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50
天亮之前的这段经历让我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都心有余悸。在女病区暗黑的走廊上,
接连发生的事情好像是要阻挡我接近那间黑屋子。
首先是那间亮着灯光又虚掩着门的病房,我无意地探头往里一望,雪亮的灯光中空无一人,病床上却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虽说有白被单从头到脚地盖着这个死者,使我看不见死者的面容,但从白被单下凸起的人形却更让人害怕。
我像触电似地缩回头,感到汗毛直立,双腿僵硬地站在走廊上,想迅速逃避却迈不开步子,直到猛然想起董枫说过这病区死了一个病人还未送太平间,才让这突然的惊恐慢慢平息下来。这没什么可怕,我对自己说,只是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受了点刺激罢了。
我继续往前走,暗黑的走廊上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却老出现那床白被单盖着的尸体。我伸手摸着墙壁,停了下来,让自己再次镇静镇静。我将眼睛闭上再睁开,以便清除刚才的视觉印象。这方法有效果,我慢慢辨别出了走廊的轮廓,我用手摸着墙壁向走廊尽头移去,我摸着墙壁的手还会等距离地触到一扇扇病房门。突然,我顺墙移动的手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与一个站在病房门口的人碰到了一起。“你要毒死我!”那人冲着我的脸冒出一句话来,是一种嘶哑的老妇人的声音。
我本能地往后连退几步,看清了这病房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影。“你要毒死我!”这句话解除了我的恐惧,因为我以前听过这句话,是住在黑屋子隔壁病房的老妇人爱念叨的,她是一个典型的疑虑症患者。我镇静下来,本想吆喝她进屋去睡觉,又怕我的声音惊动了其他病人,干脆不理她罢了。
我走过她身边,来到了黑屋子的门口。我这时才真正有点紧张了,因为这长期闲置的屋子里如果真有人影出现,如董枫看见的那样,才是真的恐怖,无法解释的东西是恐怖的起源。
我首先将脸凑在门上,看清了锁得牢牢的门锁。我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贴在门与门框之间的小纸条,是完整的,没有破损。这是张江出的主意,纸条完整说明这门确实没有开过。
接下来,我将脸向窗口移去,屋子里很黑,隔着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侧耳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要怀疑董枫看见的人影是否真实时,我已习惯了暗黑的眼睛突然辨别出屋里似乎确有一个人影。
我的心狂跳起来。定睛细看,真是一个人影,坐在屋里那张废弃的黑沙发上,头埋得很低,头发好像很长,是一个女人!她长久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我想无论是谁,如果真正在这种情境下目睹这一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不会做到镇定自如的。当时,我是怎样穿过黑暗的走廊跑回病区门口的,我已记不清了,只是听见董枫不停地问:“你看见了?看见了?”
如果说,董枫上次在雷雨之夜看见黑屋子里有梳头的女人是幻觉,那么这次出现在黑屋子里的人影却是我亲眼目睹了,两个人都看见的东西还会是幻觉吗?这绝对不可能。
最令我后悔的事是当时没能再次去黑屋子证实这一切。我也提出了要进屋去看看,并且让董枫去值班室取来了手电筒和开门的钥匙。然而,董枫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时双手却不停地哆嗦,并且,喃喃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你别吊死在里面啊!”这句毫无道理的话让我彻底丧失了去黑屋子的勇气。我恐惧地全身一震,抓住董枫的手说道:“你说什么呀?难道,你有这样的预感吗?”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人不能左右自己。董枫的这句话给我暗示出另一种可能,这就是我走进黑屋子以后,会突然丧失自我,而完全按照另一种指令做事,如果那指令叫我将绳索套在脖子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此办理。难道,董枫预感到了这种恐怖吗?
董枫的手冰凉透骨,我摇着她的手不停地追问,她却像做梦似的反问我:“我说了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呀。”
我完全昏了头,不管怎样,我去黑屋子的勇气已彻底丧失,这使得黑屋子的恐怖继续存在,并且在后来发生了更加恐怖而又血腥的事件。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我当时再次去了那里,打开门,遭遇了那个幻影,是否可以阻止后来发生的恐怖事件呢?
我承认我当时胆怯了。我说:“那就天亮以后再进屋去看吧。”董枫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先回去休息吧,天快要亮了。我走到楼梯口,董枫又从值班室追了出来,塞给我两粒白色的药片,说是吃了好睡觉。
回到小屋,台灯依然亮着,我夜里出门时都这样,以免推开门时屋里一片漆黑。
上床之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瓜子脸型,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的女孩,二十来岁吧,我曾猜想她是吴医生的恋人。因为这间小屋本是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地方,他提供这屋子给我住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也就不便向他询问这照片的来由,因为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总是不好的。
我为什么会将这晚的奇怪经历与这张照片联系起来呢?当时确实也没多少道理,我只是觉得要再一次看看这照片,这举动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雾。因为我打开那本书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没有了。我不甘心地反复寻找,确实没有了。难道是吴医生来取走了这照片吗?不可能,吴医生根本就没来上班,并且家里也无人。
睡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就是天黑后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那个穿白裙的女人,直到梦中看见的自缢身亡的女人,还有黑屋子里的垂着长发的女人,是否就是这照片上的女人走了出去呢?如果天亮以后,那照片又回到书中,那就太恐怖了!
这想法有点儿像《聊斋》故事,荒诞透顶,我说服自己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窗帘上已经有了白光,天就要亮了,我拿起水杯吞下了董枫给我的那两粒药片,我得睡去才能逃避这一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51
醒来时已是下午,
夏日的暑热透过窗玻璃逼进来,室内像一个蒸笼。我推开窗,有凉风和着林中的蝉声一起扑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想起昨晚的惊吓,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去找董枫。在这种阳光明亮的时候去黑屋子察看应该是最好的时机。董枫还没到值班室来。
下楼时遇见吉医生。他瘦削的下巴上胡子刮得很干净,这使他显得精神。“27床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说,“本来已经恢复得比较好了,可前几天消防部门来病区检查防火设置,他们的穿着与警察很相似,27床的病人看见后就往病房角落里钻,还不断地说‘我没杀人,没杀人'。要不是他是个精神病人,还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潜逃的杀人犯呢。”
“27床,是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我记起了那个满口“文革”语言的胖子,我第一次在住院楼外遇见他时,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话便是“往前走,前面有红旗”。
“正是他,”吉医生说,“你去看看吧。”
我和吉医生一起进了男病区,走廊上仍然满是游动的人,使这里有点儿像一个集市。这是精神病院与普通医院的住院部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进了病房,床上没人,龙大兴正蹲在墙角,用惊恐的眼光盯着我们。“该对他用电休克治疗了,”吉医生说,“让他的意识中断后形成空白,这样才能解除他的惊恐。可吴医生却认为应该用催眠疗法,让他回忆出惊恐的根源,比如文革中是否杀过人等等,回忆出根源后病情才会好转。但是,有些病人的恐惧完全是莫须有的,或者是遗传基因,回忆解决不了问题,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这吉医生老是在学术上与吴医生较劲。我明白他想取得我的支持。怎么说呢?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走出来,推开隔壁病房的门望了一眼。这是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自从他夜里偷跑出医院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以后,这病房一直空着。
“还没有新病人来。”吉医生在我身后说,“很多家属不愿意送病人到这里来,这是一种很不科学的偏见。”
我知道他又要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了,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接着便称我还有其他事要出去一会儿。因为我心里惦记着找到董枫赶快去黑屋子察看的事。
走出病区,我站在住院楼门外的台阶上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通向住院楼的林中小径上,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正向这里走来,我心里“格登”一跳,这不正是我昨夜在林中遇见的女人吗?
她走近了,约二十七八岁的年龄,脸型较阔大,所以她用披肩发遮住了一部分面孔,这是一种女孩常见的装扮方式。
“你找谁?”我以医生的口吻询问道。
“我是守护病人的家属呗。”她对我的询问有点儿不以为然,“27床的,龙大兴是我父亲,是你们叫我来守护他的,说是亲人的谈话,对他有好处。”“哦哦,是这样是这样。”我略带歉意地点头。同时,心里在嘲笑自己昨夜在林中遇见她时的惊恐。看着她进了住院楼,我想,但愿黑屋子里发生的事也这么简单。
我在台阶上等到了董枫。她远远走来时,我看见林阴道边几个修剪花木的工人一直对她行着注目礼,我知道这是由于她高挑匀称的身段所散发的魅力。
“对不起,多睡了一会儿。”她说,“我去值班室取钥匙。”看来,黑屋子的人影也让她没睡安稳。她面容有些苍白,一连串的怪事确实让人很难承受。
我们走进了女病区。这里的走廊上比男病区安静得多,因为抑郁型的女病人更多一些,她们不怎么行动,病情发作时一般也就呆在病房里哭或者笑,有的在盆里反复洗一条手绢,有的整天数自己袖口上针眼的数目。
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间被称为 “黑屋子”的长期闲置的病房,门上的挂锁依旧完好,贴在门缝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纸条也没有损坏。我移到窗边往里张望,董枫也紧张地凑了过来,室内除了一些杂物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开门进去后,室内潮气依旧,我首先走到那张废弃的黑沙发边,弯腰细看,这沙发上确实没有灰尘。在这到处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的室内,只有被人使用过的东西才会这样干净。昨夜,我看见的人影就坐在这沙发上,看来这事千真万确。
“你看,这假发也被人动过了。”董枫指着放在沙发上的那团长长的假发对我说。因为上次我们进这屋里时,曾将这假发的发梢与沙发扶手对齐放好,这样,如果有人动过,就不可能放回原样。
我很后悔,昨夜应该进屋里来,不管那影子是人是鬼,终会有个结果。而现在,一切都是悬案。
“不过,单玲死后,这假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里呢?”我问。董枫说:“单玲吊死在这里时,头上就没戴这假发。后来吴医生来从绳索上解下了她,尸体就运走了,也许假发就这样一直扔在这里。”
“吴医生后来进过这屋里吗?”我这样问,是因为推想吴医生看见这假发后,也许会将它扔掉的,因为他是为这位脱发的女病人买来的这东西,人死之后,看见它会让人心里不快的。
“谁知道呢?”董枫盯着那团假发说,“总之我没看见吴医生进来过。”我想起了昨夜看见的人影,垂着头,长发一直散落下来,难道,进这屋里来的人迷恋这假发吗?“我明白了,”董枫说,“我第一次看见坐在这屋里梳头的女人,也许就是梳理的这个假发……”“我们走吧。”我拍了一下董枫的肩头说。这一拍让她惊叫了一声。我说:“别太紧张,我已经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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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1
第十六章
黑屋子里确实有人出没的事实,
使我推测出两种可能。一是单玲的魂灵返回;二是有其他对这套假发感兴趣的人在此逗留。对第一种可能,我们的科学找不到任何证据;而对第二种可能,我感到自己能找到线索。
大胆的假设是,这事与吴医生有关。昨夜黑屋子里出现人影时,吴医生也恰恰不在家,并且去向不明,这是时间上的吻合;另外,这套假发是吴医生为单玲买的,这种举动明显超出了医生的职责,其中包含的感情因素显而易见。这样,单玲死后,吴医生到这里来哀悼死者也在情理之中,这是逻辑上的解释。
当然,这种假设未证实之前,我不敢向董枫透露半句。因为搞不好,他们会认为我是患了妄想狂的病人。我得谨慎行事才行。
我在住院楼外的林阴中漫步沉思,黄昏正沿着树梢徐徐到来。我掐灭了烟头,转身向医院宿舍走去,我想吴医生现在一定在家了。
果然如我所料,吴医生裹着一条大浴巾来给我开了门。他指着客厅的沙发说:“坐一会儿,我换上衣服就来。”说完便进了里间。
怎么在这个时候洗澡?我想,也许是昨夜黑屋子里的灰尘弄脏了他吧。我的眼睛迅速在客厅里搜索,想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突然,我看见了靠在墙角的一把黑雨伞,我对它印象太深刻了,这不是严永桥死后出现在我家里时,随身带着的那把雨伞吗?
“你脸色不好。怎么,找我有事吗?”吴医生已出现在客厅里。他穿着一条宽大的短裤,上着条纹短袖衬衣,壮实的小臂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凸起。
“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我说,“昨晚就来过一次,你又没在家。”我故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哦,哦,是这样的,”吴医生坐下来,慎重地拍了拍我的膝盖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对外讲,我并没生病,而是请了假,到严永桥的家里去了。”
“你去了陆城县那个山沟里?”我顿感意外,问道。
“是啊,昨天就去了,今天刚赶回来。”吴医生紧锁着眉头说,“尽管你和董枫都去过了,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去看看,严永桥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说实话,从医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怪事。我经手的病人死去的也不少,从未发生过什么死后又出现的事,这种天方夜谭让人无法理解。自从你说严永桥登门找你之后,我就一直在观察这件事的真实性。我想,严永桥如果真的还存在,他就可能还会在医院里出现。果然,你前几天在窗玻璃上看见的那张脸就是他。既然这样,他就还可能在家里出现。于是我去了他家,他的老婆汪英说没出现过什么异常,除了她自己几次梦见他之外,家里是很平静的。我看见他的遗像已经从墙上收到柜子里去了,屋外的坟上已经长出零星的青草。我在那里住了一夜,除了半夜发生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狗吠之外,什么也没发生。我想,严永桥即使是鬼也可能在这里出现啊,然而没有,我大睁着眼睛在他的家里过了一夜,却是平安无事。”
原来,吴医生和我一样,牵挂着严永桥死后再现之谜。因为他相信我见到的那一幕是真实的,绝非幻觉——而在这之前,他老爱用幻觉解释一些奇怪的现象,连董枫看见黑屋子里出现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他都认为是董枫在夜班疲劳后产生的幻觉。
现在看来,黑屋子里有人出没的事也是真实的了,昨天夜里我目睹了那个黑影,并且屋里的黑沙发有人坐过,放在沙发上的假发也被动过,这都是事实。我还怀疑吴医生与这事有关,现在看来,他昨夜根本不在这个城市。
“不只是严永桥的出现无法解释,”我对吴医生说,“黑屋子里也确实有人出没。”我把昨夜黑屋子里的动静告诉了他,并且明确地表示,不知这事与死去的女病人单玲有没有关系。我之所以决定开诚布公,是因为相信吴医生和我和董枫一样,正受着这些怪异事件的围困,我们需要同心协力来对付这些莫名其妙的纠缠。说实话,我早该与吴医生一起来破解这谜团了,因为他同意我住到医院来,就是想让我协助他发现点什么,我怎么会怀疑到他的行踪呢,想来真是有点荒唐。
“那屋里真的有人?”吴医生的声音非常震惊,“莫非这医院里真的闹鬼!”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惊慌。“与单玲用过的假发留在那屋里有没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死去的单玲留恋她住过的病房?”我提醒他道。
“不可能,不可能。”吴医生连连说,“你相信魂灵再现?不可能的事。”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吴医生伸手说:“给我一支。”
我略感意外地问:“你不是戒烟了吗?”
“太烦了,抽一支不碍事。”吴医生接过烟去,点燃,猛吸了几口,我们坐着的客厅里顿时烟雾腾腾。
“单玲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回到这里来吓人的。”吴医生喃喃地说,看来,他作为医生的理智也有点迷乱了。
“你曾经爱上过她吧?”我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怎么会呢?”吴医生盯着我认真地说,“我只是很同情她罢了,那样年轻便精神分裂,怪可怜的。”我建议将黑屋子里的假发扔了,看看能否平静。吴医生开始表示同意,后来又说,让它继续留在那里吧,如果真有人在那里出没,我们也好继续观察,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他说,今夜开始他就继续上夜班,他会在半夜过后常去那里看看的。
走出吴医生的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突然想起还没把小娅来找他的事转告他,便返身回去。吴医生站在半开的门口听了我的转告后说:“她是来叫我出诊。这女人也有点神经兮兮的了,她说的话,你别全当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52
作为精神病医生,
对人的行为包括语言,都爱从精神现象的角度加以审视,这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但是,对正常人也这样审视是否合适呢?吴医生说对小娅的讲述不要“全当真”,使我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小娅讲什么了呢?无非是她丈夫夏宇的病情,这之中有些事确实很玄乎,但肯定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小娅没必要编造她丈夫生病的经过。并且,她说她丈夫精神受刺激的第一件事是收到了一包冥钱,上面写着一个叫“卓然”的名字。这事也许连医生听来也很荒唐,但我知道这事绝非编造,因为只有我知道“卓然”确有其人,尽管这个医学院的女生早在十四年前就已死去,但现在出现这个名字绝非巧合。
我清楚地知道,我遇上了一段真实的恐怖经历,我必须面对它,直到一一解开这些谜团。
首先,我和吴医生、董枫一起,一连用了三个晚上去察看女病区最尽头的那间病房。我们想与这间长期闲置的黑屋子里的幽灵正面相遇,有了吴医生的参与,我们感到力量更强大了一些。其中有一天晚上还有张江的加盟。这个在望远镜里爱上董枫的大学生充满浪漫情怀,我们一起挤在值班室里半是恐怖半是兴奋地聊天时,他对董枫时不时的深情一瞥,会使人回望见自己的初恋镜头。
一连三个夜晚,黑屋子里悄无声息,什么也没有出现。第四个晚上我决定休息一夜了。睡下后不久,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住院楼入口处的石阶上坐着,好像在等一个什么人。月光很好,树阴在通向住院楼的路上印出满地黑白交错的暗影,看上去像一个棋盘。突然,一个人在这个棋盘上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走过我身边时,有什么东西在我肩膀上碰了一下,我回头再看,那人已进入病区了,在他的背影消失的最后一瞬,我看到他的左手拎了一把黑雨伞,刚才碰着我的就是那东西。这人是谁?严永桥!我紧张得要命,胸口一阵狂跳,便醒来了。
醒来后我想,这会不会是一种预兆呢?本来,我不会对这种想法当真的,但是当我下了床从窗帘缝中望见外面果然
是满地月光时,我吃惊了。
我看了看表,夜里1点9分。我决定到病区去看一看,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严永桥,是否真的回到他病房了呢?刚才在梦中,是看见他走进病区了的。
我轻手轻脚地进了男病区。走廊很长,很黑,深处的一间病房透出灯光,我的心“咚咚”直跳,从那灯光的位置看,正是严永桥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我知道那病房一直是空着的,怎么会有灯光呢?难道,刚才的梦真是预兆?
不管怎样,我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以便解开撞进我家的这个不速之客的真相。我鼓足勇气往前走去,到达这间病房时,我的额头上已沁出了冷汗。我站在门口,从门上方那映着灯光的玻璃往里望去……一个胖胖的男人坐在病床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在招呼上面的什么东西。这不是龙大兴吗?我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严永桥住过的病房在他的隔壁,而此刻,那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出现。
既然来了,我决定还是到隔壁看一看,以免回去后还为梦中的情景担心。这道病房的门仍是关得严严的,但没锁,将门把手一旋转便开了。
屋里暗黑,但由于今夜月光很好,透过窗帘,能依稀看见病床的轮廓,但病床上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样铺得平平展展的,好像,好像躺着一个人似的。
这决不可能!我的手抖抖地在门边的墙上摸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雪亮的灯光中,我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
我惊叫一声,用手扶住门框,没让自己跌倒。我感觉那人会一跃而起向我扑来,然而,不,他直挺挺地躺着,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具尸体!因为,只有尸体才那样挺直,两只脚尖在被单下往上凸起,但面部没盖上,仰面朝天,双目紧闭,这突然开启的强烈灯光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强压着恐惧,心想,这间病房不是一直空着的吗?怎么会出现一具尸体呢?我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我得看清他的面容。因为,如果是严永桥,我会认得的。
一张瘦削的脸,苍白,额头上有一道结了疤的伤口。这不是严永桥。当然,早已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的严永桥也不可能再躺到这里来的,他已经被火化,骨灰葬在乡下的坟堆里了。
突然,我看见这尸体的鼻孔微微有点翕动。我俯下身去细看,确实在动。他还在呼吸吗?我伸出一个指头在他鼻孔边试了试,有一些热气吹在手指上。
原来他没死!我后退一步,害怕他伸手抓住我的头发。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迅速在室内环视了一遍,没有发现黑雨伞之类的东西,显然,他并不是我刚才梦中看见的那个人。他不是严永桥,但睡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
我一点一点地向门外退去,一片死寂中,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退到门外后,我伸手拉上了门,然后,一转身……天哪!一个人正脸对脸地站在我面前!
我听见自己发出“哇”的一声惨叫,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那一瞬间,那张紧逼着我的脸和他背后的走廊一起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嘿嘿嘿!”我跌倒在地时听见那人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哑笑,我感觉他的喉咙里好像卡着鱼刺。
我本能地将手举在额前,似乎要架住他扑上来的沉重的身躯。我的目光从两手之间望上去时,突然认出了那张胖脸……这不就是隔壁病房的那个病人吗?他刚才还坐在床上发愣,怎么不知不觉溜到走廊上来了呢?
“龙大兴,回你病房去!”我站起来呵斥他。他似懂非懂地往后退。
我定了定神,然后穿过暗黑的走廊向病区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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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2
月光花园真不愧是这个城市的富人区,
优雅、气派。每幢别墅前都围着低矮的白色栅栏,里面是茂密的花草树木,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从中穿过,直抵别墅门前的石阶。
按照小娅上次在医院里对我讲过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当时正是中午1点多钟,小娅正在楼上的卧室里午眠,她家那个叫英英的小保姆安排我在楼下的客厅里喝茶等待。
“你是精神病院的医生吗?”英英怯怯地问我。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来夏宇的精神分裂对这屋子里的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是的,”我说,“我来了解了解他生病以来的情况。”
英英说:“等一会儿小娅阿姨给你讲吧,总之,太吓人了。”
“那包冥钱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英英茫然地说,“那天早晨,打开门就在门槛外放着。小娅阿姨开始还认为,一定是有人捣乱,因为夏叔叔是开公司的,也许是竞争对手搞的破坏。但是,夏叔叔却被吓着了,说是冥钱上写的那个名字莫名其妙。那个名字叫卓然,小娅阿姨认为是个女人的名字,便和夏叔叔吵架,可夏叔叔发誓说不认识这个人。后来,他们说把这包冥钱烧了就好了。从那以后,夏叔叔就开始精神恍惚。吃了吴医生开的药以后,安静了一些,但成天睡觉,有时半夜醒来,在楼上乱叫,说是看见一个女人从屋里走过。”
“真有陌生女人在屋里出现吗?”我问。
“不知道。”英英摇头说,“我和小娅阿姨都没看见过,但心里害怕。我晚上去厕所就要经过这个客厅,有一次,就看见墙边站着一个人影似的,吓得我赶快退回房间去。还有一次,半夜时还听见厕所里的水箱‘哗哗哗’放水的声音,我不敢去看,因为夏叔叔和小娅阿姨住在楼上,这楼下的厕所除了我是不会有人去用的。我确实不敢断定,到了夜里这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走来走去。”
“这里平时有些什么客人来吗?”我问。
“都是夏叔叔公司里的人,偶尔来看望他的病情。”
“有没有一个姓严的来过?”我对这个小保姆比划着说,“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个子很高大,两道眉毛很粗。”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夏宇和那个鬼影似的严永桥凑巧都毕业于建工学院,他们相互认识吗?而近两三年来,他们一先一后陷入精神分裂。这种巧合多少让人感到一些蹊跷。
英英诧异地望了我一眼。这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也许觉得这个问题不像是医生的提问了吧。她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说完,她便叫我在这里呆一会儿,她上楼去看午睡的女主人醒来没有。看来,这种谈话深入下去使她害怕地想逃避。
我在沙发里挪了挪身子。沙发很大很软,像要把人埋进去似的。宽敞的客厅呈现出一派欧式风格,窗帘低垂,室内光线柔和,屋角有一架大钢琴闪闪发亮。
小娅从楼梯上下来了。她穿一件米白色的丝织睡衣,束着窄窄的腰带。“夏宇的病情怎么样了?”她急切地问我,似乎感到我的意外出现会给她带来不好的消息。
昨天夜里,自从我知道了躺在严永桥病房里的那个新来的病人是夏宇以后,我就决定到这里来一趟了。当时是夜半,我还不知道那个像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夏宇,更不知道作了电休克治疗后的病人是这种状态。记得我当时胆战心惊地跑出暗黑的病区,在值班室找到吴医生时,心还“咚咚”直跳。吴医生告诉我是夏宇住进医院来了,同时,他对我半夜三更去病区乱窜感到奇怪。我告诉他,是刚刚做的一个梦让我去病区的,因为我在这个梦中看见拎黑雨伞的严永桥进了病区。醒来后我便好奇地去病区验证一下梦境,没想到,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还真的躺着一个人。当时,吴医生笑我神经过敏,他说夏宇是昨天下午住进医院来的,这人病情发展得很严重,已经有伤害家人的举动出现,再不住院,对人对己都很危险。
我深感震惊,与我多少有点关联的人物怎么无形之中都在我身边聚集?这个收到过卓然的冥钱的人,此刻与我近在咫尺!我决定到他家里看一看。
“没什么,”我望着小娅说,“夏宇正在接受正常的治疗,我是来了解了解他住院前几天的病情的。”
小娅坐在我侧面的沙发上,低下头一时没有言语,一只手无意识地抚着垂在腿上的睡衣。ァ安皇撬担不愿意让夏宇住院治疗的吗?”我又问。客厅里静得让人有点发慌。
“不住院不行啊!”小娅抬起头来说,“原以为在家治疗可以慢慢好起来的,并且吴医生也很认真,除了开药以外,还用催眠方式给他作心理治疗……”“催眠?夏宇在那种状态中说些什么呢?”我打断小娅的话问道。因为我知道人在那种状态下可以流露出一些潜意识中的东西。
“不知道。”小娅摇摇头说,“作这种治疗,除了医生和病人,是不能有另外的人在场的。吴医生说要给病人绝对的安全感,所以作这种治疗时我都没进房间去。”
“哦,哦。”我点点头,表示这种治疗是这样要求的。
“可是,他的病情一点不见好转。前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时,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睁开眼,夏宇正骑在我的身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口里还喃喃地说,‘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卓然,我要掐死你!'我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后来他自己手一松滚到床下去了。他两眼发直,滚下床后盯着我浑身发抖,好像又很怕我似的。他的病这样发展下去太危险了,我左思右想,只好送他去住院治疗。昨天,吴医生接到我的通知后,带了好几个医生来,看着他们一拥而上扭着夏宇的胳膊往楼下拖,我心里又有点发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也参加夏宇的治疗吗?可得多关照关照啊。”
小娅的讲述让我的感受很复杂,但当时只能安慰她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力治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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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2
夏日的阳光照在住院楼前的青石台阶上,
石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而在这些石头的内部,一部秘而不宣的地质变迁史深藏其中。这犹如我们的大脑,一些深陷进黑暗中的东西,它的挣扎,它的扭曲,谁能探测到它的真相呢?
“夏宇,你感觉好些了吗?”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我对着这位新病人发问。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重新埋下了头,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他的下巴已经瘦得尖削。
“夏宇!”我提高声音叫道。
“我听话,我听话。”他猛地抬起头连声应道。他的脸清瘦,因而眼睛显得很大,只是眼光呆滞,还露出惊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由于害怕电休克治疗,以至于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惊恐畏惧。
“严永桥,”我尽量平和地问道,“严永桥是你的同学吗?”
“我吃过药了。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答非所问地喃喃道。看来,他的意识已经完全分裂,不过,对数字好像又很清醒,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对药片怎么数得这么清楚?看来,精神病人在有些方面又是清醒的。
“你从建工学院毕业几年了?十年?十二年?”我想依照他的思路从数字方面唤醒他。
“我吃过药了……”他继续喃喃道。我的努力毫无用处。
“你认识卓然吗?”我故意将“卓然”两字说得很重。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我,没有任何反应。突然,他从床边站起身,倒退着移到窗边,然后返身抓住窗上的铁栏摇动起来,那感觉,是想逃跑。
我心里一惊。幸好有铁栏保护着这些病人的安全,不然,病房的窗口就太危险了。我走过去扳了扳他的肩头,同时严厉地说道:“回到床上去躺下!”
走出病房,我感到一丝绝望。看来,从夏宇这儿什么也问不到了。但这个新病人对我遇到的谜团又非常重要,因为他和严永桥读过同一所学院,而后来收到的冥钱上,又写着卓然的名字,我盼望着他能早点治愈,以便能讲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信步走出住院楼,望着青石台阶上的石纹想到了大脑的秘密。
“大热天的,站在这里研究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转身,是小翟护士正从楼内出来。她的青春红润的脸庞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刚才在病房里产生的对人的沮丧感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我刚刚去看了夏宇,”我说,“病情好像很严重。”
“这不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吗?”小翟眨了眨眼说。
这话让我大为震惊:“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谁希望这样?”
“那天,医院开车去接这个病人,我也去了。”小翟说,“进了那幢房子,我便什么都明白了。你想,那幢房子里半夜过后总有人走动,而且是个女人的影子,这会是谁呢?没有人的卫生间里,抽水马桶会在半夜三更哗哗哗地放水,这又会是谁呢?我想小保姆不会讲谎话。那么,这一切只能是这幢房子里的另一个女人干的了。”
小翟的话让我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些事是小娅干的了?荒唐。她这样做为什么呢?”
“这还不清楚?这样可以让夏宇更加疑神疑鬼,并且还有莫名其妙的冥钱,这样不让人神经错乱才怪。”
我认为小翟的这种推测毫无道理。“她是夏宇的妻子啊。”我说。
“对了,妻子做这种事才没人怀疑。”小翟说,“我看见那幢豪宅心里就明白了。你想,只要夏宇一死,谁是继承人呀?豪宅、存款,还有一个公司,啧啧,美死了。”
“这样说,可以向公安局报案了?”我不以为然地打趣小翟道。女人虽说在很多方面直觉不错,但嫉妒心也会让女人发生误会。我隐隐感到小翟对小娅怀有敌意,因为小娅以前来找吴医生时常常关上门在里面谈话,这让曾经喜欢过吴医生的小翟心里别扭。
“真是死了人,总会有人报案的。”小翟不服气地说,“总之我认为那女人有问题,咱们慢慢瞧吧。”
小翟护士的话把我的思维再次搞乱了。凭心而论,她推测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我对小娅和夏宇毕竟知之甚少。
但是,说写着卓然名字的冥钱是小娅干的事,这点我敢肯定不可能。因为卓然已死去十四年了,照小娅的年龄推断,那时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学生,不可能与一个医学院的大二学生有关系。
至于那幢别墅里的小保姆在夜里所听到和看到的怪事,上夜班的吴医生是这样给我解释的:“这事很简单。人只要心里害怕,什么怪事都来了。何况住在那样大的一幢房子里,到夜里睡在床上一想,楼上楼下那样多空房间,还有走廊啦、楼梯啦等等,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人的思维转到恐惧方面来,心里都会不踏实。何况这大房子里还住着一个精神病人。在这种恐惧的氛围中,小保姆独自住在楼下的房间里,夜半三更产生一些幻听幻觉完全可能,没什么奇怪的。”
这时,精瘦的吉医生走进了值班室,听见了吴医生最后几句话,他补充说:“对的,幻听幻觉不只是精神病人才有,正常的人有时也会发生。几年前,我母亲去世了,有一天夜里我醒来,看见她正在开衣柜取衣服。我心里纳闷,想叫又叫不出声,伸手拉亮了电灯,屋里什么人也没有,这就是幻觉。”这个老爱在学术上与吴医生对立的家伙,这一次的观点与吴医生一致。我想,也许他俩的关系在缓和了。
有吉医生在场,我不便更多地谈夏宇这个病人引出的其他疑团。我告辞出来回屋去睡觉,董枫从护士值班室里赶出来,在走廊上拦住我说:“等一会儿查完病房后,我来找你,有很可怕的事发生。”
我心里一惊,压低声音说:“又出什么事了?”董枫不回答,示意我先回屋去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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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3
第十七章
时间是一道道紧闭的门。我们一天天一年年地往前走,
在推开这一道道门后遭遇到无数的悲欢、平淡,还有惊恐。但是,我们总是不能预料尚未打开的门后藏着什么。回想好几年前,我的一位朋友的老父亲去世,我们一大帮朋友便去他家看望,当晚便留在那里陪他守灵。半夜过后,大家的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死亡、幽灵等方面。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说:“嗨,你们别瞎编了,我以前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还真发生过很恐怖的事呢。”
她就是郭颖。我用她讲的故事写这本书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书刚写了一半便有幽灵似的人物撞上门来,更不会想到今天我会呆在精神病院里,与无数的疑团和切身的恐怖纠缠在一起。
前面的东西永难预料。现在是夜里11点40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了我的门外。董枫走了进来。她返身关上房门,又走到窗边去,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望了望,然后,她压低嗓音紧张地对我说:“这医院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我以为黑屋子里又出现了人影,可董枫说,不,是住院楼的外面。“昨天夜里,张江来陪我上夜班。”董枫理了理护士衫的下摆,说,“半夜过后,没什么事了,我们便到楼顶的
平台上去乘凉,你知道,昨天晚上是很闷热的。”
“到了楼顶,张江说要送我一个礼物。你猜是什么?一部望远镜。我说好啊,当初你就是用它偷望我的,这不叫送我的礼物,算是我给你没收了。张江说只要你收下就行,好让它陪着你。张江现在利用暑假在一家公司打工,每周只能来陪我一天。他说很快就可以给我买一只白金钻戒了。我以为他开玩笑,打工一个月挣不了那么多钱,可他说绝对可以兑现。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小弟弟想娶姐姐啊?哦,看我说到哪里去了。”董枫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就好奇地用望远镜了望远处,夜晚朦朦胧胧的,越过医院的树丛,可以看见医院长长的围墙。再远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也能看见。”
“突然,我看见一个人影顺着围墙根慢慢移动。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人的衣着和面容。我想,是翻墙进来的小偷吗?不,小偷从没进过这里来的,都知道这里是精神病院,没什么好偷的。那么,也许是哪个病房的病人溜出去了?后来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每次潜进黑屋子来的人影呢?
“看见我紧张的样子,张江接过望远镜望了望,便拉了我一把说,‘这个人影绝对不正常,半夜三更的,在围墙边干什么。走,我们去抓住他。’
“下楼的时候,我的小腿老是发抖,但看到张江宽大的背影,我鼓励自己说千万别露狼狈相。当时,住院楼外一片漆黑,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刚才看见人影的那一处围墙边走去。我第一次发现这一片林阴中,还有不少半人高的矮树,抬眼望去老觉得像一个人蹲在路边,我为此好几次停了下来,紧张地靠着张江,直到证实了那黑影不过是一丛树,我的胆子才大起来。
“围墙边满是低矮的灌木,但没有人影。我们贴着围墙根向前摸索,张江说那人不会走远的。突然,走在前面的张江‘唉呀’一声,瞬间就消失了。我往前紧赶两步,看见一只手在地上挥动。我蹲下一看,张江掉进一个很深的土坑里了。我拉着他的手,让他从深坑中爬了出来。
“土坑周围的土还很松软,张江说这土坑是新挖的。谁在这里挖坑?要干什么呢?我突然冲口而出,说该不会是要在这里埋人吧,这话把张江也吓了一跳,他说从深度来说,这坑里埋一个人好像正合适。
“张江抱住了我的肩膀,他说他听见我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我说我不、不怕,但是我们回住院楼去好吗?正在这时,前面的灌木丛有响声,显然是有人在走动。
“我还来不及反应,张江已像一条大狗一样窜了上去,我抬眼看时,两个黑影已扭在了一起,他们一边扭打一边嚷着什么,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意识一片模糊,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跑,事实上我是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像中了定身魔法。我看见一个人影被摔倒在地,另一个人影指着地上的人嚷道,‘你疯了!这是干什么呢?’我猛地听出这是吴医生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从喉咙落回胸腔里,我叫着吴医生跑过去,从地上扶起张江。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却是疑惑和尴尬。
“我对吴医生说,你还满有牛劲的嘛。张江揉着腿说是因为地上太滑才摔倒的。显然张江感到有点狼狈,被矮他
半个头的吴医生摔倒,他似乎觉得有失脸面。但是,吴医生在这里干什么呢?
“吴医生说,半小时前,他在林阴中散步,上夜班感到瞌睡时,他常爱到楼外走走。但今夜他在散步时,隐约听到附近的暗黑中有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吴医生警觉地想,半夜过后这林中不该有人的。他朝着咳嗽声的方向找去,没发现有人。这时,咳嗽声又响了一声,已经在围墙方向了。于是,他便摸到了这一带,正在细细搜索时,和我们碰到了一起。
“咳嗽声证明这一带确实有人,会是谁呢?吴医生说他感觉是严永桥。我听后感到毛骨悚然,吴医生什么时候变成有灵论者了?早已死去的严永桥真能复活?他说尽管无法解释,但自从你上个月在家里写作时遇到不速之客,他就相信严永桥的影子还真在世上游荡。他说作为医生没什么可怕的,一定要捉住这个幽灵才行。”
董枫讲完昨夜的经历,又到窗边去侧耳听了听,她说因为我在这窗玻璃上看见过严永桥的脸,她担心严永桥此刻就在窗外偷听。
我笑了起来,故意让笑声比较夸张,其实我是想用这笑来给自己壮胆。这时床头的小闹钟刚好指向夜里12点,又要进入夜半了,我怎么就注定了要与幽灵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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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3
董枫走后,
我怎么也睡不着。看来,吴医生将他自己休息用的这间小屋提供给我,让我在遭遇不速之客后来这里体验生活,其真实意图是想让我和他一起发现这个让我们无比惊骇的幽灵。
外面的走廊上已经寂静无声了,值班的医生护士看来都已经趴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我下了床,轻轻地开门走出去。我决定到围墙根一带去看看,还有那个新挖的土坑,也许那里此刻已埋进一个人了,确切地说是埋进一具尸体了。如真是那样,我将是第一个发现者。
住院楼外是茂盛的林木,这使得林中小径显得特别暗。我朝着围墙的方向走去,暗黑中却响起了迎面而来的脚步声。
我停了下来。前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是一个女人。我想起了上次在这里遇见的穿白裙的女人,她是病人龙大兴的女儿,为这个“文革”以后几十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发病的父亲,她伤心而绝望,父亲在“文革”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刺激她永难理解。并且,随着他的精神分裂,他生命中的某一段经历已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中,医学也不能完全拯救他,最多只能用一些药片让他平静或沉睡而已。
我站在暗黑中,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原来是小翟护士。她说呆在值班室里很闷,到外面走走。我附和着说,是很闷,要是下一场暴雨就凉快了。小翟突然问我,你今天去看过夏宇没有?她说她估计这新来的病人活不了多久,“哼,那个风骚女人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小翟在暗黑中低声说道,“遗产都会归她的,天哪,这真像是电影里的故事。”
小翟说完后便向住院楼走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夏夜的暗黑中,却感到身上突然发冷,难道,真是小娅在谋杀她的丈夫吗?
我回转身向住院楼走去,直觉告诉我应该去病房看看这个新病人。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预感到有什么凶兆似的。
我用董枫给我配制的钥匙开了通向病区的小铁门。半夜过后了,病区一片暗黑。我像盲人似地步入深不见底的走廊,同时将一只手举在前面,以免碰着墙壁什么的。转了一个弯后,前面的一间病房里有灯光透出来,从距离看,那正是夏宇的病房。是夏宇没睡,还是有其他人在那里?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轻手轻脚地向那门缝透出的灯光处移了过去。
屋里有说话声!我探头从门上方的玻璃向里一望,夏宇正坐在床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的背影正对着我——是吴医生!他半夜了还用来这里诊治吗?
“你烧冥钱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从火光中飘出来?”是吴医生的声音,“你看见没有?哦,看见了。你还看见她走进了你的房子,对不对?每天夜里她都在你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你关上门,但是她不推门也能进来,门啦墙壁啦都挡不住她,她像风一样飘进来,在你的面前才突然显形,是不是?突然显形!你挡不住她。”
吴医生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吸引着听者探头张望。这是心理治疗吗?我在门外感到十分诧异。我继续扶着门框侧耳细听。
“你住家的地方不对。”吴医生又说话了,“你知道吗?很久以前,你住家的地方是一大片坟地。对的,一大片坟地。坟地就是死人的家,知道吗?现在那里是你的家,而死人的家没有了。死人没有了家就要到你家来,你的家就是死人的家,你的厨房就是死人的厨房,你的卧室就是死人的卧室,死人要来和你一起吃饭睡觉,你的家就是坟而坟就是你的家……”フ庖淮绕口令似的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吴医生怎么了?我在极度震惊中深感恐惧。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一阵乒乓的骚动声。我探头从门上方一望,夏宇已滚落在地上,吴医生正把他拉起来。夏宇被重新推坐在床上,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双手是被反绑在背后的。他的双脚也被捆在一起,坐在床上时,他的双腿便像木头一样挺得笔直。
我看得目瞪口呆。在这夜半的病区,有一股寒气从这间惟一亮着灯光的病房里透出来。我看见吴医生拉过被子堆在夏宇的后腰。“你尽量让自己靠得舒服一些。”吴医生伸手拍了拍夏宇的脸颊说。也许,吴医生真是在作什么心理治疗吧,看他对病人是很体贴的样子。
“你尽量放松,放松。”吴医生又说话了,“好,你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已经放松了,放松了。你的头皮很舒服,你的耳垂也很舒服。你的两边肩膀完全放松了,你的两只手轻飘飘的,你的每一个手指头都轻飘飘的。好,你的眼皮已经放松了……”
吴医生又开始了一轮循环式的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没有高低起伏,像火车的车轮一样永远是一种固定的节奏。这不是在催眠吗?我感到再用心听下去,在门外的我也要眼皮发涩了。
“好,你轻飘飘的,你开始往前走了。你要回家去了,回家去了。”吴医生半是吟唱般地又念起来,“汽车来接
你了,漂亮的汽车来接你回家去了。你要拦住这汽车,这是你的汽车,你要拦住它,拦住它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吴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想起严永桥从这个病房跑出去之后,被汽车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事。天哪,吴医生是在诱导夏宇也这样做吗?
我突然像目睹了一桩凶杀案似的紧张。我一时无法决定自己是该推门进去还是该悄悄溜走。吴医生低沉而平缓的声音还在屋内响着,像一串串从深水中泛起的水泡。“……你的幸福要靠红色,最鲜艳的红色就是大火,你要在你的家里点燃这种红色,好漂亮的红色哦,像气球一样满天飞,你的卧室红了,窗子也红了……”紧张和惊骇让我双腿有点发颤,我怕我惊叫出来,或者以身体的重量不能自持地突然将门挤开。我必须立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我抬了抬腿,还能够使唤。我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离开这间亮着灯光的病房。在走廊上拐过弯之后,我马上变成了小跑,将整个暗黑的病区和走廊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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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3
我不知道别人遇到极度惊恐的事之后是如何反应。总之这天夜里我从病区仓皇跑出来后,
竟丧失了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一片空白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我的小屋去。我进屋后便反锁上门,上床后依稀反应出这是吴医生让给我住的房间,便又跳下床来,将一张放杂物的条桌拖到门后,紧紧地抵在那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没什么明确的考虑。
奇怪的是,我蒙头而卧,立即睡着了。这种现象是不是人的身体和神经的自我保护我不知道。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其间做过好几个吓人的梦,醒来后却不怎么记得了。我坐在床头慢慢回忆,终于记起其中一个梦大概是这样的——
吴医生坐在我的对面,他叫我张大嘴给他看。感觉上我是他的病人。我很不情愿地张开嘴,他用一把勺子在我嘴里搅动。我感到呼吸快被堵住了,他端了一杯水给我喝。我看见水上漂着几粒白色的药片。我很恐惧,但是医生的眼光逼得我不得不喝。我便把嘴唇凑在杯沿上,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吴医生。突然,吴医生的眼睛里冒出一个很大的血珠来,我惊恐地伸手摘下这颗血珠,血珠在我手中慢慢变大,蛛网似的红色表面突然现出了人的五官……这个梦怎么结束的我记不起来了。中午的阳光从薄窗帘透进来,小屋里十分明亮。想起昨夜的经历,仿佛也有点做梦的感觉。但我知道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我慢慢回想起吴医生对夏宇念叨的那一段段可怕的话,我再次确定这些话对一个精神病人来说,只会加重他的恐惧并可能导向他的死亡,这是精神诱导和心理暗示的力量。吴医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或许,这是一种我并不懂得的心理治疗方式?
我得将这件事告诉董枫,因为不管对吴医生还是对医学,她都会比我了解得多。我顾不得上了夜班的她这时也许正在睡觉,径直来到医院的单身宿舍,敲响了董枫的房门。
门开了一道缝,董枫在门缝中露了半张脸。我说快起床,我在楼外的花台边等你,有要紧的事。我知道这屋里一定住着好几个护士,没法在这里说话的。
我坐在花台边,周围的林中织满了蝉鸣,给人一种平和而安宁的假像。董枫很快就跟来了,听完我的讲述后,她瞪大眼睛说:“不可能不可能,作为医生怎么能给病人讲那样的话呢?对精神病人来说,这种诱导的后果不堪设想!”
应该说,董枫对此事感到的恐惧比我强烈得多,这也许是她对精神病人在混乱的精神深渊里所受的折磨了解更多的缘故吧。刚才,她在阳光下走来时,青春勃发的样子还满带这个夏天的热度,而此刻,她坐在花台边垂下头,像一片突受冰雹打击的草叶。
“不行,我一定得亲眼看看才行。”董枫抬起头来,困惑地说,“今天晚上,你陪我一起,再去夏宇的病房外听听,不然谁也无法相信吴医生会对病人那样做。”
我和董枫决定了今晚的行动后,便感到整个下午过得非常慢。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上夜班的医生护士陆续进入住院楼了,我呆在小屋里却有点不敢出去,因为我怕见到吴医生,我担心他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不安,并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话。
“哒哒哒”,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开了门,吴医生正对着我的鼻尖站在门口。他的白大褂整洁得没有一点儿皱褶,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
“昨天晚上,发现什么没有?”他进屋坐下后开口便这样问,“我感觉严永桥的影子一直在医院里晃荡,晚上你要在周围多察看几次。”吴医生说这话时语气沉重,我联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夏宇病房里的声音,突然想,他是否也在对我进行精神诱导呢?他是否要我真的相信有这么一个严永桥的幽灵,让我卷入其中倍受惊吓,最后,当我精神难以承受之后,再给我一些白色的药片,然后把我弄进病房,在他的“关照”下一步步陷入精神分裂的深渊?我打了一个冷颤,看着他手腕处凸现的青筋所显示的力量,我故意说:“昨晚上我睡得好极了。我从不相信什么幽灵的。严永桥死了,绝对不可能再现。我已经想好了,撞进我家来的那个不速之客,也许只是长得和严永桥相像而已,纯属巧合,没什么可怕的。”
我突然显示出的大无畏精神让吴医生感到诧异。我很高兴我这样说,我想向他表明,任何心理暗示对我都是不起作用的。尽管他的名字叫吴畏,但我想让他知道我比他更无畏。哈哈,我真想笑出声来。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吴医生仍然不放弃对我的诱导,“从严永桥精神分裂前后的表现看,他是个本质残忍的家伙,同时还是个妄想狂和色情狂,这使他的行为更具危险性。另外,他属于间歇性精神分裂,清醒的时候好像和正常人差不多,但听他说话还是能觉察出他的妄想成分。这就是说,他会把想像的东西说成是真实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到你家里说的那些话。”
“你真的相信严永桥还存在?”我冷静地反驳道,表示我是一个精神非常独立的人。“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他已经死了,是不是?至于到家里来找我的那个人,以及出现在这间屋子的窗户玻璃上的那个人,肯定和严永桥长得极像,我们一定会抓住这个人,但是,我敢肯定,这人不是严永桥。”
“但愿如此吧。”吴医生无奈地说,“我的朋友,我们也许正在经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谁知道最后会是怎么样呢?好了,我上夜班去了。”
我为这次成功地抵制了吴医生对我的恐怖暗示而高兴,但转念一想,他用幽灵来恐吓我干什么呢?我是搞写作的,他是医生,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因兴趣相投偶然认识,他没有害我的任何理由啊。难道,是我将已发生的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夜正在往深处走。半夜过后,我又将和董枫一起去病区探秘了。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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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4
夜半时分,
整座精神病院像陷入了地缝中一样暗黑而寂静。我在小屋里等着董枫,以便一起去病区目睹吴医生对夏宇的特殊治疗。这种选在夜半进行的精神诱导非常像一种谋杀,我回想起昨晚的经历便感到毛骨悚然。
董枫悄无声息地来了。她神色凝重地对我说:“穿上白大褂。如果被吴医生看见了,就说是我带你来查查病房。”
我说:“吴医生离开值班室没有?”
董枫说:“刚离开一会儿,我估计是到夏宇的病房去了。”
多么可怕!吴医生每天半夜的行为让人不可思议。他要么在围墙根一带像幽灵一样窜来窜去,要么潜入夏宇的病房,用他那低沉柔和的声音为病人描绘可怕的画面。
我穿上白大褂,和董枫一起悄悄地穿过走廊,来到了病区的小铁门边。我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发现铁门并没有锁上,是虚掩着的。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因为这道铁门按规定是必须随时锁上的,如果稍有疏忽,精神病人从这里逃跑出去后会有危险的。难道,是吴医生刚才进去时忘了随手锁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在我和董枫的心上,这使得我们走在病区暗黑的走廊上时,仿佛能听见紧张的心跳。暗黑中不知何处传来一丝哭声,很低很低的哭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塞在嘴里而憋出来的呜咽。
董枫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没事,这是哪个病人在梦中哭泣,我上夜班常常听到这些声音。”
我们在走廊里拐了一个弯,前面就应该是夏宇的病房了。但是,今夜那房里没有灯光。我们踮着脚尖来到这间病房的门口,在暗黑中依稀看见,房门是半开着的,而屋里一片漆黑。是夏宇睡觉时没关上门吗?董枫拉了拉我,我们便大胆地走了进去。董枫熟练地摸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刺眼的灯光下,屋里是一张空荡荡的病床!夏宇失踪了!这个精神病人会跑到哪里去呢?难怪病区的铁门没锁上,那么,是有人故意为他开的铁门了,或者,夏宇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人扛出去的……我的思维飞速运转着,突然,我打了一个冷颤,拉着董枫就往病区外跑,一直跑出了住院楼,董枫才气喘吁吁地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围墙边不是有个新挖的土坑吗?我们赶快到那里看看,也许,那土坑现在已被填平了,而下面正埋着夏宇的尸体。
董枫说不会吧,她已经了解过了,我们那天晚上发现的土坑是种树用的,园工证实了的。我说不管怎样,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我们穿过黑色的树林和灌木,围墙边那个很深的土坑黑洞洞地呈现在眼前。我蹲下身去望了望,坑里什么也没有。
我让自己的思绪镇定下来,回忆起昨夜吴医生对夏宇所说的话。“高速公路!”我冲口而出,“我们到高速公路上去看看。”作出这个推测时,我的鼻子里仿佛已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吴医生昨夜给夏宇描绘过汽车,他要夏宇去拦住它,说是可以接他回家。这简直就是谋杀。
这条通过城市边缘的高速公路离医院大约五百米左右。浅草中的一道铁丝网拦住了我和董枫。我们将眼光越过铁丝网死死地盯住笔直的路面,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过,雪亮的车灯不断扫过黑色的路面,路面宽阔而空荡,没有车祸发生,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躺在路面上。
溜出医院的夏宇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眼前浮现出那张瘦削的充满惊恐的脸。夜半的城郊,夜风正一阵紧似一阵,黑色的夜空有几道灰色的裂缝。我和董枫走回医院大门,门前的街道上亮着寂寞的路灯,一辆出租车急驶而来,在这一刹那,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不容多想,我举手叫停了这辆出租车。
“上车。”我对董枫说。董枫一下搞不懂我的意思。来不及多解释,我将她推上车,关上车门后对司机说:“到月光花园。”
“你们是去出诊啊?”司机一边发动车一边问。我说是的。只能这样说了,半夜三更的,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去那个富人别墅区,只能是出诊了。
“你认为夏宇跑回家去了吗?”董枫悄声问道。我点了点头,表示很有可能。并且,我还预感到有严重的事件发生,但在车上不便对董枫讲。
车外楼影幢幢,整座城市都处在睡眠中。在月光花园门口,我探出头对保安说去给住户看病,大门的栏杆便升起了。
夏宇的家门虚掩着!这说明只能是他回家了,因为只有神志不清的人进去后才会忘记关门。客厅里开着灯,但空无一人,侧面,小保姆的房间门关得死死的,屋里的人也许正在沉睡中。
我和董枫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上楼后是一道走廊,旁边有一扇房门大开着,强烈的灯光射在走廊上。
“小娅!”董枫对着走廊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我们急速向那打开的房门走去。这是卧室,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被绑在床上!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绑法,两只手的大拇指分别和脚趾头绑在一起。这正是小娅!她的嘴里塞着一团布,看见我们意外出现,她瞪大眼睛从喉咙里呜呜地叫着。董枫惊吓得双手抖抖地给她松了绑,又拉过一条床单裹在她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我急切地问。小娅“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她说当晚睡得正沉,夏宇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问他怎么从医院跑回来了,夏宇不回答,只是满眼凶光地嘟哝着说杀死你杀死你。他用手卡着小娅的喉咙,小娅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他喘着粗气扒光了小娅的衣服,又用细细的鞋带将小娅这样绑了起来,接着,抓起一件内衣塞在小娅的嘴里,然后,他对着小娅长久地狞笑,嘴里嘟哝着说死人死人。
“夏宇现在哪儿去了呢?”我急切地问。小娅说,刚才他听见你们上楼的脚步声,便跑出房间去了。
这时,一股焦糊的气味从走廊上飘进来,我说:“不好,夏宇在点火了!”我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出去。我听见董枫在背后说:“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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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4
第十八章
很久没看见灯红酒绿了。从在家里闭门写作到进入精神病院后的历险,
我基本上陷入了人类精神分裂的可怕个案和幽灵出没的未解之谜中。因此,当这家豪华酒楼的迎宾小姐带我上楼时,我陡然感到对夜夜如此的城市生活已有点陌生了。迎宾小姐着一件紧绷绷的紫红色旗袍,每走一步,开衩处便露出丰腴的大腿。我很奇怪张江为什么在这里请客。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暑假打工挣的那点钱,恐怕这一顿餐就会给他消耗掉的。
当然,来此的理由是我和董枫,当然也包括张江,需在医院外面找个地方合计合计,这就是需不需要将一切对吴医生谈明。比如,他对夏宇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些话明显是要让夏宇的精神加速崩溃,并且还含有暗示夏宇做蠢事并送命的意思。那天晚上,若不是我和董枫及时地赶到夏宇家,恐怕一场家毁人亡的火灾就难以避免了。而夏宇跑回家后的这个举动,我认为与吴医生反复对他谈“红色”这个概念有关。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对吴医生摊牌,让他解释这一切。夏宇在家里刚刚点燃的一件衣服上的火被我扑灭了,人也被重新送回了医院,应该说,为破解这些凶兆迭起的谜,我们保留下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迎宾小姐拉开座椅,对我做了个优雅的“请坐”的手势。董枫和张江都还没到,他们说先逛一下商场再到这里来。今天据说是董枫的生日。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谈事和祝贺合二为一了。
服务小姐给我沏上茶后,我叫她将今天的报纸送来,以便混混时间。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报纸上的一条消息竟然与董枫以前租住过的房子有关。那条消息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男人同居后,竟然将患有精神分裂的老母亲长期关闭在家中的一间小屋里,每天只像喂狗一样从门洞里送进去一点剩饭剩菜。那老太婆跑出过屋子好几次,甚至站在楼道口张望过,但没引起邻居的注意。这条新闻说,最近那个女人和她的男人出差半个月,老太婆死在家中的臭味惊动了邻居,一起虐待老人的罪行才公诸于众。当然,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个老太婆住家的地址与董枫以前的租住房正好在同一个楼层,就在董枫的隔壁。
我想起了张江第一次去董枫家时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太婆的情景。看来,张江看见的是真实情况,只是走错了门而已。董枫为此吓得退掉住房搬到医院宿舍来住,现在看来真是虚惊一场了。
董枫和张江到来后,我首先将这张报纸给他们看了,张江回忆说,那晚上天太黑,楼道里又没有灯,现在想来可能真是推错门了。
董枫说:“隔壁那女人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没想到心那样狠。”
过去的这个小谜团这样偶然地解开,给董枫的生日增加了一些吉祥的意味。张江正对着菜谱点菜,一个穿短裙的促销小姐将一瓶法国葡萄酒递到了我的面前,她弯腰对我介绍这酒的品质时,高耸的胸脯竟抵着我的肩膀。我看了看这酒的商标,正要婉言谢绝,张江却开口要下了。“董姐的生日嘛。”他说,“要这种酒才行。”
这是个消费的时代,商业正以各种方式唤起人心中某种奢靡的愿望。看来,张江暑假打工就为了这一晚的喜庆吧。我看见董枫感激地望了张江一眼。我知道女人并不是喜欢这种事情本身,而是喜欢男人为她这样做的举动。席间,在对董枫道过“生日快乐”之后,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了现在正面临的种种悬疑上。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应该直接向吴医生询问。因为以董枫的了解,吴医生不是那种有恶行的人,但他所做的事又确实令人费解。该不是吴医生的精神也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样,要他明白给个说法比暗中观察能更快地让事情水落石出。当然,如果不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我们这个轻率的计划也许就实施了。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餐毕,张江掏出钱夹来付账的时候,一张纸片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替他拾起,是一张名片,“路波”两个字让我一惊,头衔是药业公司总经理。
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张江问:“怎么,你认识她?我就在这家公司打工。”
我说我认识的一个叫郭颖的女士讲起过她,十多年前,她们是医学院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个女生叫卓然,在校时便患精神分裂症死去了。并且,现在医院里这个叫夏宇的病人,在患病之初便收到过一个神秘的纸包,上面写着卓然的名字,纸包里全是冥钱。我说我得去找路波了解一下情况,也许这里面另有玄机呢。至于向吴医生摊牌的事,最好等我多了解一些情况后再定。
董枫也很惊讶,皱着眉头说这事越来越复杂了。张江却显得很犹豫地说:“路波总经理挺忙的,你不一定能找到她。”
我一边将路波的地址、电话抄到笔记本上,一边说:“会找到她的。也许她知道卓然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夏宇那里。这样,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
路波的出现让我感到世界之小。很多遥远的人和事,你以为永远过去了,其实只要你一回头,一切仍可以重逢。本来,郭颖在出国留学之前对我讲的校园奇遇,我只是作为小说素材在利用,没想到她的这位同学,现在却可以让我亲眼看见了。而且,我预感到她对我解开现在面临的疑团会有所帮助。
这时,董枫的一声惊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邻桌的客人在点菜时要了一条蛇,酒楼的厨师正将一条又长又肥的蛇提到桌边来给客人过目。这是酒楼的规矩,凡活物宰杀前,得先给客人看看,客人认为满意之后再宰杀。
我突然感到头皮有点发麻,因为我想起了十四年前,医学院的后山上曾经出现过一条从防空洞里溜出的长蛇。虽说郭颖给我讲述时说仅仅是传说,但此时看见蛇我不知是不是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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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4
第二天上午,
我直奔路波的药业公司而去。ノ医入了一幢豪华的写字楼,高速电梯将我平稳地送上了第二十一层。推开玻璃门,穿着制服的保安让我先填一张会客单,然后,他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
“对不起,总经理还没到办公室来。”保安礼貌地对我说,“先让总经理助理接待你行吗?”
我说行。我不能让他打发我走。我想留在这里总能等到路波来的。
保安在前面给我引路,穿过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区,进入一条走廊,在写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口,保安对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走了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前的黑色转椅上,她让我在沙发上坐下,为我沏上茶,又指了指旁边的侧门说:“总经理还没来,你得等一会儿了。”她又指了指旁边的报架说,“你可以看一会儿报纸。”
看来她就是总经理助理了。这间办公室其实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外间,这种格局给人一种森严壁垒的感觉。
“请问贵姓?”我礼貌地向这位助理问道。她穿着一身很职业感的西服套裙,身材匀称,有一种成熟的女人味。
“免贵姓谢。”她公式化地回答说。“你找总经理是私事还是公事?”她整理了一会儿文件又抬起头问道。
我说是私事,但是很紧要。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我将郭颖也讲了出来,以证实路波的同学是我的朋友。
“郭颖?她现在国外怎么样?”这位女士的眼中流露出惊讶,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你认识郭颖?”
她说:“在医学院读书时,我们还同住一间寝室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一定是谢晓婷了。”我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她有点困惑。
我说郭颖都给我讲过的。在这里遇见谢晓婷,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她和路波在一起操作起这样气派的公司来。
“我是给路波打工的,”谢晓婷纠正我的评价说,“路波是老板,作为老同学她信任我,让我给她做做杂事。”
我看见谢晓婷清秀的面容上,眉宇一直不怎么舒展,像是有什么生活压力似的。正在这时,一个与谢晓婷年龄相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材粗壮,面色红润,身着一件质地高贵的薄外套,里面是乳白色的丝质衬衣。
“路总。”谢晓婷恭敬地叫道,“这位是郭颖的朋友,等你好一会儿了。”
我站起身作了自我介绍,路波略感意外,但还是伸出手和我礼节性地握了握,便推开侧门,领着我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宽大豪华的空间。一张红木的大办公桌非常气派,桌前是一把高靠背的黑色皮椅。几株阔大的热带植物后面,沙发围出了另一个区域。墙上的画框里是记录着路波海外行踪的彩色照片。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热带植物后面走过来,替路波接过脱下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衣帽架上。这室内原来有人呆着,这一发现让我感到异样。
“没你的事了。”路波对这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说。这年轻人“哦哦”地点了点头,便往绿色植物后面退去,一转身便不见人影了。我这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一道通向别处的门。
路波在办公桌前的大皮椅上坐下,她身体往后倾,将背和肩完全靠在靠背上,胸脯高耸,有一种慵懒和盛气凌人的感觉。我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这种格局有点像谈判。
我看见路波办公桌上的大烟缸里盛着烟头,知道她是抽烟的了,便拿出烟来,同时递给她一支。
路波做了个婉拒的手势说:“我抽得少。”我只好自己点上,然后准备对她讲卓然的名字怎样离奇地出现,看她是否知道一些什么。
我还未开口,却看见路波伸手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外间便响起了两声清脆的铃声。
谢晓婷推门走了进来,“路总,”谢晓婷很得体地叫道,“有什么事?”路波的下巴往烟缸的方向扬了扬,说:“怎么,今天没打扫过办公室?”
谢晓婷顿显惊惶,连声说道:“打扫过的,这烟缸忘记清理了。看我,丢三落四的,只想着赶快修改广告文案……”一边说,一边拿了烟缸出去,很快,一个干干净净的烟缸送过来了。“对不起。”谢晓婷道着歉退了出去。
这是个有统治欲并且专横的女人。我望着路波这样想。
“郭颖在国外怎么样?”她望了我一眼,先开了口,“读博士了,了不得啊,哪像我,到今天仍不学无术的。”我听出她这番话实际是对自己很满意。
“这哪能比呢?”我勉强地恭维了她几句,立即就把话题转到了卓然身上。我说郭颖给我讲过读大学时发生的恐怖事件,卓然因精神分裂而死本身就很奇怪,但是,十四年过去后的今天,卓然的名字还与冥钱和新的精神病人有关,对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知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哇,天下奇闻。”路波有点夸张她的惊讶,“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同学间的联系到大二时就中断了。卓然死了,这以后哪会有她的音讯呢?”
“有个房地产老板,叫夏宇,就是他收到写有卓然名字的冥钱的,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想路波对商界的人物或许知道一些。
路波摇摇头,然后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的?”
我讲出了在她这里打工的张江,路波听后语气突然柔和下来。“你给张江讲讲,叫他还是回公司来上班。”她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挺不容易的,他提前来踩踩点,机会难得啊。”
我说他不是在你这里工作吗?路波扬了一下手说:“今天上午刚辞的职,给我打电话说,他不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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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4
和路波的见面,
对我了解新近出现的卓然的名字被写在冥钱上的事,没带来任何帮助。路波对这位十四年前死去的同学除了惋惜,就是归罪于卓然自己性格软弱、多疑。她认为在后山拾到一个发夹本身是很普通的事,跟防空洞里的死者的故事一联系,卓然自己便疑神疑鬼了。其实怎么可能是死者的发夹呢?当时距 “文革”中那一场事件已二十年左右了,不可能还有什么发夹扔在学院的后山上。
让我意外的是,在卓然拾到发夹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谜底却被路波轻易地揭开了。她说都是柳莎干的。这个同班的女生表面上文弱漂亮,内心可狠了。当那个带有传说色彩的发夹被神秘地抛来抛去,接着后山出现了填满沙子的橡皮手套,出现了白衣白裙的人影后,路波就一直在用心地暗中观察。毕业前夕,她和柳莎在后山上作过一次长谈,柳莎承认了这些事都是她干的。
原来,班上的男生高瑜最早是和柳莎要好,大一时就好上了,还常在后山上亲热。所以,当高瑜在大二时冷淡了她,又分别和路波、谢晓婷好上之后,柳莎便怀恨在心,认为是后来的女生勾引了高瑜。尤其是发现了高瑜和路波或谢晓婷在后山亲热的事之后,她更是忍无可忍,便不断制造那些恐怖事件来阻止他们。并且,故意将“文革”时防空洞里死人的事到处渲染,想达到让高瑜不敢再带女生去后山浪漫的目的。不过,对于卓然的精神分裂,柳莎认为与自己无关,因为她跟踪过路波和谢晓婷,搞过一些恶作剧,但从未吓过卓然,因为卓然与高瑜没有关系。所以说,卓然的死完全是因为她自己太脆弱,听到些有关发夹的传闻便惊恐不已。
毕业前夕,柳莎和路波、谢晓婷恢复了正常的同学关系,因为这时她们都认为高瑜不是个东西。照路波现在的话来说,这样徒有外表的男人一钱不值。毕业后,大家几乎没什么来往了,路波说柳莎在一家儿童医院当医生,听说已结了婚,有了小孩。高瑜开始也是在一家医院检验室工作,后来嫌挣钱太少,便与他人合伙开了一家小诊所。筹备这家诊所的时候还来向路波借过钱,路波说,她只见了他两分钟便把他打发走了,有钱宁可捐福利院也不借给这个花花公子,路波认为当初和他好过简直是低级错误。
后来我才知道,路波有耐心谈那么多话,完全是为了向我表示友好。她甚至表示她和郭颖也是很要好的同学,尽管在校时柳莎挑拨过她和郭颖的关系,说是看见高瑜在深更半夜去过郭颖的寝室,但她相信郭颖不会喜欢上高瑜的。她还表示,郭颖从国外回来时一定要通知她,她要请我们大家好好聚一聚。
路波之所以变得热情起来,其原因是谢晓婷后来告诉我的。当时大概是上午11点多吧,路波因为我感兴趣而大谈了当初读大学时的情况后,便说她很忙,得出去办事了,叫谢晓婷陪我吃午餐,说完便按铃将外间的谢晓婷叫了进来。
“我得出去办事了。”路波说,“这位郭颖的朋友第一次到我们公司来,你陪他去酒楼吃午饭,餐费拿回公司报销。另外,广告文案你修改得怎么样了?”
谢晓婷便递上一个文件夹,路波翻开后看了看说:“这里不是有个作家吗?你就别撑了,餐后向这位郭颖的朋友请教请教吧。”
后来,谢晓婷对我说路波可会利用人了。“但是,你帮我把这些广告词写精彩了,我还是感谢你的。”谢晓婷说,“我搞了几次都通不过,她差点要解雇我了。”
“有这样严重吗?”我说,“不管怎样你们还是老同学嘛。”
“她恨我。”谢晓婷平静地说。
午休时的办公室寂静无声,谢晓婷的这句话却使我大受震动。她一边收拾好我替她改过的广告文案,一边说:“我们去用餐吧,我不想说她了。”
我说:“我们不用去酒楼了,呆会儿叫餐馆送点盒饭来就行。我想听听,路波为什么会恨你呢。”
“其实你可能知道的。”她说,“郭颖不是给你讲过很多学校的事情吗?”
我说我知道一些,包括高瑜和她以及路波所发生的一些复杂关系,但不至于让路波恨她呀。
“与高瑜无关。”谢晓婷说,“这些事都是在校外发生的。郭颖可能给你讲过,我在学校时便参加过一个全城的模特大赛,进入了前十名,因此,很多企业找我做形象代表或者参加一些礼仪活动。从大二暑假开始,路波便让我带她一起去参加一些企业老总们的聚会。当时,由于我们两人和高瑜关系复杂,因而我们在这共同的秘密中显得像姐妹一样亲密。当然,我们很快都抛弃了高瑜,因为在企业老总们的聚会中我们分别遇上了追求者,这都是一些很有魅力的人。只是,我与路波不同的是,我的第一个追求者便很专一,发誓要娶我。大学毕业两年后我便嫁给了他。他是一家化工厂的总经理,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路波对此羡慕得要死,因为喜欢她的人跟她在一起最长不过三个月时间,最短的只有一个晚上,和她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就冷淡她了,她只是得到了一些钱而已。路波对这些男人恨得咬牙切齿,说他们将她当做妓女了。后来,她便认命了,做了一个香港老板的情妇,现在这家公司就是那个老板替她办的。每两个月,那个香港老板会来这里住上几天。”
“即使这样,路波也没理由恨你呀。”我说。
“是有点莫名其妙。”谢晓婷说,“以前她常到我家来玩,看到我家的别墅和对我很好的先生,她会说很多赞赏的话,但当时我就感到这些话中有些酸溜溜的东西。后来我到她这里来工作,才知道她心里很恨我的。不为什么,就因为我曾经比她生活得好。所以,她现在终于有机会报复了,在工作上训斥我,用各种方法折磨我,同时,还要显得很友好的样子,说她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才照顾我来工作的。”
谢晓婷说着说着便眼圈发红,最后伏在办公桌上哭起来。她的肩膀痛苦地抽搐着,弄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我预感到谢晓婷的生活发生了灾难性的变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55
深夜的精神病院,
吴医生和董枫已经开始上夜班了。张江在走廊的某条长椅上坐着,等董枫忙完查房之类的事后好陪伴她。或者,他们还将在半夜去黑屋子察看,以便解开曾让董枫恐惧的人影之谜。而吴医生呢,不论去不去夏宇的病房,他和这个病人之间的神秘关联还将纠缠下去。
我躺在小屋里的床上抽烟。和路波、谢晓婷偶然相遇后,若干和我面临的悬疑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生秘密使我震惊。我甚至一时没有勇气到值班室去见吴医生、董枫和张江,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讲我已经知道了很多。
夜很静,偶尔有精神病人的叫声传来,这都是一些在人生战场上被击溃了的灵魂。当然,他们生命的基因组合中有薄弱环节,使他们在某些打击下显得不堪一击。
我深吸了一口烟,又吐出,看着烟圈在小屋的空中打转。我看见了高墙和监狱的铁门,谢晓婷蜷缩在铁窗中,周围挤着不少女犯,她们分别是吸毒者、Mai-Yin者,以及或杀人或诈骗的嫌犯。作为制造和贩卖毒品的嫌疑人,谢晓婷经历了她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幕。当然,她被释放了,一切都是她丈夫干的,这个化工厂的头儿干这些事时都瞒着他的妻子,谢晓婷是清白的。
然而,家没有了,别墅没有了,所有的财产也没有了。谢晓婷带着五岁的儿子还得生活下去。她的基因组合没出问题,她神志清醒地找到了路波,路波给了她生存的机会。
我吸烟。小屋里的烟圈升起、扩大、消散,又有新的烟圈升上去。我看见路波坐在二十来岁的男青年腿上嬉戏,这是她的公司,她的办公室,她的王国。而室内,谢晓婷正在打扫着卫生,她知道路波故意要让她看见这些。而办公室里的一道门后,还藏着一间卧室,这是路波报复男人的地方,就像当初那些男人将她像妓女似的对待一样,她如今走马灯似的将这些刚刚懂事的男人招来又挥去。并且,这一切都在谢晓婷身边发生,她让谢晓婷能听见从门缝里传出的声音,于是,她得到了双重的满足。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值夜班的医生护士正在忙碌。我不知道董枫如果知道这个秘密会怎么样。张江,这个深爱着她的男孩、二十岁的大学生,她刚刚突破了比他大六岁的难题而认为爱情没有年龄的界限,如果她知道了张江打工的真相,天哪,那将是怎样的打击。张江在路波的办公室里工作了一个月,这又将带给他怎样的价值评判和人生困惑呢?
当然,更让我震惊的还是吴医生了。这个改名叫吴畏的医生,正是卓然的同学加恋人——吴晓舟。谢晓婷说,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当医生,几年前开同学会时还见过一次,但他没说他已改名的事。还是一个去过他医院的同学说他已改名叫吴畏,当时大家还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在精神病院工作很害怕,才改这样的名字给自己壮胆。他当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至于新来的病人夏宇,谢晓婷和路波一样,表示绝不认识。为什么这个病人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让人无法解释。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与吴医生有关,因为在卓然死去十四年后谁还会提到她呢?在几年前的同学会上,大家惋惜地说到卓然时,吴医生还禁不住掉了泪。大家认为他至今未结婚,据他说也没有女朋友,这都是因为他还沉浸在对卓然的思念里。
并且,我在他的那本书中看见的女孩的照片正是卓然。谢晓婷找出的一张全班同学的合影证实了这一点。丹凤眼、瓜子脸型的卓然站在第一排左侧第二个位置,与我在吴医生书中看见的照片一模一样。难怪我当初怀疑这张照片是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时,董枫会肯定地认为不是,因为单玲的脸型是圆的,相同的只是她们都是丹凤眼。
现在我推测,吴医生对女病人单玲超乎寻常的照顾,也许仅仅是由于单玲的眼睛唤起了他对卓然的思念。人生死相隔以后,在滚滚红尘中突然看见一双自己熟悉的眼睛,那种惊喜和痛苦、追忆和迷幻,足以让一个人对这双眼睛久久流连。
我掐灭了烟头,从床上跳起来,在门后取下白大褂穿上。现在已是夜里12点15分,我要去夏宇的病房看看。
那天晚上,我和董枫打电话叫医院来车将跑回家的夏宇接回医院时,吴医生就对我和董枫居然会找到夏宇家里去感到十分惊奇。他不知道我已经听见了他在半夜时对夏宇所作的精神折磨和死亡暗示。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切肯定与卓然有关。
据说,精神病人大多是间歇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在精神迷乱中也有清醒的瞬间。我得试试运气,如果某夜能从夏宇的口里听见什么真相,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尤其重要的是,他和已死去的病人严永桥都是毕业于建工学院,虽然后来他们一个搞房地产,一个搞桥梁建筑,但曾是同学,也许他能揭示出严永桥何以变成幽灵。只有让这一切水落石出,我才能回到家安心写作,而不必一听见楼梯响就担心有什么身份难辨的不速之客了。
这次,我没到值班室去叫董枫和我一起去病区,因为我想如果她正和张江在一起,我不知该怎样讲我去见路波的情况。我确实想不好该不该对董枫讲。
我独自进入了夜半的病区。由于各种秘密逐渐显露,这次我走在暗黑中觉得不怎么害怕。我顺着暗黑的走廊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夏宇的病房了。我停下来,听了听前面,漆黑中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各个病房的病人都睡着了,我知道这些病人睡前都服过镇静之类的药物。
我推开夏宇的病房门,除了“吱”的一声门响外,里面毫无声息。我按亮了电灯,看见了病床上躺着的夏宇,他双眼紧闭,呼吸沉重。我突然联想到曾经睡在这里的严永桥,在以前的夜半,严永桥也是这么一副痛苦的睡相么?
突然,我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我走出病房,站在暗黑的走廊上张望,远处隐隐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逐渐变大,我感觉到他上身笔挺,双手插在衣袋里,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的背上感到有风似的阵阵发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4-8-23 23:55
第十九章
一般说来,
让人在黑夜产生恐惧的东西,往往是影子、声音、气味等不合常规又难以捉摸的现象。但根据我的体验,一个你认识的人,由于深藏着某种秘密而他对你又有所戒备,这样,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由此产生的恐惧同样令人震撼。
那天半夜,当病区走廊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越来越近时,我的恐惧由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而更加强烈。我第一次发现他走路时上身几乎不动,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夏宇病房里斜射出来的灯光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这使他整个人仿佛一半真实而另一半陷在难以捉摸的暗黑中。
“你在这里?”他用低沉的声音明知故问。
我说我睡不着觉,来这里看看。我总觉得严永桥住过的这间病房还会出什么事。吴医生,你认为会吗?我采取了以守为攻的姿态。
吴医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便一侧身走进了病房,屋里的灯光把他照得异常真实,仿佛与刚才在暗黑中出现的人影是两个人似的。我跟了进去。看着夏宇直挺挺的身子和痛苦的表情,吴医生又哼了一声说:“这人死不了的,你别对他太操心了。”很明显,吴医生对我深更半夜到这里来非常不满。
然而,他在这种时候来这里干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我偶然在场,我想他会像上次我偷看见的那样,用细绳捆住夏宇的手脚,然后叫醒他,对他反反复复讲一些刺激神经的话。
我说:“这个病人和严永桥在十多年前同读过建工学院,我想严永桥如果真有幽灵还会在这间病房出现的。”
我巧妙地转变了话题,以此表示我只是想破解严永桥死后再现之谜。其实我已经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死于高速路上的严永桥不可能再生,那么,要揭示那个酷似严永桥在夜里拎着黑雨伞乱窜的人是谁,也许从夏宇这里能找到解密的钥匙。其中最重要的线索是夏宇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而此刻,站在他病床前的这位医生,正是卓然的同学和恋人。吴晓舟,我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怎么,你在想什么?”吴医生盯了我一眼问道。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是来看龙大兴的,这人怕活不过今夜了。”
我吃了一惊,我想起了那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满脸胡茬,常常念叨着“文革”时期的痴语。他就住在夏宇的隔壁病房,怎么会要死了呢?
我跟着吴医生进了龙大兴的病房,室内开着灯,刚才由于门关得很死,我竟没注意到。一条皮管一头插在龙大兴的咽喉处,另一头连着一台“吧嗒吧嗒”作响的机器。
“他的气管已经切开了,”吴医生对我说,“靠自动呼吸器可以维持四至六个小时的生命。内科医生都来会过诊抢救过了,心脏病突发,没法挽救了。”
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杀性的伤害或并发其他疾病,精神病患者离死神其实是很远的。可怜的龙大兴突然之间便要沉入黑暗的深渊,同时带走他自身生命的若干秘密,我想他在“文革”中会有一些使心灵重负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他在间歇性精神分裂中度过了后来的岁月,当然,这一切都用不着探究了,它将随着一个生命的流逝而永远消失。
但是,我所知道的卓然就不同了,她在十四年前死去,而今天,我和她的这位同学及恋人在一起,正经历着她的影子所参与进来的这一个谜团。
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吉医生和小翟护士也来了,他们将继续对这位临终的病人进行无望的抢救,这是医生的职责。
我走了出来,心情格外复杂。在护士值班室,我看见董枫正靠在椅子上读一本书,墙上的挂钟指着凌晨1点40分。
我说:“龙大兴快不行了,你怎么没去?”
董枫抬起头来,对着女病区的方向努了努嘴说:“我得照顾这边呢。快讲讲,你去见卓然的同学,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顿时语塞。因为我在路波那里意外地发现了张江打工的真相,面对董枫,我还没想好是否该隐瞒这点。当然,另一个发现也很重要,这就是吴医生就是卓然的同学,并且是恋人,在医学院读书时,他名叫吴晓舟,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哦,我知道他是医学院毕业的。”
董枫压低声音叫道,“但没想到,夏宇收到的冥钱上写的名字会是吴医生的同学。那么,那个卓然现在在哪里呢?”
“早去世了。”我说,“读大二时患精神分裂,不久便死了。”
董枫惊叫一声,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事太复杂了,那么,吴医生认识夏宇吗?”
我说:“好像以前不认识。”
夜半的值班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董枫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语道:“还会死人的。”
我问她说什么,她像在梦中似的一惊,说没说什么。这时,女病区传来几声嘶哑的笑声,听来叫人头皮发麻。董枫说她去看看,说完便出去了。
我坐在无人的值班室里,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因为他的出现,我被卷入了这个可怕的漩涡。
董枫回来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事,是一个女病人醒了,坐在床铺上傻笑,让她加服了一片药后,她又睡了。这种现象,在精神病院是常事。
我说张江不是已辞去了打工的事吗,怎么没见他来陪你?
董枫笑了笑说:“怎么没来,他说好不容易有个暑假,他已决定天天来陪我上夜班了。”ァ八在哪儿?”我问。
董枫指了指病区的方向说:“在黑屋子里。他说他以前因为走错了门,而看见一个老太婆,让我受了很多惊吓。这一次,他一定要替我解开黑屋子里的谜。他说要搞清楚这一切,好让我开开心心地上班。因此,他决定从今晚起天天在黑屋子里过夜,总会遇见那个飘进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他说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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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5
写作这种方式可以交上不少朋友,
特别是这种恐怖悬念故事,有的读者会意犹未尽地想法找到你,和你一起探讨这一类故事,或者将他(她)自己遇到过的一些恐怖事件讲给你听,使你深感不少离奇经历为不同的人所共有。当然,我只是不希望遇上严永桥这样的不速之客。我想任何人知道找你的人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后,都会多少有一点心惊肉跳。
写作中交上的另一类朋友便是书中的人物。比如,郭颖对我讲了她在读医学院期间发生的一系列怪事,但当我拿起笔去慢慢记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对她自己和她的同学们才有了更深的了解。卓然、谢晓婷、路波、柳莎、高瑜,还有吴晓舟,这群大二的学生在寝室在神秘的后山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让我心悸让我困惑。尤其是吴晓舟,郭颖对我讲过,大学时对他印象并不深,直到卓然死后才知道吴晓舟是卓然的恋人。而今,吴晓舟作为精神病医生就在我的身边,难道我现在所经历的离奇事件,正是十四年前他们在医学院发生的事情的延续吗?
我再也无法忍受悬疑的折磨了,我必须首先向吴医生讲明我所知道的一切,以此换取他的坦诚。这样也许有风险(我想起了偷听到的吴医生对夏宇这个病人的精神折磨),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下午4点,我敲响了吴医生的家门。值夜班后,在这个时候他会起床了。龙大兴在昨夜死去,我知道吴医生也忙了一整夜。
吴医生给我开了门。他穿戴得整整齐齐,不像刚起床的样子。见到我他有点意外,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他的客厅了。
我一眼便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大相架,相片上一双女孩子的眼睛盯着我,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清秀的瓜子脸上有一种笑吟吟的表情。
这是卓然!我在吴医生让我住的小屋里看见过这照片,夹在一本书中的,只是比这小一些。
此刻,相架前面放着鲜花、果盘,还点着香蜡,屋内青烟缭绕。
“卓然!”我不禁叫出了声。
吴医生对我认识照片上的人物极为震惊,我说我在谢晓婷给我看的同学合影上看见过她。
“谢晓婷,你认识?”吴医生大感意外。
我说刚认识几天。我说他们的同学郭颖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妹妹,几年前,她给我讲过在医学院读书时发生的种种怪事件。
我点燃了几支香,默默地插在相架前面。
“今天是她的忌日。”吴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十四年了,读书时,她就和郭颖、谢晓婷同一间寝室……”我说我都知道,前几天见到谢晓婷时还说起卓然,挺惋惜的。
吴医生看来很久没和这些老同学往来了。他问起郭颖和谢晓婷的近况,我说郭颖在国外读博士,谢晓婷现在生活得挺惨的……对卓然的这两位同学兼室友,吴医生显得挺有感情,他说她俩经常照顾卓然。
吴医生向我要了谢晓婷的电话,竟当场就拨了过去,我听见他邀请谢晓婷现在就来他家聚一聚。
之后,我和吴医生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一时竟默默无语。我点燃了香烟,喷出一口烟来。我的眼光从卓然的照片上移开,无意之中又看见了一把黑雨伞立在屋角,上次来这里时就看见过一次。
“严永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怀疑我遇到的幽灵是有人伪装的。”
吴医生眼睛望着地面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不管他是人是鬼,再出现时抓住他就清楚了。”
我说:“要是真有幽灵,那你也该看见卓然了。”
吴医生抬起头来,表情悲伤地说:“她母亲看见过,但我知道这是老人家的幻觉,要么是梦。她母亲太不幸了,这样好的女儿没有了。我每月都去看望她母亲一次,她现在把我看做了她的儿子。我说我就做你的儿子吧,说来奇怪,我每次去看望卓然的老母亲,还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吴医生的话带给人一种有点凄凉的感动,但是,我心里压着正面临的种种悬疑,忍不住还是要问:“现在那个叫夏宇的病人,收到的冥钱上怎么会出现卓然的名字呢?”
吴医生仿佛做梦似的一惊,说:“这事也许不是真的,精神病人遇见的事,很多都是虚幻的。”
“但是,夏宇的妻子小娅能够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呀。”我说,“小娅的精神应该没有毛病吧。”
“谁知道呢?”吴医生突然显得有点烦躁,“这个女人讲的话也不可信。”
吴医生的话没有多少道理了。我幸好没讲出听见他折磨夏宇的事,我觉得这之中的蹊跷他会守口如瓶的。
我的心里开始乱起来,正在这时,谢晓婷赶来了。
她走进门,看见屋里的景象便流泪了。她走到卓然的相架前,用手抚摸着照片上卓然的脸。吴医生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湿了。
我想,郭颖给我讲述校园故事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今天这一幕吧。
谢晓婷仍然穿着那天我见到她时的那一套西服套裙,漂亮而憔悴。吴医生和她聊起了同学们的行踪,但问到她自己的情况时,谢晓婷却回答得很简单。“还可以,”她说,“给路波打工嘛,都是老同学了,她还是挺照顾我的。”她不知道,关于她丈夫入狱、她独自带着五岁的儿子艰难生活的情况,我已经给吴医生讲了。
吴医生和她聊了一会儿,便进到里屋,拿出一个信封来递给谢晓婷,说是对卓然的室友的一点心意。谢晓婷打开信封看见厚厚的一叠钱,坚决不收,吴医生要她一定收下,然后将信封强行放进谢晓婷的提包里了。
在接下来的谈话里,谢晓婷提议明年清明节大家一起去给卓然上坟,当她的眼光和我相遇时,我说:“明年清明,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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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6
从傍晚开始,
大朵大朵的乌云便从天边不断爬上头顶,它们粘合在一起,将天空中有亮光的缝隙完全封闭了。可一直到天黑,这暴雨却将下未下,空气潮湿而闷热。
我坐在住院楼外的石栏上,突然感到我面临的种种离奇事件很可能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了。既然这样,我还呆在这医院里干什么呢?我应该回家去了,回去继续写郭颖给我讲述的故事,并且把我现在的经历作为这个故事的后续。
但是,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还会来敲门吗?严永桥,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那本书中知道董枫的。据说精神病人并不是整个糊涂,他的神经中有清醒的部分,正是这一部分神经使他能打听到我的地址,并且找上门来作了一番貌似合理的谈话。当然,他的谈话,我与董枫沟通后,知道纯属妄想。
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在我的额头上,不堪重负的云层在漆黑的夜空中很快就要倾下一场暴雨了。我回到住院楼里的小屋,从吴医生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凑着床头灯看起来。我用这种方法消磨睡前的时间,这种让我半懂不懂的医学书最能让我的眼皮发沉。我发现这就是那本曾经夹有卓然的照片的书,吴医生后来将这照片悄悄取走了,可能是不想让我看见吧。
窗外突然雨声大作,雷声由远而近。一道强烈的闪电,震得室内的灯光也忽闪了几下。我赶快熄了灯,躺上床准备睡觉。
暴雨在外面响成一团,室内却显得更安静了。我闭上眼听着这气势非凡的雨声,发觉这响成一片的声音其实很单调,像火车运行一样,打在树丛中的雨声也是毫无变化的。突然,这“哗哗”的雨声中增加了另一种声音,“咔咔咔”,我反应过来,这不是雨声,而是有人在拨弄我的窗户。
我屏住呼吸,在暗黑中听着这声音。我想起了上次在窗玻璃上看见的严永桥的面容,这幽灵又来找我了吗?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对着窗户的方向说道:“请进来吧,我很愿意见到你。”
正在拨弄窗户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我又补充道:“从前面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我真的起了床,开了门,让它虚掩着,然后,我就坐在椅子上,对着门的方向,等待这个神秘影子的出现。我想不管他是人是鬼,如果我们能谈一谈,什么事都会搞清楚的。
走廊上一直没有脚步声,但是我仍然神经紧张地盯着虚掩的门,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到来是不是没有脚步声的。
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我跳起来打开房门,辨别出那尖叫是从女病区的方向传来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黑屋子,张江这几夜都呆在里面等着和幽灵遭遇。完了!出事了。我冲出房门便向女病区跑去。
女病区的小铁门已经打开,走廊上的灯也已全部开亮,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正在呵斥一个老妇人,叫她立即回病房去。那妇人嘶叫着,像一头母兽。
正在人堆里的董枫看见了我。她走过来对我说,这就是那个有着受害妄想的女病人,她刚才突然冲出病房大吼大叫,还用手不断地指窗户,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也许是雨声太大刺激了她的神经。
我心里一惊,窗户外有没有什么,谁说得准呢?只是这个精神病人不能正确表达罢了。而且,她就住在黑屋子的隔壁,她的受惊让我感到真有什么出现。
“张江怎么样?”我悄悄向董枫道。
董枫向黑屋子努了努嘴说:“没事,他还呆在里面呢。外面闹成这样,他不便出来露面,因为,我们不愿意让别的医生护士知道这件事。”
老妇人被推回了病房,一个护士从托盘里拿起注射器给她打了一针。然后,走廊上的灯被逐个关闭,医生护士们重新回到值班室去。
我也走出女病区回我的小屋。我走下幽暗的楼梯,在经过门厅的时候,突然看见住院楼外面的空地上,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雨中。我迟疑了一下,脚下一绊,是一件病人穿的条纹住院服,它被扔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团。现在我看清那雨中的人影了,是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她站在雨中,双手举过头,像在施展求雨的巫术一样,好像还在不停地喊叫,但雨声太大,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糟了,一定是刚才女病区的小铁门打开后,有病人趁机溜了出来。我回头对着值班室大声喊叫,说有病人跑出来了,楼梯上立即一阵乱响,好几个医生护士跑下来。他们将这个病人从雨中架了回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见这个长头发的女病人嘴里不停地说:“你以为我是疯子吗,我是花仙……”看着精神疾患将人变形为这样,我心里生出一种悲凉。我沿着走廊向我的小屋走去。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这是我刚才出门时忘了关灯。我推开门一步走了进去,天哪,一个浑身黑色的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屋里!我在那一瞬间有点头晕,仿佛撞到了一堵黑墙上。
“谁?”我冲出喉咙的声音在发颤。
那人被这喝问惊了一下,回过头来,是吴医生!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黑雨衣,上面还有雨水在滴落。
“我刚到住院楼外面转了一圈。”他说,“我总觉得下大雨的时候,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最可能出现。上次,这幽灵来家里找你,不就是在一个下暴雨的夜里么?”
吴医生的执着让我吃惊,同时也让我糊涂。因为有时候,我认为吴医生与这个幽灵有着某种界限不明的联系,有时候又感到他们势不两立。
灯光下,我看见吴医生的眼里布着细细的血丝,我不知这是未睡好觉的缘故,还是一种恐惧或仇恨在他眼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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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6
这天晚上,
一场这个夏季少有的大暴雨一直下到后半夜,其间夹杂着雪亮的闪电和隆隆的雷声。吴医生早离开这屋子值夜班去了,可那件淌水的黑色胶雨衣他脱下后却挂在了门后,以至于每道闪电从窗缝里刺进来时,照见门后就像站了一个人在那里似的。
迷迷糊糊中,轰响的雨声使我梦见自己在一座工厂里走着,大工业时代的那种工厂,无数烧着柴油的机器在轰鸣,皮带和轮子高速旋转,钢铁的齿轮一个咬着一个。突然,旋转的齿轮和皮带之间卷出一张人的脸来,这脸血肉模糊,但嘴还在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在惊恐中醒来,黑暗中听见屋外的暴雨正下得地动山摇。我想,这医院外面的那条獾河一定涨水了,甚至已经涨上岸来,将一些草叶树枝推到了医院的围墙边。这座背靠大河、面向高速公路的精神病院,今夜我置身于此深感风雨飘摇。
已经是后半夜了,雨势终于渐弱渐小,夜正在恢复它深邃的寂静。突然,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哭叫声隐隐传来,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那一刻,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产生发生了严重事件的直觉。我跑得太快了,一直到跑进了女病区的走廊,才听见背后很远的值班室有人开门询问的声音。
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叫声此刻近在咫尺,听来让人发颤。我在走廊上转了一个弯,天哪,那声音是从黑屋子里出来的!我双腿有点发抖地跑了过去,黑屋子的门大开着,地上滚落着一支亮着的手电筒,它射出的光斜斜地在墙角打出一个圆圈。半明半暗中,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跪在地上哭叫。
“董枫!”我万分吃惊地认出了这个女人。
董枫扑在了我的身上。“张江死了!张江死了!”她嚎叫着,浑身发抖。我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我急速推开董枫,捡起地上的手电,对着一团黑糊糊的人影照去。
张江仰躺在地上,胸口淌出的鲜血将T恤衫也染红了半边。他双眼紧闭,大张着嘴,像是在一种极为恐怖的袭击下死去。
“我刚发现的,”董枫哭着说,“我听见他守在这屋里一直没有动静,我担心他睡着了着凉,便来看看,没想到……”董枫大哭起来,身子摇了摇像要倒下,我赶快扶住她。
这时,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已经嚷嚷着赶到了。这场面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我和董枫,但我们像呆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见小翟护士在门边发抖,只有吴医生冷静地在张江身边蹲下,我看见手电的光在张江身上晃着。
“他还没死!”吴医生叫道。
我们都拥了过去。吴医生冷静地说:“拿担架来,赶快抢救。”
当夜,经简单地包扎后,张江被送到另外的综合性医院去抢救了。看着闪烁着红灯的救护车鸣叫着远去,我和董枫站在住院楼外的空地上,浑身浸透了后半夜的凉意。
我和董枫是在救护车启动前被吴医生叫下车的。“你俩去保护现场,”他说,“我和小翟送张江去抢救就行了。”
这一刻,我们有点昏头昏脑的,不知道哪件事更重要。我和董枫回到病区,将走廊上所有的灯都开亮,然后,我们守在黑屋子门口,等着警察的到来。
“呜呜,”董枫又哭了起来,“是我害了他,我不该让他整夜守在这里。他太想抓住那个潜进黑屋子的人了……”
我问:“这之前你没听见什么动静?”
董枫说:“雨下得太大了,我在值班室什么也没听见。他守在这屋里已经是第三夜了,前两夜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天后半夜我都悄悄去看他的,他还说看来不会发生什么,真可以在这里睡觉了。他胆子真大。他说他这样做是因为爱我,想替我抓住那个吓我的人。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我想他当时一定是睡着了,在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可怕的东西,因此来不及反抗。不然,他那样高大强壮,不会轻易就倒下的。”
这时,楼外响起了急促的汽车刹车声。紧接着,一群警察“咚咚咚”地向这里走来。他们先站在黑屋子门口向里张望,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若干支手电将屋里照得雪亮。我看张江刚才倒下的地上还留有一滩血迹。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断在屋里明灭。
“是从后窗爬进来的。”我听见一个警察说,“将脚印收留下来,轻一点,嗬,这双脚还挺大的……”稍后,一个高个子警察开始询问董枫,另一个警察在旁边作记录。当董枫谈到以前曾看见这长期闲置的病房里有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时,高个子警察的眉头皱了皱。我想,这种近似于鬼怪的案子,他们也许很少遇到。完了,他们说立即到医院去,如果张江能活过来,那么他的讲述是最关键的东西。临走,他们将黑屋子的门关上,说是不要让人进去,也许明天他们还会来补充察看的。
天快亮的时候,守护张江的小翟护士回来了。
“怎么样?”我和董枫急切地问道。
“已经抢救过来了。”
小翟说,“但他暂时还不能说话。很危险的,差一点就伤到心脏。是用一种圆锥型的利器刺进胸部的,警察说是雨伞的金属伞尖,因为他们在察看现场时捡到了一小块伞布,想来是张江和凶手搏斗时撕破的。”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漆黑的伞布仿佛把夜色都收在其中了,金属的伞尖寒光闪闪……“吴医生呢?”董枫问。
小翟说吴医生还在医院守着张江,他要等他苏醒过来,好问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翟说吴医生为此事特别急躁不安,张江在手术室的时候,吴医生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额头上满是汗水,小翟说从来没看见吴医生这样不冷静过。
董枫急着要赶到张江那里去。天已蒙蒙亮了,我将董枫送上出租车。当时董枫对我不和她一起去感到不解,她不知道我已经另有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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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6
第二十章
当一个人要去做某种带有冒险性质的事时,
那种紧张和兴奋难以言说。那天早晨,我将董枫送上去张江那里的车后,返身便向医院宿舍走去。一夜的暴雨过后,天边出现了红色的晨曦,这种血一样的颜色刺激着我的视觉,我感到心里微微有点发颤。
我来到了吴医生的屋前,顺着墙根摸到了屋子的后面,这里是他的厨房的位置,外面是一个小露台。我翻了进去,厨房的一扇窗户果然没有关死,这是我前两次来他家注意到的。
我进入了吴医生的家。想到他这时正在医院等着张江苏醒,我大胆地开亮了室内的灯,站在屋里审视起来。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所谓严永桥的幽灵,与吴医生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首先,他曾经一直是严永桥的主治医生,而严永桥后来偷跑出医院死于车祸的事,使我联想到吴医生对夏宇这个新病人进行的心理暗示:“你可以出去,看见汽车时你要拦住它,它可以送你回家。”正因为严永桥的死可能是这种精神引导的结果,当严永桥的身影在死后再现时,吴医生才会那样恐慌。并且,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寻找这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以便将其再次置于死地。
当然,至今我仍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是一个谜,他始终在医院各处出没,张江昨夜在黑屋子的遭遇,我相信也是这个家伙干的。他第一次撞进我家时我便注意到了那把金属伞尖的黑雨伞。凑巧的是,我在吴医生的家里也看见过这种雨伞,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同一把伞?这让我困惑。
我希望在这屋里发现一些能破解这重要悬疑的东西。我首先找那把黑雨伞,在我以前看见过的屋角的位置,伞没有了。接着,我在推一道房门时听见门后有响动,进去一看,那把伞正挂在门后。我摸了摸冰凉的金属伞尖,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之类的东西。我取下它撑开来,伞布也没有破损。我吐了一口气,它与严永桥的黑雨伞相同看来仅仅是巧合了。但是,吴医生书柜里收藏的各种匕首和刀具还是让我吃惊。第一次来这里看见时不便多问,现在我可以逐一细察了。我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中细看,想发现有没有某一把刀刃曾饮过鲜血,然而,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只是,这种收藏爱好仍然使我感到蹊跷。
我推开了卧室的门,卓然的照片赫然立在床头柜上。十四年了,看来吴医生每天都陪伴着她。但是,夏宇这个病人收到的冥钱上又怎么会写着卓然的名字呢?并且,吴医生正在对这个新病人实施着令人恐怖的“治疗”。
我在卧室的枕头下、床头柜里翻看了一下,想找到他的日记之类的东西,这样,就可以真相大白了。然而,没有,确实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记日记的。
我重新回到他的客厅兼书房里。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拉开抽屉,看见了一叠信纸,最前面的两页写满了文字,显然是一封刚刚写好的信。我细细地读了起来。
妈妈:
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因为卓然如果还活着,我们一定早已结了婚,那样我也该叫你“妈妈”的。然而,你的女儿走了,我来给你做儿子,妈妈,你别难过。我对卓然的灵魂发过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妈妈,别嫌弃我,尽管我是一个罪人。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的女儿也许不会走上绝路。我罪孽深重,我会用一辈子时间来赎罪。
妈妈,这些话我早就说过了,今天之所以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也许会有很长时间不能来看望您了。我正在赎罪之中,我要让卓然的灵魂安宁。我预感到会发生一些特殊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不能来看您了,妈妈,原谅我。
现在我还不知道有些事是不是会发生,但是,如果我给您寄出这封信的时候,那些事一定就发生了。妈妈,不要问我究竟做了什么,您只要相信,我做的事都是赎罪就行了。我爱您的女儿,我做的事都是为了对她的爱,尽管她早已走了,但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妈妈,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您的儿子:吴晓舟
这封短信让我心惊。我轻轻地将它放回抽屉里,头脑里拼命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看得出来,吴医生似乎是在复仇,对严永桥,对夏宇,这两个病人都是他的攻击对象,然而,这一切与死去的卓然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想起郭颖对我的讲述:医学院的后山,大二女生的寝室,发夹、头痛,卓然的精神分裂,吴晓舟的悲痛欲绝……这一切,与现在这精神病院的病人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吴医生对我讲过,他在严永桥和夏宇生病前,是从不认识这两个人的。这话是真还是假呢?
我头脑里乱糟糟的,正在这时,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容不得我作出任何反应,门已开了,吴医生已站在我的面前。
“你……”吴医生在惊讶中充满警觉。
“我在等你。”我突然镇定下来,“对不起,你没请我我就来了,但是我一定要问你,这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和张江这种与医院无关的人也不得安宁?”
“你,你好无理!”
吴医生的愤怒中带着一点惊慌,“你以为袭击张江的事是我干的么?或者说这件事与我有关,你错了!你去问问张江吧,他已经醒过来了,袭击他的正是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也就是来找过你的那个人。这个疯子,进黑屋子后便戴上假发,想装扮成女人,这个妄想狂什么事都想做。张江当时睡着了,睁开眼看见这个怪物便和他打斗起来,假发也掉了,张江看清了他的脸,这个疯子……”我说这件事我相信,但是,严永桥究竟是人是鬼呢?你为什么不讲真话?你是知道的。还有,你半夜三更对夏宇讲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为什么要把夏宇往死路上推呢?还有写着卓然名字的冥钱,我想除了你没有谁会干这件事。说完这些话,我感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要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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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7
那是个沉重的早晨。在吴医生的家里,
他终于给我讲起了这场离奇事件的缘由。
十四年前一个夜晚,医学院的后山上一片漆黑。浓密的树阴下坐着一对人影,这是吴晓舟和卓然的第三次约会。
“今天,你觉得何教授的课讲得怎么样?”吴晓舟没话找话地问。每次和卓然单独在一起时,吴晓舟便觉得有很多话闷在心里说不出来,而说出来的又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这一点特别生气。
“唔。”卓然不置可否地应着。“听说何教授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生相爱,”卓然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话题,“当时是文革时期,他们相爱不久那女生便死了,所以何教授至今没有结婚,真是痴情啊!”
“唔。”这次轮到吴晓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隐隐地感到卓然的话题与他俩相关,但他除了心跳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表达。黑暗中他感觉到卓然的手在玩弄一个东西,便问是什么。卓然说是一个发夹,前几天在后山上拾到的,在校园贴了张失物招领启事,但没人来取,便暂时留下了。
“我看看。”吴晓舟伸手去拿那发夹,却碰到了卓然的手背,一种柔滑温暖的感觉使吴晓舟像触了电。卓然微微垂下了头,吴晓舟从侧面看去,她的鼻梁、嘴唇和胸脯的线条像一幅雕塑。他在黑暗中抬起手来,将刚才碰到她的手指在唇边吻了吻。尽管卓然并没看见他的这个举动,但他还是感到脸红心跳。
夜越来越深,后山上除了风吹着树叶,已经杳无人迹。他们谈起了毕业后的志向,卓然说她最想去战地医院,给炮火中的伤员包扎伤口是她从小就向往的事。吴晓舟说你这愿望在中国恐怕实现不了,看来只有去中东了。卓然推了他一把说,你取笑人。吴晓舟感到肩上发热,那是她的手推过的地方。
这一夜,在漆黑温暖的后山,他俩忘记了时间,双方的肩膀在无意中挨到了一起,便再也没有分开过。吴晓舟几次想伸手去揽住她的腰,但终于没鼓起勇气。据说另外的同学在后山挺胆大的,但他不行,他想卓然也不会接受。
突然,近旁的草丛中响起脚步声,两个黑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站在他们面前。“不准叫,叫就杀死你!”低沉的男子的声音伴随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抵在他俩胸口。
吴晓舟完全惊呆了,他看着这两张蒙着丝袜的脸,模糊的面部轮廓叫人直打寒颤。他听见卓然哭叫了一声便中断了,侧脸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反扭着卓然的手,并在她嘴里塞上了布团。
与此同时,吴晓舟的脖子上正抵着一把尖刀。天哪,我要死了,他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发软地坐到了地上。
“把你的鞋带解给我!”晃动着尖刀的歹徒低声命令道。吴晓舟抖抖地抽下自己的两根鞋带递过去。那歹徒接过鞋带,递给那个高个子的家伙说:“用这带子捆住她。”
歹徒又用冰凉的刀面在吴晓舟的脸上拍了拍说:“快脱衣服,全部脱光,不然立马就叫你死!”
吴晓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吓得半死,赶快连扯带拉地脱光了全身衣服。只剩一条内裤。
那歹徒用刀尖在他内裤上挑了一下说:“全脱了!”
吴晓舟全部脱光之后,那歹徒卷起那堆衣服扔到了远处,然后说:“趴在地上,你别想跑!”
吴晓舟脸贴着地面趴下,他这才知道,歹徒让他脱光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这时,他听见卓然的喉咙里不断憋出呜呜的声音,侧脸看去,天哪,卓然已被这两个畜生剥得一丝不挂,她的双腿向上蜷曲着,后来他才知道卓然的手指和脚趾被捆在了一起,而且就是用的他解给歹徒的细鞋带!
吴晓舟不敢再看这让人肝肠寸断的场景。他将脸贴在地上,嘴里使劲地啃着地上的杂草,他恨这两个畜牲,恨自己的无能,他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让牙齿在啃着石头时全部掉光!
这是一种怎样的酷刑、怎样的耻辱啊!吴晓舟听见这两个畜牲轮流着摧残卓然。
“嗨,还真是个处女!”一个歹徒得意的声音。另一个说:“让我来亲她一口。”
吴晓舟侧脸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脱掉了蒙在脸上的丝袜,他将脸凑在卓然的胸脯上像狗一样地舔着。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吴晓舟看见了一张宽额大脸,两道浓眉像两条毛虫。
“老实点!”可能发觉吴晓舟有点动静,一把冰凉的刀面又在他赤裸的背上拍了拍,他全身一紧,贴着地面像死了一样。
卓然喉咙里一直响着呜呜的挣扎声,在两个畜牲的淫笑声中,卓然的哀鸣显得特别凄凉。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晓舟仿佛死过了一次,然后突然发觉周围没有声音了。他抬起头一看,歹徒已消失了,卓然仍然蜷曲在那里,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哭叫一声扑了过去,一边叫着她,一边替她解那捆她的鞋带。他放平她已经麻木的腿,看见她的下身淌着鲜血。他拉过衣服来替她盖上。
那一夜,他俩在后山上抱头痛哭,还不敢放出声音,怕惊动了学校。他们不敢报案,因为如果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那卓然和他自己都没脸面活下去了。
这之后,卓然开始头痛、说梦话、不停地淋浴、梦游直至精神分裂。与此同时,关于那个发夹的传闻越来越多,都说是那个死人的发夹带来的邪气让卓然疯了,只有吴晓舟知道真相,但他不敢吱声。
吴晓舟开始一天比一天痛恨自己。一个男人,怎么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友被强暴呢?他后悔当时没跟歹徒拼了,就是死了也比现在活着好受。
他开始锻炼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练俯卧撑、双杠,举石锁,用手掌在石柱上击打,他要自己伸手就能掐断歹徒的脖子。
他用从餐费中省下的钱上街去买回了匕首和一把尖刀,他牢牢地记下了那个高个子歹徒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毛虫似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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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7
自那件令人耻辱的事件发生后,
吴晓舟便常常在夜半时去后山转悠。他怀揣尖刀,专往后山上偏僻的地方钻。在他和卓然受辱的地方,他看见过一只丝袜,那是歹徒蒙脸的东西。后来,有好事者把这条丝袜挂在树枝上,引得上山者众说纷纭。可吴晓舟只感到心里在流血。
有时,他爬在树上守候,观察着黑暗中的动静。他相信那两个歹徒迟早还会在后山出现,这样,他会从树上跳下去,一刀一个结果那两个畜牲的狗命。
在这期间,他也看见了路波、谢晓婷、高瑜等人的荒唐游戏,看见了柳莎的装神弄鬼,只是他对这些事早已懒得过问了。他深知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复仇。
遗憾的是,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山上再没出现过那两个歹徒的身影。吴晓舟也去学院周围的茶馆、酒吧侦察过,他认为那两个歹徒有可能在这些地方出现。然而,日复一日,仇敌在茫茫人海中蒸发了。毕业那天,他去看望了卓然的母亲,又到卓然的坟上去磕了一个头,当额头碰到土地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着,卓然你安心睡吧,我要用我一生来寻找仇人!这之后,他分配到精神病院做了医生,并改名叫吴畏。
时间晃过去了十一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的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来看抑郁症,她的三十多岁的丈夫陪在旁边,那男人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浓眉让吴医生极为震惊。但是,他不敢确定他就是早年的歹徒。于是,借了解这女人的病情,吴医生便将话题扯到她丈夫身上。当了解到这个叫严永桥的男人曾经毕业于建工学院时,吴医生的心头“格登”了一下,因为建工学院和医学院一墙之隔,而医学院的后山背面便是与建工学院分界的围墙。从严永桥的年龄推断,他刚好与吴医生同时在校读书。那时,医学院女生偏多,而隔壁的建工学院则多为雄性。平时,医学院的女生常在校门外受到邻校男生的注目。他们有时吹口哨,有时用语言骚扰,医学院校方曾向建工学院领导交涉过,让他们加强教育。吴医生记得,卓然死后,医学院门口的讣告吸引了建工学院的不少男生,他们盯着卓然的照片说实在可惜。
想到这些,吴医生便对严永桥发问道:“我们这里有个女医生叫卓然,不知你认不认识?”
严永桥摇头,一脸茫然。
吴医生说:“可她说认识你。她说以前在医学院读书时看见过你。你想想,医学院门口不是贴过一张讣告吗?当时听说这个女生死了,其实是个误会,她并没有死,现在就在这里当医生呢。”说着,吴医生站起来望望窗外,装出确有其事的样子,又说:“待一会儿我叫她来见见你,你可能忘记了吧?她看见你是在医学院的后山上,天很黑,可是她现在一定也能认出你来!”
严永桥听得双眼发直,怔了一会儿,拉起老婆汪英说:“走,我们不在这儿看病,这医生胡说八道。”
吴医生此刻已能完全确认这个男人了。他站起来拦住他们说:“怎么能走呢?病还没看呢,你等一会儿,我叫卓然马上来见你。”
严永桥的老婆汪英也不愿意走,这个患有轻微产后抑郁症的女人对丈夫说:“你莫名其妙。”
严永桥伸手打了汪英一巴掌,这表明他是一个有着暴力倾向的人。他再次拉起汪英想走,吴医生拦在门口厉声喝道:“坐下!”
严永桥伸手来掐吴医生的脖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他老婆是七仙女,怎么能在这里看病。这一刻,吴医生判定他是个严重的精神病人,他反扭过严永桥的手,然后转过身子去窗边叫人,这时,严永桥挣脱了他的手,举起椅子对他砸过来,他一闪身,“哗啦”一声,一整扇窗玻璃被甩来的椅子砸得粉碎。
这一下来了不少医生护士。严永桥蛮劲真大,好几个医生把他压在地上才制服他。他被送进了病房。对这种躁狂型、妄想型且有着暴力倾向的病人,电休克治疗是必要的方式。看着严永桥全身在电压的击打下像濒死的兔子一样抽搐时,吴医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严永桥在病房里一天比一天老实。尽管吴医生已能确认这就是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既然已经精神分裂,吴医生也就不再计较,尽管严永桥的病情越来越重且没有任何治愈的希望,但现在的医学只能做到这一步,吴医生认为自己的治疗方案无可挑剔。
并且,通过治疗,严永桥的躁狂症得到了良好的控制,他变得安安静静,有时可以呆望着天花板坐上一整天。但是,有一次吴医生发现他还能看书,而且是小说(这就是我的上一本书《死者的眼睛》,汪英来看他时留在病房的),吴医生认为他这种表面的清醒可能重新引发他的躁狂症,于是给他改变了处方,加大了药量,这之后,严永桥除了吃饭时间外几乎都在睡眠之中。“这对治疗有好处。”吴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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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8
严永桥在住院期间还出现过新的病症,这就是妄想倾向不断加重。他有时将老婆遗留在这里的衣服穿上,可能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女人。另外,他有时还用他老婆的名字招呼漂亮的女护士,有一次他远远地对董枫叫道:“汪英,汪英!”吉医生建议对他再作两次电休克治疗,吴医生同意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这期间,吴医生认为自己并没有将严永桥当做仇人对待,而是尽心尽力地为他做各种治疗。有天夜里,吴医生为他做心理治疗时,他模模糊糊地谈出了他自己在医学院后山作恶的事。“另一个人是谁?”吴医生用轻柔的语气启发他。严永桥紧闭着眼,嘴唇不断地抖动:“我的同学,同学,夏宇。”“他现在在哪里?”吴医生的语气更柔和了。严永桥半晌说不出话。“别急,仔细想想,想想,夏宇在哪里?”吴医生表现出良好的耐心。“房、房地产公司……”严永桥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吴医生站起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像所有尽职的医生一样,拍了拍严永桥的脑袋说:“睡吧,睡吧。”
吴医生认为自己做精神病医生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他说他没有对病人复仇,他只是在全心全意地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而已。
这是一个沉重的早晨。在吴医生的家里,我听着他的讲述,同时不停地抽烟。已经戒烟的他也时不时抽上一支。
“夏宇患精神分裂,也是老天的安排。”吴医生喷出一口烟说,“老天的安排,没有办法。”
我说:“你别这样说了,夏宇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还不清楚……”ァ安皇俏腋傻摹!蔽庖缴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是他家小保姆干的,因为他调戏小保姆时说过,你别不识抬举,我以前干过一个女大学生,叫卓然,比你漂亮多了。小保姆为了报复他,便搞了那个恶作剧。”
“哦。”我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所以,我给夏宇看病,完全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是他的老婆小娅主动来找我去出诊的。开始小娅不愿让他住院,我只好出诊了。他们有钱,出诊费给得高,换一个医生也会这样做。”
“听小娅讲,最早是你在一家超市门口主动向小娅问路的。”我说,“并且你向小娅表明你是精神病医生,正去一个地方出诊。这不是太凑巧了吗?因为当时夏宇正被冥钱事件搞得既失眠又脾气暴躁。”
“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偶然吗?”吴医生说,“偶然就是命运,我们没有必要拿出证据来说某件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那么,夏宇的病情为什么在诊治中越来越严重呢?以至于非住院治疗不可。”
“你这就是外行了。”吴医生说,“谁敢说对精神病人靠出诊开点药、做做心理治疗就能治好?严格说来这种病因在基因组合上,基因,你懂吗?如果有一天你能到宇宙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去看看,也许你才能摸到基因的门边。”
我感到有点头晕,便靠在沙发靠背上不再说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像过电影一样闪过严永桥的脸,夏宇的脸,还有吴医生伏在后山地上的脸,以及卓然在哀鸣中瞪大的一双绝望的眼睛。我不愿再问吴医生为什么要在夜半对夏宇做种种精神折磨,那些暗示和诱导让人毛骨悚然。并且,严永桥第一次出现在吴医生诊断室时,究竟是谁用椅子砸碎了窗户玻璃,这也已经很难求证了。因为在场的严永桥和他老婆汪英如果被认定是精神病人的话,那么惟一可以让人相信的只能是吴医生的叙述了。我想在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后,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吴医生可能干这种事,这种事只能证明在场的精神病人病情有多么严重,并且具备必须立即被束缚起来的条件。这是一种怎样的轮回啊!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愿意看见人间有这种戏剧上演。现在,夏宇已经结束了他真实的生活而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但同时,已在混沌中死去的严永桥却又拎着黑雨伞穿梭于明暗之间,他甚至对靠近这个圈子的人露出锋芒。
“在黑屋子里刺伤张江的人,真是严永桥吗?”我有些疲惫地问道。
吴医生肯定地点头。
“我想,严永桥并没有死。”我对吴医生说,“而是你将他放出医院去了,让他以错乱的神经在与这个世界的碰撞中自生自灭。”
“你怎么这样想呢?”吴医生有些激动地说,“如果我放了他,我就不会这样夜夜守候他了,我还让你来协助找他,不将他抓回来,我决不罢休!”
“不是说他死于车祸了吗?而且,他的坟我们也都先后去看过了,难道他真会从埋在地下的骨灰盒中爬出来?”
“那倒不会。”吴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咬了咬牙说,“我怀疑他并没有死于车祸。那天后半夜,下着大雨,护士在查房时发现严永桥跑了。正当医院里议论纷纷并打着手电在院内各处寻找时,交警来电话说,就在医院外面的高速公路上,一个从我们这里跑出去的病人被汽车压死了。之所以认定是我们的病人,因为死者穿着印有我们医院标志的条纹住院服。这能是谁呢?只能是今夜跑了的严永桥了。我们去看了事故现场,这个穿着住院服的男子已被碾得血肉模糊,头部也压碎了,脑浆淌在黑色的路面上。我们只得通知殡仪馆来运走尸体,然后通知了他的家属。”
吴医生吸了口烟,又缓缓地说道:“但是,听说严永桥在死后登门拜访你的事,我震惊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反复回忆那天后半夜的事故现场,突然想到,如果严永桥当夜跑出医院后,就脱掉住院服扔在路边,而这衣服恰恰被一个流浪汉捡来穿上了,那么,谁能证明这个死者是谁呢?血肉模糊的尸体叫人无法辨认,而那身住院服让我们相信了严永桥的死亡。这种推测让我恍然大悟,我想我们一起来抓住他,不能让他在外面游荡,那太便宜他了。”
吴医生的咬牙切齿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说:“从严永桥来找我时的状况看,仿佛还不能立即辨认出他是个精神病人的。”
“妄想狂!”吴医生说,“妄想狂、色情狂在他身上是存在的。当然,他的神经在某些方面还是清醒的,就像有的精神病人竟可以算出复杂的高等数学题一样,你如果仅仅接触到他的这一点,还以为他是正常人呢。”
“那么,他老往女病区的黑屋子里窜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感到困惑。
“谁知道呢。”吴医生摊了摊手说,“也许是躲雨,也许是喜欢上了那副女人的假发,董枫不是在黑屋子看见过梳头的女人吗?我想这正是他干的事,因为以前我见他穿过他老婆的衣服。至于他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就不清楚了。妄想狂的病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么,严永桥这段时间究竟躲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在这医院附近。”吴医生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能认出他来,拜托你了,我们一起来抓住他!”
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只想回到我的家中去继续写作,如果有人敲门,我将再也不会惊诧。
我走出吴医生的家门,太阳已经升起,精神病院的林木中飘荡着白色的雾气,住院楼的一角在林中显露出来,一切宁静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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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8
尾 声
一年过去了。一天下午,我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望着淡蓝的池水,无数生机勃勃的身体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身上的水珠对着阳光的时候便拉出十字星一样的光线。
一个优雅的服务生向我走来。“先生,
请问要茶还是咖啡?”他问道。
“一杯绿茶。”我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说,“给我一份今天的报纸。”
茶和报纸很快就送来了。我打开报纸浏览起来。突然,第六版上一则短短的消息让我震惊。
消息说,本城月光花园的一幢别墅昨夜发生火灾。此次火灾由于是房主人自己所为,所以直到火蹿出窗户蹿上房顶才被邻居发现。消防队很快赶到现场,阻止了火势向其他别墅蔓延,但着火的别墅已被烧成残垣断壁。据悉,这幢别墅的房主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晚他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回家纵火的。据该处的物业管理员介绍,这家房主住院后,他的妻子便将小保姆打发走了,自己也常不在家,以致她住院的丈夫回家纵火时无人阻拦。在清理火灾现场时发现了该房主已经烧焦的尸体。
我合上报纸,夏宇那张瘦削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起来。
“你的幸福要靠红色。最鲜艳的红色就是大火,你要在家里点燃这种红色……”这是一年前,在夏宇的病房里回荡着的声音。那是夜半的病房,患上精神分裂的夏宇已处于催眠状态中,吴医生俯在他的耳边,用轻柔的声音反复对他说着这样的话。现在,吴医生终于可以洗去十五年前在医学院的后山上所遭受的伤害和耻辱了。这种地狱似的复仇火焰可以洞穿漫漫岁月,直到复仇者将对手化为灰烬为止。
我明白了,自从在大学读书时遭遇到那魔鬼般的伤害以后,吴医生便一刻也没有忘记复仇。他年复一年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仇敌,他甚至爱上了刀具收藏。可以想象,当他独自轻抚那些锋利的刀刃时,颤抖的手一定充满复仇的渴望。时光流逝,当仇敌自己似乎也已忘记早年的罪恶时,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的背后,或者是在命运的背后,复仇者的眼睛一刻也没有闭上过。
所以,当严永桥偶然撞入吴医生的视线后,他怎么可能逃脱复仇者的手掌呢?也许,他当时只是一个有着轻度妄想狂的工程师,但是,当吴医生自己用椅子打碎窗户而又将这一躁狂举动强加给他时,他便再也走不出精神病院了。他注定会成为真正的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吴医生胸有成竹地成全了他。
然后,吴医生从他嘴里掏出了另一个仇敌夏宇。接着,一连串复仇行动又开始了。而此时的严永桥已经到了该下地狱的时候,吴医生用耳语似的暗示,诱导他跑出医院,去高速公路上拦车,就像我亲耳听见的他对夏宇的诱导一样……然而,吴医生低估了严永桥的神经类型。在经历了死去活来的电休克治疗后,在大量的精神病药物使严永桥恍惚得像一个影子以后,他的更加疯狂的妄想却使他活了下来。他扔掉了身上的住院服(一个流浪汉穿上这衣服后死在车轮下了),然后,他便像鬼魂似的在夜里出没,直到在医院后面那条涨水的獾河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当时,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惊奇不已:早已死于车祸的严永桥怎么会在几个月后又尸身完好地出现在河中呢?发现严永桥的尸体,是在去年,我离开医院后的第三天,董枫在电话上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从声音上可以感到董枫万分惊恐。
我立即赶了过去。严永桥的尸体还躺在河岸上,他肿胀的面部让人看一眼也要作呕。河滩上围了很多人,其中一些靠拾垃圾为生的流浪者认出了他们的这个邻居。据他们讲,严永桥几个月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就住在这河流上游的一幢废楼里,那是一个破产了的建筑商遗留在那里的一幢未完工的楼房。流浪汉们看出他是个疯子,可怜他,便给他些吃的。据说他白天睡觉,晚上就蹿出去了,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在医院里上班。每当这时,流浪汉们就哄笑。这个疯子还认真地说,真的。然后就沿着深夜的河边走了,直到天亮前才回来。流浪汉们说,没想到,他怎么会掉进河里去了呢?他们认为,严永桥尽管是个疯子,但说话时语言清晰。如果不了解他所说的事都是狂想,还以为他是个正常人呢。
当时,吴医生也站在河岸上,这个一直在追杀严永桥的复仇者此刻面容平静,我知道他的复仇终于有结果了,尽管我无法猜测昨天夜里从医院到这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一年过去了,报纸上的这则火灾消息再次使我触目惊心。
我拿出手机给董枫打电话,几声占线的忙音过后,语音提示说对方正在通话。我将报纸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看见碧蓝的池水中一个呛了水的小孩正在哇哇直哭,年轻的母亲在旁边安慰他,并伸出线条优美的胳膊将游泳的姿势比划给小孩看。
我再次给董枫拨去电话,通了。我说你的电话可忙乎了,她说刚才正在和张江通话。张江又放暑假了,他们正相约出去旅游。董枫说,我们想邀请你同路,行吗?我说算了,我给你们做“灯泡”会照得你们不自在的。董枫在电话里咯咯地笑。我问她看报纸了吗?夏宇烧房子了。她说都知道了。我问她吴医生的情况怎么样,她说吴医生辞职走了,今天早上走的。董枫替他拎行李到大门口,问他去哪里,他说不知道。还回来吗?他摇摇头,然后便对董枫挥挥手,搭上车走了。
对吴医生的离开,董枫非常困惑。我比她明白一些,但心里仍然沉甸甸的。
转眼到了农历的七月半,中元节,是该给逝去的亲人友人上坟的时候了。谢晓婷打来电话,约我和吴医生一起去给卓然上坟。她说去年本来约好今年清明节去上坟的。可她当时正在外地出差,没能实现去祭奠卓然的愿望,现在利用中元节补上。
我说吴医生已离开医院了,谢晓婷很吃惊,连连追问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她问还能联系上吗?我说不可能了。这样吧,我陪你去卓然的坟上吧。
我和谢晓婷去公墓那天下着小雨。下午到达墓地时雨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墓地建在一大片山坡上,层层叠叠的墓陵让人的心里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沉重感。有风吹过,空中便飞起一些纸屑和灵幡的飘带。
谢晓婷的面容显得很凄然。她说,想到今天来看卓然,从早晨起心里就难受。想到当初同寝室的郭颖、卓然和她自己,现在相距得这样远了。当然,郭颖从国外回来大家还有见面的时候,而卓然自从在大二撒手西归以后,在地下一躺已是十五年了。
谢晓婷停了下来,擦了擦淌下的眼泪。我接过她的提包,里面装着给卓然带来的水果、香蜡、冥钱,还有卓然最喜欢的绒毛玩具,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我们来到了卓然的墓前。有谁已经来过了呢?我和谢晓婷同时看见,一大丛红色的玫瑰静静地躺在卓然的墓碑前。即使在阴沉的天空下,这红色的玫瑰也显得那样鲜艳夺目,它们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倾诉着无尽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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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23:59
后 记
这本书写于2001年初冬,完稿时已是又一年的冬季了。纸上的悬疑惊悚爱恨情仇终有了结的时候,而大自然用春水冬雪的轮回提示着真实的生活很难谢幕。
一年来,
书中人物陪我在惊悚的氛围中,对爱和恨这个人生永恒的主题体会得如此惊心动魄,停笔之时,我对他们充满眷念。
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还要感谢M·T医学博士,他的书斋和人生经历使我受益匪浅;还有那个在刑警队干了八年的警察朋友,每次聊天时他都会为我泡上跟中药一样颜色的浓茶。当然,我还要特别感谢S·H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们,他们分别是:极具人道精神的K主任医生;在医院工作了二十年的S护士长;还有经验丰富的住院部医生和年轻的护士们,他们对我了解人的像迷宫一样的精神图案提供了热情的帮助,我真诚地感谢他们。
プ髡擢2002年12月10日
Reisender
发表于 2012-10-3 17:25
很好看
caipiao
发表于 2012-12-21 21:29
{:5_394:}
suanlamifen
发表于 2013-12-30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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