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29

《背后有人》

浴室里水雾弥漫,墙上的喷头正喷出伞状的水沫,但喷头下没人。郭颖正凝神察看,突然感到一只软软的手从背后搭到她的肩上,她顿感心脏紧缩,头皮发麻,本能地转过身来,一个又高又大的黑影站在她的面前,没有五官,头部顶到了天花板,一只大手举在空中,正向她扑下来......

作者:余以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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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0

序幕

  6月19日深夜,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击坏了变压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带完全陷入了黑暗。我点燃蜡烛,继续我的恐怖小说写作。这部名为《背后有人》的东西使我着迷。小说的原型是一名医学院女生以前讲给我听的。这位名叫郭颖的女生现已在美国休斯顿大学攻读心理学博士。隔着浩渺的太平洋,对发生在十四年前的惊心动魄的往事,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淡忘。几天前,在与她通越洋电话时,她提到,在实验室时,有好几次产生背后有人的感觉。这表明当初的阴影仍然跟随着她。

  我得将这一切写下来。外面轰响的暴雨像收到了某种指令,
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烛光昏黄,映得我这独居的室内异常安静。这时,响起了敲门声。ミ诉诉耍敲门声很轻,但很坚定,不像是晚归的醉汉敲错了门。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11点31分,没有预约,这种时候我这里是绝没有客人登门的。

  我心里有点发紧,轻手轻脚走到门后,弓身从猫眼里望出去,外面楼道上的路灯熄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谁呀?”我的声音和平时有点不同。“我找余老师,有点急事。”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哑中有点怯怯的感觉。我开了门,一个高大的男人挤了进来。他三十多岁,宽额大脸,手里提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黑雨伞,伞尖是发亮的金属,伞布漆黑,像是把外面的夜色都收在这伞里了。ァ岸枫又出事了,”来人盯着我的脸说,“她整夜做梦,说是我要死了,并且就在这几天。”ノ掖蟪砸痪,董枫是我前一部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的一个人物,她二十六岁,个子高挑,是一家精神病医院的护士。ソ褚梗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与董枫有关系的人来?我镇定地问:“你是什么人?”ァ拔沂嵌枫的丈夫。”他迟疑了一下回答。“董枫是谁呀?”我已经预感到有什么麻烦,她只是我书中的一个人物,并且,她没有结婚。来人在我的木  椅上坐下,他1.80米左右的大个子像是要把木椅坐垮似的。他抬起头对我说:“余老师,我知道你在书中用的是化名,但是,这个精神病院的护士你是认识的。她姐姐董雪失踪的真相大白之后,你还去看望过她,要她从姐姐之死中解脱出来,不是吗?”这都是事实,我无言以对。但是,董枫从没对我提起过她已结婚的事。来人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我姓严,是桥梁工程师,我与董枫一年以前就办了结婚登记,因为一直在凑钱买房子,所以就没住在一起,也没对朋友们宣布。”我“哦”了一声,示意他讲下去。“两个多月前,董枫的楼上搬来了新邻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独身女人,长衣长裙,给人淑雅庄重的感觉。昨天,董枫出门时,正遇见那女人从楼梯下走上来,与董枫对面时,那女人突然喃喃道,‘注意,桥下有死人。’董枫一惊,正想发问时,那女人已经脖颈僵硬地向楼上走去了。你想,我是搞桥梁工程的,我的名字里面也有个‘桥’字。”来人用有些惊恐的眼光扫了我一眼,接着说,“我叫严永桥,你说,那女人的话是一种巧合吗?并且,今天下午,董枫出门去上夜班时,又听见那女人在楼道上喃喃自语,说的是‘黑啊,屋子里很黑'。奇怪的是,董枫刚才上夜班时,大概是晚上10点多吧,她医院里的黑屋子就出事了。”“什么黑屋子?”我惊诧地问。

    “你还不知道呀?那所精神病院的黑屋子已经有几年没住过人了。一开始,住进那病房的人老是自杀。你知道,住进病房的人是什么东西都搜走了的,比如钥匙啦、指甲刀啦、扎裤子的皮带啦等等,总之一切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不得带进病区。但是,住进那间编号为219病房的人却老是自杀。第一个病人是将塑料牙刷柄磨尖后刺穿颈动脉死的;后来住进去的一个病人更简单,将床单撕开拧成布绳往脖子上一挂,在床头上就吊死了。后来,就没人敢住那间病房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0

  偶有不知情的病人住进去后,没几天,家属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传闻,跑来医院大吵大闹,一定要让病人换一间病房。从此以后,这间病房就闲置了,终年没有灯光,门上的锁也生了锈,大家都叫它黑屋子。”フ饧揖神病院我是熟悉的,大约有百年历史了。开始是法国人建的一所教会医院,解放后改为精神病院。几天前,我熟悉的一位副主任医生还请我过去聊天。当天他从住院部到门诊大楼去值守专家门诊,半天就看了十六个病人。他说头都要爆了,想听我聊聊文学或笑话之类。但是,我从没听说过黑屋子的事。望着这个闯进我家的不速之客,高大粗壮的桥梁工程师,自称是董枫的丈夫的人,他身旁的黑雨伞还在滴着水,我能相信他的这些荒唐之言吗?ァ澳闼担一个多小时前,董枫在黑屋子遇到了可怕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问话已经有点不太礼貌,这是自己心里有点慌乱的表现。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

  “董枫受了惊吓后就一口气跑回家来了。回来后就大哭,嘴唇发白。她叫我赶快来找你,她说只有你会相信她遇到的事是真的。”フ馐保我开着的窗户“砰"的一声大响,在深夜看不见的大风卷了进来,将我书桌上的稿纸吹得满地都是。这是我正在写的小说呀,我说过,书名叫《背后有人》,绝对是一部顶恐怖顶恐怖的作品。我赶快弯腰捡拾这些精彩的篇页,姓严的大个子也放开雨伞,帮我捡这些其重要性相当于他的桥梁图纸的东西。一阵忙乱之后,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仿佛消除了一些。重新坐下后,我几乎开始相信他所言的奇谈怪论了。我说:“我相信董枫的诚实。你讲,董枫遇到了什么呢?”

    工程师又将雨伞提到了手里。看得出,他虽然个子粗壮,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并且还常常伴有紧张感。他说:“晚上10点,董枫照例去病房作最后一次巡察。病人都服了药,或打了针,或作了电休克治疗,所以在这个时候都沉沉入睡了。整个病区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当时正是雷雨交加,到处都停了电,董枫手握一支电筒逐个地察看病房。突然,她看见走廊尽头的219病房有亮光。我说过,那病房就是几年没住过人的黑屋子,怎么会有亮光呢?董枫好奇地走过去,从窗口往里一望,天哪,一个衣服整洁的女人正坐在屋里梳头,小桌上立着一个小圆镜和半截点亮的蜡烛。董枫赶紧缩回头来,用电筒在这间屋子的门上一照,门是锁着的,和平常一样,那把老式的大挂锁还吊在那里,证明这道门从未被打开过。这一幕让董枫几乎崩溃了,她神志不清,也没回值班室,便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来了。”工程师说话期间,我的目光无端地一直盯着那把雨伞,伞尖的金属亮得像一根钢针,伞布漆黑,我想像着它待一会儿又回到雨中撑开的样子,那形状最有可能像一只蝙蝠。

    雨又下起来了,我盯着工程师的宽额大脸,不知道这一切是开始还是结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0

第一章


  《背后有人》这本书是这样开始的……ヒ窖г捍蠖女生郭颖半夜醒来,
她感觉是被一阵低语声惊醒的。低语声说些什么没有进入她的意识,只是在惊醒的一瞬间,她听见了最后一句低语,是“小心,背后有人”。

  这是谁在说话呢?郭颖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从蚊帐中望出去,寝室里朦朦胧胧的,门上的副窗将走廊上的路灯光折射进来一些,使室内有一种月夜的感觉。这间女生寝室立着三张上下铺,共六个铺位。可是,六位女生挤满寝室的时候几乎没有。有的在学校外面租了房住,这寝室仅仅是她们中午休息的暂栖地。有的名义上住在这里,但一到晚上,坐在床头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妆以后,就急急忙忙地外出了,有的会在半夜后像影子一样溜回来,有的干脆彻夜不归。只有第二天在教室上课时,六位室友才会相互看见。

  这一夜,郭颖从蚊帐中看见,对面和侧面的上下铺都是空荡荡的。那么,刚才的低语,一定是她上面的那位同学在说梦话了。

  “卓然,”她对着上铺叫道,“卓然,你做什么梦了?”没有回答。郭颖睡不着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裙,尽管这样,她肥胖的身子还是将睡裙撑得满满的。从中学时代起,这身体就是她的敌人。她穿最紧的胸衣和收臀裤,想压制住这些地方过分汹涌的发育,可是任何外力对付遗传基因都显得无能为力,她绝望地成了一个胖姑娘。她吃过各种减肥药,半绝食直到晕倒,可是没用,只好听其自然,平时常选长裙和宽大的上衣穿。“卓然。”郭颖一边叫着,一边攀上上铺,她将下巴放在上边的床沿一看,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没人。她这才发现,今夜是她一人睡在房间里。半夜时分特有的宁静使她醒来,而醒来的瞬间,分明听见了一种模糊的低语声。 “小心,背后有人。”郭颖打了一个冷颤。她打开了吊在屋顶的电灯,光线有些刺眼,三张上下铺靠三面墙立着,像粗糙的货架。她将胸前的扣子扣上了一颗,推开窗,黑色的树梢正好与这三楼的窗口平行。教学楼、图书馆都在相反的方向,从这窗口望出去,只是一片空旷。稍远处是医学院的后山,黑糊糊的一大片,细看有毛茸茸的感觉,那便是遍布后山的密密树林了。ズ笊绞且蛔假山,六十年代挖防空洞堆出来的。

  由于下面的防空洞很大,这山也堆得连绵起伏,颇具规模。如今,已长大成林的树木更使得这后山幽静无比,上百人走进去分散后,也无人似的,只有密林和灌木,经风一吹,摇摇曳曳,模仿出某种原始气味。据说,久已关闭的防空洞里曾发现过几具白骨,是文革时期派性武斗时的囚犯。错落的白骨中发现有衣扣、钢笔之类的东西,甚至还找出了一个发夹,证明死者中至少有一名是女性。郭颖刚入校时,听一个校工讲,这后山上曾经发现过一条很肥的蛇,极可能是从下面的防空洞里爬出来的。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听来使人毛骨悚然。现在,这夜半时分的后山只是一大片黑影,郭颖突然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到窗前来透气。她像触电似的退后一步,随后又扑上前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她坐在床沿,心里莫名其妙地咚咚直跳。她不敢关灯睡觉,害怕屋内什么地方再次发出那句使她醒来的低语声。奇怪的是,自己不是亲眼看见卓然睡下的吗?当时是晚上11点过了,郭颖困得不行,但卓然去浴室洗澡一直没回来,郭颖只得继续翻看一本书,等她。

  这座三层旧楼房是学院的4号女生宿舍。浴室就设在三楼,从她这寝室出去,顺着走廊拐一个弯就到。浴室门口挂着厚厚的深蓝色布帘,里面沿墙装着十多个喷头。从进入大学以来,郭颖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了,才最后一个溜进浴室去冲澡。这样,她可以放心冲洗自己的身体,而不必担心女同学们的目光。她不能忍受自己的一身肥肉暴露在同伴们面前,尤其是自己像农妇一样硕大的乳房和屁股,她觉得很难为情的。卓然去浴室很久才回来,还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她瓜子脸型,身材苗条,两个小包子一样的乳房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高中女生。近来,她去浴室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郭颖常常等得不耐烦,可是,又没有理由说什么,每次都只好久等。

  卓然到窗口晾了衣服,然后爬到上铺睡下了,郭颖这才去了浴室。回来后,她看见卓然面向里侧动也不动,可能已睡着了,她也关灯上床睡下。现在,这半夜三更的,上铺却没有了人,卓然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卓然是班上有名的淑女,进大学快两年了,晚上就很少离开过这间寝室。尽管这六人寝室不到一年就搬出去了三位,但卓然认为,这样更清静一些。确实,剩下三人住在这里更顺心。而且对面床的谢晓婷虽说没在外面租房,但总是有很多晚间活动,常常彻夜不归的。这样,实际上就剩下郭颖和卓然住在这里。

  “我们这里,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有一次,郭颖躺在床上,对着上铺的卓然自嘲道。

  “怎么,你也想找个替你付房费的人了?”卓然的声音从上铺传来,“这样早就和男朋友到外面过同居生活,太不尊重自己了。”郭颖沉默。无论如何,这种现实还是让自己深感寂寞。卓然不同,她是有男生追而她自己不理不睬。而郭颖自进入大学以来,几乎就从没得到过来自异性的关照。

  而此刻,半夜醒来后发现卓然也终于从这里飘走,这使郭颖感到震惊。有什么约会是从半夜开始的呢?这不合常理。并且,自己是被一阵低语声弄醒的。“小心,背后有人!”那声音很低很惊慌。郭颖躺在床上慢慢回忆着,突然感到,那正是卓然的声音,那音调她是非常熟悉的。郭颖睡不着了,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1

  大约在凌晨3点,
谢晓婷和她的男友从后山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回了各自的宿舍楼。本想在后山上浪漫一夜,但这计划被一个突然的恐怖发现中断了。

  寝室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光。谢晓婷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屋里没人!郭颖和卓然到哪里去了呢?卓然的铺位上,一只熟悉的玩具熊蹲在上面,而郭颖的床上乱糟糟地堆着被单,蚊帐低垂,能看出郭颖是睡觉后又起来离开寝室的。

  这种时候,她俩能上哪儿去呢?谢晓婷在自己的床边坐下,她抬起左手,在灯光下呆呆地看着。这太可怕了,就在刚才,就是自己的这只手,在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边上,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这东西半埋在土中,谢晓婷好奇地将它从土中抠了出来,这东西像一块粘泥带水的大白薯,暗黑中她举到眼前一看,天哪!几个手指头突现在眼前,这分明是一只人的手掌!她惨叫一声,抱住了坐在身边的男友。这个高大的男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他伸手捡起谢晓婷丢掉的那块东西时,立即也像被箭射中的野兽一样嚎了一声。然后,他俩就没命地奔下山来。

  严格说来,这晚和谢晓婷在后山约会的人还不能称做她的男友。他叫高瑜,是谢晓婷的同班同学。由于长得高大帅气,被不少女生当做白马王子在暗中追求着。可是,自从进入大二,他和女班长路波的恋爱关系公开后,暗恋他的女生都泄了气。这支倒霉的暗恋队伍,谢晓婷可从没加入过。但是昨天,一件偶然的事让她改变了主意。

  当时是在课堂上,教授让她到黑板上写几道化学药品的分子式。她刚写完,就听到背后有吃吃的笑声。她知道自己写错了,恼怒地回过头来,看见了女班长路波轻蔑的眼光。那一刻,她想到了报复。

  晚饭时间,学生食堂里排起了长队。谢晓婷径直走到排在前面的高瑜身边,说:“高瑜,帮我代买一份饭菜吧,肚子快饿坏了。”一边说,一边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去碰高渝的目光,这一招很快奏效,她和高瑜在餐桌边肩靠肩地共进晚餐时,就将晚上去图书馆的事约定了。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晚上10点,他们从学校图书馆出来后,不知不觉就步入了这座被同学们称为“恋爱天堂”的后山。谢晓婷为自己这一闪电战的成功感到满足。

  坐在后山上暗黑的树林中,当高瑜对她说出“我爱你”这句话时,她笑了,歪了一下头说:“那路波呢?你爱她吗?”谢晓婷知道,此时此刻,要男人背叛旧情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她要听他亲口说出背叛的话,她要看到路波那流露轻蔑目光的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这样,她才开心。

  靠在高瑜的身边,感受到他那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健美的体魄,还让谢晓婷真的心动。尽管她知道,她十九岁的前途系在校外。在这座城市中,那些实业界的成功男人才是她毕业后的保障。并且,以她的青春,她对这些男人有足够的征服力。

  获得这个信心,是在她参加了这座城市的一次选美活动以后。当时,她以大学生的身份走在T型台上,新潮泳装让她近乎完美的长腿和青春横溢的身姿展露无遗。尽管只进入了前十名,但她的生活还是因这次大赛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社会上的各种邀请接踵而来,企业形象代表、公关代表,以及连绵不断地剪彩、酒会等。每当周末,前来接她外出的高档轿车从不会少。同时,学校里的男生不敢再对她想入非非。从这点来看,男人似乎又很守本分,对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决不白费表情。

  因此,她在食堂里对高瑜略施眼波时,是有足够的信心让他摇着尾巴跟来的。可是,进入这片黑色的树林以后,她感到这游戏正慢慢改变,这是因为在高瑜有力的臂弯中,她感到了心跳。“不,不。”她慌乱地挣脱出来,埋着头,无意识地扯着地上的草叶。

  就这样,她的手摸到了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个似硬似软的东西是人的一只手掌,指头上还糊着泥。这场半是阴谋半是爱情的游戏到此结束。谢晓婷逃回了寝室。凌晨3点,郭颖和卓然不知去向,寝室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她走到窗口,望着不远处那片黑糊糊的后山。起风了,树叶簌簌作响。那片恋爱天堂里现在还藏着对对情侣吗?而他们竟不知道,就在他们温柔缠绵之际,一只手掌正从林中草地的薄土之下跳出来。世界上什么东西拆散之后最可怕?那一定是人体,任何一个部位,头,手,耳朵等等,只要是单独呈现,都将令人惊悚。可怕的是,谢晓婷还用手摸到了它。那种感觉是坠入了一座古墓或新坟之中,透过指尖,一个已经被拆散的人像影子一样赫然显现。

  谢晓婷首先想到的是山下的防空洞,在那已经永远关闭了的黑暗中,文革的死囚在地下游荡。难道,那是谁的手掌被砍下后扔在土中,经草长雨刷,又从泥中浮出吗?快二十年了,这可能吗?时间只能让人化为白骨,而谢晓婷的手分明触到那手掌肌肤完好,这证明它刚从一个人身体上分离出来不久,这让谢晓婷想到一个恐怖的字眼:谋杀!

  非常可惜,郭颖知道这件可怕的事已是第二天中午了。要是当天晚上知道,她会立即拉着谢晓婷上后山去寻找那件可怕的东西,然后向校方报案。虽然同为大二女生,郭颖的胆大妄为却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她一个人去解剖室做功课,让全班男女同胞既震惊又佩服。当天半夜,谢晓婷跑回寝室时,她正蹲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她感到肚子有点不舒服。

  卫生间的斜对面便是女浴室。郭颖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忽然听见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半夜过后了,谁还在冲澡呢?她好奇地推开浴室的门,又撩开那道布帘,看见蒸腾的水雾中站着一个白色的背影。那背影仿佛听见了动静,回过身来“哇”地大叫一声,这让双方都吓了一大跳。冲澡的人竟是卓然。睡到半夜又来冲澡,这太奇怪了。郭颖给她披上衣服说:“别怕,别怕,是我啊!”她感到卓然的肩膀还在发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1

  一周过后,
郭颖坐在后山上的一个凉亭里。天刚黑下来,星星正一颗一颗地跳出来,鬼眨眼似的钉在夜空。当然,如果谢晓婷遇见的那桩恐怖事件没揭开谜底,恐怕是谁都不敢再到这后山来罗曼蒂克的。

  谜底是在事发后第二天中午揭开的。头天半夜,当郭颖扶着面容苍白的卓然从浴室回到寝室,看见谢晓婷突然回来了时,她就感到有一点奇怪,尤其是坐在床边的谢晓婷神色慌乱,像是掉了魂似的,这更使郭颖感到不解。

  “哈哈,兔子归窝了。”郭颖故显轻松地说道,“半夜溜回来,路上就不害怕?”

  谢晓婷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却一倒头在床铺上哭起来。郭颖推测她或许是遇到了什么爱情风波,当时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说:“唉呀,别哭了,我们的大美人,有什么委屈给我讲,咱姐们儿给你打抱不平哩。”当时已快凌晨4点,三个女生分别睡下,关灯后,郭颖还冲着上铺叫了一声:“卓然,你就别再说梦话了,怪吓人的。”上铺传来模模糊糊的应答声,看来,一晚上冲了两次澡的卓然已昏昏欲睡了。

  第二天中午,心里闷得发慌的谢晓婷将郭颖拉到食堂外,给她讲了昨天晚上的奇遇。她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向校方报告。”看着六神无主的谢晓婷,郭颖心里一惊。草丛中丢着一只人的手掌?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拉着谢晓婷就往后山方向跑,她说得再去看看,要是谢晓婷晚上看错了,报告后闹得沸沸扬扬的,会是一个笑话。

  着谢晓婷的腰,凑在她耳边说:“半夜三更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够浪漫了。”谢晓婷推开她说:“别人都吓死了,你还拿别人开心。”沿着忽上忽下的石梯转了好一会儿,谢晓婷老是不能确定昨夜坐过的地方。 “看来,爱情使人迷糊,是不是?”郭颖又打趣她了。谢晓婷正在紧张地回忆,她一摆手说: “别逗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凉亭西面的那片林子里。”后山连绵起伏着不少山头,其中一座山头上有一座暗红色的凉亭。她俩离开石阶,向一大片树林深处走去。这里随处可见报纸、瓜壳果屑之类的东西,都是夜幕下的小鸳鸯们留下的。有同学说,草丛中还发现过避孕套,这出现在校园的幽静之地,真是今非昔比了。

  谢晓婷在一棵大树下站住,说好像就是这里了。郭颖举目看去,周围全是密林,背后是一道高高的山坡,类似悬崖。这地方真是不错,人到了这里,就像消失了一样。她来不及继续打趣谢晓婷干的好事,就弯下腰,在周围的草丛中寻找起来。突然,正朝另一个方向寻找的谢晓婷发出一声惨叫。郭颖回头一看,谢晓婷正坐在地上,捂着脸,手在不停地发抖。离她几尺远的草丛中,一只人的手掌赫然显现。郭颖感到血往脑门冲,心脏收缩得发紧。她强令自己向那个可怕的东西走过去,同时有一种兴奋的冲动。她从小就这样。九岁那年,在院墙角落的暗黑中,一张半明半暗的脸曾吓得她差点崩溃,那张脸的眼睛和额头部分很暗,下巴和嘴巴却通红鲜亮,一条鲜红的舌头还从嘴中掉出来,伸得老长老长的。她吓得大哭,母亲来了,轰走了那些躲在夜里的墙边玩恶作剧的孩子。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她已经兴致盎然地加入到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之中了。悄悄地从家里拿出一支手电筒,用红领巾蒙在电筒玻璃上,然后,找一处最黑暗的角落蹲下,这样等啊等啊,终于听到有人过路的脚步声了,她兴奋得心里咚咚直跳,在那个黑影慢慢走近的瞬间,她拧亮了放在胸口的电筒,同时张开嘴,尽量长地伸出舌头,在红光的照耀下,这一幅恐怖的画面让过路人惊叫不已,郭颖觉得这刺激而又让人满足。

  现在,她盯着草丛中的那只手掌,它的五个指头肿胀地张开,上面还粘着一些草屑和泥,她蹲下去细瞧时,感到膝盖还是有点哆嗦。突然,她伸手捡起了这个软绵绵的东西,将它兴奋地举向谢晓婷面前,说:“快看这手!快看这手!”这个可怕的东西差点碰到谢晓婷的鼻子尖,吓得谢晓婷跌倒在地上。郭颖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个可怕的东西是一只塞满了沙子的橡皮手套。这种肉色橡皮手套很薄很柔软,是手术室里用的。谜底解开了,也许不过是哪个同学搞的恶作剧,像是儿时郭颖干过的“鲜红的舌头”那样,闹着玩罢了。郭颖一点儿也没想到,现在已经不是童年了,那么,这只“手”,也已经不像童年那样简单,确实,她当时还没意识到这点。谢晓婷也没想到更多,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只鼓鼓的手套,然后报复式地抢过来扔在地上,并且重重地一脚踢去,那只“手”飞起来,落在远远的一片杂草丛中,发泄完之后,她如释重负地对郭颖说:“我们走!”

  现在,郭颖独自坐在这后山的凉亭里,无端地想起了一周前发现那只“手”的经历,突然感到心里堵着点儿什么。星星在头上越来越亮,她知道夜正在往深处走。此时,恋人们正在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后山。有几对情侣先后向这凉亭走来,不过一旦发现已有人占领(郭颖就坐在凉亭的最显眼处),便知趣地向侧面走去,消失在浓密树林的阴影中。郭颖在暗黑中盯着来路的方向,那个在她的课桌中放进情书的人会是谁呢?那页情书写得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完成的,他表达了对郭颖长久的倾慕,并约她今晚9点30分在后山的凉亭见面。进入医学院快两年了,这是郭颖第一次收到字条。在那些火热的词句后面没有署名,这更增加了一层神秘感。严格地说,这有点像一种游戏,好像在考验郭颖的胆量:深夜时分,你敢去后山的凉亭吗?郭颖想,这小子错了,我就要到此恭候,看看这是个什么家伙。不过,她感到心还是有点咚咚直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1

  郭颖染上的间歇性头痛,
大约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坐在后山的凉亭里,她慢慢地感到后背发冷。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薄衬衣和一条深色长裙,这是她夏天常有的打扮,以便使自己硕大的身材显得含蓄一些。看着那些穿着紧身短衫,下配紧绷绷的牛仔裤的女同学,她打心眼里羡慕得要死。

  她是在夜里10点15分离开凉亭的,也就是说,从那张神秘字条约定的时间开始,她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这倒不足以说明郭颖的痴情或耐心,而是因为她第一次见识到夜里的后山。满天星斗下,远远近近若有若无的呢喃声和偶尔发出的吃吃的笑声,使郭颖恍若置身伊甸园中而忘了时间。她感到脸颊发热,仿佛一个穷人偷窥到了别人的财富,心里跳个不停。她沿着半明半暗的石阶下山,心里诅咒着那个写字条的恶作剧的小子。前面有低矮的树桠挡住了去路,得弯腰才能通过。奇怪的是,树桠上吊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在夜风中飘荡着,像招魂幡似的。郭颖在弯腰通过它时,顺便用手摸了一下,一条冰凉滑爽的织物,捏在手里,才知道这是一条女人的长筒丝袜。郭颖心里格登了一下,谁的丝袜,怎么会挂在这里呢?她像遇见了吊死鬼一样加快脚步跑下山来。山边是一湾池塘,暗绿色的水现在看来是黑色的。池塘对面不远,便是女生宿舍楼了,多数窗口都还亮着灯光。她恨不得一步跨回寝室里去,她无端地觉得发冷和害怕。但是现在,后山与池塘之间的这条蜿蜒小道仿佛很长很长,她得绕上一大圈,才能回到池塘对面的寝室里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时,脸色一定不太好看。只见卓然狐疑地望着她问:“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

  郭颖说:“到后山散步去了,在凉亭坐了一会儿,可能受了凉,头痛得厉害。”卓然立即惊叫了一声,指着她的头说:“怎么,你把那发夹戴上了?”郭颖不解地摸了摸头上的发夹,不知道卓然为何惊诧不已。去后山之前,她洗了头,便用这发夹将湿湿的长发夹了一下。卓然说:“这发夹,戴了就会头痛,真的。我就是这样染上头痛的,所以才将它扔在那里,长久不用了,没想到,你怎么敢用它。”郭颖一脸茫然。她抬手取下那发夹,纯银的,上面有很精致的雕刻花纹。这发夹是卓然一年前在后山上拾到的,她还在校园里张贴了一张招领启事,可是一直没有失主来认领,于是,这发夹就留在这里了。时不时地,卓然会戴上它,最近是没见她戴过了。今晚郭颖洗头后,在寝室角落的小桌上发现了它,便随手将它别上。卓然的一脸震惊,让郭颖很奇怪:“谁说的,戴了就会头痛?” “真的,”卓然一本正经地说,“开始是头痛,后来还会老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因为,这个发夹,很可能是一个死人的东西。”郭颖像触电一样,将手中的发夹“当”的一声扔在地上。“死人的东西?”她瞪大眼睛问道,“你捡回来干什么?”卓然委屈地说:“我当初怎么知道啊,那是去年暑假的事了,我没回家,留在学校里懒散。你知道,去年夏天闷热得很,我就拿了书去后山的凉亭里看。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慢慢暗下来,我合上书,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发现凉亭外面的地上有一个发亮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是一个银发夹,表面有些灰暗,像是在野地里丢弃了很久的样子,我拾回来后擦了擦,便锃亮的了,从那些花纹看,像是很古老的工艺。开学后,我贴了招领启事,没人来认领,我就留下了,时不时地戴戴,没想到,这是死人的东西,害得我头痛。” “死人?是谁?”郭颖盯着地上的发夹,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那东西随时会跳起来似的。 “我们是不知道,”卓然坐在床沿说,“可学院里的教授们,还有那个修剪花木的老校工,他们可都清清楚楚。在文革时期,这所医学院可是派性武斗的重灾区啊!当时,校门口是沙包垒成的工事,周围的墙头上布着电网,后山更是制高点了,上面架着机枪。两派红卫兵组织的武斗已经发展得近似战争。那是一个冬天,雪下了一夜,枪声也响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这所学院终于被对立派组织攻占了。校门口的沙包工事后面留下了几具尸体,都是裹着军大衣的学生。这些被击毙的守卫者倒在雪地里,已经僵硬。有人看见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拿这几具尸体开心,他们将一具尸体立起来,让他靠着电线杆站着,那僵硬的尸体立在那里果然不会倒下,远远看去,像一个活人似的。“据说,这学院的红卫兵组织有四个头儿被捕,其中有一个是女生。他们将这四人关进了后山下面的防空洞里。后来,撤离出去的本院红卫兵组织了反攻,占领者守不住了,临逃跑之前,他们用水泥封住了防空洞的出口,由于这个行动非常秘密,事后竟没有人知道这四人的下落,直到多年以后,文革已结束了,学院在清理防空洞时,才在里面发现了一堆白骨,其中有一些扣子、钢笔,还有一个发夹……” “这不可能!”听得毛骨悚然的郭颖难以忍受地吼道,“不可能!这发夹不可能是防空洞里的,快二十年了,它怎么会跑到凉亭附近去呢?”卓然脸色苍白地说:“我也不太相信。可是,老校工讲,他有几次在天亮前去后山锻炼,透透新鲜空气,远远地看见凉亭里坐着一个身着白纱的女人,那女人笔直地坐着,身上的白纱像裹尸布一样缠得紧紧的。他不禁揉了揉眼,很响地咳了一声,再抬头时,那女人就不见了。老校工猜测说,那可能便是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亡灵。”卓然顿了一下,望着郭颖问道,“你说,这发夹会是她放在凉亭旁边的吗?”郭颖早已听得全身冰凉,由于久久没有动弹,双腿也有些发麻。想到自己刚才还在凉亭里坐了那样久,她心里升起一种后怕。

  那发夹还在寝室的地上躺着,它沉着地闪着光,陌生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2

第二章


  我的《背后有人》这本书写得很不连贯,
我将原因归结为那天晚上的停电。试想,如果不是停电,那个拿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会撞进我的家里来吗?尽管理智告诉我,这两点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那天晚上我就是这种感觉。我认为黑暗会掩盖很多东西,街道、建筑、人的面孔,以及声音的来源及事物的原样,统统都会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如果在这种大片的暗黑中突然显露出一点什么,那种刺眼的东西反而让人惊惶。那天晚上,我没法继续写作。我盯着木椅旁地上的一小片水渍,那是刚才那个男人带来的黑雨伞滴湿的。这个高大疲倦的桥梁工程师,董枫的丈夫,深夜冒着雨来告诉我董枫的奇遇,将我的写作完全打断了。

  我想像着董枫所看见的那间黑屋子。在精神病院的最深处,一把生锈的老式大挂锁吊在它多年未开启过的门上,门是潮湿的,大面积停电的雷雨之夜,这黑屋子里悄然有了光亮,有了镜子和梳头的女人……而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恰好被董枫撞见了,我能够想像这个值班护士是如何地魂飞魄散。

  小时候,在我居住的大杂院里,有一个时期,几乎不断有老人去世。每当这时,我和小伙伴们便不敢在夜晚的院子里乱窜了,因为那些花圈和祭帐,在夜里显得特别冷清可怖,看一眼都会做噩梦的。我躲在被子里,隔着一道木板墙,听到隔壁邻居在咳嗽,是那个姓曹的老头子。我想,这老头可千万别死啊,因为我家和他仅一道木板墙之隔,他若死了,停尸在屋子里,这距离就太近了。然而,你越怕的事越要发生,不久,这老头果然死了,果然是停尸在屋子里,家属又哭又叫地折腾了好几天,丧事办完,一切才恢复平静。那段时间,我夜夜用被子蒙着头睡觉,一个多月过去了,有天夜里,我突然被隔壁的一阵咳嗽声惊醒,是那早已死去的老头子在低低地咳嗽。我吓得头发都立了。第二天,我将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别怕,曹爷爷喜欢你的。晚上,母亲买回了一叠纸钱,带着我在院里的墙根下烧了。当夜,我睡得特别安稳,以后也再没听见过咳嗽声了。

  长大后,对这事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解释,那只是一个胆怯的小孩子的幻听罢了。或者是,将另外什么地方发出的咳嗽声感觉为隔壁发出的了。确实,声音是飘浮的东西,尤其在漆黑的夜里,有时很难辨别它的位置。我想到小时候的这个经历,主要是想给董枫看见的可怕景象找到一种解释。董枫所看见的黑屋子里的亮光,也许仅仅是雷雨时的闪电在窗玻璃上反射出的;坐在屋里梳头的女人呢,也许是墙上的一幅画吧。但是,我立即感到这种解释很难成立,因为,据我亲眼所见,这家精神病院的病房墙上是从没贴过什么画片的。那么,是这间病房已住进了一个女病人,而作为护士的董枫还不知道?这也不太可能,而且,据说董枫当时还清清楚楚看见那病房的门是锁着的。还有一种可能,这与未来的科技难题有关了,这就是,多抨以前的一个雷雨之夜,一个女精神病人在夜里梳头时猝死,当时的一道强烈雷电将这一画面储藏在了这一间病房里,像激光全息片一样。在此后的岁月里,如遇相同的雷电频率(像我们开电视找对了频道一样),那影像就会重新闪现。

  我吸着烟,坐在大椅子上对那间黑屋子作着种种推测。突然,我对有无此事产生了根本上的怀疑。刚才的来客是谁?他拎着的黑雨伞滴着水,而这些小水滴在室内的地面蒸发以后,有一种异样的气氛使我头晕。当然,也许是我本身有些头晕了。但无论如何,我得搞清楚这位来客的真实身份才行。

  我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1点42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拨通了董枫家的电话。

  电话响着呜呜的长音,一直没人接。是董枫已经睡熟了?这完全可能。在医院值班时遭遇到那种惊吓,奔回家来,吞下几颗白色的镇静药片,那么,电话铃是不能将她叫醒的。但是,那个拎黑雨伞的男人呢?作为董枫的丈夫,他现在应该守在董枫的床边,即使躺下了,也一定会在困惑的失眠中盯着天花板左思右想的。

  于是,我再次拨通电话,呜……呜……仍然没人接。就在我快要放下话筒时,突然听见对方摘机了。“喂,喂。”我对着话筒叫道。对方没有声音。“是董枫家吗?”我急促地问道,对方仍然沉默。我也停住了口,感到话筒里的沉默比洞穴的死寂还深不见底。突然这洞穴封住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占线声。

  我放下电话,感到屋子里出奇地安静,并且,有点儿空旷。我说过,这是6月19日深夜,到现在,应该是6月20日凌晨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造成了大面积停电,我点燃蜡烛,书桌上是《背后有人》这部书的手稿。我吸着烟写作,这就是我的深夜生活。然而,这一夜我是没法继续写了。

  我回忆着我和董枫最近的一次见面,大概在三个月之前了。我到精神病院找她,是因为一个朋友的妹妹患了抑郁症,却不肯去精神病院治疗,她说她怕,去了精神病院,别人就认为你是疯子了。我说不服她,便到精神病院找董枫,约她去与我朋友的妹妹谈谈心,一来可以疏导,同时也可打消这位患者的某些顾虑。

  当时,董枫正带着十多个女病人在医院的草坪上活动。这些穿着统一的条纹住院服的病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这情景让我走进这里时的压抑感得到了放松。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对董枫说明来意,一个呆坐在长椅上的女病人突然走到了董枫面前,伸手就向董枫脸上抓去,喉咙里同时发出一种嗷嗷的叫声。幸好草坪边还站着一位强壮的判医生,他跑过去拦住了那个女病人,将她送回了病房。董枫说,这是一个因失恋而患精神分裂病的患者,对漂亮女护士常有攻击行为。是由她以前的精神创伤造成的。

  精神创伤?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敲响凌晨3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2

  我乘坐102路公交车,
在霍家桥下车后,河对面就是精神病院了。这所历史上留下的教会医院没有高楼,全是由平房和一些二三层的楼房组成,所以从河这面望过去,只见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木,一些灰色的楼角在林中显露出来,幽静中透着一些神秘。

  这条城市边缘的水流叫獾河,河面很宽,早年还漂过一些渔船的。小时候,我和一些小伙伴光着屁股在这里游泳。下水之前,我们每人都要单手将河边的草叶打一个结,据说只有这样做了,才不会被水中的溺死鬼拉走。游累了,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我们也议论过背后的这座医院,说起来也有点胆战心惊的。但那里面开着很多玉兰花,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因为将它的花瓣含在唇边,可以吹出很响的声音。有时,我们会从河边的围墙翻进去偷摘一些花朵。直到有一次,当我们正趴在墙头上时,突然看见一座小楼的窗口露出一张脸来,那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双眼发直,并且冲着我们发出了一阵怪笑。我们跳下围墙跑回河边,从此再也不敢进那医院去了。

  我们对精神病院本能地感到悚然,也许是精神世界的变异比现实世界的变异更让人迷惑的缘由。因此,当我这天走进这医院时,看见几个路过的孩子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便不由得想起我儿时类似的感觉。

  我是为董枫而来,或者说,是为昨晚的不速之客为我勾画的那间黑屋子而来。整个人类都为无休止的好奇心所引领,我也没有办法不这样做。进门是长长的林荫道,高大的香樟树经风一吹,在我的头发和肩头上落满了盐一样的白色花粒,香气袭人,使这6月的下午一点儿也不沉闷。

  转过弯,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坛。从这里举目望去,董枫所在的那个病区的楼角正有一半被阳光照得明亮。花坛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在散步,他的嘴巴藏在杂草似的胡茬里。因此,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没注意到他嘴唇的开启。

  他说:“往前走吧,前面有红旗。你看这些花都流血了,哈哈,流血了……我才不怕呢,石头狮子咬我,真的,我才不怕呢。”

  这男人穿着条纹衬衣,一看便知道是这里住院的病人。我开始以为他在对我说话,可他的眼光却是越过我的肩头而去的,显然,他是对着我身后的空旷在说话。

  在他的眼中,也许并没有一个人对面走来,也许走来的人是另一种形象,谁知道呢?我像穿越一个梦一样从他身边走过,进了那片安静得出奇的病区。

  法式建筑的两层楼房,窗的上端是圆弧形,嵌着彩色玻璃。廊道一侧等距离地矗立着粗大的石柱。年代久远的地板已新刷过红漆,让人脚步轻盈,但每走一步,仍咚咚作响,像是脚跟后面的回声。

  护士值班室里没有董枫。一个圆脸护士说,董枫病了,在家休息。这使我确认昨晚的事是真实地发生过了。

  我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下,决定去找吴医生了解一下情况,重要的是立即去看看那间黑屋子。昨夜发生的恐怖现象也才过去了十多个小时,或许还有什么痕迹留在那里。比如,半截蜡烛,一把小梳子之类的东西。我认识吴医生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筵上。当时来了很多客人,就餐时他就坐在我旁边,中等个子,但身架很结实,手臂粗壮,给人以果敢有力的印象。知道他是精神病院的副主任医生后,我便好奇地与他攀谈上了。没想到,谈话非常投机,他认为我们搞写作的与他干的是同一个行当,都是对人感兴趣,尤其对人的隐秘内心和迷乱疯狂感兴趣。这以后,我们便常常交往,俨然一对出没于半明半暗中的探险者。他的名字叫吴畏,我没问过他这名字是父母所给的,还是从事这一独特工作后为给自己壮胆才改的。总之这名字让人受鼓舞,并且他才三十四岁,就已是这个病区的负责人了。精神世界幽深莫测,他的前途还很远大。

  我走进医生值班室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医生说话,谈的事似乎很重要,因此他不愿意停下来,只是用手对我做了个“请坐、请稍等”的姿势,便又接着说下去。

  “这男孩患的不是广场恐怖症。吉医生,照搬西方经典不适合这男孩的病情。一个高中生,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看见路人就害怕,就躲进路边墙角不敢动弹。从表面看,他惧怕迎面而来的任何陌生人,内心有被害妄想,但这不是实质,事实上,这男孩从没有过受到陌生人伤害的经验……”吴医生的话被电话中断了,接完电话,他才转向我热情地握手。“有事吗?”他问道。他显然感觉到,我在上班时间来找他,绝不是因为闲来无事。

  “有一点小事……”我欲言又止。他感觉到了,这“小事”一定还很重要,便拍了拍我的肩说:“不过,你得再等一会儿,院长有急事,叫我去一下。”他走到门口,还回头对我作了个抱歉的手势,便转身消失了。屋里的几个医生开始各做各的事。那个叫做吉医生的瘦削男子理了理白大褂的衣领。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还没来得及投入争斗对手便跑掉了似的。“这社会多乱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看看报纸,学生受到伤害的事多了。”吉医生的面容有些苍白,像是有病的样子,可眼睛里的光却告诉我,这是个健康人。当我问这里能否抽烟的时候,他最先响应说:“可以抽可以抽,我们这工作,不抽烟要闷死的。”他伸出瘦瘦的手将我递给他的香烟挡回来,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他自己的烟来,热情地递给我一支,“你是客人嘛!”他说。

  这时,有护士进来问他,31床的电休克治疗,是不是现在就做。这让他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做,做,现在做。”一边说一边就在桌上找那人的病历。吉医生的这种积极敬业让我有点害怕,好像他对这种让人死里逃生的电休克治疗具有一种由衷的热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2

  那天,
我去精神病院的探访不但没将黑屋子事件弄明白,反而让我更加迷惑。吴医生大约是在离开半小时后回到值班室的。当时,瘦削的吉医生和其他几个医生都出去忙乎去了,我正好将事情问个明白。“董枫病了……”我说。“哦,是,是,”吴医生很了解地打断我的话,说道,“昨夜停电,又下大雨,她可能是感冒了。”“不,”我说,“据说是病区那间黑屋子出了怪事,吓着她了。当时……”吴医生用笑声打断了我要讲的事。“怎么,你也相信这些?”他说,“那间屋子是正常的病房,里面死过几个人,病房里怎么会不死人呢?几年来里面没住过病人,只是因为漏雨。你知道这些房子建了都快百年了,那间病房又在楼上的最尽头,墙角浸雨的问题越来越重,屋子里潮乎乎的,所以就闲置了。近来对这间病房老有些奇怪的传闻,你怎么也相信这些?”我正想解释,我不是相信传闻,而是想弄明白董枫昨晚遇见的事,作为这里的护士,她的亲身经历可能与传闻不同吧。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追问,护士长已带着一个小护士走了进来,说是该查房了。吴医生站起来,抱歉地说:“你看我这工作,还没喘上一口气,又来了。”这一瞬间,我突然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查房,行吗?”吴医生顿了一下,可能是理解了我的职业好奇心吧,说可以,同时还从墙上取下一件白大褂让我穿上。 “还有,这个。”他又抛给我一顶白圆帽,戴上后我觉得这帽子有点像厨师

  同行的护士长和护士都有些异样地望着我,她们一定将我看成新来的医生了。其实我更像侦探,想借此机会看看黑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座楼房的结构很奇特,一段不长的走廊上,除了几间医生护士的值班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病区在哪里呢?我正纳闷,护士长已经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走廊侧面的一道小铁门。咣当一声,门开处,有乱嘈嘈的人声从里面涌出来。我随着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眼前才出现真正的大天地——长长的走廊,很多很多屋子,这才是病区。

  走廊的入口处挤着七八个病人,在我的一瞥中都是长得有点蛮横的男子。他们自动地分向两边,给我们这群穿着白大褂的人让路。在我挤过他们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哼!又来了一个新的!”

  这使我背脊一凉,同时对这个病人的智力感到意外,没想到精神病患者竟能从一群白大褂中迅速分辨出新面孔来。

  我们走进了一间病房。患者是一个接近老年的胖子,条纹住院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短小。他坐在窗下,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对我们的进入一点儿没有反应。护士长对吴医生汇报说:“19床,早餐吃了稀饭50克,馒头100克。午餐吃了米饭150克,蔬菜没剩。体温正常,但还不能到走廊上与人交流。”

  吴医生很权威地点了点头,然后叫了几声病人的名字,胖子仍没反应。吴医生在病历上记了些什么,我们便进了另一间病房。

  病房里没人。护士长汇报说:“27床,呆在房里仍然烦躁,但尚无攻击行为。按照您的允许,让他到楼外花坛一带散步去了,有护士跟着他,但不能离他太近,他希望没有监视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了我在花坛边遇见的那个病人,便对吴医生说:“这人很有趣,说的话像诗一样,我刚才遇见了的。”吴医生淡淡一笑,对我说:“白日梦,这是病人常有的现象。”我们来到又一间病房。患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瘦高个。见我们进来,他便主动问道:“吴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呢?” “快了快了!”吴医生爽快地答道,“想一想,如果遇见路上的陌生人,还害怕吗?”男孩犹豫地回答说:“可能不会害怕了,也许,有时候,唉,我也说不清楚。”

  “再有几天,你妈妈就回来了。”吴医生告诉男孩说,“那时,你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出院之前,我得和你妈妈好好谈一次话。小伙子,你快好了。”护士长和护士在旁边也很高兴,看着病人病愈出院,对她们也是一种享受。走出病房时,吴医生对我说:“这男孩在路上老产生恐怖感觉,实际上是孤独造成的,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里,是想用这种病的方式将母亲留在身边。他两岁时死了父亲,一直被母亲带大,可母亲去年到深圳工作去了,留他一人在内地,他就崩溃了。”吴医生的这个判断让我折服。人对自己的行为,有多少能得到最真实的解释呢?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病人主动地从走廊上跑过来,拉住吴医生的白大褂说:“医生,我缺营养。医生,我缺营养。我在王保管那儿还有五十元钱,替我买五斤猪肘子、五斤香蕉。医生,我缺营养,医生……” “知道了,知道了,”吴医生拍拍他的头说,“回到你病房去吧,快点,回去。”那病人很不情愿地向他的病房退去。我差点笑出来,但随即感到沉重。确实,当理性的光芒在一个人的头脑中熄灭以后,他所呈现的混乱状态,是多么需要救助啊。

  我想到了那间黑屋子,在它还做病房使用的日子里,死在里面的病人在自杀前,是比正常人更轻松还是更痛苦呢?我不得而知。并且,我想去看看那间屋子的愿望也落了空。因为那屋子在二楼,二楼是女病区,吴医生告诉我,女病区的查房是在上午9点,他早去过了。

  我们从男病区出来,已是下午5点了,走廊上已很幽暗,从屋檐望出去,天空飞动着乌云。我向吴医生告辞,他说,要下雨了,你带把雨伞走吧。我心里无端地“格登”了一下,望了望天说,不用了,还来得及。我快步走出了这座楼房,在天空下作了个深呼吸,空气已显潮湿,今夜看来又有一场大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2

  俗话说,
久走夜路必碰鬼。这句话在我身上真是应了验。本来,我的《背后有人》这本书写得正顺畅,发生在医学院里的十四年前的惊悚往事让我在写作时也有些心悸。但是,更让我心悸的事却在现实中发生了。雷雨之夜,一个自称为桥梁工程师的大汉登门打断了我的写作,并给我描绘了董枫在医院黑屋子外的恐怖遭遇。然而,当我那天从精神病院出来,在暴雨来临前夕赶到董枫家时,更恐怖的事发生了。董枫听完我的叙述后,惊讶地大叫:“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呀!严永桥,我的丈夫?桥梁工程师?天哪,简直是天方夜谭!”我顿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浮动着昨晚的不速之客,他的高大个子、疲惫的面容还有捏在手里的那把黑雨伞,组成一幅怪诞的画面在我眼前旋转起来。“余老师,你怎么了?”我听见董枫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接过她递来的一杯水,茫然地问道:“那是个什么人呢?”幸好二十六岁的董枫真没结过婚,不然,我在混乱中会把那人想像为董枫死去的丈夫。董枫作证,她没结过婚,也没有男友,更不认识他妈的什么桥梁工程师。

  昨夜,那个提黑雨伞的家伙离开我家时,我真该悄悄跟踪下去。如果他是个人,就会有重量,就会踩得楼梯发响,就会有脚印,并且,还会咳嗽,还会吐痰……可惜我当时没这种想法,现在除了头脑中还留着那人的影子外,什么可靠的凭据都没有了。

  然而,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物所讲的事情都是真的。董枫确实是在夜里查房时走近了那间黑屋子,看见了锁着的门,看

  见了屋里的烛光,看见了在微光中梳头的女人。我望着董枫充满惊讶的眼睛问道:“你看见黑屋子里的可怕景象时,周围有人吗?” “没有,”董枫肯定地说,“一个人也没有。况且那是在女病区,不会有男人出现的。” “然后呢?”我继续问道。 “发现那可怕的景象后,我回头就跑,”董枫回忆说,“可双腿发软,是怎么连滚带爬跑下楼的也记不清了。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我迷迷糊糊地一口气跑出了医院,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便回到家里来了。回家后,倒在床上呜咽着哭了一阵,才想起我正在值班的事。赶快给小翟护士打了电话,将这件可怕的事讲给她听。我说今夜不敢再来值班了,叫她替我请个病假。我还叮嘱她,天亮之前,千万别到女病区去。”我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一些。昨夜撞进我家来告诉我这一切的大汉,其信息来源只能有三条途径:一是他就在事发现场,这种可能被董枫肯定地排除了;二是小翟护士认识这个人,并把这一切告诉了他;第三种可能,就是董枫在家里的电话上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那人就躲在她家的大衣柜后面,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整个详细过程。

  不然,这个神秘人物不可能在事发一小时之内将这件事知道得那样清楚。我的分析让董枫非常紧张,我看见她细长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颤动。她站起身说:“我现在就给小翟打电话,但愿那是个她认识的人。”说完,董枫便走进卧室打电话去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其角度正好能看见卧室床头的那部紫红色电话。我看见董枫紧张地拨着号,话筒在耳边也有些抖动。她穿一件黑色的无袖连衣裙,这将她高挑的个子衬得更加修长。医院里的人说得对,董枫要是进入模特界,准是一块好料。但是,她怎么会还没有男朋友呢?是没人敢追还是她太挑剔?我点燃一支香烟,等待着董枫的通话结果。但愿,是小翟护士将那件可怕的事告诉了她的朋友,也就是那个桥梁工程师。但是,即使这样,那人也不该撞进我家里来,神经质地讲上一大通啊!突然,董枫在卧室里大叫起来。我冲进去时,看见她已放下电话,用手捂着脸惊叫着说:“小翟没告诉任何人!她对天发誓,没告诉任何人,更不认识什么姓严的桥梁工程师!”那么,此人清楚地知道黑屋子事件,只有我推测的第三种可能了:他当时正在这家里的什么地方,听见了董枫给小翟在电话上的讲述。这真是太可怕了。我要董枫回忆,昨晚奔回家来时,房门是不是锁好了的?屋内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董枫面容苍白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正在这时,屋里的什么地方“叭嗒”响了一声。董枫“啊”的一声惊叫,吓得伏倒在大床上,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那声音急促而响亮,像是什么硬东西从上面掉下,砸在了屋里的什么地方。当我紧张地细听时,又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我这才意识到已是深夜,在我和董枫谈话时下得轰轰作响的暴雨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周遭一片寂静。从董枫的卧室门望出去,是客厅沙发的一角,台灯的光宁静而柔和。除此之外,她这住房就还有一个小厨房,一个卫生间。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呢?“卫生间,”将脸埋在枕头里的董枫闷声闷气地说,“好像是从卫生间发出的声音。”我鼓足勇气走出卧室,本想在手里抓件什么东西,比如剪刀烟缸之类,但又怕董枫过后笑话,便只好赤手空拳走到客厅,先检查了一下房门,门锁得严严的,没有人能够进来。然后,我转身走到卫生间门口。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幸好电灯开关在门外,我先按亮了灯,再小心翼翼地推开那道门,一间狭长的卫生间出现在我眼前。坐式便器,浴缸,毛巾,还晾着一些女人的内衣。这一目了然的地方什么也不能隐藏,那“叭嗒”的一声,是怎么回事呢?夜已很深了。卫生间里的那面大镜子望着我,我觉得里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很陌生。我觉得头晕,不知道从昨晚开始的离奇事件,是不是存心要干扰我正兴致勃勃的写作。我说过,我正在写的这本书叫《背后有人》,是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怪事。不管怎样,这书我还得坚持写下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3

第三章


  如果这个世界,
如柏拉图所说,既不会增加什么,也不会消失什么,包括时间,包括过去的事物,这些东西仅仅从我们的车窗口退到后面去了,那么,如果有什么途径能够回去,一切就还在那里。十四年前的医学院,女生寝室,散发着幽会和死亡气息的后山,手指肿胀的橡皮手套,神秘的银发夹……都还在那里。郭颖撒手将那发夹丢在地上的时候,听见清脆的叮当声。那一夜,郭颖蜷缩在被窝里,一直有点哆嗦。一周前,睡在上铺的卓然用一句梦话将她惊醒,接着是谢晓婷在半夜的后山上摸到了那只橡皮手套,到今夜,厄运轮到了自己:一张没有署名的约会纸条将她带到了深夜的后山,而去赴约之前竟鬼差神使地戴上了这个不明来路的银发夹。她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感到头痛在加剧。难道真如卓然所说,这发夹与压在后山下的防空洞里的死者有关吗?天亮之前,郭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看见自己坐在后山上的那个凉亭里,而谢晓婷和班上那个叫高瑜的男生就坐在她对面亲热着。她看见一只手在谢晓婷的脸上抚摸,但那手有些异样,她努力瞪大眼睛细看,那手变成了一只鼓胀的橡皮手套。这时她听见卓然的声音说,我们走!也不知卓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跟在卓然身后就往山下走。她看见卓然的背部袒露着,像是刚淋浴后的样子,她感到奇怪,卓然却回头凶狠地命令她,下去!她看见一道石门,里面是防空洞,一片漆黑,那黑色像水一样涌出来,突然,叮当一声,一枚银光闪闪的发夹掉在她的脚下。她想跑开,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又急又怕,蹬着被子醒来。

  由于一夜未睡踏实,郭颖一大早起来跑步的时候,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她没有开灯,借着从已经发白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光,摸索着穿上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上配一件短袖T恤,这样她充满运动感。尽管胸脯高耸,大腿也粗了些,但黎明时分的校园几乎没人,她也就不在乎了。上铺的卓然睡得正香,对面铺位上的谢晓婷也正发出匀称的呼吸声,透过蚊帐,能看见她的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很美。这丫头从不锻炼,却天生一副好身材,郭颖真是羡慕死了。

  整栋女生宿舍寂静无声,她从三楼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几次产生了有人在背后跟着她下楼的感觉。当然,回头张望却是连个影子也没有。就这样,一直走到楼外的操场上,在6月清晨的凉爽空气中,她才觉得彻底清醒过来。远处,有人在单杠上做着引体向上的动作,整个身体在手臂的拉动下一上一下的,像一根弹簧。她看清了这人是同班一个叫吴晓舟的男生。他个子不高,略显瘦弱,看来他是在为强壮而操练了。郭颖没从操场中心穿过,而是沿操场外边慢步跑开,她不愿让男生看见她这身打扮。她沿着人工湖转向后山脚下的小道慢跑,这是她晨跑的老路线了。晨光还未将周围完全打亮,树丛还显得暗影重重而富有层次感。当上山的石梯出现在跟前时,她仍按平常的习惯折身向上,开始了登山锻炼。她感到身体已开始出汗,据说这是耗掉脂肪的好方式,石梯出现了一个向上的弯道,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此时此地,伸在头上的树桠使她想起了昨夜的发现,一条女人的长筒丝袜搭在这树桠上,她昨夜从凉亭下来时,曾伸手摸到了它。而现在,那条丝袜却无影无踪。她记得昨夜看见它时已是深夜了,难道,后半夜还有人在这里活动,并且取走了这丝袜?她感到不可思议。

  从这里往上望,清冷的凉亭清晰可见。昨夜,一张向她示爱的匿名约会纸条让她在这凉亭里等到深夜,却一直没有人出现。她想起了老校工所说的,曾望见这凉亭里出现过一个浑身着白纱的女人,在老校工远远的一声咳嗽声中,那白影一下便消失了。据说那是文革中死在山下防空洞里的一个女生的亡魂。当然,对这些传闻郭颖从未认真相信过,但这次,在树桠上出现又消失的长丝袜,却是她的亲身经历了,她无法解释。

  本来,新近发生的一连串古怪事足以让一个大二女生从此不敢再上这后山的,但强烈的好奇心使郭颖忘掉了恐惧。在树桠下略为犹豫了一下后,她继续向凉亭走上去。那让人头痛的发夹就是卓然从凉亭边拾来的,她觉得这里幽深莫测。她在凉亭边转悠,一堆黑糊糊的纸灰突现在石阶下,她好奇地蹲下身去,看见了一些未燃尽的纸屑,那是纸钱!烧给亡灵的冥币。在大学校园的后山上,谁会干这种事呢?况且,这里绝无陵墓。郭颖作证,昨夜她呆在这里时,一个人影也没有啊,这些事应该都发生在她离开以后,那应是后半夜的事了,谁来过这里呢?她突然感到她收到的约会纸条有些可怕,应该说,猴急的男生如果约了她不会自己不来的,想到这点,她感到背上发冷,一直到跑下山来,身上才恢复了热气。上午是心理学课。何教授的声音在教室里缓缓流动。人由本我和自我组成。自我是浮在海上的冰山,本我是沉在水下的那一大部分。胃痛、呕吐、腹泻等躯体疾病,不少病例不关内科医生的事,而是该由精神科医生来诊治的。基因排列组合,一开始就将人钉在宿命的十字架上。被本我藏匿的记忆,只有通过梦或者催眠术,才能打开寻回的通道……ズ谓淌诘纳音逐渐激昂,郭颖望见他那清瘦的脸上有些泛红。这是一位真正具有学术热情的教授,在课堂上激动起来,与平常的冷静判若两人。同学们都喜欢听他的课。但郭颖却老是集中不起注意力。昨夜今晨的古怪经历让她有精疲力竭的感觉。

  她的眼睛在东张西望中,看见卓然端坐在座位上,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但眼神并不集中,显然心在异处。谢晓婷的课本下压着一本画报,长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很有点“魅”的感觉。郭颖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等着下课,这时,一个小纸团滚到她的脚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3

  每晚,
女生宿舍307室的灯光总是最后熄灭。在校园的大片暗黑中远远望去,那窗口时而会出现一个人影,对着远处眺望,而所谓远处也就是校园的后山。熄灯前,还会有人影在窗口晾衣服。有时晾出的是不便拧水的丝裙之类,便有小雨似的水滴落到楼下,打得下面的树叶簌簌作响。晾衣的是卓然,冲澡后顺便洗几件衣物是她的习惯。然后,她便从郭颖的床头爬上上铺睡觉。这时,郭颖已趿上拖鞋,准备到浴室去了。这晚,对面床铺是空着的,谢晓婷大概不会回来了。下午下课后便有小车在校门外接她。当时郭颖对她做了个鬼脸,谢晓婷一掠头发说,别坏,是朋友请吃晚饭。其实谢晓婷是很放心的,从大一开始,郭颖便是她无话不说的知己。由于去得太晚,浴室的水已经不太热了。幸好是夏天,倒没关系。郭颖在喷头下的水瀑中让身体尽量放松,浴室的灯光因水雾而显得朦朦胧胧。她突然想起了上课时滚到她脚边的纸团,那上面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一句话是:我想抚摸你的裸体,我会让你发狂的!这种纸条要是出现在刚进大学的新生中,一定会让女生愤怒告发的。但现在,大家已对此见惯不惊了。郭颖将此纸条撕碎并扔进垃圾箱时想道,又一个可怜虫!她认为这种张狂背后是一种很深的压抑。近来,在学校的厕所里也常出现这些文字,甚至在女厕所里也发现了。前几天,郭颖在如厕方便时,看到蹲位的门内面便写着一行字是:我的身材好极了,谁来×我呀!女生们对此悄悄议论说,一定是男生溜进来写的,女生不会写这种话。当然也有个别反对意见认为,不一定吧?也许女生里也有色情狂。不管怎样,女生们对此只有咋舌的份儿。在浴室的水雾中,郭颖一边冲洗一边想,和自然界有白天黑夜一样,人也有黑暗混沌的部分。混沌中的嚎叫!她很满意想到了这句形容词。她了解男人,那是三年前她读高中时,和她的姐夫发生的……这秘密她只能深藏到死。当时她读的是寄宿高中,自从和姐夫有了那事之后,她便不敢去学校的浴室冲澡,她担心女同学们会从她身体上看出什么,这习惯一直延续到大学。呆在寝室里,一直听到各寝室的女生都洗完睡下了,她才敢溜进浴室。尽管她已经懂得自己的担心没有道理,但还是对自己硕大的胸脯上有女生的眼光扫来扫去感到不自在。她很奇怪,女性的裸体面对同性时会比面对异性更羞怯。

  郭颖走出浴室的时候,深夜的走廊上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昏黄的廊灯照在身上,白色的睡裙变成了土黄色。这时,一句模糊的说话声飘来,使她拿着浴巾和香皂盒的手抖了一下。她本能地回头望望,然后加快脚步走回寝室。寝室里真是太空荡了,除了卓然的上铺罩着严严实实的蚊帐外,其他铺位都空着。这时,郭颖又听见了一句模糊的说话声,是从卓然的蚊帐里面传出的。她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是卓然又说梦话了。她放下蚊帐,然后跪在床上环视了一遍,确定没有蚊子钻进来之后,便平展腿脚躺下。她与卓然上下铺为邻快两年了,而卓然睡觉从来都挺老实的,说梦话是最近才有的事,除了一次郭颖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小心,背后有人”外,其余的都是模模糊糊,一些话在她的喉咙里打转,没法知道说的是什么。在班上的女生中,卓然比大家足足小一岁,刚满十九岁。据说是她读小学时成绩奇好,跳读了一级。因此她在大家眼中更像个小妹妹,加上人长得秀气水灵,走出医学院大门后,给人的印象更像一个高中女生。几个月前,有一次谢晓婷带回一个大四的男生到寝室过夜,吓得卓然在被窝里整夜不敢动弹。一直到天亮前,那男生趁着暗黑溜出谢晓婷的蚊帐走了,卓然才迫不及待地从上铺爬下来,小跑着去了厕所。郭颖对谢晓婷开玩笑说,要是卓然憋坏了,你可得负责医疗费哟。谢晓婷说,关我什么事?谁叫她憋着呢,上她的厕所,有什么关系?卓然从厕所回来时,听见这些话便红了脸,连谢晓婷的铺位都没敢望一眼,便一头钻进她上铺的蚊帐中去了,睡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可是,她近来却怎么会梦话连连呢?郭颖在暗黑的蚊帐中翻了一个身,她想等着听上铺再说梦话时是什么内容。她对什么都好奇,简直要命。可是,上面安安静静的,再没有声音了,郭颖觉得眼皮发涩,很快也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门响使郭颖醒来。透过蚊帐,她在暗黑中看见一个人影正闪出门去,门未关上,走廊的灯光照进来,在寝室的地面铺上了一道长条形的光带。

  谁?郭颖坐了起来。是卓然去厕所吗?怎么不开灯?她钻出蚊帐,走到门口往走廊上一望,果然是卓然的背影,奇怪的是她光着脚,只穿着胸罩和内裤,正向走廊深处走去。 “卓然!”郭颖对着背影叫了一声。没有反应,那光着身子的背影继续朝前走,一双赤脚在地砖上踩得叭叭直响。夜半的走廊是太安静了。

  郭颖返身到床上抓起睡裙套上,再走到门口一望时,走廊上已无人影。她定了定神,沿走廊寻觅而去。女厕所的门虚掩着,她探头喊了几声:卓然,卓然。里面没有应答。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只有一个蹲位的门是关闭着的,她拉开那门,没人。这时,一阵哗哗的响声,一张被扔在墙边的废报纸翻卷着滚到她的脚下,从窗外灌进的一股夜风使她打了个冷颤。

  正在这时,郭颖听见外面的走廊上又有了脚步声。她一步跨出厕所门,看见卓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正向她迎面走来。

  卓然的短发紧贴着脸颊,鼻梁精致,双眼半睁半闭,像一尊未曾完工的雕像。她对郭颖的招呼充耳不闻,上身笔挺地从郭颖身边走过,将惊悚得木然的郭颖留在夜半的走廊上。

  一直目送着卓然拐回了寝室,郭颖才清醒过来似的追了回去。上铺的蚊帐已经合拢,卓然正在里面发出沉睡的呼吸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4

  三年前,
一次剧烈的腹痛使郭颖混淆了梦与现实的界限,这至今影响着她对一些事物的判断。那次突然发生的腹痛使梦里梦外浑然一体。一只温暖的手在她的腹部揉摸着。她平躺在沙发上,裤带已完全松开,那手伸在里面揉着她的腹部。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身体却像通了电似的瘫软。“不像是阑尾炎,放松,别紧张。”姐夫的声音浑厚温柔,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男人的声音。

  周末的夕阳将窗子染成金黄色,这是她所神往的姐姐的家。父亲早逝,她在母亲的唠叨中长大,现在她已是高中生了,姐姐的家变成了一块磁铁,每到周末,她便像一粒铁屑似的一头扎进这里。

  那只手正在作环形的揉抚,腹痛神奇地消失,郭颖感到自己正浮在海浪上,揉抚正在一圈圈扩大。她闭上眼睛,体会到一种最后的、极限的或者叫末日的欢愉。突然,那手触到了她最敏感的地方,她的双腿一下子绷得直直的,同时发出了一声呻吟。

  正在这时,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姐姐回家了。梦境戛然而止。

  郭颖是在先有了这个梦之后才在现实中重复这个经历的。有段时间,她在回忆中对先有现实还是先有梦产生了混淆,两次一模一样的经历使她震惊而困惑。

  因此,当卓然矢口否认昨夜在走廊上游走一事时,郭颖再次困惑了。卓然说:“我昨晚睡得很好,从未起过床,肯定没有!也许是你做梦看见我在走廊上吧。”

  是自己做梦吗?郭颖确信不是。她清楚地记得昨夜的经历。从走廊到厕所到看见卓然出现,一切历历在目。郭颖说:“这件事不是你做梦就是我做梦,但有一方肯定是清醒的。这样吧,让我看看你的脚掌,一定是脏的,因为你是赤脚走出去的。”奇怪的是,卓然的脚掌干干净净,是在被子里蹬干净了吗?郭颖一下子难以判断。

  窗上已有了微弱的亮光,又到晨跑的时候了。郭颖对被自己起床惊醒的卓然说:“不和你争论了,以后我要是再看见你半夜在走廊上乱窜,我一定拦住你,和你说话,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然在上铺伸了一下舌头,表示不相信郭颖的话。此时,整幢女生宿舍楼还在黎明的酣睡之中。郭颖像影子似的下了楼。楼外的操场上罩着薄薄的白雾,单杠下面的草坪上,一个人正在地上做着俯卧撑。郭颖知道,那是同班的男生吴晓舟。

  近来,她每天出来晨跑时,都看见他在那里锻炼。郭颖照例不穿过操场,而是沿操场边缘跑过。晨跑时穿得太少,被男生看见总有点难为情。但是这次,吴晓舟却远远地叫住了她。郭颖在篮球架附近停下来,看着吴晓舟向她跑过来。“问你一件事,”吴晓舟用手背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珠说,“你在后山的树桠上看见过一只长丝袜,是不是?”吴晓舟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显得更加瘦小,两条胳膊像火柴棍。在医学院的学生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异类:喜欢文学,上医学课时却构思他的诗歌。诗还写得不错,至少大家都这么认为。学院里有一个文学社,他是头儿,每月出一张文学小报,不少女生都爱读他发在上面的短诗。其中有一首叫做《毒蛇》的小诗是这样写的——

  柔韧的长丝袜

  吐着毒须

  只有利刃在等待

  盼着

  雪亮的一吻

  郭颖是在吴晓舟问起长丝袜的事后,重新想起这首诗的。她隐隐地感到吴晓舟对她在后山看见的丝袜十分关切,并且,在关切中还夹杂着一点恐惧。

  夜半的后山上,一只长丝袜从暗黑的树桠上垂下来,像招魂幡的长飘带。这是郭颖当时在现场的感觉,而吴晓舟,他惊恐什么呢?难道他以前写的这首小诗碰巧用了“长丝袜”这个意象?在他的诗中,长丝袜是毒蛇的化身,这种巧合让人不安。

  吴晓舟说,他去后山的树丛中找过了,没寻到那只长丝袜。然而,若是找到了,对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显得有些烦躁,他要郭颖再发现什么,立即告诉他一声。然后,他回到清晨的操场,继续做他的锻炼去了。一整天,郭颖心神不定。晨跑时,她第一次没有登上后山,只是沿着山下的小道跑了一段路。她感到刚从又一个黑夜中冒出来的后山危机四伏,说不定,又有什么不祥的痕迹袒露在晨光里了,她不愿登上山去再看见什么。她想起传言中的蛇,那条从山下的防空洞中溜出来的肥腻腻的长蛇,难道,吴晓舟的那首诗有什么寓意吗?长蛇,丝袜,这种联想是怎么产生的?サ搅送砩希郭颖的这种情绪很快便传染给了另外两名女生。先是谢晓婷,她睡下后便将连裤袜搭在椅背上,刚迷迷糊糊睡去,便被郭颖叫醒了。郭颖说,她在蚊帐里看见椅背上的连裤袜在蠕动,便下床细看,这连裤袜又纹丝不动了。谢晓婷感到莫名其妙,但听到郭颖说那种蠕动的感觉很像是半醒的蛇时,谢晓婷吓得叫了一声,同时翻身起床,开了室内的灯。两人将屋角床下都察看了一遍,然后面面相觑。

  这时,上铺的卓然被惊醒了,听她俩说了刚才的感觉后,卓然在上铺的蚊帐里呜呜地哭起来,郭颖爬进上铺,看见卓然趴在被窝里,脸伏在枕头上,哭得肩膀发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ゴ邮裁词焙蚱穑这间寝室被什么笼罩了呢?一切都来自不远处的后山。

  卓然从那里拣回了不祥的发夹;谢晓婷在草丛中摸到了橡皮手套;郭颖的头撞到了从树桠上吊下来的丝袜。还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诗,毒蛇!郭颖躺在蚊帐中大睁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钟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4

  半夜过后,
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好像从黝黑的后山中窜出的女巫,光洁、清冷而诡秘。谢晓婷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侧身向墙而卧,这样,她就看不见寝室的窗户了。刚才月亮突然出现在薄窗帘后面,她睁开眼看见时,无端地感到恐惧。

  睡在蚊帐中,侧身向墙,谢晓婷感到踏实多了。她将一只手夹在两腿之间,这种排解焦燥和失眠的方式,由于羞于启齿从未和女友交流过,但她相信这绝不是她一个人独有的做法。她紧闭着眼,开始想像一种令人快乐销魂的东西。

  屋里却有了一种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她不敢翻过身去看,如果,翻过身就会看见蚊帐外有一张可怕的脸,那她宁愿让它存在让它自然消失。总之,千万不能翻身去看。ニ继续想像快乐的经历。自从有了第一次蹦极似的性体验之后,她认为世上还没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替代这种感觉。整个身心在一个瞬间被推向快乐销魂的巅峰,自我被化解、飘散,与茫茫宇宙融为一体。

  最初窥见这混沌的宇宙,是在后山上。那时刚进大学不久,夏夜的燥热使她独自去后山散步。突然,在黑色的灌木丛后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她站住了,这声音和她仅有一丛灌木之隔,她怎么竟闯到这里来了呢?她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她怕惊动了树丛中的那对男女,自己会像贼一样无地自容。幸好周围一片暗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低低的做爱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她的耳膜中。

  神秘的后山。据说,不少西方女孩的第一次性经历发生在汽车后座上,而对于谢晓婷来说,暗黑的树丛和草叶更像是上帝的恩赐。当她在这里成为销魂的主角之后,她才看见了宇宙的全部。而此刻,从后山爬出来的月亮正将清冷的光打在窗帘上,谢晓婷不敢睁眼去看。蚊帐外边,一种奇怪的咀嚼声仍在时停时续,像一个饥饿的人在这屋里找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谢晓婷感到背脊发冷,她面壁侧卧,一点儿也不敢动弹。暗黑的室内有了轻微的鼾声,她知道这是郭颖发出的,这个胖妞显然睡熟了,她上铺的卓然也毫无动静,这使谢晓婷感到孤立无援,也就是说,现在飘浮在室内的那种奇怪的咀嚼声,只有她一人来承受了。她也想赶快睡着,明早睁开眼,阳光明媚,什么也没发生。

  早晨是一切鬼魂离开的时候。谢晓婷小时候就听老年人说过,随着雄鸡的第一声打鸣,任何鬼魂狐精都会慌忙逃窜,如果他们胆敢留在人间,就会在第一缕霞光中变为一滩血,浸在他夜里侵入的地方,或是墙根窗下,或是床前屋角。当然,谢晓婷并不相信这些,只是此刻这夜半的响动,让她狐疑害怕。并且,绝非幻觉,清清楚楚的牙齿啃着东西的声音,间或还有舌头搅动的颤音。室内一片暗黑,她盼着早晨快点到来。薄被下的身体有些发冷,是没穿内衣的缘故吗?这是谢晓婷不知从何时养成的习惯,非要脱得光光的钻进被窝里才舒服,皮肤感到床单和被子的柔软,真是一种享受。郭颖第一次发现她这秘密时曾瞪大眼说:你好大胆,好诱惑哦。当时郭颖一边说,一边还盯着她枣红色的乳头贪婪地看。谢晓婷感到不好意思,把被子拉到脖颈说:“你半夜起来,看我干什么?”郭颖说她起床方便,看见谢晓婷被子蹬开了,上半身都露在外面,便凑过来欣赏一下。谢晓婷说:“别奉承我了,丑女子一个,不值得欣赏的。”话虽这么说,谢晓婷对自己的身体却是很有信心,男生评价说是惹火的身材,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晓婷将薄被紧了紧,室内的暗黑中,那种咀嚼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了。她几次想翻过身去看,但想到可能出现的恐怖画面,还是没敢动弹。她也想过把郭颖和卓然叫醒,但又想到自己的声音一出,也就将自己在暗黑中的存在和位置都暴露了,很有可能,一双利爪就会顺着她的声音扑过来。

  她只得一动不动。暗黑让人恐惧同时也让人得以隐藏。她想像自己正藏在后山中,越是暗黑的地方越是让人感到安全。一双有力的手臂搂着她,那人是谁在此刻的臆想中并不重要,接着是亲吻,抚摸……谢晓婷感到被窝里的身体在热起来。天上有几颗星在旋转,它们射出金黄色的丝线,线头掉进云层里就不见了。

  谢晓婷眼皮发涩,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寝室门吱呀一声。她睁开眼,在那一瞬间看见一个白纱飘飘的女子的身影,从门缝中一挤便出去了。是卓然去厕所吗?因为从那苗条的身材判断,肯定不是郭颖。谢晓婷继续合眼睡觉,耳朵却听着门外,想等到卓然回来后再安心睡。然而一直没有动静。谢晓婷再次睁开眼,想看看刚才打开的门关上没有,但是眼前一片暗黑,没有门的踪影。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面向墙壁睡着的,而门在背后。相反的方向,她怎能看得见呢?她伸出手,隔着蚊帐往前一摸,触到的是坚硬的墙壁,这证明她确实是面壁而卧的。

  这时,一种啃吃东西的声音又在暗黑的室内响起来,谢晓婷感到头皮发麻,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无论如何,得翻过身去看看这寝室里究竟出现了什么。

  她压住心跳,悄无声息地翻过身去。寝室里有朦胧的光线,是窗帘后面的月光映出的。对面的上下铺都低垂着蚊帐,郭颖和卓然似乎睡得沉沉的,像消失了一样。奇怪的是,当她翻过身来的瞬间,屋内的咀嚼声也没有了。

  突然,她发现靠窗的椅子上仿佛坐着一个人。定睛再看,在泛白的窗帘映衬下,确实有一个坐着的人影。在这一瞬间,没有通过任何思维,她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谁?这一声“谁”像呼嚎一样撕破了室内的寂静。

  室内的灯“叭”的一声亮了,她看见郭颖撩开蚊帐大声问道:“谁在叫?”与此同时,她看见坐在窗边的人是卓然,穿着碎花睡衣,面向窗外,像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

  谢晓婷也撩开蚊帐翻身下床,她和郭颖面面相觑,然后共同将眼光盯向坐在窗边的卓然。

  “卓然!”她俩一起叫道。然而卓然纹丝不动,像凝固在那里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4

第四章


  世界上不少事物很难分清它的界限。比如说,
一杯清水在灯光下是透明的,而关灯之后,在漆黑之中它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再比如说生活与写作,在生活中会认为写作是一种虚拟,在写作时又会觉得当生活在纸面上呈现时才露出它本来的真实。

  我生活。我写作。我将郭颖告诉我的十四年前她在医学院读书时的奇遇记录下来,准备写成《背后有人》这本书,然而,一个叫严永桥的陌生人打断了我的写作。我说过,这事发生在6月19日深夜,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带全部停电,这个自称是桥梁工程师的汉子敲开了我的家门。他的黑雨伞滴着水。他告诉我刚刚发生在精神病院的恐怖事件。他个子高大,眼睛惊恐,仿佛在无人居住的医院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是他亲眼所见。他还自称是董枫的丈夫。那天晚上,当他弯腰帮我捡拾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稿纸时,我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的血管像蚯蚓突起,是一双有力的利爪。

  这就是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事实。然而,董枫的否认却让这事实变得像是影子。毕竟,二十六岁的董枫从未结过婚这事实更让人信服。 “我从不认识这个叫严永桥的男人,”董枫紧张地绞着手指说,“这太荒诞了!凭空钻出个我的丈夫,太荒诞了!”董枫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房内的卫生间出来。我说没发现什么异常。那么,刚才响起的“叭嗒”一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呢?我和董枫都听见了,不会错,这屋内肯定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也有点紧张,后悔不该在董枫的住处呆到深夜。本来,在精神病院打探了一个下午就有点累了,我该直接回家,把这些没有谜底的事忘掉才对,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非要接近这件事情的深处。现在,我感到害怕。

  如果说,昨晚出现在我家里的那个不速之客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又怎么会讲出真实的事情呢?在精神病院的女病区,走廊尽头那间已锁了几年的黑屋子,昨晚的雷雨中出现了烛光,一个女人正坐在屋内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头。这可怕的一幕被护士董枫遇见了,这是发生在昨晚的真实。董枫说:“这是我独自遇见的事,我敢保证,在现场除了我的影子,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并且,在事发后仅仅一个多小时就撞进我家,他怎么会知道我和我家的地址呢?我眼前又出现那人的形象:个子高大,眉毛很浓,眼光游移不定,手中的黑雨伞滴着水。

  并且,他还讲了些其他的事,我记起来了,他说董枫家的门外有个长衣长裙的女人,在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第一次说的是“注意,桥下有死人”,第二次说的是“黑啊,这屋子真黑”。说完,这女人就脖颈僵硬地走上楼去了。撞到我家的那个家伙说这女人讲的话都是预言。“没见过,”董枫听了我的转述后肯定地说,“我在家门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更没听见过这些疯言疯语。”“楼上的邻居,你都认识吗?”我问。董枫居住的这幢住宅共有七层,她住二楼,上面就还该有五层,从单元的楼梯上去,每层楼两户人家,上面总共还有十户邻居。我要董枫认真回想一下,在楼上的住户中,有没有类似神经质的女人,长衣长裙,走路时脖颈僵硬。

  董枫说,楼上的住户她都不认识,大家都早出晚归,从未有过来往,即使在外面遇见,也不敢断定是自己的邻居。但是,不速之客所描述的那个女人,她确实毫无印象。

  看来,这个脖颈僵硬的女人只能是那个不速之客编造的影子了。更可怕的是,那个自称为桥梁工程师的不速之客自己就是个影子。他飘进我的住处,给我讲一些恐怖的事情,然后,又消失了。这时,我想到回家,想到推开家门,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因为,那是不速之客坐过的地方,他还会出现吗?夜已经很深了,董枫的室内灯光柔和,将我正在吸烟的身影打在墙上和地板上,我有些害怕。

  董枫将一条方格披巾披在裸露的臂上,她的裙子单薄,显然感到了夏夜的寒意。这房内就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带浴缸的卫生间,转瞬就可以一览无遗的小空间此刻却显得危机四伏,尤其是刚才不知何处发出“叭嗒”一声后,这室内的寒意便渐渐升起了。一切都无法解释。已是半夜时分,我这样呆在一个单身女子的家里合适吗?我对董枫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告辞。

  她突地站起来,拉住我说:“别,别。”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我无声地又坐回沙发上。要在这半夜时分回去,我本来也是心存恐惧的,我甚至相信,如果我这个时候回去,走上楼梯,打开家门,屋内会正坐着那个昨晚来过的人。看来,不能轻易接待陌生人应该是一个准则。何况我还让他进了屋,听他讲了一大通离奇事件,这真是太轻率。我的一个朋友讲过,他要是在夜里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尽管对方有可能是打错了号码,但那种莫名其妙的问话总会让他久久难以入睡。由此可见,从丛林中走出的人对黑夜烙有很深的恐惧的印痕。但动物从不惧怕同类,而最让人惧怕的却是人——身份不明的人;夜路上撞见的人;死去的人;活着却又忽隐忽现的人。已是半夜过后了,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我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董枫露在裙下的腿,有一种木偶的感觉,这种不真实的意味像电流一样打得我意识麻木。我望着她的脸,清秀,很美,但有些苍白。她是谁?我突然在心里问道。董枫在沙发上伸了一下腰,开口说道:“余老师,我现在看到你眼镜片上的光,感到害怕。”我突然大声笑起来,只是这笑声我一点儿也不熟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5

  第二天早晨,
阳光明亮,世界一览无遗,这使昨夜的种种恐惧显得荒唐。

  我回到了我的家,我仅仅一夜未归,这屋子里就有了一种无人居住似的阴湿昏暗。我拉开所有的窗帘,然后环视屋子里的一切,沙发、书桌、烟缸,正在写作中的部分小说手稿,还有那把大木椅,所有的物件都不曾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我松了一口气,坐下来点烟的时候,却突然看见木椅旁的地板上有几个脚印。我走过去弯腰细看,脚印真真切切,有点像一幅神秘的图画。我用手比了一下尺寸,比自己的鞋码大得多,我想到了那个大个头的不速之客,这脚印是他前晚留在这里的吗?无论如何,我必须找到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冒充是董枫的丈夫?为什么知道医院的黑屋子出现了恐怖景象?为什么知道我的住址并且来向我倾诉?凭直觉,我感到医院的黑屋子是这个漩涡的中心。因为是董枫在这间长久闲置的病房外看见里面有烛光、有梳头的女人后,那不速之客才跑来向我讲述的,这件事显然与他有什么关联。而作为当事者的董枫,除了能记住恐怖经历外,对那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显然是一无所知。想来想去,我把解开这个谜的希望放在了吴医生身上,这个精神病院的主任医生,昨天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关于医院黑屋子的传闻,使我觉得大有问题。或许,是我和他谈话的地方不合适?

  我给吴医生去了电话,要他无论如何今晚得到我家来一下。“什么事?这样神秘兮兮的。”他在电话那头问道,口气非常平淡。我说,老弟,你一定得来,也许要出大事了。他这才略显惊讶地“嗯”了一声,说医院里事多得很,可能要来晚一点。

  人陷入某种危险境地时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挣扎,可有一种比喻却说,陷入沼泽时最好的办法是静止不动,越挣扎陷得越深。我是在和吴医生见面后想到这个比喻的,因为我的处境正被这个比喻不幸言中。

  吴医生是在晚上9点15分到达的。他穿着一件很休闲的短袖衬衣,少了他在医院里穿着白大褂时的威严和某种权威感。坐下后他便直接说道:“我知道你是被董枫的事吓着了。我已去董枫家看望过,她躺在床上,余悸未消,我给她讲了很多关于人的幻觉方面的知识,她似信非信,但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幻觉?”我吃惊地问,“董枫在那间长年上着铁锁的病房外看见的景象是幻觉?那晚上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她看见那间黑屋子有了烛光,烛光下有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她保证看到的一切绝对真实,用幻觉来解释恐怕太简单了吧?”

  吴医生对我的固执有点惊奇,他挥了一下手说:“我的大作家,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真实这个道理你懂吧。想想那间病房,几起病人自杀的事件凑巧都发生在那里,后来这病房就闲置了,长年锁着,这就给人的心理上造成了阴影。经过那病房,有时不禁要记起死去的人,单玲,唉……”这段话说到后来,吴医生有点自言自语。见他怅然的样子,我问道:“单玲是谁?”吴医生怔了一下,“单玲?你怎么知道单玲?”他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我说,你刚才不是提到单玲吗?我想她就是在那间病房里自杀了的病人之一。

  吴医生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点头。“哦,哦,是她,最后一个在那间病房里死去的病人,已有三年了,哦,三年了。从那以后,那间病房就闲置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闲置了,并不是因为那病房死了人,而是因为漏雨,你知道,这些房子都已年代久远了,雨水从楼顶浸下来,没法解决,那屋里始终散发着潮气。”我摸出烟来,递给吴医生一支,点燃以后,我问:“单玲多大了?” “十九岁。” “死前病情严重吗?” “精神分裂,常陷入恐惧中。”“她留着一头长发吗?”吴医生跳了起来,惊恐地望着我说:“你,你怎么知道?”我说是董枫看见的。前天夜里,那病房里有了亮光,一个长发的女人坐在里面梳头。“那怎么可能呢?”吴医生的声音有点失控,“我不是给你说过了,那是董枫的幻觉。单玲已死去三年了,你难道相信有死而复生的事吗?一个人发生幻觉是常有的事,我想董枫以后会明白过来的。”我的心此时狂跳起来。吴医生至少隐约证实了董枫的所见和三年前的死者是一个人,并且,我知道这不是董枫一个人的幻觉。我尽量镇静地说:“其实,黑屋子里出现恐怖景象,最先告诉我的并不是董枫,而是一个陌生人。”

  我将前天晚上发生在我这里的奇怪事件告诉了吴医生。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大个头的桥梁工程师,他带来的黑雨伞滴着水,他的眉毛浓黑,高大的身架与惊恐的眼睛很不相称,后者使人感到他仅仅是一只不堪一击的兔子。吴医生的吃惊本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更令我吃惊的事发生了。这里说“吃惊”真是轻描淡写,在我的经历中,这一刻让我恐惧无比,我感到头皮发麻,心脏急剧收缩。这一刻,我听见吴医生惊恐地说道:“严永桥来找你?不可能!他是我的病人,在一个月前就死了。准确地说,发现他的尸体是5月19日凌晨,在离医院不远的高速公路上。路很黑,又下着雨,尸体被高速驶过的车辆反复碾压,已惨不忍睹。他是头一天晚上从精神病院逃跑出去的。”

  我惊叫了一声,舌头有点发僵地说:“他真来过,前天晚上,他敲开我的家门,就坐在那把木椅上。你看地板上还有脚印,还有他带的黑雨伞滴下的水渍。”我看见吴医生的嘴唇也有点发抖。他说:“给我一支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5

  严永桥,
三十六岁,桥梁公司工程师。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性格孤僻,好妄想,病发时伴有暴力倾向。住院治疗三年来,躁狂症基本得到抑制,但被害妄想尚未消除,常有惊恐感,曾有数次逃跑举动,均被医护人员挡回。上月19日晚,趁医生查房打开铁门悄悄溜出,并翻墙跑出医院,在离医院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死亡。

  以上是吴医生对他的病人作出的病历式介绍。他坐在我的对面,深吸了一口烟后,对我讲述起他第一次见到严永桥时的情景。“三年前的一天,我正在门诊部值班,你知道,我每周必须到专家门诊值守一整天。下午3点左右,来了一个女病人,是农村女子,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陪她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是这女病人的丈夫。

  “女病人叫汪英,二十一岁,面容憔悴,眼神暗淡。据她丈夫介绍,自半年前她生下孩子后,便常常担心孩子会生病死掉。有时半夜会坐起来哭泣,语无伦次,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经初步诊断,我认为这是产后抑郁症之一种。为了将病因搞得更清楚,我按常规向她的丈夫询问了一些问题。比如结婚多久了?婚后生活如何?但她的丈夫除了回答我他叫严永桥,是桥梁工程师外,对其余的问题概不作答。“当我再次询问的时候,我发觉他目光发直,脸上的肌肉开始僵硬,凭我多年诊治病人的经验,判断这是精神分裂性病人的发病征兆。“这出乎意料,陪病人来看病的人是更重的患者。这使我对他代妻子所作的病情陈述产生了怀疑。我镇静了一下,对严永桥威严地说,你坐下来,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当时我看见他已经站了起来,我担心这种病人会有攻击性行为发生。 “然而,事情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我话音未完,这个高大的男人已经伸出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幸好我对这种攻击性病人已有不少经验,我沉着地用肘一击使他松手以后,便站起来想去制服他。没想到他后退一步嚎叫着举起了椅子,我听见哗啦一声,窗玻璃被他砸出去的椅子打得粉碎。这时,不少医生、护士涌进了诊断室,七手八脚将他制服,送进住院部去了。这样,他在医院一住就是三年。他妻子的产后抑郁症早好了,还常常来看望他。

  “死前,严永桥的病情已有了明显好转。清醒的时候,他甚至能安静地坐在病房里看书,他妻子每次来看他时总给他带一些书来,她说,她丈夫能看书病就快好了。有时,他在走廊上也能和其他病人作一些交流,比如讲讲晚餐的口味啦,天气变化啦等等,思维渐趋正常。只是,他不能与人多讲话,因为每次讲到后来,他就开始胡说,什么有医生要害死他啦,给他吃的药有毒啦,越说越离谱,嗓门也越来越高,最后总是被医生拦回他的病房才罢休。”

  吴医生在烟缸里揿灭了他的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很可惜,这种病人要是不自寻死路,其实是可以治愈的。”吴医生语气平静地作着介绍,但我听来却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毕竟,这不是一个一般的病人,而是一个已死去一个月而前天晚上又出现在我家里的鬼魂。作为见证人,我实在不知道对此该如何作出判断。

  “他死后,家属来处理后事了吗?”我的眼光扫过那不速之客坐过的木椅,落在吴医生冷静与困惑争执着的脸上。

  “先是我们医院的人员赶到现场的,”吴医生说,“因为根据他身上穿的住院服,交警首先给我们打来了电话。当时大概是凌晨4点多吧,我们便紧急清查住院病人,全部都在,就少了严永桥一个人。他的病床空着,衣物和日常用品都还在,看来是在匆忙中溜出医院的,我们赶到了出事现场,可怜的人,死得惨不忍睹。

  “他的妻子汪英是当天下午才赶到的,她家在离城两百多公里的山区,是我们医院的车去接她来的。到殡仪馆一看,她就晕倒了。幸好有医生在场,让她慢慢苏醒过来。死者单位的人也来了一些。

  “尸体火化后,汪英带着骨灰盒伤心地走了。走前到医院来过一趟,把死者生前的衣物书籍等杂物卷成一包带走。这女子真惨,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唉。”

  这就是关于严永桥生生死死的全部经过,吴医生的见证人身份不容置疑。如果相信人死后其分子原子不可能再重构人形,那么,前天夜里,闯进我这里来的那人是谁呢?我再次与吴医生核对了严永桥的身高、五官以及眉毛的浓度眼光的惊恐包括说话时低沉的嗓音,一切都证明我见到的确实是严永桥其人。对此,吴医生的幻觉理论也派不上用场了。因为我的冷静、客观等基本人格,作为精神病医生的他也是充分信任的。不可能设想,前天晚上,我在写小说时入了迷,于是看见有人走进我的屋子,然后与我交谈。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我从不知道他医院里的事,更不知道有一个叫严永桥的病人死去。并且,当天晚上,董枫在医院看见的可怕景象,闭门未出的我也是绝无知道的可能。而这一切,都是来人向我讲述的,他似乎什么都知道。而现在吴医生告诉我,这是一个一个月前就已死去的人。不可思议!我看见穿着短袖衬衣的吴医生额头上有了细细的汗珠。显然,他也无法解释这一事实。当一个医生也对这种生死之谜感到害怕时,我的理智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说,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我宁愿去住旅馆,也不愿呆在家里担惊受怕。现在几点了?夜里11点5分,走,现在就走!多呆一分钟都不行。吴医生惶然地看着我,他说冷静点,也许是有人冒名顶替搞什么鬼吧。我说是有鬼,冒名顶替会长得一模一样?我站起身,将两盒香烟装进衣袋里,这是我的粮食。我说走,你回家,我住旅馆去。这时,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夜很静,那很沉的脚步声正一梯一梯地走上楼来。我呆住了,心在狂跳,手心里一阵冰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5

  人对下一刻要发生的事真是无法预测。那天晚上,
让我留在家里没出去住旅馆的人,正是随那沉重的脚步声上楼来的人。当时,我和吴医生都很紧张。在夜里11点,在那样的气氛中,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使我觉得屋外的楼道已是深渊,在深渊中浮出了严永桥的面容和他拎着的黑雨伞。同时,仅存一线的理性又使我侥幸地想着,也许是上楼的邻居吧。

  然而,脚步声在我门外停了下来,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同时响起“余老师”的叫声,我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声音我很熟悉,是张江这小子来了!我开了门,这个二十岁的小子带着一身汗气挤了进来,他1.78米的个头,却又生得小头小脸,集强壮与秀气于一身,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那种类型。张江是我去大学做文学讲座时认识的。这个物理系的小伙子却是一个文学痴迷者,写了很多东西,诗、散文、小说,什么都写一些,积了一大堆。他认为文学也是探究宇宙物理现象的有效途径。时间、空间、光、生命、消失和永恒,他认为文学也是探究这些不解之谜的工具。

  进门后,张江将肩上的大挎包放在沙发上略带歉意地说:“余老师,这么晚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不过,这事对我太重要了,我必须立即见到你才行。”

  张江的到来使室内的恐惧气氛有了缓解,吴医生趁机向我告辞,他说:“你就别去想住旅馆的事了,也许事情没那么可怕,用我们医生的话来说,根源找到后病就好治了,让我们慢慢来想一想,查一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他一边说,一边已开门走了出去,关门前又探头问道:“这楼道的路灯在哪里呀?”

  我走到门口,将开关指给他看。我看见他下楼的背影一晃一晃的,我说:“小心一点呀。”他答应了一声,拐弯消失在黑暗中。

  本来,这样晚了有客人来是会让主人不高兴的。但我正在为独自呆在家里害怕,张江的到来竟让我有点喜出望外。我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让他住在我这里,有个伴,心里踏实一些。

  张江全然不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坐下后,便表情沉重地给我讲起他自己的事来。 “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实的。如果上帝要作弄我,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啊!”张江的话没头没脑。

  我让他别急,把事情讲清楚点,可他说没法讲清楚,我隐约感到他是爱上什么人了。张江对此直言不讳。“是的,我爱她,但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她了,说来奇怪,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见不到她,我就完了。“当初见到她,纯属偶然。那天傍晚,我在窗口用望远镜闲望,你别笑我,我这样做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借此能旁观远远的人和事,非常有趣,并且,有点儿刺激。我的镜头里是一座远远的楼房,我像看电影一样扫过那些窗口和阳台,突然,一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女人强烈地吸引了我。她当时正伸手去掸晾在高处的衣服,可能是想掸平衣服下沿的皱折吧。她踮着脚,头向后仰,手臂举着,啊,那形象简直就是一幅油画,她的长发瀑布一样垂下,她脖颈柔滑,胸脯优美,她转身的动作像风一样轻盈。我看呆了,直到她走进屋里,消失在玻璃和窗帘后面,我仍然长久地望着那个阳台,几件女人的衣服晾在那里,漂亮、轻柔,像天使入浴后晾在池边的薄纱,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甚至也能闻到那些衣服散发出的一种幽香。

  “从那以后,我一天望不见她就像掉了魂似的。除了到学校上课,每天早晚我都会站在我家的窗口,从窗帘缝中用望远镜望远处的那个阳台。幸运的是,每天总会看见她一两次。她有时是到阳台上晾衣服,有时是给盆花浇水。虽然每次都是短暂的一现,并且隔得那样远,但一望见她我的心还是咚咚直跳。

  “当然,更多的时候,那阳台是空空的,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关闭着,窗帘透着灯光。每当这样,我会对着那柔和的窗帘长久地想像,我想她正在看书什么的,穿着乳白色的睡衣,这使披在肩上的头发更加黑亮。她的这种样子,我在阳台上看见过一次,当时已是深夜了,她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凝思的样子,屋里的灯光射出来,她那乳白色的睡衣饱含弹性。 “有时,我将她看成我的姐姐,她年龄比我大一些,可能有二十五六岁吧,想到她做我的姐姐我感到很温馨,因为我如果病了什么的,她会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来关照我。但更多的时候,我想娶她,这样死也心甘。

  “但是,我至今并不认识她,我想和她见面,和她说话,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和办法。并且,连续两天,她再也不出现在阳台上了。屋里有灯光,表明她在家,却不见任何动静,我担心她是生病了。如果是这样,谁照顾她呢?她是一人独居,这点我敢保证,因为我从未在阳台上看见过另外的人出现。“两天了,通向阳台的门始终关闭着,阳台上晾着的几件衣服也一直不见她收回屋去。今天晚上,我突然望见她的一件衣服从阳台上被风吹下楼去了,可她在屋里,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突然来了勇气,转身出门,跑到了她的楼下。在暗黑的楼角,我找到了那件落下的衣服,我感到手心柔滑无比,那是一条丝裙,已粘上了一些泥。“我转弯找到了单元入口,上了二楼。她住在二楼我记得很清楚。借着楼道的路灯,我看见她的门边墙上贴着一张登记水电气的表格,上面写的户名叫董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名字。我正想敲门,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了一点,室内没有灯光,楼道的路灯从门缝射进去,里面半明半暗,我正想叫人,里面突然发出一声苍老而嘶哑的问话:‘你来干什么?'我抬头一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正对着房门坐着,她的一只枯瘦的手仿佛还对我扬了一下。我惊叫一声,连爬带滚地跑下楼来,那条丝裙大概也扔在那里了。”

  这就是张江的奇遇。他的到来给我带来双重恐惧,使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6

第五章


  意识对于人来说,
犹如太阳对于地球。如果没有那个光芒万丈的火球,地球将永陷黑暗之中,冰冷、死寂。十四年前的那个黎明,对于大二女生卓然来说,意识与神智的太阳已不可能再升起了。她坐在寝室的窗前,穿着碎花睡衣。窗外是医学院的校园,在黎明中依稀可见的树木、人工湖和后山,但她看见的只是烟雾。

  她是在夜里什么时候起床坐到窗前的,没人知道。郭颖在她的下铺睡得很熟,对面床上的谢晓婷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过一阵阵奇怪的咀嚼声。黎明时分,谢晓婷隔着蚊帐看见了这个呆坐的人。郭颖也被谢晓婷的惊呼声惊醒。她俩翻身下床,看见卓然木偶似的坐在那里,嘴角浸着血迹,那是由不能自制的磨牙咬伤的。

  “卓然!卓然!”俩人摇着她的肩头喊。但卓然仿佛毫无所知,眼睛大睁着,目光呆滞地望着正前方,突然开口说道:“啊!背后有人!”她一边说一边跳了起来,不断往后退,椅子绊倒了她,她便顺势在地上爬了起来,最后,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

  卓然疯了。

  作为医学院的学生,郭颖和谢晓婷都知道这叫精神分裂。意识和神智的太阳已在卓然的大脑中沉没,代之而起的是茫茫迷雾和深渊般的黑暗。

  这事实令人难以接受。小妹妹般的卓然聪明、秀气;上课时像个听话的孩子;洗衣时高兴起来,会将水弹到郭颖的脸上,惹来一阵青春洋溢的打闹声;躺在床上看爱情小说时,稍不控制就会看得泪流满面,那种柔情惹得谢晓婷打趣道:“卓妹妹好可爱啊,下辈子我要是做男人,一定要娶你。”

  卓然的精神分裂惊动了整个学院,教室里、食堂里和走廊上,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同班的同学们则川流不息地到寝室来探望,尽管卓然已被送到医院去了,她的家人已从外地赶来守护着她,但同学们对这间卓然住过的寝室还是都想来看一看,当然,更多的还是想听听郭颖、谢晓婷这两位室友的讲述。

  她们讲到了卓然的梦话、洁癖似的淋浴、深夜的梦游,同学们运用已学到的医学知识分析着、争论着,都想从中找出点令人信服的病因。她们还讲到了卓然从后山上捡回来的发夹,以及谢晓婷在后山发现的断手……当然,实际上是一只填满沙土的橡皮手套,同学们对此惊奇不已。当郭颖讲到在后山的树枝上发现一条长丝袜时,不少男生笑了起来,一些女生红了脸。谢晓婷隐隐感到这里面有肉欲和野合的意思,但她仍然感到迷惑,她说:“这不合常理,就算是有人激情所至做了什么傻事,也不会将这丝袜扔在后山作展览呀。“一个叫柳莎的女生说:“那也不一定,做那种事时,是可能将什么都忘记的。”

  高瑜立即插话说:“你一定是有这方面的经验吧?”这位高大的男生不会放过任何和女生开玩笑的机会。

  女班长路波用胳膊撞了一下高瑜,不满地说:“正经一点,卓然无缘无故地精神分裂,我们大家得找找原因才对。”

  路波说话时瞪了柳莎一眼,心里骂道:“骚货,什么时候都想和男生调情!”她看见高瑜的眼光不断向柳莎身上溜,心想这种女人真是狐狸精。谢晓婷观察到了路波的心情,感到一阵开心,她想:“我还没讲是和谁一起发现那只橡皮手套的呢。你以为你的男友是白马王子么,其实是花花公子一个!”这时,何教授也来了,走进寝室便说:“奇怪奇怪,好端端的卓然怎么会精神失常呢?”何教授刚从医院回来,大家立即围上去询问卓然的病情,何教授说:“打了针,已经睡过去了。初步诊断她是受了剧烈刺激后造成精神分裂的。下一步,可能要考虑电休克治疗。”这时,屋角突然有人“哇”的一声大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吴晓舟捂着胸蹲在地上,脸色惨白。问他怎么了,他不断地摇头说:“别,别作电击,别作电击,那太残酷了!”他一边说,一边拉着何教授的手摇晃,仿佛即将要被束缚在病床上作电休克治疗的是他自己。

  何教授大惑不解地望着他说:“你怎么了,作为学医的学生,还害怕电休克治疗?”高瑜插话道:“晓舟是诗人嘛,惜香怜玉,电休克真让人柔肠寸断。”

  高瑜话音刚落,吴晓舟猛地站起来,挥拳就向高瑜打去。无奈他个子不高,手臂瘦弱,拳头打在高瑜的胸上只像在石墙上碰了一下。“你这个混蛋!流氓!白痴……”吴晓舟声嘶力竭地吼道。

  大家拉他坐下,为他这种情绪反常面面相觑。高瑜也因为这突然的狂怒怔住了,喃喃地说:“我没说什么呀。”何教授拍着手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寝室去好不好?卓然病得不轻,让我向她的室友好好了解一下情况,也许对治疗有帮助。”寝室里安静下来,郭颖、谢晓婷、何教授都坐下来,准备好好聊聊。路波也留在了屋里,作为班长,她对同学的关照的确是挺热心的。她紧挨着谢晓婷坐在床边,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是法国的CD,”谢晓婷心里判断着,“这时髦的女班长看来还挺有钱嘛。”

  何教授拿着那个银发夹反复观察着。“是卓然从后山拣到的?戴上后就头痛?”他疑惑地询问道。郭颖证实确实如此,她自己就戴过这发夹,后来也头痛、失眠。“据说,二十年前,文革中,有个女生死在后山下的防空洞里了,后来只发现了白骨、衣扣和发夹……”郭颖小心翼翼地提示说。

  何教授的脸色突然十分难看,像发生了胃痛一样。“这毫无联系,”他说,“这会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发夹吗?完全是你们的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简直是集体癔症!”几个女生面面相觑,不知道何教授为何生这样大的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6

  人对空间的感受非常奇怪,
仅仅少了一个人,这寝室就倍显空旷。卓然住进医院去了,夜幕落下后这寝室竟有点凉。谢晓婷冲完澡,穿着裙子在屋里转了一圈说:“漂亮吗?”

  郭颖知道这小妮子又有约会了。她紧张地说:“今晚你就别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害怕。” “哈哈,”谢晓婷显然心情很好,“我不出去,让他到这里来好吗?”

  这种方式郭颖当然是更难接受。想到对面的蚊帐里一整夜的亲昵声,那是没法叫人安心睡觉的。大一的时候,谢晓婷曾干过一次这种胆大妄为的事,第二天遭到郭颖和卓然的强烈抗议,从此不敢再“引狼入室”了。

  “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再决定同不同意你带他来。”郭颖提出这个要求,是想拒绝谢晓婷的荒唐提议。因为她知道,谢晓婷一般不会让她的“他”曝光。

  “说定了?”谢晓婷将手举在空中说,“那我就告诉你。”说完,她俯在郭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郭颖叫起来,“别理他!别理他!你简直鬼迷心窍了,这是个浪荡小子,你还和他去后山,原来如此,你们碰到的那个橡皮手套就是上帝对你的警告。”“嘘,”谢晓婷说,“小声点,我的姐,我和他玩玩罢了,没什么,路波还不是就和他玩玩,其实路波在外面早有男朋友了。”

  不可思议!郭颖赌气似的说:“随你便吧,只是那坏小子休想到这寝室里来,你们要去哪里呢?” “后山。”谢晓婷说,“你看星星都出来了,难怪大家都说医学院的后山是恋爱天堂呢。”说着,她抱歉似的在郭颖脸上吻了一下,“我的姐,在屋里别害怕,我一定早点回来。”

  其实,郭颖比谢晓婷只大三个月,但谢晓婷嘴甜时就叫她“姐”,弄得人生不起气来。

  “我倒不害怕,”郭颖说,“只是后山上阴气沉沉的,你别被什么魂绊住了就行。”

  “别吓人了!”谢晓婷在她背上擂了几下说,“我们都是学医的,还相信什么魂啊魄啊的?”话虽这么说,谢晓婷临出门时还是有点心虚,她自我壮胆地说:“没关系,还有他呢。男人阳气重,鬼魂沾不了身。”这种约会是一种什么吸引呢?让人胆大妄为、一意孤行?郭颖将门关上,独自在灯下发了一会儿愣。

  然后上床,放下蚊帐,随便拿起一本书来翻翻。她没关寝室里的灯,她觉得这样安全一些。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上铺也不会有卓然翻身的动静了,当然,也再不会有卓然的梦话。卓然怎么了?她将翻开的书盖在脸上默想着,怎么会精神分裂呢?卓然曾在梦里叫道,“背后有人”,难道这屋里有什么影子惊吓了她?

  郭颖将书丢在枕边,侧脸从蚊帐中望出去,屋内空空荡荡,谢晓婷的床上胡乱扔着一些衣物,是她临走时选择衣服时丢在床上的。郭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衣物,衬衣、牛仔裤、胸罩、短裙、连裤袜……她心里无端地紧了一下,想到在夜半的后山上,从树上悬挂下来的那条滑腻的东西,她无端地觉得那是死人的遗物。

  她不想再看这些东西,伸手关了灯,屋子里瞬间漆黑之后,随着眼睛的适应慢慢朦胧起来,外面的走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郭颖从枕头下摸出表来,凑在眼前看了一下,凌晨两点零五分,“是什么人在走动呢?”她心里不禁咚咚直跳。

  此刻,她强烈地希望谢晓婷快点回来,多一个人,这屋里就会有生气了。

  她合上眼,想像着谢晓婷和高瑜快上山了吧。她想像着那些石阶,那些黑色的树林和灌木,他们躲在什么地方呢?对了,一定是上次发现“断手”的那地方,在山顶的凉亭西面,穿过一大片密林,那个仿佛是绝路的地方。那里真是个隐秘之地,恋人们真是无孔不入,什么偏僻的地方都找得到。

  进入大学后,真是自由了。郭颖想起中学时期,即使到周末要和同学们聚一下,也会遭到家长的盘问。“都是些什么人?男生还是女生?到什么地方玩?多久回家?”这些问题使郭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犯人。所以,她宁愿呆在家里,以免听那些拷问。只有到姐姐家可以自由来去,她想到了姐夫,想到了那个周末的下午……郭颖在蚊帐中翻了一个身,她感到有些燥热。她突然羡慕起谢晓婷来。进入大学后,自己虽说是自由了,但反而没地方可去,每天除了教室就是寝室,最多也就去图书馆坐一会儿。天热了,有时晚上到后山散散步。

  她又想到了后山。谢晓婷此刻在做什么呢?想到这点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已经二十岁了,有人说二十岁的女孩如果还是一张白纸就是老土,说这些话的人仿佛都很自信、很快乐。

  她缺乏自信吗?似乎有一点。她没有谢晓婷那样的细腰。细腰衬得谢晓婷的胸脯和臀部都很迷人。不过,有一次冲澡时,谢晓婷突然闯了进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对着她的身体看,还说:“郭颖你知不知道,男人其实最喜欢你这样的身子。”她当时觉得谢晓婷的话有点下流,因为她发现谢晓婷说话时,眼光正盯着她过于硕大的胸脯和屁股。郭颖在蚊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室内的空气显得闷热,可能是窗户关得太死了吧。她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户。

  从窗口望出去,校园树影婆娑,空无一人。后山像一堵黑墙似的挡在远处,树尖之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突然,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后山中走了出来,是谢晓婷吗?她盯着那影子移动,当那人影走到人工湖边的路灯下面时,她看清了那是一个男生,吴晓舟!ノ庀舟和谁谈恋爱了?郭颖抱着这种好奇心在窗口一直张望着。可是,直到吴晓舟回男生宿舍后很久,下山的路上也没出现任何人。

  吴晓舟,他单独在后山呆到凌晨干什么呢?郭颖想起了他写的诗,将丝袜描绘成毒蛇,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6

  人们普遍都有靠墙而坐的习惯,
这是否来源于丛林时代的安全意识,还有待研究。但不管怎样,当背后空空荡荡时人会觉得不踏实。那天凌晨,郭颖伏在窗口观望后山时,她的背后却是室内的虚空。她突然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感觉到这点的时候,身体已出了冷汗。她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来,室内空无一人,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刚才那种被拍的感觉是那样真切,她的心里一阵惊跳。

  房门也是关得好好的。她走过去开了门,走廊上亮着灯,但仍是空无一人。当时是凌晨3点,不可能有人走动的。她望着走廊的尽头,似乎有一个人影,确切地说,是走廊拐弯的那边有一个人,而灯光将那人的影子投在了正面的走廊上。

  谁站在弯道那边呢?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挑战似的冲动使郭颖走了过去。她故意将脚步走得很响,可那拐弯处的人影仍然一动不动地映在地上和墙上,显然,站着弯道那边的人一点儿也没理会她很响的脚步声。

  离弯道只有两步的时候,郭颖故意咳了两声嗽,然后鼓足勇气一步跨了过去,弯道那边的走廊上仍是空无一人,沿走廊的窗户边,有人在铁丝上晾挂着一件衬衣。

  郭颖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惊恐感到好笑。但是刚才,肩膀上被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她转过弯重新回到寝室,看见谢晓婷已经溜回来了,正弯腰收拾她凌乱的床铺。“上厕所去了吗?”谢晓婷头也不抬地问。

  郭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打趣道:“天还没亮怎么就回来了?玩够了吧?”谢晓婷红扑扑的脸上毫无倦意,她对郭颖伸了一下舌头,说:“还不是回来陪你呀,你一个人,不是害怕吗?怎么,遇到鬼没有?”

  郭颖说:“我才不怕什么鬼呢。你倒是要小心点,长得那样漂亮,鬼都会爱上你的。”谢晓婷上了床,坐在蚊帐中,她要郭颖也钻进她的蚊帐坐一会儿。她将手放在郭颖的膝盖上,狐疑地问道:“你说,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从谢晓婷迷惑的表情中,郭颖预感到她在后山又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这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下面,是谢晓婷的讲述。

  “晚上10点左右,我和高瑜在后山的凉亭见了面。他带我去老地方,我说那个地方太僻静了,况且,上次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莫名其妙的橡皮手套,我现在想着还害怕。高瑜说那就另外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离山上的小径还是要远一点,以免被另外的同学撞见。“他拉着我的手在树林中东弯西拐,有树叶不断碰到脸上,我感觉到光线越来越暗。他说好了,就这里吧。“我们坐下。夜露使地上的青草已有些湿润,但我们并不在乎。我靠在他的肩头,从黑色的树叶缝隙中能看见一颗星星,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依偎着,他让我体会到暗黑之中最神秘的激动和快乐。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显得遥远,显得不真实。你别笑我放纵,我对他还是有防线的。在这最后的防线上,无论他怎样恳求,我也不会答应。男人在这点上像一条狗,你让他吃够了他会很快跑开;相反你把他要吃的东西举在手中,他会长久地围着你转圈。哈哈,你认为我很坏是不是?其实男人更坏,至少对高瑜这种男人应该这样。

  “后来,他不高兴了,便说我并不爱他。我说别说‘爱’这个字好不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尽管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就这样吧,别不满足。“说这话时,我正很舒服地躺在他的腿上,当我无意中转了一下头时,突然看见在我们侧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侧身坐在一条石凳上,一动不动。

  “我示意高瑜看,他也看见了,并凑在我耳边低声说,不知是哪个年级的女生在等男朋友。高瑜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是,我们来这里时并没有看见有人呀。如果她是后来者,怎么会坐在离我们这样近的地方呢?约会者一般不会这样选择地点。

  “想到我和高瑜刚才的一番亲热,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如果都被她看见了,怪难为情的。这个女生也是古怪,这样大的后山,什么地方不可以坐啊,偏要坐到我们附近来。“高瑜又凑在我耳边说,也许是来偷窥风情的,别理她。我说别用你们男人的心思判断女人。他说女人也有欲望啊。一边说,一边又将手伸进我衣服里抚摸起来。我说,这样不太好吧,他不理我,并且将我的衣服推上去,在我的胸部吻起来。第一次约会时他就知道,这是我给他的最大限度。我闭上眼,全身像通了电似的兴奋。

  “突然,我警觉地睁眼向侧面望去,奇怪,那白色的人影不见了。我推起高瑜的头说,你把那女生吓走了。高瑜抬起头,怔了一会儿说,不对啊,这人怎么来去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呢?说完,他便推开我,站起身来,向那女生坐过的地方走过去察看。很快,他便返身叫我,那声音有点惊恐,我赶快跑过去一看,那白色人影坐过的地方,原来是一片水洼,更没有什么石凳,她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呢?

  “面对着这片积着雨水的林中洼地,我和高瑜都怔住了。我们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便拉着手走下山来。路过防空洞的入口,封在入口的那堵墙黑糊糊的一片,像一张紧闭的大嘴。我突然感觉到那女人就是从这洞里出来的。20年前,文革中死在这洞里的女生据说就是穿着白衬衣。老校工也曾说看见过穿白纱的女人,在天亮前的后山凉亭上。老校工在惊奇中咳嗽了一声,抬头再望那女人就不见了。

  “高瑜说我是胡思乱想,但刚才出现的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也无法解释。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你说,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独自在那里出没?

  坐在寝室的蚊帐中,谢晓婷的讲述使郭颖迷惑不已。她动了动身子,谢晓婷一把抓住她说:“别回到你的床上去,我一个人害怕。”

  再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郭颖侧耳听了听,室内和整栋宿舍楼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7

  天亮之前,
寝室里的暗黑不断加深,大概是那弯清冷的月牙已经落到后山那边去了吧。挤在谢晓婷的床上,郭颖感到眼皮发沉,她强令自己,睡吧睡吧,上午还有整整三堂课要上呢。迷糊之中,谢晓婷一阵阵抽风似的悸动老将她碰醒。她拍了拍谢晓婷的脸颊说:“怎么,做噩梦了吗?”

  谢晓婷睁开眼说:“我根本就没睡着,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走动。”

  郭颖故意提高声音说:“这屋里有人吗?这是你的幻觉。”

  谢晓婷说:“我还听见卓然的铺位上有人翻身,是卓然回来了吗?”“怎么可能呢?”郭疑在黑暗中朝蚊帐外面望了望,“卓然早住到精神病院去了,你别胡思乱想。”谢晓婷突然将脸埋在郭颖的身上,轻声问道:“你说,卓然会死吗?”这是谢晓婷在天亮之前的惊恐中一句无意的问话,没想到后来竟应了验。郭颖后来回忆起谢晓婷的这一预感时,才真正感到害怕。卓然是在这个晚上之后一个月死去的。当时正快到暑假,还没离校的同学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震惊。据说卓然是回家后遭遇不测的,当时病情已有所稳定,医院认为可以回家继续治疗了。她的父母也强烈希望能早日接她回去,他们认为卓然长期呆在精神病院里治疗效果未必就好。没想到,回家后少了医院的严格监督,卓然竟偷偷吞了不少玻璃铁钉之类的东西到肚子里去,内脏被完全破坏了,到大出血时才发现,已经晚了。

  当然,这是一个月以后才发生的事。在现在这天亮之前的暗黑中,谢晓婷只是恍惚地感到卓然的铺位上有种奇怪的动静。郭颖忍不住下了床,“叭”的一声开了灯,卓然所睡的上铺空空荡荡的。“你看,什么都没有吧?”郭颖站在床前对谢晓婷说,“你是在后山上受了惊,所以老是疑神疑鬼的。”说完,她重新钻进蚊帐,躺下后直叫快睡快睡,困死了。

  室内开着灯,谢晓婷安稳了许多,她像猫一样蜷缩在郭颖身边,不一会儿便似乎睡着了。郭颖却没有了睡意,刚才下床时看见卓然空荡荡的床铺,想到同室快两年的同学现在竟住进了精神病院,心里不禁升起一阵凄凉。

  屋子里暗黑无声,地球的这一面还没有转到迎向曙光的方向。郭颖感到自己和谢晓婷正睡在一道很深的裂谷里。毫无疑问,有一张模糊的大脸正阴毒地俯瞰着她们。刚才肩膀上有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的感觉,证明那跟随她们的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卓然一定是首当其冲,她还来不及说出她遇到了什么,她的神经已像琴弦一样折断了。现在,她像一把废琴一样躺在精神病院里,陷在那些非理性的哭喊、大笑和嚎叫之中,而自己也加入了那种叫人撕心裂肺的行列,多么可怕!想到这些,郭颖感到背脊发凉。卓然没来得及说出她遇到了什么,也许类似的东西现在正一步步向谢晓婷逼近。并且,自己也已经在这个可怖的边缘上徘徊了,从寝室到后山,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看来盯上了她们,并且采用一个个击倒的方式,先是卓然,现在,轮到谢晓婷和自己了。

  郭颖感到身体发抖,她紧紧抱住谢晓婷,这个罗曼谛克的美人儿在饱受惊吓后已昏昏入睡了。当感觉到谢晓婷结实的乳房正紧紧抵着自己时,郭颖突然想到“他吻了我的胸部”这句话。真是奇怪,想到这句话使郭颖的惊恐情绪慢慢地掉换了方向。看来,有一种东西是足可以对抗恐惧甚至死亡的。

  郭颖感到身体正渐渐热起来,那热量从谢晓婷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流向自己。她从谢晓婷的胸部间接嗅到一种异性的气味,那残留在谢晓婷身上的电流使她头晕目眩。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想到了中学时在姐夫家的经历,那是一种极度惊恐和兴奋的体验。她想,如果当时持续下去,足可以让人死掉的。

  那么,这种极乐园里的果实,是否天生和惊恐、死亡有联系呢?郭颖想到了后山,在这个冷静、有序的医学院里,那座林木茂密的后山却藏满了男女同学们的激情和不羁,而这仅仅是因为暗黑的后山可以为每一个人保守秘密吗?是不是,曾经深埋在后山下洞穴里的亡魂,散发出的气息像一种激素弥漫在后山?二十年前,正是郭颖、谢晓婷们出生的年代,四个学生――三男一女被关进了这后山下的防空洞里,这四人当时的身份是红卫兵组织勤务组成员,也就是头儿的意思。医学院是这个红卫兵组织的大本营。大本营被另一派红卫兵组织的炮火攻占后,头儿们自然性命难保。但这种死法没人能想到――被秘密地绑进防空洞里,用砖头水泥封住了洞门,以至无人知晓这一残酷的事实。直到八年过后,这秘密才得以曝光,但人们看见的只有白骨了。学院老校工讲到这些往事手就有点发抖,“一堆白骨,”他说,“还有衣扣、钢笔和一个发夹混在白骨中,惨啊!”关于“文革”,郭颖从书籍和长辈们的回忆中知道一些概况,但万万没想到,当时才刚刚出生的她,今天居然在校园里嗅到了这个久远年代的气息。一切都从卓然拣回那个发夹开始,那个不知谁失落在后山的发夹,它将卓然带到了精神分裂的迷雾中。郭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团!这个突然袭来的决定使她兴奋得有些发抖。她从谢晓婷身边坐起来,望见蚊帐外的暗黑已在变淡,天快亮了,后山又将显露在夏日的晨光中,可是,它的秘密潜伏在密林中,到晚上便随风而行,她一定要弄明白。

  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蚊帐,拿了牙刷毛巾去洗漱间,各个寝室的同学都还未起床,走廊上空旷得像是一条无人地带。她坚定地踏响步子,心里说,我什么也不怕!我要弄清楚一切,并且,就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去后山观察。

  郭颖后来所做的一切让胆大的男生们也瞠目结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7

第六章


  我的这本书始终写得战战兢兢。一方面,
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怪事搅得我头晕,从女生寝室到后山的那一片地带显得危机四伏,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郭颖至今心存疑虑,这增加了我试图在写作中发现真相的难度;另一方面,闯进我书房的不速之客严重干扰了我的写作。要命的是,吴医生证明这人是一个已死去的精神病患者,这使我对自己和自己的处境都产生了某种虚幻感。可疑的是,据吴医生介绍,这个叫严永桥的精神病人已住院三年了,他在一个多月前的夜里从医院跑出,死在夜半的高速公路上。既是这样,作为医院的护士,董枫怎么会表示从不认识这个人呢?

  更让人迷惑的是,我的那个年轻朋友张江在望远镜里爱上的女人竟是董枫。我详细询问过了,张江家住城南大道体育馆东侧,他在窗口用望远镜看见的那个女人所住的楼房在他斜对面一百米左右,是一幢杏黄色的七层住宅楼,他望见的女人住在二楼,窗帘是乳白色的,阳台上有晾衣架和六盆植物。一切都没错,那是董枫的家。然而,当张江昨夜推开董枫的房门时,怎么会是一个老太婆正对着他呢?

  真是邪了。我差点要怀疑是不是我正在写作的书触犯了什么,那些十四年前的鬼魂要借那个不速之客给我带来一连串的惩罚。

  无论如何,我现在连退缩的余地都没有,我必须搞清楚一切才能心安。

  上午11点,我举手敲响了董枫的房门。真是活见鬼,我现在要见董枫这样熟悉的人时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门开了,董枫站在我的面前。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绒浴衣,长发盘在头顶,眼睛里已有了往日的光亮。看来,她已逐渐从遭遇黑屋子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了。

  坐下后我说:“你精神好多了,怎么,医院黑屋子的事搞清楚了?”“在家睡了两天,”她说,“我想,也许是我的幻觉吧。当时是雷雨中,又是深夜,闪电打在窗上,也许让我看花眼了。那间病房长久无人住了,怎么会出现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呢?我反复想了,只能是我的幻觉。”

  “也许是吧。”我一边应和着,一边起身走向阳台的门,“通通气。”我推开了这道门,看见了阳台上晾着的几件衣物和花盆。

  夏日的阳光从阳台上射进来。我转脸问道:“你晾在阳台上的丝裙掉到楼下去了吗?”董枫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事奇怪极了。那裙子如果要掉,只能是往楼下掉的,可是不,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门外的楼梯上。今天早晨,我听见下楼的邻居在问,谁的裙子呀,怎么扔在这里?我开门一看,那不是我晾在阳台上的裙子吗?真是奇怪,我拾了回来,泡在水池里,还没洗呢。”看来,张江没找错地方。我把张江在望远镜里被她迷住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当讲到昨夜张江从楼下拾起她那被风吹落的裙子送上来,推开门却看见一个老太婆时,董枫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昨夜我没听见有人敲门呀!”我说:“据张江说门是虚掩着的,屋里没有开灯,屋里的老太婆正对门坐着,嘴里还说了句,‘你来干什么?’他吓得返身就跑,那裙子也就掉在楼梯上了。”这事实让人迷惑。如果说张江上楼时找错了地方,这裙子就不该掉在董枫门外的楼道上。那么,这里哪来的老太婆呢?而且,昨夜这门是虚掩着的,屋内没有开灯,一个老太婆正在暗黑中对着门坐着……ノ彝着董枫,鹅黄色的浴衣衬出极好的身材,长发盘在头顶,还散发出浴后的香味。这年轻的女子在夜里会变吗?一刹那间我脑海里掠过这个荒诞的想法,心里惊跳了一下之后随即感到好笑,看来,我也快让这些怪事给搞昏头了。

  董枫想了想说:“哪来的老太婆?那个张江是不是神经有问题,或者,他故意编造这个故事来吓我们?你想,躺在窗帘缝中用望远镜望女人,这说明他心里本身就有些阴暗。”

  董枫毕竟是精神病院的护士,对人的行为爱从精神方面作出解释,这是一种习惯。但是,我知道,事情还不是这样简单。

  我说:“不对。据我了解,这个爱好文学的大学物理系学生非常健康,别把正常人都想成你们医院的患者。至于在望远镜里的一瞥便迷恋上一个人,这对于一个敏感而富有想像力的年轻人来说,完全可能,正常得很呢。”

  董枫的脸上飞过红晕,她将眼光垂向地面,喃喃地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突然想到,董枫的隔壁邻居是什么人呢?会不会是一个老太婆,而张江昨夜上楼来走错了门。然而,董枫肯定地说:“没有什么老太婆。这幢楼别的邻居我都不了解,但隔壁这家我是知道的,住着一对夫妻,常人说的老夫少妻吧,男的五十多岁,女的二十多岁。平时,只有这女的一人在家,男的在外地办公司,每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哪来的老太婆?”为了证实隔壁的情况,我让董枫以借改锥修电器为由,敲开了隔壁的房门,我也顺便跟了过去。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站在门内,穿着白色的吊带背心,胸脯高耸。她的身后是一个漂亮的客厅。“改锥,”她笑吟吟地说,“我家没有这种东西。”说话时她望了我一眼,我想她一定把我看成董枫请来的电工了。“哦,”董枫应道,然后编造着说,“昨天有个老太婆在楼下找人,是你家的客人吧?”那女子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家没有客人来的。”

  回到屋内,我和董枫都陷入了迷惑,张江昨夜在这里的遭遇是怎么回事呢?我曾一度大胆地猜想,董枫租住的这套房子,以前也许有一个老太婆住过,后来,这老太婆死了,房东把屋子打扫干净,又租给了不知情的董枫。这想法一闪而过,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设想绝对荒诞,毫无道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7

  张江遇见老太婆一事,
之所以会让我违背常理地胡思乱想,是因为几天前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被医院证明是一个已死去一个多月的精神病人,这使我的理性崩溃,时不时地陷在一种幽暗的玄思中。

  就是这个已死去的人,在几天前的雷雨之夜,提着黑雨伞来见我,告诉我董枫在医院的黑屋子看见的恐怖景象后便悄然消失。

  这人死前,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而作为护士的董枫怎么会不认识他呢?还有,这个游魂似的人物还对我宣称他是董枫的丈夫,简直不可思议。难道,已死去的人也会像张江那样,从窗口望见一个女人便想入非非吗? “一个多月前,医院是有一个病人在深夜跑出去,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董枫侧脸对我说,“因为我长期只在女病区工作,对男病区的患者一点儿不了解,所以并不知道严永桥这个患者的名字。当然,他也更不会认识我,也不至于做他是我丈夫这种白日梦。关键的是,无论怎样他已在一个多月前死了,几天前来找你的人,只能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了。”我说:“但愿如此。可是我向吴医生讲述过来人的模样,吴医生肯定地表示,这人就是严永桥。”

  董枫望了望车窗外,说:“这人是不是严永桥,等一会儿就清楚了。”长途客车在山路上爬行,我约了董枫一同去严永桥在乡下的家。本来,要解开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之谜,是该我自己去奔波的,但董枫作为精神病院的护士,前去看看患者的家属,其到来的理由会使严永桥的家属觉得更自然些。并且,作为女人,她也许更容易从严永桥的妻子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河流,在两山之间,水流宽阔湍急。车上有乘客告诉董枫说,你们要去的鹰岩乡快到了,过了前面的大桥,河对面就是。这车上全是山民。我们在陆城县转乘了这辆开往偏僻乡下的客车,董枫在车上显得格外刺眼。她身着紧绷绷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亚麻色的休闲衬衣,个子高挑,长发披肩,以至于这些山里人的目光像看电视一样老盯着她。当听说她要去的地方是鹰岩乡时,竟有几张嘴争着给她介绍鹰岩乡的情况。

  汽车拐上了一座大桥,我看见桥头立着刻有“黑河大桥”字样的石碑。河对面出现了一片乌黑的屋顶,鹰岩乡到了。严永桥的家在松林村五组,离这乡镇还有七八公里的山路。这路飘忽出没在山谷中,身边有树丛和鸟鸣,人进入这里像一个豆粒般的黑点,其在世界上的重要性大打折扣。董枫折了几枝黄色的小花在手上,回过头来反驳我说:“你的这种感觉不对。人要是只是一种简单的动物,当然很渺小;但是人有智慧,有复杂的精神活动,有任何动物都望尘莫及的创造力,所以人是了不起的。”我说:“了不起的创造力中也包含着了不起的破坏力,是不是?”董枫笑了,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我不跟你争辩。我们说正事,你想过没有,严永桥怎么会娶个这里的女人做老婆呢?临走前我在医院查过他住院时的资料,老家在外省,毕业于建工学院,桥梁公司工程师。他怎么会把家安在这深山老林里呢?”

  这真是个谜。不过,快到他家了,从他妻子那里也许能了解到这一切。并且,我要看看严永桥的照片,以便确认他与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是不是同一个人。另外,这个已死去的人如果真能显形,他也一定会回家看看。

  我们是在下午3点左右到达松林村的。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指着山崖下的一座房子说:“哦,汪英就住在那里。”

  我们东弯西拐地顺着山道走下去。这是一座背靠山崖而建的房子,呈丁字形,侧面的那排房子没有前墙,是堆柴草的地方,另有一个猪圈,有猪在里面发出嗷嗷的声音。屋檐下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正用脏兮兮的手在玩玉米棒子。

  “汪英在家吗?”董枫对着屋内喊道。

  房门开着,但没人应答。我突然想,如果这时严永桥从屋内走出来,将会如何让人震惊。

  “谁呀?”一个身材壮实的女人从屋后绕了过来。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上衣,手上拎着一只很沉的水桶。也许这山里的女人还没有戴胸罩的习惯吧,她走路的时候,很大的胸脯便在衣服下一颤一颤的。

  董枫向她说明了来意,表示严永桥去世一个多月了,医院让我们来看望看望她。我们还将特地带来的几包香肠、奶粉送给她,说是给她和孩子补补身体。

  汪英有些木讷,只有眼光里流露出意外和惊讶。怔了一下才说:“太劳累你们了,这样远来看我。”

  我们进屋坐下。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种恐惧的感觉无以言说。因为我抬头便看见了严永桥的遗像,宽额大脸,眉毛很浓,正是几天前撞进我家来的那个人!天哪,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遗像下的案头还燃着香火,轻烟散在屋里,我感到鼻孔里有点发痒。汪英说:“这都怪他自己,不该从医院里跑出来。他倒是撒手就了,可我们孤儿寡母的,好苦啊。”

  汪英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眼睛。董枫这时却显得比我镇静,她对汪英说了些安慰的话,并表示要去看看严永桥的坟。坟就在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一堆新土还没有长出草来。坟前有一块很简单的墓碑,“严永桥之墓”这几个字使我触目惊心。

  这时,光线不知不觉已变得很暗。汪英望了一眼天空说:“要下大雨了,我们回屋里去吧。”空气已变得很潮湿,耳边是蚊子的嗡嗡声。我们回到屋里,汪英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鸡蛋来,走到灶台边要给我们煮点吃的,我拦住了她说:“我们一点儿也不饿,别客气了。”

  我背对着那张遗像坐着,开始和汪英聊天。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8

  山里的暴雨真是吓人,
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满山满岭顿时变成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这使我们在屋内说话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问到了这个山里妹子和严永桥的婚姻。是怎么认识的?汪英回答得很简单,只说是严永桥在这里修桥时认识的,就是我们来这里时经过的黑河大桥。五六年前,那里聚集着桥梁公司的几百号人,每逢鹰岩乡赶场时,这些修桥的工人便和满场镇的山民挤在一起,街上的生意都好了许多。严永桥就是在这个集镇上认识了汪英,并且很快便结了婚。

  汪英的讲述过于简单,这使我感到她在掩饰什么。并且,讲到严永桥时,她的语气里明显藏有一种冷漠和怨恨,而怀念的话一句也没有。

  暴雨急一阵慢一阵,没有停歇的意思,门外的山岭已是黑糊糊的一片。屋里已开了灯,汪英说这电是附近一个小水电站提供的,夏季还可以,到冬季水枯之后,便只有点油灯了。这场暴雨将我和董枫留在了这深山小屋里,天已黑了下来,只有明天再回去了。晚饭过后,汪英将那个三岁的小儿子抱在大床上哄睡,然后来到堂屋里,陪着我和董枫坐着。很明显,这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客人是没法在这里留宿的。

  我对汪英说:“董枫和你一块儿去睡吧,我就在这堂屋里看看书,一会儿就天亮了,并且,”我指了指屋角的一张竹躺椅说,“实在困了,我还可以在那里躺一躺的。”

  汪英不断地表示抱歉,又说没什么书给我看,只有从严永桥的病房里带回的东西中,有几本书,不知我喜不喜欢。“严永桥在病房里还看书?”我突然来了兴趣。

  董枫说:“怎么不可以看?精神病患者在清醒的时候,是什么都知道的,有的还可以下围棋,算计得可精明了。” “是的是的,”汪英接着说,“他住院三年,我每隔几个月去看望他一次。糊涂的时候,他见着我就很暴躁,说是医生要害死他,他没病,医生拿毒药给他吃等等。清醒的时候,他就呆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只是要些闲书看。这样,我就在书店随便给他买了几本书。他死后,这些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今夜只能这样凑合。董枫已去了汪英的卧室,我想着她和汪英还有那个小孩挤在这屋里惟一的大床上,一定也是怪不自在的。我呢?虽说没床可睡,可这间堂屋里却很清静,只是严永桥的遗像在正面墙上让我很不舒服。我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大张蓝色的塑料布,我抓起来抖了抖灰尘,便将它蒙在了那个相框上。这样好了,虽然墙上显得怪怪的,但我看不见那张宽额大脸,心里踏实多了。

  木凳上放着几本书,是汪英临睡前给我找来的。虽说这是严永桥的遗物,但想到能借此发现严永桥住院期间看些什么书,我便来了一种类似侦探的兴趣。这样,当我伸手拿起一本书时,心里也没有了害怕的感觉。

  但是,这本书的封面跳在我眼前的那一瞬,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这不是我写的那本《死者的眼睛》吗?严永桥住在医院里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令人恐惧的书?当然,这也许是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汪英在书店里随便给他选的。

  我知道严永桥为什么知道董枫了,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因为在《死者的眼睛》这本书里,我们的事都出现在书中,都怪我写得太真实了,明明白白地写出董枫是精神病院的护士,而我是一个对恐怖故事倍感兴趣的作家,这样,读了这书的严永桥便缠上了我,因为他发现了医院黑屋子里的恐怖,或者,他本身就很恐怖,这使我至今不能断定找我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影子?严永桥早已死了,遗像在家中,骨灰在坟里,多么可怕!

  我点燃一支香烟,在堂屋里高声地咳嗽了几次,我用这种可怜的办法给自己壮胆。从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了灯光,董枫和汪英显然也还没睡,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传出。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是汪英在哭,她们在谈什么呢?

  已是半夜过后了,这个深山小屋像是落入了地缝中,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我听见董枫说“睡吧睡吧”,然后卧室里便熄了灯。

  我吸着烟,在堂屋里踱着步子,像一只困兽。这时,卧室门轻轻开了,董枫走了出来,她拉我在屋角坐下,轻声说:“事情都清楚了,严永桥真该死,他害了汪英。”

  五年前,十九岁的汪英到鹰岩乡赶场。几年来家里积攒下八十多元钱,让她去给爱听戏曲的老父亲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汪英在供销社的商店里买好这台宝贝之后,又随不少村民去河边看热闹,这里正在修黑河大桥,吊车入云,机器轰鸣,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来来往往,场面很是壮观。大家都说,桥修好后,过河就方便了。以前这里是一个渡船码头,但涨洪水的时候,渡船也不敢开。现在好了,看的人都在赞叹。

  汪英看了一会儿,想到老爹正等着收音机呢,便急忙返身回家。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那片无人的山谷中强奸了她。这人就是严永桥。他从大桥工地一直跟踪汪英到了这片山谷,然后将她拖进灌木丛中,解下汪英的细鞋带捆住她两只手的指头,然后扒光她的衣服发泄他的兽欲。事完之后,汪英突然发现刚买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在刚才的扭打中被摔破了,她哭起来,要严永桥赔她这收音机。严永桥想了想说,明天你来这街上,我买一台赔你。

  当天晚上,汪英躲在屋后冲澡时被嫂子瞧见了,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乳头也破了,还浸着血。这事瞒不住了,全家人气得跳,她的大哥要去杀了严永桥。后来,大家安静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这人娶了汪英才行,不然到桥梁公司去告他,或者约上亲戚们,把他砸死在黑河里。

  董枫说:“严永桥是在逼迫下和汪英结婚的。他拿钱修了这房子,可每月只回来住上几天。后来,他便进了精神病院,一直到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8

  在这青翠的山中,
夜雨后的早晨显得特别明亮。汪英起了床,来到堂屋里时,对着蒙在严永桥遗像上的塑料布望了一眼。我赶紧解释说,昨夜我看见他的面孔有些害怕。汪英垂下眼说,没关系,不是怕别人指责,我也早想把那像取了,我恨他!

  这时,董枫从屋后的山洞边洗脸回来了,面容红扑扑的。她用眼睛示意我该返程了。毕竟,要走好几公里幽深的山路才到鹰岩乡,在那里搭乘路过的班车到陆城县,然后才能转车回城,够费周折的了。

  我想到三年前,汪英和严永桥就是从这条路到省城的精神病院来看病的。而据吴医生讲,当时是汪英患产后抑郁症,严永桥送她到医院的。凑巧的是,吴医生正在给汪英看病时,严永桥突发躁狂型精神分裂症,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严永桥发病之前,你发现他有过精神失常的迹象吗?”我显得很随意地问汪英,同时对董枫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表示我还有疑问要了解。

  汪英靠在门边说:“这之前他很正常的。修乡场外的那座黑河大桥,他还是个小头目呢。我和他结婚,村里人都说我找了个好丈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得那种病。”

  我说:“你生下孩子后,怎么会得抑郁症呢?你当时成天担心孩子会死,有什么原因吗?”

  汪英又将眼睛盯着地面,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搞的,成天就担心孩子,心里非常害怕。到后来实在不行了,我父母和大哥就让严永桥带我到省城看病。”

  “吴医生很快就治好了你的病?”我问。

  “是的,”汪英理了一下头发说,“他给我开了些药,说只是辅助作用,其实,我并没有病。吴医生讲得我心里透明,他说我并没有什么病,担心孩子会死实际上是严永桥给我造成的。因为孩子出生不久,他一回到家又像结婚后那样对待我。我和他在一起后,他一直就这样折磨我。他总要把我的手捆起来,折磨得我要死。我恳求他说,我已是你的老婆了,你不用强迫我也行啊。他却反问我说,这样做你不是感觉更好吗?天哪,这个人全是坏心思。我给嫂子讲过这些事,可嫂子叹了口气说,咱们做女人的,只能听丈夫的了。后来怀上了孩子,我终于有了清静日子。可是,孩子刚生下一个多月,他又照以前那样做了,整夜折磨我,孩子在摇篮里哭他也不管,我又动不了,我总觉得孩子会死在摇篮里。吴医生给我讲得太清楚了,我没有病,都是他给我造成的。”

  汪英停顿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是医生,我给你们讲这些也没什么。他住院期间我去看望时,吴医生还给我讲,他这种病是从小就有病根的,不可能完全治好,并且劝我另嫁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他说得倒轻松,男人又没死怎么另嫁人?这在我们山里是不行的,离婚是羞死人的事。现在他死了,我仍然不想再嫁人呢,我想一个人过轻松日子,并且还有孩子,够了。” “那天在门诊室,他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呢?”我还是觉得有疑问。“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汪英说,“当时我正在给吴医生讲病情,吴医生听完后,又向他了解

  情况,说着说着他们就吵了起来。不过我当时感觉严永桥还是很正常的。”

  “他们吵些什么呢?”我问。

  “好像是关于严永桥有没有精神病的问题。吴医生说生病的是他不是我,严永桥说他胡说八道。吴医生说看你这狂躁劲,病得不轻了。”

  “所以,严永桥就去掐吴医生的脖子,”我补充说,“并且,他还举起椅子,砸碎了门诊室的玻璃窗?”

  “不对啊,”汪英回忆说,“当时是发生了抓扯,严永桥说他不配做医生,要推他出去,吴医生又在推严永桥,混乱中我看见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的。我当时惊呆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立即就拥进来很多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扭住严永桥的胳膊,说这种躁狂型病人太厉害了。他们按住他给他打了一针,然后就架着他,到住院楼去了。”

  汪英的回忆让我大为震惊!怎么会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呢?这不合常理。吴医生给我讲得很清楚,严永桥是个潜伏性的躁狂型精神分裂患者。那天,可能是反复询问汪英的病情刺激了他,使他突然失控而发病。他扑上去掐吴医生的脖子,还举起椅子砸窗玻璃,吴医生说,这是躁狂症的典型表现。住院期间,这人时不时地嚎叫也证明了这一点。

  是汪英的记忆有误吗?有可能。当时汪英正在抑郁症期内,严永桥砸窗户的举动让她害怕,她希望这不是严永桥干的,这愿望残留下来以后,便不知不觉修改了她的记忆,以致把这举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但是,如果汪英的记忆是真实的,又该作何解释呢?吴医生自己砸碎了窗户并说是严永桥干的,无非是想证明严永桥的躁狂症非常严重。当然,窗户砸碎后,拥进门诊室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吴医生会这样做。不管怎样,严永桥当时一定很激动,面红耳赤,双手发颤,这些都符合躁狂症的特征,那么,是严永桥砸了窗户,对此谁也不会怀疑。于是,按住他,将镇静剂注射进他的血液,然后架进住院部。镇静剂药效过后,这人一定会狂叫怒骂,于是对他用电击,医疗术语叫“电休克疗法”,接着这人几乎是死过去,醒来后,头脑里非常安静,一片空白,看见医生进来时,听话得像一个乖孩子。

  在返城的车上,我的头脑里就堆满这些混乱的想法。一切混乱都从那个雷雨之夜开始,严永桥拎着黑雨伞撞进我的家。而现在,我看见了这人的遗像,和来我家的是同一个人。千真万确,多么可怕!而这人生前是否有精神病呢?汪英的回忆和吴医生的讲述又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卷入的漩涡在扩大,并不断加深。

  “肯定是汪英记错了,”董枫坐在我的旁边说,“吴医生怎么会砸窗户呢?荒诞透顶。”我侧脸看着董枫,这个有着模特儿身材的女护士此刻也让我感到陌生,我想到了医院的黑屋子和张江撞见的老太婆,我觉得头脑里晕乎乎的一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9

第七章


  世界上有些东西,
要找回它的真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好比一张纸被烧成灰烬以后,要找回它的原形只会让人陷入绝望。十四年前,卓然由恐惧而导致精神分裂就有些类似于这种情况。因为真相她自己已无法述说,但她的两个同学——郭颖和谢晓婷,显然还留在笼罩过她的阴影中。卓然用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还遗留在她们的寝室里,再加上遗弃在暗黑的后山中的橡皮手套、像蛇一样滑腻冰凉的丝袜、来去飘浮的身着白纱的女人……这些都让郭颖和谢晓婷夜里失眠。

  郭颖给买回的电筒装上了新电池,她执意要去后山探秘,并且,好说歹说把谢晓婷拉在了一起。这天是周末,按习惯谢晓婷是要外出的。在学院的大门外,每到周末的傍晚,就会有锃亮的轿车停在那里接走漂亮的女生,这一事实让同校的男生们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10点,郭颖和谢晓婷在半明半暗中向后山走去。因为以前发生的玄乎事件都在夜半时分,郭颖认为现在上山还早了点,但谢晓婷直嚷着天气太热,早点上山去凉快凉快。

  天气是很闷热,云层很低,说不定有场暴雨。郭颖穿了件黑色的小背心,外罩一件休闲衬衣,这使她的胖身材得到极大的修饰,飘逸之中,顶多是显露丰满而已。谢晓婷穿着一条短裙,上身随便配了一件T恤衫,她的这种曲线优美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女生们最羡慕她的就是这点。

  二人结伴而行,引起了一群刚下山的男生的注意。他们向她俩行着注目礼,有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杂乱的笑声。

  “这些小公鸡,想打鸣也打不好。”谢晓婷对着背后的打闹声说,“别理他们。”

  郭颖被刚才那些眼光盯得很不自在,幸好是在夜里,不然会脸红的。当然,白天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文质彬彬的男生到夜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厕所里的那些下流文字,很可能就是这些男生写的。”谢晓婷凑在郭颖耳边说,“这些人的雀雀长醒了,慌得很。”

  郭颖感到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推了谢晓婷一掌说:“你坏!”

  谢晓婷笑着说:“我说的是知识,在医学院读到大二了,你还不知道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郭颖当然懂得,即使在做人体解剖实习时,面对人体器官她也从没产生过羞怯感。但这不同,实际接触到异性是另一回事。

  她俩一直上到山顶,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这里视线开阔,密匝匝的树林在她们脚下起起伏伏,深藏着郭颖希望了解的秘密。她准备夜半时分再深入下去,如果再发现涨鼓鼓的橡皮手套,或者搭在树桠上的长丝袜之类的东西,便拾回去认真研究。当然,郭颖最希望遇见的,是谢晓婷看见过的来去无声的女人,郭颖将在发现她的第一时间用电筒的光柱罩住她,然后和她对话。很有可能,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是她扔在后山的,卓然的头痛以至后来的精神分裂,将会与这女人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这影子真是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魂灵呢?”谢晓婷怯怯地问。夜越来越深,她已意识到陪郭颖来冒险是一个错误。“哈哈,你也是医学院大二的学生了,还不懂这些?”郭颖用谢晓婷刚才的话来回敬她,“人的生死界限,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可怕。”

  郭颖回忆起她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心脏病住院的父亲在夜里去世了,她是在病房里守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种令人心碎的场面也是她后来报考医学院的理由。

  那一夜下着暴雨,母亲、姐姐出差远在异地,只有她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紧张的抢救工作结束了,各种医疗器械开始撤出病房,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部已蒙上了白被单。郭颖在床边哭得天昏地暗,后来,护士将她劝到了值班室,这里有一张小床,护士叫她在这里休息,她听见护士们议论说,管太平间的人没找着,只有天亮后再运父亲的遗体去太平间了。

  半夜过后,郭颖悄悄溜出了护士值班室,回到了父亲的病房。她无端地认为父亲如果有一个儿子,此时一定是守在他身边的。那么,作为女儿,她也能这样做。她要陪伴着父亲一直到天亮。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病房,在父亲的床边坐下,突然,一种无法遏止的巨大悲痛再次袭来,她伏在父亲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她掀开白被单,用手抚摸父亲的脸。护士们再次拥了进来,安慰她并劝她离开,她几乎是吼叫着说:“不!”

  就这样,她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凉的手一直到天亮。从那以后,郭颖对暗黑和死亡不再恐惧,有时在夜里听见家里有什么响动,她便会从容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希望父亲的身影出现,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事。听完郭颖的讲述,谢晓婷瞪大眼睛说:“你太胆大了!”

  郭颖说:“不是胆大,如果是你父亲,你也会做到的。”

  谢晓婷认真想了想说:“我做不到。一个人守着遗体到天亮,我会崩溃的。”郭颖取笑她说:“你父母白养你了。”

  这时,谢晓婷的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紧张地说:“有人!有人!”

  郭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一片黑色的树影中,显露出凉亭的轮廓,一个人影在凉亭的柱子旁晃动。

  “别大惊小怪,也许是谈恋爱的吧。”郭颖拍了拍谢晓婷说。ァ拔铱床幌袷翘噶蛋的,”谢晓婷说,“我注意那凉亭

  很久了。一直是一个人影。开始我没觉察到,因为那影子凝固在那里没动,像一根树桩,现在他动起来了,我才确认是一个人。你想,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郭颖看了看表,夜里12点15分,她心里格登一声。看来,夜半之后,这后山上总要出现点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我们悄悄地走过去看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9

  午夜的后山,
除了山顶还浸着一些微光外,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没有风,云层低得像压在头顶上似的,闷热无比。从这山顶到远处的凉亭,中间隔着很深的沟谷,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松树和灌木,现在看去,只是一大片密匝匝的黑影,里面没有路,加上曾有人在林中发现一条长蛇的传闻,郭颖和谢晓婷是害怕在这夜半时分穿过这片密林的。

  从这山顶到达凉亭的另一条途径是从山后的一条石阶下到山脚,再贴着山脚绕到凉亭的方向,那里有一条上山的石阶。

  只有选择这条迂回的路了。

  正要起身,谢晓婷突然从郭颖手中抢过电筒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先留在这里,我见了凉亭上的那人后,一定会过来接你。”

  郭颖大吃一惊,说:“怎么,你吃了豹子胆了,不怕凉亭上那个黑影是鬼,把你抓了去?”バ幌婷清脆地笑起来,说:“给你说实话吧,我已经感觉到了,那人是何教授,准是他,我以前在夜里的凉亭上就遇见过他两次,奇奇怪怪的,一个人在那里转悠,说是天太热出来乘凉,但这显然是托词。我现在过去,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我感觉他心里好像有什么秘密。”

  “不只为这事吧?”郭颖感觉到了谢晓婷的另一种心思,便打趣道,“好,成全你,良宵佳人,哈哈!不过得快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还是回寝室等你?”

  谢晓婷说:“你坏!师生恋,可能吗?我只是去说几句话就回来,你呆在这儿别动。”谢晓婷从山后的石阶走下去了,她要从山下绕到凉亭那边去,郭颖看见她的手电光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便被树林吞没了。

  这谢晓婷也真奇怪,在校内有高瑜这样的帅哥相好,校外呢,每到周末总有高档轿车来接她,也都是异性追求者无疑。但她却对年届五旬的何教授藏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有一次她对郭颖说过:“真要嫁人,何教授这样的男人才值得选择。”

  对谢晓婷的这种判断,郭颖感到能够理解。何教授在学院里主讲心理学,瘦高的个子,讲课时眼睛特别有神;在他的眼中,人是由骨肉堆成的一个精神实体,意识、想像、智慧,以及爱与恨、悲与欢、恐惧与期待等各类情感才是这个生命实体中的主人。各位同学都是未来的医生,他告诫大家,在对待人类疾病时,不要单一地在骨肉和器官中寻找病因。

  应该说,何教授的讲课是迷人的。他时而沉思时而飞扬的表情能使一些难以捉摸的知识显形出来,一种对人自身的拷问使听讲者又想拒绝又被吸引。大二的女生,正是多梦的年龄,对这种云飞霞照的智性穿越有一种本能的跟随,更何况女性的直觉与天性,与灵性的东西本来就靠得很近。

  不过,谢晓婷此刻去见何教授的举动还是让郭颖惊奇。首先,她怎么能肯定对面山丘上那座凉亭里的人影是何教授呢?再有,即使那人是何教授,对一个夜半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他会怎么看呢?也许,谢晓婷让自己在这里等着她,是想让自己目睹一次奇迹——这就是她闪电般俘获男人的能力。高瑜不就是这样被她俘获的吗?从中午的食堂相遇到晚上的后山,前后不过几小时。这谢晓婷够狐媚的了,郭颖想到这点,嘴角浮起一种姐妹情谊般的笑容。

  她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天气闷热得连这山顶上也没有一丝风,远远近近的树林凝固成一片黑色的屏障。对面山丘上的凉亭隐约可见,那黑色的人影在凉亭边一动不动。如果那人是何教授,他在夜半时分呆在那里干什么呢?

  郭颖突然强烈地想过去看看,估计谢晓婷很快就要走到那里了,郭颖想过去近距离地观察。如果那人不是何教授,她正好给尴尬的谢晓婷解围;如果是何教授,她也想看看谢晓婷究竟会怎样做。

  为了快捷地到达凉亭附近,郭颖沿山顶的斜坡走了下去。手电筒已被谢晓婷拿走了,因此进入树林以后,郭颖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走。夜空从树缝中露下一些天光,恍惚之中郭颖有一种潜泳的感觉。

  突然,在后山出现的那些怪事袭上她的心头,她感到心里紧了一下,便靠着身旁的树定了定神。前面有什么动了一下,是的,她揉了揉眼,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有一团黑影蠕动了一下,仿佛浓密的树荫移动了一下位置。一点儿风也没有,树怎么会动呢?

  郭颖咬了咬牙向前走去,她想走到那棵树下看个究竟。突然,她的腿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在她跌倒的同时,她身边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原来,她被一对依偎在树下的恋人绊倒了。天太黑,她看不清那对小恋人的相貌,但肯定不是同班的同学。惊吓过后,道歉过后,她赶快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独自在这林中乱窜,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感觉。走了很远过后,才想起刚才在一棵树上发现的黑影,她回头望去,已很难辨别刚才的位置了。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影子似的树和灌木,没有任何游动的东西。也许,刚才是看花眼了吧。

  郭颖经过两个山头间的沟底,再往上接近凉亭时,已有稀疏的雨点大滴大滴地从云层中掉下来,这是暴雨的前奏。她躲在一棵树后往凉亭望去,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凉亭里,一只手靠在栏杆上,她不能断定这人就是何教授。奇怪的是,谢晓婷怎么还没到达这里呢?

  郭颖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她是在谢晓婷走后大约一刻钟才出发的。虽说谢晓婷走的那条路要稍远一点,但也应该早就到达这里了。

  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后山,树林、凉亭在郭颖眼前清晰地一闪,然后又坠入暗黑,雷声紧接着在头顶滚过,大雨瞬间倾盆而下,四周的树林响起哗哗的雨声。

  快步冲进凉亭的郭颖让坐在凉亭里的那人吃了一惊。不出谢晓婷所料,那人还真是何教授。他对着头发上淌着雨水的郭颖吃惊地问道:“你……”郭颖只好解释说因为天太热,在后山乘凉遇到暴雨,便跑到这里躲雨来了。当然,夜半时分还留在后山,双方都感到对方有什么隐秘。沉默之中,又一道闪电在他们脸上划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39

  暴雨之夜,
如果人还孤独地呆在山上,哪怕是这所医学院的后山,在漆黑中听着大片的树林和暴雨疯狂地纠缠在一起,人会觉得自己离日常生活很远,很隔绝。这时,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倾诉的愿望。

  “今天是她的生日。”何教授在暗黑的凉亭里自语似的说道。在这之前,郭颖已不断感到他欲言又止的状态,但她心里牵挂着没到凉亭里来的谢晓婷,因此注意力一直处于分散状态。在与何教授的随意聊天中,当提到今天的日期时,何教授终于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二十年了……”这是一道刻在何教授灵魂中的印痕。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些东西,但大多被时间的风沙掩埋了,只有极少的印痕拒绝掩埋,它永远暴露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这一夜,何教授不停地抽烟,红红的烟头在漆黑的凉亭里像一颗孤星。“她就是你们听说过的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何教授在暗黑中喃喃地说,“可我一到这凉亭,就能看见她还活着,还是那么生动,那么美……“她叫卢萍,二十年前,也正是大二的学生。我开始并没注意到她,后来在上课时,总感到有一股亮光长久地射向讲台,我看见这亮光来自一双智慧而又略带稚气的大眼睛。很美,很宁静,有一种悠远清澈的天空的感觉。

  “当时我三十岁,作为心理学讲师,担负着好几个班的课程,因此对这个上课时特别专注的女生也没多加留意。直到有一个周末,在校园的林阴道上她向我迎面走来。看见她的眼睛,我便想起上课时的她了。她说她叫卢萍,有不可排解的心理问题向我咨询。她将咨询的时间定在当天晚上,地点是后山的凉亭。我有些诧异,但还是接受了。”

  何教授点燃了一支烟,郭颖看见他的手有些颤动。在笼罩后山的夜雨中,他的声音有一种漂浮的感觉。

  “那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啊。坐在这凉亭里,我才发觉她的长发很美,坐下后几乎垂到腿上。她说她将要提的问题,是代一个女朋友询问的。“她说,她的女朋友爱上了一个人,但她不知道是怎么爱上的,为什么要爱。她从此梦魂牵绕。她每天只有极少的时间能看见他,其余的时间,她会到楼口或路上去守候,为的是能看见他一眼。有时,她会跟在他后面走,一直将他的背影送回宿舍,然后再独自返回。她偷偷爱抚过他喝水的水杯,在杯口嗅到的气息令她心醉。她开始失眠,夜里爬起来,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不知不觉掉下眼泪,又幸福又难过。她现在该怎么办?对他讲吗?他会懂得并接受这份情感吗?

  “那天晚上,听着卢萍的讲述,时不时地与她长久低垂而又偶尔抬起的眼光相遇,我的心在咚咚地狂跳。我强烈地感到她突然成了我最好的妹妹。我家全是男孩,三兄弟,我从小便希望有一个妹妹,以至长大后,‘妹妹’这个词与‘情人’、‘妻子’混为一体。

  “如果我当时没有这种极端亲近、极端温柔的震撼,也许我会装着没听懂她的话,给她一个理性的回答。但是,我已经做不到这点了,我非常清楚她是借女朋友的名义讲她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个‘他'还需要问吗?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坐得很近。我的手肘已轻微地触到她的身体,我感觉到一种致命的柔软和灼热。我不敢移动身体,仿佛稍稍一动就会永远失去她似的。

  “我该怎样回答她呢?糟糕的是,我当时已经有了女友,是学院的一个同事介绍的。见面后双方感觉也还可以,关系就定下了,准确地说,到那时只差办手续和举办婚礼了。

  “我该怎么办?那一刻我感到夜晚的后山在跳荡,凉亭在旋转。突然,我对她说,卢萍,你今晚所提的问题,三个月之后我再回答你好吗?三个月之后,肯定。

  “其实,当时我已经作出了和即将结婚的女友分手的决定,我是在责骂自己和甘愿成为罪人的心境中作出这一选择的。上帝啊,我别无选择。之所以要等上三个月,是因为我的女友是个医生,当时正在山区作巡回医疗,要两个多月后才能返城。

  “当然,在这事没办妥之前,我还不能对这凉亭里的女孩清楚地表达一切。我必须压下自己的渴望,但又担心她会为此伤心,因此只好暧昧地说,三个月以后,肯定。

  “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仿佛听懂了一部分。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然后侧过身,突然将脸伏在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那是个幸福笼罩的夜晚。她伏在我肩上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对我孩子似的一笑。后来我们走出凉亭,深夜的后山已空无一人,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是这个夜晚的天使……”何教授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在暗黑中,郭颖不是很能看清他的表情。她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竟是何教授的恋人。这个多情的女生,多年后人们在这后山下的防空洞里找见她时,她仅仅余下了一堆白骨和一个发夹。郭颖打了一个冷颤,明白何教授今晚像梦呓似的讲到她,实在是因为压抑太久而不得不寻找一个出口。“三个月以后,”何教授接着说,“我和那个无辜的女医生分了手。我当时简直是疯了,只有卢萍那双宁静的大眼睛才能平息我的疯狂。我要立即见到她,可是,她在哪里呢? “就在这段时间里,‘文革’爆发了,学生们变成了红卫兵,穿着军服,腰间扎着皮带,臂上戴着红袖套,‘革命’与青春激情一拍即合,上课也废除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教学楼已成了本学院的红卫兵总部,像士兵一样的学生们兴奋地进进出出,‘革命’使他们废寝忘食地忙碌着,我试图走进那楼里去找她,可远远地看见楼口的岗哨,我胆怯了。连续几天我躲在楼外的路口等她经过。我预感到这样做非常危险,但是,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何教授又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突然咳嗽起来。他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每咳一声都让郭颖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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