脸。

我不是画像上那个高鼻深目、仪态高贵的男子。

但是在别人的眼里,那就是我。

难道这么多年来,我都不认识自己?或者说,他们都不认识我?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想到一个问题,令我刹那间不寒而栗——是不是所有人的脸,其实都不是我平常看起来的样子?是不是所有的人,其实都有另外一副面孔,只是我从没发现?

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如果是那样,那是种什么情形?

我双手捧头,俯在梳洗台上许久,不敢抬起头来。我害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害怕面对这个突然变得深不可测的世界。

等我抬起头,发现镜子里多了个人。

是丫头,她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泪流满面。发现我望着她,她走过来抱着我:“亮子,你到底怎么了?”我没有看她,因为我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这张脸,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第二天,在我的要求下,丫头给几位邻居画了像。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她一直画到夜里7点多才回来,依旧是什么也没问,递给我十张画像。

我将那些碳笔画像一张张展开——十张画像,全是陌生的面孔,没有一张熟悉的,我甚至无从猜测这些脸是属于谁的。

我咬紧牙齿努力控制自己,但是没用,我还是不可遏止地发抖了。

丫头扑上来抱住我,她一直在注意地看我。她的眼神十分忧伤,又一次被泪水充满了:“你怎么了?”“你画的是谁?”在她温暖的怀里,我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她一个一个报出画像中人的名字,每抱一个,就如同一枚铁弹爆炸在我脑海——全部是我熟悉的人,是多年的邻居,相处了差不多将近十年的老熟人,我却完全不认识他们的容貌。

“他们说你画得象吗?”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她。

“象。”一个字将我击得粉碎。我呆住了。

如果他们实际上是这种样子,那么我平日所见的那些面孔,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我看见的和别人看见的不一样?

丫头被我的神情吓坏了,拼命摇晃我,叫我的名字。

“丫头,”我轻声说,“我想出去走走。”不理她的阻拦,我走了出去。

我去了另外一个画家的工作室。

也许只有丫头的画像和我平时所认识的面孔不一样,也许问题出在丫头身上。我想。

那个画家,是这座城市最出名的画家。我认识他,也是出于偶然。

他给我画了幅像。

画像上的人,高鼻深目,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嘲讽,望着我。

“怎么样?”他问我。

“很好,”我说,“和我一模一样。”离开他的画室,苦涩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我眼睛生痛。

穿过城市汹涌的人潮,我有做梦的感觉。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有另外一副面孔,和我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所有其他的人看错了。但是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人,单独的一个人。

我不想被人当成疯子。

因此我对丫头说:“丫头,你画得很象。”我如往常一样生活在熟识的人们中间,不去想他们陌生的容颜。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放弃思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4

衣服

朱哲和马琴是一对情侣,也是登山爱好者。他们爬过很多山,后来有一次,马琴在书上看见了这样一段话:“这世上的山,似乎都让那些登山者爬尽了。然而还有一座雪山,却从来没有人爬过。山上常年的白雪,还保持着当年刚落下时的纯净无暇。

这座山并不高,也不险,线条十分柔和。之所以没有人爬,是来自一个传说。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山并不是雪山。山下住着一个少年和他的母亲。这少年顽劣非常,令他母亲很头痛。如果只是少年人的顽劣也就罢了,可是有一天,他和村里一户人家的儿子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无非是少年之间的口角,也没有特别的。但是他记恨在心,竟在夜里焚起大火,将那户人家老老少少50多口人全部烧死。当夜惨叫震天,火光照红了这座山。他母亲震惊而伤心,又不忍心杀死他,便将他绑了放在这山上,要老天来定夺他的生死。当时正是夏天,少年只穿着单衣。不料后来山上竟然下起了漫天大雪,少年冻得瑟瑟发抖,大声喊:‘妈妈,好冷啊!‘可是他妈妈在村子里,村子里并没有落雪。这少年就冻死了。山上的白雪从此常年不化,凡是上山的人,都会在夜里遇见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青白的脸色,喃喃道:‘妈妈,好冷啊!‘一边说,一边剥下那人的衣服。所以凡是上山的人都冻死了。后来再没有人敢上山。“马琴最喜欢那些有传说的山,因此立刻建议去爬这座雪山。朱哲一向很听马琴的话,当然没有异议。

出发那天,马琴迟到了半个小时。朱哲没有怪她,她从来没有迟到过,这次可能是意外吧。

到了山脚下,两人换上登山服。马琴穿的服装异常肥大,简直有男子登山服那么大。朱哲皱着眉头道:“你怎么穿这么大的衣服?这样行动会很不方便。”马琴顽皮一笑,朱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虽然书上说这座雪山不高,但那是相对其他雪山而言,其实这山依旧不低。好在两人都有丰富的登山经验,一路上去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眼看就快到山顶,预计在天黑前可以返回山脚。

这是天气骤变,气温急剧下降,漫天大雪沸沸扬扬地下来了。两人很快感到了彻骨的寒冷,立即往山下返回。但是过不了多久,寒冷就已经使人抵抗不住。他们只得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挖了个深深的雪坑,两个人蜷缩在一起,保持体温。朱哲抱着马琴,只觉得她身上冰冷,一点温度也没有,想来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山上又没有树木可以生火取暖,只有彼此依靠,说些热情的话来互相鼓励。说到后来,朱哲实在抵抗不住严寒,眼皮沉沉地就要睡。马琴一看不妙,马上脱下自己最外的登山服给他披上。朱哲感到一阵温暖,睁开眼,看见马琴里面还穿着一件很厚的羽绒服,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衣服。

又过了一会儿,朱哲再次感到寒冷无法承受,于是乞求地望着马琴,马琴犹豫了一下,又脱下一件衣服给他。幸亏她里面还穿着一件紧身皮袄。

朱哲将马琴的衣服紧裹在身上,体温稍稍升高了一点。

然而这种温度维持不了多久,他又觉得冷到极点,他看了一眼马琴,紧身皮袄将她的身体勾勒的十分美丽,看来她里面没穿多少衣服了。他不好意思再开口,便竭力忍受着。

天色十分阴暗,只能看到一米之内的景物。

马琴仰头望着天空,忧虑着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雪何时才会结束。突然她听见一阵“簌簌”的声音,低头一看,朱哲正在瑟瑟发抖,脸色白里透青,嘴唇发紫。她心中一紧,不断地在他全身按摩,想给他提高温度。他的眼睛本来是半闭的,忽然睁开眼,表情变得象孩子一样,嘴唇抖抖地说:“妈妈,好冷啊!”马琴听到这句话,觉得非常熟悉。回想了几秒,猛然想起那本介绍这座雪山的书上,那个传说中的少年,也是说的这样一句话。她不由往后一退,声音因为冷和恐惧而颤抖:“你怎么了?”朱哲仍旧是那副孩子般的表情,和平时的他完全两样,惶恐地说:“好冷啊,我要穿衣服!”此时四面寒风厉啸,天色阴沉,在这座山上,只有这雪坑里勉强可以维持生存,而与她相依相伴的人,却是这样一副模样。

“你是谁?”马琴抑制住心里的恐惧,问道。

朱哲忽然诡异地笑:“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人来了,谢谢你来陪我。”说着便慢慢地朝她靠近。他的眼睛在阴暗中发着幽光,瞳孔里反射着一片又一片雪花飘落,紫色的嘴唇上沾着白色的雪花,透出一种妖异的美。

马琴不断后退、后退,可是雪坑只有这么大,她再没有地方可退了。

朱哲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终于掐住了她的脖子。那双手越收越紧,马琴看见一朵白雪由天而降,越来越大,终于飘进她的眼睛,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朱哲开始剥下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剥下一件,就往自己身上一套。奇怪的是,那衣服不管多么小,他穿上都刚刚好。马琴身上不知为什么穿着这么多衣服,朱哲一连剥了七件,终于停了下来。被剥去七件衣服的马琴,看起来好象缩水了一样,整个人显得瘦小了好多。朱哲有点奇怪,印象中马琴好象没有这么瘦。这时马琴身上还紧裹着一件火红的狐皮,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声:“对不起!”就将这件衣服也剥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然而马琴的衣服竟然还没有被剥光,在红狐皮里面,又是一件雪白的皮衣。她先前被剥下的那些衣服,任何一件都可以作为冬天的外套,她居然可以穿这么多件外套在身上,岂不是很奇怪?并且她现在的身体又瘦小了一圈,变得只有朱哲的大腿那么粗了,仿佛刚才被剥去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的肌肉一般。朱哲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恐惧,他决定停止,不再从马琴身上脱衣服了。然而这时他的双手已经不听从他的指挥,他无论多么想停下来,那双手依旧在剥马琴的衣服,剥下一件,望朱哲身上套一件;剥下一件,马琴的身体就缩小一圈,渐渐地缩得只有手臂那么粗,然后是树枝那么粗、扫帚柄那么粗、雨伞柄那么粗、笔杆那么粗,终于完全不见了。

最后一件衣服也被剥下套在了朱哲身上,而马琴,她身上一共穿了十五件外套,十五件外套里面,独独没有人的身体。

朱哲已经冷汗涔涔,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层层剥去马琴的衣服,看着最后一件衣服从虚空上面被剥下来。每当那些衣服往他身上套过来时,他都想躲开,然而无论他怎么扭动,衣服还是套在他身上。

他独自坐了很久,雪终于停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蓦地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正是马琴。她依旧是那么漂亮,但是只是一道虚浮的影子,在风里飘摇,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马琴在阴冷的空气中滑行过来,在他近前一尺左右停下来,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哲,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出发的时候迟到了半个小时?因为在路上我遭遇了车祸,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想陪你最后爬一次山。这是雪山,我怕你会冷,便想自己多穿几件衣服,到时候好脱给你穿。可是鬼怎么能穿人的衣服呢?那些衣服都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落在了地上。后来有个鬼差看我可怜,就答应帮助我,条件是我下辈子要变猫。我答应了,只要还能陪你爬一次山,我什么都答应。然而这还不够,他还给我下了摧心咒,如果衣服是我脱给你,脱多少件都没问题,但如果是你自己来脱,就顶多只能脱九件,因为猫只有九条命。你没发现吗?脱了九件之后,你就再也控制不了局势了。唉!你为什么要装鬼吓我呢?我自己就是鬼,你吓我难道我不知道?我现在只后悔为你这样的人做猫!”说完她就凭空消失了。

朱哲本来很害怕她是鬼,但是她消失后,才发现一个人更加害怕,于是飞快地下了山。

到了山下旅店,明亮的灯光照在身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首先要洗个热水到了山下旅店,明亮的灯光照在身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首先要洗个热水澡,于是他在镜子前脱下那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脱衣服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十分熟悉,但又无法形容。直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脱一层衣服便瘦下去一层,好象脱的不是衣服而是肌肉,一层又一层,他一边脱,脸色一边变得苍白。

脱到只剩最后一层衣服时,他看着镜子里一个细得如同笔杆的身体支撑着他的脑袋,然后,用颤抖的手,开始脱最后一层衣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5

生锈

下雨了,大雨从天上浇注下来,雨伞完全不起作用,在户外行走的人们都如同鱼一般湿透了,从窗口望出去,看见无数的人在街头乱窜,寻找避雨的角落,倒是别一番风景。

苏京刚才打电话说要来,现在雨这么大,大概不会来了吧?我一边喝茶一边想。如果他不来,我正好去执行任务。我仔细地检查了自己的手枪,子弹都在弹夹里,这是种特殊的子弹,正好适合我那种特殊的任务。完成这最后一宗任务,我就可以继续做我的研究工作了——杀人不是好受的事情,即使是以大多数人的名义,杀人也让我感到恶心。

苏京突然说找我有急事,这让我很意外。他一向和我性格相左,在他眼里,我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或许还是个神棍;而在我看来,他这样的工作狂,做什么事都有确定性的目的,活得也实在无趣。我们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兼十多年同学,却从来不曾成为好友,连话也没说过几句。这次他突然找上我,并且语气如此之焦急,倒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严谨务实的成功人士苏京,找我这个“神棍”有何贵干呢?

雨沿着玻璃窗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帘,窗外的景物透过这道帘子,变得扭曲而模糊。在这模糊中,一辆小车飞驰过来,轮胎一路压起尺把高的水花,喷泉般射向两边,路人纷纷闪避,一些人的衣服被溅得斑斑点点。

我不由暗暗皱眉:是谁这样旁若无人?

那车开到我的房门前便停住了,很快门铃响起,开门一看——是苏京。他站在门口,一件长长的雨衣将他从头裹到脚,脸色惨白地望着我:“快让我进去。”我一侧身,他便飞快地走进屋中,顺手将门关上,那些斜飞的雨珠,被关在了门外。

他长吁了一口气,将雨衣缓缓脱下,又从雨衣内藏着的包里掏出一双干净的皮鞋,换下脚上的靴子套鞋。然后,便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什么事劳您大架?”我给他冲了杯咖啡,开玩笑道。

他收回目光,望着我,叹了口气:“我病了。”“哦?”他又叹了口气,却认真地喝起了咖啡,不再继续说下去。

我很有耐心,靠在沙发上,一边欣赏雨景一边等他开口。

果然,他很快就无法继续沉默下去了,咳嗽一声,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地道:“这是种怪病。”“不会是爱滋病吧?”我笑道。

他浑身一震,蓦然圆瞪双眼望着我,厉声道:“我真心求你帮忙,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强烈,倒怔了一怔,看他神态十分认真,立即道歉,并且请他继续说下去。他又瞪了我一阵,这才接着说:“这种病,似乎不是人应该得的。”他说到这里,我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现在的世界,人和动物互相感染的例子太多了,苏京是长期闷头工作,不知道世界变化的速度,这才大惊小怪。

说了半天,仍旧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据我看来,他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眼睛有神,动作有力,四肢很有弹性,看起来健康得很,会有什么病?

他感觉到了我的疑惑,苦笑一声,朝四周看看:“这里没别人吧?”我摇摇头。

他放下心,坐到我身边,挽起衣袖让我看。

苏京是个清瘦的人,又很少运动,那截手臂因此显得十分苍白瘦弱,淡蓝色的血管隐藏在皮肤下面,皮肤表面有些浅浅的红。

我看不出有什么疾病的征兆。

他看了看我,见我没发现什么,便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截手臂上抹了一把。他的手指抹过的地方,那些浅浅的红色消失了,露出一条明显的擦拭痕迹,他翻转指肚给我看,那上面沾着些细小的红色粉末。

“这是什么?”我惊奇地问。

“这是我身上长出来的。”他苦笑道。

“是吗?”我皱了皱眉头,“全身都有吗?”他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去医院,找我干什么?”我真的觉得很奇怪。

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那是一个黑糊糊的小圆球,看起来似乎是铁做的。他将这个小圆球靠近自己的手臂,一个奇特的景象出现了,那些红色的小粉末纷纷飞起,仿佛是被这小圆球吸引似的,瞬间便都沾到了圆球之上,在黑色上涂上一层红色。

“这是怎么回事?”我开始感觉此事非同寻常,忙坐直了身子问他。

“这是磁铁。”他说。然后便望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我没有骗你。”他以为我在怀疑他,便在我面前,将衣服一件件脱去,光着上身站在我面前,“你看我身上。”我靠近他,仔细观察。在那些白皙的皮肤表面,有的地方,簇生着一小团的浅红色粉末,我用手指一抹,便抹去。这种红色,并不是全身都长有,只是东一团西一团地出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6

而所有的粉末,都能被那个磁铁小球吸引。

这是什么粉末?

我从他身上刮了一点点粉末,正要进行检查,他阻止了我:“不用检查了,我已经化验过了,这是氧化铁。”我望着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氧化铁?但是你说这是你皮肤上长出来的?”“是的。”“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皮肤能够生长出氧化铁?”“是的。”氧化铁是什么东西,我是很清楚的。我们通常称的铁锈,就是氧化铁。如果这些红色的小颗粒真如苏京所说,是一些铁锈,那么,苏京现在的状况,就可以说是生锈了。

有谁听说过人会生锈?

见我眼神依旧疑惑,苏京咬了咬牙,索性连裤子也脱了下来,这倒让我吓了一大跳。象他这么严肃的人,突然对我裸裎相见,还真让我不太适应。好在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他将长裤除去,只留一条底裤在身上,可以看见,他的两条细长白皙的腿上,也东一块西一块的分布着这种红色的粉末团,看起来如同一朵朵淡色的花,红白相映,颇为悦目。

“你看这里。”他用手指着一处地方,让我看。

他指着的地方,是他的腹股沟。那里原本就是人体色素沉积较为显著的地方,现在更是一片暗红,仿佛长了大片的湿疹,凑近一点看,却可以看出,这些暗红的色块,并不是疹子,而是一大片的红色粉末,积累在一起,形成厚厚的一层,看起来,竟真的如同生锈了一般,用手略一碰触,便簌簌地朝下掉了许多红色的小粉末,这些粉末已经结在一起,形成网状。我轻轻用指甲从那层“锈”上面剔下薄薄的一层,拿在手里,无论是质感还是重量,都和平时熟悉的铁锈没什么分别,用磁铁一试,立即有反应。

“这……”我吃惊地望着他。

他苦笑一下,慢慢穿上长裤:“这下你相信了?现在只有这里生锈比较严重,但是其他地方也慢慢有了这种氧化铁粉末,我怕……”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不再说下去。

我也打了寒噤。他没有说的话,我自然可以猜想得到,如果一个人全身都锈成这种样子,那是多么可怕的情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沉默一小会,他又道:“这种东西,看来是会传染的。”“啊?”我并不吃惊,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苦笑着望着我:“我是刚刚才传染上的,但是青霜和喜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说着哽咽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她们情况很不好,我……。我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帮我,似乎只有你了。”他恳求地望着我,似乎突然变得软弱了。

青霜是苏京的妻子,喜子则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听苏京说来,似乎她们两人的情况还要更加严重,这让我心里又是一沉:“送医院了吗?”他苦笑一声:“送了,但是没用。”他焦急地看看墙壁上的钟,“我出来很久了,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好吗?”“好。”我断然道,用手按了按腰间的手枪,那种扎实的存在让我觉得安心。

苏京大喜过望,立即起身,自己先行穿上雨衣,走进车中,等我上了车,只见一片水花飞溅,车子迅速朝远方飞驰而去。

在车上,苏京将事情大致说给我听。

几天之前,青霜前往某大学参加管理课程培训。那次培训十分正规,所有的学员都是和大学生同等待遇,住在8人一间的宿舍里。青霜向来有洁癖,一进宿舍的门,就对里面的卫生状况十分不满,将行李放下,便整理起床铺来。她的窗在靠近窗户的下铺,不知道前任主人是谁,看起来极度肮脏,床单被褥都没有撤去,却斑斑点点都是黄色的水渍,床架是铁做的,防锈漆已经剥落,结满了一层生锈的外壳,用手一触,便扑簌扑簌落下许多粉末。青霜老实不客气地掀起床上的东西便要扔出去,却从卷成一包的铺盖中,当啷掉下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把剪刀。

那把剪刀看来已经有很久没有被使用过,被铁锈侵蚀得体无完肤,依稀可以辨认得出受柄上手刻着一朵歪斜的梅花。青霜当时整理床铺,正好忘记了带剪刀,便顺手拾来使用。他才一将剪刀握在手上,便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些冰凉的东西顺着剪刀朝身体内一路攀升。她以为是虫,慌忙撩开衣袖查看,却什么也没看见。过了一小会,这种感觉便消失了,她也不以为意,继续整理房间,那把剪刀,则扔在房间的角落里。等到同寝室的其他学友来了,这剪刀的事,就更加没人在意了。

此后几天,都没有什么异常。直到离校的那一天,又要整理包裹,大家都没剪刀,青霜才想起那把剪刀,她立即到墙角边将剪刀捡起来。

这一捡,又让他怔了怔。

这把剪刀,前几天看时,锈得好象快要断掉了,现在却光亮如新,一点锈迹也没有。看看手柄,那朵歪斜的梅花赫然在焉,显然就是前几天那把,绝对不会弄错了。她感到奇怪,询问同寝室其他人是否打磨过这把剪刀,其她人都茫然摇头。

她嘀咕了一阵,也未曾放在心上,便用剪刀整理包裹。刀锋才一张开,她便感觉喉头处倏然一凉,似乎有个锋利的东西在咽喉处轻轻划过。她心里一惊,一照镜子,脖子处完好无损,什么也没有。

自那以后的两三天里,她常常会感到颈项猛然发凉,似乎那把剪刀,正锋利地对准她的咽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刺下去,并且感到全身奇痒难当,似乎有无数的小虫在爬行。

青霜当时认为自己或许是用了学校里的被褥,带了跳蚤在身上,便用了药水努力洗澡。那时候苏京还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喜子跟青霜在一起。青霜洗了澡之后依旧很痒,没多久连喜子也开始痒起来,她们去了医院,发现身上有大片红斑,便开了一点杀菌消炎的药就回来了。苏京在电话里听说这事,连忙提前办完公事,赶了回来。他在路上耽搁了一天,回到家里时,却发现事情变得不可控制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7

说到这里,苏京停了下来,我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他却道:“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实在无法形容。”他这种态度让我有些紧张,如果连苏京这么冷静的人都感到无法形容,那么事情应当严重到了相当的程度。

那个美丽温柔的青霜,现在到底怎样了?

“现在我的情况还不太严重,还能开车,”苏京一边开车一边道,“如果是带上青霜她们,车子根本无法启动,似乎这种锈能够影响机械的运行。”

“哦?”我说,“你是说,这种铁锈,能够让车子无法启动?”

他点点头:“不光是如此,冰箱、电视机、电话……一切东西都损坏了,你可以看看我的车,大概也好不了多少。”他这么一说,我立即留心查看起车内的情况来。这辆车内部是真皮座椅,坐起来十分舒适。不留神查看,座椅并无异常,但是打开车内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在座椅上密密麻麻地是一些沙子般的小红点,用手一摸,满手的锈斑。我吓了一跳,赶紧将手缩回来,将衣领竖起。四处打量,我被看到的情况惊呆了。

整个车子,从车顶到地面,都被这种红色的小点占领了,它们细小地分布着,安静地陈列在目之所及的地方,似乎没有生命。然而,它们其实正在慢慢地蠕动。有两团红斑呈现出半月形,但是过了一小会,它们就变成了圆形——这些红点在运动,在衍生,在繁殖,它们的繁殖速度是十分惊人的。

我抬起头,正要告诉苏京发生了什么事,却又看到让我无比震骇的一幕。

苏京白皙的脖子,就在我的前方,脖子上原先有着不甚分明的红色小块,现在,我亲眼看到,无数的红点,形成一个细小的队列,正源源地从座椅靠背涌上他的脖子,形成一片红色的根据地,而他脖子上原有的红色锈斑,也如同花朵般开放,越来越大。

我忽然感到全身没来由的一阵发痒,低头一看,一些红色的小点,正沿着衣服朝我裸露在外的皮肤进发,几十条红色小点凝聚成的细小红线,在我深色的西服上形成纵横交错的图案,一些红线已经深入到我的衬衣袖口和领子,我只觉得一阵麻痒,头皮阵阵发紧,尽量保持着冷静,对苏京道:“它们缠上我了。”“什么?”他一个急刹车,回头望着我。

我伸出胳膊给他看,那里还没有形成明显的锈斑,但是一些红色的小点已经在上面活动了。

他的脸色变了。

“赶紧下车!”他说,“外面雨很大,可以洗掉。”

我摇了摇头:“快开车吧,快点去你家,情况看来的确很严重。”既然这种小红点衍生如此之快,青霜她们的情况就令人担忧了。

“不行。”苏京坚决地道,“快点下车,现在你还没有被感染,”他顿了顿,苦笑一下,“被感染不是这样的,而是我这样,自己的身体里可以长出来,洗也洗不掉了。”说完,不等我回答,便一把将我推出车子,冰冷的雨蓦然浇在我身上。

现在我们所在的位置,离苏京的家里已经很近,即使步行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不能再回到车上去,也不敢去坐其他的车,怕将身上带着的锈点传染给其他人,只得在雨里狂奔,苏京开着车在我身边缓慢行驶,故意溅起雨水冲刷我的身体,希望能够尽量冲去我身上的锈点。我们隔着雨帘相望,依稀可以看见他在对我说“对不起”。

我笑了笑,这事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既然灾难来了,就得去面对。

在雨里跑了大约十分钟,总算到了苏京家门前。那是一栋独立的小别墅,建造在别墅区中间,花园里的花在雨水的冲刷下,零落了一地。我正要进去,被苏京叫住了,雨声太大,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只看见他从车里钻出来,大力挥动臂膀,似乎是要我不要进去。

“不要进去,”他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雨水不断从他脸上冲刷下来,将他脸上红色的锈斑冲得干干净净,“不要进去,”他说,伸出手臂拦着我,“东方,是我错了,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趁着你还没被传染,赶紧走吧。”我没有动。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

很难说那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或许只是个人形的东西,在苏京家里的窗口晃动一下,便消失了,因为隔得远,又下着雨,看不真切。然而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影,只有苏京的身体一半那么粗。

我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因为苏京实在不胖,如果那个人只有苏京的一半那么胖,那就简直可以用骷髅来形容。而刚才那匆匆一瞥,那个人,的确是非常象骷髅。

非常象。

在苏京家里,只有青霜和喜子两个人,而她们两人都是美女,那个可怕的人影,绝对不会是她们。

“那是谁?”我问。

“什么?”苏京望着我。

“刚才有个人在你家里晃动,”我说,“他只有你身体的一半那么粗。”

苏京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你说什么?”他迅速朝窗口望去,那里黑沉沉的,没有开灯,看不见里面的情景,窗口的人影早已消失了。

我说的情况看来让他心神大乱,顾不得再阻拦我,他将花园门打开,一把冲了进去,我紧跟在他身后。

苏京跑到屋子门前,随手一推,门便应声而倒,似乎早已腐朽。我来不及仔细查看这扇门,便跟着苏京冲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开灯。我掏出手机想用手机照明,却发现手机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已经坏掉了。幸好随身带着打火机。

我刚刚点亮打火机,便听见一声尖叫:“不要,不要亮!”这是青霜的声音,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古怪,让我非常担心,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

青霜,你到底生锈到什么程度了?

苏京猛然夺过我手里的火机,一把扔在地上踩碎,柔声道:“好的,不点亮,别怕,青霜,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我听见重浊的呼吸从右方传来。现在是下午,虽然房间内十分黑暗,但并不是完全看不见东西。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依稀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坐在地上,似乎正在发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7

“青霜?”我试探着问她。

没有回答,只听见低声的啜泣,那白色的身影慢慢朝后移动着。我正要走过去,只听见扑簌扑簌一阵细小的响动,一些粉末落到了我的身上。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用手一摸,粗糙如同沙砾。

我心中一沉——是那种小红点,它们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

我抬头望望,不由大吃一惊。

苏京的房子,我来过多次,这栋别墅,装修虽然不甚豪华,但是十分现代,房间内具备一种奇特的艺术氛围,曾经多次被装饰杂志拿去做样板,是苏家的一大骄傲。但是现在,我记忆中美丽的房子消失了,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暗红一片,那些粉末堆积在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地板、沙发、花瓶……每一寸裸露出来的表面,都是一层厚厚的、结成网状的红色粉末,看起来,整栋房子都仿佛生锈了。

整栋房子都生锈了,它看起来摇摇欲坠。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青霜,你怎么样了?”我问,点亮了手里的打火机——我一向带着好几个打火机,可惜苏京不屑于去了解我,不然他一定会知道这点。

青霜又尖叫起来,苏京大声地命令我关掉火机。

我没有动。

微弱的光芒中,我看见苏京坐在地上,将青霜和喜子抱在怀里,这两个属于他的女人,现在都缩在他怀里发抖。喜子全身都布满红斑,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血红,望着我,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而青霜,美丽可爱的青霜,我宁愿永远没看见她的样子。如果不是知道这的确是她,我会怀疑是某种破旧的机器人穿着她的衣服。然而那的确是青霜,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身体,完全被铁锈覆盖,有几处地方被锈蚀地露出了通红的内脏,却没有血流出来,她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仅剩的几根象钢丝般支棱着,一碰就碎掉了。她用血红的眼光望着我,不知道那眼光里是悲哀,还是愤怒。而苏京,他的眼睛也变成了红色,一边紧紧地抱着两个女人,一边用眼神哀求我关掉打火机。

在他们的脚边,一把剪刀闪闪发光,毫无锈迹。我的视力很好,虽然隔着这么远,也看得出剪刀上那个梅花的图案,这就是那把剪刀,现在它已经不具备传染性了。

我凝视他们几秒钟,在这几秒里,红色的粉末不断从他们身体里涌出,我们四周的一切也都在发生着红色的变化,我的皮肤表面也被从地面上和天花板上爬来的粉末给覆盖了。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真切地看他们了。

我闭了闭眼睛,关上了火机。

“东方,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苏京颤抖着问,“有办法吗?”我没有说话。

“请你救救她,”青霜说道,她的嗓音带有奇怪的金属质感,语气却恢复了平静,“我是没得救了,但是请你救救我的女儿,还有苏京,东方,你是好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我知道我没有办法了,但是必须让他们知道真相。我知道真相。

我怎么会不知道真相呢?

我是一个研究员,专门负责研究地球防卫问题。我们的地球,面临着众多的威胁,其中一项威胁,来自星际物质。几年前,我们观测到一颗小行星的轨道发生了改变,依照运行的规律,这颗小星星将在25年后与地球相撞,这种撞击对地球将是毁灭性的。发现这种情况,全球28个国家联合最尖端的科学家,开始研究如何阻止这次撞击。我们这个小组,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利用小型的钠米机器人,分解行星物质,让那颗行星在半路上成为粉末。

“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听到这里,苏京焦急地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听我说完。”我说,“我们研究成功了。那种钠米机器人,细小到只有一粒粉尘大小,但是威力却极大,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不同种类的物质进行分解——几周前,我们将这种小机器人发送了出去,那颗小行星现在已经对地球构不成威胁了。”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这中间发生了意外,有一组纳米机器人,不小心被释放了出来,附在一把剪刀上,当我们发现时,那把剪刀已经被带出了实验室。”“就是这把剪刀?”青霜咳嗽了几声,拿起地上的剪刀问我。

我点点头。

“就是这把剪刀。这种机器人有个特点,它们会认定第一次寄生的有机生命体作为母体,并且终生不改变母体,如果母体死亡,它们也就跟着死亡。它们能够从有机生命体中自动提取原材料,进行自我复制,它们的复制能力是惊人的,当然,被它们当作原料供应体的那个有机生命,也就会被纳米机器人的复制体所覆盖,而生命体本身因为被不断消耗,将会无法恢复,最终的结果是死亡。”我象背书一样说完,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他们沉默了很久没有出声。

“那么会怎么样?”苏京轻轻地问。

“不会怎么样。根据我们的统计,一共有10个人接触过那把剪刀,剪刀上的纳米机器人只能够传到10个人身上,通过生命体再生的机器人,对生命体有了基因识别功能,不具备传染性。但是我们发现一个问题。这种再生的机器人,比第一代纳米机器人要先进得多,它们会利用母体本身的神经组织,形成新的生命。”我停了停,放轻声音,“也就是说,母体实际上不会真正死亡,而是被纳米机器人所控制。这种人和机器的合体,具有无法估量的繁殖能力和破坏能力,但是它们十分脆弱,只要用特殊的纳米子弹,就能消灭它们。”“你是说,我们现在是人和机器的混合体?”苏京轻轻地笑了起来。

“现在还不是,”我摇摇头,“但是总有一天会是。人类承担不了这么大的风险,你们明白吗?”苏京困惑地笑了起来:“不明白,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怎么救我们。”青霜也笑了:“苏京,他不会救我们了。”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点点头:“我们不能拿人类冒险,对不起。”我举起了手枪。

一共三声枪响,一切都结束了,那些红色的小颗粒,在母体消亡之后,它们也很快就会丧失能量,变成普通的灰尘,再也无法威胁人类的安全。

我掂了掂手枪,沉甸甸的,还剩了几颗子弹。

在我面前。我曾经爱过的女人,紧紧地抱着她的丈夫和女儿,子弹先洞穿了她的身体,然后再射到苏京和喜子身上,三颗子弹都是这样射过去的。

我笑了笑,也许苏京说得对,我的确是个神棍。

我将枪口对准了太阳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08

面具

一个女人,被大火毁了容颜,随容颜而去的还有她的青春岁月。她再不敢出门,整日黑纱裹面,连她丈夫也不能看她的脸。她丈夫虽然不断说绝对不抛弃她、永远只爱她一个,她却仍旧是怀疑、怀疑、怀疑。

她在这样的疑心中过了三年,每天仔细检查丈夫的每一件物品,寻找其他女人的痕迹,但是总没有找到。

到了最近,她发现丈夫行踪不象以前一样有规律。下午五点半下班,往常他都是六点钟就到家,并且买好了晚餐的菜,最近一个星期以来,却总要拖到六点半才到家,这半个小时到哪里去了?她想要问,却又倔强地维持着尊严不肯开口,只是趁丈夫不注意将他的东西检查得更加仔细彻底,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而丈夫的行为,也有些怪异,有几次,她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面上的黑纱被揭开,丈夫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想什么。这让她越发不安,她偷偷地翻看家里的存折,那上面显示近期曾经取出大笔的钱,他们的积蓄所剩无几了。

她感觉到自己处在危机边缘。

这天,丈夫快下班时,她鼓起勇气出了门,到丈夫单位的门口躲着。一路上不断有人对她的怪异装扮侧目,风不断将她的面纱吹得好象要飞走,阳光是许久未见的,也让她觉得刺眼,这一切都让她不适应。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等了一阵,终于看见丈夫出门,她放轻手脚,悄悄跟了上去。

丈夫没有走回家的路了,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走过长长的窄窄的路,一路上没有碰见几个人。路两边没有什么遮蔽的东西,她很害怕丈夫突然回头发现她。但是丈夫走得很急,也很专注,一路朝前,到了巷子尽头,出现了一户人家。

丈夫在那户人家前停了下来。

她心中一跳。

和这巷子中其他简陋陈旧的房子相比,这户人家显得格外干净清秀,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大红漆的木门,门前一盏装饰用的灯笼,用大毛笔写着一个飘逸的“柳”字。如果这里住的是一个女人,也必定是一个不俗的女人。

丈夫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她慌忙躲到一旁,从敞开的门里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女孩,隔得远,看不清容颜,但是任何女人跟她比起来,都算得漂亮了,她辛酸地想。这时候他听见丈夫的声音,是那种富有磁性而略微兴奋的语调:“小柳。”小柳?真好听的名字啊,她嫉妒得盯着他们,盯得眼睛发酸。可是很快她就看不到什么内容了,小柳冲丈夫笑了笑,两人便进了屋,关了门。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上。一团团浮云从天上掠过,她的心发虚、发空。小柳,小柳,小柳,她反复默念这个名字,然后便念,小丫,小丫,小丫,一直以来,到现在,丈夫都是这么叫她的,可是这个土气的名字,哪里比得上小柳的温柔婉约?

而她这张废墟般的脸,又怎么敌得过小柳干净的容貌?

她深感绝望,也不知道是怎样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如走在云雾间,好不容易挨到家门前的那条马路。

一阵喇叭放出的俗气音乐传来,她原本恍若不闻,却又听到一个汉子的声音“老鼠药,一吃就死的老鼠药”她停住了。

仿佛是被什么驱赶似的,一片薄薄的身躯飘向那个汉子。

“老鼠药吗?”

“是的,太太,家里有老鼠么?”汉子热情地托着几包药给她看,竭力装做没看到她的面纱。她没有在意他的目光,目光直直地盯着方寸大小的白纸包。

“有效么?”

“当然了,老鼠吃了,立即就死。”

“不会痛很久么?”汉子警惕得看她几眼:“你管它痛不痛呢,反正又不是给人吃。”

“我买。”她交了钱,汉子却犹豫了,望着她,不敢将药递过来。

她伸出蒙着黑纱的手,一把抓过那三包药,转身就走,汉子在身后追着喊:“太太,可毒呢,可不敢让人吃啊………”买了药,失去的力气回来了一部分,她走得快了一些,一进门,立即关紧房门,打开灯,房间里笼罩在一室光明中,让她嘘了口气。她常常觉得裹在黑纱里的自己已经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只有这明亮的灯光,才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

她走到镜子前,在灯光下,无情得剥去自己的面纱,甚至带着一丝冷笑。这是她第一次在灯光下看自己的容颜,凹凸起伏,伤痕累累,没有轮廓,没有五官,一团丑陋的肉球。她盯着这张脸,不眨眼,不闪避,要让绝望深刻烙在心里,让她断了一切念头,再也不回头。

然后,依旧裹好黑纱,拿着药,倒在碗里,取一杯牛奶,加了多多的糖,既然生命是苦的,何妨死得甜一点?

正举碗欲饮,门开了,丈夫出现在门口,手里照例提着菜,一脸的兴奋,让她又是恨,又是嫉妒。她不愿看见他,便转身进屋。她一向古怪惯了,丈夫也不觉得奇怪。他仿佛心情很好似的,一边做菜,一边哼歌,哼的还是那首他们相恋时最喜欢的歌,让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捂住耳朵,将头藏在被子里,歌声却依旧丝丝缕缕传进来。旧日歌声让许多往事浮上心头,一幕幕,老电影般在眼前晃过,仿佛是一生的总结,是缠绵的悼词。她泪如雨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10

“别唱了!”她冲到房门口,眼光不经意瞟过放牛奶的桌子,心骤然一紧??碗呢?

丈夫停住歌声,望着她一笑,手里端着的,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牛奶碗,甜蜜的死亡,近在他唇边。她想喊,却不知为何停住了,眼睁睁看着他喝下大半碗牛奶,心,仿佛木了。

难道我愿意他死?她呆呆地看着他放下碗继续做菜,呆呆看着他皱起眉头,呆呆看着他捧住腹部弯下腰,呆呆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

“小丫,我肚子痛。”他说。

她站着不动。

他还是没有察觉,他死也不会怀疑到她。自己靠墙做好,勉强一笑:“吃坏肚子了。”他从口袋里掏一件薄薄的东西,招手叫她:“来,你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她象一只木偶,被他的召唤牵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他坐着,她站着,她健康,他虚弱,仿佛世界忽然颠倒了。

“你看。”他兴奋的声音,和他以前呼唤她名字时一样,和他今天呼唤小柳时一样。

他手里托着一片肉色的东西,仿佛是手绢,又仿佛是皮革,软软地耷拉在他手里。她低头望着,却不伸手去接,只在心里暗暗计算:他还有多久可活?

她不接,他便只得费力站起来,肚子痛得脸一阵扭曲,身子佝偻着,将那东西举起,一只手颤抖着,揭开她的面纱,若是以往,她一定会反抗,此时却什么也忘记了,只是望着他,不知道他死会是什么样子?

他揭开面纱,见到她的脸,身子微微一颤,这让她朝后缩了缩。然而他拉她过来,将那张薄薄的东西蒙在她脸上,她才要反抗,却觉得一阵芬芳清凉从那东西上传来,僵硬了三年的肌肤忽然仿佛柔软了。

他微笑着端详她,将她拉到镜子前,让她正视自己。

她朝镜子中扫了一眼,惊呆了。

她看见一个三年前的自己,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虽然满面困惑,却是美不胜收。她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手指抖索着爬上面颊,僵硬的手指触摸到久违的柔软,她,在一瞬间凝固了。

丈夫额头冒着大滴的汗珠,望着她的神情,笑了,将她的双手拉过来,为她戴上一双肉色手套,同样的材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枯干变形的双手,戴上了手套之后,又复晶莹如玉、纤巧如兰。

这莫非是在梦里?

“我知道你一直不快活,你一直怕我抛弃你,可是你虽然容貌毁了,在我心里,始终是那个漂亮女孩,一点也没变。”丈夫笑道,“你听说过江南柳氏吗?”

她摇摇头,一霎不霎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三年了,即使是梦里,她也不曾如此美丽!

耳边是丈夫的低语:“江南柳氏,是传说中的易容家族,从唐代以来,他们制作的人皮面具就可以乱真。我没本事,找不到良药可以治好你,但是我碰巧遇见了柳家的后人,虽然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手艺却着实精巧。偏巧她又那么善良,被我求了一阵,终于答应给你做一套面具。这人皮是我花钱从刚死不久的人身上剥下来的,你一定不知道,趁你睡觉,我做了你脸和手的模型给她,让她为你专门制作了一套。”说到这里,他已经站立不稳,身子缓缓滑到地上,眼睛却还望着她,笑得非常开心:“你终于可以出门了,你再也不用怀疑我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番话让她如遭雷击,再多的悔恨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丈夫的脸色已经呈现出死亡的征兆。她原本想要说出真相,然而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她微笑着,喝下碗里剩下的牛奶,蹲下身,将丈夫抱在怀里,象三年前一样甜蜜地笑着,吻着他,说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灶上的火,因为无人关照,已经蔓延开来,他和她,在火中,微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11

柳条镇的故事

江南有一个地方,四面青山环抱,围出中间一小片低地。一条清溪从山里流出,蜿蜒辗转至低地,成为一里多宽的河流。低地冬暖夏凉,土地肥沃,天长日久,虽然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不知怎么竟然有了人烟,逐渐成为一个小镇,这便是柳条镇。

柳条镇出现于什么时候已不可考,全镇总共不过十多公顷的面积,从镇头几乎可以一眼看到镇尾,一色的鹅卵石小路,两边是杉木搭的屋子,檐角如鸟翅般飞翘,奇特而煞有情趣。小镇隔绝在深山之中,四周几十里之内都是山林,离最近的农村都有70里地。镇上居民很少出门,也极少有外客来访,所幸天时地利占尽,耕织尽够自给,因此除了婚嫁之外,小镇基本与外界没有联系。居民淳朴天真,心胸宽放,自有镇以来,竟然无人生病,且都长寿,多半活到90多岁寿终正寝,宛如神仙。小镇前的那条河,说深不深,说浅不浅,镇上的孩子们自小就在河里玩耍,也没有大人照看,竟然没有一个人淹死。镇上的人都认为上天格外眷顾,也就分外惜福,律己甚严。

全镇大约三百来人,平日鸡犬之声相闻,小镇里发生什么事情,半个小时内就全镇皆知了。这一天,镇里的两个孩子到山上玩耍,因为贪看两边的野花,不觉渐渐走远,进入山林深处。待到两人发觉,已经寻不见回去的路了。这两个孩子大的约8岁,小的才5岁,都不是很懂事,不由着了慌。大的还说要喊人来领他们回去,小的却已经哭了起来。那一个本来想着自己年长几岁,应当要摆出长者的风范,无奈被这哭声一撩拨,自己鼻头一酸,可就把什么风范都丢到一边,也跟着大哭起来。哭声虽大,可惜山深林密,小镇里的人半点也没有听见。眼看天渐渐黑了,风吹草动,在小孩子眼里看来都是说不出的可怕。

这时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卡拉卡拉的树枝折断声,仿佛是有个什么野兽正在靠近。两个孩子头脑里立刻涌出平日爹妈说的山鬼猛兽之类故事,吓得瑟瑟发抖,抱在一起,连哭都不敢再哭。眼看着那声音就到了跟前,忽然听得一个女声问道:“这么晚了,你们不回家吗?”问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头乱草似的枯发,面相丑陋,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灵动如水。两个孩子见了人,喜出望外,争先恐后报告自己的迷路经过。小孩子连哭带说,难免有许多发音不清的地方,而那女孩耐心极好,听他们说完,便一边一个牵着他们的小手,慢慢往柳条镇而来,一路上给他们说了许多故事,听得他们眉飞色舞,浑不记得要害怕了。

这女孩一路行来,仿佛对路径极熟。大的那个孩子仔细打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们镇上的吧?为什么认识路啊?”那女孩抿嘴一笑:“我是到这镇里来走亲戚的。”“那你的亲戚是谁呀?”孩子好奇地问。

“古三太婆!”女孩回答到。

说话间就到了柳条镇,孩子尚有一肚皮疑问,没有来得及问,已经被焦急寻找的父母一眼发现,立刻上来拉住,左右端详,确信完整无缺才松了一口气,高兴之余,少不得训斥几句。闹了半天,那女孩始终微笑着站立一旁。镇上的人听得走失了两个孩子都在帮忙寻找,听见找到了就聚拢来问长问短,眼见这女孩面生,便打听她是何人。她落落大方地说是古三太婆的远方侄孙,名叫古古,小时侯来过一次,这次是特地奉父母之命再来拜访的。

古三太婆确有其人,但已于两年前仙逝。女孩听了,点点头,也不见得多么悲伤,只提出要看看她的坟地。镇上的风俗向来是热情待客的,何况是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就有人提议要这女孩暂且在自己家里住下,等明日天亮了再去看古三太婆的坟。女孩也就答应了。

眼看孩子找到,古古也有了歇宿的地方,众人便散去了。

收留古古的是住在镇东头的何大婶,她家里就只何大叔和两个女儿。何大婶领她一路走,早将家里的情况简略说了。

何大婶的家是两层的木楼,涂得漆黑油亮,显见得是新盖的。进了一楼的大堂,何大叔和两个女孩已经将饭菜摆上了桌,正等着何大婶来吃。见带了个客人来,都诧异地看了何大婶一眼。何大婶将事情说了,大家也就热情欢迎,纷纷将菜往古古碗里夹。

深山中娱乐项目少,到了8点多钟,各家的煤油灯就一盏盏灭了,小镇陷入一片漆黑。何大婶令古古和两个女儿挤睡在一张大床上,也吹熄了灯。靠在枕边,何大婶偷偷地说:“老何,你说古古怎么这么丑呢?”何大叔训斥道:“不要说人坏话,睡觉!”何大婶撇撇嘴,还是说了一句:“我的两个丫头多么漂亮!”自豪地赞叹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何大婶忽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似乎有一阵风从身边吹过,朦胧中睁眼一看,大丫头站在床前,望着她不出声。

“大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她问。

大丫头面上一片凄惨的表情,先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才道:“妈,我要走了。”声音象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瓮声瓮气地。何大婶觉得很是奇怪,问:“你要走到哪里去?是了,你要回去睡了,快走吧,很晚了。”大丫头又不做声,默默地站立了许久。何大婶仔细打量她的神情,却好似隔着烟雾一般,飘飘忽忽地看不真切。良久,大丫头长叹一声,说:“我不能再呆了,妈你好好保重,爸爸睡得很沉,我想跟他说话也不行了。”言毕,也不转身,就这样迅疾往后退去,眨眼就不见了。何大婶不知为何一阵心酸,全身一震,猛然醒来,耳畔传来鸡鸣声,窗眼里微微地透进一线光,天亮了。她翻身坐起,怔怔地想着刚才的梦,竟是如此真切,心里总不塌实,慌慌地,好象丢了什么。遂使劲摇醒何大叔,将刚才的梦说了。何大叔自然嘲笑她一番,但见她心慌意乱,便陪她披衣起身,往女孩们的房间过来查看。

何大叔不便进女孩房间,便等在外面。何大婶自己推门进去,见女孩们尤自睡得鼻息沉沉。凑近床边,借着天光一看,古古和二丫头双颊晕红,唇含微笑,似乎正做好梦。大丫头睡里头,面皮朝着墙壁。何大婶扳着她的肩想使她转过身来,却发觉她的身体异常僵硬,浑不似往常般柔软,且半点温度也没有,心里已是虚了一半,但总还抱着些希望,强行转过她的身体,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已然死去多时了。何大婶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叫声早惊动了门外的何大叔,顾不得许多,立时奔进门来,扶住了她。彼时二丫头和古古也已经醒转,均坐了起来,揉着双眼,惊鄂地望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何大婶一口气憋住,被何大叔揉搓了许久,才回过气来,号啕大哭:“我的女呀……”其余三人一听这话,互相望望,同时去看大丫头,这才发现出了什么事情。

哭声惊动四邻。不过半注香的工夫,全镇的大人差不多都来了。

柳条镇从未有少年人夭折,遇上这头一遭,各人心里都十分难过。镇长命镇上的大夫验过尸,发现是心脏出了毛病。眼看何大叔一家悲伤不能自已,大家遂代他们安排了葬丧事宜。

灵堂设置在何家堂屋里,白惨惨一片。何大叔何大婶神色木然,两行泪不住下跌;二丫头哭哑了嗓子,眼睛肿得核桃般大;全镇的人俱落下了同情之泪,只有古古,神态自若地站立一旁,双手背在后头,一点难过的神情也没有。旁观者暗暗奇怪,悄悄地对人说了,不一会就传得大伙都注意到了她的奇怪之处。

何大婶虽然悲伤,两耳却未闭塞,更有平日相好的妇女偷偷在她耳边说了,她侧头打量,果然见古古毫不相干似的,倒似在欣赏葬礼。她一阵冲动,分开人群,走到古古面前,不客气道:“姑娘,好歹我们也曾收留你一夜,如今我家出了这等事情,不说帮忙,你总该施舍几点眼泪吧?”言毕悲从中来,又是一声呜咽。

古古似乎吃了一惊,问道:“人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好哭?”这话一出口,旁边一阵嘘声,就有人准备上来说她,却被何大叔拦住了。

他怔怔地凝视古古半天,古古毫不退却,直视他的目光。他惨然道:“好,好,好个冷心的姑娘,我们这里住不下你,你自己找地方住去吧!”

古古又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同情她的,都鄙夷地望着她,她胸膛一挺,昂着头道:“走便走!”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旁边有个淘气少年,伸出脚来拌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往前一扑,连冲了几步方才站稳,手里一个红色小布囊却跌了出去。她神色慌张,立刻上前要捡起布囊,早有人拾起来,却不还她。她似乎很看重那布囊,额头冒出汗珠,面相越发丑陋不堪,就要扑过去抢来。她越是如此,别人偏不肯给她,反而起了疑心,大家聚拢来争看这布囊有何特殊之处,竟值得她如此用心。

那布囊是红棉布做成,针脚密实,上面绣了几朵祥云,囊口用丝带紧紧系住。那人将丝带解开,一股凉气飘出,隐约听见女孩子的哭声,众人皆惊疑,正要仔细研看,她不知何时已一把将布囊夺了过来,扎紧口子,夺门而出。

众人要追,出门来时,已经失去了她的踪迹,只得回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12

大家纷纷议论,总觉得这女孩十分古怪,其一没有人类的感情,见了自己亲人和朋友死了竟毫不动容,其二她刚一来,镇里便死了个年轻姑娘,是自古以来没有的事情,其三,她那个小布囊着实古怪,里头传出的女孩哭声,何大婶一口咬定那定是大丫头的声音。现在她失去踪迹,大家没有办法,只有加紧防卫,防止别的少年再出事。妇女们纷纷看自己的孩子,确定在身边都松了口气。

忽然有个女人惊慌地道:“福儿,福儿哪去了?”福儿便是昨日在深山迷路的8岁男孩。大家细一回思,就有人想起福儿刚才竟仿佛尾随着古古走了。这样一说,人们都着了忙,赶紧四处寻找。又找了十几名精壮大汉,将全镇二十以下的年轻人都围在灵堂里护着。

人们兵分几路,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处树林中寻见福儿,却已经全身冰凉,死去好一阵子了。大夫一验,只见他全身发青,嘴唇乌紫,显是中毒而亡。除去衣物验了一遍,在足低发现两个筷头大的血洞,那血凝在洞口,竟是深黑色。这伤口看来是毒蛇咬的,只是四面青山中从未有毒蛇猛兽出现,不免令人悚然动容。忽然风云变色,天色一暗,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虎啸。众人皆觉得心里一颤,似乎发起冷来,忙忙地抬了福儿的尸体下山去。

是夜,柳条镇愁云惨雾,失去儿女的人家哭声不绝,未经丧事的人也是人心惶惶,各自早早关门闭护,分派了壮丁守夜,将自家的孩子围在床中间,父母叔伯长夜不睡,轮流坐在床上守着。

好不容易捱得天亮,总算无事。这样警惕着过了几天,大家渐渐不似当初般害怕,有些年轻人已经开始偷偷溜出去玩耍了,胆大一些的男子也偷偷议论,或许那两个孩子的死只是巧合,与古古并无关系。

镇西头的秀云是个美貌的女孩,平日最爱到河边洗衣裳,一双白手在水里搅动,一张桃花脸映在水里,连自己看着都十分喜欢。这几日不能出门,心里十分郁闷。这天趁爹娘都在灶屋做饭,自己偷偷出门,叫上平日玩得好的女伴,也是偷偷出来,几个人一起就在石子路上嬉戏。那时天刚蒙蒙亮,远一些的景物就看不清。她们正闹着,依稀看见前面走来一个人。几人也没在意,那人快步走过她们身边,一顶草帽低低地压在眉头上,遮住了大半个脸。秀云和她们闹着,不觉手里的帕子掉到了那人脚下,那人立刻弯腰去拾,露出黝黑的一截手腕,秀云亦同时弯腰,顺便扫了一下那人,单见一张丑陋的面孔上安着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水样眸子,不由惊叫一声,坐倒在地。那人见自己面容被人看见,加快脚步走了。

众女伴扶起秀云,问她因何惊叫,她已惊得语不成声:“古古,是古古!”忽然便大口喘气,双手在颈项间不断挠动,生象是有人箍住了她脖子令她喘不过气来。旁边的女孩都吓坏了,一个掉头跑去喊人,其余几人帮着将她脖上纽扣解开。然而她的脸色渐渐发青,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渐渐地双眼翻白,就这样断了气。

镇里又有了一桩丧事。

镇长和几个老人商议了一番,大家翻了祖先留下的古书,寻见了一些驱邪的方法,当天便在灵堂里做法。有个少妇带着自己三岁的儿子一起,因前几日精神紧张不曾睡好,这时便打起了瞌睡。那三岁的小孩懂什么事?见大人们忙着做法,就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出来,忽然看见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肩膀一起一伏的,似在哭泣。他虽然小,心地却是很好的,就走过去,想看在哭什么。近前一看,正是古古,面上挂满亮晶晶的泪珠,头发愈加乱了。这小孩虽然有些害怕,但毕竟年纪小,见她哭得可怜,忍不住问她哭什么。她只是摇头。小孩不由伸出手去要替她拭泪,猛听得一声叫,他妈妈不知何时已经出来,立刻将他抱在怀里,后退几步,大声通知其他人。人们纷纷从灵堂里拥出,却见古古迈开两腿一阵飞奔,又不见了。镇上跑得最快的壮士也追不上她。

进得灵堂,人们要继续做法,镇长的儿子却站在法坛前一动不动。“你走一边去!”镇长呵斥他。他缓缓回过头,面上一片茫然:“爹,我在哪里?”问完便突然不见了。

人们又是一番寻找,遍寻不见,还是一个打渔的偶然收网,在河底发现他的尸体。几个伙伴供认他们是一起出来游水,这孩子被水草缠住了足不得出来,伙伴们怕家里人骂,互相隐瞒不说。镇长的眼睛气得血红,发誓定要捉住古古。

然而古古行动诡秘迅速,总得想个智谋才能捉住她。镇上的老人按古方调制了一道符水,人吃了绝对无事,但凡非人类吃了就必然现出原形而死。困难的是如何让古古服下这道水。无法可想,只得每人发一道这种符水,以图机会。

过了几日,镇里又死了几个孩子。有个女孩,只有六岁,因为害怕古古,总是不肯出门。这天一个人在房里玩,爹妈就在外间做事。忽然她觉得背后有人呼吸之声,回头一看,正是古古,破烂的衣裳,干枯的头发,极美的眼睛。她自然极其害怕,却又不敢大声叫唤,怕叫来了爹妈一同受害。

“你要杀我是不是?”她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小声问。

古古微笑着摇头,又点点头:“我是来带你走的。”这孩子吓得两手直扯衣角,忽然手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装在衣口袋里的符水瓶。

她见逃不过去,心一横,掏出这小瓶,递过去道:“你吃了这个吧!”

“这是什么?”古古好奇地问。

“是好吃的,你看我吃,”她仰脖喝了一半。那瓶是陶瓷做的,对着光可以看见她确实喝了一半。

古古见她似乎喝得很香甜,也便接过去将剩下的喝了,十分喜悦道:“你不怕我,还将我当朋友,我一定好好待你!”那女孩见她喝下符水,立时大叫报信。

她爹妈首先跑了进来,不多时镇民都来了,大家将古古团团围住,手里利器明晃晃地对着她。古古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突然全身缩成一团,仿佛极其痛苦。挣扎了一阵,她倒在地上,一阵抽搐,渐渐地周身发出耀眼的白光。

她的目光异常明亮,盯着那女孩看了半天,长叹道:“原来你骗我!”说完又是一阵抽搐,再不能出声。那女孩听了这话直往爹妈身后躲。古古渐渐地样子改变,背上长出一双大白翅膀来,容貌也变得清秀美丽,耳朵尖尖的,衣裳也变成白色,只有痛苦的神情没有变。

“果然是妖物!”镇长冷哼一声。但大家都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声:好美的妖物啊!

古古痛苦不能自持,手里紧纂着的红布囊也掉到了地上。早有人捡了起来,解开扎口的丝带。古古伸手似欲阻止,无奈全身颤抖,一丝力气也无。

布囊打开后,几缕青烟飘出,一股幽凉之气透骨而入。人们打了几个寒颤。那几缕青烟在地上旋转一阵,渐渐凝成人形,正是那几个死去的孩子。人们喜出望外,正要上前相认,他们却一致后退,言道自己是鬼,近不得阳气。

大丫头在其中年纪最大,只见她飘至古古身边,问道:“你可还有力气?”竟似十分关心。古古苦笑着摇摇头。

大丫头长叹一声,道:“你们都错了。”于是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柳条镇地处偏僻,地府里的鬼差嫌路远,许多年不肯来一趟,非等到这里的人老得不能不死才来收了去。但是人寿本是天定,这样一来,便乱了秩序。本来无事,但最近地府新上任了一位判官,这人前世乃是法官,以秉公执法著称。他一查地府名册,发现居然有这样多人无故延寿,且都出在柳条镇,就要追究责任。阎王最近正为地府君主立宪的问题伤脑筋,要显示自己开明公正的态度,就下了文,要将延长的寿命收回。奈何那些长寿之人俱已成仙,寿命无从追讨,只得从他们后人身上讨回。又因成年人阳寿已定,不能删改,只得缩短孩子的性命,来抵消以前的错误。孩子的魂魄未全,须由专门的收魂人收集其魂魄才能保证其不飘散。那判官虽然铁面无私,但也怜悯这些孩子阳寿不永,便与天庭商量,让这些孩子俱上天庭。古古本是天庭的逍遥天使,专门负责接引干净的魂魄上天,这次的任务就落在她身上。她遂化身凡人,前来接引这些孩子去往天国。所以不是古古杀了这些孩子,而是她要救他们的灵魂。

然而现在古古力气已尽,再也无法将孩子们的魂魄收起,只见一阵风吹来,那些孩子便随风化去,杳无踪迹了。

天上射下一道金光,笼在古古身上,她仰头一笑,消失了。

柳条镇后来的故事再无人知道,有无数探险家和考察队对这里的山林进行地毯式搜查,却再没发现这个小镇的丝毫痕迹,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不曾有过这么多长寿安宁的人,不曾有过一位下凡的天使,不曾有过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古朴小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12

鬼天使

今夜分外漆黑,在满天的乌云中,藏着星星和月亮,在风吹过的草丛里,藏着一个艾林。

艾林是第一次做鬼,在今晚之前,他一直是个人。他乐悠悠地独自在没有月光的街道上散步,因为没有月光,也就没有阴影,粗心的艾林没看见前面那么高的一个陡坡,一脚踏空,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就变成了鬼。

变成鬼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艾林也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谁会为他流眼泪。他生平第一次飞了起来,冰冷的风穿透他空空的身体,或许,这就是快乐?

然后他就遇见了那个老鬼。

老鬼其实不老,看起来是个小孩,但是已经死了四百多年,他看见艾林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飞,便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吓人?”艾林反问:“为什么我必须去吓人?”老鬼象真正的鬼一样恐怖地笑了几声:“吓人是很好玩的事情。”说完他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去吓一个很胆小的女孩。

艾林没有做过鬼,但是既然一只老鬼说吓人好玩,他也就决定试试。

根据多年看恐怖片的经验,所有吓人的鬼,都应该穿一身白衣服,这个难不倒艾林,他飞到睡衣店里挑了一件比较轻的白睡衣,披在身上,飘呀飘。

然后他就埋伏在草丛里,等待有人经过。

淡淡的路灯洒在路上,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艾林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灯光下走来两个孩子,都是很小的孩子,只有7、8岁左右,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手牵着手,唱着歌。

艾林有点犹豫:小孩子会不会吓坏呢?

那两个小孩子已经走到了跟前,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左右望望,很害怕的样子。

“这么黑,会不会有鬼呢?”女孩小声说。

“不会,”男孩说,可是他的声音在打颤,“世界上没有鬼!”男孩的话激怒了艾林,他决定教训一下这两个孩子。正在他准备从草丛里飞出来的时候,那两个孩子突然尖叫一声——天太黑,他们没有看清路,和艾林一样,也一脚踏空,眼看就要落在地上。

艾林知道,他们一落到地上,就会和他一样,变成鬼。

他没有多想,立即飞了出来,飞到两个孩子面前,将他们抱住。

那一刻的艾林,白衣飘飘,目光炯炯,美丽如画。

孩子们被他轻轻放到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露出崇拜的眼神:“请问,您是天使吗?”艾林怔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这才记得,不光是恐怖片中的鬼才穿白衣服,童话里的天使,也是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就象他现在一样。

那么,自己到底是天使还是鬼呢?艾林真的有点苦恼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14

恶诅村

李和维特一踏上这片土地,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片广阔的荒原,深黑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天边,地面上除了一寸来长的硬草,什么也没有长。站在荒原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荒凉,绝无人踪,寂静得令人空虚。天空中密不透风地蒙着厚厚一层乌云,只有在靠近地平线落日的地方,乌云才略微稀薄一点。

“你确定是在这里?”维特疑惑地问,“这里看起来不象有人的样子。”“是这里。”李再次仔细看了看地图,那上面清楚地标明了恶诅村的方向。

李和维特是堂兄弟,他们的祖父最近去世了,留下一个奇怪的遗愿,希望将自己的骨灰洒到故乡的土地上。祖父的故乡,是在南美大陆上一个名叫恶诅村的地方,李和维特作为他的后人,带着他的骨灰,带着他手绘的地图,几经曲折,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明的黑色荒原。

但是恶诅村在哪里呢?

极目远眺,四野茫茫,看不出有人经过的痕迹。李对照地图,仔细辨认了一番,指着北方道:“朝那边走。”说完他便继续朝北方走去,在他左手边,一轮沉重的夕阳,正在缓缓朝地平线靠拢,荒原在残阳的暗红渲染下,显出血一般的色彩。维特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恶诅村,多可怕的名字。”维特的声音从苍凉的风中传来。

李没有说话,只是微笑。无论那个地方多么古怪,他们都必须完成任务——他摸了摸背包里那个圆形的骨灰坛子,又想起祖父的笑容——那个一生都保持着神秘色彩的老人,带着一种宿命的悲哀,常常那样望着他们,微笑,再微笑,象所有慈爱的祖父一样。想到这里,李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也湿润了。

“李!”维特看着他笑起来,“你越来越象你的中国母亲了,这样多愁善感。快走吧,太阳快消失了。”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天空,渐渐失去光彩,转为与这土地一样厚重的黑色,这是荒原中特有的乌云层,终年不散,只有在太阳最强烈的时候,才能勉强看到一点蓝色的天空——祖父在遗嘱里特别详细注明了这点。

依据地图的指示,他们还要再望前走50多里路,才能看见恶诅村。他们疲惫的双腿已经有点不听使唤,可是祖父的遗嘱上还特别注明了另外一条——“绝对不能在荒原上过夜。”祖父说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即使是维特这样任性的人,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停下来休息。他们加快脚步继续赶路,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夕阳下落。

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恶诅村。村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奇怪的南美文字,李和维特从小跟随祖父学过这种文字,仔细看了看,就着一点余光,读着那些音调奇怪的语句——“日落之后不要单独外出;日落之后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视一笑——多么奇怪的话。

村子里十分寂静,茅草屋凌乱地散布在村中各处,一些光着上身、穿着稻草裙的孩子们,正慌慌张张地朝家里飞奔,身后跟着一群狗和几只鸡。

“嘿,小孩!”维特用恶诅村的方言叫着他们,“这里有旅店吗?”孩子们听见他的话,露出惊恐的表情,跑得更加飞快,冲进他们各自的茅草屋,将结实的木门使劲关好。

“他们怎么了?”维特问道。李耸耸肩。

天色全黑了。因为有乌云遮挡着天空,太阳一落山,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星星和月亮都不见踪影。维特从包里抽出事先备好的电筒,强烈的光芒亮起来了,一些好奇的孩子,从窗口探出一个个小脑袋,但是维特一朝他们打招呼,他们就象小鸟一样缩了回去。

他们沿着村中的大路朝里走,希望找到一间旅社。这里看来是个土著部落,村民的不开化程度很高,茅屋建造得非常粗糙,屋外晾着的衣裳,也只是简单的几片布,根本称不上形状,从茅屋窗口透出的,不是电灯的光,而是一星星微弱的火把光芒,甚至在茅屋的外面,他们还发现了舂米的石臼。他们很难相信,自己那个有三个博士学位的祖父是在这里出生的。

“你们怎么在夜里出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维特将电筒朝出声的地方照去,那个女孩子在黑暗中凸显出来了。这是个很健壮的年轻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一身黝黑的肌肤闪闪发光。她和那些孩子一样穿着稻草裙,上身只围着很短的一小块布,长头发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花串,赤足上也戴着两串花。

“我们是外地来的,”李说,同时举了举手里的包,将骨灰坛子的形状显示给她看,“我祖父在这里出生,现在他死了,想回到这里。你知道哪里有旅店吗?”女孩子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们别指望在这里找到旅店——明天日出之前,谁也不会理你们的。”“为什么?”维特感到很奇怪,“是因为村口石碑上的那些字吗?”“是的,”女孩说,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不耐烦,“我叫阿提拉,你们呢?”李将他们的名字说了出来,女孩又皱了一下眉头:“这名字很怪。你们跟我来吧。”她顿了顿,又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如果你们肯相信我的话。”李和维特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走着。她带着他们来到一处茅草屋,将门推开:“你们今夜可以谁这里,这是雅布老婆婆的房子。”她带着他们进屋,点亮挂在墙上的火把,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屋内陈设十分简陋,靠墙的地板上堆着一堆稻草,上面铺着一张席子,看来那就是床了。另一边是个小小的灶台,里面的火已经熄灭许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雅布老婆婆哪去了?”李问道。

阿提拉看他一眼,转身走出屋子,从黑暗中远远抛下一句话:“她死了两天了。”呆在一个死去不久的老太婆的屋子里,两个人有点害怕,肚子也饿起来。维特在灶台上一阵乱翻,翻出一块风干的腊肉,想了想,还是没有吃。

“也许那是人肉呢。”他开玩笑道。

李在床边的墙角里发现一个陶罐,里面盛着半罐水,他闻了闻,水已经有点味道了。

没有办法,两人只得各自吃了两块巧克力充饥,脸也不洗,倒头便睡。

茅草屋的窗子用一块薄薄的兽皮蒙着,风突然强劲起来,鼓动兽皮发出嗡嗡的声音。外面隐约传来唱歌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14 16:15

“谁在唱歌?”维特坐起来,掀开兽皮窗帘的一角,朝外望去。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睡吧,”李说,“别管他。”维特正要睡下,那歌声突然嘹亮起来,就在他们门口回响,声音柔媚婉转,用恶诅村方言唱着一首情歌,大意是说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女子,对情人的思念。

“……要是夏天不回来,那就秋天来;要是秋天不回来,那就冬天来……”歌声慢慢地唱着,旁边还有很多人在鼓掌。但是维特和李朝窗口望去时,外面仍旧是一团漆黑。

“他们不用点灯吗?”维特笑道,“在黑暗中唱歌,真奇怪。”李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坐起来,听了一阵,对维特使个眼色,两人熄灭火把,悄悄地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歌声却噶然而止。维特猛然将门拉开,电筒朝黑暗中照去,四面都是安静的茅草屋,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她走得好快。”维特咕隆道。

这一整个夜晚,他们都不断听见窗外传来切切私语声,还有人在走来走去,有人叹息,可是长途跋涉后,他们实在太累了,累得没有力气爬起来看一看。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太阳透过茅草屋的缝隙在屋内投下班驳的光点,当他们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了。屋外传来喧哗的人声,不时有人在大笑,还有狗在汪汪的叫,仿佛经过一夜的沉睡,这个村子终于从沉默中苏醒了。

维特和李走出屋子,阳光强烈地照在地面上,发出灼热的光芒。村里的人看见他们出来,都吃了一惊,有些人警惕地看着他们,远远地避开。

“你们好!”维特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露出怀疑的神色,互相看了看,又狐疑地望着维特。

“你们从哪里来?”一个老人问道,“昨天已经有人告诉我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就是你们吧?”李走出茅屋,朝他们走过去,他们却朝后退。李怔了怔,站住了。他回头望望维特,维特朝他笑笑。

李也笑了笑,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当他说到自己的祖父是恶诅村人时,村民们发出一阵嘘声。

“年轻人,在恶诅村里,不要说谎,”那老人道,“恶诅村的人从来不到外面去。”“我们没有说谎。”维特说着,将祖父的骨灰盒给他们看。但是村民们并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仍旧在大声指责他们撒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老人看来在村里很有地位,他一开口,其他人就都不说话了,“你们对我们说谎,并且还住在死人的屋子里。”他用苍老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仿佛要从他们眼睛里挖出真话。

“我们没有说谎,”维特从袋中取出一串骨头项链——那是祖父小时候在恶诅村戴的,上面刻着祖父的名字——阿古力特。老人接过那串项链,和村里人仔细传看了一遍,眉头渐渐皱起,喃喃道:“阿古力特?那个想到外面去的孩子?”他蓦然抬头望着李和维特,“他没有死?他还有了孩子?”“是的,”李说,“他到了英国,结了婚,我们是他的孙子。”老人显然相信了他的话,挥挥手,村民们便陆续散去了。

“阿古力特出去了,很好。”老人点点头,“但是你们不该来——任何人都不应该来恶诅村。”“为什么?”老人招呼他们在树底下阴凉的地方坐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给他们送来草汁饮料——那是一种深绿色的汁液,和凉水兑在一起,喝起来有点清凉的感觉。老人喝了两杯饮料,又从随身的一个兽皮荷包里掏出不知是什么叶子嚼着,这才告诉他们恶诅村的故事。

恶诅村周围的荒原,原本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这片蕴藏着生命的土地上,繁衍出各种动物和植物,还有人。几百年前,这里一共有30多个部落,象蒲公英种子一样散落在原野的各处,大家互不侵犯。

但是哪里有人类,哪里就有战争。

200年前,战争在30个部落之间爆发了——战争的原因谁也不记得了——但是战争的后果,却是谁也无法忘记的。30多个部落的战士们将他们的血洒在黑土地上,整整一年,土地都是红色的,他们怨愤的灵魂在黑土地上咆哮。

他们诅咒战争,诅咒这片土地。

根据诅咒村流传下来的记载,当最后一个战士在黑土地上倒下时,这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再也不会流眼泪。鬼魂们飘荡在原野上空,经久不散,从此整个原野都不见天日,只有鬼魂形成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天空。而土地,也从此干涸,此后整整20年,无论人们多么努力,黑土地上除了那种硬草,再也不长别的生物。

只有一个地方能够种出庄稼,就是现在的恶诅村。这个村庄被诅咒包围,它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许多年来,不断有村民想离开恶诅村,到有蓝天的地方去,但是他们离开恶诅村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都被那些怨恨的灵魂杀死在荒野上了。”老人叹息道。

“但是我祖父为什么能够活着离开?”维特不解地问。

老人摇摇头:“事情总会有例外,也许那时候鬼魂们恰好在休息。”他换了一片叶子继续嚼着,接着说恶诅村的故事。

那些鬼魂们不仅白天形成乌云,夜晚还会化成人形在村里出没,所以恶诅村的村民,从不在夜间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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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夜间出门,很可能会碰见他们,”老人压低声音道,“他们会诱惑你,杀死你!”他说到“杀”字时,眼睛突然可怕地亮了一下。

李和维特交换了一个眼神,维特道:“但是昨天夜里,我们就分明看见有人在外面走动。”“你们看见了?”老人紧张地问,“你们看见了什么?”李将阿提拉的名字说了出来,还提到那阵歌声。老人摇摇头,叹息道:“阿提拉,她原本可以成为你们的祖母,可是自从阿古力特出去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嫁人,”他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她再也没有嫁人,甚至和鬼魂交上了朋友。”“祖母?”李惊讶不已,“但是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老人看看他,冷冷道:“是啊,她死的时候的确是十五六岁,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也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她死了?”维特和李惊叫起来,回想起昨夜的情形,忽然觉得无比恐惧——原来那个好心给他们指路的少女,竟然是很多年前的鬼魂?

“白天你们可以四处走走,但是不要离开恶诅村,”老人站起身,拍拍衣裳,“但是太阳一落山,你们就不要出门——夜里没有呆在屋子里的,都是鬼魂。”他看了看他们昨夜住的茅屋:“你们不要住这里了,死人的屋子都要烧掉。你们住我家里去吧,我家里只有5个人,地方很宽敞。”李和维特听他这么说,立即收拾好东西,到了老人家里。

老人家里并不宽敞,但是有一间多余的房子,在地上铺上稻草和席子,就可以给他们睡了。当他们取出自己的东西时,村里的人便点燃了雅布老婆婆的屋子。干燥的茅草屋在阳光下熊熊燃烧,很快就化为灰烬。

李一直背着那个装着骨灰的旅行包,老人——现在知道他的名字叫阿斯望——不断打量着那个包。看了一阵,忽然走过来,将包从他背上拽下来。李吓了一跳,赶紧夺了回来:“你要干什么?”“烧掉!”阿斯望说,“死人的东西都要烧掉。”“但是这是我祖父,我要将他埋在恶诅村。”李说,紧紧地抱着旅行包,维特也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

“恶诅村不埋死人,”阿斯望冷冷道,“死人全部留在村外。”“为什么?”维特不满道,“难道你们自己的亲人,也不能埋在村里?”“不能,”阿斯望布满皱纹的脸有几分冷酷,“死人和活人是敌对的,所有的死人都在诅咒活人,他们夜里在村中出没,每夜都发出诅咒声,”他的脸一阵扭曲,“阿古力特既然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既然回来了,他必定也会诅咒我们,和其他死人一样!”“不,他不会,他是我祖父!”李大声道。但是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这么微弱,村民们正慢慢聚拢来,盯着他的旅行包。

包围圈慢慢缩小了,李和维特无处躲藏。

天空突然迅速阴暗下来,乌云朵朵压低,太阳渐渐被遮住,大家什么也看不见了。人们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看看天,又看看维特他们,不知所措。

“诅咒!”阿斯望的眼睛里写满恐惧,“阿古力特也开始诅咒我们了。”他的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盯着李:“好吧,你们保留那个死人的东西吧,但是记着别让他打扰我们!”他说完这句话,光线立刻明亮起来,太阳被乌云释放出来了。

李和维特看人们一个个走开,松了口气。李害怕他们会偷偷将祖父的骨灰拿走,不敢将旅行包放在阿斯望家里,便随身背着,两人一起到村里四处游逛。

恶诅村面积不大,绿色的小麦散布在黑荒原上,分出明显的界限。绿色之外的地方,是村民不敢涉足的。

逛了一阵,看村民们劳作和游戏,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黑夜又来临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阿斯望和他家里人都回家来了,他们将门窗紧闭,再三叮嘱李和维特不要出门。

“好的。”维特说。

村里的人睡得很早,吃过面饼和茶,就吹灭火把睡了。李和维特不习惯这么早睡,躺在草席上,讨论着恶诅村的事情。

那歌声就在此时响起——“……要是春天不回来,那就夏天来;要是夏天不回来,那就秋天来……”是阿提拉,是她在唱歌。

李和维特紧张极了,他们挤在一起,不敢说话,也不敢出声。

“你们听见了吗?”隔壁房间里阿斯望忽然说话了,声音很轻很轻,但是他们还是听见了。

“是的,是她在唱歌。”维特轻声回答道,“怎么办?”“别理她,睡吧,”阿斯望的声音充满疲惫,“只要不出门,就没有关系。”“阿斯望,阿斯望。”李呼唤着。但是那边很快传来阿斯望粗重的呼噜声,看来这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鬼魂的出没。

但是他们睡不着。他们用兽皮包裹着身体,用稻草堵住耳朵,可是歌声仍旧如流水般清晰。

“李,维特,你们没有睡,是吗?”阿提拉忽然停止唱歌,轻声道。李和维特吓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他们没有回答,躲在黑暗的茅草房里,全身发抖。

“你们没有睡。”那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们耳边。

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在房间角落里,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朝他们飘过来。

他们心跳越来越快,那影子长发飘拂,脚不沾地,如同在水面滑行的鸟儿,轻盈地滑到他们身边。

“李,维特,你们为什么不理我?”阿提拉白色的影子在黑暗中十分清楚。

“阿提拉,”维特全身出了一层冷汗,颤抖着道,“你已经死了,不要诅咒我们了。”“诅咒?”阿提拉嘲讽地说,“你们现在就要走,离开恶诅村,到荒野上去!”她想害死他们!

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恶诅村!

“阿斯望!”李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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