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义zz(上,1-50回)
第一回 河洛降神奇儿出世 弧矢见志游子离乡--------------------------------------------------------------------------------
“得国由小儿,失国由小儿。”这是元朝的伯颜,拒绝宋使的口头语,本没有甚么秘
谶,作为依据。但到事后追忆起来,却似有绝大的因果,隐伏在内。宋室的江山,是从周主
宗训处夺来。宗训冲龄践阼,晓得甚么保国保家的法儿?而且周主继后符氏,又是初入宫
中,才为国母,周世宗纳符彦卿女为后,后殂,复纳其妹,入宫才十日。所有宫廷大事,全
然不曾接洽,陡然遇着大丧,整日里把泪洗面,恨不随世宗同去。可怜这青年嫠妇,黄口孤
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便乘此起了异心,暗地里联络将弁,托词
北征;陈桥变起,黄袍加身,居然自做皇帝,拥兵还朝。看官!你想七岁的小周王,二十多
岁的周太后,无拳无勇,如何抵敌得住?眼见得由他播弄,驱往西宫,好好的半壁江山,霎
时间被赵氏夺去。还说是甚么禅让,甚么历数,甚么保全故主,甚么坐镇太平,彼歌功,此
颂德,差不多似舜、禹复出,汤、文再生。中国史官之不值一钱,便是此等谏颂所累。
这时正当五季以降,乱臣贼子,抢攘数十年,得了一个逆取顺守,彼善于此的主儿,百
姓都快活得很,哪个去追究隐情?因此远近归附,好容易南收北抚,混一区夏,一番事情,
两番做成,这真叫作时来福辏,侥幸成功呢。偏是皇天有眼,看他传到八九世,降下一个劲
敌,把他河北一带,先行夺去,仍然令他坐个小朝廷;康王南渡,又传了八九世,元将伯
颜,引兵渡江,势如破竹,可巧南宋一线,剩了两三个小孩子,今年立一个,明年被敌兵掳
去,明年再立一个,不到两年,又惊死了,遗下赵氏一块肉,孤苦伶仃,流离海峤,勉勉强
强的过了一年,徒落得崖山覆没,帝子销沉,就是文、陆、张几个忠臣,做到力竭计穷,终
归无益,先后毕命,一死谢责。可见得果报昭彰,天道不爽。凭你如何巧计安排,做成一番
掀天揭地的事业,到了子孙手里,也有人看那祖宗的样子,不是巧取,便是强夺,悖入悖
出,总归是无可逃避呢。为世人作一棒喝,并非迷信之言。不过恶多善少,报应必速;善多
恶少,报应较迟。试看朱温、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郭威等人,多半是淫凶暴虐,善不
敌恶,自己虽然快志,子孙不免遭殃。忽而兴,忽而亡,总计五季十三君,一古脑儿只四五
十年,独两宋传了十八主,共有三百二十年,这也由赵氏得国以后,颇有几种深仁厚泽,维
系人心,不似那五季君主,一味强暴,所以历世尚久,比两汉只短数十年,比唐朝且长数十
年,等到山穷水尽,方致灭亡,这却是天意好善,格外优待呢!
小子闲览宋史,每叹宋朝的善政,却有数种:第一种,是整肃宫闱,没有女祸;第二
种,是抑制宦官,没有奄祸;第三种,是睦好懿亲,没有宗室祸;第四种,是防闲戚里,没
有外戚祸;第五种,是罢典禁兵,没有强藩祸,不但汉、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周三
代,恐怕还逊他一筹。但也有两大误处:北宋抑兵太过,外乏良将,南宋任贤不专,内乏良
相。辽、金、元三国,迭起北方,屡为边患。当赵宋全盛的时候,还不能收复燕、云十六
州,后来国势日衰,无人专阃,寇兵一入,如摧枯拉朽一般,今日失两河,明日割三镇,帝
座一倾,主子被虏;到了南渡以后,残喘苟延,已成弩末,稍稍出了几员大将,又被那贼臣
奸相,多方牵制,有力没处使,有志没处行,风波亭上,冤狱构成,西子湖边,骑驴归去,
大家心灰意懒,坐听败亡,没奈何迎敌乞降,没奈何蹈海殉国。说也可怜,两宋三百二十年
间,始终被夷狄所制,终弄到举国授虏,寸土全无,彼时惩前毖后的赵太祖,哪里防得到这
般收场?其实是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若非冥冥中有此主宰,那篡窃得来的国家,反好长久
永远,千年不败,咳!天下岂有是理吗?总冒一段,仍归到篡窃之罪,笔大如椽,心细似
发。看官不要笑我饶舌,请看下文依次叙述,信而有征,才知小子是核实陈词,并非妄加褒
贬哩。稗官野乘,一同俯首。
且说后唐明宗天成二年,洛阳的夹马营内,生下一个香孩儿,远近传为异闻。什么叫作
香孩儿呢?相传是儿初生,赤光绕空,并有一股异香,围裹儿体,经宿不散,因此叫作香孩
儿。从异闻入手,下笔突兀。或谓后唐明宗李嗣源,继阼以后,每夕在宫中焚香,向天拜
祝,自言某本胡人,为众所推,暂承唐统,愿天早生圣人,为生Demokratie,拨乱反正,混一中
原。谁知他一片诚心,感格上苍,诞生灵异,洛阳的香孩儿,便是将来的真命天子,生有异
征,也是应有的预兆。香孩儿事见正史,虽或由史官谀颂,但崛起为帝,传统三百年,当非
凡人可比。究竟这香孩儿姓甚名谁?看官听着!便是宋太祖赵匡胤。画龙点睛。他祖籍涿
州,本是世代为官,不同微贱。高祖名朓,曾受职唐朝,做过永清、文安、幽都的大令。曾
祖名珽,历官藩镇,兼任御史中丞。祖名敬,又做过营、蓟、涿三州刺史。父名弘殷,少骁
勇,善骑射,后唐庄宗时,曾留典禁军,娶妻杜氏,系定州安喜县人,治家严毅,颇有礼
法,第一胎便生一男,取名匡济,不幸夭逝,第二胎复生一男,就是这个香孩儿。香孩儿体
有金色,数日不变,难道是罗汉投胎?到了长大起来,容貌雄伟,性情豪爽,大家目为英
器。乃父弘殷,历后唐、后晋二朝,未尝失职。香孩儿赵匡胤,出入营中,专喜骑马,复好
射箭,有时弘殷出征,匡胤侍母在家,无所事事,辄以骑射为戏。母杜氏劝他读书,匡胤奋
然道:“治世用文,乱世用武,现在世事扰乱,兵戈未靖,儿愿娴习武事,留待后用,他日
有机可乘,得能安邦定国,才算出人头地,不至虚过一生呢。”人生不可无志,请看宋太祖
自负语。杜氏笑道:“但愿儿能继承祖业,毋玷门楣,便算幸事,还想甚么大功名,大事业
哩!”匡胤道:“唐太宗李世民,也不过一将门之子,为什么化家为国,造成帝业?儿虽不
才,亦想与他相似,轰轰烈烈做个大丈夫,母亲以为可好么?”杜氏怒道:“你不要信口胡
说!世上说大话的人,往往后来没用,我不愿听你瞎闹,你还是读书去罢!”匡胤见母亲动
怒,才不敢多嘴,默然退出。
怎奈天性好动,不喜静居,往往乘隙出游,与邻里少年,驰马角射,大家多赛他不过,
免不得有妒害的心思。一日,有少年某牵一恶马,来访匡胤,凑巧匡胤出来,见了少年,却
是平素往来,互相熟识,立谈数语,便问他牵马何事?少年答道:“这马雄壮得很,只是没
人能骑,我想你有驾驭才,或尚能驰骋一番,所以特来请教。”匡胤将马一瞧,黄鬃黑鬣,
并没有什么奇异,不过马身较肥,略觉高大,便微哂道:“天下没有难骑的马匹,越是怪
马,我越要骑他,但教驾驭有方,怕他倔强到哪里去!”后来驾驭武臣,亦是此术。少年恰
故意说道:“这也不可一概而论的。的卢马常妨主人,也宜小心为是。”遣将不如激将,少
年亦会使刁。匡胤笑道:“不能驭马,何能驭人?你看我跑一回罢!”少年对他嘻笑,且
道:“我去携马鞍等来,可好么?”匡胤笑道:“要什么马鞍等物。”说至此,即从少年手
中,取过马鞭,奋身一跃,上马而去。那马也不待鞭策,向前急走,但看它展开四蹄,似风
驰电掣一般,倏忽间跑了五六里。前面恰有一城,城闉不甚高大,行人颇多,匡胤恐飞马入
城,人不及避,或至撞损,不如阻住马头,仍从原路回来,偏这马不听约束,而且因没有衔
勒,令人无从羁绊,匡胤不觉焦急,正在马上设法,俯首凝思,不料这马跑得越快,三脚两
步,竟至城闉,至匡胤抬起头来,凑巧左额与门楣相触,似觉微痛,连忙向后一仰,好一个
倒翻觔斗,从马后坠将下来。我为他捏一把冷汗。某少年在后追蹑,远远的见他坠地,禁不
住欢呼道:“匡胤!匡胤!你今朝也着了道儿,任你头坚似铁,恐也要撞得粉碎了。”正说
着,蓦见匡胤仍安立地上,只马恰从斜道窜去,离了一箭多地,匡胤复抢步追马,赶上一
程,竟被追着,依然耸身腾上,扬鞭向马头一拦,马却随鞭回头,不似前次的倔强,顺着原
路,安然回来。少年在途次遇着,见匡胤面不改色,从容自若,不由的惊问道:“我正为你
担忧,总道你此次坠马,定要受伤,偏你却有这么本领,仍然乘马回来,但身上可有痛楚
么?”匡胤道:“我是毫不受伤,但这马恰是性悍,非我见机翻下,好头颅早已撞碎了。”
言罢,下马作别,竟自回去。某少年也牵马归家,无庸细表。
惟匡胤声名,从此渐盛,各少年多敬爱有加,不敢侮弄,就中与匡胤最称莫逆,乃是韩
令坤与慕容延钊两人。令坤籍隶磁州,延钊籍隶太原,都是少年勇敢,倜傥不群,因闻匡胤
盛名,特来拜访,一见倾心,似旧相识。嗣是往来无间,联成知己,除研究武备外,时或联
辔出游,或校射,或纵猎,或蹴踘,或击毬,或作樗蒲戏。某日,与韩令坤至土室中,六博
为欢,正在呼么喝卢的时候,突闻外面鸟雀声喧,很是嘈杂,都不禁惊讶起来。匡胤道:
“敢是有毒虫猛兽,经过此间,所以惊起鸟雀,有此喧声。好在我等各带着弓箭,尽可出外
一观,射死几个毒虫,几个猛兽,不但为鸟雀除害,并也为人.民免患,韩兄以为何如?”令
坤听了,大喜道:“你言正合我意。”一主一将,应寓仁心。当下停了博局,挟了弓矢,一
同出室,四处探望,并没有毒虫猛兽,只有一群喜雀,互相搏斗,因此噪声盈耳。韩令坤
道:“雀本同类,犹争闹不休,古人所谓雀角相争,便是此意。”匡胤道:“我等可有良
法,替它解围?”令坤道:“这有何难,一经驱逐,自然解散了。”匡胤道:“你我两人,
也算是一时好汉,为什么效那儿童举动,去赶鸟雀呢?”令坤道:“依你说来,该怎么
办?”匡胤道:“两造相争,统是很戾的坏处,我与你挟着弓箭,正苦没用,何妨弹死几只
暴雀,隐示惩戒。来!来!你射左,我射右,看哪个射得着哩!”令坤依言,便抽箭搭弓,
向左射去。匡胤也用箭右射,飕飕的发了数箭,射中了好几只,随箭堕下,余雀统已惊散,
飞逃得无影无踪了。除暴之法,均可作如是观。两人方櫜弓戢矢,忽又听得一声怪响,从背
后过来,仿佛与地震相似,急忙返身后顾,那土室却无缘无故,坍塌下来。令坤惊讶道:
“好好一间土室,突然坍倒,正是出人意外,亏得我等都出外弹雀,否则压死室中,没处呼
冤呢!”匡胤道:“这真是奇极了!想是你我命不该死,特借这雀噪的声音,叫我出来,雀
既救我的命,我还要它的命,这是大不应该的。现在悔已迟了,你我不如拾起死雀,一一掩
埋才是。”无非仁术,令坤也即允诺,当将死雀尽行埋讫,然后分手自归。
会晋亡汉继,中原一带,多被辽主蹂躏,民不聊生。匡胤年逾弱冠,闻着这种消息,未
免忧叹,恨不得立刻从军,驱除大敌。既而辽主道殁,辽兵北去。事见五代史,故此处从
略。匡胤父弘殷,已为匡胤聘定贺女,择吉成婚,燕尔新欢,自在意中,免不得儿女情长,
英雄气短。到了汉乾祐中,隐帝时。弘殷出征凤翔,战败王景,积功擢都指挥使,匡胤未曾
随征,在家闲着,又惹起一腔壮志,便欲辞母西行。乃母杜氏,不肯照允,他竟潜身外出,
直往襄阳,在途寄信回家,劝慰母妻,那母妻才得知晓,但已无法挽留,只好听他前去。匡
胤初经远游,未识路径,本拟向西从父,不意走错了路,反绕道南行;及自知有误,索性将
错便错,顺道行去。所苦随身资斧,带得不多,行至襄阳,一无所遇,反将川资一概用尽。
关山失路,日暮途穷,那时进退维谷,不得已投宿僧寺。僧徒多半势利,看他行李萧条,衣
履黯敝,已料到是落魄征夫,乐得白眼相对,当下哗声逐客,不容羁留。匡胤没法,只好婉
词央告,借宿一宵,说至再三,仍不得僧徒允洽,顿时忍耐不住,便厉声道:“你等秃奴,
这般无情,休要惹我懊恼!”一僧随口戏应道:“你又不是个皇帝,说要甚么,便依你甚
么。我今朝偏不依你,看你使出什么法儿!”道言未绝,那右足上已着了一脚,不知不觉的
倒退几步,跌倒地上。旁边走过一僧,叱匡胤道:“你敢是强徒吗?快吃我一拳!”说时
迟,那时快,这僧拳已向匡胤胸前,猛击过来。匡胤不慌不忙,轻轻的伸出右手,将他来拳
接住,喝一声去,那僧已退了丈许,扑塌一声,也向地上睡倒了。还有几个小沙弥,吓得魂
不附体,统向内飞奔,不一时走出了一个老僧,衲衣锡杖,款款前来,匡胤瞧将过去,却是
庞眉皓首,癯骨清颜,比初见的两僧,大不相同,不由的躁释矜平,竦然起敬。小子有诗咏
那老僧道:
莫言方外乏奇人,参透禅关悟夙因。
愿借片帆风送力,好教真主出迷津。
欲知老僧如何对付,且至下回表明。
[ 本帖最后由 闲事制作 于 2007-1-26 09:58 编辑 ] 看本回一段总冒,已将宋朝三百年事,包括在内。所谓振衣揭领,举纲定纲,以视
俗本小说,空空洞洞的说了几句套话,固自大相径庭矣。后半叙入宋太祖出身,都是依据正
史,不涉虚诞,偏下笔独有神采,令人刮目相看,是蓋具史家小说家之二长,故能隽妙若
比。古人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吾于作者亦云。
第二回 遇异僧幸示迷途 扫强敌连擒渠帅
却说寺中有一老僧,出见匡胤,匡胤知非常僧,向他拱手。老僧慌忙答礼,且道:“小徒无知,冒犯贵人,幸勿见怪!”匡胤道:“贵人两字,仆不敢当,现拟投效戎行,路经贵
地,无处住宿,特借宝刹暂寓一宵,哪知令徒不肯相容,并且恶语伤人,以至争执,亦乞高
僧原谅!”老僧道:“点检作天子,已有定数,何必过谦。”匡胤听了此语,莫明其妙,便
问点检为谁,老僧微笑道:“到了后来,自有分晓,此时不便饶舌。”埋伏后文。说毕,便
把坠地的两僧唤他起来,且呵责道:“你等肉眼,哪识圣人?快去将客房收拾好了,准备贵
客休息。”两僧无奈,应命起立。老僧复问及匡胤行囊,匡胤道:“只有箭囊、弓袋,余无
别物。”老僧又命两徒携往客房,自邀匡胤转入客堂,请他坐下,并呼小沙弥献茶。待茶已
献入,才旁坐相陪。匡胤问他姓名,老僧道:“老衲自幼出家,至今已将百年,姓氏已经失
记了。”正史不载老僧姓氏,故借此略过。匡胤道:“总有一个法号。”老僧道:“空即是
色,色即是空,老僧尝自署空空,别人因呼我为空空和尚。”匡胤道:“法师寿至期颐,道
行定然高妙,弟子愚昧,未识将来结局,还乞法师指示。”老僧道:“不敢,不敢。夹马营
已呈异兆,香孩儿早现奇征,后福正不浅哩!”匡胤听了,越觉惊异,不禁离座下拜。老僧
忙即避开,且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是要折杀老衲了。”匡胤道:“法师已知过去,定识
未来,就使天机不可泄漏,但弟子此时,正当落魄,应从何路前行,方可得志?”老僧道:
“再向北行,便得奇遇了。”匡胤沈吟不答,老僧道:“贵人不必疑虑,区区资斧,老衲当
代筹办。”有此奇僧,真正难得。匡胤道:“怎敢要法师破费?”老僧道:“结些香火缘,
也是老衲分内事。今日在敝寺中荒宿一宵,明日即当送别,免得误过机缘。”说至此,即呼
小沙弥至前,嘱咐道:“你引这位贵客,到客房暂憩,休得怠慢!”小沙弥遵了师训,导匡
胤出堂,老僧送出门外,向匡胤告辞,扶杖自去。
匡胤随至客房,见床榻被褥等,都已整设,并且窗明几净,饶有一种清气,不觉欣慰异
常。过了片刻,复由小沙弥搬入晚餐,野簌园蔬,清脆可赏。匡胤正饥肠辘辘,便龙吞虎饮
了一番,吃到果腹,才行罢手。待残肴撤去,自觉身体疲倦,便睡在床上,向黑甜乡去了。
一枕初觉,日已当窗,忙披衣起床,当有小沙弥入房,伺候盥洗,并进早餐。餐毕出外,老
僧已扶杖伫候。两下相见,行过了礼,复相偕至客堂,谈了片刻,匡胤即欲告辞。老僧道:
“且慢!老衲尚有薄酒三杯,权当饯行,且俟午后起程,尚为未晚。”匡胤乃复坐定,与老
僧再谈时局,并问何日可致太平。老僧道:“中原混一,便可太平,为期也不远了。”匡胤
道:“真人可曾出世?”老僧道:“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但总要戒杀好生,方能统一中
原。”赵氏得国之由,赖此一语。匡胤道:“这个自然。”两下复纵论多时,但见日将亭
午,由小沙弥搬进素肴,并热酒一壶,陈列已定,老僧请匡胤上坐,匡胤谦不敢当,且语老
僧道:“蒙法师待爱,分坐抗礼,叨惠已多,怎敢僭居上位哩?”老僧微哂道:“好!好!
目下蛟龙失水,潜德韬光,老衲尚得叨居主位,贵客还未僭越,老衲倒反僭越了。”语中有
刺。言毕,遂分宾主坐下。随由老僧与匡胤斟酒,自己却用杯茗相陪,并向匡胤道:“老衲
戒酒除荤,已好几十年了,只得用茶代酒,幸勿见罪!”匡胤复谦谢数语。饮了几杯,即请
止酌。老僧也不多劝,即命沙弥进饭。匡胤吃了个饱,老僧只吃饭半碗,当由匡胤动疑,问
他何故少食?老僧道:“并无他奇,不过服气一法。今日吃饭半碗,还是为客破戒哩。”匡
胤道:“此法可学否?”老僧道:“这是禅门真诀,如贵客何用此法。”天子玉食万方,何
必辟谷。匡胤方不多言。老僧一面命沙弥撤肴,一面命僧徒取出白银十两,赠与匡胤。匡胤
再三推辞,老僧道:“不必!不必!这也由施主给与敝寺,老衲特转赠贵客,大约北行数
日,便有栖枝,赆仪虽少,已足敷用了。”匡胤方才领谢。老僧复道:“老衲并有数言赠
别。”匡胤道:“敬听清诲!”老僧道:“‘遇郭乃安,历周始显,两日重光,囊木应
谶。’这十六字,请贵客记取便了。”匡胤茫然不解,但也不好絮问,只得答了领教两字。
当下由僧徒送交箭囊弓袋,匡胤即起身拜别,并订后约道:“此行倘得如愿,定当相报。法
师鉴察未来,何时再得重聚?”老僧道:“待到太平,自当聚首了。”太平二字,是隐伏太
平年号。匡胤乃挟了箭囊,负了弓袋,徐步出寺,老僧送至寺门,道了“前途珍重”一语,
便即入内。
匡胤遵着僧嘱,北向前进,在途饱看景色,纵观形势,恰也不甚寂寞。至渡过汉水,顺
流而上,见前面层山叠嶂,很是险峻,山后隐隐有一大营,依险驻扎,并有大旗一面,悬空
荡漾,烨烨生光,旗上有一大字,因被风吹着,急切看不清楚。再前行数十步,方认明是个
“郭”字,当即触动观念,私下自忖道:“老僧说是‘遇郭乃安’,莫非就应在此处么?”
回顾前文。便望着大营,抢步前趋。不到片刻,已抵营前。营外有守护兵立着,便向前问讯
道:“贵营中的郭大帅,可曾在此么?”兵士道:“在这里。你是从何处来的?”匡胤道:
“我离家多日了。现从襄阳到此。”兵士道:“你到此做甚么?”匡胤道:“特来拜谒大
帅,情愿留营效力。”兵士道:“请道姓名来!”匡胤道:“我姓赵名匡胤,是涿州人氏,
父现为都指挥使。”兵士伸舌道:“你父既为都指挥,何不在家享福,反来此投军?”匡胤
道:“乱世出英雄,不乘此图些功业,尚待何时?”壮士听者!兵士道:“你有这番大志,
我与你通报便了。”看官!你道这座大营,是何人管领,原来就是后周太祖郭威。他此时尚
未篡汉,仕汉为枢密副使,隐帝初立,河中、永兴、凤翔三镇,相继抗命。李守贞镇守河
中,尤称桀骜,为三镇盟主。郭威受命西征,特任招慰安抚使,所有西面各军,统归节制,
此时正发兵前进,在途暂憩。凑巧匡胤遇着,便向前投效。至兵士代他通报,由郭威召入,
见他面方耳大,状貌魁梧,已是器重三分。当下问明籍贯,并及他祖父世系。匡胤应对详
明,声音洪亮。郭威便道:“你父与我同寅,现方报绩凤翔,你如何不随父前去,反到我处
投效呢?”匡胤述及父母宠爱,不许从军,并言潜身到此的情形。郭威乃向他说道:“将门
出将,当非凡品,现且留我帐下,同往西征,俟立有功绩,当为保荐便了。”郭雀儿恰也有
识。匡胤拜谢。嗣是留住郭营,随赴河中,披坚执锐,所向有功。至李守贞败死,河中平
定,郭移任邺都留守,待遇匡胤,颇加优礼,惟始终不闻保荐,因此未得优叙。无非留为己
用。
既而郭威篡立,建国号周,匡胤得拔补东西班行首,并拜滑州副指挥。未几复调任开封
府马直军使。世宗嗣位,竟命他入典禁兵。历周始显,其言复验。会北汉主刘崇,闻世宗新
立,乘丧窥周,乃自率健卒三万人,并联结辽兵万余骑,入寇高平。世宗姓柴名荣,系郭威
妻兄柴守礼子,为威义儿。威无子嗣,所以柴荣得立,庙号世宗。他年已逾壮,晓畅军机,
郭威在日,曾封他为晋王,兼职侍中,掌判内外兵马事。既得北方警报,毫不慌忙,即亲率
禁军,兼程北进。不两日,便到高平。适值汉兵大至,势如潮涌,人人勇壮,个个威风,并
有朔方铁骑,横厉无前,差不多有灭此朝食的气象。周世宗麾兵直前,两阵对圆,也没有什
么评论,便将对将,兵对兵,各持军械战斗起来。不到数合,忽周兵阵内,窜出一支马军,
向汉投降,解甲弃械,北向呼万岁。还有步兵千余人,跟了过去,也情愿作为降虏。周主望
将过去,看那甘心降汉的将弁,一个是樊爱能,一个是何徽,禁不住怒气勃勃,突出阵前,
麾兵直上,喊杀连天。汉主刘崇,见周主亲自督战,便令数百弓弩手,一齐放箭,攒射周
主。周主麾下的亲兵,用盾四蔽,虽把周主护住,麾盖上已齐集箭镞,约有好几十枝。匡胤
时在中军,语同列道:“主忧臣辱,主危臣死,我等难道作壁上观么?”言甫毕,即挺马跃
出,手执一条通天棍,捣入敌阵。各将亦不甘退后,一拥齐出,任他箭如飞蝗,只是寻隙杀
入。俗语尝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况有数十健将,数千锐卒,同心协力的杀将进
去,眼见得敌兵搅乱,纷纷倒退。是匡胤第一次大功。周主见汉兵败走,更率军士奋勇追
赶,汉兵越逃越乱,周兵越追越紧。等到汉主退入河东,闭城固守,周主方择地安营。樊爱
能、何徽等军,被汉主拒绝,不准入城,没奈何仍回周营,束手待罪。周世宗立命斩首,全
军股栗。应该处斩。翌日,再驱兵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匡胤复身先士卒,用火焚城。城上
越觉惊慌,所有箭镞,一齐射下。那时防不胜防,匡胤左臂,竟被流矢射着,血流如注,他
尚欲裹伤再攻,经周主瞧着,召令还营。且因顿兵城下,恐非久计,乃拔队退还,仍返汴
都。擢匡胤为都虞侯,领严州刺史。
世宗三年,复下令亲征淮南,淮南为李氏所据,国号南唐,主子叫作李璟,南唐源流,
见五代史。他与周也是敌国。周主欲荡平江、淮,所以发兵南下。匡胤自然从征,就是他父
亲弘殷,也随周主南行。先锋叫作李重进,官拜归德节度使。到了正阳,南唐遣将刘彦贞,
引兵抵敌,被重进杀了一阵,唐兵大败,连彦贞的头颅,也不知去向。匡胤继进,遇着唐将
何延锡,一场鏖斗,又把他首级取了回来。这等首级,太属松脆。南唐大震,忙遣节度皇甫
晖、姚凤等,领兵十余万,前来拦阻。两人闻周兵势盛,不敢前进,只驻守着清流关,拥众
自固。清流关在滁州西南,倚山负水,势颇雄峻,更有十多万唐兵把守,显见是不易攻入。
探马报入周营,周主未免沈吟。匡胤挺身前奏道:“臣愿得二万人,去夺此关。”又是他来
出头。周主道:“卿虽忠勇,但闻关城坚固,皇甫晖、姚凤也是南唐健将,恐一时攻不下
哩。”匡胤答道:“晖、凤两人,如果勇悍,理应开关出战,今乃逗留关内,明明畏怯不
前,若我兵骤进,出其不意,一鼓便可夺关;且乘势掩入,生擒二将,也是容易。臣虽不
才,愿当此任!”周主道:“要夺此关,除非掩袭一法,不能成功。朕闻卿言,已知卿定足
胜任,明日命卿往攻便了。”世宗也是知人。匡胤道:“事不宜迟,就在今日。”周主大
喜,即拨兵二万名,令匡胤带领了去。
匡胤星夜前进,路上掩旗息鼓,寂无声响,只命各队鱼贯进行。及距关十里,天色将
晓,急命军士疾进,到关已是黎明了。关上守兵,全然未知,尚是睡着。至鸡声催过数次,
旭日已出东方,乃命侦骑出关,探察敌情。如此疏忽,安能不败。不意关门一开,即来了一
员大将,手起刀落,连毙侦骑数人。守卒知是不妙,急欲阖住关门,偏偏五指已被剁落,晕
倒地上。那周兵一哄而入,大刀阔斧,杀将进去。皇甫晖、姚凤两人,方在起床,骤闻周兵
入关,吓得手足无措,还是皇甫晖稍有主意,飞走出室,跨马东奔。姚凤也顾命要紧,随着
后尘,飞马窜去。可怜这十多万唐兵,只恨爹娘生得脚短,一时不及逃走,被周兵杀死无
数。有一半侥幸逃生,都向滁州奔入。皇甫晖、姚凤一口气跑至滁城,回头一望,但见尘氛
滚滚,旗帜央央,那周兵已似旋风一般追杀过来,他俩不觉连声叫苦,两下计议,只有把城
外吊桥,赶紧拆毁,还可阻住敌兵。当下传令拆桥,桥板撤去,总道濠渠宽广,急切不能飞
越,谁知周兵追到濠边,一声呐喊,都投入水中,凫水而至。最奇怪的是统帅赵匡胤,勒马
一跃,竟跳过七八丈的阔渠,绝不沾泥带水,安安稳稳的立住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避入
城中,闭门拒守。
匡胤集众猛攻,四面架起云梯,将要督兵登城,忽城上有声传下道:“请周将答话!”
匡胤应声道:“有话快说!”言毕,即举首仰望,但见城上传话的人,并非别个,就是南唐
节度使皇甫晖。他向匡胤拱手道:“来将莫非赵统帅?听我道来!我与你没甚大仇,不过各
为其主,因此相争。你既袭据我清流关,还要追到此地,未免逼人太甚!大丈夫明战明胜,
休要这般促狭。现在我与你约,请暂行停攻,容我成列出战,与你决一胜负。若我再行败
衄,愿把此城奉献。”匡胤大笑道:“你无非是个缓兵计,我也不怕你使刁,限你半日,整
军出来,我与你厮杀一场,赌个你死我活,教你死而无怨。”皇甫晖当然允诺。自己还道好
计,其实不如仍行前策,弃城了事,免得为人所擒。匡胤乃暂令停攻,列阵待着。约过半
日,果然城门开处,拥出许多唐兵,皇甫晖、姚凤并辔出城,正要上前搦战,忽觉前队大
乱,一位盔甲鲜明的敌帅,带着锐卒,冲入阵来。皇甫晖措手不及,被来帅奋击一棍,正中
左肩,顿时熬受不起,阿哟一声,撞落马下。姚凤急来相救,不防刀枪齐至,马先受伤,前
蹄一蹶,也将姚凤掀翻。周兵趁势齐上,把皇甫晖、姚凤两人,都生擒活捉去了。这是匡胤
第二次立功。小子有诗咏道:
大业都成智勇来,偏师一出敌锋摧。
试看虏帅成擒日,毕竟奇功出异才。
看官不必细猜,便可知这位敌帅是赵匡胤了。欲知以后情状,请看官续阅下回。 读《宋太祖本纪》,载太祖舍襄阳僧寺,有老僧素善术数,劝之北往,并赠厚赆,
太祖乃得启行,独老僧姓氏不传,意者其黄石老人之流亚欤?一经本回演述,借老僧之口,
为后文写照,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于此可以见呼应之注焉。至太祖事周以
后,所立功绩,莫如高平、清流关二役,著书人亦格外从详,不肯少略,为山九仞,基于一
篑,此即宋太祖肇基之始,表而出之,所以昭实迹也。
第三回 忧父病重托赵则平 肃军威大败李景达
却说皇甫晖、姚凤,既被周兵擒住,唐兵自然大溃,滁州城不战即下。匡胤入城安民,即遣使押解囚虏,向周主处报捷。周主受俘后,命翰林学士窦仪,至滁州籍取库藏,由匡胤
一一交付。既而匡胤复欲取库中绢匹,仪出阻道:“公初入滁,就使将库中宝藏,一律取
去,亦属无妨,今已籍为官物,应俟皇帝诏书,方可支付,请公勿怪!”匡胤闻言,毫无怒
意,反婉颜谢道:“学士言是,我知错了!”惟能知过,方期寡过。过了一天,复有军事判
官到来,与匡胤相见。两下叙谈,甚是投契。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宋朝的开国元勋,历相太
祖、太宗二朝,晋爵太师魏国公,姓赵名普,字则平。太祖受禅,普实与谋,此处特别表
明,寓有微意。窦仪亦宋太祖功臣,故上文亦曾提出。他祖籍幽、蓟,因避乱迁居洛阳,匡
胤本与相识,至是由周相范质荐举,乃至滁州。旧雨重逢,倍增欢洽。会匡胤部下,受命清
乡,捕得乡民百余名,统共指为匪盗,例当弃市,赵普独抗议道:“未曾审问明白,便将他
一律杀死,倘或诬良为盗,岂非误伤人命?”匡胤笑道:“书生所见,未免太迂,须知此地
人.民,本是俘虏,我将他一律赦罪,已是法外施仁,今复甘作盗匪,若非立正典刑,如何儆
众?”赵普道:“南唐虽系敌国,百姓究属何辜?况明公素负大志,极思统一中原,奈何
秦、越相视,自分畛域?王道不外行仁,还乞明公三思!”已阴目匡胤为天子。匡胤道:
“你若不怕劳苦,烦你去审讯便了。”赵普即去讯鞫,一一按验,多无佐证,遂禀白匡胤,
除犯赃定罪外,一律释放。乡民大悦,争颂匡胤慈明。匡胤益信赵普先见,凡有疑议,尽与
筹商。赵普亦格外效忠,知无不言。
适匡胤父弘殷,亦率兵到滁,父子聚首,当然欣慰。不料隔了数日,弘殷竟生起病来,
匡胤日夕侍奉,自不消说。谁料扬州警报,纷纷前来,周主也有诏书颁达,命匡胤速趋六
合,兼援扬州。原来滁州既下,南唐大震,唐主李璟,遣李德明乞和,愿割地罢兵,周主不
许。德明返唐,唐主遂挑选精锐,得六万人,命弟齐王李景达为元帅,向江北进发,直抵扬
州。扬州本南唐所据,与六合相距百余里,同为江北要塞,是时正由匡胤父弘殷,受周主
命,夺据扬州。弘殷西还入滁,留韩令坤居守。令坤闻唐兵大至,恐寡不敌众,飞向滁州求
援。周主又敦促匡胤出师,匡胤内奉君命,外迫友情,怎敢坐视不发?无如父病未痊,一时
又不忍远离,公义私恩,两相感触。不由的进退爇徨,骤难解决。当下与赵普熟商,赵普答
道:“君命不可违,请公即日前行。若为尊翁起见,普愿代尽子职。”匡胤道:“这事何敢
烦君?”赵普道:“公姓赵,普亦姓赵,彼此本属同宗。若不以名位为嫌,公父即我父,一
切视寒问暖,及进奉药饵等事,统由普一人负责,请公尽管放心!”后世如袁某等人,强认
同姓为同宗,莫非就从此处学来?匡胤拜谢道:“既蒙顾全宗谊,此后当视同手足,誓不相
负。”赵普慌忙答礼道:“普何人斯?敢当重礼!”于是匡胤留普居守,把公私各事,都托
付与普,自选健卒二千名,即日东行。
既至六合,闻扬州守将韩令坤,已弃城西走,不禁大愤道:“扬州是江北重镇,若复被
南唐夺回,大事去了。”便派兵驻扎冲道,阻住扬州溃军,并下令道:“如有扬州兵过此,
尽行刖足,不准私放。”一面遣书韩令坤,略言:“总角故交,素知兄勇,今闻怯退,殊出
意料。兄如离扬州一步,上无以报主,下无以对友,昔日英名,而今安在”云云。韩令坤被
他一激,竟督兵返旆,仍还扬州拒守。
可巧南唐偏将陆孟俊,从泰州杀到,令坤誓师道:“今日敌兵到来,我当与他决一死
战,生与尔等同生,死与尔等同死。如或临阵退缩,立杀无赦,莫谓我不预言!”兵士齐声
应命。令坤即命开城,自己一马当先,跃出城外。各军陆续随上,统是努力向前,拚命突
阵。唐将陆孟俊,即麾军对仗,不防周兵盛气前来,都似生龙活虎一般,见人便杀,逢马便
斫,没一个拦阻得住,霎时间阵势散乱,被周兵捣入中坚。孟俊知不可敌,回马就逃,唐兵
也各寻生路,弃了主帅,随处乱窜。韩令坤如何肯舍,只管认着陆孟俊,紧紧追去,大约相
距百步,由令坤取箭在手。搭住弓上,飕的一声,将孟俊射落马下。周兵争先赶上,立将孟
俊揿住,捆绑过来。令坤见敌将就擒,方掌得胜鼓回城。此功当归赵匡胤。左右推上孟俊,
令坤命絷入囚车,械送行在,正拟派员押解,忽由帐后闪出一妇人,带哭带语道:“请将军
为妾作主,脔割贼将,为妾报仇。”令坤视之,乃是新纳簉室杨氏,便问道:“你与他有什
么大仇?”杨氏道:“妾系潭州人氏,往年贼将孟俊,攻入潭州,杀我家二百余口,惟妾一
人,为唐将马希崇所匿,方得免死。今仇人当前,如何不报?”原来杨氏饶有姿色,唐将马
希崇,掳取为妾,至韩令坤攻克扬州,希崇遁去,杨氏为令坤所得,见她一貌如花,也即纳
为偏房,而且很加宠爱;此时闻杨氏言,即转讯孟俊。孟俊也不抵赖,只求速死,令坤乃令
军士设起香案,上供杨氏父母牌位,爇烛焚香,命杨氏先行拜告,然后将孟俊洗剥停当,推
至案前,由自己拔出腰刀,刺胸挖心,取祭杨家父母,再命左右将他细剐。霎时间将肉割
尽,把尸骨拖出郊外,喂饲猪犬去了。为残杀者鉴。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南唐元帅李景达,闻孟俊被擒,亟与部下商议进兵,左右道:“韩令坤雄踞扬州,
不易攻取,大王不如西攻六合,六合得下,扬州路断,也指日可取了。”不能取扬州,乌能
取六合?唐人全是呆鸟。景达依计行事,乃向六合进发,距城二十里下寨,掘堑设栅,固守
不出。匡胤也按兵勿动。两下相持,约有数天。周将疑匡胤怯战,入帐禀白道:“扬州大
捷,唐元帅必然丧胆,我军若乘势往击,定可得胜。”匡胤道:“诸将有所未知,我兵只有
二千,若前去击他,他见我兵寥寥,反且胆壮起来,不若待他来战,我恰以逸待劳,不患不
胜。”前时攻清流关,妙在速进,此时屯兵六合,又妙在静待。诸将道:“倘他潜师回去,
如何是好?”匡胤道:“唐帅景达,是唐主亲弟,他受命为诸道兵马元帅,俨然到此,怎好
不战而遁,自损威风?我料他再阅数日,必前来挑战了。”诸将始不敢多言。又数日,果有
探马来报,敌帅李景达,已发兵前来了。匡胤即整军出城,摆好阵势,专待唐兵到来。不一
时,果见唐兵摇旗呐喊,蜂拥而至,匡胤即指挥将士,上前奋斗。两下金鼓齐鸣,喧声震
地,这一边是目无全虏,誓扫淮南,那一边是志在保邦,争雄江右。自巳牌杀到未牌,不分
胜负,两军都有饥色,匡胤即鸣金收军,李景达也不相逼,退回原寨去了。
周兵闻金回城,由匡胤仔细检点,伤亡不过数十名,恰也没甚话说。既而令将士各呈皮
笠,将士即奉笠献上。匡胤亲自阅毕,忽令数将士上前,瞋目语道:“你等为何不肯尽力?
难道待敌人自毙么?”言毕,即喝令亲卒,把数将士缚住,推出斩首。众将茫然不解,因念
同袍旧谊,不忍见诛,乃各上前代求,吁请恩宥。匡胤道:“诸将道我冤诬他么?今日临
阵,各戴皮笠,为何这数人笠上,留有剑痕?”言至此,即携笠指示,一一无讹。众将见
了,愈觉不解。我亦不解。匡胤乃详语道:“彼众我寡,全仗人人效力,方可杀敌致功,我
督战时,曾见他们退缩不前,特用剑斫他皮笠,作为标记,若非将他正法,岂不要大家效
尤,那时如何用兵?只好将这座城池,拱手让敌了。”众将听到此言,吓得面面相觑,伸舌
而退。转眼间已见有首级数颗,呈上帐前。军令不得不严,并非匡胤残忍。匡胤令传示各
营,才将尸首埋葬。翌日黎明,便即升帐,召集将士,当面诫谕道:“若要退敌,全在今
日,尔等须各自为战,不得后顾!果能人人奋勇,哪怕他兵多将广,管教他一败涂地哩。”
诸将一一允诺。匡胤复召过牙将张琼,温颜与语道:“你前在寿春时,翼我过濠,城上强弩
骤发,矢下如注,你能冒死不退,甚至箭镞入骨,尚无惧色,确是忠勇过人。今日拨兵千
名,令你统率。先从间道绕至江口,截住唐兵后路,倘若唐兵败走,渡江南归,你便可乘势
杀出,我亦当前来接应,先后夹攻,我料景达那厮,不遭杀死,也要溺死了。独操胜算。寿
春事,从匡胤口中叙出,可省一段文字。张琼领命去讫。
匡胤令将士饱食一餐,俟至辰牌时候,传令出兵。将士等踊跃出城,甫行里许,适见唐
兵到来,大家争先突阵,不管甚么刀枪剑戟,越是敌兵多处,越要向前杀入。唐兵招架不
住,只得倒退。景达自恃兵众,命部下分作两翼,包抄周军,不意围了这边,那边冲破;围
了那边,这边冲破。忽有一彪人马,持着长矛,搠入中军,竟将景达马前的大纛旗钩倒。景
达大惊,忙勒马退后,那周兵一哄前进,来取景达首级。亏得景达麾下,拚命拦截,才得放
走景达,逃了性命。唐兵见大旗已倒,主帅惊逃,还有何心恋战?顿时大溃,沿途弃甲抛
戈,不计其数。匡胤下令军中,不准拾取军械,只准向前追敌。军士不敢违慢,大都策马疾
追。可怜唐帅景达等,没命乱跑,看看到了江边,满拟乘船飞渡,得脱虎口。蓦闻号炮一
响,鼓角齐鸣,斜刺里闪出一支生力军,截住去路。景达不知所措,险些儿跌下马来。还是
唐将岑楼景,稍有胆力,仗着一柄大刀,出来抵敌,兜头碰着一员悍将,左手持盾,右手执
刀,大呼:“来将休走!俺张琼在此,快献头来!”张琼出现。楼景大怒,抡刀跃马,直取
张琼。张琼持刀相迎,两马相交,战到二十余合,却是棋逢敌手,战遇良材,偏匡胤率军追
至,周将米信、李怀忠等,都来助战,任你岑楼景力敌万夫,也只可挑出圈外,拖刀败走。
这时候的李景达,早已跑到江滨,觅得一只小舟,乱流径渡。唐兵尚有万人,急切寻不出大
船,如何渡得过去?等到周兵追至,好似斫瓜切菜,一些儿不肯留情,眼见得尸横遍野,血
流成渠。有几个善泅水的,解甲投江,凫水逃生,有几个不善泅水的,也想凫水逃命,怎奈
身入水中,手足不能自主,漩涡一绕,沉入江心。岑楼景等都跨着骏马,到无可奈何的时
节,加了一鞭,跃马入水,半沉半浮,好容易过江去了。这是匡胤第三次立功。
南唐经这次败仗,精锐略尽,全国夺气。独周世宗自攻寿州,数月未克,正拟下令班
师,忽接六合奏报,知匡胤已获大胜,亟召宰相范质等入议,欲改从扬州进兵,与匡胤等联
络一气,下攻江南。范质奏道:“陛下自孟春出师,至今已入盛夏,兵力已疲,饷运未继,
恐非万全之策。依臣愚见,不如回驾大梁,休息数月,等到兵精粮足,再图江南未迟。”世
宗道:“偌大的寿州城,攻了数月,尚未能下,反耗我许多兵饷,朕实于心不甘。”范质再
欲进谏,帐下有一人献议道:“陛下侭可还都,臣愿在此攻城!”世宗瞧着,乃是都招讨使
李重进,便大喜道:“卿肯替朕任劳,尚有何说。”遂留兵万人,随李重进围攻寿州,自率
范质等还都;并因赵匡胤等在外久劳,亦饬令还朝,另遣别将驻守滁、扬。
匡胤在六合闻命,引军还滁,入城省父。见弘殷病已痊可,并由弘殷述及,全赖赵判官
一人,日夕侍奉,才得渐愈。匡胤再拜谢赵普。至别将已来瓜代,即奉父弘殷,与赵普一同
还汴。既至汴都,复随父入朝。世宗慰劳有加,且语匡胤道:“朕亲征南唐,历数诸将,功
劳无出卿右,就是卿父弘殷,亦未尝无功足录,朕当旌赏卿家父子,为诸臣劝。”匡胤叩首
道:“此皆陛下恩威,诸将戮力,臣实无功,不敢邀赏。”何必客气。世宗道:“赏功乃国
家大典,卿勿过谦!”匡胤道:“判官赵普,具有大材,可以重用,幸陛下鉴察!”以德报
德。世宗点首。退朝后,即封弘殷为检校司徒,兼天水县男;匡胤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
指挥使;赵普为节度推官。三人上表谢恩,自是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桥梓齐荣,一时无
两。相传唐李淳风作推背图,曾留有诗谶一首云:
此子生身在冀州,开口张弓立左猷。
自然穆穆乾坤上,敢将火镜向心头。近见推背图中,此诗移置后文,闻由宋祖将图文互
易,眩乱人目,故不依原次。
匡胤父子,生长涿郡,地当冀州,开口张弓,就是弘字,穆穆乾坤,就是得有天下,宋
祖定国运,以火德王,所以称作火镜,还有梁宝志铜牌记,亦有“开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
孙万万年”二语。南唐主璟,因名子为弘冀,吴越王亦尝以弘字名子,统想符应图谶,哪知
适应在弘殷身上,这真是不由人料了。欲知匡胤如何得国,且看下回表明。 宋太祖之婉谢窦仪,器重赵普,皆具有知人之明,而引为己用。至激责韩令坤数
语,亦无一非用人之法。盖驾驭文士,当以软术牢笼之,驾驭武夫,当以威权驱使之,能刚
能柔,而天下无难驭之材矣。若斫皮笠而诛惰军,作士气以挫强敌,皆驾驭武人之良策,要
之不外刚柔相济而已。观此回,可以见宋太祖之智,并可以见宋太祖之勇。
第四回 紫金山唐营尽覆 瓦桥关辽将出降
--------------------------------------------------------------------------------却说周世宗还都后,尚拟再征江南,因思水军不及南唐,未免相形见绌,乃于城西汴水
中,造了战舰百艘,命唐降将督练水师,一面搜乘补卒,连日阅操,约期水陆大举。适唐遣
员外郎朱元,出兵江北,攻夺舒、和、蕲各州,兵锋直至扬、滁。扬、滁守城诸周将,闻风
遁走,转入寿春,周主闻知,正是忿恨,只因水师尚未练就,不得不忍待时日,惟遥饬李重
进,严行戒备,休为唐兵所乘。重进围攻寿州,又阅半年,唐节度使刘仁赡,扼守寿州城,
多方抵御,无懈可击,所以重进仍顿兵城下,不能攻入,自接奉周主诏命,格外小心,把步
兵分为两队,一队屯驻城下,专力围攻,一队遏守要冲,专防敌援,自己居中调度,日夕不
怠。重进系周室忠臣,故叙笔亦较从详。会唐将朱元、边镐、许文 等率师数万,来援寿
州,各军据住紫金山,共立十余寨,与城中烽火相应。又南筑甬道,输粮入城,绵亘数十
里。重进乘夜袭击,杀败唐将,夺了数十车粮草,得胜回营。朱元等吃了败仗,不敢逼攻,
只守住紫金山,遥作声援。
周主闻唐兵援寿,恐重进有失,遂命王环为水军统领,自己亲督战船,从闵河沿颍入
淮,旌旗蔽空,舳舻横江。这消息传到唐营,朱元等不胜惊骇,飞向金陵乞援。唐主再遣齐
王景达,及监军使陈觉,率兵五万,来援唐军。过了数日,周主渡淮抵寿春城,朱元登山遥
望,但见战船如织,顺流而来,纵横出没,无不如意,不禁大惊道:“尝谓南人使船,北人
使马,谁料北人今日,也能乘船飞驶,反比我南人敏捷,这真是出人不料了。”事在人为,
何分南北。既而复见一艨艟大舰,蔽江前来,正中坐着一位衮衣龙袍的大元帅,料知是周世
宗,旁边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大将,比周主还要威武,禁不住称羡起来,便指问将校
道:“他是何人?”将校有经过战阵,认识周将,便道:“这便叫作赵匡胤。”作者注意在
此,下笔特著神采。朱元叹息道:“我闻他智勇兼全,屡败吾将,今日遥望丰仪,才知名不
虚传了。”后来倾寨降周,已伏于此。说着,周主已薄紫金山,号炮三声,即饬军士登岸。
周主亲环甲胄,率兵攻城。赵匡胤领着偏师,来攻紫金山唐寨,唐将边镐、许文 ,开寨搦
战,两阵对圆,刀枪并举。战不多时,匡胤忽勒兵退去,边镐、许文 不知有计,驱兵大
进。匡胤且战且走,行到寿州城南,突然翻身杀转,各用长枪大戟,刺入唐阵。唐兵前队,
纷纷落马。边、许两将,才知中计,正拟整队奋斗,忽左边冲入一队,乃是周将李怀忠的人
马,右边又冲入一队,又是周将张琼人马。两队周军,捣入阵内,好似虎入羊群,大肆吞
嚼,急得边镐、许文 ,无法拦阻,慌忙退还原路。哪知部兵已被橛数截,首尾不能相顾,
连退避都来不及,只剩了数十骑,随着边、许,奔回紫金山。匡胤复率众大呼:“降者免
死!”于是进退两难的唐兵,都下马投甲,跪降道旁。是匡胤第四次立功。历叙匡胤战事,
无一重复,是笔法矫变处。匡胤收了降军,再逼紫金山下寨。边镐、许文 已丧失全师,只
望朱元寨中,出来救应,不防朱元寨内,已竖起降旗,输款周军。看官!试想这妙手空空的
边、许两将,如何退敌?没奈何卸甲改装,潜越紫金山后,抱头窜去。
唐齐王景达,及监军陈觉,正率兵入淮,巧遇周水师统领王环,迎头痛击,两下里正在
酣斗,那周主已经闻着,自率数百骑,夹岸督战。水军见周主亲到,越战越勇。还有赵匡胤
一军,也因紫金山已经荡平,分兵相助。景达、陈觉尚未知边、许败耗,兀自勉强支持,及
见周兵越来越多,不胜惊讶,方令弁目缘桅遥望。不瞧犹可,瞧将过去,那紫金山,已遍悬
大周旗号了。当下报知景达,景达语陈觉道:“莫非紫金山各寨,已被周兵夺去?”陈觉
道:“若不夺去,如何悬着周字旗号?看来我等只好回军。再或不退,也要全军覆没哩。”
正是鼠胆。景达遂传令回军。军士接到此令,自然没有斗志,战舰一动,被周军乘势追杀,
夺去舰械无算,唐兵或乞降,或溺死,共失去二万余人。景达、陈觉都逃回金陵去了。
寿州城内的刘仁赡,连年防守,已是鼓衰力竭,械尽食空,此次又闻援军败衄,急得疾
病交乘,卧不能起。周主耀兵城下,且射入诏书,劝令速降,唐监军使周廷构,与左骑都指
挥使张全约议道:“主帅病重,不能理事,况又兵疲粮尽,如何保守此城?与其被敌陷入,
致遭屠戮,不如见机迎降,尚望瓦全,君意以为何如?”全约连声赞成,乃代仁赡草定降
表,并舁仁赡出降。仁赡已不省人事,由周主仍令还城,传谕仁赡家属,安心侍奉,并封他
为天平节度使,兼中书令。仁赡即日逝世,追赐爵为彭城郡王,仁赡实是忠唐。并改名清淮
军为忠正军。
寿州已下,周主还都,匡胤亦随驾北归,加拜义成军节度使,晋封检校太保。未几,周
主又出攻濠、泗,匡胤自请为前锋,兵至十八里滩,见岸上唐营森列,周主拟用 驼济师,
匡胤独跃马入水,截流先渡,骑兵追随恐后,霎时间尽登彼岸。唐营中不及防备,骤被匡胤
捣入,害得脚忙手乱,纷纷溃散,营外泊有战舰,舰内已虚无一人,匡胤乘势下船,进薄泗
州城下。泗州守将范再遇,惊慌的了不得,当即开城乞降。匡胤入城后,禁止掳掠,秋毫无
犯,人.民大悦,争献刍粟给军。是匡胤第五次立功。周主闻泗州已定,移师攻濠,濠州团练
使郭廷谓,自知力不能支,命参军李延邹草表降周。延邹不允,被廷谓杀死,自作降表,举
城归降。周主即遣郭廷谓徇天长,别派指挥使武守琦趋扬州,南唐守将,望风披靡,天长、
扬州陆续平定,泰州、海州亦相率归附。于是周主进攻楚州,楚州防御使张彦卿,与都监郑
昭业,督兵登陴,誓死固守,周主猛攻不克。唐节度使陈承诏,复出兵清口,与城中连为犄
角,互相呼应,因此楚城益固。周主愁烦得很,乃调赵匡胤助战。总需此人出马。
匡胤即调集水师, 淮北上,将到清口,已值黄昏时候,诸将请觅港寄泊,匡胤道:
“清口闻有唐营,他不意我军骤至,势必无备,我正好乘夜掩袭,捣破唐营,奈何中流停泊
呢?”言讫,即命扬帆疾驶,直达清口。是夕天色沉阴,淡月无光,唐营中虽有逻卒,巡至
夜半,不见什么动静,便都回营安睡。匡胤正率兵驶至,悄悄登岸, 起火炬,呐一声喊,
竟向唐营奔入。营兵方入睡乡,及至惊醒,见营帐已是通明,连忙起床,不及携械,凭着赤
手空拳,如何对敌?周兵已杀进寨门,顺手乱剁,杀死唐兵数千名,尸如山积。匡胤踹入后
帐,不见什么陈承诏,料他先行逃走,遂带着百骑,从帐后越出,向前追赶,约行五六里,
已至山阳境内,方见前面有一黑影,隐约奔驰,当即加鞭疾驱,急行里许,才得追着。这黑
影正是陈承诏,他自梦中惊觉,孤身潜遁,好容易跑了若干里,偏偏冤家路狭,不肯放手,
没奈何束手就擒,任他缚去。匡胤既擒住承诏,遂转趋楚州,献俘军前。是匡胤第六次立
功。周主大喜,便与匡胤并力攻城,城中势孤援绝,哪里抵挡得住?当被周兵攻入。张彦卿
与郑昭业,尚率众巷战,杀到矢尽刀缺,彦卿尚举起绳床,舍命抗拒,卒被乱军杀死,郑昭
业拔剑自刎,守兵千余人,一律斗死,无一生降。周主不禁嗟叹,命将张、郑两人的尸首,
棺殓安葬,随即出示安民,休息数天,再行南下。
唐主闻报大惧,寝食俱废,若坐针毡。嗣闻周主复出扬州,乃遣陈觉奉表,愿传位太子
弘冀,听命中国,并献庐、舒、蕲、黄四州地,画江为界,哀恳息兵。周主道:“朕兴师只
取江北,今尔主举国内附,尚有何求?”乃赐书唐主,通好罢兵。唐主自去帝号,奉周正
朔,江北悉平,周主奏凯还朝,大小百官,依次行赏;赐赉匡胤,特别从优。既而唐主遣使
至周,私贻匡胤书,并馈白金三千两。匡胤笑道:“这明明是反间计,我难道为他所算
么?”遂将书函白金,悉行呈入,周主嘉他忠荩,温言褒奖;嗣复改授忠武军节度使,会弘
殷旧疾复发,医药无效,竟至谢世。周主又厚赐赙仪,追赠太尉,并武清节度使官衔;封匡
胤母杜氏为南阳郡太夫人。匡胤世受周恩,不为不厚,历叙封赠,以著匡胤负周之罪。匡胤
居丧守制,不闻政事。越年为周世宗显德六年,周统终于是年,故特笔点醒。周主以北鄙未
复,北汉尝引辽入寇,屡为边患,乃下诏亲自征辽,当召匡胤入朝,命为水路都部署,另简
亲军都虞侯韩通,为陆路都部署。两将先行出发,水陆并进,车驾自御龙舟,作为后应。
匡胤带领战舰,克日出发,顺风顺水,驶过瀛、莫各州,辽地兵民,毫不防备,骤见周
兵到来,都心惊胆落,逃得不知去向。辽宁州刺史王洪,也接到周兵入境消息,正拟请兵守
城,谁知辽兵尚没有影响,周师已飞薄城河。王洪居守空城,自知不能抵敌,便即开城乞
降。匡胤乃收降王洪,令为向导,进抵益津关。关中守将终廷辉,登关南望,但见河中敌
舰,一字儿排着,旌旗招 ,戈戟森严,不觉大惊失色;正在?厢迨Т耄 鑫殴叵掠腥舜蠼 周世宗为五季英主,而拓疆略地之功,多出匡胤之力,史家记载特详,虽未免有溢
美之辞,而后此受禅以后,除韩通诸人外,未闻与抗,是必其平日威望,足以制人,故取周
祚如反掌耳。本回叙匡胤破紫金山,降瓦桥关,写得声容突兀,如火如荼,且妙在与前数回
战仗,叙笔不同,令阅者赏心豁目。至若旧小说中捏造杜撰,概不采入,无征不信,著书人
固不敢妄作也。
第五回 陈桥驿定策立新君 崇元殿受禅登大位
--------------------------------------------------------------------------------却说赵匡胤入谏周主,至御榻前,先问了安,然后谈及军事。周主道:“本想乘此平
辽,不意朕躬未安,延误戎机,如何是好?”匡胤道:“天意尚未绝辽,所以圣躬未豫,不
能指日荡平。若陛下顺天行事,暂释勿问,臣意天必降福,圣躬自然康泰了。”援天为解,
可谓兽谏。周主迟疑半晌,方道:“卿言亦是,朕且暂时回都,卿可调还各处兵马,明日就
启銮罢!”匡胤退出,即传旨调回李重进、孙行友等,一面准备返跸。到了次日,周主起床
升座,饬改瓦桥关为雄州,命韩令坤留守;益津关为霸州,命陈思让留守,然后乘舆启行。
匡胤以下,均随驾南归。周主在道,病势略痊,就从囊中取出文书,重行披阅。忽得直木一
方,约长三尺,上有五个大字,不禁奇怪得很。看官道是何字?便是从前异僧所传,“点检
作天子”一语。应第二回。当下把玩一回,仍收贮囊中。及还至大梁,便免都点检张永德
官。永德妻即郭威女。张与世宗有郎舅谊,世宗恐他暗蓄异图,将仿石敬瑭故事,事见五代
史。所以将他免职,改用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故意使错,岂冥冥中果有主宰
耶?匡胤威名,自是益盛。宰相范质等,因世宗病未痊愈,请立太子以正国本,世宗乃立子
宗训为梁王。宗训年仅七龄,未谙国事,不过徒挂虚名罢了。是年世宗后符氏去世,改册后
妹为继后。入宫未几,世宗又复病剧。数日大渐,亟召范质等入受顾命,重言嘱托,令他善
辅储君,且与语道:“翰林学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召他入相,幸勿忘
怀!”既欲王著为相,何勿先时召人,必待身后乃用,殊为不解。质等应诺。既出宫门,大
家私语道:“王著日在醉乡,乃是一个酒徒,岂可入相?此必主子乱命,不便遵行,愿彼此
勿泄此言。”大家各点头会意。是夜,周主崩于寝殿。范质等奉梁王宗训即位,尊符后为皇
太后,一切典礼,概从旧制,不必细表。
惟匡胤改受归德军节度使,兼检校太尉,仍任殿前都点检,以慕容延钊为副都点检。延
钊与匡胤,夙称莫逆,见第一回。至是复同直殿廷,格外亲昵。平居往来密议,人不能知。
著此二语,含有深意。光阴易过,又是残年,转眼间便是元旦,为幼帝宗训纪元第一日,文
武百官,朝贺如仪。过了数日,忽由镇、定二州,飞报京都,说是:“北汉主刘钧,约连辽
兵入寇,声势甚盛,请速发大兵防边!”幼主宗训,只知嬉戏,晓得甚么紧急事情。符太后
闻报,亟召范质等商议。范质奏道:“都点检赵匡胤,忠勇绝伦,可令作统帅,副都点检慕
容延钊,素称骁悍,可令作先锋;再命各镇将会集北征,悉归匡胤调遣。统一事权,定保无
虞。”不过将周祚让与他,此外原无他虞。符太后准奏,即命赵匡胤会师北征;慕容延钊带
着前军,先行出发。延钊领命,简选精锐,克日起程。匡胤调集各处镇帅,如石守信、王审
琦、高怀德、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陆续到来,乃禡纛兴师,逐队出发。都下谣言甚
盛,将册点检为天子,市民惊骇,相率逃匿。其实宫廷里面,并没有这般消息,不知何故出
此新闻,真正令人莫测呢?若非有人暗中运动,哪有这等新闻?
匡胤率着大军,按驿前进,看看已到陈桥驿,天色渐晚,日影微昏,便令各军就驿下
营,寓宿一宵,翌晨再进。前部有散指挥使苗训,独在营外立着,仰望云气。旁边走过一
人,向他问讯道:“苗先生!你在此望什么?”原来苗训素习天文学,凡遇风云雷雨,都能
先时逆料,就是国家灾祥,又往往谈言微中,因此军中呼他为苗先生。苗训见过问的人,乃
是匡胤麾下的亲吏楚昭辅,便用手西指道:“你不见太阳下面,复有一太阳么?”昭辅仔细
远眺,果见日下有日,互相摩荡,熔成一片黑光。既而一日沉没,一日独现出阳光,格外明
朗,日旁复有紫云环绕,端的是祥光绚彩,乾德当阳,好一歇方才下山。昭辅很是惊异,问
苗训道:“这兆主何吉凶?”苗训道:“你是点检亲人,不妨与你实说,这便叫作天命,先
没的日光,应验在周,后现的日光,是应验在点检身上了。”昭辅道:“何日方见实验?”
苗训道:“天象已现,就在眼前了。”天道远,人道迩,恐苗先生亦借天惑人。说着,两人
相偕归营。昭辅免不得转告别人,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军中都诧为异征。
都指挥领江宁节度事高怀德,首先倡议道:“主上新立,况兼幼弱,我等身临大敌,虽
出死力,何人知晓?不如应天顺人,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识从征诸公,以为何
如?”众将应声道:“高公所言甚当,我等就依计速行。”都押衙李处耘道:“这事须禀明
点检,方可照行,但恐点检未允,好在点检亲弟匡义,亦在军中,且先与他说明底细,令他
入白点检,才望成功。”大众齐声称善,便邀匡义入商。匡义道:“此事非同小可,且与赵
书.记计议,再行定夺。”看官阅过上文,可记得节度推官赵普么?赵普此时,适任归德掌书
记,从匡胤出征,匡义即以此事语普。普答道:“主少国疑,怎能定众?点检威望素著,中
外归心,一入汴京,即可正位,乘今夜安排停当,明晨便可行事。”有志久了。匡义乃偕普
出庭,部署诸将,环列待旦。看看天色将明,大众齐逼匡胤寝所,争呼万岁。寝门传卒,摇
手禁止道:“点检尚未起床,诸公幸勿高声!”大众道:“今日策点检为天子,难道你尚未
知么?”言未已,匡义排众趋入。正值匡胤惊觉,起问何事?匡义略言诸将情形。匡胤道:
“这、这事可行得么!”匡义道:“曾闻兄长述及僧言,两日重光,囊木应谶,这语已经表
现,兄长不妨就为天子。”再应第二回。匡胤道:“且待我出谕诸将,再作计较。”言毕趋
出。见众校露刃环列,齐声呼道:“诸军无主,愿奉太尉为皇帝。”匡胤尚未及答,那高怀
德等已捧进黄袍,即披在匡胤身上,众将校一律下拜,三呼万岁。匡胤道:“事关重大,奈
何仓猝举行?况我曾世受国恩,亦岂可妄自尊大,擅行不义?”赵普即进言道:“天命攸
归,人心倾向,明公若再推让,反至上违天命,下失人心。若为周家起见,但教礼遇幼主,
优待故后,亦好算始终无负了。”只好自己解嘲。说至此,各将士已拥匡胤上马。匡胤揽辔
语诸将道:“我有号令,你等能从我否?”诸将齐称听令。匡胤道:“太后主上,我当北面
事他,你等不得冒犯!京内大臣,与我并肩,你等不得欺凌,朝廷府库,及士庶人家内,你
等不得侵扰!如从我命,后当重赏,否则戮及妻孥,不能宽贷!”诸将闻令载拜,无不允
诺。匡胤乃整军还汴,当遣楚昭辅及客省使潘美,加鞭先行。
潘美是先去授意宰辅,楚昭辅是先去安慰家人,两人驰入汴都,都中方得消息。时值早
朝,突闻此变,统吓得不知所为。符太后召谕范质道:“卿等保举匡胤,如何生出这般变
端?”语至此,已将珠喉噎住,扑簌簌的流下泪来。妇女们只有此法。范质嗫嚅道:“待臣
出去劝谕便了。”这是脱身之策。符太后也不多说,洒泪还宫。范质退出朝门,握住右仆射
王溥手道:“仓猝遣将,竟致此变,这都是我们过失,为之奈何?”你若能为周死节,还好
末减。王溥噤不能对,忽口中呼出呻吟声来。范质急忙释手,哪知这指甲痕已掐入溥腕,几
乎出血。若辈不啻巾帼,应该有此柔荑。质正向他道歉。适值侍卫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从禁
中趋出,遇着范质、王溥等人,便道:“叛军将到,二公何尚从容叙谈?”范质道:“韩指
挥有什么良法?”韩通道:“火来水淹,兵来将挡,都中尚有禁军,亟宜请旨调集登陴守
御,一面传檄各镇,速令勤王,镇帅不乏忠义,倘得他星夜前来,协力讨逆,何患乱贼不
平?”虽是能说不能行,然忠义之概,跃然纸上。范质道:“缓不济急,如何是好?”韩通
道:“二公快去请旨。由通召集禁军便了。”言毕,急忙驰去。质与溥尚踌躇未决,但见有
家役驰报道:“叛军前队,已进城来了。相爷快回家去!”他两人听到这个急报,还管什么
请旨不请旨,都一溜烟跑到家中去了。只知身家,真是庸夫,这时匡胤前部都校王彦昇,果
已带着铁骑,驰入城中,凑巧与韩通相遇,大声道:“韩侍卫快去接驾!新天子到了。”通
大怒道:“哪里来的新天子?你等贪图富贵,擅谋叛逆,还敢来此横行么?”说着,亟向家
门驰回。彦昇素性残忍,闻得通言,气得三尸暴炸,七窍生烟,当下策马急追,紧紧的随着
通后。通驰入家门,正想阖户。不防彦昇已一跃下马,持刀径入,手起刀落,将韩通劈死门
内;再闯将进去,索性把韩通妻子,尽行杀毙,然后出来迎接匡胤。通固后周忠臣,然前尝
臣汉臣唐,至是独为周死节,当亦豫让一流人物。
匡胤领着大军,从明德门入城,命将士一律归营,自己退居公署。过了片刻,军校罗彦
瓌等,将范质、王溥诸人拥入署门。匡胤见了呜咽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六军逼迫至
此,违负天地,怎不汗颜?”还要一味假惺惺,欺人乎?欺己乎?质等正欲答言,罗彦瓌厉
声道:“我辈无主,众议立点检为天子,哪个再有异言?如或不肯从命,我的宝剑,却不肯
容情哩。”言已,竟拔剑出鞘,挺刃相向。王溥面如土色,降阶下拜。范质不得已亦拜。匡
胤忙下阶扶住两人,赐他分坐,与议即位事宜。范质道:“明公既为天子,如何处置幼
君?”赵普在旁进言道:“即请幼主法尧禅舜,他日待若虞宾,便是不负周室。”何尧、舜
之多也?匡胤道:“太后幼主,我尝北面臣事,已早下令军中,誓不相犯。”总算你一片好
意。范质道:“既如此,应召集文武百官,准备受禅。”匡胤道:“请二公替我召集,我决
不忍薄待旧臣。”范质、王溥当即辞出,入朝宣召百僚。待至日晡,百官始齐集朝门,左右
分立。少顷,见石守信、王审琦等,拥着一位太平天子,从容登殿。翰林承旨陶谷即从袖中
取出禅位诏书,递与兵部侍郎窦仪,由仪朗读诏书道:
天生烝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
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尉赵匡胤,禀天纵之
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厥绩隆焉。天地
鬼神,享于有德,讴歌讼狱,归于至仁,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
於戏钦哉,畏天之命!
窦仪读诏毕,宣徽使引匡胤退至北面,拜受制书,随即掖匡胤登崇元殿,加上袞冕,即
皇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贺。万岁万岁的声音,响彻殿庑。无非一班赵家狗。礼成,即命范质
等入内,胁迁幼主及符太后,改居西宫。可怜这二十多岁的嫠妇,七龄有奇的孤儿,只落得
凄凄楚楚,呜呜咽咽,哭向西宫去了。唐虞时有此惨状否?当下由群臣会议,取消周主尊
号。改称郑王。符太后为周太后,命周宗正郭玘祀周陵庙,仍饬令岁时祭享。一面改定国
号,因前领归德军在宋州,特称宋朝,以火德王,色尚赤,纪元建隆,大赦天下。追赠韩通
为中书令,厚礼收葬。首赏佐命元功,授石守信为归德节度使,高怀德为义成军节度使,张
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王审琦为泰宁军节度使,张光翰为江宁军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军节
度使,并皆掌侍卫亲军。擢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所遗副都点检一缺,令高怀德兼任。赐
皇弟匡义为殿前都虞侯,改名光义。赵普为枢密直学士,周宰相范质,依前守司徒兼侍中。
王溥守司空,兼门下侍郎。魏仁甫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均同平章事。一班攀龙附凤
的人员,一并进爵加禄,不可殚述。从此,方面大耳的赵匡胤,遂安安稳稳的做了宋朝第一
代祖宗,史称为宋太祖皇帝。后人有诗叹道:
周祚已移宋鼎新,首阳不食是何人?
片言未合忙投拜,可惜韩通致杀身。
还有一切典礼,依次举行,容至下回续叙。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史家俱言非宋祖意,吾谓是皆为宋祖所欺耳。北汉既结辽为
寇,何以不闻深入,其可疑一;都下甫事发兵,点检作天子之谣,自何而来?其可疑二;诸
将谋立新主,而匡义、赵普何以未曾入白,即部署诸将,诘朝行事?其可疑三;奉点检为天
子,而当局尚未承认,何来黄袍,即可加身?其可疑四;韩通为王彦昇所杀,并且戮及妻
孥,而宋祖入都以后,何不加彦昇以擅杀之罪?其可疑五;既登大位,于尊祖崇母诸典,尚
未举行,何以首赏功臣,叠加宠命?其可疑六。种种疑窦,足见宋祖之处心积虑,固已有
年,不过因周世宗在日,威武过人,惮不敢发耳。世宗殂而妇寡儿孤,取之正如拾芥,第借
北征事瞒人耳目而已。吾谁欺?欺天乎?本回虽就事叙事,而微意已在言表,阅者可于夹缝
中求之。
第六回 公主钟情再婚志喜 孤臣败死一炬成墟
却说宋太祖既登大位,追崇祖考,用兵部尚书张昭言,立四亲庙,尊高祖眺为僖祖文献皇帝,曾祖珽为顺祖惠元皇帝,祖敬为翼祖简恭皇帝,妣皆为皇后,父弘殷为宣祖昭武皇
帝,每岁五享,朔望荐食荐新,三年一祫,五年一禘。庙祀既定,尊母杜氏为皇太后。先是
楚昭辅入都,驰慰太祖家属,杜氏闻报,惊语道:“我儿素有大志,今果然成功了。”杜氏
此言,已将宋祖阴谋,和盘托出。及尊为太后,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贺礼,杜
氏并无喜色,反觉满面愁容。左右进言道:“臣闻母以子贵,今子为天子,太后反有忧色,
究为何事?”杜氏道:“先圣有言:‘为君难。’天子置身民上,果能制治得宜,原可尊荣
过去,倘或失道,恐将来欲做一匹夫,尚不可得,你等道可忧不可忧么?”却是名言。太祖
闻言再拜道:“谨遵慈训,不敢有违!”既退殿,宋祖又复临朝,拟册立夫人王氏为皇后。
太祖元配贺氏,见第一回。生一子二女,子名德昭,显德五年病殁;嗣聘彰德军节度使王饶
女为继室,周世宗曾赐给冠帔,封琅邪郡夫人,至是册立为后,免不得又有一番典仪,这且
毋庸细表。
惟宋祖有妹二人,一已夭逝,追封为陈国长公主,一曾出嫁米福德,不幸夫亡,竟致寡
居,太祖封她为燕国长公主。公主韶年守孀,寂寞兰闺,时增伤感,对着春花秋月,尤觉悲
从中来。自从宋祖为帝,及尊母册后诸隆仪,陆续举行,阖宫统是欢忭,独公主勉强入贺,
整日里颦着双眉,并不见有解颐的时候。太祖情笃同胞,瞧着这般情形,自然格外怜悯。可
巧殿前副点检高怀德,适赋悼亡,他遂想出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儿,玉成两美。这高怀德系真
定郡人,父名行周,曾任周天平节度使。怀德生长将门,素有膂力,且生得一副好身材,虎
臂猿躯,豹头燕颔,此时正在壮年,理应速续鸾胶,再敦燕好。太祖遂与太后商议,拟将燕
国长公主,嫁与怀德。杜太后迟疑道:“这事恐未便做得。”太祖道:“我妹华年,不过逾
筓,怎忍令她长守空闺,终身抱恨?”阿兄既可负君,阿妹何妨变节!杜太后道:“且待问
明女儿,再作计较。”太祖退出,太后即召入公主,与她密谈。公主听到再嫁二字,不禁两
颊微酡,俯首无语。春心已动。杜太后道,“为母的也不便教你变节,但你兄恰怜你寂寂寡
欢,是以设此一法。”公主恰支吾对付道:“我兄贵为天子,无论宫廷内外,均应遵他命
令,女儿怎好有违?”说到“违”字,脸上的桃花,愈现愈红,自觉不好意思,即拜别出室
去了。原来高怀德入直殿廷,公主曾窥他仪表过人,暗中叹羡,今承母兄意旨,欲与他结为
夫妇,真是意外遭逢,三生有幸,也顾不得甚么柏舟操、松筠节了。嫠妇失节,往往为此一
念所误。宋太祖闻妹有允意,即谕意赵普、窦仪,浼他们作伐。两人欣然领命,即与怀德面
商。怀德也尝见过公主,姿色很是可人,况又是天子胞妹,娶为继室,就是现成的皇亲,乐
得满口应允,毫不支吾。有愧汉宋弘多矣。普、仪大喜,即去复旨。得喝媒酒,如何不喜。
当饬太史择定吉日,行合婚礼,并赐第兴宁坊。藏娇合筑金屋。
届期这一日,高第备了全副仪仗,拥着凤舆,由怀德乘马亲迎。到了宫门,下马而入。
司礼官引就甥馆,当有诏书颁下,特拜为驸马都尉。怀德北面叩谢,卤簿使整备送亲仪仗,
陈列宫中。司礼官再引怀德出馆,至内东门外,鞠躬西向,令随员执雁敬呈,司礼官奉雁以
进,至奠雁礼成,笙簧叠韵,琴瑟谐声,但见这位燕国长公主,装束与天仙相似,由宫娥彩
女等簇拥出来,缓步登舆。怀德再拜,拜毕,司礼官即导出宫门,看怀德上马,才行退去。
怀德回至本第,下马恭候,待凤舆到来,向舆一揖,至公主下舆,乃三揖引入,升阶登堂。
公主东向,怀德西向,行相见礼。既而彼此易位,行交拜礼。礼成,导入寝室,洞房合卺,
一一如仪。是时文武百官,相率趋贺,宾筵丰备,雅乐铿锵,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完的热
闹。怀德出房陪宾,等到酒阑席散,方才归寝。公主已易浅妆,和颜相迎,彼此在灯下窥
视,一个是盛鬋丰容,倍增艳丽,一个是广颐方额,绰有丰神,大家都是过来人,当即携手
入帏,同圆好梦。这一夜的枕席风光,比那第一次婚嫁时,更添几倍,从此情天补恨,缺月
重圆,好算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了。逐层写来,语多讽刺。
哪知么弦方续,鼙鼓复兴,一道诏书,传入高第,竟令高怀德同讨李筠,即日出师。燕
国长公主又不免有陌头春色之感,应暗怨阿兄太不解事。李筠,太原人,历事唐、晋、汉三
朝,累积战功。至周擢检校太尉,领昭义军节度使,驻节潞州。正与宋祖比肩。宋祖受禅,
加筠中书令,遣使赐册。筠即欲拒命,因宾佐切谏,勉强拜受。及延使升阶,张乐设宴,酒
过数巡,忽命悬周太祖画像,瞻望再三,涕泣不已。宾佐在旁惶骇,亟语使臣道:“令公被
酒,致失常度,幸弗怀疑!”及罢宴后,使臣拜别还京,奏陈详情,太祖尚搁置不提。会北
汉主刘钧,闻筠有拒宋意,遂遣人驰递蜡书,约筠一同起兵。筠即欲举事,长子守节进谏
道:“潞州一隅,恐不足当大梁,还乞父亲持重,幸勿暴举!”筠怒道:“你晓得甚么?赵
匡胤欺弄孤寡,诈称辽、汉犯边,出兵陈桥,买嘱将士归己,回军逼宫,废少主,幽太后,
大逆不道,我还好北面事他么?今日为周讨逆,就使不成,死亦甘心。”说一死字,已伏祸
谶。守节复涕泣道:“父亲即欲举兵,亦须预策万全,依儿想来,不如将北汉来书,寄上汴
都,宋主见我效忠,当然不生疑忌,那时我可相机行事,袭他不备了。”筠答道:“这却是
条好计,我就遣你南去,赍递北汉来书,一面窥伺宋廷举动。倘遇故人,亦可预约内应。事
关机密,你应慎行!”守节领了父命,即日南下。既至汴都,便入朝太祖,呈上北汉书信。
太祖阅毕,便道:“你父有此忠诚,朕深嘉慰。你可在此为皇城使,朕当命使慰谕便了。”
守节谢恩而出。太祖即亲写诏书,派使复往潞州。守节留仕汴中,见都下很是安稳,各镇俱
奉表归诚,毫无异言,料知潞州不便窃发,乃作书寄父,劝父效顺宋廷,勿生异图。不意李
筠不从,反将朝使羁住,不肯放归。宋祖闻得此信,便召谕守节道:“你父逆迹已著,你应
在此抵罪。”前留为皇城使,已是不怀好意。守节慌忙叩首道:“臣尝泣谏臣父,勿生异
心。”太祖道:“朕早知道了。留意已久,故无不察悉。朕特赦你,着你归语你父,朕未为
天子时,你父可自由行动,朕既为天子,奈何不守臣节哩?”守节复叩头辞归。返至潞州,
入见李筠,备陈一切,且劝父切勿用兵,归使谢罪。筠复怒道:“你既得归来,还怕甚
么?”当下嘱幕府草定檄文,历数宋祖不忠不孝的罪状,布告天下,并执监军周光逊等,押
送北汉,求即济师。一面遣骁将儋珪,往袭泽州。儋珪善驰马,每日能行七百里,受遣后,
带兵数百,飞行至泽州。泽州刺史张福,尚未闻潞州变事,当即开城迎珪,未及开口,已被
珪一刀杀死,珪即麾兵入城,据住泽州,驰书告捷,李筠大喜。从事闾丘仲卿献议道:“公
孤军起事,势甚危险,虽有河东援师,恐未必足恃。河东指北汉。大梁甲兵精锐,难与交
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寨虎牢,据洛邑,东向争天下,方为上计。”原是良策。筠
毅然道:“我乃周朝宿将,与世宗义同兄弟,禁卫军皆我旧部,闻我起兵讨逆,势必倒戈归
我,况有儋珪等骁悍绝伦,何愁不踏平汴梁哩?”慢着!仲卿见计议不用,默然退去。嗣闻
北汉主刘钧,率兵到来,筠即至太平驿迎谒,拜伏道旁。不愿臣宋,胡甘拜汉。汉主即面封
筠为平西王,赐马三百匹,召入与语。筠略言:“受周厚恩,不敢爱死。”刘钧默然不答。
原来周、汉系是世仇,李筠提及周朝,反惹汉主疑忌,因此不愿答言,反令宣徽使卢赞,监
督筠军。筠与赞偕返潞州,心甚不平,时与赞有龃龉。赞密报汉主,汉主复遣平章事卫融,
替他和解。筠总是不乐。且见汉兵甚少,越加悔恨,怎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留守节
居守,自率部众南来。
警报传达宋廷,太祖即诏命石守信为统帅,高怀德为副,兴师北征。怀德正在私第,与
燕国长公主小饮,把酒言欢,蓦闻诏书颁到,即忙出厅拜受,俟赍诏官已去,入语公主道:
“北汉刘钧,此次与李筠连兵,真来入寇了。”前借刘钧口中,叙及宋祖诈谋,此复借高怀
德言,以证实之。可见陈桥出师,并非真因防寇,故受禅后,全未提及寇警。公主闻言,不
觉惹起情肠,含着三分忧色。极力揶揄,不肯放过一笔。怀德道:“公主休忧!区区小丑,
有什么难平?我军一出,指日即可凯旋了。”公主含泪道:“但愿马到成功,免得深闺悬
念。”怀德复劝慰数语,再与公主饮了数杯,便冠带入朝。石守信既在朝听训,怀德抢步入
殿,朝见礼毕,闻太祖宣谕道:“两卿此行,慎勿纵李筠西下太行,须迅速进兵,扼住要
隘,自可破敌,朕亲为后应便了。”闾丘仲卿之计,宋祖也自防着。怀德与守信,叩头领
旨,退朝整军,准备出发。
濒行时,怀德又回第别过公主,公主谆嘱小心,送出门外,然后启行。再添一笔。途
次,复闻太祖诏命,遣慕容延钊、王全斌出兵东路,夹击李筠,越觉放胆前进。行至长平,
望见前面有敌营驻扎,当即列阵搦战。李筠跃马而出,望见石守信、高怀德,便大呼道:
“石、高两将军,为何甘心附逆,快快倒戈,随我杀入汴都,尚可悔罪补过!”石守信怒
道:“李筠匹夫听着!你是唐、晋旧臣,为什么改事周室?唐、晋亡国,你却坐视,目今大
宋受禅,故君无恙,你反跋扈猖獗,是何道理?快快下马受缚,免你一死!”无瑕者始可戮
人,李筠亦未免失着。高怀德不待说毕,便挺枪出阵,麾兵大进。李筠也率兵抵敌,彼此鏖
斗一场。看看天色将晚,各自收军。次日复战,正杀得难解难分,忽见慕容延钊一军杀到。
突入李筠阵内。李筠部下,顿时散乱。石守信、高怀德等,乘势掩杀,把筠军冲作数截。李
筠不敢恋战,斜刺冲出,拨马返奔。
宋军追了一程,方才退回。
诸将纷纷献功,呈上首级,共约三千余颗,石守信一一记录,复与慕容延钊、高怀德商
议进兵。慕容延钊道:“王将军全斌,已绕道进捣泽州,我等须前去接应为是。”石守信
道:“这却不宜迟缓,应即刻进行。”当下传令拔营,三军并进。约行数十里,已至大会
寨。这寨倚山为固,势甚扼要,李筠收集败军,在此把守,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
状。宋军鼓着锐气,猛扑数次,都被矢石射回。高怀德大愤,拟亲冒矢石,引兵攻寨。不念
公主谆嘱么?延钊道:“且慢!王将军若至泽州,寨内必有消息,待他军心一乱,便容易攻
入了。”于是择地立营,休息一宵。次日再去进攻,仍不能下。又越日依然未克。石守信复
语延钊道:“寨中坚守如故,并没有内溃情状,想是王将军未到泽州呢。”延钊道:“这也
未能臆料。且设法攻入此寨,再作计较。”守信道:“计将安出?”延钊遂与守信附耳数
语,守信大喜,便依计而行。翌日,由延钊出马,直至寨前,大呼李筠叛贼,快出寨来,与
我斗三百合。寨卒入报李筠,李筠忍耐不住,即出寨迎敌。两下相见,也不答话,便抡刀酣
斗,战了二十余合,高怀德纵马前来,大呼道:“待我来杀这叛贼罢!”延钊闻声,就虚晃
一刀,勒马回阵。怀德挺枪出斗,又是二三十合,故意的装着力怯,倒退下来。延钊又复接
战,杀得李筠性起,高叫道:“任你一齐都来,我也不怕。”说着,舞动大刀,越战越紧。
寨内复趋出卢赞、卫融两人,各执兵器,前来助阵,慕容延钊佯为失色,勒马奔回。李筠见
已得势,步步紧逼,延钊、怀德,索性招兵退走,奔驰了五六里。筠与卢赞、卫融等,奋力
追赶,蓦听得一声炮响,石守信伏兵齐起,从旁突出,杀入筠军。延钊、怀德,也即杀回。
卢赞、卫融,料不能胜,竟返军北走,此所谓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剩得李筠一支孤军,如
何支撑,慌忙返奔。那手下兵士,已伤亡无算,及奔至寨旁;但见寨外已竖起大宋赤帜,有
一员金盔铁甲的宋将,领着宋军,从寨内杀出,吓得李筠莫明其妙,只好大吼一声,向西北
角遁去。那将也不追赶,便迎接石守信等,一同入寨。看官道此将是谁?原来就是王全斌。
叙笔突兀。全斌本欲潜往泽州,因看路上多山,崎岖得很,恐孤军有失,所以中途返辔,绕
出大会寨,来会石守信、高怀德等军。入寨后表明一切,彼此统是欢喜,忽有殿前侍卫到
来,报称御驾将至,石守信等忙出寨十里,恭迓御跸。既与太祖相见,行过了礼,便拥护入
寨,暂憩一宿。
翌日即下令亲征,途次山岭复杂,乱石嵯峨,太祖亲自下马,先负数石,将校不敢少
懈,争将大石搬去,立刻平为大道。各队陆续启行,将近泽州,见敌寨据住要隘,阻兵前
进。原来李筠向北遁去,与卢赞、卫融遇着,择险扼守,扎下数营。太祖便令进攻,李筠、
卢赞,并马出来,慕容延钊、高怀德上前厮杀,李筠接住延钊,卢赞接住怀德,四匹马搅做
一团,盘旋了好几合,但听怀德叫声“下去!”把卢赞刺落马下。筠军中一将趋出,大呼
道:“怀德休得逞威!我来也。”怀德视之,乃是河阳节度范守图,与李筠串同一气,便
道:“叛贼!你也来寻死么?”随即挺枪再战。王金斌也舞枪拨马,来助怀德,双枪并举,
害得范守图手忙脚乱,一个破绽,被怀德活擒过去。李筠见两将失手,只好撇下延钊,与卫
融一同回马,跑入泽州。宋军追至城下,四面围攻,都校马全义攻打南门,率敢死士数十
人,攀堞登城,城中霎时火起,只见得黑烟遍地,烈焰冲天,小子有诗叹道:
拚将一死效孤忠,臣力穷时恨不穷。
厝火积薪甘烬骨,满城烟雾可怜红。
毕竟城中何故火起,且看下回说明。 宋史公主列传,燕国长公主初适米福德,福德卒,再适高怀德,是公主再醮事,确
有证据,且载明系建隆元年事。夫男得重聘,妇无再嫁,经义俱存,不容废易,况宋祖初登
帝位,礼乐制度,正待振兴,顾可令寡妹再醮,有乖名节乎?本回叙述特详,隐含讥刺,是
所以垂戒后世,而为名教之树防也。若李筠为周拒宋,涕泣兴师,不得谓非义举,但彼尝臣
事唐、晋、汉、周四朝矣,不为唐、晋、汉出死力,独为郭氏表孤忠,是岂郭家以国士待
之,乃以国士报乎?然不从闾丘仲卿之计,徒欲借北汉为后援,所倚非人,所为未善,徒付
诸煨烬而已,可悲亦可叹也!
第七回 李重进阖家投火窟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却说泽州城中,忽然火起,看官道火从何来?说来又是话长,小子只好大略叙明。原来李筠遁入泽州,即遣儋珪守城。珪见宋军势大,竟缒城遁去,本是善驰,不走何待?急得李
筠仓皇失措。筠妾刘氏,随至军中,劝筠备马夜遁,返保潞州,筠犹豫未决。或谓城门一
发,部下或劫公出降,悔不可及,不如固守为是。筠乃决计死守。会宋将马全义登城,城已
被破,筠遂拟取薪自.焚。刘妾亦欲从死,筠叹道:“我自问已无生理,所以甘心赴火,你肯
从死,志节可嘉;但你方有娠,倘得生男,将来或可报仇,快自去逃生罢!”刘氏号泣而
去。筠遂纵火焚死,火随风猛,转眼间红光四映,照彻全城,守卒均已骇散。宋将马全义下
城开门,放入宋军。王全斌首先杀入,正遇卫融匹马奔逃,当即喝声休走,卫融勉强抵敌,
不到三合,便被全斌擒住。城内兵民,亦多被全斌杀毙。经太祖入城,先令人救灭了火,然
后揭榜安民。军士推上卫融,太祖劝他降顺。卫融奋然道:“你敢负周;我不负汉!”痛
快!这两语惹动太祖怒意,命卫士用铁挝猛击中卫融额,血流满面。融大呼道:“死不负
主,死也值得了。”太祖见他语直气壮,又不觉怜悯起来,并非不忍杀融,实由自己心虚。
即令卫士罢手,将融释缚,善言劝慰,使为太府卿。融乃愿降。有始无终。
越日,复进攻潞州,守节大惊,飞向汉主处求援。哪知汉主刘钧,早已遁去,一时没法
摆布,只好束手待毙。至太祖已到城下,谕令守节速降,免罪不究,守节乃出城迎驾,匍匐
乞死。太祖道:“你父为逆,你却知忠,朕岂不分善恶,专事孥戮么?今特赦你,且授你为
团练使,你好好干盅,毋负朕恩!”守节叩谢。太祖入潞州城,安民已毕,遍宴从臣,并令
守节预宴,赐他袭衣锦带,银鞍勒马。守节感激万分,匍伏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如死父
何。待至宋祖还跸,方查访父亲刘氏。刘氏逃入民家,经守节寻还,后来果生一男。守节历
任单济和三州团练使,才逾壮年,病殁无子,幸刘氏所生的男孩儿,得承李祀,不致绝后,
这或是李筠孤忠的报应,亦未可知。意在勉人。
话休叙烦,且说宋太祖既平潞州,班师还都。过了数日,有南唐使臣入朝,赍表贺捷,
并附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密书,由太祖展阅,内云:
周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奉书南唐主麾下:重进,周室之懿亲,藩镇之旧臣,世受先帝深
恩,不忍背负,今将举兵入汴,乞大王援助一旅之师,联镳齐进,声罪致讨,若幸得成功,
重进当拱手听命,还爵朝廷,少效臣节于万一,宁敢穷兵黩武为哉?惟大王垂谅焉!
太祖览毕,勃然道:“重进竟敢叛朕么?我曾遣陈思诲前去,赐他铁券,优旨抚慰,今
思诲尚未回来,他却潜结南唐,竟敢为逆,情殊可恨!”又语唐使道:“尔主竭诚事朕,朕
心甚慰。尔可回去,转告尔主,守住要隘,勿使叛兵侵入,朕即日发兵平淮便了。”唐使领
命去讫。太祖即饬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偓四将,分领禁兵,出征重进。此次不及高
怀德,想是怜念胞妹。四将亦启程去了。小子叙到此处,不得不将重进履历,略行表明。重
进系周太祖郭威甥,生长太原,历事晋、汉、周三朝。周末任为淮南节度使,镇守扬州。太
祖禅位,加授中书令,命移镇青州。重进本与太祖比肩事周,分握兵柄,至闻太祖受禅,恐
为所忌,常不自安;及移镇命下,心益怏怏。李筠举兵,消息传到扬州,重进特遣亲吏翟守
珣,往潞联盟,定议南北夹攻,哪知守珣反潜至汴都,求见太祖。太祖问明底细,便语守珣
道:“他无非防朕加罪,因蓄异图,朕今赐他铁券,誓不相负,他可能相信否?”守珣道:
“臣见重进终有异志,愿陛下先事预防!”太祖点首道:“朕与你相识有年,所以你特报
朕,可谓不负故交了。但朕欲亲征潞州,恐重进乘虚掩袭,多一掣肘,烦你归劝重进,令他
缓发,休使二凶并作,分我兵势。待朕平潞后,再征重进,较易为力了。”守珣唯唯遵旨。
太祖复厚赐守珣,命返扬州。守珣见了重进,说了一派谎语,止住重进发兵,重进乃按兵不
动。误了,误了。至太祖北征,尚恐重进袭他后路,特遣六宅使宋初武职诸司,有六宅正副
使,陈思诲,赍奉诏书,赐重进铁券。重进留住思诲,只说待太祖还汴,一同入朝。既而太
祖奏凯回来,重进颇有惧意,拟即整理行装,随思诲朝汴,偏部将向美、湛敬等,入阻重进
道:“公是周室至亲,总不免见忌宋主,若再入朝,适中他计,恐一去不得复还了。”重进
道:“倘或宋主加责,奈何?”向美道:“古人有言:‘宁我薄人,毋人薄我,’今当宋主
平潞,兵力已疲,何不即日兴兵,直捣汴京,这乃叫作先发制人呢。”重进道:“兵力不
足,恐不济事。”湛敬答道:“可拘住汴使,向唐乞援,若得唐兵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李
筠乞师北汉,并未成功,岂湛敬独未闻知么?重进道:“事宋拒宋,始终难免一死,我就依
你照办罢!”又是一个死谶。当下拘住思诲,投书南唐,一面修城缮甲,准备战守。
转瞬数日,忽有探卒来报,宋军已南来了,重进大惊道:“唐兵未出,宋军已至,如何
是好?”向美、湛敬统不免有些惊惶,但此次兵祸,是由他两人惹引出来,也只好硬着头
皮,请兵前往。重进发兵万人,令他带去对仗,自己在城居守,静听战阵消息。谁知警报迭
来,都是败耗。嗣闻太祖又亲自南征,更惊慌的了不得,正拟添募兵上,接应前敌,忽见湛
敬狼狈逃回,报称向美阵亡,兵士多半丧失了。扬州战事,全用虚写,盖因重进兵力,不逮
李筠,史家概从简略,故本书亦用简笔。重进经此一惊,更吓得面色如土,蓦闻城外喊声大
震,鼓角齐鸣,料知宋军杀到,勉勉强强的登城一望,但见军士如蚁,矛戟如林,迤逦行
来,长约数里;最后拥着一位宋天子,全身甲胄,耀武扬威,端的是开国英君,不同凡主,
当下长叹一声,下城语众道:“我本周室旧臣,理应一死报主,今将举族自.焚,你等可自往
逃生罢!”左右请杀思诲,聊以泄恨。重进道:“我已将死,杀他何益?”言已,即令家人
取薪举火,先令妻子投入火中,然后奋身跃入,一道青烟,都化为焦骨了。想与李筠同事祝
融去了。重进已死,全城大乱,还有何人防守?宋军当即登城,鱼贯而进,拿住湛敬等数百
人。至太祖入城,查系逆党,尽令枭首。复问及陈思诲,当有将士探报,已被逆党杀毙,横
尸狱中,太祖很是叹惜,命厚礼殓葬。再访翟守珣,好容易才得寻着,太祖慰谕道:“扬州
已平,卿可随朕同去!”守珣道:“臣恐重进怀疑,所以避死,今日复见陛下,不啻重逢天
日。但臣事重进有年,不忍见他暴骨扬灰,还乞陛下特别开恩,许臣收拾烬余,藁葬野外,
臣虽死亦无恨了。”太祖道:“依卿所奏,朕不汝罪!”守珣乃自去拾骨,贮棺出埋,然后
随驾还朝。
太祖将发扬州,唐主李景,原名璟,改名为景。遣使犒师,并遣子从镒朝见,太祖慰劳
有加。忽有唐臣杜著、薛良二人,投奔军前,献平南策。太祖怒道:“唐主事朕甚谨,你乃
欲卖主求荣,良心何在!”随喝左右道:“快与我拿下!”全是权术。卫士将两人缚住,由
太祖当面定刑,命将杜著斩首,薛良戍边。其实他两人本得罪南唐,乘间逃来,意欲脱罪图
功,不料弄巧反拙,一杀一戍,徒落得身名两丧,悔已无及,这也所谓自作孽,不可逭哩。
为卖主求荣者,作一殷鉴。
且说扬州已平,太祖还汴,饮至受赏,不消细说。惟翟守珣得补官殿直,未几即为供奉
官,有时且命守珣等,随驾微行。守珣进谏道:“陛下幸得天下,人心未安,今乘舆轻出,
倘有不测,为之奈何?”太祖笑道:“帝王创业,自有天命,不能强求,亦不能强拒。从前
周世宗在日,见有方面大耳的将士,时常杀死,朕终日侍侧,未尝遭害,可见得天命所归,
断不至被人暗算呢。”这也是聪明人语,看官莫被瞒过。一日,又微行至赵普第,赵普慌忙
出迎,导入厅中,拜谒已毕,亦劝太祖慎自珍重。太祖复笑语道:“如有人应得天命,任他
所为,朕亦不去禁止呢。”普又答道:“陛下原是圣明,但必谓普天之下,人人悦服,无一
与陛下为难,臣却不敢断言。就是典兵诸将帅,亦岂个个可恃?万一乘间窃发,祸起萧墙,
那时措手不及,后悔难追。所以为陛下计,总请自重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王审琦
等,俱朕故人,想必不致生变,卿亦太觉多虑。”赵普道:“臣亦未尝疑他不忠,但熟观诸
人,皆非统驭才,恐不能制服部下,倘或军伍中胁令生变,他亦不得不唯众是从了。”太祖
不禁点首,寻复语普道:“朕未尝耽情花酒,何必出外微行,正因国家初定,人心是否归
向,尚未可料,所以私行察访,未敢少怠哩。”原来为此。赵普道:“但教权归天子,他人
不敢觊觎,自然太平无事了。”太祖复谈论数语,随即回宫。
一日复一日,又是建隆二年,内外各将帅,依然如故,并没有变动消息。赵普私下着
急,但又不便时常进言,触怒武夫,没奈何隐忍过去。到了闰三月间,方调任慕容延钊为山
南东道节度使,撤销殿前都点检一职,不复除授。拔去一钉。嗣是过了两三月,又毫无动
静,直至夏秋交界,太祖召赵普入便殿,开阁乘凉,从容座谈。旁无别人,太祖喟然道:
“自从唐季至今,数十年来,八姓十二君,篡窃相继,变乱不休,朕欲息兵安民,定一个长
久计策,卿以为如何而可?”普起对道:“陛下提及此言,正是人.民的幸福。依臣愚见,五
季变乱,统由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若将他兵权撤销,稍示裁制,何患天下不安?臣去岁也
曾启奏过了。”太祖道:“卿勿复言,朕自有处置。”普乃退出。
次日,太祖晚朝,命有司设宴便殿,召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入宴。酒至
半酣,太祖屏退左右,乃语众将道:“朕非卿等不及此。但身为天子,实属大难,不若为节
度使时,尚得逍遥自在。朕自受禅以来,已是一年有余,何从有一夕安枕哩。”守信等离座
起对道:“陛下还有甚么忧虑?”太祖微笑道:“朕与卿等统是故交,何妨直告。这皇帝宝
位,哪个不想就座呢。”守信等伏地叩首道:“陛下奈何出此一谕?目今天下已定,何人敢
生异心?”太祖道:“卿等原无此心,倘麾下贪图富贵,暗中怂恿,一旦变起,将黄袍加汝
身上,汝等虽欲不为,也变做骑虎难下了。”推己及人。守信等泣谢道:“臣等愚不及此,
乞陛下哀矜,指示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朕却有数语,与卿等熟商。”守信等遵旨
起来,太祖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忽壮忽老忽死。总没有几百年寿数,所以萦情富贵,无
非欲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令子孙不至穷苦罢了。朕为卿等打算,不如释去兵权,出守大
藩,拣择良好田园,购置数顷,为子孙立些长业,自己多买歌童舞女,日夕欢饮,借终天
年,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世世亲睦,上下相安,君臣无忌,岂不是一条上策么?”守信等
又拜谢道:“陛下怜念臣等,一至于此,真所谓生死肉骨了。”是日尽欢乃散。越日均上表
称疾,乞罢典兵,太祖遂命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
使,赵彦徽为武信节度使,皆罢宿卫就镇。就是驸马都尉高怀德,也出为归德节度使,撤去
殿前副都点检。防之耶?抑借之以解嘲耶?诸将先后辞行,太祖又特加赐赉,都欢欢喜喜的
去了。从此安享天年,不再出现。
过了数年,太祖欲召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入典禁兵。这彦卿系宛邱人,父名存审,曾
任后唐宣武军节度。彦卿幼擅骑射,壮益骁勇,历晋、汉两朝,已累镇外藩;周祖即位,授
天雄军节度使,晋封卫王。世宗迭册彦卿两女为后,就是光义的继室,也是彦卿第六女。所
以周世宗加封彦卿为太傅,宋太祖更加封他为太师。至此因将帅多已就镇,乃欲召彦卿入
值。赵普闻知消息,忙进谏道:“彦卿位极人臣,岂可再给兵柄?”太祖道:“朕待彦卿素
厚,谅他不至负朕。”妹夫尚令他就镇,难道姻长独可靠么?赵普突然道:“陛下奈何负周
世宗?”兜心一拳。太祖默然,因即罢议。既而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安远军节度使武行
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等,同时入朝,太祖
与宴后苑,从容与语道:“卿等均国家旧臣,久临剧镇,王事鞅掌,殊非朕优礼贤臣的本
意。”说至此,彦超即避席跪奏道:“臣素乏功劳,忝膺荣宠,今年已衰朽了,幸乞赐骸
骨,归老田园!”太祖亦离座亲扶,且嘉慰道:“卿可谓谦谦君子了。”武行德等不知上
意,反历陈平昔战功,及履历劳苦。太祖冷笑道:“这是前代故事,也不值再谈呢。”行德
等碰这钉子,实是笨伯。至散席后,侍臣已料有他诏,果然次日下旨,将武行德等俱罢节
镇,惟王彦超留镇如故。小子有诗叹道:
尾大原成不掉忧,日寻祸乱几时休?
谁知杯酒成良策,尽有兵权一旦收。
宿卫藩镇,先后裁制,太祖方高枕无忧,谁知国事粗安,大丧又届,究竟何人归天,俟
至下回分解。 李重进为周室懿亲,如果效忠周室,理应于宋祖受禅之日,即起义师,北向讨逆,
虽或不成,安得谓为非忠?至于李筠起事,始遣翟守珣往潞议约,晚矣。然使与筠同时并
举,南北夹攻,则宋祖且跋前疐后,事之成败,尚未可知也,乃迟回不决,直至潞州已平,
乃思发难,昧时失机,莫此为甚。且令后世目为宋之叛臣,不得与韩通、李筠相比,谓非死
有余憾乎?赵普惩前毖后,力劝宋祖裁抑武夫,百年积弊,一旦革除,读史者多艳称之。顾
亦由宋祖智勇,素出诸将右,石守信辈惮其雄威,不敢立异,乃能由彼操纵耳。不然,区区
杯酒,寥寥数言,宁能使若辈帖服耶?然后世子孙,庸弱不振,卒受制于夷狄,未始非由此
成之。内宁即有外忧,此方正学之所以作深虑论也。
第八回 遣师南下戡定荆湘 冒雪宵来商征巴蜀
却说建隆二年夏六月,杜太后寝疾,宋祖日夕侍奉,不离左右,奈病势日重一日,未几痰喘交作,势且垂危。太后自知不起,乃召集子孙,并枢密使赵普,同至榻前,先语太祖
道:“你身登大宝,已一年有余,可知得国的缘由么?”太祖答道:“统是祖考及太后余
庆,所以得此幸遇。”太后道:“你错想了!周世宗使幼儿主天下,所以你得至此。你百年
后,帝位当先传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国有长君,乃是社稷幸福,你须记着!”
太祖泣道:“敢不遵教!”太后复顾赵普道:“你随主有年,差不多似家人骨肉,我的遗
言,烦你亦留心记着,不得有违!”赵普受命,就于榻前写立誓书,先书太后遗嘱,末后更
连带署名,写了臣赵普谨记五字,即收藏金匮中,着妥当宫人掌管,总道是开国成规,世世
勿替了。为后文背誓张本。原来杜太后生五子,长匡济,次即太祖,三匡义,四匡美,五匡
赞。匡济、匡赞早亡,太祖即位,为了避讳的缘故,将所有兄弟原名,统改匡为光,所以太
后遗嘱中,也称光义、光美。德昭乃太祖子,即元配贺夫人所出,前已叙过,想看官亦应接
洽了。事关国祚,不嫌复笔。自金匮立誓后,不到两日,太后即崩于滋德殿,年六十,諡曰
明宪。乾德二年,复改諡昭宪,合袝安陵,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太祖用赵普计,既尽收宿将兵柄,及藩镇重权,乃选择将帅,分部守边,命赵赞屯
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昇守原州,冯继业镇灵武,控扼西陲。李汉超屯
关南,马仁瑀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山,贺维忠守易州,何继筠领棣州,防御北狄。又令郭进
镇西山,武守琪戍晋州,李谦溥守隰州,李继勋镇昭义,驻扎太原。诸将家族,留居京师,
抚养甚厚。所有在镇军务,尽许便宜行事。每届入朝,必召对命坐,赐宴赉金,因此诸将多
尽死力,西北得以无虞。羁留家属以防其叛,优加赐赉以买其欢,驭将之道,无逾于此。惟
关南汛地,忽有人.民来京控诉,吁称李汉超强占己女,及贷钱不偿事。太祖召语道:“汝女
可适何人?”该民答道:“不过农家。”太祖又问道:“汉超未到关南时,辽人曾来侵扰
否?”该民道:“年年入寇,苦累不堪。”太祖道:“今日若何?”该民答言没有。宋祖怫
然道:“汉超系朕贵臣,汝女畀他为妾,比出嫁农家,应较荣宠。且使关南没有汉超,你的
子女,你的家资,能保得全否?区区小事,便值得来此控诉么?下次再来刁讼,决不宽
贷!”言毕,喝左右将该民逐出,此种言动,全是权术,不足与言盛王之治。该民涕泣回
乡。太祖却遣一密使,传谕汉超道:“你亟还民女,并清偿贷款,朕暂从宽典,此后慎勿再
为!如果入不敷出,尽可告朕,何必向民借贷哩!”钱财可向你乞济,妻妾不肯令之蒞任,
奈何?汉超闻言,感激涕零,即遵旨将人财归还,并上表谢罪。嗣是益修Politik,吏民大悦。
还有环州守将董遵诲,系高怀德外甥,父名宗本,曾仕汉为随州刺史。太祖微时,尝客
游汉东,至宗本署中。宗本颇器重太祖,留住数日,独遵诲瞧他不起,常多侮慢。一夕,语
太祖道:“我尝见城上紫云如盖,又梦登高台,遇一黑蛇,约长百尺,忽飞腾上天,化龙竟
去,这是何故?”太祖微笑不答。越数日,又与太祖谈论兵事,遵诲理屈词穷,反恼羞成
怒,竟奋袂起座,欲与太祖角力。太祖匆匆避出,遂向宗本处辞别,自行去讫。至周末宋
初,遵诲已任骁武指挥使,太祖在便殿召见,遵诲惶恐得很,伏地请死。太祖令左右扶起,
因慰谕道:“卿尚记从前紫云化龙的事情么?”遵诲复再拜道:“臣当日愚騃,不识真主,
今蒙赦罪,当衔环报德。”骄子失势,往往如是。太祖大笑。俄而遵诲部下,有军卒击鼓鸣
冤,控告不法事数十件。遵诲益惶恐待罪。太祖复召谕道:“朕方赦过赏功,何忍复念旧
恶,卿勿复忧!但教此后自新,朕且破格重用。”遵诲又叩首谢恩。遵诲父宗本,世籍范
阳,旧隶辽降将赵延寿部下。及延寿被执,乃挈子南奔,惟妻妾陷入幽州,太祖因令人纳赂
边民,赎归遵诲生母,送与遵诲。遵诲更加感激,誓以死报。太祖特授为通远军使,镇守环
夏。遵诲至镇,召诸族酋长,宣谕朝廷威德,众皆悦服。未几复来扰边,由遵诲发兵深入,
斩获无算,边境乃宁。虎狼非不可用,在用之得其道耳。太祖复令文臣知州事,置诸州通
判,设诸路转运使,选诸道兵入补禁卫,无非是裁制镇帅,集权中央,于是五代藩镇的积
弊,一扫而空了。煞费苦心,方得百年保守。
会太祖复改元乾德,以建隆四年为乾德元年,百官朝贺,适武乎节度使周保权,遣使告
急。保权系周行逢子,行逢当周世宗时,因平定湖南,受封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军节度
使,管辖湖南全境。宋初任职如故,且加授中书令。行逢在镇,颇尽心图治,惟境内一切处
置,概仍方镇旧态,行动自由。太祖初定中原,不遑过问,行逢得坐镇七年,安享宠荣。既
而病重将死,召嘱将校道:“我子保权,才十一岁,全仗诸公保护,所有境内各官属,大都
恭顺,当无异图。惟衡州刺史张文表,素性凶悍,我死后,他必为乱,幸诸公善佐吾儿,无
失土宇,万不得已,宁可举族归朝,无令陷入虎口,这还不失为中策哩。”言讫遂逝,保权
嗣位,果然讣至衡州,文表悍然道:“我与行逢俱起家微贱,同立功名,今日行逢已殁,不
把节镇属我,乃教我北面事小儿,何太欺人!”当下带领军士,袭据潭州,杀留后廖简,又
声言将进取朗州,尽灭周氏。朗州大震。保权遣杨师璠往讨,并遣使至宋廷乞援。荆南节度
使高继冲,亦拜表上闻。继冲系高保勋侄儿,保勋祖季兴,唐末为荆南节度使,历梁及后
唐,晋封南平王。季兴死后,子从诲袭爵。从诲传子保融,保融传弟保勋,保勋复传侄继
冲,世镇江陵。荆南与湖南毗连,继冲恐文表侵入,所以驰奏宋廷。太祖闻报,先下诏荆
南,令发水师数千名,往讨潭州。已寓深意。然后令慕容延钊为都部署,李处耘为都监,率
兵南下。临行时,面谕二将道:“江陵南逼长沙,东距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大梁,乃是
最要的区域。现闻他四分五裂,正好乘势收归,卿等可向他假道,伺隙入城,岂不是一举两
得么?”这便是假道灭虞之计。二将领命而去。到了襄州,即遣阖门使丁德裕,先赴江陵,
向他假道。高继冲正遣水军三千人,令亲校李景威统率,出发潭州。已堕宋祖计中。至丁德
裕到来,说明假道情形,乃即召僚属会议。部将孙光宪进言道:“中国自周世宗,已有统一
天下的志向,今宋主规模阔大,比周世宗还要雄武,江陵地狭民贫,万难与宋主争衡,不若
早归疆土,还可免祸。就是明公的富贵,当也不至全失哩。”知机之言。继冲踌躇未决,再
与叔父保寅密商。保寅道:“且准备牛酒,借犒师为名,往觇强弱,再作计较。”继冲道:
“即请叔父前往便了。”保寅乃采选肥牛数十头,美酒百瓮,往荆门犒师。既至军前,由李
处耘接待,很是殷勤,保寅大喜。次日复由慕容延钊召保寅入帐,置酒与宴,相对甚欢。保
寅已遣随卒飞报继冲,令他安慰,哪知李处耘即带领健卒,夤夜前进,竟达江陵。继冲正待
保寅回来,忽闻大兵掩至,急得束手无策,只得出城相迎,北行十余里,正与处耘遇着。处
耘揖继冲入寨,令待延钊,自率亲军入江陵城。及继冲得还,见宋军已分据要冲,越觉惶
惧,不得已缴出版籍,将全境三州十六县,尽献宋廷,当遣客将王昭济,奉表赍纳。太祖自
然欣慰,遂遣王仁赡为荆南都巡检使,仍令赍衣服玉带,器币鞍勒,赏给继冲,并授为马步
都指挥使,仍官荆南节度如故。且因孙光宪劝使归朝,命为黄州刺史。荆南自高季兴据守,
传袭三世五帅,凡四十余年,至是纳土归宋,继冲寻改任武宁节度使,至开宝六年病殁,总
算富贵终身,了却一世。应了孙光宪之言。
惟慕容延钊、李处耘,既袭据江陵,遂进图潭州。是时湖南将校杨师璠,已在平津亭大
破敌军,擒住张文表,脔割而食。也太残忍。潭州城守空虚,延钊等乘虚掩入,不费兵刃,
即得潭州,复率兵进攻朗州。保权尚属冲年,毫无主见,牙将张从富道:“目下我兵得胜,
气势方盛,不妨与宋军决一胜负。且此处城郭坚完,就使不能战胜,尚可据城固守,待他食
尽,自然退去,何足深虑!”以张文表目宋军,拟于不伦。诸将亦多半赞同,遂整缮兵甲,
决计抗命。慕容延钊,令丁德裕先往宣抚,劝朗州献土投诚。德裕率从骑数百人,直抵朗州
城下,呼令开门。张从富在城上应声道:“来将为谁?”丁德裕道:“我是閤门使丁德裕,
特来传达朝旨,宣谕德意!”从富冷笑道:“有甚么德意?无非欲窃据朗州。汝去归语宋天
子,我处封土,本是世袭,张文表已经荡平,不劳汝军入境,彼此各守境界,毋伤和气!”
德裕怒道:“你敢反抗王师么?”从富道:“朗州不比江陵,休得小觑!若要强来占据,我
也不怕,请看此箭!”言已,即将一箭射下。德裕乃退,返报延钊。延钊即日奏闻,太祖又
遣中使往谕道:“汝本请师救援,所以出发大军,来拯汝厄。今妖孽既平,汝等反以怨报
德,抗拒王师,究是何意?”从富又拒而不纳,反尽撤境内桥梁,沉船沮河,伐树塞路,一
意与宋军为难。延钊、处耘乃陆续进兵。处耘先到澧江,遥见对岸摆着敌阵,旗帜飘扬,恰
也严整得很。处耘阳欲渡江,暗中却分兵绕出上游,潜行南渡。那朗州牙将张从富,只知防
着处耘,不料刺斜里杀到一枝宋军,冲入阵内,慌忙麾兵对仗,战不数合,那对岸宋军,又
复渡江杀来,害得手足无措,只好逃回朗州。大言无益。宋军俘获甚众,至处耘前报功。处
耘检阅俘虏,视有肥壮的人,割肉作糜,分啖左右。又择少壮数名,黥字面上,纵还朗州。
被黥的逃入城中,报称宋军好啖人肉,顿时全城惊骇,纷纷逃避。朗州军曾吃过张文表的
肉,奈何闻宋军食人,乃惊溃至此?及处耘进抵城南,城中愈乱,张从富自知不支,遁往西
山,别将汪端,护出周保权,及周氏家属,避匿江南岸僧寺中。处耘一鼓入城,待延钊兵
到,复出搜逃虏,寻至西山下,巧值从富出来,意欲再往别处,冤冤相凑,与宋军遇着,眼
见得是束手成擒,身首异处了。再探访至僧寺,又将保权获住,周氏家眷,亦尽做俘囚,只
汪端被逃,拥众四掠,复经宋军追剿,把他击死,湖南乃平。保权解至京师,上章待罪,太
祖令释缚入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骤睹天威,吓得杀鸡似的乱抖,连“万岁”两字,
都模模糊糊的叫不清楚。仿佛刘盆子。太祖不禁怜惜,便优旨特赦,授右千牛卫上将军,葺
京城旧邸院,令与家属同居。后来保权年长,累迁右羽林统军,并出知并州,也与高继冲同
一善终,这未始非宋祖厚恩呢。
荆、襄既平,太祖复拟荡平南北,因恐兵力过劳,暂令休养。忽军校史珪、石汉卿,入
白太祖,诬称殿前都虞侯张琼,拥兵自盗,擅作威福等情,太祖召琼入殿,面讯一切。琼未
肯认罪,反挺撞了几句,引起太祖怒意,喝令掌嘴。那时走过了石汉卿,用铁檛猛击琼首,
顿时血流如注,晕厥过去。汉卿并将他曳出,锢置狱中,及琼已酥醒,自觉伤重,痛不可
忍,乃泣呼道:“我在寿春时,身中数矢,当日即死,倒也完名全节,今反死得不明不白,
煞是可恨!”应第三回。言毕,遂解下所系腰带,托狱吏寄家遗母,自己咬着牙齿,把头向
墙上撞去,创破脑裂,霎时毙命。太祖既闻琼言,复探得琼家毫无余财,未免自悔,命有司
厚恤琼家,且严责石汉卿粗莽,便即了案。张琼死谗,咎在宋祖,故特赦之以表其冤。
乾德二年,范质、王溥、魏仁浦三相并罢,用赵普同平章事。宋初官制,多仍唐旧,同
平章事一职,在唐时已有此官,就是宰相的代名。太祖既相赵普,复拟置一副相,苦无名
称,问诸翰林承旨陶谷。陶谷谓唐有参知政事,比宰相稍降一级。太祖乃命枢密,直学士薛
居正,兵部侍郎吕余庆,并以本官参知政事,敕尾署衔,随宰相后,月俸杂给,视宰相减
半,自是垂为定例。惟赵普入相,任职独专,太祖也格外信任,遇有国事,无不咨商。有时
在朝未决,到了夜间,太祖且亲至普宅,商及要政,所以普虽退朝,尚恐太祖亲到,未敢骤
易衣冠。一日大雪,辇毂萧条,普退朝后,吃过晚膳,语门客道:“主上今日,想必不来
了。”门客答道:“今夜寒甚,就是寻常百姓,尚不愿出门,况贵为天子,岂肯轻出?丞相
尽可早寝了。”普乃易去冠服,退入内室,闲坐片时,将要就寝,忽闻叩门有声,正在动
疑,司阍已驰入报道:“圣上到了。”普不及冠服,匆匆趋出,见太祖立风雪中,慌忙迎
拜,且云臣普接驾过迟,且衣冠未整,应该待罪。太祖笑道:“今夜大雪,怪不得卿未及
防,何足言罪?”一面说着,一面既扶起赵普,趋入普宅。太祖复道:“已约定光义同来,
渠尚未到么?”赵普正待回答,光义已经驰至。君臣骨肉,齐集一堂,太祖戏问赵普道:
“羊羔美酒,可以消寒,卿家可有预备否?”普答言有备。太祖大喜,且命普就地设裀,闭
门共坐。普一一领旨,即就堂中炽炭烧肉,唤出妻室林氏,令司酒炙。林氏登堂,叩见太
祖,并谒光义,太祖呼林氏道:“贤嫂!今日多劳你了。”赵普代为谦谢。须臾,肉熟酒
热,由林氏供奉上来。普斟酒侍饮,酒至半酣,太祖语普道:“朕因外患未宁,寝不安枕,
他处或可缓征,惟太原一路,时来侵扰,朕意将先下太原,然后削平他国,卿意以为何
如?”普答道:“太原当西北二面,我军若下太原,便与契丹接壤,边患要我当冲了。臣意
不如先征他国,待诸国削平,区区弹丸黑子,哪里保守得住?当然归入版图呢。”老成有
识,不愧良相。太祖微笑道:“朕意也是这般,前言不过试卿,但今日欲平他国,当先从何
处入手?”普答道:“莫如蜀地。”太祖点首,嗣复议及伐蜀计策,又谈论了一两时,夜色
已阑,太祖兄弟,方起身辞去,普送出门外而别。小子有诗咏道:
风雪漫天帝驾来,重裀坐饮相臣陪。
兴酣商画平西策,三峡烟云付酒杯。
西征议定,战鼓重鸣,宋廷上面,又要遣将调兵,向西出发了。欲知征蜀胜负,请看下
回便知。 荆、襄两处,唇齿相依,即并力拒宋,亦恐不逮,况外交未善,内乱相寻,宁能不
相与沦亡乎?宋太祖欲收荆、湖,何妨以堂堂之师,正正之旗,平定两境,而必师假虞伐虢
之故智,袭据荆南,次及湖南,是毋乃所谓杂霸之术,未足与语王道者。且观其羁縻李汉
超,笼络董遵诲,无一非噢咻小惠之为。至于击死张琼,信谗忘劳,而真态见矣。厚恤家
属,亦胡益哉?迨观其雪夜微行,至赵普家,定南征北讨之计,后人方侈为美谈,夫征伐大
事也,不议诸大廷,乃议诸私第,鬼鬼祟祟,君子所勿取焉。
第九回 破川军孱王归命 受蜀俘美妇承恩
却说蜀主孟昶,系两川节度使孟知祥子,后唐明宗封他为蜀王,历史上叫作后蜀,详见五代史。唐末僭称蜀帝,未几病殁,子仁赞嗣立,改名为昶。昶荒淫无度,滥任臣僚,所用
王昭远、伊审征、韩保正、赵崇韬等,均不称职。昶母李氏,本唐庄宗嫔御,赐给孟知祥,
尝语昶道:“我见庄宗及尔父,灭梁定蜀,当时统兵将帅,必须量功授职,所以士卒畏服。
今王昭远本给事小臣,韩保正等又绔袴子弟,素不知兵,一旦有警,如何胜任?”昶母颇有
见识。昶不肯从。及宋平荆湖,蜀相李昊又进谏道:“臣观宋氏启运,不类汉周,将来必统
一海内,为我国计,不如遣使朝贡,免启戎机。”昶颇以为是,商诸昭远。昭远道:“蜀道
险阻,外扼三峡,岂宋兵所得飞越?主上尽可安心,何必称臣纳贡,转受宋廷节制呢。”昶
乃罢朝贡议,并增兵水陆,防守要隘。既而昭远从张廷伟言,劝昶通好北汉,夹攻汴梁。昶
乃遣部校赵彦韬等,赍送蜡书,令由间道驰往太原。偏彦韬阳奉阴违,竟入汴都,奏闻太
祖,太祖展书略阅,但见上面写着:
早岁曾奉尺书,远达睿听,丹素备陈于翰墨,欢盟已保于金兰,洎传吊伐之嘉音,实动
辅车之喜色。寻于褒汉添驻师徒,只待灵旗之济河,便遣前锋而出境。
太祖览书至此,不禁微笑道:“朕正拟发兵西征,偏他先来寻衅,益令朕师出有名
了。”遂把原书掷下,安排选将,命忠武军节度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都指挥使刘光
义、崔彦进为副,枢密副使王仁赡,枢密承旨曹彬为都监,率部兵六万人,分道入蜀。全斌
等入朝辞行,太祖面谕道:“卿以为西川可取否?”全斌道:“臣等仰仗天威,谨遵庙算,
想必克日可取哩。”右厢都校史延德前奏道:“西川一方,倘在天上,人不能到,原是无法
可取。若在地上,难道如许兵力,尚不能平定一隅么?”太祖喜道:“卿等勇敢如此,朕复
何忧!但若攻克城寨,所得财帛,尽可分给将士,朕止欲得他土地,此外无所求了。”恐尚
有一意中人。全斌等叩首受训。太祖又道:“朕已为蜀主治第汴滨,共计五百余间,供帐什
物,一切具备,倘或蜀主出降,所有家属,无论大小男妇,概不准侵犯一人,好好的送他入
都,来见朕躬,朕当令他安居新第哩。”言中有意,请看下文。全斌等领旨而出,遂分两路
进兵。全斌及彦进等,由凤州进,光义及曹彬等,由归州进,浩浩荡荡,杀奔西川。
蜀主昶闻得警报,亟命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为招讨使,李进为副,率
兵拒宋,且令左仆射李昊,在郊外饯行。昭远酒酣起座,攘臂大言道:“我此行不止克敌,
就是进取中原,也容易得很,好似反手一般哩。”李昊暗暗笑着,口中只好敷衍数语,随即
告别。昭远率兵启行,手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我说他可比王衍。到了罗川,
闻宋帅王全斌等,已攻克万仞、燕子二寨,进拔兴州,乃亟派韩保正、李进率军五千,前往
拒敌。韩、李二人,行至三泉寨,正值宋军先锋史延德,带着前队,骤马冲来。李进舞戟出
迎,战未数合,被延德用枪拨戟,轻舒左臂,将李进活擒过去。保正大怒,抡刀出战,延德
毫不惧怯,挺枪接斗,又战了十余合,杀得保正气喘吁吁,正想回马逃奔,不防延德的枪
锋,正向中心刺来,慌忙用刀遮拦,那枪枝便缩了回去,保正向前一扑,又被延德活捉去
了。正是绔袴子弟,不堪一战。延德驱兵大进,乱杀一阵,可怜这班蜀兵,多做了无头之
鬼。还有三十万石粮米,也由宋军搬去,一粒不留。王昭远闻着败信,遂列阵罗川,准备拒
敌。延德也不敢轻进,在途次暂憩,静待后军。至崔彦进率兵到来,方会同前进,遥见蜀兵
依江为营,桥梁未断。彦进前行张万友,大呼道:“不乘此抢过浮桥,更待何时?”道言未
绝,他已飞马突出,驰上浮桥。蜀兵忙来拦阻,挡不住万友神力,左一槊,右一刀,都把他
杀落水中。宋军一齐随上,霎时间驰过桥西,王昭远见宋军骁勇,不禁失色,便率兵退走,
回保漫天寨。未战先怯,岂诸葛军师的骄兵计耶?一面调集各处精锐,并力守御。
崔彦进分兵三路,同时进击,自与史延德为中路,先抵漫天寨下。寨在山上,势极高
峻,彦进知不易仰攻,只令兵士在山下辱骂,引他出来。昭远仗着兵众,倾寨出战,彦进率
军迎敌,约略交锋,就一齐退去。昭远麾军力追,铁如意用得着了。看看赶了十余里,自觉
离寨太远,拟鸣金收军,迟了。偏偏左右两面,杀到两路宋军,左路是宋将康延泽,右路便
是张万友,彦进、延德又领军杀回,三路夹击蜀军,任你指挥如意的王昭远,到此也心慌意
乱,没奈何驱马奔归,蜀兵随即大溃,宋军乘胜追赶,驰至寨下,凭着一股锐气,踊跃登
山。昭远料难保守,复弃寨西奔。宋军掩入寨中,夺得器甲刍粮,不可胜数,待王全斌驰
到,再派崔彦进等进兵,王昭远收集溃卒,复来拒敌,三战三北,乃西渡桔柏江,焚去桥
梁,退守剑门。
全斌因剑门险峻,恐急切难下,且探听刘光义等消息,再定行止。未几得光义来书,已
攻克夔州,进定峡中了。原来夔州地扼三峡,为西蜀江防第一重门户,刘光义、曹彬等,自
归州进兵,正要向夔州攻入,蜀宁江制置使高彦俦,与监军武守谦,率兵扼守,就在夔州城
外的鏁江上面,筑起浮桥,上设敌栅三重,夹江列炮,专防敌船。刘光义等出发汴京,已由
太祖指示地图,令他水陆夹攻,方可取胜,至是光义等鏁江入蜀,距鏁江三十里,即舍舟步
进,夤夜袭击。蜀兵只管江防,不管陆防,骤被宋军自陆攻入,立即溃散。光义等既夺浮
梁,进薄城下,蜀监军武守谦拟开城搦战,高彦俦出阻道:“北军跋涉前来,利在速战,不
如坚壁固守,休与交锋,待他师老粮尽,士无斗志,那时彼竭我盈,一鼓便足退敌了。”以
逸待劳,莫如此策。守谦不从,独领麾下千余骑,大开城门,跃马出战。正值光义骑将张廷
翰,挺枪过来,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战到一两个时辰,廷翰枪法越紧,守谦抵敌不住,虚
幌一枪,驰回城中。说是迟,那时快,廷翰紧追守谦,也纵马入城,守卒亟欲闭门,被廷翰
戳毙数人,门不及闭。宋军一拥而进,曹彬、刘光义先后驰入,高彦俦忙来拦阻,已是招架
不住。守谦遁去,彦俦身中数十创,奔归府第,整衣及冠,望西北再拜,自.焚而亡。算是后
蜀忠臣。光义等既克夔州,安抚百姓,礼葬彦俦遗骸,再向西北进兵,所过披靡。如万、
施、开、忠等州,次第收降,峡中郡县悉定,乃驰书报知全斌。全斌闻东路大捷,即进次益
光,途次获得蜀中侦卒,厚赐酒食,劝他降顺,并问入蜀路径。该卒言:“益光江东,越大
山数重,有一狭径,地名来苏,由此径通过,即可绕出剑门南面,与官道会合,前途没甚险
阻了。”全斌大喜,遂依降卒言,自来苏径趋青疆,一面分兵与史延德,潜袭剑门。果然王
昭远闻警,令偏将在剑门居守,自引众至汉源坡,来阻全斌。谁料全斌尚未遇着,剑门失守
的信息,已经报到,吓得昭远魂不附体,举措失常。既而尘头大起,号炮连声,全斌、崔彦
进自青疆杀到,昭远僵卧胡床,好象死去,铁如意拿不动么?还是都监赵崇韬,布阵出战。
看官!你想这时候的蜀军,统已胆战心寒,哪里还敢对仗?一经接手,略有几人受伤,就一
哄儿逃散了。崇韬还想支持,偏坐骑也象胆小,只向后倒退下去,累得崇韬坐不安稳,平白
地翻落马下,部下没人顾着,活活的被宋军缚住。力避词复,故笔下特开生面。全斌本是个
杀星,但教兵士砍杀过去,好似刀劈西瓜,滚滚落地,差不多有万余颗头颅。有几个败兵,
侥幸逃脱,奔回寨中,忙将昭远掖坐马上,加鞭疾奔,逃至东川,下马匿仓舍中,悲嗟流
涕,两目尽肿。何不设空城计?俄而追骑四至,入舍搜寻,见昭远缩做一团,也不管什么都
统不都统,把他铁索上头,似猢狲般牵将去了。涉笔成趣。
蜀主孟昶,正与爱妃花蕊夫人,点出尤物,饮酒取乐,突然接到败报,把酒都吓醒了一
半,忙出金帛募兵,令太子玄喆为统帅,李廷珪、张惠安等为副将,出赴剑门,援应前军。
玄喆素不习武,但好声歌,当出发成都时,尚带着好几个美女,好几十个伶人,笙箫管笛,
沿途吹唱,并不象行军情形。大约是出去迎亲。廷珪、惠安又皆庸懦无识,行到绵州,得知
剑门失守,竟遁还东川。孟昶惶骇,亟向左右问计,老将石斌献议道:“宋师远来,势不能
久,请深沟高垒,严拒敌军。”蜀主叹道:“我父子推衣解食,养士至四十年,及大敌当
前,不能为我杀一将士,今欲固垒拒敌,敢问何人为我效命?”言已,泪下如雨。忽丞相李
昊入报道:“不好了!宋帅全斌,已入魏城,不日要到成都了。”孟昶失声道:“这且奈
何?”李昊道:“宋军入蜀,无人可当,谅成都亦难保守,不如见机纳土,尚可自全。”孟
昶想了一会,方道:“罢罢!我也顾不得什么了,卿为我草表便是。”李昊乃立刻修表,表
既缮成,由孟昶遣通奏伊审征,赍送宋军。全斌许诺,乃令马军都监康延泽,领着百骑,随
审征入成都,宣谕恩信,尽封府库乃还。越日,全斌率大军入城,刘光义等亦引兵来会,孟
昶迎谒马前,全斌下马抚慰,待遇颇优。昶复遣弟仁贽诣阙上表,略云:
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势之变迁,为人心之拥迫。先臣即世,臣方?O年,猥以
童昏,谬承余绪。乖以小事大之礼,阙称藩奉国之诚,染习婾安,因循积岁。所以上烦宸
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懦卒,焉敢当锋?寻束手以云归,上倾心而俟
命。当于今月十九日,已领亲男诸弟,纳降礼于军门,至于老母诸孙,延残喘于私第。陛下
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日。今蒙元戎慰恤,监护抚安,若非
天地之重慈,安见军民之受赐?臣亦自量过咎,谨遣亲弟诣阙奉表,待罪以闻!
这篇表文,相传亦李昊手笔。昊本前蜀旧臣,前蜀亡时,降表亦出昊手。蜀人夜书昊
门,有“世修降表李家”六字,这也是一段趣闻。总计后蜀自孟知祥至昶,凡二世,共三十
二年。宋太祖接得降表,便简授吕余庆知成都府,并命蜀主昶速率家属,来京授职。无非念
着妙人儿。孟昶不敢怠慢,便挈族属启程,由峡江而下,径诣汴京,待罪阙下。太祖御崇元
殿,备礼见昶。昶叩拜毕,由太祖赐坐赐宴,面封昶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授爵秦国公,所
有昶母以下,凡子弟妻妾及官属,均赐赍有差。就是王昭远一班俘虏,也尽行释放。
看官!你道太祖何故这般厚恩?他闻昶妾花蕊夫人,艳丽无双,极思一见颜色,借慰渴
念,但一时不便特召,只好借着这种金帛,遍为赏赐,不怕她不进来谢恩。昶母李氏,因即
带着孟昶妻妾,入宫拜谢,花蕊夫人,当然在列。太祖一一传见,挨到花蕊夫人拜谒,才至
座前,便觉有一种香泽,扑入鼻中,仔细端详,果然是国色天姿,不同凡艳,及折腰下拜,
几似迎风杨柳,嬝娜轻盈,嗣复听娇语道:“臣妾徐氏见驾,愿皇上圣寿无疆!”或云花蕊
夫人姓费,未知孰是?这两句虽是普通说话,但出自花蕊夫人徐氏口中,偏觉得珠喉宛转,
呖呖可听。当下传旨令起,且命与昶母李氏,一同旁坐。昶母请入谒六宫,当有宫娥引导前
去,花蕊夫人等,也即随往。太祖尚自待着,好一歇见数人出来,谢恩告别。太祖呼昶母为
国母,并教她随时入宫,不拘形迹,醉翁之意不在酒。昶母唯唯而退。太祖转着双眸,钉住
花蕊夫人面上,夫人亦似觉着,瞧了太祖一眼,乃回首出去。为这秋波一转,累得这位英明
仁武的宋天子,心猿意马,几乎忘寝废餐。且因继后王氏,于乾德元年崩逝,六宫虽有妃
嫔,都不过寻常姿色,王皇后之殁,就从此处带过。此时正在择后,偏遇这倾国倾城的美人
儿,怎肯轻轻放过?无如罗敷有夫,未便强夺,踌躇了好几天,想出一个无上的法儿来。
一夕,召孟昶入宴,饮至夜半,昶才告归。越宿昶竟患疾,胸间似有食物塞住,不能下
咽,迭经医治,终属无效。奄卧数日,竟尔毕命,年四十七岁。太祖废朝五日,居然素服发
哀,赙赠布帛千匹,葬费尽由官给,追封昶为楚王。好一种做作。昶母李氏,本奉旨特赐肩
舆,时常入宫,每与太祖相见,辄有悲容。太祖尝语道:“国母应自爱,毋常戚戚,如嫌在
京未便,他日当送母归。”李氏问道:“使妾归至何处?”太祖答言归蜀。李氏道:“妾本
太原人氏,倘得归老并州,乃是妾的素愿,妾当感恩不浅了。”太祖欣然道:“并州被北汉
占据,待朕平定刘钧,定当如母所愿。”李氏拜谢而出。及孟昶病终,李氏并不号哭,但用
酒酬地道:“汝不能死殉社稷,贪生至此,我亦为汝尚存,所以不忍遽死。今汝死了,我生
何为?”遂绝粒数日,也是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太祖命赙赠加等,令鸿胪卿范禹偁护理丧
事,与昶俱葬洛阳。葬事粗毕,孟昶的家属,仍回至汴都,免不得入宫谢恩。太祖见了花蕊
夫人,满身缟素,愈显得丰神楚楚,玉骨姗姗,是夕竟留住宫中,迫她侍宴。花蕊夫人也身
不由主,只好惟命是从。饮至数杯,红云上脸,太祖越瞧越爱,越爱越贪,索性拥她入帏,
同上阳台,永夕欢娱,不消细述。次日即册立为妃。这花蕊夫人,系徐匡璋女,绰号花蕊,
无非因状态娇柔,仿佛与花蕊相似,嫩蕊娇香,难禁痴蝶,奈何?她本与孟昶很是亲爱,此
次被迫主威,勉承雨露,惟心中总忆着孟昶,遂亲手绘着昶像,早夕供奉,只托言是虔奉张
仙,对他祷祝,可卜宜男。宫中一班嫔御,巴不得生男抱子,都照样求绘,香花顶礼去了。
俗称张仙送子,便由这花蕊夫人捏造出来。小子有诗咏花蕊夫人道:
供灵诡说是张仙,如此牵情也可怜。
千古艰难惟一死,桃花移赠旧诗篇。
花蕊夫人入宫后,宋太祖非常锺爱,欲知以后情事,容至下回表明。 蜀主孟昶,嬖幸宠妃,信任庸材,已有速亡之咎,乃反欲勾通北汉,自启战衅,虽
欲不亡,其可得乎?王昭远以侍从小臣,谬任统帅,反以诸葛自比,可嗤孰甚!宋祖算无遗
策,其视蜀主孟昶,已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其所以预筑新第,特别优待者,无非欲买动
花蕊夫人之欢心耳。正史于孟氏世家,载明孟昶入汴,受爵秦国公,数日即卒,而于花蕊夫
人事,略而不详,此由《宋史》实录,为君讳恶,后人无从证实,乃特付阙如耳。然稗官野
乘,已遍录轶闻,卒之无从掩迹。且昶年仅四十有余,而入汴以后,胡竟暴卒?大明殿之赐
宴,明载史传,蛛丝马迹,确有可寻,著书人非无端诬古,揭而出之,微特足补正史之阙,
益以见欲盖弥彰者之终难文过也。
第十回 戢兵变再定西川 兴王师得平南汉
却说宋太祖得了花蕊夫人,册封为妃,待她似活宝贝一般,每当退朝余暇,辄与花蕊夫人调情作乐。这花蕊夫人,却是个天生尤物,不但工颦解媚,并且善绘能诗;太祖尝令她咏
蜀,她即得心应手,立成七绝数首,中有二语最为凄切,传诵一时。诗云:“十四万人齐解
甲,也无一个是男儿。”太祖览此二语,不禁击节称赏,且极口赞美道:“卿真可谓锦心绣
口了。”惟孟昶初到汴京,曾赐给新造大厦五百间,供帐俱备,俾他安居。至孟昶与母李
氏,次第谢世,花蕊夫人已经入宫,太祖便命将孟宅供帐,收还大内。卫卒等遵旨往收,把
孟昶所用的溺器,也取了回来。看官!试想这溺器有何用处,也一并取来呢?原来孟昶的溺
器,系用七宝装成,精致异常,要与花蕊夫人相配,应该有此宝装。卫卒甚为诧异,所以取
入宫中。太祖见了,也视为希罕,便叹道:“这是一个溺器,乃用七宝装成,试问将用何器
贮食?奢靡至此,不亡何待!”即命卫卒将它撞碎,扑的一声,化作数块。溺器可以撞碎,
花心奈何采用?既而见花蕊夫人所用妆镜,背后镌有“乾德四年铸”五字。史称蜀宫人入
内,宋主见甚镜背有乾德四年铸五字,蜀宫人想即花蕊夫人,第史录讳言,故含混其词耳。
不觉惊疑道:“朕前此改元,曾谕令相臣,年号不得袭旧,为什么镜子上面,也有乾德二字
哩?”花蕊夫人一时失记,无从对答;乃召问诸臣,诸臣统不知所对,独翰林学士窦仪道:
“蜀主王衍,曾有此号。”太祖喜道:“怪不得镜上有此二字,镜系蜀物,应纪蜀年,宰相
须用读书人,卿确具宰相才呢。”窦仪谢奖而退。自是朝右诸臣,统说窦仪将要入相,就是
太祖亦怀着此意,商诸赵普。普答道:“窦学士文艺有余,经济不足。”轻轻一语,便将窦
仪抹煞。太祖默然。窦仪闻知此语,料是赵普忌才,心中甚是怏怏,遂至染病不起,未几遂
殁。太祖很是悼惜。
忽川中递到急报,乃是文州刺史全师雄,聚众作乱,王全斌等屡战屡败,向京乞授。能
平蜀主昶,不能制全师雄。可见嗜杀好贪,终归失败。太祖乃命客省使丁德裕,即前回之丁
德裕,时已改任客省使。率兵援蜀,并遥命康延泽为东川七州招安巡检使,剿抚兼施。看官
道这全师雄何故作乱?原来王全斌在蜀,昼夜酣饮,不恤军务,曹彬屡请旋师,全斌不但不
从,反纵使部下掳掠子女,劫夺财物,蜀民咸生怨望。嗣由太祖诏令蜀兵赴汴,饬全斌优给
川资。全斌格外克扣,以致蜀兵大愤,行至绵州,竟揭竿为乱,自号兴国军,胁从至十余
万;且获住文州刺史全师雄,推他为帅。全斌遣将朱光绪,领兵千人,往抚乱众,哪知光绪
妄逞淫威,先访拿师雄家族,一一杀毙,只有师雄一女,姿色可人,他便把她饶命,占为妾
媵。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师雄闻报大怒,遂攻据彭州,自称兴蜀大王。两川人.民,群起响
应,愈聚愈众。崔彦进及弟彦晖等分道往讨,屡战不利,彦晖阵亡。全斌再遣张廷翰赴援,
亦战败遁回,成都大震。
时城中降兵,尚有二万七千名,全斌恐他们应贼,尽诱入夹城中,团团围住,杀得一个
不留。于是远近相戒,争拒官军,西川十六州,同时谋变。全斌急得没法,只好奏报宋廷,
一面仍令刘光义、曹彬出击师雄。刘光义廉谨有法,曹彬宽厚有恩,两人入蜀,秋毫无犯,
军民相率畏怀。此次从成都出兵,仍然严守军律,不准扰民。沿途百姓,望着刘、曹两将军
旗帜,都已额手相庆。到了新繁,师雄率众出敌,才一对垒,前队多解甲往降,弄得师雄莫
名其妙,没奈何麾众退回。哪知阵势一动,宋军即如潮入,大呼:“降者免死!”乱众抛戈
弃械,纷纷投顺,剩得若干悍目,来斗宋军,不是被杀,就是受伤,眼见得不能支持,统回
头跑去。师雄奔投郫县,复由宋军追至,转走灌口。此古人所谓仁者无敌也。全斌闻刘、曹
得胜,也星夜前进,至灌口袭击师雄。师雄势已穷蹙,不能再战,冲开一条血路,逃入金
堂,身上已中数矢,鲜血直喷,仆地而亡。乱党退据铜山,改推谢行本为主。巡检使康延
泽,用兵剿平,丁德裕亦已到蜀,分道招辑,乱众乃定。
西南诸夷,亦多归附。
捷报传达汴京,太祖乃促全斌等班师,及全斌还朝,由中书问状,尽得黩货杀降诸罪。
因前时平蜀有功,姑从未减,只降全斌为崇义节度留后,崔彦进为昭化节度留后,王仁赡为
右卫将军。仁赡对簿时,历诋诸将,冀图自免,惟推重曹彬一人,且对太祖道:“清廉畏
慎,不负陛下,只有曹都监,此外都不及了。”仁赡明知故犯,厥罪尤甚。太祖查得曹彬行
囊,止图书衣衾,余无别物,果如仁赡所言,乃特加厚赏,擢为宣徽南院使。并因刘光义持
身醇谨,亦赏功进爵,蜀事至此告终,以后慢表。
且说西蜀既平,宋太祖以乾德年号,与蜀相同,决意更改,并欲立花蕊夫人为后,密与
赵普商议。普言:“亡国宠妃,不足为天下母,宜另择淑女,才肃母仪。”太祖沈吟道:
“左卫上将军宋偓的长女,容德兼全,卿以为可立后否?”普对道:“陛下圣鉴,谅必不
谬。”太祖乃决立宋女为后。这宋女年未及笄,乾德元年,曾随母入贺长春节,太祖生日为
长春节。太祖曾见她娇小如花,令人可爱。越四年,复召见宋女,面赐冠帔,宋女年已二
八,荳蔻芳年,芙蓉笑靥,模样儿很是端妍,性情儿又很柔媚,当时映入太祖眼帘,便已记
在心中;只因花蕊夫人,专宠后宫,乃把宋女搁置一边。此次提及册后事情,除了花蕊夫
人,只有这个宋女,尚是萦情,当下通知宋偓,拟召他长女入宫。宋偓自然遵旨,当即将女
儿送纳。哪个不要做国丈?乾德五年残腊,有诏改元开宝,开宝元年二月,由太史择定良
辰,册立宋氏为后。是时宋氏年十七,太祖年已四十有二了。老夫得了少妻,倍增恩爱。宋
氏又非常柔顺,每值太祖退朝,必整衣候接,所有御馔亦必亲自检视,旁坐侍食,因此愈得
太祖欢心。俗语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那花蕊夫人,本有立后的希望,自被宋女夺
去此席,倒也罢了,谁知太祖的爱情,也移到宋女上去,长门漏静,谁解寂寥?痛故国之云
亡,怅新朝之失宠。因悲成怨,因怨成病,徒落得水流花谢,玉殒香消。数语可抵一篇吊花
蕊夫人文。太祖回念旧情,也禁不住涕泪一番,命用贵妃礼安葬。后来境过情迁,也渐渐忘
怀了。
会接得北方消息,北汉主刘钧病殁,养子继恩嗣立,太祖因有隙可乘,遂命昭化军节度
使李继勋,督军北征。乘丧北伐,不得为义。继勋至铜锅河,连破汉兵,将攻太原。北汉主
继恩,忙遣使向辽乞援。司空郭无为,与继恩有嫌,竟密嘱供奉官霸荣,刺死继恩,另立继
恩弟继元,太原危乱得很。宋太祖得悉情形,一面促李继勋进兵,一面遣使赍诏,谕令速
降,拟封继元为平卢节度,郭无为为邢州节度。无为接诏,颇欲降宋,偏是继元不从,可巧
辽主兀律,发兵救汉,李继勋恐孤军轻进,反蹈危机,乃收兵南归。北汉兵反结合辽兵,进
寇晋、绛二州,大掠而去。太祖闻报大愤,下令亲征,命弟光义为东京留守,自统兵进薄太
原,围攻三月,仍不能下。汉将刘继业,即杨业,详见下文。善战善守,宋将石汉卿等阵
亡。辽复出兵来援,宋太常博士李光赞,劝太祖班师。太祖转问赵普,普意与光赞相同,乃
分兵屯镇潞州,回驾大梁。此系开宝二年事,厥后荡平北汉,在太宗太平兴国四年,非太祖
时事,故此处不得不叙入。
赵年,由道州刺史王继勋上书,内称:“南汉主刘 阅此回可知淫暴之徒,必至败亡。王全斌已平两川,乃以淫暴好杀,复召全师雄之
乱,非刘光义、曹彬之尚得民心,出师征讨,其有不功败垂成乎?刘
第十一回 悬绘像计杀敌臣 造浮梁功成采石
却说南汉主刘 国有良臣,为敌之忌,自古至今,罔不如是。但如江南之林仁肇,欲乘宋师之敝,规复江北,志虽足嘉,而谋实不臧。宋方新造,战胜攻取,何畏一江南。此时为仁肇计,亟
宜劝李煜勤修内政,亲贤远色,方足维持于不敝,轻开边衅胡为者?故即令反间之计,无目
得行,仁肇其能免为朱令赟乎?不过江南国中,除仁肇外,更不足讥。李雄父子,较为忠
荩,俱战死无遗,殆亦忠有余而智勇不足者。然以李煜之昏庸不振,虽有良将,亦无能为
力,霓裳羽衣,法鼓僧铙,安在其不足亡国乎?本回纯叙江南国事,中述郑王之殁,赵普之
罢,系为时事次序,乘便叙入,但承上启下,亦关紧要,阅者勿轻轻滑过也。
第十二回 明德楼纶音释俘 万岁殿烛影生疑
却说江南使臣徐铉,驰入汴都,谒见太祖,哀求罢兵。太祖道:“朕令尔主入朝,尔主何故违命?”铉答道:“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并没有甚么过失,就是陛下征召,无非
为病体缠绵,因致逆命。试思父母爱子,无所不至,难道不来见驾,就要加罪?还愿陛下格
外矜全,赐诏罢兵!”太祖道:“尔主既事朕若父,朕待他如子,父子应出一家,哪有南北
对峙,分作两家的道理?”铉闻此谕,一时也不好辩驳,只顿首哀请道:“陛下即不念李
煜,也当顾及江南生灵。若大军逗留,玉石俱焚,也非陛下恩周黎庶的至意。”太祖道:
“朕已谕令军帅,不得妄杀一人,若尔主见机速降,何至生民涂炭?”铉又答道:“李煜屡
年朝贡,未尝失仪,陛下何妨恩开一面,俾得生全。”太祖道:“朕并不欲加害李煜,只教
李煜献出版图,入朝见朕,朕自然敕令班师了。”铉复道:“如李煜的恭顺,仍要见伐,陛
下未免寡恩呢。”这句话,惹动太祖怒意,竟拔剑置案道:“休事多言!江南有什么大罪,
但天下一家,卧榻旁怎容他人鼾睡?能战即战,不能战即降,你要饶舌,可视此剑。”有强
权,无公理,可视此语。铉至此才觉失色,辞归江南。
李煜闻宋祖不肯罢兵,越觉惶急,忽由常州递到急报,乃是吴越王钱俶,遵奉宋命,来
攻常州。煜无兵可援,只命使遣书致俶道:“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
勋,恐王亦变作大梁布衣了。”语亦有理,但也不过解嘲罢了。俶仍不答书,竟进拔江阴、
宜兴,并下常州。江南州郡,所存无几,金陵愈围愈急。曹彬遣人语李煜道:“事势至此,
君仅守孤城,尚有何为?若能归命,还算上策,否则限日破城,不免残杀,请早自为计!”
李煜尚迟疑不决,彬乃决计攻城。但转念大兵一入,害及生民,虽有禁令,亦恐不能遍及,
左思右想,遂定出一策,诈称有疾,不能视事。众将闻主帅有恙,都入帐请安。彬与语道:
“诸君可知我病源么?”众将听了,或答言积劳所致,或说由冒寒而成。彬又道:“不是,
不是。”众将暗暗惊异,只禀请延医调治。彬摇首道:“我的病,非药石所能医治,但教诸
君诚心自誓,等到克城以后,不妄杀一人,我病便可痊愈了。”众将齐声道:“这也不难。
末将等当对着主帅,各宣一誓。”言毕,遂焚起香来,宣誓为证,然后退出。
越宿,彬称病愈,督兵攻城。又越日,陷入城中。侍郎陈乔入报道:“城已被破了。今
日国亡,皆臣等罪愆,愿加显戮,聊谢国人。”李煜道:“这是历数使然,卿死何益?”陈
乔道:“即不杀臣,臣亦有何面目,再见国人?”当下退归私宅,投缳自尽。勤政殿学士锺
蒨,朝冠朝服,坐在堂上,闻兵已及门,召集家属,服毒俱尽。张洎初与乔约,同死社稷,
至乔死后,仍旧扬扬自得,并无死志。彰善瘅恶,褒贬悉公。李煜至此,无法可施,只好率
领臣僚,诣军门请罪。彬好言抚慰,待以宾礼,当请煜入宫治装,即日赴汴,煜依约而去。
彬率数骑待宫门外,左右密语彬道:“主帅奈何放煜入宫?倘他或觅死,如何是好?”彬笑
道:“煜优柔寡断,既已乞降,怎肯自裁?何必过虑!”既而煜治装已毕,遂与宰相汤悦等
四十余人,同往汴京。彬亦率众凯旋。太祖御明德楼受俘,因煜尝奉正朔,诏有司勿宣露
布,只令煜君臣白衣纱帽,至楼下待罪。煜叩首引咎,但听得楼上宣诏道:
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乎含垢。自乱离之云瘼,致跨据之相承,谕文告而
弗宾,申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加以宠绥。江南伪主李煜,承弈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
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未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
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
朝,庶成玉帛之仪,岂愿干戈之役?蹇然勿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
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尧光宅,非无丹浦之师,夏禹
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
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及颁爵命,方列公侯。尔戾我恩德,比禅与
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舍愆尤,今授尔为光禄大夫、
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尔其钦哉!毋再负德!此诏。平蜀平南汉,不录原
诏,而此特备录者,以宋祖之加兵藩属,语多掩饰故也。
李煜惶恐受诏,俯伏谢恩。太祖还登殿座,召煜抚问,并封煜妻为郑国夫人,又好作霓
裳羽衣曲了。子弟等一并授官,余官属亦量能授职,大众叩谢而退。总计江南自李升篡吴,
自谓系唐太宗子吴王恪后裔,立国号唐,称帝六年。传子李璟,改名为景,潜袭帝号十九
年。嗣去帝号,自称国主凡四年。又传子煜,嗣位十九年。共历三世,计四十八年。
先是彬伐江南,太祖曾语彬道:“俟克李煜,当用卿为使相。”潘美闻言,即向彬预
贺。彬微哂道:“此次出师,上仗庙谟,下恃众力,方能成事。我虽身任统帅,幸而奏捷,
也不敢自己居功,况且是使相极品呢?”潘美道:“天子无戏言,既下江南,自当加封
了。”彬又笑道:“还有太原未下哩。”潘美似信未信,及俘煜还汴,饮至赏功,太祖语彬
道:“本欲授卿使相,但刘继元未平,容当少待。”彬叩首谦谢。适潘美在侧,视彬微笑。
巧被太祖瞧着,便问何事?美不能隐,据实奏对,太祖亦不禁大笑,彬为宋良将第一,太祖
何妨擢为使相。乃動其弗予,背约失信,殊非王者气象。当赐彬钱五十万。彬拜谢退,语
诸将道:“人生何必做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呢。”总算为太祖解嘲。未几,乃得拜枢密
使。潘美得升任宣徽北院使。惟曹翰因江州未平,移师往征。江州指挥使胡则,集众固守,
翰围攻五月,始得入城,擒杀胡则。且纵兵屠戮,民无噍类,所掠金帛,以亿万计,用巨舰
百余艘,载归汴都。太祖叙录翰功,迁桂州观察使,判知颍州。彬不好杀而犹靳使相,翰大
肆屠掠,乃得升迁,谁谓太祖戒杀之命,果出自本心耶?
吴越王钱俶,遣使朝贺,太祖面谕使臣道:“尔主帅攻克常州,立有大功,可暂来与朕
相见,借慰朕思,朕即当遣归。上帝在上,决不食言!”使臣领命去讫。钱俶祖名镠,曾贩
盐为盗。唐僖宗时,纠众讨黄巢,平定吴、越,唐乃封俶为越王,继封吴王,梁又加封为吴
越王。传子元 江南主李煜,耽酒色,信浮屠,固足以致亡,前回已评论及之。然其事宋之道,不
可谓不备,宋祖亦不能指斥过恶,第以屡征不至,遂兴师以伐之。古人所谓国不竞亦陵,何
国之为者?观于李煜而益信矣。明德楼之宣诏,语多掩护自己,要不若“卧榻之侧,岂容他
人鼾睡”两语,较为直截了当。彼恃人不恃己者,其盍援为殷鉴乎?若夫烛影斧声一案,事
之真否,无从悬断,顾何不于太祖大渐之先,内集懿亲,外召宰辅,同诣寝门,面请顾命,
而乃屏人独侍,自启流言?遗诏未闻,遽尔即位,甚至宋后有母子相托之语,此可见当日宫
廷,实有不可告人之隐情,史家无从录实,因略而不详耳。谓予不信,盍观后文!
第十三回 吴越王归诚纳土 北汉主穷蹙乞降
却说太宗即位以后,当即改元,转瞬间即为太平兴国二年。有诏改御名为炅。音炯。至太祖葬后,即将开宝皇后,迁居西宫。太宗元配尹氏,为滁州刺史尹廷勋女,不久即殁,继
配魏王符彦卿第六女,于开宝八年病逝。太宗嗣立为帝,追册尹氏为淑德皇后,符氏为懿德
皇后,惟中宫尚在虚位,只有李妃一人,与太宗很相亲爱,生女二人,以次夭殁,继生子名
元佐,后封楚王,又次生子名元侃,就是将来的真宗皇帝,开宝中封陇西郡君。太宗进封夫
人,正拟册她为后,偏李氏又复生病,病且日剧,于太平兴国二年夏月,竟尔去世。后位未
定,何必急急徙嫂,此与暮冬改元更名为炅之意,同一无兄之心,宁待后日之逼死二侄耶?
翌年,始选潞州刺史李处耘第二女入宫,至雍熙元年,乃立李氏为后,这且慢表。
且说太平兴国三年三月,吴越王钱 ,与平海军节度使陈洪进,相继入朝。钱 履历,
已见前文,独陈洪进未曾提及,容小子约略叙明。洪进,泉州人,系清源节度使留从效牙
将,从效受南唐册命,节度泉、漳等州,号为清源军,并封鄂国公晋江王。从效殁后无嗣,
兄子绍 继立,年尚幼,洪进诬绍 将附吴越,执送南唐,另推副使陈汉思为留后,自为副
使。寻复迫汉思缴印,将他迁居别墅,复遣人请命南唐,只说是汉思老耄,不能治事,自己
为众所推,权为留后。唐主李煜,信为真情,即命他为清源军节度使。嗣因宋太祖平泽、
潞,下扬州,取荆、湖,威震华夏,旁达海南。洪进大惧,忙遣衙将魏仁济间道至汴,上表
宋廷,自称清源军节度副使,权知泉南州军府事。因汉思昏耄无知,暂摄节度印,恭候朝旨
定夺,太祖遣使慰问,自是朝贡往来,累岁不绝。乾德二年,诏改清源军为平海军,即以洪
进为节度使,赐号推诚顺化功臣。开宝八年,江南平定,洪进心益不安,遣子文灏入贡。太
祖因诏令入朝,洪进不得已起行,至南剑州,闻太祖驾崩,乃回镇发丧。太宗三年,加洪进
检校太师,次年春季,洪进入觐宋廷,太宗赐钱千万,白金万两,绢万匹,礼遇优渥。洪进
遂献上漳、泉二州版图,有诏嘉纳,授洪进为武宁节度同平章事,赐第京师。叙陈洪进事,
简而不漏。为这一番纳土,遂令吴、越十三州土地,亦情愿拱手出献,归入宋朝。吴越王钱
,正在入觐,闻洪进纳土事,未免震竦,乃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及撤销天下兵马大元
帅,并书诏不名的成命,情愿解甲归田,终享天年。真是鼠胆。太宗不许。 臣崔冀进言
道:“朝廷意旨,不言可知。大王若不速纳土,祸且立至了。” 尚在迟疑,左右俱争言未
可。崔冀复厉声道:“目今我君臣生命,已在宋主手中,试思吴、越距此,约有千里,除非
身生羽翼,或得飞还,否则如何脱离?不若见机纳土,免蹈危机。” 闻言乃决,当于次日
奉表道:
臣 庆遇承平之运,远修肆觐之仪,宸眷弥隆,宠章皆极。斗筲之量,实觉满盈,丹赤
之诚,辄兹披露。臣伏念祖宗以来,亲提义旅,尊戴中京,略有两浙之土田,讨平一方之僭
逆,此际盖隔朝天之路,莫谐请吏之心。然而禀号令于阙廷,保封疆于边徼,家世承袭,已
及百年。今者幸遇皇帝陛下,嗣守丕基,削平诸夏,凡在率滨之内,悉归舆地之图,独臣一
邦,僻介江表,职贡虽陈于外府,版籍未归于有司;尚令山越之民,犹隔陶唐之化,太阳委
照,不及 家,春雷发声,不为聋俗,则臣实使之然也。莫大焉!不胜大愿,愿以所管十三
州,献于阙下执事,其间地里名数,别具条析以闻,伏望陛下念奕世之忠勤,察乃心之倾
向,特降明诏,允兹至诚。谨再拜上言。
表既上,太宗当然收纳,下诏褒美道:
表悉!卿世济忠纯,志遵宪度,承百年之堂构,有千里之江山。自朕纂临,聿修觐礼,
睹文物之全盛,喜书轨之混同,愿亲日月之光,遽忘江海之志。甲兵楼橹,既悉上于有司,
山川土田,又尽献于天府,举宗效顺,前代所无,书之简编,永彰忠烈。所请宜依,借光卿
德!
越日,又封 为淮海国王,及他子弟族属,也有一篇骈体的诏谕道:
盖闻汉宠功臣,聿著带河之誓,周尊元老,遂分表海之邦。其有奄宅勾吴,早绵星纪,
包茅入贡,不绝于累朝,羽檄起兵,备尝于百战;适当辑瑞而来勤,爰以提封而上献。宜迁
内地,别锡爰田,弥昭启土之荣,俾增书社之数。吴越国王钱 ,天资纯懿,世济忠贞,兆
积德于灵源,书大勋于策府。近者,庆冲人之践阼,奉国珍而来朝,齿革羽毛,既修其常
贡,土田版籍,又献于有司。愿宿卫于京师,表乃心于王室。眷兹诚节,宜茂宠光,是用列
西楚之名区,析长淮之奥壤,建兹大国,不远旧封,载疏千里之疆,更重四征之寄,畴其爵
邑,施及子孙,永夹辅于皇家,用对扬于休命。垂厥百世,不其伟欤!其以淮南节度管内,
封 为淮海国王,仍改赐宁淮镇海崇文耀武宣德守道功臣,即以礼贤宅赐之。子惟 为节度
使兼侍中,惟治为节度使,惟演为团练使,惟灏暨侄郁昱,并为刺史,弟仪信并为观察使,
将校孙承 、沈承礼并为节度使,各守尔职,毋替朕命!
嗣是命范质长子范 ,权知两浙诸州军事,所有钱氏缌麻以上亲属,及境内旧吏,统遣
至汴京,共载舟一千零四十四艘。吴、越自钱 得国,历五世,共八十一年而亡。东南一
带,尽为宋有,太宗乃力谋统一,拟兴师往伐北汉。左仆射薛居正等,多言未可,更召枢密
使曹彬入议,曹彬独言可伐。太宗道:“从前周世宗及太祖俱亲征北汉,何故未克?”想是
薛居正等所陈之语。彬答道:“周世宗时,史彦超兵溃石岭关,人情惊扰,所以班师。太祖
顿兵草地,适值暑雨,军士多疾,是以中止。这并非由北汉强盛,无可与敌呢。”太宗道:
“朕今日北征,卿料能成功否?”彬又答道:“国家方盛,兵甲精锐,欲入攻太原,譬如摧
枯拉朽,何患不成?”太宗遂决意兴师,任潘美为北路招讨使,率崔彦进、李汉琼、刘遇、
曹翰、米信、田重进等,四路进兵,分攻太原。又命邢州判官郭进,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
阻截燕、蓟援师。
北汉主刘继元,闻宋师大举,急遣使向辽求救。先是开宝八年,辽曾通使宋廷,愿修和
好,太祖曾答书许诺。至是辽遣挞马官名,系扈从官。长寿南来,入谒太宗,问明伐汉的情
由,太宗道:“河东逆命,应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否则惟有开战呢。”长寿悻
悻自去。太宗料辽必往助,恐有剧战,因下诏亲征,藉作士气。当拟命齐王廷美职掌留务。
廷美倒也惬意,惟开封判官吕端,入白廷美道:“主上栉风沐雨,往申吊伐,王地处亲贤,
当表率扈从,若职掌留务,恐非所宜,应请裁夺为是。”廷美乃请扈驾同行,太宗改命沈伦
为东京留守,王仁赡为大内都部署,自率廷美等北征。到了镇州,接着郭进捷报,已将辽兵
击退石岭关外,可无忧了。太宗大喜。原来辽主贤得长寿还报,遣宰相耶律沙为都统,冀王
敌烈一译作迪里。为监军,领兵救汉,至白马岭,遥见宋军阻住前面,约有好几营扎住。耶
律沙语敌烈道:“前面有宋师扼守,不宜轻进,我军且阻涧为营,申报主子,再乞添兵接
应,方不致? !钡辛业溃骸柏┫嘁蔡 非恿恕N铱辞懊娴乃斡 炼嗖还 蛉耍 冶 胨 宋初各国,吴越最称恭顺,而其见机纳土,免害生灵,亦不可谓非造福浙民。天下
将定,一隅必不能终守,何若奉表赍献之为愈乎?浙人拜赐,迄今未忘,庙祀而尸祝之,宜
也。北汉则异是,恃辽为援,固守坚城,至于饷尽援绝,方出降宋,顾视军民,伤亡已不少
矣。且以数十万锐卒,攻一太原,数月始下,宋师老矣,再图燕、蓟,尚可得耶?故北汉之
降,不足为宋幸,而刘继元之罪案,亦自此可定矣。
第十四回 高梁河宋师败绩 雁门关辽将丧元
却说刘继元降宋后,太宗命中使康仁宝监督继元,催他部署行装,召齐族属,限日离开太原,驰赴汴都。继元除挈眷随行外,所有宫妓,尽献与太宗。太宗分赐立功将士,仍饬康
仁宝监护继元等,赴京去讫。北汉始祖刘崇,本后汉高祖刘知远弟,受封太原,自郭氏篡
汉,刘崇乃僭称帝号,传子刘钧。有甥继恩、继元二人,继恩姓薛,继元姓何,都是崇女所
出。崇女初适薛钊,生继恩,再醮何氏,生继元。崇以刘钧无嗣,均命收为养子,钧殁后,
养子继恩立,继恩被弑,继元入嗣。继元弑钧妻郭氏,幽杀刘崇诸子,又好残杀臣民,至穷
蹙乃降。或请太宗按罪加惩,太宗道:“亡国君主,非失诸暗懦,即失诸残暴,否则何至灭
亡?这等人只应悯惜,若朕也把他虐待,岂非与他相似么?”此语亦似是而非。随命毁太原
旧城,改为平晋县,以榆次县为并州,遣使分部徙太原民往居。复纵火焚太原庐舍,老幼迁
避不及,焚毙甚众。这是何意?
太宗即出发太原,意欲顺道伐辽,夺取幽、蓟,潘美等多以师老饷匮,不欲北行,独总
侍卫崔翰道:“势所当乘,时不可失,臣意恰主张北伐,不难取胜。”太宗遂决计北行,进
次东易州,辽刺史刘宇献城出降,太宗留兵千人协守,复入攻涿州,辽判官刘原德亦以城
降,乘胜至幽州城南,辽将耶律奚底,一译作耶律希达。率着辽兵,自城北来攻宋军,宋军
杀将过去,锐不可当,辽兵败走。太宗乃命宋偓、崔彦进、刘遇、孟玄喆四将,各率部兵,
四面攻城,另分兵往徇各地。蓟州、顺州次第请降,但幽州尚未攻克,守将耶律学古,多方
守御,经太宗亲自督攻,昼夜猛扑,城中倒也?r惧起来,几乎有守陴皆哭的形景。忽有探卒
入报宋营,辽相耶律沙,来救幽州,前锋已到高梁河了。太宗道:“敌援已到高梁河么?我
军不如前去迎战,杀败了他,再夺此城未迟。”言毕,即拔营齐起,统向高梁河进发。将到
河边,果见辽兵越河而来,差不多有数万人,宋将均跃马出阵,各执兵械,杀奔前去。耶律
沙即麾兵抵拒,两下里金鼓齐鸣,旌旗飞舞,几杀得天昏地黯,鬼哭神号。约有两三个时
辰,辽兵伤亡甚众,渐渐的不能支持,向后退去。太宗见辽兵将却,手执令旗,驱众前进,
蓦听得数声炮响,又有辽兵两翼,左右杀来,左翼是辽将耶律斜轸,右翼是辽将耶律休哥。
哥一作格。休哥系辽邦良将,智勇兼全,他部下很是精锐,无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况宋
军正战得疲乏,怎禁得两支劲卒横冲过来,顿时抵挡不住,纷纷散乱。休哥趁这机会,冲入
中坚,来取太宗。太宗亟命诸将护驾,无如诸将各自对仗,一时不能顾到,急得太宗也仓皇
失措,幸亏辅超舞着钢刀,呼延赞挥着铁鞭,前遮后护,翼出太宗,南走涿州。宋将亦陆续
逃回,检查军士,丧亡至万余人。这是宋军第一次吃亏。时已日暮,正拟入城休息,不料耶
律休哥,带着辽兵,又复杀到,宋军喘息未定,还有何心成列,一闻辽军到来,大家各寻生
路,统逃了开去,就是太宗的卫队,也多奔散。太宗此时,除了三十六计的上计,简直没
法,只好加鞭疾走,向南逃命;偏偏天色渐昏,苍茫莫辨,路程又七高八低,蹀躞难行,后
面喊杀的声音,尚是不绝,那时心下越慌,途中越黯,连这马也一跷一突,跑不过去。太宗
性急得很,只将马缰收紧,用鞭乱捶,马忍痛不住,不管什么艰险,索性乱窜,扑塌一声,
陷入泥淖中,忙呼卫卒救驾,哪知前后左右,已无一人,自己欲下骑掀马,犹恐马足难拔,
连自身先坠渊莫测,不禁仰天呼道:“我为崔翰所误,亲蹈危机,目今悔已无及了。”并非
崔翰所误,实是骄盈取败。
言未已,但见前面火光荧荧,有一队人马到来,也不知是南军,是北军,越觉惶惑不
定。待来军行至附近,方见旗帜上面,现出一个杨字,又不觉喜慰道:“大约是杨业来
了。”原来杨业降宋后,本已从征幽、蓟,只因太宗命他再赴太原,搬运粮械,接济军需,
所以去了好几日,至此才运粮回军,适值太宗遇险,中途接着,太宗急忙呼救,杨业跃马入
淖,把太宗轻轻掖起,递交岸上的小将,然后再去牵引御马,好容易才得登岸。太宗早在岸
上坐着,业复率小将拜谒,自称:“救驾来迟,应该负罪。”太宗道:“卿说哪里话来,朕
非卿到,恐性命都难保哩。”随问小将何人?业答道:“这是臣儿延朗。”太宗道:“卿有
此儿,也好算作千里驹了。”说着,后面尘头起处,似有辽军赶至,太宗皱眉道:“追军又
至,奈何?”业答道:“请陛下先行一程,由臣父子退敌便了。”言已,即去牵御马过来。
哪知马已卧地,不能再骑,乃返奏太宗道:“御马不堪再驾,请乘臣马先行。”太宗道:
“卿欲退敌,不能无马,朕看卿装载饷械,备有驴车,可腾出一乘,由朕暂坐先行罢。”杨
业遵旨,遂命部卒腾出驴车,请太宗坐入,命部卒保护前行。所有饷械,亦一律载回,自与
延朗勒马待敌。未几,有军马趋至,乃是孟玄喆、崔彦进、刘廷翰、李汉琼等一班宋将,并
带着败兵残卒,均已垂头丧气,狼狈不堪。又未几,潘美等亦复驰到,且问杨业道:“皇上
到哪里去了,将军有无遇着?”你为招讨使,如何连主子也不顾着。杨业述明情形,潘美
道:“后面尚有追兵,如何是好?”杨业道:“业父子二人,尚思退敌,今得诸将帅到来,
怕他甚么?”潘美自觉怀惭,即命杨业部勒残兵,列阵以待。不到一时,果有辽兵追至,前
队二将,一名兀环奴,一名兀里奚,杨业策马抡刀,当先出阵,大呼“胡虏慢走!”兀环
奴、兀里奚大怒,上前迎战,杨业双战二将,毫不惧怯。延朗恐乃父有失,急挺枪出战,与
兀里奚对仗。杨业与兀环奴,战不数合,被杨业一刀砍死。兀里奚心中一慌,把刀一松,被
延朗当胸一枪,也刺落马下。宋将等见杨业父子,杀毙辽将,统来助阵,辽兵见不可支,慌
忙退去,当由宋军追杀数里,夺还赀械若干,方才收军,驰至定州,得遇太宗。太宗命孟玄
喆屯定州,崔彦进屯关南,刘廷翰、李汉琼屯真定。又留崔翰、赵延进等,援应各镇,自率
军返汴梁,整日里怏怏不乐。
武功郡王德昭,曾从征幽州,当宋军败溃时,军中不见太宗,多疑太宗被难,诸将谋立
德昭为帝,未成事实,偏被太宗闻知,愈加愤闷。德昭尚未察悉,因见太宗还京,已有多
日,并不闻战下太原的例赏,且诸将多怀怨望,恐不免有变动情形,乃入谒太宗,即请叙功
给赏。太宗不待词毕,便怒目道:“战败回来,还有甚么功劳?甚么赏赐?”德昭道:“这
也不可一概论的。征辽虽然失利,北汉究属荡平,应请陛下分别考核,量功行赏罢!”语虽
合理,然适中太宗之忌。太宗复怒道:“待你为帝,赏亦未迟。”这两语是把心中的疑恨,
和盘说出。看官!试想这地处嫌疑的德昭,如何忍受得起?他低了头,退出宫廷,还至私
第,越想越恼,越恼越悲,默思父母早逝,无可瞻依;虽有继母宋氏,季弟德芳,一个是被
徙西宫,迹类幽囚,一个是才经弱冠,少不更事,痛幽衷之莫诉,觉生趣之毫无,一时情不
自禁,竟从壁间悬着的剑囊中,拔出三尺青锋,向颈一横,顿时碧血模糊,晕倒地上,渺渺
英魂,往鬼门关去寻父母去了。自寻短见,愚等申生。及他人得知,已是死去多时,无从解
救,只好往报太宗。太宗亟往探视,但见他僵卧榻上,目尚未瞑,不觉良心发现,涕泪交
横,带哭带语道:“痴儿痴儿!何遽至此?”恐尚不免做作。随即命家属好生殓葬,自己即
还至宫中,颁诏赠德昭为中书,令追封魏王,于是论平汉功,除赏生恤死外,加封弟齐王廷
美为秦王,算是依从德昭的遗奏,这且慢表。
且说辽军杀败宋军,回国报功,辽主贤尚欲报怨,遣南京留守韩匡嗣,与耶律沙、耶律
休哥等,率兵五万,入寇镇州。刘廷翰闻警,忙约崔彦进、刘汉琼等,商议抵御方法。廷翰
道:“我军方败,元气未回,今辽兵又来侵扰,如何是好?”彦进道:“若与他对仗,胜负
未可逆料,不如用诈降计,诱他入内,然后设伏掩击,定可取胜。”廷翰道:“我闻耶律休
哥,素有才名,恐他持重老成,未必纳降。”汉琼道:“先去献他粮饷,令他信我情真,料
无不纳之理。”廷翰点首道:“且依计一试,再行定夺。”当下差人至辽营中,赍粮请降。
匡嗣见有粮饷,问他何日出降?差人答以明日,匡嗣允诺,差人自去。耶律休哥进谏道:
“宋军未曾交锋,即来请降,莫非具有诈谋,元帅不可不防!”也不出廷翰所料。匡嗣道:
“他若用诈降计,怎肯到此献粮?”休哥道:“这乃是欲取姑与的计策。”匡嗣道:“我兵
锐气方盛,杀败宋师数十万,理应人人夺气,今闻我军复出,怎得不惊?我想他是真情愿降
哩。就使诈降,我也不怕。”休哥见他不从,只得退出,自去号令部兵,不得妄动,待有自
己军令,方准出发。只匡嗣与耶律沙,约定明日入城,很是欣慰。仿佛做梦。
且说宋将刘廷翰,得差人回报,整点军马,令李汉琼率步兵万名,埋伏城东,掩击辽兵
来路,崔彦进率步兵万名,埋伏城北,截断辽兵去途。再约边将崔翰、赵延进,连夜发兵,
前来夹攻。分布已定,安宿一宵。翌晨,大开城门,自率兵往伏城西,专待辽兵到来。辽帅
韩匡嗣,当先开道,耶律沙押着后军,望镇州城前来。将到城下,见城门开着,并无一人,
匡嗣即欲挥众入城,辽护骑尉刘雄武谏阻道:“元帅不可轻入,他既请降,如何城外不见一
人?”匡嗣闻言,恰也惊异,猛听得一声号炮,响彻天空,城西杀出刘廷翰,城东杀出李汉
琼,匡嗣料知中计,拍马便走,部众随势奔回,冲动耶律沙后队。耶律沙也禁遏不住,只好
倒退,忽然间炮声又响,崔彦进又复杀出,截住辽兵去路。辽兵腹背受敌,好似哑子吃黄
连,说不出的苦痛,那时无法可施,没奈何拚着性命,寻条血路。不料宋将崔翰、赵延进各
军,又遵约杀到,人马越来越众,把辽兵困在垓心。韩匡嗣、耶律沙领着将校,冒死冲突,
怎奈四面八方,与铁桶相似,几乎没缝可钻,宋军又相继射箭,眼见得辽邦士卒,纷纷落
马,伤亡无数。层层反跌,为耶律休哥作势。韩匡嗣与耶律沙,正当危急万分,忽有一大将
挺刀跃马,带领健卒,从北面杀入,韩匡嗣瞧将过去,不是别人,正是耶律休哥,不觉大喜
过望,急与耶律沙随着休哥,杀出重围。宋军追了一程,夺得辎重无数,斩获以万计。比前
日所献之粮,获利应加数倍。直至遂城,方收兵回屯原汛,随即报捷宋廷。
太宗闻报,语群臣道:“辽兵入寇镇州,不能得志,将来必移寇他处,朕看代州一带,
最关重要,须遣良将屯守,才可无患。”群臣齐声道:“陛下明烛万里,应即简择良将,先
行预防。”太宗道:“朕有一人在此,可以胜任。”随语左右道:“速宣杨业入殿。”左右
领旨,往召杨业。须臾杨业传到,入谒太宗,太宗语业道:“卿熟习边情,智勇兼备,朕特
任卿为代州刺史,卿其勿辞!”业叩首道:“陛下有命,臣怎敢推诿?”太宗大喜,便敕赐
橐装,令他指日启程。业叩谢而出,即率子延玉、延昭等,出赴代州。延昭即延朗,随父降
宋后,受职供奉官,改名延昭,业尝谓此儿类我,所以屡次出师,必令他随着。既到代州,
适值天时寒冻,业亲督修城,虽经风雪,仍不少懈。转眼间已是太平兴国五年了,寒尽春
回,塞草渐茁,那辽邦复大举入寇,由耶律沙、耶律斜轸等,领兵十万,径达雁门。雁门在
代州北面,乃是紧要门户,雁门有失,代州亦危。杨业闻辽兵大至,语子延玉、延昭道:
“辽兵号称十万,我军不过一、二万人,就使以一当十,也未必定操胜局,看来只好舍力用
智,杀他一个下马威,方免辽人轻觑哩。”延昭道:“儿意应从间道绕出,袭击辽兵背后,
出他不意,当可制胜。”杨业道:“我亦这般想,但兵不在多,只教夤夜掩击,令他自行惊
溃,便足邀功。”当下议定,即挑选劲卒数千名,由雁门西口西陉关出去,绕至雁门北口。
正值更鼓沈沈,星斗黯黯,遥见雁门关下,黑压压的扎着数大营,便令延玉带兵三千人,从
左杀入,延昭带兵三千人,从右杀入,业自领健卒百骑,独踹中坚。三支兵马,衔枚疾走,
一到辽营附近,齐声呐喊,捣将进去。耶律沙、耶律斜轸等,只防关内兵出来袭营,不意宋
军恰从营后杀来,正是防不及防,几疑飞将军从天而下,大都吓得东躲西逃。中营里面,有
一辽邦节度使驸马侍中萧咄李,自恃骁勇,执着利斧,从帐后出来抵敌,凑巧碰着杨令公,
两马相交,并成一处,战到十余合,但听杨令公大叱一声,那萧咄李已连头带盔,飞落马
下。萧咄李,一译作萧绰里特。小子有诗咏道:
百骑宵来捣虏营,刀光闪处敌人惊。
任他辽将如何勇,一遇杨公命即倾。
萧咄李既死,辽兵越觉惊慌,顿时大溃,俟小子下回再详。 高梁河一役,为宋、辽胜败之所由分。宋太宗挟师数十万,乘胜伐辽,而卒为辽将
所乘,几至身命不保,宋军自此胆落矣。镇州之捷,雁门关之胜,均不过却敌之来,不能入
敌之境,且皆由用智徼功,然则全宋兵力,不能敌一强辽,可断言也。德昭之自刎,本应与
廷美之死,联络一气,然事相类而时有先后,太原之赏不行,德昭之言不纳,于是德昭愤激
自刎,作者依时叙入,免致混乱。坊间旧小说中,有称德昭为八大王,至真宗时尚辅翊宋
廷,此全系臆造之谈,固不值一辩也。
第十五回 弄巧成拙妹倩殉边 修怨背盟皇弟受祸
却说辽相耶律沙,与辽将耶律斜轸等,因部兵溃散,也落荒遁走,黑暗中自相践踏,伤毙甚多。杨业父子,杀退辽兵,便整军入雁门关,检查兵士,不过伤了数十人。当即休息半
日,驰回代州,露布奏捷,不消细说。惟辽人经此一挫,多号杨业为杨无敌,自是望见杨字
旗号,当即引去。辽主贤闻将相败还,勃然大怒,竟亲自督军,再举侵宋,命耶律休哥为先
行,入寇瓦桥关。守关将士,因闻辽兵两次败退,料他没甚伎俩,竟开关迎敌,面水列阵。
耶律休哥简率精锐,渡水南来,宋将欺他兵少,未曾截击,待至辽兵齐渡,万与交锋,哪知
休哥部下,是百炼悍卒,横厉无前,宋军不是对手,被他杀得七零八落,连关城都守不住,
一哄儿弃关南奔,逃入莫州。休哥追至莫州城下,饬兵围攻,警报飞达宋廷,太宗复下诏亲
征,调集诸将,向北进行。途次,又接官军败绩消息,忙倍道前进,到了大名,才闻辽主已
退,乃令曹翰部署诸将,自回汴京,还汴数日,尚欲兴师伐辽,廷臣多迎合上意,奏称应速
取幽、蓟,左拾遗张齐贤,独上书谏阻,略云:
方今天下一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莫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蓟未下,辇运
为劳,臣愚以为此不足虑也。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皆云自山后转粟
以授河东,以臣料契丹能自备军食,则于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力不足也。河东初
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未有军寨,入寇则田牧顿失,扰边则守备可虞,及国家守
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疆事甚严,乃于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
也。圣人一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
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驭得人,但使峻
垒深沟,畜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之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
不如任人,如是则边鄙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闻家六合者以
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陛下
以德怀远,以惠勤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何必穷兵黩武为哉?谨此奏闻!
这张齐贤系曹州人,素有胆识,称名远近。先是太祖幸洛阳,齐贤曾以布衣献策,条陈
十事,四说称旨,尚有六条,太祖以为未合,齐贤坚称可行,惹动太祖怒意,令武士将他牵
出。既而太祖还汴,语太宗道:“我幸西都,惟得一张齐贤,他日可辅汝为相,汝休忘
怀!”既已器重齐贤,胡不立加擢用,而必留遗与弟,人谓其友,我谓其私。太宗谨记勿
忘,至太平兴国二年,考试进士,齐贤亦在选中,有司将他置诸下第,太宗不悦,特开创
例,令一榜尽赐京官,齐贤乃得出仕,历任知州,入为左拾遗,至是上疏直谏,太宗颇为嘉
纳,乃暂罢出师。
且说前同平章事赵普,当出任河阳节度使时,接第十一回。曾上表自诉,略言:“皇弟
光义,忠孝兼全,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怎敢出此?且与闻昭宪太后顾命,宁有贰心?知臣
莫若君,愿赐昭鉴”等语,这表文经太祖手封,同藏金匮。太祖崩后,太宗践位,赵普入
朝,改封太子太保,因为卢多逊所毁,命奉朝请,居京数年,尝郁郁不得志。他有妹夫侯仁
宝,曾在朝供奉,卢多逊因与普有嫌,亦将仁宝调知邕州。邕州在南岭外,与交州相近,交
州即交趾地,唐末为大理所并,旋入于唐,五代时归属南汉。及南汉平定,交州帅丁琏,曾
入贡宋廷。琏死,弟璿袭职,年尚幼稚,被部将黎桓把他拘禁,自称权知军府事。赵普恐仁
宝久居邕州,数年不调,免不得老死岭外,乃设法上书,力陈交州可取。太宗本是喜功,阅
读普奏,即拟召仁宝入京,面询边事。哪知卢多逊刁滑得很,即入朝面奏太宗道:“交州内
乱,正可往取,但若先召仁宝,反恐有泄机谋,臣意不如密令仁宝,整兵长驱,较为万
全。”太宗也以为是,遂命仁宝为交州水陆转运使,孙全兴、刘澄、贾钡龋并为部署,同
伐交州。偏出赵普意外。
仁宝奉诏,不敢有违,只得整备兵马,与孙全兴等先后并发。行至白藤江口,适有交州
水兵,倚江驻扎,江面列战船数百艘,侯仁宝当先冲入,交兵未及预防,霎时溃散,由仁宝
夺取战舰二百,大获全胜,再拟深入交地,仁宝自为前锋,约孙全兴等为后应。全兴等顿兵
不行,只有仁宝一军,杀入交趾,沿途进去,势如破竹。忽接到黎桓来书,情愿出降,仁宝
信以为真,不甚戒备,到了夜间,黎桓率兵劫营,害得仁宝营内,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仓
猝抵敌,哪里支持得住?仁宝竟死于乱军中。实是赵普害他。转运使许仲宣据实奏闻,有诏
班师,拿问全兴,立斩刘澄、贾薄H兴入京,寻亦弃市。后来黎桓复遣使入贡,并上丁璿
让表,太宗因惩着前败,含糊答应,事见后文。本回总旨在叙赵、卢交恶事,故叙交州战
史,特从略笔。
赵普闻仁宝败殁,愈恨多逊,恨不能将他枭首剖心,抵偿妹夫的性命。怎奈多逊方邀主
眷,一时无隙可乘。多逊且一意防普,只恐他运动廷臣,上章弹劾,所有群臣章奏,必先令
禀白自己,又须至阖门署状,亲书二语,乃是“不敢妄陈利便,希望恩荣”十字,可谓防备
严密。所以朝右诸臣,对着多逊,大家侧目。连普亦没法摆布,整日里怨苦连声。一日过一
日,忽有晋邸旧僚柴禹锡、赵熔、杨守一等,竟直入内廷,密奏太宗,说是秦王廷美,骄恣
不法,势将谋变。卢多逊交好秦王,恐未免有勾通情事。史第言讦告秦王,不及多逊,吾谓
太宗方亲信多逊,胡不问多逊而问赵普,得此揭出,方释疑团。这数语触动太宗疑忌,遂召
普入见,与他密商。普竟自作毛遂,愿备位枢轴,静察奸变,且叩首自陈道:“臣忝为旧
臣,与闻昭宪太后遗命,备承恩遇,不幸戆直招尤,反为权幸所沮,耿耿愚忠,无从告语,
就是臣前次被迁,曾有人说臣讪谤皇上,臣尝上表自诉,极陈鄙悃,档册具在,尽可复稽。
若蒙陛下察核,鉴臣苦衷,臣虽死不朽了。”太宗略略点首,待普退后,即令近侍检寻普
表,四觅无着。有旧侍忆及前事,谓由太祖贮藏金匮,当即禀过太宗,启匮检视,果得普前
表,因复召普入语道:“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的非了。从今以后,才识卿
忠。”普顿首拜谢,太宗即面授普为司徒,兼职侍中,封梁国公,并命密察秦王廷美事。是
时太祖季子德芳,亦已病殁,年仅二十三岁,距德昭自刎,只隔一年有余。廷美颇不自安,
尝言太宗有负兄意,俗语说得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为了廷美几句口风,免不得传
入太宗耳中,还有一班谐臣媚子,火上加炭,只说廷美即谋作乱,应亟预防。太宗遂罢廷美
开封尹,出为西京留守,特擢柴禹锡为枢密副使,杨守一为枢密都承旨,赵熔为东上閤门
使,无非因他告变有功,特别宠眷的意思。赵普与廷美无甚宿嫌,不过欲扳倒卢多逊,只好
从廷美着手,陷他下阱。卢多逊也曾料着,明知祸将及己,可奈贪恋相位,不甘辞职,因此
延宕过去。富贵之误人大矣哉!赵普怎肯干休?明访暗查,竟得卢多逊私遣堂吏,交通秦王
事。这堂吏叫作赵白,与秦王府中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等,朋比为奸。秦、卢
交好,都从他数人往来介绍。赵白尝将中书机事,密告廷美,且述多逊言云:“愿宫车晏
驾,尽力事大王。”廷美亦遣樊德明,往报多逊道:“承旨言合我意,我亦愿宫车早些晏驾
呢。”又私赠多逊弓箭等物。普一一入奏,太宗道:“兄终弟及,原有金匮遗言,但朕尚强
壮,廷美何性急乃尔?且朕待多逊,也算不薄,难道他尚未知足,必欲廷美为帝么?”普奏
对道:“自夏禹至今,只有传子的公例,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两语足死廷美。太宗
不禁点首,遂颁诏责多逊不忠,降为兵部尚书。越日,下多逊于狱,捕系赵白、阎密、王继
勋、樊德明等,令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讯
鞫,赵白等一一伏罪,复令多逊对簿,多逊亦无可抵赖。李昉等具狱以闻,太宗再召文武常
参官,集议朝堂,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老而不死,是为贼,王溥有焉。联名奏议道:
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顾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达语言,咒诅君
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鈇钺,以正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
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多逊处分,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
遣。谨议!
议上,即有诏颁发道:
臣之事君,贰则有辟,下之谋上,将而必诛。兵部尚书卢多逊,顷自先朝擢参大政,洎
予临御,俾正台衡,职在燮调,任当辅弼,深负倚畀,不思补报,而乃包藏奸宄,窥伺君
亲,指斥乘舆,交结藩邸,大逆不道,非所宜言。爰遣近臣杂治其事,丑迹尽露,具狱以
成,有司定刑,外廷集议,佥以枭夷其族,污潴其宫,用正宪章,以合经义,尚念尝居重
位,久事明廷,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实汝有负罪,非我无恩。其卢多逊在身官
爵,及三代封赠妻子官封,并用削夺追毁,一家亲属,并配流崖州,所在驰驿发遣,纵经大
赦,不在量移之限。期周以上亲属,并配隶边远州郡部曲,奴婢纵之,余依百官所议,列状
以闻。
当下再由群臣议定,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并斩都门外,仍籍没家产,亲属
流配海岛。廷美勒归私第,所有子女,复正名称。子德恭、德隆等仍称皇侄,皇侄女适韩崇
业,去公主驸马名号,贬西京留守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前开封推官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
两人皆廷美官属,因责他辅导无状,连带坐罪。卢多逊即日被戍,发往崖州,至雍熙二年,
竟殁于流所。多逊籍隶河南,累世祖墓,均在河南,未败前一夕,天大雷电,将他祖墓前的
林木,尽行焚去,时人诧为奇异。及多逊流徙,始信这造化小儿,已预示谴责了。天道有
知,应该加谴。
且说赵普计除卢多逊,复黜谪廷美,尚恐死灰复燃,潜嗾开封府李符,上言廷美未肯悔
过,反多怨望,乞徙居边郡,借免他变。于是严旨复下,降廷美为涪陵县公,安置房州。妻
楚国夫人张氏,削夺国封,命崇仪使阎彦进知房州,御史袁廓通判州事,各赐白金三百两,
令他监伺廷美,不得有误。廷美至房州,举动不得自由,阎彦进、袁廓日加侦查,累得廷美
气郁成疾,时患肝逆等症,渐渐的尪瘠不堪。太宗因右仆射沈伦,未能觉察秦、卢阴谋,不
无旷职,亦将他免去相位,降授工部尚书。左仆射薛居正,又复去世,乃改任窦偁、郭贽参
知政事。寻又以郭贽嗜酒,出知荆南府,另命李昉继任。且因赵普专相,好修小怨,也不免
猜忌起来,因语群臣道:“普有功国家,并与朕多年故交,朕深倚赖,但看他齿落发斑,年
已衰迈,不忍再以枢务相劳,当择一善地,俾他享些老福,才不负他一生知遇呢。”心实刻
忌,语却和婉。乃作诗一首,命刑部尚书宋琪,持赐赵普。普捧读毕,不禁泣下,暗思诗中
寓意,明是劝他辞职,好容易重登枢辅,又要把这位置,让与别人,真是冤苦得很。但事已
如此,无可奈何,只好对宋琪道:“皇上待普,恩谊兼至,普余生无几,自愧报答不尽,惟
愿来世再效犬马微劳,幸乞足下转达!”宋琪劝慰数语,当即告别,返报太宗。翌日,普呈
上辞职表,太宗准奏,出普为武胜军节度使,赐宴长春殿,亲与饯行,复作诗赠别。普泣奏
道:“蒙陛下赐诗,臣当刻石,他日与臣朽骨,同葬泉下,臣死或有知,尚当铭恩不忘
哩。”无非恋恋富贵。太宗亦洒泪数点,俟普谢宴告退,送至殿外,又命宋琪等代送出都,
然后还宫,似假应假。普径赴武胜军去了。
太宗乃命宋琪、李昉同平章事,且因窦偁复殁,别选李穆、吕蒙正、李至三人,参知政
事,随诏史官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准备御览。越年复改元雍熙,即太宗九
年。群臣正拜表称贺,粉饰承平,欢宴数日,忽由房州知州阎彦进驰驿入奏,涪陵公廷美,
已病死了。太宗方与宋琪、李昉等,商议封禅事宜,一闻讣音,不禁太息道:“廷美自少刚
愎,长益凶恶,朕因同气至亲,不忍加他重辟,暂时徙置房州,令他闭门思过,方欲推恩复
旧,谁料他遽尔殒逝?回溯兄弟五人,今只存朕,抚躬自问,能不痛心。”言已,呜咽流
涕。亏他装得象。宋琪、李昉等,当然出言奏慰,不劳细表。翌日下诏,追封廷美为涪王,
諡曰悼,命廷美长子德恭为峰州刺史,次子德隆为 赵普与卢多逊,积衅成隙。彼此设计構陷,而旁人适受其殃。侯仁宝,普之妹倩
也,卢多逊因普迁怒,假南交之役,致死仁宝,仁宝死不瞑目矣。廷美为太宗胞弟,金匮之
盟,兄终弟及,普实与闻,顾以卢多逊之嫌,构成煮豆燃萁之祸,推普之意,以为此狱不
兴,不足以除卢多逊,多逊得除,何惜廷美?况更借此以要结主宠,为一举两得之计乎。故
死廷美者为太宗,而实由于赵普。孔子有言:“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卢多逊不足责,赵
普名为良相,乃与鄙夫相等,何其惑也?呜呼侯仁宝!呜呼廷美!呜呼卢多逊、赵普!阅此
回,窃不禁为之三叹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