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5章
桐儿一脸担忧地递帕子给我,我胡乱擦了把脸,坐下来喘气。阮星突然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和欣喜:“看到王爷了!”
我一下站起来。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身子往一旁倒去。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我。我缓过来,对扶住我的人说:“小程,你来了?柳小姐呢?”
“看她爹去了。”小程皱着眉头看我,“你怎么搞的?”
“我怎么了?”我纳闷,“不说了,我要出去看看。”
小程只得扶着我走出去。
不用阮星指,我已一眼就看到了萧暄。
他穿着青铜色盔甲,骑在玄麒上,手握宝剑,身姿矫健立于人海之中。快两个月不见,再见竟是这场景下。我不管不顾冲到城墙边上,俯视战场。冰冷彻骨的风刮刺着脸,我的面颊和手很快失去了知觉。
萧暄对面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男子一身乌黑盔甲,头戴青铜面具,北方辽人特有的魁梧体型,配着手里的雪亮大刀,已然昭示了劲敌的地位。他举刀朝萧暄劈砍而去,萧暄横剑挡下,两人纠缠拼杀,难分高下,不知觉就已经过了数招。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那个黑马上的面具大叔我见过:“耶律卓!”
没错!除了他,谁还有那样的气势?
萧暄同他实力相当,两人比试良久都不见胜负。耶律卓魁梧大力擅使刀法,萧暄灵活矫健剑走轻灵游刃有余。两人如同两只兽,红着眼睛亮出獠牙伸长爪子,纠缠在一起,撕、咬、抓、挠,血腥彻底激发了男人的野性,刀剑犹如利爪向对方扑杀过去。狠命一击,躲闪,回身反咬,至死方休。
两个男人的眼睛都发红发亮,兴奋赏识英雄惜英雄,却又嫉妒愤恨遗憾相识太晚。大刀长剑锵地一声相击出四溅银火。
我看到萧暄脸上焕发的神采和嗜血的狠辣,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刺目又陌生。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仿佛一只最后冲刺的猛兽,充满了野心和力量。强大气势犹如滔天巨浪向对方冲击过去。
耶律卓躲闪过他狠辣的一击,掉转马身绕去侧面。就这短短的时间,他抬头往城上我们这里望了一眼。我眼不好,可是也可以肯定他在看到小程的时候,动作滞缓了那么一瞬。
随后萧暄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居然有点温润。
我张开嘴,冷空气灌了进来,然后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隆,震得所有的人脚下一晃,带着恶臭的风席卷过来。
火山口犹如喷气式飞机的发动机一样咆哮着,震荡着,冒出浓烈的黑烟和赤红的火舌,烟火冲天之际,黑石硫磺如雨纷纷落下,岩浆仿佛一条条赤红的河流从山口蜿蜒而下,朝着赤水城直奔而来。
赤水,赤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视线同萧暄相撞,他的眼里满是震惊和担忧。两军士兵全都停下了打斗,连耶律卓都放下了大刀望向火山。
我冲到围栏边,顺着风朝着下面大声呼喊:“大漠子民自相残杀,山神震怒火山爆发!若心里还存有一丝善念,若还有一点念头想回家同老小团聚,就快快放下屠刀逃命去吧!”
耶律卓猛地转过身来愤怒地目光如箭直射而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喊:“北辽兄弟们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杀别人的亲人,抢别人的财物,难道你们还想埋骨他乡吗?”
耶律卓已经怒不可遏,反身从身边副将处抄来一把长弓,提弦拉满瞄准我。萧暄惊骇一夹马腹前冲挥剑吹去,而小程则一把拉过我将自己挡在我身前。
耶律卓看到小程,手下一顿,长弓已被萧暄的剑打偏。
耶律卓哪里受得了这挑衅,一把丢开大弓抽出配剑朝萧暄劈过去。两人立刻打斗在一起。旁边将领士兵见上司又打开来,也纷纷重拾刀剑开始厮杀。
我气得差点吐血,这都什么时候了?
大地又是一阵强烈地震,火山犹如一个唱到兴头的摇滚歌手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颤抖着,我的头皮跟着一阵发麻。我求上天不要让我饿死,上天同意了,于是让我被火山灰埋死。见他瑶母的鬼。
小程神情肃穆摇了摇我,问:“我师傅的《秋阳笔录》是不是在你这里?”
我啊了一声。小程的眼睛大概是这个浑浊世界里唯一依旧清澈澄明的事物,我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撒谎:“是在我这里。不过我是从我家地窖里找到的。”
小程皱眉:“你到底是谁?”
我老实交代:“我是文博侯谢太傅的四女儿,谢昭华。”
小程本来想表示惊讶,可是他对这个名字实在没印象,只好继续原来的话题:“师傅交代过,谁找到这本《秋阳笔录》,谁就拥有它了。我当初不是不想治耶律太后的毒,而是解她的毒的法子写在这本笔录上。”
我听了高兴,可是还没高兴三秒就高兴不起来了。小程抓着我兴高采烈地冲着城下打得正热闹的耶律卓喊:“喂,三白眼,我给你找到能救你老娘的人了!这是我小师妹!她手里有我师傅的笔录——”
等等,这是什么一个情况?
小程很有阶级友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带我去治耶律老太婆,我就告诉你如何解烟花三月。公平划算,童叟无欺。快叫我一声大师兄吧,师妹。”
我怒火沸腾得比火山还剧烈,举手就想来一招亢龙有悔。小程却欢喜道:“他们停了!”
男人们果真又停下了厮打。自然灾害分分秒秒降临,有个台阶不下就是白痴。
萧暄眼睛冒火狠狠瞪我,我只得假装忽略他,对着耶律卓拍胸脯保证:“你娘中的是蝶双飞,对不对?是你们辽国皇室的天才先祖弄出来的毒蛊,为了确保外戚不干政,每个皇后受封前都必须服用。毒蛊毒蛊,是毒又是蛊,母蛊就在皇帝体内。帝喜而后喜,帝忧而后忧,皇帝健康那皇后自然也身体好,皇帝若病,皇后也必病无疑。有的皇帝死前会赐解药给皇后,可是你爹却没有。现在你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娘却还活着,挺不容易的吧?我去治你娘的病。但是你得立刻退兵!”
耶律卓的面具遮去了他所有表情,可是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气。
我抓着砖石围墙的手已经僵到没有知觉,可是一口气憋在胸腹之间让我坚持把话说完。
“你四海求医这么多年心里清楚,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娘的性命。耶律卓,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是现在就退兵,还是一鼓作气攻城掠地,然后回去给你娘收尸,让你辽国百姓看看你就是这样以孝治国,看看一国之君就是这样不孝不义没有良心,看看你以后午夜梦回会不会见你娘血泪索魂……”
“太长了。”小程出声提醒我。
我虚心接受,闭上了嘴。
整个天地间似乎只余火山的咆哮声。
耶律卓注视着我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萧暄眯着眼睛,紧握着剑,面无表情。
我清晰地听到我和小程的激烈心跳。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耶律卓开口出声,一指小程:“加一条,将他交出来。”
五个字就已经决定了局势。
小程脸色一下青一下白,浑身发抖。我感慨地拍着他的肩膀,释然而笑:“为国献身了,师兄……”
尾声被火山又一次猛烈的喷发给打断,随之而来的是浓密的黑灰还有大如拳头的石块。小程眼疾手快拉着我就跑回屋子里,只听咚咚声撞击在屋顶,瓦砾纷纷破碎。还有滚烫石头打中窗户,窗纱立即燃烧起来。
我扭头朝着已经醒来的昌郡王喊:“王爷下令开城门,放百姓自行逃生吧!”
昌郡王脸色苍白冷汗潺潺:“可是万一辽军大开戒……”
“横竖一死,被烧死砸死也是死,被刀剑砍死也是死。呆在城里必死无疑,逃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王爷……”
“你都要死了还怕他责备下来?”
昌郡王被我一激,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下令道:“开城门!”
紧紧关闭半月余的厚重城门缓慢打开,早已拥挤在城门口哭喊哀求的百姓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他们身后是一个残破不堪乌烟瘴气的城市,漫天纷降的灰沙黑石,明红色的滚烫岩浆已经流淌得很近了,所过山林枯木纷纷燃烧。
在最坏的情况里的最好的解决方式下,没有被饥饿打倒的百姓们终于逃离了这个城市,奔向城外一切未知的世界里。
耶律卓居然还真的有条不紊地重整军队,收起兵器同燕军对峙,对逃难出去的百姓视而不见。萧暄也挥旗收兵立刻派人进城救助百姓。
昌郡王派人护送我和小程先出城去燕军。我们顶着被石头砸破脑袋的危险下楼来,正看到柳明珠和桐儿等人匆匆过来。
我心道不对,抓住桐儿就问:“怎么没见云香?”
桐儿直哭:“房子着火大家都乱逃,我们跑出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二小姐。”
我跺脚,丢开她拔腿往王府跑去。桐儿她们在我身后急得惊叫。
满大街都是奔走逃窜的人,我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只看到里面熊熊烈火燃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我焦急大叫:“云香——”又不敢贸然冲进去找死。
阮星从里面一身狼狈地出来:“敏姑娘?”
“人呢?”
“还没有找到。也许云香姑娘已经逃出去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她发烧昏迷着,起了火也不知道,她一定还在房里!”
“我再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说完阮星又返身回了火场。
我站在门口进退不能干着急,狠狠跺脚,实在忍不住,把他的话丢到脑后,摸索着往里面走,一边扯着嗓子喊:“云香!云香你在哪里?你听得到吗?”
木头房子着了火,救都救不及,噼里啪啦烧得热火朝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烤箱里的复活节火鸡,一头一身大汗,又被烟呛得直咳嗽。
“云香——”
“……姐……”
右侧一栋燃烧着的屋子里传来她的声音。
我激动:“你在里面吗?”
云香的声音清晰了一点:“姐……我在这里。我的脚卡住了。”
我叫了几声阮星,他却没有回应,我当即决定自己进去救人。
先把外衣在融化的雪水里打湿,再撕了条布罩住口鼻,裹上湿衣服往里面冲去。
屋子里有几处已经起了火,浓烟滚滚,我伏低身子摸索着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很快,我看到了她。屋子的窗户烧垮下,连带着屏风衣架和书柜都倒了下来,恰好砸到她的左腿。
云香啜泣:“对不起,都是我……”
“废话出去再说!”我把湿衣服披她身上,动手使劲抬木架子。
那衣架一头被压在床底,我使劲抬了好几次都抬不动。屋子里越来越热,烧脱落的东西不断往下掉,灼热的空气烧着喉咙。
云香一脸泪水:“姐,你放手,你快出去吧!”
“闭嘴!”我吼她一声,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去抬那堆东西。
好不容易松动了,高了那么半厘米,云香急忙抽动脚努力要挣扎出来。可是我连日劳累现在已经是筋疲力尽,那口气一岔,手下一松——
一双大手及时抓住木架,云香的脚顺利地抽了出来。
我惊愕地转过头,烟呛得我眼泪汪汪,咳嗽让我喉咙沙哑:“二哥……”
萧暄镇定地冲我点头一笑,我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火冒三丈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可他没有,他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带你们出去。”
离开燃烧的屋子没有多久,里面传出剧烈的坍塌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萧暄拖住我的手在轻微的发抖。
等待在外面的众人立刻迎了上来。我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宋子敬,李将军,孙先生,甚至还有郑文浩。
小郑还很关切地主动上来扶住云香:“你怎么了?脚受伤了?”
云香红透一张脸,看看我,又看看宋子敬,半推半就地由小郑抱自己上了马。
我还是头一次见宋子敬穿战甲,修长挺拔,一扫书生文温和煦,强硬决断的本色充分体现出来。他见了我,似乎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萧暄一直搂我在怀里,他伸出手,又尴尬地缩了回去,端详我片刻,心疼地说:“你吃了不少苦。”
我冲他笑笑。
的确吃了不少苦,神经高度紧张又操劳了这么些日,现在见到他们,浑身放松,疲倦如潮水一般眼看就要将我淹没了。我有点站不稳脚。
一直扶着我的萧暄敏锐地感觉出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都先出城,离开这里再说。”
他大步流星,抱着我上了马,披风一扬,将我裹住。
“二哥。”我在他怀里软软地叫了一声。
他温柔欣慰的一笑,眼里满是愉悦惬意,看着我仿佛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吻了吻:“没事了,以后都交给我来办吧。”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和坚实的胸膛,心里一片安宁,周围的飞沙走石和呼喊哀叫统统与我无关了。飘荡一个月来的心终于塌塌实实地沉静下来。
萧暄抱着我策马往城外奔去,我被他紧拥在怀里摇摇晃晃,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空气里漂浮着清香,柔软的棉被轻轻盖在我身上,拥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永远就此沉醉。
我烧得迷迷糊糊,努力张开眼睛,可视线还是如同蒙着一层白纱。轻柔抚摸我的手细细描绘着我的五官,眼前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笑。我于是也笑了笑,用脸轻轻蹭了蹭那微微粗糙的手掌。
耳边似乎震荡着低沉的笑声,搂着腰的手收得更紧,有什么温热柔软又湿润的东西小心翼翼印在脸上和唇上。
我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在这个人的怀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孤单和死亡的危险。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长久以来的疲惫慢慢舒解而去,身上的温度渐渐褪了下去。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悬浮在不知名的空间里。
然后渐渐有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烧已经退了……”
“……太紧张疲惫了……”
“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漂浮的身体再缓缓落到实处,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还有外面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屏风另一边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怎么样?”萧暄的声音。
“都已经安置好了,新任命的几个官员办事都很尽心。”孙先生的声音。
“子敬那里呢?”
“人还在路上。火山喷发堵了山路,他们这次只有绕过天山过来。要晚几日。”宋子敬说。
我张开眼睛,看到结实的帐蓬顶。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身下是柔软皮草褥子,床边燃着宁神的香。
我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想坐起来未果,只有轻咳一声。
外面的说话声一停,人立刻绕过屏风冲到我面前。
“你醒了?”萧暄说着坐在坑边,伸手摸我的额头,“不烧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人还有点呆呆的,看看他,又看看站在旁边欣慰而笑的宋子敬和孙先生。
“我在哪里?”
“我们已经离开赤水了。”萧暄说,“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着。”
“其他人呢?”
“他们都安置好了,城里的百姓也有吃有住的。”
“哦。”我说,然后我苏醒过来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萧暄噗地笑起来,我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连续发烧让我体力透支。
宋子敬说:“我去吩咐他们弄点吃的。”他和孙先生走了出去。
帐蓬里恢复了宁静,我和萧暄大眼瞪小眼,半晌过后,我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有脸笑!”萧暄佯怒。
我委屈:“男人要打仗,火山要喷发,关我小女子什么事?”
“你当初就不该跑到这里来!”
我更委屈:“我怎么会知道天灾人祸满堂红?”
“你没想过我要是赶救不及怎么办?”
“怎么会?”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萧暄给我盖好被子,忽然抓住我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住,紧得有点发抖。
我感觉着,一股温暖快乐从交握的手传递到心里来。我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我一看到他就开心,总是很想笑,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快乐。
萧暄深深凝视我,伸手摸着我的鬓发,然后俯下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叹了一口气。
我微笑起来。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6章
赤水城已经住不得人,军队带着百姓迁徙到东面五十里远的一个山坳里安置。好在风雪停了,后继粮草也顺利运到,大家还不用饿肚子。只是想到明年开春如何重整家园,赤水的百姓们都有点灰心丧气。萧暄和耶律卓正式会晤。谈了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不过看萧暄回来后轻松的神色,也估计到两方沟通合作应该还算顺利的。耶律卓何乐而不为?萧暄同赵党开战,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报仇,什么时候不可以?
柳家父女病歪歪的上门来道谢。萧暄不让我起床,自己也就坐我床边招待他们。柳明珠不是傻子,看到萧暄对他们礼貌客气转脸对我温柔殷切端茶揉肩的,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道她是看开了还是忍住了,强笑着倒没说什么。我却很不好意思,有种背叛了朋友的愧疚。毕竟围城这半月来我们俩同甘共苦还是发展不少战友情谊的。只是爱情如战场不能讲退让,自己喜欢的就一定要紧抓在手里。男人身上有脚自己会走,他要不喜欢你了还不等你让,自己早跑没影了。那种因为你喜欢我就把他让给你的举动才是多此一举。
所以我也冲萧暄温婉一笑,宣誓领土所有权。柳小姐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我们这朋友日后恐怕是做不成了。有得必有失嘛。
我又好好休息了一日,萧暄才准我起床。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件银狐披风,要我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披上。我穿着华丽丽的皮裘,有种黄金纸包水果糖的感觉。
我抱怨说这样穿是不是太隆重了,乡亲们还挨饿受冻呢,可是萧暄反而板着脸给我把披风拉得更紧。
云香还病着,烟伤了肺,一直咳嗽。
我进去的时候,惊讶地看到宋子敬居然也在。云香脸上两朵红霞,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地坐在床上,宋子敬正和煦笑着同她说着什么。
我真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是这时候退回去也晚了。
“敏姑娘也来了。”宋子敬已经看到我,站了起来。
云香有点局促:“宋先生来看看我缺什么。你病的时候他很照顾我。”
我本来还担心云香这里有疏忽,听她这么一说,放心下来。
宋子敬见我来了,便打算告辞:“你们姐妹聊吧。”
云香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一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我笑,拍了拍她的手,同宋子敬说:“我只是路过来看看,还要去看柳县主,你陪云香多坐坐吧。”
我这么一开口,宋子敬倒真走不成了,只得点头坐回去。云香脸上重放光彩,冲我使了一个欢喜的眼色。这小丫头渐渐长大,五官比以前好看许多,是个讨人喜欢的清秀姑娘。她现在没了那自卑胆怯的神态,更加显得娇憨可爱。
宋子敬以前对云香亲切和蔼,但是一直保持距离,这下主动亲近非常难得,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我虽然看得到两人之间的明显差距,可是总不能不努力一下就承认失败吧。
可怜的孩子,不论抓不抓得住,至少能快乐一天是一天。
我出了帐篷,有点意外地看到郑文浩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居然破天荒地抱拳行礼:“敏姑娘。”
我眼珠子掉出眶满地滚。
小郑腼腆道:“姑娘在赤水城里所做,我都已经听闻了,心下十分敬佩。”
原来是这样。
我正想客气几句,小郑突然问:“云香醒了吗?”
我嘴巴张开,终于明白他刚才表现醉翁之意原来不在酒,而是为了走伯路线。可是可是,他和云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这头天马行空,小郑等不耐烦,自己往帐篷里走。人还没到门口,门帘掀了起来,宋子敬走出来。小郑脸色微妙的一变,两个男人打了声招呼,小郑进去探望云香去了。
我问宋子敬:“他喜欢云香?”
宋子敬笑:“小年轻的想法,我怎么知道?他小子从小娇养长大,没有碰过钉子,跋扈不羁,云香那一耳光也许正打对了地方。”
我骇笑:“这小郑倒有受虐狂倾向。”
宋子敬陪同着我慢慢散步,问我:“关于去给辽太后疗毒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说:“这不用考虑,只需要定个时间动身而已。辽国皇帝不是一直在边境等着我的吗?他也不觉得冻得慌。”
宋子敬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王爷是一万个不想放你去。”
我也不想跑去西伯利亚过茹毛饮血的日子,可是总不能失信于人不是?
我说:“我以使节的身份过去就好。”
宋子敬半晌没有出声,然后说:“知道你们身陷赤水城,我们真的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大军遇到风雪,王爷还硬撑着行军,并且身先士卒走在前头开路。眼睛都急红了,晚上睡不了安稳觉,我知道,那都是为了赶去救你。”
我内心阵阵激荡,低下头去。
宋子敬感慨:“王爷……阿暄他一心报仇对女人从不上心,看得出他这次是很认真的。”
我讷讷,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脸也开始发烫。
“阿暄本身性格爽朗不羁,做人做事直截了当明确简单,最烦的就是勾心斗角尔谀我诈,更是憎恶手足残杀亲友反目。可是他不但背负着血海深仇,背负着皇帝对他的期望,还背负着整个燕地士兵百姓的命。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让他不得不抛弃了自我而按照众人期许的路线走下去,收敛自己的情绪,埋葬自己的感情,一切都为了能成功。当然会付出很多代价,可是也会有收获的。他会成功的,成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宋子敬说完,满怀笑意地看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我一直知道宋子敬心思缜密行事老练而且笑里藏刀手腕强硬,以前深为钦佩,可是亲身体验下来,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他话里的意思我很清楚。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萧暄的营帐。他正埋头看公文,见我回来,立刻起身走过来,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捂着。
“怎么这么冷?披了那么厚的披风都没用。你都去哪里转了?”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心里疼得很难受,像是用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地割。萧暄连日劳累瘦了许多,面色苍白憔悴,可是在我眼里却依旧英俊迷人。挺直鼻梁方毅下巴,就是蹙着的眉头十分碍眼。
来了燕地后,我总是见他焦虑地皱着眉,偶尔舒展大笑,不过三秒光阴。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操劳,有那么多压力要承担,他都不说,全部自己扛着。我却还不成熟地同他使性子……
这样想着,抽出手抚上他眉间的川字,想抚平那几道痕迹。
萧暄微微错愕,对上我担忧的眼神,明了而笑。他缱缮温柔,捉住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解下。我茫然地凝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萧暄松开我的手,舒臂抱住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芒,我不由闭上眼睛。他的怀里带着皮革和青草的气息,陈旧又清新,我大口呼吸。心里有什么东西决了堤,我的心剧烈跳动,伸手拥住了他。
萧暄抱住我的手一下缩紧。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睛一片深邃,带着陌生的悸动,朝我低了下来。
/他会成功的,成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我如同被电了一下轻微一抽,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将脸别开。那个吻又落在了脸颊上。
远行去辽都尚城那日,风雪停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雪原。遥远处的火山已经停止了喷发,而山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春天要来了。
耶律卓的大军已经退回国内,但是他却没走,带着近卫军守在边境,等着押解我回去给他老娘续命。我坚决拒绝了云香与我同去的提议,同意萧暄的提议,提前送她回西遥城养病。我只带着桐儿出关。
萧暄带军送我出关,那金戈铁马的护送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一把。小郑一边感叹燕王声势浩大,一边为自己即将入狼口的命运而哀叹。
我安慰他:“就当是做无国界卫生医疗志愿者好了,多么伟大,光宗耀祖。”
“你真没良心。”小程咬着手帕瞪我,“别怪我没提醒你,那耶律老婆子可是一个千年妖怪,诡异无端法力无穷,除了她儿子和女儿外,旁人近身都得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
我惊骇:“这么强悍,怎么像要死的人?你确定需要救命的是她?”
小程翻白眼:“不,很有可能是你自己。”
我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抬头看了看在前面领路的萧暄,心里想,将来有啥变故,不会发展成为严重的外交事件吧?
到了辽军阵前,我下了车。
对方领头一匹玉色的高头大马剽悍矫健,马上男子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张俊美若天人的面孔让我眼前一亮。那可真是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飞双鬓鼻梁挺直,若不是那双眼睛精光璀璨耀眼逼人,我可真要赞美好一个貌比女儿的俊俏郎了。
只是耶律卓呢,这都不亲自来迎接,太失礼了吧?
我问小程:“耶律卓呢?”
小程嘴角抽搐:“不就在那儿吗?”
他手指马背上的惊天动地的大帅哥。
我的下巴啪啦掉地上。
小程耸肩:“所以他才戴面具。”
萧暄走了过来,面色如水,朝我伸出手。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握住,轻轻一带,将我揽进怀里。
我们走到阵前,耶律卓也下马走了过来。
萧暄揽着我,缓慢而坚定地朝他走去。耶律卓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招架不住那逼人的视线,很快低下头去。耶律卓对我考究一番,然后转向萧暄。
萧暄轻松地迎着对方的目光,沉着稳得定如磐石。
耶律卓不耐烦地开口:“多谢王爷割爱。”
萧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并不是割爱,只是暂借,本王就此等待陛下将她完好无缺的归来。”
耶律卓轻微地挑了挑眉毛,皮笑肉不笑:“王爷放心,联自当会照顾好敏姑娘。”
话说完,他身后的队伍分开,一辆暗黄色精致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出队列,车边跟着数名宫装婢女和小厮。
平心而论,这待遇的确不算差。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强烈的不安和依恋涌了上来,想要说的话全部哽咽在喉咙里,只好紧紧抓住萧暄的手。
萧暄侧脸过来冲我温柔至极地一笑,握紧我的手,搂过我的腰,低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舒出一口气,慢慢放开他的手。
登上马车之际,我回头南望。只见萧暄一身天青虎纹袍服,金冠璀璨,发丝在风中轻飘,俊逸的脸上一片脉脉深情,笑着看我。只看着我。
我眼睛酸涩,转身钻进马车里。帘子一放下,就隔断了视线。
辽都尚城,充满了异国情调的国都。厚重朴实的建筑,色彩斑斓花纹奇物的装饰图案,还有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辽皇宫巍峨高耸,雄壮华丽古朴庄严,展现着与南国截然不同的风格特色。
这样粗犷的国度,又是怎么孕育出这位精致俊美邪恶气逼人的帝王的呢?我歪着头思考。
耶律卓漫不经心地说:“敏姑娘,我们到了。我这就带你去见过太后吧。”
唉,长途跋涉数日,说不上风餐露宿,可是也吃尽了马车摇晃,大漠风沙之苦。这下连口热茶都没得喝就得立刻投入工作,这辽皇帝真不会待客之道。
小程比我精明,离进城还有三天的时候就躺下装病,这个时候正半昏迷着,清秀的小宫女在服侍他。我被带着走的时候只看到他对我挤了挤眼睛。
耶律卓这人虽然行事强悍专断独裁,但是目空一切不拘小节,所以也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只要别人服从命令,他并不在意礼节是否正确。而且我身份特殊,他始终监视着我,日常相处下我也懒得维持繁杂的礼节三磕九拜动辄祝福他活到一万岁,他也无所谓。
圣慈太后住的宫殿叫太宁宫,看到这名字我就想起了我还在谢家时住的养心阁,都承载了多么美好的期望。谢昭华的心的确是养回来了,不知道这个太后是否真的也能宁静上来。
太宁宫戒备森严,耶律卓亲自带着我走进去,侍卫太监纷纷行礼让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一个穿着考究素雅、容貌端庄清秀的年长宫女脚步轻盈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给耶律卓行礼:“陛下回来了?”
耶律卓看到她立刻停了下来,冰山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甚至还笑了一下,轻声问:“夏姑姑,里面怎么样了?”
那女官说:“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比前阵子好了点,有时候也能认得公主。”
耶律卓点点头:“我不在的日子,有劳姑姑了。”
那女官温和一笑,十分清婉秀美:“陛下这话让奴婢恐慌。太后惦念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耶律卓点点头,这才往里面走去。
里面光线很暗,宫女们都像鬼魅一样站在角落里。宽大华丽的幔帘垂落地上,香烟缭绕,大床上半卧着一个妇人,床边一个粉红宫裙的年轻女孩子正在同她低声说话。
见到我们进来,那个贵族少女一下跳了起来。
“阿哥!”她声音娇嫩清脆,动作轻盈如蝴蝶飞舞,一下就扑进耶律卓的怀里。
耶律卓表情柔和,心情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阿瑶。”
少女自他怀里仰起脸,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
既然耶律卓俊美若神邸,早该想到他这妹妹也是天仙般的人物。只是美得这么晶莹纯洁,清华高贵,宛如天庭瑶池里的一朵白莲。我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东齐两大美女都同我称姐道妹,可是如今一见这耶律瑶,才觉得世间绝色另有定义。
耶律瑶看到我,露出疑惑表情。耶律卓解释:“这是来给娘看病的敏姑娘。”
我便行礼,身子刚弯下去,耶律瑶就一把扶起我,温和亲切地说:“敏姑娘远到而来辛苦了。以后家母还劳烦你妙手回春。”
她年纪轻轻看着天真烂漫,人前却十分成熟稳重,到底是一国公主。
耶律卓向大床走去。床上的妇人年纪理应不轻了,可是看着不过四十不到,非常美丽。可惜神情呆滞,两眼无神,头发也花白了大片。
耶律卓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娘,我回来了。还找到给您治病的大夫了。”
太后迷茫地看了他一下,仿佛不认识一般,又把视线移了回去。她是个美丽的妇人,即使神智失常,也许还有暴力倾向,但是都一点不损她的风姿半分。
耶律卓对我的发呆很不满,板起脸道:“敏姑娘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人在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我忍气吞声过去给太后阿姨做全身检查。
还没碰到太后的手,她就浑身一颤,惊恐瑟缩,挥舞着双手大叫:“走开!怪物!走开!”
大妈指甲足有三厘米长,伸出来犹如白骨精的爪子,一下就在我来不及缩回去的手背上留下数条血痕。我疼得抽气。
耶律卓和旁边宫女立刻冲过来,拉的拉,拍的拍,哄的哄。太后依旧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拳打脚踢,就是不让人近身。
紧要关头那个夏姑姑跑了过来,一边喊着“娘娘”一边上床抱住她。太后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停下了挣扎,一把抱住夏姑姑,发着抖说:“语冰,陛下呢?陛下怎么还没回来?他们都是谁?胆敢闯入宫!你快把他们赶出去!”
夏姑姑连声说好,立刻对我们使了个眼色。耶律卓一脸不甘,但也只好带着众人暂退到外面。
我听到夏姑姑在对太后说:“陛下正在回来的路上,都已经过了长河了。”
太后说:“你上次就跟我说他过了长河了。”
夏姑姑说“娘娘您记错了,上次过的是阿坝尔。这次才是长河。您要好好休息,听话吃药,这样等陛下回来了,才可以漂漂亮亮去迎接他呀。”
太后将信将疑,平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夏姑姑出来告诉我们:“太后已经睡下了,姑娘现在可以去做检查了。太后睡觉一般都很沉。”
耶律卓面如玄坛:“她还是记不起来?”
夏姑姑摇头:“只记到先帝出征。其实这样也好,免得她伤心。”
耶律卓寒光刺骨地扫了我一眼。我一个哆嗦,立刻自动进去给太后老佛爷请脉去。
国家的仇恨,家族的恩怨,何时是个头哟。
随后几天我算切身体会到了小程当年的感受。这辽太后的确就是一个千年老妖怪。
普通的失忆加精神失常也就罢了,可是她总有时不时的回光时刻,稍微清醒一点。每到那个时候,她的大脑开始正常运作思考,然后就开始折磨周围的人。
喂药的时候突然喷对方满脸还是最最常见的。把脉的时候使一招九阴白骨爪,按摩的时候突然大小便失禁,甚至行针的时候把针拔下来朝我脸上扎。老太婆已经修炼成精,满宫几十个宫女太监都看管不过来。而且如果她不玩尽兴,必定大吵大闹上演六国大封相,泼皮耍赖毫无国母风范。这个时候孝顺儿子耶律卓就会冲过来把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都骂个狗血淋头。
虽然每每被这个老巫婆折磨到崩溃边缘,可是她毒发起来犹如万剑穿身剜骨蚀心,痛苦挣扎的样子也非常可怜。老美人也是美人啊。
她倒不爱折磨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也爱理不理的,对宫女太监更是全视为鬼怪。偌大皇宫,唯一在她不清醒时还能近身的,也只有那位夏语冰姑姑了。
夏语冰的出身其实也不普通,她是北辽东府夏家当今家主、护国大将军夏蓁的小姑,母亲是天机才女屈清彦。她在进宫前一直默默无闻,只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小姐。十三岁那年当今太后当年皇后同先帝有隙,母子二人被送去行宫名曰消暑实为失宠,恰好遇到聪明伶俐的夏语冰。夏小姐连出数条妙计,让帝后和解。皇后便将她带进宫廷作为自己贴身女官,多年来权倾后宫。耶律卓对她也是非常尊敬,由她带大的耶律瑶更视她为姐姐。
后来太后毒发心智失常,只清楚记得自己忠实的女官,其他一概不认。夏语冰十三岁进宫,如今已经二十年过去,青春不再了。可是她气度雍容加上天生丽质保养得当,看着三十不到,正是女性最迷人的时刻。耶律卓嫔妃不多,夏姑姑独掌后宫处理诸事,无人不敬不服。我虽然觉得她独身到老未免有点寂寞,不过在古代做一名出色的职业妇女,总是要付出这个代价的。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7章
太后中的蝶双飞非常霸道,如果不是耶律卓天天拿金子换来的名药给她续命,她早就死了。这毒最让人头痛的就是毒性深,要拔除非常难。不但需要针灸药浴,按摩气功,最关键的是需要一人服用一味药,每日放血做药引。而那味药本身就是毒,服用后虽然要不了命,可是也会非常痛苦,大大损伤人体各部机能。补药没事都不要吃,更何况毒药呢。我把治疗方案提交给了耶律卓,他深沉思考片刻,告诉我明天给我答复。可是当日夜晚太后发了病,所有人一夜不安精疲力竭。
夏姑姑长叹一声,对我说:“敏姑娘,我愿意做那药人。”
“不行!”耶律卓当即一声怒吼,我耳朵一阵嗡嗡响。
耶律卓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能这么做。”
夏姑姑说:“太后等我恩重如山,我为她做这点事,是应该的。”
耶律卓一脸怒容:“当年若没有姑姑,就根本没有我们母子现在,姑姑谈何感恩?”
夏姑姑又说:“其他总是信不过,这事还是我亲为的好。”
耶律卓怒发冲冠:“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好啦!”我终于打断他们两个拉锯,“夏姑姑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有现成的人吗?”
说着手指着正在旁边被我拉过来磨药的程笑生程师兄。小程先前在走神,见我们都看他,这才茫然地歪着脑袋回顾刚才的对话。
耶律卓思考:“他?”
夏姑姑也很不以为然:“他?”
我点头:“他!”
小程惊骇:“我?”
“就是你。”我笑,“咱们师兄进门的时候,师父就给咱们喝了火龙果酿制的独门秘药,终身百毒不侵。这样的人做药人,不但对自身无害,他的血液本身也可以解部分毒。”这其实是大实话,我可没平白欺负小程。
耶律瑶却急得叫:“我不要阿生哥哥流血!”说着冲过去搂住小程的胳膊。
小程明显享受不了这飞来的美人福,眦牙咧嘴。当被耶律卓把小程抓回来,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自己宝贝妹妹耶律瑶很喜欢他。可是小程却是无福消受,每每躲避不及。耶律瑶还小,总有无穷精力去纠缠,让小程吃足了苦头。
他们拉扯之际,耶律卓转头问我:“那你怎么不亲自来?”
我没好气:“我入门晚了,师父偏心没给喝。”
小程颤抖,欲哭无泪:“师妹,好狠心啊……”
“是啊。”我点头,“师父重男轻女啊,真狠心。”
“不是,我是说……”
“师兄你这是同意了吧。”我赶紧堵住了小程接下来的话,转头冲耶律卓笑,“陛下觉得如何?”
耶律卓眯着眼睛打量物品一样仔细看了看小程,“阿生,你觉得呢?”
小程骑虎难下,看看站一旁的柔柔弱弱的夏姐姐,再看看不掩饰一脸期望的耶律卓。他应该明白一旦他做了药人,耶律瑶就没机会纠缠他,于是点了点头。
耶律卓似乎松了一口气,郑重地说:“谢谢。”
小程撇撇嘴,继续低头磨药。耶律瑶气得甩手跑走了。
在程师兄一次次的放血中,太后体内沉积的毒素渐渐消除,病明显好转了起来。北国的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对我说:“你叫阿敏,是不是?”
我端着药的手一抖。这位美丽的妇人就像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现在渐渐清醒了,张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疑惑,欣喜,心潮澎湃。
夏语冰率先冲到她面前,激动道:“娘娘醒过来了?”
太后很高兴地看着她:“语冰,你怎么这么憔悴?我怎么了?”
夏姑姑含泪而笑:“娘娘原先病了,不过没事,您现在已经好了。”
耶律卓和妹妹耶律瑶匆忙赶来。太后自辽先帝去世后就发了病,一直拖到十年前才重到失去神智,所以记忆还保留在十年前,见到儿子成熟这么多,女儿更已经是个大姑娘,非常吃惊。
人家亲人珍重团圆,我们一干外人自然多余,于是自觉地退了出来。
雪融的天气才是最冷的,我同小程跑到太监们烤火的屋子里,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太监们纷纷向我们俩道谢。大家相处一个多月,共事愉快,我和小程都是大大咧咧好伺候的人,现在又把太后的病治好大半,给他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太监们说:“这下好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了。太后病好,陛下的心情就好,整个皇宫朝廷以后的日子都好过了。”
我不客气地吃着他们贡献出来的好茶好果,问:“我还好奇,来了这么久了,发觉皇宫里静得很,怎么不见其他娘娘?”
太监笑道:“敏姑娘专心治病都没注意到吧。咱们陛下只有两个品级不高的美人、一个良人,还有几个常侍,并没有正式立妃,大行皇后之后也没提过再立后的事。后宫里的事,全部都是夏大姑姑在管着,大总管只是挂个名,也要听她调遣。”
“为什么?”我奇怪,耶律卓也克妻?
太监诡异狡猾地笑,却不肯说:“贵人们的事,咱们下人怎么清楚呢?”
接下来几日,太后的病好得越来越快。毒是早已不发作了,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耶律卓心情愉悦,我偶尔还能见他笑一下。
太后同我拉家常,问我今年多大,家里有什么人,许了人家没有?
我红着脸说没许人家。
太后乐呵呵:“做我们辽国人的媳妇儿好不好,辽国男人英勇强壮又疼老婆。贵族里优秀小伙子那么多,改天就帮你挑一个。”
我诚惶诚恐说:“心有所属,不敢劳驾!”
太后还怪失望的。她友善亲切很像邻居大娘,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
太后病才好,精力差,说不了多久的话就累了。
她睡下后,我同夏语冰退到外面,准备晚上的药。
夏语冰之前一直面带愁容,如今太后病好,神色舒展许多,温润清丽,看上去十分舒服。她身上散发淡淡的茉莉花香,让我觉得十分亲切。
夏语冰解释说:“家母是齐国人,独爱茉莉。她辞世多年,就这香味让我感觉她还在身边。”
我看着她柔雅的笑脸,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突兀的想法,又觉得太夸张,急忙摇摇头。
两人默默做了好一阵子,夏语冰忽然开口说:“太后同先帝陛下情谊深重,若不是先帝去世突然,一定会赐予解药。只是,我想到时候太后恐怕也会拒不服用,要随先帝一起去了吧。太后当初撑着,也是为了少年登基的陛下……”
我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是不是将太后的苦看在心里,所以才迟迟不立后?”
夏语冰苦笑:“是这样的。只是一国无后,始终不妥。”
“姑姑没有劝过陛下吗?”
“怎么没有?陛下登基时立的哀敬皇后病逝后我就劝他另择良女早立为后,可是陛下不肯听,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说:“不就是因为担心那个毒吗?皇上也真是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是一国之君,这里他说了算,把这个规矩取消了不就行了”
夏语冰摇头笑:“这可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姑姑,老祖宗们还茹毛饮血呢,咱们也照着做?时代是变化的,人类是发展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让后代过得更好。不然何必男耕女织;何必鼓励经商,直接回去住山洞好了。”
夏语冰听得一愣一愣,笑道:“敏姑娘快言快语,说得倒都是理。只是说着容易做着难,朝中食古不化的重臣,冥顽不灵的宗室元老,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我只好说:“那如今已有可以解毒的法子,大不了中毒后再悄悄解了。就是要吃点苦头了。”
夏语冰点了点头,“好在我们有敏姑娘这么一位聪慧巧手的大夫。可惜等太好病好了,你就要回去了,我又少了个说话的人。”
“这么大个皇宫,姑姑怎么找不到说话的人。”我笑,“姑姑要不干脆嫁人吧。”
夏语冰骇笑:“嫁人?我?”
“怎么?”
“一把年纪了还嫁什么人?”夏语冰摇头直笑,“再说我也不想嫁,就这样守着太后和陛下,已经很满足了。我十三岁进宫,二十年来都在宫廷里,已经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了。”
“可是你的幸福呢?”我不禁问。
夏语冰微笑道:“女人的幸福并不是结婚生子,我以为敏姑娘这么独立能干的女子,也是很清楚的。”
这倒是,我连连点头。
夏语冰释然一笑:“别老说我,说说你吧。你同太后说有了心上人,是真的?”
我脸微热,倒也老实承认:“只是很喜欢一个人。”
夏语冰带着几分少女天真,追着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好吗?”
“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我说得很简略。
夏语冰敏锐地听出一点不对劲:“那还有什么问题?”
“也算不上问题。”不知道怎么,我很乐意在这位大姐姐面前讨论我的感情生活,“我同他身份差距很大,观念也有很多不相同。即使我们现在在一起,我也可以预见我们将来会困难重重,很可能走不到最后。”
夏语冰笑:“唉,虽然我没有这样遭遇,不过敏姑娘,我们最后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之人,难道因为都要死,现在就不吃饭了吗?人生在世几何,为了将来也许不会发生的困难而放弃当下的快乐,你认为值得吗?”
我顿时觉得醍醐灌顶,浇得我浑身一震,神明顿时清醒过来。
是的啊。
从那以后,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给太后治病上,就想着能早日把她治好,我也可以早点回去,回到萧暄身边。考虑什么未来,我在这个世界本就是无根之人,他亦政坛拼搏不知明天谁能成王败寇,相遇就是缘分,相爱更是幸运。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最终难成一事。
我就要试试看,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路走下去,究竟会怎么样。
夏语冰又是钦佩又是羡慕地看着我:“敏姑娘这一下苦恼一下笑的,年轻可真是好。”
我脱口而出:“姑姑也年轻啊。”
夏语冰错愕,吃吃笑:“我都三十多的人了,别的女人如我这么大,孩子都十多岁了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古代,现代职业妇女三十多正是一身干劲的时候,古时候女人一过二十就该退出历史舞台回家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样过一生了。
我说:“姑姑不能这么说。您代替太后操持后宫数十载,让皇上无后顾之忧,着实功绩卓越。您的人生不是通过生儿育女来评价的。在我看来,姑姑你聪颖能干,独当一面,实乃女中豪杰。您的人生波澜壮阔丰富多彩,也是其他女性不能相比的。”
夏语冰脸上露出羞赧之色:“姑娘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回了房,提笔想给萧暄写信。可是临到落笔,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说什么了?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娘啊,怎么看怎么像搞笑。
扫兴,丢下笔,跑出去看雪夜月色。
披着萧暄送我的狐皮大裘,慢慢在檐下散步,桐儿就安静地跟在四、五步远的地方。
我们沉默地走过辽宫长长的回廊,绕到花园,看到前面暖亭里亮着灯。
耶律卓正和夏语冰面对面站着,似乎在说着什么。我下意识站住,一把拉着桐儿躲到阴影里。
偷听壁角不道德,可是八卦是人类的本性嘛。
只见耶律卓一脸温柔笑意,深情注视着夏语冰。夏语冰神色比较平静,一贯低眉顺目温婉随和,认真地说着话。耶律卓的心思显然不在话的内容上,一直笑看着她,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耶律卓似乎只比夏姑姑小三、四岁,两人站在一起,一个英俊挺拔,一个端庄柔美,十分般配。
夏语冰终于有点不悦,抬头提高声音:“陛下在听吗?”
耶律卓立刻点头:“当然在听,你继续说。”
夏语冰眼睛一眯:“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耶律卓呆了一下,语无伦次:“那个不是……造反……啊不,是东齐南部三郡有饥民造反……”
我在远处听得浑身一震。
夏语冰无奈叹气:“陛下也该上上心了,既然已经和燕王结了同盟,那东齐的局势变化就该跟紧。南方局势直接影响到燕王,这下如果国内政权动荡,那么燕王是否会……”
我站在角落只觉得浑身冰凉,虽然是南方动乱离燕地还远,可是局势变化瞬息万千,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在萧暄身边总会感觉塌实很多。
桐儿担忧地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冲她点点头,两人悄悄按原路返回。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8章
我还苦恼思索怎么找个什么法子去打听一下消息,结果次日夏语冰先自己上门来了。
她一如往常落落大方,关心我几句生活上问题,忽然话风一转:“雪融天才是最寒冷的,姑娘可不要贪图月色好,晚上出门着了凉啊。”
我当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头顶,心想这个夏大姑姑真是厉害。
这个女子,政权交替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屹立不倒,太后重病又一人操持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敛睿智,举重若轻,心思缜密,镇定自若,虽然明明婉约和煦,可总觉得顾盼之间有种隐隐气势。真是个奇女子。
我讪讪,不知道说什么好。夏语冰又如春日阳光一般笑道:“姑娘想必也担心了一整夜了,不如去同陛下说说吧。”
我大喜,忙谢过她奔出去。
耶律卓知道我为什么来,开门见山道:“你大概是知道齐南暴乱的事了吧?”
我点头:“不过只知道大概。”去年蝗灾过后,我就料到今年开春会闹灾荒,可是没想到会严重到灾民起义大革命。三郡起义可是相当大的范围,绝不等同于以前的小地方闹事。看来赵党腐败,苛政如虎,终于让民怨沸腾了。
耶律卓说:“你们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病似乎又加重了。现在朝廷上已经是赵丞相掌管局面。新扶上去的太子,看着年轻干劲十足,也只折腾了那么一下就败下阵来。”说着非常不屑。
故乡情结让我对他这态度十分不爽,冷冰冰的说:“陛下隔岸观火自然幸灾乐祸。”
耶律卓朝我冷笑,讥讽道:“赵家政权不稳定,受益的还不是燕王。你多情愁苦可怜那些百姓,他不定暗自欢喜摩拳擦掌准备出击呢。”
我板着脸说:“子民子民,陛下可会视自己儿子如草芥,见其水深火热而不救?您倒是铁石心肠,却不知道杀鸡取卵的道理?”
耶律卓被我顶撞,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不悦的寒气。我也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萧暄将我保护得风雨不透,宠得无法无天,没大没小肆无忌惮口没遮拦,脾气一上来就冷嘲热讽或者破口大骂根本不管别人神色面子。但是耶律卓好歹一国之君,又和我非亲非故,被我奚落,这口气怎么吞?
正寻思着怎么道个歉,却听耶律卓说:“你说的有道理。”
我下巴差点掉地上。这个冷面酷哥居然也会服软。
耶律卓冷淡地说:“夏姑姑同我说过你生性直爽,却通晓大义,果真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恰好有一阵微风从门缝吹进来。我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不由一愣。
门上响起敲门声,夏语冰低声说:“陛下?”
耶律卓并不避讳我,高声道:“进来吧。”
夏语冰走进来,也不看我,直接将一份折子递交到耶律卓手里。
耶律卓低头看,眉头渐渐深锁,疑惑惊讶不解。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耶律卓看完折子,转身递回给夏语冰。夏姑姑很快看完,也是一脸惊讶震憾,两人约好似的齐齐转头看向我。
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怎么了?”
“燕王他……”夏语冰斟酌着说,“他遇刺受伤……”
我当晚就收拾妥当准备连夜起程回国。
衣服,药材……不知道伤有多重?
《秋阳笔录》要立刻默出来给小程……也许只是皮肉伤。
耶律卓送我的雪莲露……万一他毒发了呢?
小程送我的《天文心记》还没来得及看……没事,即使毒发,一时也死不了,我总救得回来的。
不过,不会断胳膊断腿吧?
怎么会?他身边铁卫如林呢。
一定是普通的皮肉伤吧……
耶律卓派人送我回去,还赠了我大量珠宝。往日我一定会欢喜万分,如今也心不在焉谢过了事。心里一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啊挠,烦躁焦急让我坐立不安,只有在马车启动的时候,这股急躁才稍微得到一点缓和,可是随后又被更强烈的情绪淹没。
桐儿担忧地看着我:“小姐,您不如休息了吧,这已经很晚了。”
我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身体里有根刺扎得我一抽一抽的疼。
我对桐儿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我觉得很不安。”
桐儿笑着安慰我:“小姐是关心则乱。王爷贵人多福,有天神保佑,不会有事的。”
她其实也忐忑不安,笑得非常勉强。
我说:“为什么他们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也许是信还没送到,也许是不想你担心。”桐儿忽然欢喜,“如果是后者,那不就说明王爷的伤不重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离他真远。”
日以夜继,马车疾速向南驶去,将我和萧暄的距离逐渐缩短,再缩短。我终于远远望到了西遥城巍峨的城墙。
我没由来地打了一个冷颤。
官道经过村庄,我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民舍上悬挂着白色幡旗,那高高伫立的杆子将繁密的雪白旗帜支撑在屋顶上,随风轻扬,连成一片,仿佛新落的雪。
我一下由早春堕如寒冬。
再也忍不住,立刻让车夫勒马,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农舍前有大娘正在做活,披麻戴孝,腰上系着的白色布条十分刺眼。
我悬着心,觉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大娘,这满村戴孝,是什么人去世了?”
大娘抬头看我一眼,放下伙计,满脸愁容地叹道:“姑娘外地来的吗?我们王爷几天前遭歹人行刺,重伤不治……”
我的耳朵嗡地一阵响,大娘的话在脑海里不停回荡,只觉得脚下大地裂开一个大缝,我不停坠落,坠落,被一片黑暗寒冷彻底包围。
周围人又说了什么,我统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转身抢过侍卫手下缰绳,翻身上马,狠狠一抽马鞭,朝着西遥城疾驰而去。
早春冰冷长骨的风如刀一般刮过我的脸颊,我紧握着缰绳的手已经疼到麻木,心跳如鼓,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
城门卫兵见我奔来,举枪要拦,不知谁认识我喊了一声:“是敏姑娘。”
他们一迟疑,我已经冲过城门而去。
满眼白幡。城内满眼白幡。
我几乎不能呼吸。
这到底是怎么了?
无数面白幡犹如有生命一样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在上空飞舞,我环视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城市,强烈的恐惧席卷我每一根神经,撕裂我的理智。
我迷了路一般在城里盲目奔走,胯下马儿受到感染,亦焦躁不安。我猛然清醒过来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赶紧拉紧缰绳往燕王府而去。
王府亦是挂满白幡,已经有人通报,我才到,宋子敬就已经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
“小……敏姑娘?”宋子敬面露惊愕之色。他和性格外向的萧暄不同,绝对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如今也瞪着眼睛张着嘴。他也穿着一身孝衣,他身后跟过来的王府家丁也全部身穿孝衣。
我颤抖着,问:“萧暄人呢?”
宋子敬张着嘴,想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萧暄人呢?”我大声问。
没有回答。
没这耐心,我一把推开他们往里面冲。
宋子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你等等,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我厉声道,“我要见他!要不打晕我,要不杀了我!”
“你——”宋子敬非常为难。近看,他人也瘦了很多,两眼血丝。我心已经凉到快冻成冰,扬手挥开他,继续往里面冲。
里面很多人。属下,士兵,家丁,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大家满满挤在大堂里,白绢素麻,一片触目惊心的。不少人在流泪,还有人惊愕地看着我。
宋子敬匆匆赶到我身后。众人什么都没说,而是慢慢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道路的尽头,停着一具玄铁色的棺椁。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众人一步一步让出来。
云香拨开人群挤出来,红着眼睛哽咽:“姐……”
我看看她,继续往前走。
玄铁色的棺椁宽大厚实且沉重,棺盖平放一侧,棺椁上覆盖着一面崭新的燕军旗帜,四周白烛如昼,我的眼前一片白花。
那还是离开京都北上的途中。
月色很好,流水潺潺,山林被暮色笼罩,静静沉睡着。
我同萧暄肩并肩坐在溪边,两人都脱了鞋,脚浸在水里。山见清凉的溪水滑过我们的脚背,夏虫在身后的草丛里低声鸣叫。静谧安逸的夏夜,我们这样坐着,久久无语。
忽然有一点暖黄的萤光亮起,一闪一闪,飘飘荡荡贴着水面低低的飞。很快,又有一个光点加入它,第三个,第四个。星星点点,仿佛有一张串了宝石的网笼罩着我们。
“以前见过吗?”萧暄问我。
我点头,笑着说:“萤火虫,是萤火虫。”
小小的虫子,在夜色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梦幻耀眼,像一个个打着灯笼夜游的小精灵。
我同萧暄说:“我很笨,也不用功读书。但是有几句诗,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念给他听:“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萧暄久久沉默。
我耐不住,扭头问他:“你倒是评价几句嘛?”
萧暄勉为其难地说:“这是诗吗……”
我扫兴,板起脸。萧暄又很给我面子地补充道:“不过非常感人,情真意切,朴素自然。”
我这才满意。
我们俩的脚都在水里轻轻荡着,萤火伴随着夜虫的鸣叫轻轻飞舞。有一只胆大的小家伙居然振着翅膀飞到我衣角上停住。
我欢喜地看着它,却又不敢去碰,怕惊飞了小客人,于是便转头过去招呼萧暄来看。
可是身旁空无一人。
我一惊,急忙站起来。
月色忽然隐去,偌大山林回归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树林的阴影,溪水的波光,萤火的星点,虫子的叫声,全部隐退进黑色之中。阴寒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渗了过来。浸透我的衣服。
恐惧笼罩着我,我大声呼喊萧暄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
我在虚幻混沌之中奔跑,可是黑暗没有尽头。周围似乎潜伏着不名的生物,都在暗处虎视耽耽。脚下一不留神踩住什么东西,狠狠跌在地上,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我的人中。
我痛苦地哼了一声,张开眼睛。
“醒过来了!”
孙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只觉得胸腔里气血翻涌沸腾,非常难受,不由挣扎着坐起来了。
云香急忙过来扶着我,轻拍我的背。我张口又往盆里吐了一大口血。
老天爷,胃出血?
品兰和觉明两个孩子还在场呢,被我这一口血吓得齐声尖叫。
“没事,受了刺激一时血不归经。好好调养就是了。”孙先生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我吐完了,胸口空了,又觉得气短,无力地倒回床上。左边胸膛一股蚀心剜骨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疼得我紧皱眉头,眼泪从眼角滑落。
两个孩子扑到我床头,约好了似的扯着嗓子开始哭。
“敏姐姐你怎么了?敏姐姐你说话啊!”就像有三千只鸭子在我耳朵边叫着。
云香声音也带着浓浓的鼻音:“姐,你昏迷一整天了,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桐儿凑过来说:“人参汤已经熬好了,大小姐还是喝一点吧。“
我听着烦得很,翻了一个身。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我头昏眼花。
云香道:“你心情不好大家都理解,可是你病着,药总得喝吧?“
宋子敬后来也过来了,苦口婆心劝我:“小华,你总得吃点东西。“
我依旧不说话,闭着眼睛装死。
我紧闭上眼睛,只恨耳朵上没多生一个开关。
众人劝了许久见我不应,又不敢强迫我,只好作罢。宋子敬无奈:“让她先静一静,理清一下思绪的好。”
桐儿和阿乔忙把依旧吵闹不休的两个孩子哄走了。
我累得很,耳朵里嗡嗡响,什么古怪的声音都钻进大脑里,头晕,恶心,发热,四肢乏力。肚子当然饿,我又不是机器人。可是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么躺着。最好能什么都不思考,什么都感觉不到,成植物人或者死掉就干脆了。
我一连两天不吃东西,终于惊动众人,引得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轮番上场游说劝说。我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我不是矫情的人,可是实在觉得疲倦,只想好好睡一觉,实在没力气去应付这一系列人和事,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弹动。
累,真的累,从去赤水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劳累,觉得生命已经消耗在奔波上。就在忙着其他事的时候,身边许多东西已经擦身而过了。
我依旧躺着,时睡时醒。宋子敬按捺不住了,强行给我灌了人参汤。高烧之下喝什么都是苦涩的,我皱着眉头还是卖了他一个面子把东西吞了下去。
云香一直守着我,晚上就睡在旁边的榻上。她同我说话我爱理不理,她老是唉声叹气,弄得我心烦又挺愧疚的。
后来郑文浩来找她,本是好意想借佳人苦难之际施以关心和援手,结果反被她当成靶子一通炮火狂轰滥炸,灰头土脸地走了。
宋子敬知道与我鸡同鸭讲有沟无通,转而劝慰云香打起精神,说她这样我只有更消沉。
云香听宋子敬的话,而且刚把积压的情绪发泄了,愁容未消的脸上已是一片红晕,点点头。自那日后,她不再叹息个没完,而是找了书本在我身边念给我听。她知道我的爱好,专挑市井故事八卦新闻,我听着听着,也觉得精神好了点。
晚上大家都睡下后,我反而清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成为这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打算怎么做。
只是明显感觉到身体里空了一块,胸前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呵,低头一看,五脏六腑,独独少了心。
心到哪里去了?就连自己也搞不清。
麻木,似乎从指尖开始往四肢蔓延,身体失去知觉,等待着连意识也这样沉浸在虚无空间。当大脑也不用思考的时候,大概一切苦恼就没有了吧。
黎明来临时,我才又渐渐睡着。睡着了好,幻觉之中,总有人来到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双唇,那个拥抱是那么窒紧而温柔,那个触觉又是那么温柔而真实,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我原来的想象。
想象中什么悲伤的事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平安健康快乐。还有那个人,他会歪着嘴笑,带着孩子般的顽皮。
徘徊了三天,我的高烧终于退下,转成低烧。胃口稍微好一点,也肯主动吃东西了。虽然不觉得饿,可是看到我多吃一点时云香等人眼里的欢喜,觉得这样也好。
只是还不想说话。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脑子里空空的,嘴巴除了吃东西外就不想张开。不想对外界有什么回应,就像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的低烧反反复复一直好不了。孙先生束手无策。
这其实只是心理原因,云香可以将郑文浩一通臭骂,我却不能也没这力气找个对象发泄情绪。憋着,自然只有通过反复发烧来排解。
只是开始掉头发,洗了头,一把一把地落,梳子上缠满。我都觉得这些头发搜集起来都可以织布了。
云香大惊失色,忙找来首乌芝麻核桃等等给我大补特补。我体谅她的苦心,配合着吃药。
宋子敬在我可以起床吃东西后,终于稍微放心了一点,没有一天来三五趟了,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公事上。这样一来,云香又有点失落。
她同我说:“希望宋先生能多来来,可是那意味着姐姐的病加重了。我是不是很没良心很恶毒?”
这个单纯的孩子。
她低声说:“王爷……还一直没有入土……”
我看着铜镜里的她,无声发问。
“我也不清楚。听说查出来是赵党派来的刺客,军士和百姓们义愤填膺,都嚷着要报仇。”
我垂下目光,没有说什么。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9章
当天夜里,云香睡下后,我悄悄起身,去找宋子敬。因为有人通报,我才走到王府门口,他就已经匆匆迎了出来。他惊讶:“你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怎么不坐车?”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
尽管这样,宋子敬眼里脸上的惊喜却还是十分鲜明的。
“进来说。早春外面冷。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本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现在也被我折腾得罗嗦唠叨喋喋不休,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宋子敬一见我笑,什么话都没有了,有点怔怔然。
我进了屋,见李将军和孙先生也在,都吃惊地看着我。也好,本来就是公事。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写满药方的纸放在桌子上,推到孙先生面前。
孙先生拿来仔细研究药方,连连点头:“这个药,无色无味,溶解于水,服用者四肢乏力,精神上会产生幻觉,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而且药物在三到四个月后会随着新陈代谢排出体外,不会对人体和后代造成伤害。好好!既可以削弱敌方战斗力,又不伤我们大齐子民之身。”
李将军和宋子敬齐齐望向我。
我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两人没能从我脸上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孙先生已经珍重地收起了药方,对我道谢。
我此行目的已经达到,立即冲各位点点头,转谢要走。宋子敬出声叫住我。
我有点不耐烦,用眼神发问。长时间自闭后现在还是不喜欢同人交流太久,觉得烦躁又劳累。
宋子敬慎重地说:“赵党得知……之后,已经动手大清洗。京都众多同王爷有交情的官员都遭牵连,不少人已经下狱。郁将军已离开京都北上,我们不日就要起兵南下同他汇合。”
我茫然了片刻,明白过来。终于要开始了。
“快了。”宋子敬点头,似乎在宽慰我,“很快苦难就过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我的苦难会很快过去?打江山,尤其在没有领袖的情况下打江山,是很容易很迅速的事吗?
可我现在对他们的统一大计半点都不关心,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华——”宋子敬追了出来,“我送送你。”
我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走。
宋子敬叫人备了马车,扶我上去。我在宽敞暖和的马车里寻了一个角落坐下,缩着身子,独自发呆。
宋子敬在旁边看了我许久,终于忍不住一叹:“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讲话?”
我冷漠地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接受不了那个消息。可是你这样子,他若在天有灵知道了,一定会担心难过。你也不忍他伤心吧。”
我终于翻了一个白眼。
虽然我是穿越人,可是我骨子里还是个无神论者,轮回报应什么东西,口头说说可以,实际讨论起来全是放屁。萧暄即使有灵魂,他一不会为这点事伤心难过,二很可能早就投胎去了,管我们是悲伤痛哭茶饭不思还是欢天喜地放炮庆祝。我不想说话是因为我情绪低落不想同人交流不想应付繁冗的人与事,身和心超负荷运转遭遇大故障后需要停机休整一段时间。我管他萧暄知道后高兴不高兴,他丫的都已经死了,人死灯灭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我照顾一个死人的感受?我虽然自闭可我还没发神经!
宋子敬讪讪,不再说话。我在摇晃的车中又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天也已经亮了。云香正在外面嘱咐前来看望我的觉明和品兰,不许哭,不许皱眉头,不许乱问问题,总之,只能笑,一定要开心地笑。
唉,真难为孩子,从小就教他们撒谎做假,又要他们保持纯真童心,这么两难。
觉明他们进来,果真脸上带着笑,围在我的床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近来发生的趣事。
我漫不经心地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并不大回应。觉明说久了,觉得很没成就感,求助地望向品兰。
聪明的小姑娘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同我说:“姐姐,我给你讲现在的局势吧。”
云香他们都一愣,急忙对品兰使眼色。可是品兰迎上我专心的目光,信心十足地开始说。
“南部三郡的灾民起义,现在已经漫延到了四省。朝廷军队在南节节败退,又多有疫病,军心涣散。而赵皇后协同丞相矫旨清洗异党,朝中目前已有六、七位大臣去官入狱了。太子反对,却被皇后软禁了起来。宋先生他们明日就动身率军南下了。”
原来局势真的已经发展到这么白热化的阶段了。赵党就等着萧暄一死,撕掉面纱全面夺权。而现在的燕军群龙无首前途十分堪忧。
云香小心翼翼地问我:“姐,你可是想跟着去?”
我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明白她放心不下宋子敬。我也想去,想看看赵党的江山是如何覆灭的,想看看那个人看不到的一切。
我点了点头。
当晚宋子敬登门来:“你想跟着我们?”
我点头。
宋子敬有点为难:“打仗并不是儿戏。”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又不会真刀真枪上战场。
“我就是当心万一不能护你周全。将来无颜向王爷交代。”
反正那时候你已经死了,他能把一个死人怎么样?
宋子敬无无奈,对云香说:“你也不劝劝她。”
云香局促不安:“可是……可是我们都不放心。”
“你也想跟着去?”
“姐去哪我就去哪?”云香忙声明。
宋子敬拿我们没办法,终于退步:“可以是可以,不过一定得接受我们的安排。我会拨侍卫来保护你们。”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宋子敬一声叹:“你终究不肯开口说话。”
我不耐烦,咳了两声表示我声道正常。宋子敬被我弄得啼笑皆非,只好作罢。
男人真奇怪,成天嫌女人话多罗嗦,犹如三千只鸭子或是集市,可是当女人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又都比谁都急。真是横竖不是人,左右都不是,难伺候。
次日,我同云香登上了王府的马车,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西遥城。
我本呆呆地坐着,可就在车驶过城门的那一瞬间,猛地直起身撩开窗帘,往回望去。
繁华的西遥城,承载我年轻的梦想和爱情,也记载了我的失落与悲伤。我在这里长大,成熟,也在这里随伤痛和离别。如今我走了,那个人则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我们的故事就像一朵刚刚开放就凋零的花,永远留在我的心底。
这个坎,我会走过去的吧。多年之后,我也许会回来这里,抱着缅怀故人的心情,会去看看他。
失去张子越,我如同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糖果;失去萧暄,我只感觉身体里就此少了一个部分了。
还找得回来吗?
我放下帘子,悠长一叹。
离城没有多久我又开始发烧,虽然只是低烧,可是整个人的精神很差,非常疲惫,可是头疼欲裂却怎么都睡不着。服了药,可是效果甚微。这个身体,正被意志操纵着,用来发泄情绪。心已经不在了,本来一概由心来承受的痛苦全部转嫁到肉体上。
我怕耽误正事,不让云香告诉宋子敬,就这样一路颠簸到了营地,支撑着进了帐篷,终于松懈下来,倒头就睡。
这一睡做了好多个混乱的梦,嘈杂,彷徨,感觉到地动山摇。我艰难地张开眼睛,惊愕地看到孙先生都在我的帐篷里。
孙先生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你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把云香吓坏了。子敬他们忙不开,只有叫我来看看你。”
云香拧了冰凉的湿帕子敷在我额头上。
我仍然很迷糊,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好吵。
孙先生解释说:“仗已经打起来了。王爷以‘清君侧’之名回兵京师。第一仗就告捷。”
啊,终于打起来了。
可是,“燕王以‘清君侧’之名,挥兵京师”,这又从何说起?都已经大张旗鼓地把葬礼办了,还怎么打着萧暄的名义?找个一模一样的替身?
孙先生回避我的逼视的目光:“老朽不方便说。姑娘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更是觉得这事蹊跷,转问云香。云香自己也有点糊涂:“姐,外面的消息是,王爷是假死,就是为了激赵党放心出手谋反……”
我挣扎着坐起来。
假死?到底是死是假的,还是找人假装假死?萧暄死了,我亲眼看到,亲手摸到。冰冷,僵硬,没有脉搏。我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放了那么久,一个人难道可以控制心跳?或者当初躺着的人就是假的?
我下床往外走,云香急忙拉我:“姐你要去哪里?外面可正乱着呢!”
我开口,声音嘶哑:“我要亲眼看看。”
云香又惊又喜:“姐你说话了!”
我固执地住外走:“他人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孙先生反应过来,拦住我道:“才刚收兵呢,外面乱得很!”
我扭头直视孙先生,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厉声问道:“萧暄到底死没死?”
孙先生局促不安地躲开我的目光:“敏姑娘,很多事,我说不清楚。”
他的确说不请楚。我绕过他甩开云香,掀起帘子冲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吓一跳,立刻拦住我:“敏姑娘,没有宋先生的命令,你和云香姑娘都不可以离开帐莲。”
孙先生追出来:“外面真的乱啊!”
我问侍卫:“是宋先生的命令,还是王爷的?”
侍卫一怔,面露难色。
我急得已经出了一身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就跑。
侍卫紧张地追过来,可是军营里果真正乱着,经历生死归来的士兵挤满了各处,战胜的喜悦充满了整个兵营。我听到他们在说:“太好了,王爷回来了!”
“打得赵狗屁滚尿流啊!”
“好在王爷没事!当初可吓死我了!”
“王爷有天神护佑,自然不会轻易被那赵狗谋害死了!”
“这一仗可打得痛快!那赵兵简直像三年没吃饱饭的……”
每一句话传进我的耳朵,我就更紧张一分。我仗着身材矮小在人群里穿梭,侍卫一时追不上,又担心伤着我不敢来硬的。
当我冲到主帅的白色大帐篷前,气喘如牛,肺部尖锐的疼着,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帐外的侍卫认识我,惊讶道:“敏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病着?”
帐篷里本来还有男人们说话声,这下突然全静下来了。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我,我要去看着,好好看清楚!那个混蛋,到底是死是活?
侍卫为难,而又不得不把长枪一架:“敏姑娘,你不能这样进去。”
“让开!”我字字掷地有声。
“可是敏姑娘……”
“让她进来吧。“
我听到这个声音,犹如雷击,大脑瞬间空白,身子不觉摇晃一下。
我一把推开伸手要扶我的侍卫,浑浑吸了—口气,往里面走。
全是人,身着盔甲的将士们,身上脸上沾满干涸的血迹,粗犷的面容带着疑惑打量着我,然后有默契地让开,让开。就如同一个月前我初回西遥一样,我的面前让出一条通道,通向一个人的生与死。
那个人从首座上走了下来,衣服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泥和血混合着凝结在上面,头发凌乱,一脸风霜。可是双眼明亮得似乎在燃烧,踌躇志满,豪气万丈。
是他!
是他!
用不了检验DNA,我知道是他!
我像被定了身,一动不动,眼睁睁看他走到我面前。
萧暄笑:“别担心我,不是我的血。”
他说不用担心,口气轻松得,仿佛描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他肯定地重复:“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忽而微笑,看牢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死。”
萧暄点头,似乎十分得意:“不装得真点,他们不会动手。皇上这次重病,不清楚能不能撑得过去,我不能冒险。必须在陛下还在世时出手。”
我的笑容渐渐加深:“你没死啊。”
萧暄怜爱地注视我,旁人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帐莲里只有我和他。所以他放心大胆地朝我伸出手:“不要再担心了。我没事。你怎么穿这点就跑过来了?冷不冷……”
我一直笑:“原来你没死。”
萧暄终于发觉不对:“小……敏,你——”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落了他后面的话。”
我扬着手,气喘吁吁,用力过猛自己的手掌也疼,可是心里在这刹那真是觉得畅快无比。
萧暄错愣,转回脸来,目瞪口呆。
吃惊吧?我咬着唇冷笑,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当我是团泥随便捏吗?
“玩诈死是吗?”
我转身头也不回冲出帐莲。萧暄在身后连声喊我名字。
外面黑压压站着不少人,见我出来都惊了一下,纷纷让开。我如乱头苍蝇随便抓住一根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儿就奔跑起来。
“小华——”萧暄大喊我,“你去哪里?”
我骑着马一口气冲出军营,胡乱朝着一个方向夺去。身后有隐隐马蹄声传来,回头一看,萧暄正骑着玄麟追过来。玄麟乃是马中之王,奔跑起来四蹄如飞,岂是我胯下的普通战马可比。没多久就追上我。
“小华!你快停下来!你听我好好说……”
“滚开!”我积压巳久的怒火终于爆炸,全部向他喷去,“要死就死干净一点,别回来诈尸吓人!”
“小华……”萧暄很无奈,“你先停下来。要我怎么样都行……”
“不用停了。我要你去死,你现在就可以行动了!”
我手里的鞭子朝他甩去,萧暄忙着躲闪,哭笑不得。
我看着他那张生动的该死的充满精力的脸,怒火熊熊简直瞬间把我吞没。扬鞭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马儿吃痛,更加拼了命地奔跑,把萧暄甩开。
前方地形变化,我拉着缰绳向西朝山坡上奔去。
萧暄突然大喊一声:“小华!停下来!立刻!”
我己经红了眼,他的什么话都进不了我的耳朵,反而又加一鞭。
“谢昭华!你给我停下来……“萧暄几乎是在嘶吼。
我紧闭上眼,置若罔闻,风刮得脸颊生痛。马儿已径奔上山坡,萧暄亦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我身侧。
“小华!”萧暄的声音突熬充满恐惧,“停下来……你——”
他声音一落,我己感觉到他的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犹如鹏鸟展翅,眨眼就落在我身后马背上,劈手夺过僵绳,猛地一收。
疾驰的马匹一声嘶鸣,骤然立起,我措手不及,被萧暄扯下马背,一起滚茫在地。
萧暄顺势抱紧握就着惯性在山坡上翻滚而下,我头晕眼花完全分不清楚状况,一阵天旋地转,猛地一顿,萧暄稳住了我俩的身子。
我粗声喘气:“你放……”
萧暄猛地死死搂住我,紧抱着,箍着,压着,就像要把我嵌进他身体里一样。
我很疼,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破口大骂:“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
萧暄翻身整个压了下来,低头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气息瞬间霸占了我所有感官,强有力的身躯牢牢压制着,我被来势汹汹的气势击得神智全飞,只感觉到滚烫的呼吸还有口齿间霸道有力的侵占。那种愤怒狂躁简直要将人撕裂咬碎拆吃入腹的接吻加上强硬蛮横的态度简直把我吓得瑟瑟发抖犹如狼爪下的羔羊。而那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火热的激情简直扰如飞溅的岩浆落到我的身上,把我烫得不住瑟缩浑身发软发热。我被他狠狠的抓住摁着抱着纠缠着,简直就像和他捆绕在一个茧子里,逃不掉,挣不脱,至死方休。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40章 很有爱
等到萧暄意犹未尽地放开我时,我已经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大脑里嗡嗡作响话都说不出了。嘴唇疼得很,似乎尝到了了血腥味,这个混蛋。力气都在刚才用尽了,所以虽然我还想再给他一个耳光,可是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萧暄低头看我,深遂的眼睛里闪烁着怜爱欢喜的光芒。我的心里的愤怒却是有增无减,想都不想捏起拳头朝他挥去。
萧暄伸手想拦,临到头却不知怎么又放弃了,硬是受下了我一拳。我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打他也不疼,更是不客气,扑过去拳打脚踢,恨自己没修炼过降龙十八掌,一手挥过去就可以把他打飞到外太空。
萧暄不抵抗,很快脸颊上就红了一块,他苦笑着,终于忍不住说:“这里我来过,再过去两丈就是个断崖。你那样没命的瞎跑瞎闯,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我停下来破口大骂:“FUCK!管你屁事!你装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怎么办?现在来见义勇为管个鸟用!你怎么不真的死了算了?”
萧暄被我嘴里一个个脏字给惊得愣了三秒,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笑?”那简直是火上浇油,我背后燃起了滔天烈火,伸手在他两眼之间狠弹一下。
萧暄嗷地一声捂着头叫:“疼!”
“还知道疼啊?”我阴阳怪气道,“我还担心是诈尸呢。知道疼就好。”
萧暄啼笑皆非:“小华,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我捂着耳朵尖叫,“你没死那就当我死了好了。当我那口血吐了就当场死了。你滚远远的!我不想看见你!”
萧暄干脆过来拉我的手臂。我狂躁地挣扎,张口就在他手上狠狠咬下去。
萧暄身子一震,却没挣扎。
我红了眼,咬了好一阵才松口,发觉一嘴铁锈味。萧暄赫红色的袖子浸开星星点点的深色斑点。
我愣住,再看着萧暄明显消瘦苍白许多的脸庞,心里一酸,眼泪大粒大粒地滚落下来。
“怎么哭了?”萧暄慌了,急忙拉我过去,“没事,不是你咬的!那里本来就有点伤!没事别哭了!是皮肉伤。别哭呀!”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那生动的表情,温热的拂在面上的呼吸,觉得胸腔里填得满满的,满到从眼腔里溢了出来。
我凑上去吻住他。萧暄一震,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讶,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将我紧抱住。
我吻着他干爽柔软的唇,感受到他细心专心的回应,心潮澎湃,之前堆积着没发泄完的情绪被这亲密接触激发,犹如火星落到干草堆上,猛地燃烧起来,想都不想就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
萧暄“嗷”地一声痛叫,抓起我来:“好好的怎么变小狗了?”
我瞅着他皱着的眉头和印着牙齿印的唇,忍不住终于轻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萧暄如释重负,不管不顾使劲拥我在怀里,紧紧抱住。
他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低声道:“你病还没好,不许生气,不许运动过量。否则我动手,你只有挨打的份。”
他一说我就有气:“我活得好好的干嘛没事自己生气?你当我是蒸汽机吗?”
“什么是蒸汽机?”萧王爷勤学好问。
我白他一眼,不耐烦:“懒得理你。别抱着我,男女授受不清,放手!”
“不!”萧暄歪嘴一笑,固执地抱紧我,犹如找回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打闹一番如今也累了,只好由他抱着。只是一安静下来,情绪又涌上,我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往下落。恐惧、绝望、伤心、愤怒,还有欢喜。真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萧暄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什么也没说,只是拥抱住我,手轻轻在我背上拍抚。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嘴唇时不时凑到耳根处亲吻一下。渐渐的,我的情绪平复了下来,一种骚动的躁热却随着他一个个暧昧的动作从身体里升起。背上有点发麻,呼吸有点急促。
我偏过头,脸蹭上萧暄的,肌肤接触的感觉让我们两个都微微一颤。我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过了片刻,萧暄就几不可闻地一叹,低头又吻住我。
我轻轻呜了一声,却没动。萧暄的手臂搂紧我的腰,下一刻天旋地转,我的背贴着了草地,他的气息严实彻底地笼罩住我。
背着眼光的脸有些模糊,可是一双盛满柔情的眼睛却十分温润明亮,深深凝视着我,让我心底最坚硬的地方都开始柔软起来。
我伸手摩挲着他的脸,萧暄垂下眼帘细碎地亲吻我,从额角到鼻尖,从脸颊到下巴,从嘴唇到双眼。
我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觉得很温暖很快乐,间或回应他一个吻,视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靠得那么近,我终于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推开他,抹了一把脸,口齿含混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
我冷冷看他,他只好把袖子卷起来。
结实的手腕上两排弧形牙齿印,不深,但正好印在一道没有包扎的刀伤上。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裂开,血又流了出来。
“你的毒呢?”我想起关键的问题,给他把脉。
萧暄忙说:“伤已经不碍事。毒挺险的,还好在赤水的时候耶律卓送了不少雪莲提炼的什么药,我受伤后立刻服下,所以毒没有发作。”
他的脉象强而有力,十分平稳,我放下心来。
两人都平静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交谈。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萧暄有点犹豫,可是接触到我坚定的目光,终于说:“那时你还在辽国,赵党派刺客来暗杀。赵贼下了血本,那次一共来了八人,我们勉强应付,连子敬都负伤,我也被刺中右胸,伤了肺叶。”
我握着他的手一震,他安抚地拍了拍,继续说:“受伤后我昏迷数日,一度非常凶险。好在全都熬过来了。子敬代我全权处理事务,对外宣布我死讯,都是为了麻痹赵党。我醒来后才知道你已经从辽国回来,又得知你吐了血重病在床,真是悔恨交加,恨不能替你承受病痛。只是子敬所做也是从全局考虑,无可摘指,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轻叹一声。我知道真相后的确愤怒,觉得自己被愚弄。可是冷静后想想,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苦心经营数年,多少男儿前赴后继捐躯献国,好不容易的大好机会可以出师有名,全能因为我吐一口血就喊停的吗?
“后来呢?”
“我醒后,头几日还不能下床。好在品兰那小丫头天天来看我,给我说你的事。”
“品兰知道?”那鬼精的小丫头在我床边时可装得无辜得很呢。
“这孩子聪明。”萧暄笑着说,“只是听她说你发烧又不说话,我心急如焚。第二天就半夜潜进你屋子看你。你烧得神智不清,那么悲伤绝望,我几乎以为会就此失去你。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小华,修罗战场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发自内心的害怕是什么。”
萧暄说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歪着嘴笑。
我不自觉地跟着笑:“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萧暄沉重道:“当时我未死一事只有李将军、孙先生和子敬知情。赵贼多疑,行刺过后还多次派人前来打探虚实确定我是否真死。别急!绝不是利用你,而是这次的探子有我们内部人,我们一直没能查出来,又不便大肆搜查打草惊蛇。”
我没想到这点:“内部奸细?”
萧暄点点头:“倒是并不在我的周围。而且对方手段有限,并没有能打进到核心。当然也绝对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那奸细也有可能潜伏在你周围。所以反复斟酌,决定暂时不告诉你。只是,只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剧烈……”
他声音低下去。
“那现在查出来了吗?”我关心。
“已经有头绪了。只是那人……暂不不便告诉你。”
我也不恼。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想要活得快乐,就得活得单纯。和药罐子打交道可比和人打交道轻松多了。
我伸手轻捶了萧暄一下:“你害我那么惨,总得给个说法。”
萧暄抓住我那只手,低声诱惑般地说:“那你要我怎么赔罪,你只管说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大乐,立刻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出我的条件。
萧暄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这怎么行?我是一军之帅,一国之王。不行不行!”
我讥讽:“不行就算了。哪凉快哪儿呆着去,不想看到你。”说着转身要爬起来。
“你——”萧暄文的不行来武的,干脆一把拽过我抓牢固,身子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下来,把我压在草地上。
我又气又笑打闹一阵未果,力气却又用尽了,终于放弃,老老实实躺他身底下,
大义凛然道:“随你便了。得到我的身,得不到我的心。”
萧暄笑倒在我身上。
我心底一阵阵潮水一般涌动的欢喜,我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将脸埋在我颈项边。我们这样拥抱着,久久不语。沉重的身躯,规律的心跑,熟悉的气息,让我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大地已经回春,草地一片嫩绿,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
气氛很浪漫,感情很融洽。不过,那是初春,地上很冷。我的气消了,心跳恢复正常了,开始觉得寒气逼人招架不住,于是挪动着身子想从萧暄的身下钻出来。
才动了两下,萧暄突然把手臂猛地一收,压低声音沙哑道:“别动!”
我愣了两秒,恍然大悟。
郎情妾意耳鬓厮磨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春风吹又生,某人类雄性生物顺应人类生理学起了反应,证据就是现在贴着大腿的滚烫的东西。
我是学医的,又是住过大学宿舍的现代女性(鄙人大学宿舍熄灯后的荤笑话绝对可以让男生都脸红啊!),对这种事虽然吃惊但是不至于失色,而且光天化日量他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举动来。所以这个时候不害臊反而觉得好笑。
萧暄脸色发红,几分尴尬几分苦恼,我动了恻隐之心,提建议:“不如你在脑海里想一想你太外婆?”
萧暄被我彻底打败,浑身无力倒在草地上,我却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捧腹大笑。
“你,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萧暄恢复了正常,气呼呼地抓我。
我躲来闪去大笑:“我是天边一朵云,偶尔投影在你心里。”
萧暄猛一发力把我拽过去抱住:“偶尔?偶尔?你还要去哪里?”
我忽然静下来,一动不动由他抱着,轻声说:“哪里都不去了。”
萧暄默默无语,只是紧紧拥抱住我的手一直在轻轻发抖。
后来萧暄问我,他那时假若真的死了,我会怎么办?
我说你这总是很傻,哪里有那么多假如,好生生活着皮痒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即使你真的死了,你还指望我给你殉情吗?
萧暄呆呆看我。
我哼道:“别做梦了!我是你什么人,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已经死透了,我即使也死了你照样不能活过来,那我的死有啥意义?河水会因此倒流,太阳会因此从西边升起?就算我能感天动地以死让你复活,我也不会那么做啦。咱俩彼此喜欢是不错,可交情还没好到以命换命。你死你的,我还有大把时间去开拓我的新生活,伤心一阵子然后祝你投个好胎啦。所以你不用为这个白痴问题困惑了,有精力多研究一下战略部署图才是正事,王爷!”
萧暄咬牙切齿:“冷血女人。我怎么会想到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是啊。”我点头,“我也奇怪,王爷是不是太闲了?”
萧暄只好逃走看公文去。
燕军南下,三月克青州、舜州,四月过碧落江,克汪州、晁州、方官、由罗,占平兴山。势如破竹。初夏来临,萧暄的势力已经扩张至原来的四倍有余。
苦心经营十来年,赵党不得人心已久,再加上南部农民起义,这样的推进速度本就在意料之中。太子被软禁,他身边一群年轻俊彦皆因变法一事在仕途上受到严重打击,被赵皇后下旨入狱掉脑袋者不在少数,侥幸逃脱的也都辞官而去。东齐尚未有科举制度,选拔官员全凭自荐或上司推荐。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相这些年来提拔上来的官员无一不是只懂拍马溜须的小丑,所谓将军要不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愚忠者,要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子弟。以往的良臣勇将,早已在赵党把持政权的这十多年里渐渐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仅存硕果,比如我亲爱的爹谢太傅,比如惜字如金的郁正勋,也是空有一个官职,并不掌握实权。
这样治军,纵是早年太祖马上立国创下的辉煌业绩,延续下来的鬼狼之师,如今也散乱败落如同一盘散沙,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军中将士大多出身平民,对赵家所作所为也早怨愤深积,又熟闻燕王治军有道,赏罚分明,更是打着匡乱扶正的名义,哪边更值得投靠更不在话下。所以燕军南下众多新闻里相当醒目的一条,是两军对峙时敌军临阵倒戈,人数逾十万之多。
我是女子,按理是不能进军营,可是好说歹说,萧暄终于同意在我身体好点之后让我去后方。我很快从军人女眷里挑选出心灵手巧年轻健康者组建成一只医疗小组,给予适当训练,又在有限的条件里建立一套完整系统的抢救机制,然后带领着娘子军跟随大军抢救伤员。
第一次上战场时,恰是攻打舜州。守城老将赵长青算是赵皇后一个远房长辈,但却不是玩弄权利尸位素餐一族,而是一个响铮铮戎马倥偬一身的老将。赵老将军虽然不满自家堂侄儿把持政权胡作非为被贬在外,可是也无法放弃立场开门迎接萧暄由他借道。
没办法,只得一战。
这一战非常惨烈。姜是老的辣,舜州防御不比其他豆腐州城,可谓固若金汤,军士训练有素技高胆大,老将军发号施令底下莫敢不从。只是赵老将军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泪流满面。
他不得不为之,虽然亦希望萧暄攻打过去把赵相拉下马来,可是连手下留情放人一马都做不到。老一辈革命家的骨气。我当时带着医疗小组在后方抢救伤员,残缺的肢体,血流不住的伤口,痛苦的呻吟。还有一个少年拉着我苦苦哀求我去救他兄长,我去了才发现那年轻人早已断了气。
战争还没结束,私下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可是人前还是得板起脸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动作敏捷包扎缝合。我是领头人,我先崩溃了,手下那些第一次上战场见死人的姑娘们怎么办?
我那可怜的外科知识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小到止血,大到缝肚子锯手脚,无一不通。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去那股味道。晚上轮班休息照顾伤员,眼睛一闭上,白日里各种血腥场面纷沓而来,睡了比没睡还累。
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萧暄攻下舜州花时十七天,最后是赵老将军重伤不能主持大局,他长子挥泪下令开城门。萧暄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老将军,可是还是迟了一步,只见到老人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
一代良将,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轰轰烈烈的一生,最后却是自尽而不是死在战场上。老将军想必是死不瞑目的吧。萧暄率领众军士长跪致敬,又隆重地办了丧事。
过了平兴山,面对的就是膏腴之地,中川平原。萧暄将军队安扎在山下,好好休整,以准备接下来的攻占平原。
我的十六岁生日,就是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度过的。
动荡的生活稍微安定下来,军中亦简陋,在我的坚持下,生日饭非常简单,不过几个朋友聚一聚。
云香下的厨,一桌家常菜,郑文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坛好酒。宋子敬说这酒是什么竹叶酿,他们男人都露出垂涎之意。
都是熟人,不讲客套话,举过杯之后就开始动筷子。一顿吃下来,非常尽兴。宋子敬很是照顾云香,不住给他夹菜。云香一脸幸福的笑,看得郑文浩脸色一层一层暗下去。
我凑到萧暄耳边说:“小云香的春天来咯。”
萧暄被我在耳朵上喷了一口热气,忍不住浑身一震,看着他的眼神有着掩饰不住炽热。
我吓一跳,立刻检讨。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男人酒后去挑逗。
萧暄也怨恨地瞪我一眼,凝神克制住,猛吃蒜蓉青菜。那边郑文浩倒是已经搁下了筷子闷闷不乐地喝酒。
这样情形,本来打算吃完饭撮上几手麻将,现在也放弃的好。情常失意必然赌场得意。我可不想小郑赢个大满贯。
饭后散伙,宋子敬提议送云香回她的院子,小郑也回去了。转眼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喝得有点高的萧暄。
月色很好,树丛里已经有夏虫在歌唱,夜晚温馨美好。
萧暄的眼睛被酒气熏得格外明亮,带着明显的热度。我亦笑盈盈地看着他。
折腾这么几个月,大家都又黑又瘦,他战场下来就进议事大帐,我则没日没夜救死扶伤,两人即使见个面,说说话吃顿饭,也都一身狼狈满脸疲惫。虽然是刚确定恋爱关系,可是根本没时间没精力卿卿我我,冷静理智更是犹如银婚纪念的老夫妻。
如今战势稍稳,终于可以喘口气,一直压抑的激情终于开始翻滚。
萧暄笑着对我伸出手,说:“过来。”
我歪着脑袋抿着嘴:“干吗?”
“让我好好看看你。”
“站这不能看吗?头一天认识我啊?”
萧暄也不气:“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
我呵呵笑:“才不过去。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才没喝多少,都让文浩抢去了。可惜可惜,上好的酒下了他的肚子都全成了醋。”
我哈哈大笑起来,一没留神给萧暄抓住手腕拽了过去,略一转身挣扎就被他从后抱住。带着酒香的气息将我笼罩,温暖的胸膛温柔包容着我,我将头靠在他胸前,听到他微微急促的心跳。
“月亮真圆啊。”我仰头望天,“人圆月也圆。”
萧暄低头在我额角吻了吻,没有说话。
“终于满十六岁了。”我感叹,“都说忙碌的时间过得快,可是我却觉得这一年好漫长。”
“是吗?”萧暄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嗅着什么,“我却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想想第一次见你时,你还要拿花盆砸我呢。”
我没听出他话里的不对,沉浸在回忆里:“我那时以为你是采花贼嘛,谁叫你半夜翻墙的?”
萧暄很不服气:“我长这样,还用专门去采花吗?”
“是是。”我立刻道,“我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你是送上门来的吗?”萧暄还不满,“我花了多少心思,你一直笨得像头猪,成天只知道念着你的宋先生。”
他这么一说,我道想起一个问题:“现在子敬对云香那态度,你怎么看?”
萧暄耸耸肩:“我能知道什么?我同子敬虽为友数载,但他在私事上极其低调,我也不了解他在这方面的想法。怎么,你担心云香?”
“是啊。云香还比我小点呢,十六都还没到,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我把她带出来经风雨见世面,但是她在感情方面,天真执着得很。子敬的确不错,云香一直都仰慕他,可是若真的有什么发展……我绝对不是看不起云香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俩似乎不大合适。”
萧暄笑着搂紧我:“旁人看我们俩也不大合适啊。”
“是啊。”我拧了他一把,“我大好清白一女青年有才有貌有嫁妆干嘛跟着你个反政府武装分子混?”
萧暄佯怒咬了我耳朵一口:“你这张嘴巴最讨厌!”
萧暄眼色骤然加深,已低下头来吻住我的唇。
栀子花已经开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缕缕清香,萧暄的热情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他的嘴唇带着电流一般让我感觉阵阵酥麻,本来就激荡的感情逐渐加温,混身发热,开始晕旋。最后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轻轻呻吟了一声,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萧暄却猛地抬起头,手臂一收将我霸道地按在怀里牢牢抱住。我感觉到他清晰急促又火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头发。他浑身都紧紧绷住,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却只是抱住我一动不动。
“为什么?”我不禁开口问。
萧暄激动之下的声音显得特别醇和动听:“对你不公平。”
我抬头问:“那怎么又是对我公平呢?”
萧暄很是认真地说:“等我到了京城,再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显然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一张上床许可证。东齐律法里未婚男女做那个啥,是要算做奸淫罪的。萧暄起兵谋反显然并不是打算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是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还是一个认真对待我的男人。所以他坚持认为给了我名分后我俩再携手上牙床比较按部就班符合社会规律。
我对此没有异议,还很高兴。我认为爱和性就相辅相生的,缺一不可,柏拉图式爱情口头说说可以,要实践就尽可免了。享受性爱没有什么可耻,可是性爱的欢娱毕竟是建立在社会道德观念上的。不要说自己藐视世俗不予苟同,那就该隐居去深山老林里。既然脚踏实地地生活在这世界里,那就要顺应潮流适当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现在是在封建社会,女人是彻底的弱者,即使生得花容月貌才高八斗嫁妆五十车,依旧只是男人的附庸品。我自认我没有给女性地位大翻身的能力,所以就一定要学会在不利自己的环境中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
我喜欢萧暄,我知道他也喜欢我。这就够了。他说将来会娶我,许诺我一个盛大的婚礼,但是我并不当一回事。不要把承诺看得太重了。能害现自己最好,若不能实现,就该当它只是一个美好期望吧。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们快乐的拥抱在一起,看着夜花在月下盛放,已经觉得生活美丽无比。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1章
燕军休息调整之后,精神焕发,重整旗鼓雄姿勃勃地向中原开进。过关斩将,三月之后,大军终于兵临丰州。这里是重要粮食产地,东齐百分之十的粮食就产自这片土地。
萧暄治军严厉,万戈如林,脚步划一,声如雷鸣。经过农田时,萧暄一声令下,全体士兵只准走田坎,踩稻田者剁脚处理。于是几十万大军压境,竟都是整齐谨慎地穿过已经一片金黄的稻田而不伤一根禾苗。
丰州马太守在城墙上看得真切,据说当时就老泪纵横,不等萧暄到城下叫门就亲自跑下来率众官员开门迎接,犹如沦陷区的人民迎来了八路军。后来我才知道这马太守的儿子早先在帮太子变法的时候死在了狱里。马太守痛失爱子后对赵家的不满达到沸点,今日一见萧暄这样行军,只觉得自己今生有幸得见救世主。反正儿子也死了,什么都不顾了,丢下官帽投奔光明而来。
我因为照顾伤员,随同医疗小分队比大军晚了三天才到达丰州。舜州一役军中增添许多残疾士兵,一路带着自然不方便,萧暄便提议将他们暂时留在条件较好的丰州养伤,等伤好了再归队。我留下部分军医,安置好伤兵,心血来潮去见见好几日没见面的情哥哥萧王爷。
萧暄房里有客人,我在隔壁等着。茶刚端上来,就听到燕王爷不怎么爽的声音大声说:“刘大人,您还没明白。您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此事我是坚决不会同意。还请大人收回吧。”
萧暄平时对我大呼小叫,对下属外人却是斟字酌句有分寸得很,我还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不客气。
那刘大人忙讨好般的追问:“王爷担心人不好?王爷请放心,那太守千金秀外惠中,精通琴棋书画,又温柔贤淑,今年才十九岁,是我们太守的掌上明珠啊。”
咦?说媒?
我立刻凑到门边偷听。萧暄的亲兵同我都熟,见怪不怪也没拦我。
萧暄的不悦很明显:“刘大人,我并非瞧不起马小姐,亦十分敬重马太守。只是婚姻大事,怎能儿戏?如今大业未成,众将士随我浴血杀敌,多少手足尸骨未寒,我却在这里大张旗鼓迎娶新妇,岂不让众人寒心?”
那刘大人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可是王爷若不嫌弃我们太守千金,又不方便现在成亲,那可以先定亲啊。”
萧暄一口回绝:“我这征战一去不知多少年,怎么能叫马小姐青春年华深闺空等?”
我咬着唇闷笑。刘大人还不死心:“可是我们太守……”
“行了。”萧暄不耐烦了,终于打出亡妻牌,“刘大人,我同你明白说。我同亡妻情深意重互相扶持多少年,如今她先我离去,我心中伤痛,还没有续弦之意。“
刘大人觉得这个理由够实在,死了心,遗憾告辞而去。
萧暄声音从里传出来:“还要听到什么时候?”
我摸摸鼻子走进去:“我不是故意的,你们声音大。”
萧暄的脸上清楚写着“我很烦”三个大字。他的案上和旁边的矮几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章本折子,一碗已经凉了的银耳粥搁在角落。
我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又多久没睡了?”
“睡不着。”萧暄火气很大,“今年新茶太提神了,亢奋。”
“工作量挺大的嘛。”我虚伪地笑笑。
萧暄也笑笑,像山里的老狼精见了娇嫩的娃娃,“来来来,本王赐你一碗清凉银耳粥,你来帮我看折子。”
我往门口缩:“我的工作量也很大啊,我还要去开优生优育讲座,还要给士兵发放打寄生虫的药,还要给徒弟上草药学的课……”
萧暄忽然手握拳头放在嘴边一阵猛咳,声音沙哑。
我吸了一口气,牙齿凉飕飕的。
萧暄抬起头:“咦?你不是要去做道场?”
我红着脸踢他:“滚去那边榻上躺着。我念给你听。”
萧暄笑,抓住我的脑袋在额头上香了一下,说声“真乖”,把位子让了出来。
我随便拣了一张谍报念:“××县矿山负责人来的,说您老要的货提前超产完工,已经运去兵工厂了,等待领导验收。”
萧暄满意点头:“越风找的人做事效率高。”
我又拿起一本折子念:“一个叫王茂的下官给您老磕头,说某某地今年粮食长势非常好,有望丰收。但是桑蚕却受病虫害损失严重,减产在所难免。”
萧暄皱了皱眉头:“知道了。”
“一个叫张颐的下官给您老行礼,说在卫凉山区安抚土著居民一事进展顺利。他已经见着头人,送上重礼,头人甚喜之。当地居民尚未开化却善良淳朴,多以打猎为生,着皮革而寝竹屋,缺医少药,笃信巫蛊。卫凉山物产丰富,地形复杂,夹羊道果真天险,却不失为一条商贾运送货物要道。只是被土著占据不肯交付出来。”
萧暄思考片刻,说:“安抚土著循序渐进,开放夹羊道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头人好利,可在道上设关卡征收赋税。赋税度额,自己考虑斟酌。”
我提笔写下。萧暄又说:“王印在你右手边某个盒子里,自己找来盖上。”
他可真大方。我翻出燕王印,沾了印泥盖上。把折子丢到一堆处理过的文件中。
“这张写的是南部农民起义,首领张伟民已自立为王……”
“蠢货。”萧暄轻却严厉地一声冷叱。
我手抖了抖,继续念头:“……在彭罗县登基,自号天择皇帝,国号为周,封了皇后太子宰相大臣一共二十多人,俨然一个有规模的小朝廷。而且似乎就打算在那里落地生根发芽结果了。赵家显然是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萧暄嗤之以鼻,“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到底是目不识丁的卤莽汉子。这折子你放一边,我会同孙先生他们仔细商量。”
就这样,我做起临时秘书,萧王他口授我笔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案上的折子渐渐少了。只是萧暄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我念完一张赋税的折子,半晌没听到回音,转头一看,萧暄躺在榻上,侧着身,闭着双眼,俨然已会周公去了。
我轻手轻脚放下折子走过去。他连月操劳肯定是累,脸都凹了下去,眼下青影,胡渣稀疏。我知道他们练功之人睡得浅,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惊醒,如今我人都在跟前他还无动静,真是累得狠了。
我同所有女人一样,即使自己的男人醒时号令千军运筹帷幄风云天下,睡着了也是一个带着孩子气的大男生。心里柔软处微微疼。这么拼命做什么?
拿来毯子给他盖上。我回到桌前,继续阅读奏章报表。
人事调动、水利维修、农田灌溉、商贾赋税、各大家族利益冲突……
换我成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不到三十就要白头。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人进来点上了油灯,我怕太亮了照醒萧暄,叫他们换成了蜡烛,又给萧暄添了一张薄毯。我自昏黄烛光中看着他沉睡着的英俊面孔,心里泛着柔柔情谊,只愿他能多睡一点,再多睡一点,好好休息一下。
回头继续看折子:士兵训练、南方谍报、宫廷动向……
门轻轻推开,越风走进来。
我指了指还在熟睡的萧暄,冲他打手势。
他点点头,扬了扬手里一本红锦烫金字的拜贴。
我比手势:先放着,等他醒来看。
越风却有点为难。
“什么事?”萧暄这时醒了过来。
“王爷。”越风恭敬地应了一声,“快马加急的帖子。”
“写着什么?”萧暄一扫睡意,翻身下床。
“属下还没看。”越风把帖子递了过去。
萧暄接过来打开,看了几个字,脸上就浮现惊讶之色,然后轻蔑而笑,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再然后开始哼哼,好像鼻子不通,眼里带着狂热。一张不大的帖子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啪地关上,吩咐越风:“去请李将军,刘将军,孙先生,唐大人还有宋先生。”
越风接令出去了。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上面写的啥?”
萧暄眯着眼睛看我。
我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听。”
结果萧暄自己主动交代:“赵家请求和谈。”
我惊讶:“和谈?谈什么?”
萧暄笑:“是啊,谈什么?”
我说:“难道希望能谈和?那你辛苦打了半壁江山算什么?你是在清君侧呢,打到一半就和赵贼苟合了,不是成了天下的大笑话?”
萧暄很开心地揉我头发:“我们家小华真聪明。”
我从他爪下狼狈脱逃。这时萧暄看到案上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报表奏折,“你整理的?”
“是啊。”我指给他看,“从左往右,军事、农业、民事、谍报。越往上的是越紧急的。瞧瞧这样多好,一目了然有条不紊,处理起来效率才高。管理必须科学,科学必须为人类服……”
萧暄脸上放光,突然捧住我的脸在嘴上啃了几口。
“呜……你……呜呜呜……”
萧暄意犹未尽放开:“乘我睡觉偷吃了绿豆糕是吧?”
我满脸通红抹嘴巴:“大尾巴狼。”
萧暄立刻露出原形还要再扑过来,越风在外面一声:“王爷,将军和先生们到了。”拯救了我们清白。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头发,跑到一边。李将军他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宋子敬看到我在,冲我点头打招呼。
我想想:“你们聊,我吃饭去了。”打算避开。
萧暄道:“也是,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吃了吗?”大家都摇头。
萧暄便说:“那就一起吃好了,小华你也留下来吧,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说着抓着我的手拉着往隔壁走。
我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被他温热的狼爪子握着,挣脱不得,身不由己跟着走。
饭菜很快摆满一桌,我坐在萧暄身边,捧着碗吃米饭。
萧暄笑盈盈地给我夹了一只鸡腿:“来来,不是说饿了吗?”
其他几位都很清楚自家王爷的用意,边看边笑。只有宋子敬似乎微微皱了眉头,或许是我的错觉。
萧暄说:“赵家来的帖子,要求相谈,这事你们知道了吧?”
孙先生搁下筷子,说:“王爷,关于此事,我觉得不妨去一次,只是我们处于被动,有些不利。”
萧暄说:“我的看法同你们一样,的确值得一去。”他一脸兴奋,跃跃欲试,一副宝刀急待出鞘的模样。
李将军说:“王爷可以去,只是地点不能按照他们的来。”
宋子敬点头附和:“晋州自然是不能去,我倒知道一个好地方。”
萧暄问:“哪里?”
“南竹县一处酒馆。开阔,简单,双方都不带兵士,一目了然。”
宋子敬补充:“那酒馆主人是我一旧友。”
萧暄很满意:“江湖人,再好不过。”
“王爷,”孙先生说,“虽然对方派的人是王爷旧时同窗,可是赵党历来阴险狡猾居心叵测,王爷不可以掉以轻心。”
李将军也赞同:“王爷还是挑选一队亲兵带在身边吧。”
“也好。”萧暄说,“铁卫留守一半。子敬,你也选几个你的人随我去,不是有几个孩子正缺历练?”
宋子敬听了笑道:“那我先替那几个孩子谢过王爷了。”
我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边啃鸡腿边听着,忍啊忍,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赵家派谁来谈判呢?”
众人望向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我厚着脸皮睁着无辜的眼睛无声地发问。
萧暄并不介意我插话,他老人家阴笑:“那人你听我提过的,就不知道还记得吗?”
我大脑迅速调动内存搜索,一个名字浮出水面:“赵皇后那侄儿,你那什么酒肉朋友?”
萧暄满意而笑:“正是赵策。”
正中。
“他不是才子文人,怎么也上了战场了?”
“国家动荡,哪有不随波逐流的?别说,他虽然打架打不过我,可是讲道理却如排山倒海,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信手而来完全不用打腹稿。而且字字珠玑,头头是道,拿捏恰好分寸得当。以前读书的时候,先生有时候都说不过他。他们赵家那狡猾的本性倒是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是斗嘴皮子,也是一场恶战啊。”
我听得心里痒痒的,终于斗着胆子问:“那……我能去吗?”
男人们把脸转了过来。
我缩了缩脖子,决定死皮赖脸一回:“这可是历史性时刻啊,缺席多可惜。而且我觉得不会打起来的呀。南竹离咱们这儿又近,随时可以大军压境。我看应该担心人身安全的是他们才对。”
萧暄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胆子又大了一些,继续说:“而且我觉得你们根本没啥谈的,无非是彻底表明立场。然后各自回家,该南下的继续南下,该抵抗的继续抵抗。我今天看一张折子里说了,宫里出来的都是皇后懿旨,可见皇帝玉玺赵家并没有得到手。所以我们南伐名正言顺啊。既然这样,他们就是想杀你,也不会挑着谈判的时候动手,这不摆明了落人口实吗?”
说完了,继续用幼鹿般的眼神凝视着伟大领袖萧王爷。
萧暄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很无力的说:“其实你不说,我也会带你去。”
诶?
“王爷!”宋子敬立刻表示反对,其他男士也惊讶地看过来。
萧暄示意大家少安毋躁,拿出帖子,指给各位看:“赵策那家伙说,他前日子舟车劳顿时,又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生了怪病,无人能医。故请敏姑娘一同前往。”
真是,早说嘛!我立刻乐了。
宋子敬却把那帖子拿过去仔细端详,好像要鉴定一下防伪标记似的:“敏姑娘到底是女子,去那兵戈相见的地方,委实不安全。”
“可是,”我说,“也许我去治好了他的病,会有效推进双方和平进程发展呢?”
萧暄用眼神示意我:“你闭嘴。”
我识趣地闭上嘴。
孙先生是最最好说话的人,“王爷,既然对方有这要求,倒也可以把敏姑娘带去。”
李将军对于是否带女士上谈判席不大关心,见孙先生让步了,也跟着表示同意。
宋子敬脸色不大好,可是少数服从多数,下属服从上级,他也没办法。只说:“给敏姑娘也拨几个人在身边吧。”
萧暄点头:“那是自然。”
我笑得春光灿烂,宋帅白了我一眼。我殷勤地夹了个鸭脖子放他碗里。
结果萧暄吃醋,桌子下踩我的脚。
我只好又夹了一块排骨给他。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2章
其实他们担心得很有道理,万一场面控制不住剑拔弩张,不论是打起来还是逃跑,我都是一个累赘。我回了药房,立刻撅着屁股钻进大箱子里,一翻捣鼓,找出一个大匣子。里面胡乱放着袖珍的精钢小弓,玄机奇巧的袖箭,小巧轻薄的匕首等暗器。我把袖箭取出来,仔细检查一番,机关该上油了,其他都很好。
这一年来萧暄给我搜集不少书,除了医学书籍外还有不少机械木工方面的书。我闲时照着书又融合了现代知识,做了几样暗器。因为战争都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这些暗器就一直放在我这里,也没想着献给萧暄。如今他以身赴险,这些小玩意儿终于可以起一些作用了。
我花了一天的工夫把每个机械都调试了一番,打磨光滑,上油,然后重新配了几种毒药和迷药,用拇指大的小皮囊分别装好,一并呈到萧暄萧王爷面前。
萧暄识货,一拿起那个袖箭就爱不释手。我给他戴着,告诉他用法,他立刻实践。只见挥手之间,三枚精钢小箭疾射而出,铮铮三声,牢牢定在门板上,箭头深深陷进木头里。
萧暄赞叹:“好家伙!”
我得意洋洋:“科技为人类服务。”
我把药一古脑掏出来堆在桌子上,分别把用途指给他。完了,有点遗憾:“老爷子书里写了如何养蛊,我一直心痒痒也想弄一对,只是忙着耽搁了。等有空了一定养,你一只我一只,以后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
话没说完,萧暄一张脸已经凑得老近,笑得十分诡异。
我结巴:“你你你……干……干吗?”
他两手已经抓住我的头,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啃了一口。
“我们小华这么能干,奖励你一个!”
我满脸发烫。这家伙气力真大,亲就罢了,牙齿都动用上,简直像头狼,口水糊得人一脸。我不满地伸手擦脸。
这一擦又擦出问题,萧暄不知怎么就生气了,把手里东西一丢,将我整个人抓了过去,气愤地张口就啃在唇上。
等他放开我时,我脚都站不稳了,脸烫得可以煎鸡蛋。
萧暄满意地笑,摸摸我的嘴,嘴巴凑到我耳朵边:“下次不许擦我亲过的地方,否则……”
他吹一口气,我打个哆嗦缩进他怀里。
四日后,我跟随萧暄前去谈判。他们一行个个严阵以待肃穆庄严,就我暗暗兴奋仿佛参加旅行团。
南竹县是个小地方,那酒馆也果真如描述中一般清凉简朴通风采风良好——充顶了也只能塞三十个人吧?
难怪选这里,有啥动静都一目了然。
酒馆主人是个胡子大叔,有着江湖人的身材和神秘感。自己店里兵戈林立,他无动于衷自己拨着算盘珠子算帐。
然后,赵策先生迟到。
萧暄倒见怪不怪:“他爹该给他起名字叫守时。从我认识他起,上学,吃饭,聚会,甚至抢女人,无一不晚到。他这次要准时来了才有猫腻。”
萧王爷慢条斯理地喝茶。外面一个悦耳男声响起:“数年不见,燕王一如既往牙尖嘴利不饶人。”
赵公子翩翩而来。
的确是翩翩。一身白衣,金冠玉带,容貌清俊端庄,可惜神情十分飘渺,好像没怎么睡醒。都说他是名扬天下的才子,可是同样是才子的宋子敬身上有那种文雅内涵,在他身上统统看不到。
这样的人,却不远万里深入敌军来谈判?
萧暄歪着嘴笑,站起来:“这次不算迟得太久。”然后转过头来同我解释:“有次诗会,都上饭后水果了他才来。”
他这么一说,赵公子自然把视线投到我身上。
“敏姑娘?”赵公子给我行礼,“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我讪笑着回礼:“听闻公子身体不适,所以随王爷前来为公子看病。”
赵策一笑,嘴角居然还有一个小酒窝:“那可要劳烦姑娘了,在下先谢过。”
客气完了,赵策身后跟着的几个文武官也走进来。不等介绍,就听萧暄笑着打招呼:“王大人,刘大人,马将军……”竟然认识大半。
被点名的官员笑得都很勉强,碍于面子也不得不礼貌应答。
两方入座,热茶酒水端了上来。
结果赵公子张口说:“饿了,上饭吧。有八宝鸡吗?”
胡子大叔不客气:“这里只有茶和酒。”
赵策抱怨萧暄:“老六你太小气了,没有诚意也得有钱。大老远的被那帮老头子逼过来同你谈判,一口饭都吃不上。”
那帮老头子站在赵公子身后,脸色不大好看。
萧暄把花生米的碟子往赵公子那里推了推:“得了,得了。花生也是粮食。”
赵公子没办法,只好拣花生米吃。
我碎了一地的心。这就是我梦想中精英成群华盖交织威严肃穆具有历史意义的谈判?
眼见一碟花生米见了底,酒斟了两回,茶也添了一次,双方还是在无关紧要地闲扯着最近天气不错秋收很好这酒不错花生炸得正是火候之类废话。
萧暄耐心颇好,依旧笑陪着,赵公子也吊儿郎当全然忘了初衷一般,倒是急坏了赵公子身后的白胡子文官们。他们也都是赵相亲信,朝中重臣,这次陪同前来和谈肩膀上是背负的任务,恐怕就是督促这位没什么责任感的公子履行自己的职责。
于是,有个白胡子老头忍不住,凑上来轻声道:“侯爷,你看……”赵策莫名其妙地看他:“看什么?”
老头僵硬地笑着:“不是看什么。而是,您这酒也喝了,花生也吃了,是不是该……”
“该走了?”
老头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旁边同僚看不下去,出来帮他一把。
“侯爷,出来时丞相交代的事,你可别忘了。”
赵策不耐烦:“一路上你们都在我耳边唠叨,我能忘了吗?”
萧暄只淡淡笑着,优雅地端起杯子轻抿一口酒。表情既不是讥讽也不是同情,风轻云淡似乎对方的争执同他没有丝毫干系。
谈判桌也是战场。
赵策搁下筷子,对萧暄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都还在太学里念书时的事。一次校场上练习射箭,樊将军要求我们百米中红心。那本就简单,你练得不耐烦了,鼓吹着谢老二还有小韩他们一起要求射飞靶。樊将军笑你们年纪太小,拉不动大弓,更射不了那么远的飞靶。你却不服气,坚持自己能行,于是当场就拉弓练习。次后半个多月,你一得空就去校场拉弓射靶,酷日当空,风雨无阻。不管是汗如雨下,还是双手血肉模糊,连谢老二都看不过去劝你,你却咬牙不肯停歇。那些日子我都记得模糊了,却最清楚后来在樊将军面前,你拉弓连射三箭,分别射中三只飞靶时,樊将军的震惊神色。哈哈,他本为了打击你,还故意叫人把那三个飞靶加快了速度。”
萧暄轻笑:“都是少年血气方刚,卤莽冲动时的往事了,你提它做什么?”
赵策说:“我只想说的是,我知道你的为人,一旦认定了目标,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他身后的官员神色都一变。现场气氛顿时紧张。
我只察觉宋子敬不着痕迹地往前迈了小半步,却是将我同对方一个武将隔绝了开来。
萧暄放下酒杯,俊逸面容上还是一片祥和,仿佛真在和少年好友煮酒说往事一般。
也正因为是好友,所以不需言语,彼此了解至深心意相通,所谓谈判,就成了政治手腕下的一个小小闹剧,成了两个男人之间通气的契机。
谈本无可谈,他不会为旧友几句话而改变初衷,他也不会拿出金钱名誉诱惑收买。一个是野心勃勃的复仇者,一个是清高爽落的书生,都有自己坚持的宁死不肯弯折的风骨。
“阿策,还是你了解我。”萧暄淡然一笑,“你放眼看看如今大齐,冗官浮泛,凌虐下民;机构亦是叠床架屋,尸位素餐。如今又有赵党当道,上欺蒙陛下,下鞭挞百姓。我是萧家子弟,自幼钟鼎禄食,受百姓奉养,如今见此场面若还能继续呼卢浮白,放浪山水,我不但对陛下不忠,身为臣子不肃厉诓;也是对天下子民的不义,见民于水火而无动于衷。”
赵策脸色肃穆,却一言不发,并没有辩解反驳的意思。
赵策身后的官员已经按捺不住了,“侯爷!丞相交代的……”
“你们是说客还是我是说客?”赵策话语依旧清淡,可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分量,一下让身后人收了声。
“爹也真是,明明知道成了不的事,还偏偏丢给我来做。仓促的来,灰溜溜地回去,不是惹笑话吗?枉我东齐才子盛名,脸丢到姥姥家了。”
不知道被点了名的赵家老太太会不会在京城里打喷嚏。不过赵公子显然才不在乎这个,继续说:“我姓的是赵,所作所为,自然不会愧对父母养育。赵家的福或是孽,我也自然会一并承担绝不推脱。而老六,你也有你的立场和责任。你斩奸除恶保家卫国,我孝顺父母保全族人,做的都是自己份内的事。你体会不了我的艰难,我也左右不了你的抉择。我们彼此不苛责不要求,待到最后对绝时刻,自有命运做安排。”
萧暄依旧无言,眼帘低垂表情平静,我却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发抖。
意气相同情投意和的好友,终究疏途,甚至有可能避免不了将来挥刀相向。谁都不愿意,可是这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是笑傲江山建功立业君临天下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要得到那个权利集中下的至高点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赵策显然不是第一个离他远去的亲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萧暄当然也早就做好了这般心理准备来承受一次又一次撕裂离别分道扬镳天涯路,他在索取失去后的补偿的同时也深深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只是,他的心,会在这一次次的舍弃中,变得坚硬,变得冷酷,变得麻木。
而面对这样的无可避免的伤害,我所能做的是什么呢?
我可以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我可以陪伴在他身边,帮他经历熬过伤痛,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把他从这条路上拉走。我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那至尊之颠,万朝来贺,同所有人一样,仰望着他,依靠着他,放弃自我?
赵策已经站了起来,丝毫不理会脸色发白几欲昏倒的文官,转身要走。萧暄一动不动继续坐着,手里还捏着早已空了的酒杯。
“公子不忍,我等就代公子行事!”一个武将猛然暴起,拔出长剑跃身刺了过来。
他剑还未近萧暄身前,整个就突然被一股力量掀到一边,惨叫着捂住前胸。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两方侍卫都拔出剑却都已经不明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宋子敬闲闲收回手,袖箭转眼就被宽大的袖子遮掩住。他人已经完全站到我身前。
“都不许动!”萧暄一声大喝,放下酒杯站起来。他俊毅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威仪高华一下就将两边人马震慑住。
赵策笑,不惊也不怒:“宋先生好武艺。赵某错被世人评为与先生齐名的才子,今日一比,方才觉得才疏学浅,实在是惭愧。”
宋子敬只客气点头,并不作声。
赵公子转向萧暄。萧暄对他疏落一笑,倒是尽在不言中了。
“你这回去,怎么同你爹和你姑妈交差?”
赵策满不在乎:“我早说了土豆做不了玉雕,大不了,打发我去偏远地方做个逍遥侯爷好了,也省得看你挥兵南下,大齐子民自相残杀。”
萧暄脸色一暗。
我却忍不住嘟哝:“攘外必先安内。”
我这句话声音极小,几乎是只动了动嘴皮子。毕竟我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怎么都不敢造次。然后赵策的目光还是又落到了我的身上,吓得我背上立刻冒出一层冷汗。
只听赵策对萧暄说:“本来我家老头要我告诉你,你若肯收兵,不但送你半壁江山做王,还把秦翡华还给你。不过我看,是完全用不上了。”
他这话刺耳得很,我那心虚害怕立刻变成了怨怼。
萧暄脸上笑容微微收敛,却依旧从容不迫,道:“翡华我固然不舍,可是我既然已经舍下的东西,我就不会再留恋。”
赵策同样脸色一暗。
他借着朋友之名,凭着旧情之便,将萧暄一番看似推心置腹实则讥刺责备的教训。萧暄是个恋旧的人,而且本来局势占了优势,自然在口舌上尽量容忍。但是再好脾气的人也有个底线,终于是心里不快了。
方才被宋子敬打飞的人正被人扶着在旁边呻吟,我又想起了我来的本意。
我问宋子敬:“这样看来,还要给他看病吗?”
“看!怎么不看?”回答我的却是萧暄,他阴森森地笑,“这也是我一番心意。赵公子让我这位女大夫把个脉吧。”
“侯爷,使不得。”有白胡子老爷爷阻止,“当心燕党使诈!”
赵策瞅着我笑:“别人不好说,这位姑娘显然不会武。燕王爷带她来此,就已足够显示诚意了。来吧。”
但是总不方便就在这里摆摊子看病。最后我还是在宋子敬的陪同下,随赵公子到了他们下榻处。
赵策有点内力武功,但还是大大方方让我摸他脉门。
我在一群护主心切的大叔们杀人般的目光下把手搭上去,努力排除杂念,专心把脉。
赵公子脉搏强劲有力,昭示着他强健的生命力和良好的生命状态。本来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抽烟不嗑烟不纵欲,除了先天不好的,哪个不活蹦乱跳的。病在哪里?
我很尽责地问:“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结果赵策就等我这一句话,立刻竹筒里倒豆子。
“这一路来就没有舒服过。先是皮肤痒,一抓一道红印子,又痒又疼;然后是咳嗽打喷嚏,却不流鼻涕;然后是头痛,早上和下午分时辰疼;还有骨头关节不灵便,动作大了就喀啦喀啦地响。自己带的大夫,找来的大夫,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就没有一个能治好的!”
我看着他歪着嘴笑的样子,还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突然就在他皮肤上抓了一下。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3章
赵公子大叫一声,他的下属立刻跳起来要和我拼命。“急什么?”我慢条斯理,抓过赵公子的手来看。哟,果真起红印子,还真不是骗人。
赵策呲牙咧嘴:“果真人以类聚,那小子心狠手辣寡情薄凉,身边连个小姑娘都是狠辣角色。”
我笑,也不辩解,命令:“公子请脱衣服吧。”
“什么?”赵公子反射性地抓紧领口,“你要干嘛?”
“给你全身检查啊,还会非礼你不成?你三五层裹着要我怎么看?”
赵家下属神色惊讶又气愤,显然是想阻止我却又拿不出理由,他们家大少爷又不是女子。
我笑:“我都不害羞,你害羞什么?给我看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大老爷们干脆点,不想我看病那我就回去了。”
赵策神情悲愤,大有烈女受辱之态,“我早就知道萧暄那厮不会有什么好良心!”虽然忿忿,还是开始宽衣解带。
跟着我来的一个侍卫本来闷笑着在一旁看笑话,这时干脆偏过身抽笑。
我也笑,一双眼睛却没离开赵公子的身子,抄着手看他脱。他刚才欺负萧暄的时候不是挺有底气的吗,怎么现在就蔫了?亏他还是锦衣玉食的公子爷呢,亏他还同萧暄打架抢过花魁呢,难道青楼美酒花烛红帐之下,他美人在怀时,也这样脱衣服?
天气有点凉,赵公子修长白皙肌肉紧实的身子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虽然瘦,但是挺结实,并不弱不禁风。
我继续笑:“裤子。”
“啊?”赵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裤子。”我重申。
赵策终于脸红,“有……有必要吗?”
他的鹰犬们也愤怒道:“有必要吗?”
我很诧异,“赵公子你不是说浑身疼吗?”
赵策悲愤指控:“你是故意的!”
我更加诧异,“我故意什么?看您光身子吗?”
赵策连脖子也红了。
我耸肩,“真的,不愿意就算了。你若是不在乎腿脚不便,我自然乐意工作量少一点。”
鹰犬之一跳出来说:“公子,不过是个女子,让她看了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我奸笑,“我只不过想知道您病在哪里,治端正理当治本啊。”
赵策碎碎念道都是萧暄不安好心阴险毒辣其心可诛之类的话,终于拿出勇气解开了裤子。我在这关键时刻喊一声:“底裤就不用脱了,除非……”
“闭嘴!”赵侯爷终于发飙,“我那里没问题!”
宋子敬也不幸落马,低头闷笑。
赵策拉拉扯扯半天,才脱去了裤子,然后悲凉凄婉地看着我,大有义士赴死的壮烈。
“别站着嘛,上床吧!”
赵策看样子已经有了求死的决心。
我终于收了玩笑的心思,告诉他躺下了我才好检查。他松了一口气,将信将疑地上了床。
我净了手,开始顺着穴道经脉揉捏,一边按一边问他感受,是疼是酸是胀是麻还是痒。我一本正经,赵公子也严肃回答。捏到关键的地方,换不同的力道和方式反复按压,再问他感受。除此之外,还详细询问了日常饮食,起居生活和近来去过的地方。赵家下属防备我,赵公子自己倒很坦然地全盘托出。
完了,焚香施针,在病结部位敷药,配以我特制的热石进行热敷。
赵家下属问:“我家公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富贵病。”
赵策瞪大眼睛。
我冷笑:“皮肤那是过敏,水土不服加上饮食不调,最近忌酒忌腥荤,青菜水果多多吃,多喝水,洗药浴。身上这病,一是坐马车坐的,二是原来就有轻度风湿入骨,再加上这几日喝多了凉酒;头痛那是风湿加上风寒。赵公子上半年三、四月不是在川泽之地待了两个月吗?那正是川泽之地最为潮湿的季节。你本不是土生人,逗留期间又没注意保养,常饮凉性酒,导致轻微风湿。”
赵策吃惊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你觉得骨头肌肉酸疼,容易疲惫,抽筋,都是轻微的风湿症状。不过普通轻微湿毒即使入体,你离开川泽那么久,又一直在干燥之地生活,那湿毒自己就可消去。但是你的症状却加深了。我怀疑你除了感染湿毒,还染了别的什么东西。这得详细检查才清楚。”
我一口一个毒字,把赵家人吓得直哆嗦,心惊胆战地问:“严重吗?”
我很权威很严肃很深沉地说:“你家公子还年轻,好好调养就没有大碍了。只是这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现在看着只是身体不大舒服,拖久了可是关节肿大浑身疼痛,死不了活受罪。”我一边说着一边下笔如飞。
赵策白着脸,不住在自己身上摸着。
我把方子交给下人,又详细嘱咐了一番条理方法和注意事项,顺利完工,喝了口茶告退。
赵家人并没有为难我,还送了一盒珠宝答谢。我很大方地接了过来。待出了门就转交给宋子敬。
“充军费吧。小小贡献。”
宋子敬笑着接过去:“你倒大度。只是这赵公子的病,真的就如你所说的那样重?”
“还好啦。所有大病都是小病发展起来的。”我冲他挤了挤眼睛。
宋子敬不笨,“你故意把病说得很严重的吧?”
我乐得跳,“看出来了!谁叫他欺负我们阿暄的。我们家阿暄只有我能欺负!”
“阿暄?都叫得这么亲热了。”宋子敬很无奈。
我蹦蹦跳跳跑远,回头丢下一句:“先生,你也该娶媳妇儿咯。”
不待看宋公子的表情就赶忙跑走了。
我回去后先去找萧暄汇报工作。越风站在门口,看到我,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同他很熟了,立刻明白什么意思。
“里面又低气压?”
越风小声叹了一下,“要你一来就放你进去呢。脸呀,都是这样的。”说着比了一个长度。
我噗嗤笑。萧暄打雷般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的确火药味浓重啊。
我掀开帘子进去。萧王爷正一脸阴郁地看折子,头顶电闪雷鸣。难道是谈判席上赵策给他受的气,现在才发作出来?
我呵呵笑了一下:“吃了吗?要不我叫越风弄点来,我陪你吃。”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盯住我,“赵策的病怎么样?”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数症并发要治好有点麻烦而已。”
萧暄笑了笑,我只觉得鸡皮疙瘩刷地掉了一地。
是有哪里不对啊?
到底是哪里呢?我努力想。
“你,”萧暄终于说,“要他脱光衣服?”
啊……
我咧嘴的表情定住,哭笑不得。
“那个……”
“是不是?”萧暄丹田发力大声问,震得我一阵耳鸣。
看来真的惹毛了他了。
我摸了摸鼻子,觉得今天的事可大可小,那就万万示弱不得,非得东风压倒西风,反追为打,才可以顺利过关。想到这里,底气也足了,我也气沉丹田。
“干嘛大吼大叫的?检查身体哪有不脱衣服的!他自愿脱的!我就是要他好看!什么人嘛,仗着一点旧情就话语伤人。你忍我可不能忍!大不了他召告开下说我欺负了他啊!”
萧暄被我冲得一愣。
我一巴掌拍在他的桌子上,“还有你这什么态度!我为你出气你还冲我发火!没良心的东西!我只不过逼他脱了几件衣服,你杀他们百万人的时候心有软到哪里去了?”
“反了你了!”没想萧暄回过神来,火气更大了,眼睛瞪得老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我没想到他这反应,内心也轰地燃起一把火,“我又怎么没理了?”
“你寻他晦气需要用这下三滥的法子吗?你做什么不好干嘛要他脱衣服?有什么好的!”
我气得眼睛发红,“你哪根筋不对了?早上不和颜悦色,晚上就大发雷霆,更年期也不是你这样的!”
萧暄站了起来,双眼发射激光,“你倒委屈了?脱别的男人的衣服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下?”
“不就是逼他脱衣服?”我气吞山河大喝一声,“服气你也脱给我看啊!”
静默——
黄昏归巢的乌鸦在外面的树上叫。
我噗地笑出来,捂着肚子蹲下去。
萧暄气得头发全体倒立,“笑笑笑!你还有脸笑!谢昭华,你给我站起来!”
“不。”我耍无奈,蹲在地上笑着抬头看他气得发红的脸,“我说了,你不爽也可以脱给我看啊。我很乐意的捏,我也相信你的比他的更有看头的捏……”
“捏你个头!”萧暄几乎是身影一闪就到我面前,大掌一捞把我拎起来。
“野了!简直野了!不教训你是不行了!”他拎着我就往后屋走。
我在他手里哇哇大叫:“不许虐待下属!不许非礼女职工!”
萧暄置之不理继续往里走。我转而哀求。
“不要啦!我回去还要做人啊!”
萧暄转过头来怒吼:“你想到哪里去了?”
“耶?你真要脱衣服给我看?”我诧异。
萧王爷被我气得啼笑皆非,“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气死!”
我见他气消了点,谄媚着粘上去,“不气啦!你不知道今天他多丢脸哦。在场那么多人,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脱衣服。到后来宋先生都笑了……”
萧暄周身有低气压云集,我识趣地闭上嘴。
萧王爷拉着我继续往里走。我忙挣扎,“不是不罚我了吗?”
“白痴!”萧暄拉着我进了后院。
院子里点着数盏灯笼,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饭菜,蜡烛妩媚地燃烧着。
“不是说饿了吗?”萧暄凶巴巴,却很轻柔地推了我一把,“等你老半天了,吃吧!”
我心里充盈着激荡的爱意,转向他:“阿暄……”
萧暄已经坐下,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酒,“又怎么了?”
“阿暄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我当然好。”萧暄老大不客气。他忽然定住,“你叫我什么?”
“阿暄!”我欢笑着搂住他的脖子,“阿暄!阿暄!阿暄!”
他抬起头,手放在我后脑,将我的头朝他按了下来。我的唇上感觉到温暖柔软的压力……
萧暄拒绝了马家提亲的消息传了出去,马家什么反应,我却不大清楚。但是后果,我却是清楚体会到的。
马太太刘氏出身当地旺族,百年根基,颇有势力和财力。我为萧暄制作的解药缺一味药遍寻不获,却听说刘女士娘家正珍藏着有。
当初我前去求药,被礼待上宾,刘女士亲切接待我,拉着我的手说了老半天家常话,还拍着胸脯保证回头就去娘家取药材。
等到萧暄推了婚事后,我虽然知道此事八成泡汤,可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上门去。
结果不出我所料。我这回连马太太的脸都没见着,对方只派了一个副管家接待我,一杯茶都没有,直接打发我,“没找到那药材,姑娘请回吧!”
我又是气愤又是失望,顶着一鼻子灰回来,找到萧暄大倒苦水。他两手一推一身轻松,吃闭门羹的却是旁人。
萧暄满不在乎,“没有药就算了。我再派人去其他地方找就是。你也别那么紧张,老说发作吓唬我。你看都那么久了,我照样生龙活虎的……”
“吓唬你?”我火冒三丈,“你几岁?我又几岁?这毒不发作则矣,一发作就要你小命!我整日除了忙着做军医,就是到处找药给你炼制解药,累得像只狗。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怪我瞎操心,真是没良心!”
萧暄看人脸色,立刻赔笑:“我随口说说。你别生气。”
我狠狠拍他伸过来的手:“少来!烦!”
萧暄这点好,自己虽然位高权重,人前肃穆沉稳一派王者风范,私下却半点架子都没有,随我怎么撒娇或者发火,他都笑脸相向。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大的火到这地步都要减低几分。
“王爷,你的的确确是千金之躯。这百万大军还需要您的英明领导呢。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不是英雄情怀,是悲剧。”我口下不留情。
萧暄温和地笑,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你担心我。别皱着眉,来,笑一个。”
我给他逗得岔了气,“卖身不够,还要卖笑。”
他拉近我,伸手抹向我眉间,“别气了,别皱着眉。你最近老皱着眉头,我看着就不舒服。”
“能笑谁愿意哭?”我白他一眼,自觉没什么分量,只好又笑了,“都是给你气的。”
“我罪过大咯。”萧暄嬉笑着拉紧我,脸凑过来。
“王爷。”宋子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情急之下一把把萧暄推开。
萧暄捂着胸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中了内伤。我凶狠地瞪他,他老大不情愿地坐正,整了整衣服。
“我先回去了。”我说,“就快拔营了,你别太累。”
萧暄可怜地看着我,伸手指了指脸。
我脸发烫,左看看右看看,萧暄拉我衣服不停地无声催促。
真是的。
终于凑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然后在他低沉的笑声中跑走了。
宋子敬来找萧暄商量的事,我是猜得到的。自打那农民革命领袖张伟民先生自封了天择皇帝,萧暄这一方情形就有点不利。朝廷方面,虽然没有继续围剿那位天择皇帝,但也没下诏书承认。原来一边倒的局势弄成三方鼎立。
萧暄这次拔营后,就要前去同东军汇合,掌虎符,势力必然大增数倍。赵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事态朝不利自己的方向发展。所谓先下手为强,萧暄一早就派出数名说客去张皇帝那里游说,一边阐述赵家兔死狗烹的动机,一边摇橄榄枝。但是张皇帝不笨,知道自己如今是块定秤盘的金子,高高挂起不为所动。反正燕王和赵家没有讲和的一天,那他的小皇帝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关于这事,萧暄私下同我发过牢骚。我当时随口就说:“干脆把张大叔秘密干掉算了。他三个儿子不是都小,老婆们娘家又不合,正好让他们争王位去好了。何必一定要一边倒,后院起火就够他们自顾不暇的了。”
孙先生听了立刻称赞:“还是小敏想得周到。”
萧暄眉头一皱,老大不高兴:“别胡说?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这是我的主意。”
孙先生恍然大悟,“王爷可真体贴。”
萧暄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转了话题,说:“张伟民有两个弟弟,大的已经战死,小的张伟文读过书。当年起义时一直跟在他麾下出谋划策。后来封了弘亲王,只是因为没有军功,一直受到武将排斥,但是很受文臣拥戴。”
宋子敬笑道:“明白王爷的意思了。”
萧暄点点头,“借刀杀人。”
“张伟文比他兄长有心机得多。他现在不参朝政闲居京郊就是在韬光养晦。”
“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小朝廷。”萧暄不屑,“先让张伟文知道我的意思吧。”
“王爷,”宋子敬道,“我知道这张伟文喜欢一个叫青娘的歌女,两人三个月前在战乱中失散。张伟文兴师动众地找她,为此推了数桩婚事,还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萧暄来了兴致:“那这个青娘人在哪里?”
宋子敬苦笑,“难的就在这里,我的手下在白云庵里找到了她。”
“做了尼姑?”萧暄坐直。
“是啊,不但如此,得知我们要接她回去,她还断然拒绝。”
“为什么?”
宋子敬敬佩道:“这个女子深明大义,知道我们找她必是为了牵制张伟文。她已于乱世中失身他人,无颜回到张身边,却也绝对不肯因为自己而连累张。”
我听了,立刻问:“那你可有派人看好她?万一她担心自己连累张伟文,干脆自尽怎么办?”
“姑娘放心,”宋子敬说,“那青娘曾受过别人恩惠,发誓要古佛青灯一世来报答偿还。”
萧暄说:“虽然这样,还是要派人看住她,以免让赵家人下了手。”
等到人散了,我却流连没去。
萧暄收起了王爷架子,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饿了吗?你陪我一起吃吧,叫他们准备晚饭。”
我斟酌片刻,问:“你有把握在张伟文掌权后,将他能笼络到手?”
萧暄看着我,浅笑着:“政治结合全为了利益,只要有共同的利益,自然可以笼络到同盟。”
“若我能劝得青娘死心塌地地回去呢?”
萧暄盯住我,“你打算去?”
我耸耸肩,“女人和女人,总是比较好沟通的。”
萧暄微微皱眉,“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掺和进来。”
我笑着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那是因为你想我可以及时抽身。”
“有什么不对的?”萧暄顺势搂住我的腰。
我别扭了一下,还是让他吃了豆腐。
“你不想我牵连进来,是怕自己兵败如山倒的时候,我可以不受牵连。可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你不会失败;二,我们两个同舟共济,不要再想着把我排除在外。我很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看着你发愁困难而束手无策。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要尊重我,让我也出一份力。”
萧暄拉开我一点,仔细打量我。
“看出我是巾帼英雄了?”我冲他挤眼睛。
“没看出。”萧暄歪嘴笑了笑,“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像我当年。”
“那你是答应不答应?”
“我叫越风他们陪你去。”萧暄叹了一声,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把我搂得紧了点。
我闷在他胸口,说:“我要生成男子,你就不用这样瞎操心了。”
萧暄身躯微微一振,突然诡异地说:“你是男人,那我可能早就娶了柳明珠了……啊呀呀你干嘛掐我!”
我白痴了才想到这个假设。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4章
次日就动身,我是小姐,越风和桐儿是我的家丁和丫鬟,十二侍卫伪装成路人在周围。我觉得阵容稍微大了点,不过萧暄一直唠叨说如今局势乱人心不古光天化日都有打家劫舍的不法分子,我被念叨得精神错乱,就从了他的安排。青娘出家的那座白云庵离驻地有两日路程,我假扮成投奔亲戚的落魄小姐,在山下的小镇上投宿上来。休息了一夜,次日刻意同店老板套话,得知山上有尼姑庵,于是顺理成章地要去上香。
白云庵是个小小尼姑庵,屋舍简陋,秋叶铺青阶,佛堂都灰扑扑的,乍眼一看像间希望小学。
我们来得早,没有其他香客,里面传来嗡嗡颂经声,想必早课都还没结束。
院子里有株枫树,叶子已经开始转黄了,风一吹,发出悦耳的沙沙响,衬托着这个小小地方格外清静安宁,与世隔绝。我站在这树下,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心神宁静舒畅。
没等多久,早课结束了,大门打开,灰布衣裳的尼姑们鱼贯而出,各忙各的事去。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尼姑前来接待我们去了佛堂。
越风不方便进去,趁那小尼姑没注意,凑过来小声说:“青娘还是带发修行。”
我点点头,带着桐儿走了进去。
佛堂其实比普通教室大不了多少,供着三尊佛,右边观音像下,有个年轻的俗家女弟子正跪着念经。那女子二十左右,白皙清秀,神色肃落,乌发盘着压在冠下。
我冲桐儿使了个眼神,她立刻会意,同那个小尼姑说要捐香火钱,把她拉走了。佛堂里就只剩我和那个姑娘。
我走了过去,在青娘身边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有条不紊地按照程序磕头上香。青娘为我在佛前敲了一下小钟。
我转过头去,冲她微笑:“谢谢姑娘。”
青娘却没看我,“这是贫尼份内的事,施主不用言谢了。”
我继续笑着说:“姑娘还未入佛门,却俨然已是佛门中人了。”
青娘终于抬起眼看我,隐隐有一丝不悦。我要是个男人,她八成都该赏我一巴掌骂我调戏她了。
我脸皮惯厚,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笑嘻嘻地继续说:“青姐姐,你不认识我,我姓谢。”
“谢姑娘,”青娘漂亮的眼睛冷冷看我,“你是燕王派来的吧?”
江湖里讨生活的女子,普遍都比深院围墙里的良家妇女精明一些,这点果真不假。
我客客气气地说:“燕王殿下与我是朋友,这次托我来打搅姑娘,为的什么,想必姑娘心里也很清楚。”
青娘虽然不悦,但依旧委婉镇定,不急不缓地说:“劳烦姑娘走这一趟了。还要麻烦你转告王爷,青娘虽然未入佛门,但心已是佛门中人,红尘俗事,权利纷争,都与我没有关系。还请王爷垂怜我这出家女子,不要再苦苦相逼。”
话语虽平缓和煦,可是透露出来的却是深刻的无奈和哀伤。
我轻叹一声,说:“那么敢问师父,你口口声声说佛,那佛好在哪里?”
青娘不由又看了我一眼,说:“佛慈悲,普度众生……”
“那佛慈悲在哪,又是怎么普度的众生?”
青娘微微皱眉,觉得这道理太浅显,“因果轮回,前世种因,今生收果。这些都是……”
我温和地打断她的话,“这些我可都没看到。我只知道,战火荼原、哀鸿遍野的时候,佛什么都没做。我只知道,我的每一份收获,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不是别人给的。而善人往往不得善终,恶人却常常安康福寿。我更知道,无休止的等待,干做着靠意念想象,那理想永远只是理想,愿望也只不过是愿望。佛不过是个精神寄托,自我安慰的时候念一念给自己打气就罢了,用不了把一辈子都耗在上面……”
我越说到后面越激动,声音抬高不少。这可是现身说法,鄙人可是据说做了八世尼姑的一代极品人物,天底下还找得出几个这么虔诚的主儿?可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得糊涂,穿越得混乱的下场。当然我肯定不能这么跟青娘小姐说。她这种信佛,也不过是叶公好龙,我要真说神仙安排我八世尼姑一朝穿越,她肯定当我是疯子拔腿就走。
青娘听了我一番话,俏脸一阵青一阵白。我立刻收敛了语气和偏激的话。我是来好言劝人的,不是来传授辨证唯物主义的。
“谢姑娘,我只是个小女子,不求富贵显赫,只求平安宁静。”青娘没好气。
我和气地笑:“那么请问青姑娘,覆巢之下,可有完卵?”
青娘一愣,“我已经投身佛门净地……”
“姐姐是见过世面之人,你真的认为举国动乱之时,佛门还是净地吗?人,生在世中,万物息息相关,环环相扣。只要还在这环节其中,没有得道成仙,就不可能完全撇干净。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佛门里,又不是你们烧香,天上就会掉馅饼。外面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又哪来香火钱,没有香火钱,你们佛门子弟又何以为生?”
“这……”青娘也不知怎么回答。
我加紧说:“吃饭是俗事,可是佛门里的人也要吃饭。所以姐姐说红尘俗事已无关,就说不通啊。”
“你……你这都是什么道理?”青娘脸色由白转红,又恼又羞。
我急忙笑呵呵地放软语气,“姐姐别生气,我这只是在和你讨论呢。”
青娘脾气还算好,到这地步都还没有拂袖而去,“姑娘不必浪费口舌了。我就只求这一方宁静,安度此生。别人生死,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做主的,这还不行吗?”
“当然行。”我说,“可是,姐姐这明显六根未清,拜佛也就拜得不虔诚了。”
“这话怎么说?”青娘瞪我。
我温和笑道:“姐姐情根未清啊。”
青娘秀丽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她唰地站起来。
好像太刺激了点。我暗暗吐舌头。不过还是得乘胜追击。
“姐姐若是已经忘了那个人,又何必入佛门?你真要报答救命恩人,那就该去救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行善积德报答社会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忘也忘不了,恨也恨不下,才会躲到这里来。你说你是看破红尘,我却觉得这是逃避现实。”
青娘像是被电了一下,晃了晃,跌坐在蒲团上。一脸死灰,恍然大悟,震憾至深。
这么快就想通了?真有慧根。
我小心翼翼观察她。青娘发了半晌的呆,才轻声说:“他……他……我到底还是怨恨他。他怎么可以那样负我?”
负她?怎么说?
青娘笑亦像哭,“我怎么不知道他大张旗鼓地找我。呵呵,当年他抛下我自己逃命之时,我就已经死了。他……他明明知道,那王仁庆垂涎我已久,抓到我后,会对我……可是他还是自顾逃走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窝囊废。我这下倒犹豫了。两情相悦就罢了,这明明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窝囊废男人,怎么能让这样好的女子回去?
青娘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落了下来,“我不回去。我早就已经死了,回去有何意义!我也不想见他。我就在这里,一日一日,终有忘了他的一天的。”
我无语。
把她送回去,张伟文并不是个可托的良人。不送,萧暄的计划就要被打乱。
这……
青娘独自掉了一阵眼泪,发觉我没说话,倒又主动开了口,“姑娘怎么没话了?”
我脑袋都要想破,才想出一个勉强两全的借口,“当年的事,会不会有误会?”
青娘冷笑,“什么误会?他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同生共死,转眼就听从他大哥的话,带着部下悄悄逃走,把我变相送给了那王贼……”
“可是,”我打断她,“这前后变化这么大,听着是古怪。青姑娘,不是我指手划脚,难道你自己不觉得不合理?难道你就没有想到去问一问?”
“有什么好问的?”青娘不屑,“他背信弃义就是背信弃义,问了不过自寻其辱。”
我啼笑皆非,“为什么问了是自己丢脸,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又不是你?寻求事实真相有什么好丢脸的。再说,你不肯求证就定了他死罪,也未免太偏激。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其中真有误会,万一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世事可是那么难料,有心人离间也说不定。你若是真心爱他,又怎么会吝啬一个解释的机会。自己一厢情愿认定死理,根本就不听辩解,对他很不公平。若事实真如你所认为的,你再摆出一副被辜负受背叛的姿态也不晚啊。倘若不是,那可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青娘怔怔出神,一脸茫然。
我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能说的话都说了。青姑娘,我也有心爱之人,情爱之事,我也懂。我认为,如今你那位公子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却一心只肯要你,这实在是难能可贵。你不妨给他个机会,听听他的解释。这样闷头不顾地自怜自哀忧伤终老,耽误的还是自己的一生。赌赌气就罢了,何必赌命呢?”
青娘低下头,泪水满脸。
我仔细看看。恩,似乎差不多了,等着吧。
佛堂里静悄悄,青娘小姐在无声落泪,不知道她伤心个啥?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哭不行吗?
外面有鸟儿在叫,我闻到蒸馒头的香,肚子有点饿了。
正打算叫桐儿去弄点斋饭,吃饱了打持久战,青娘却开口了。
“我……去见他。”
因为太胸有成竹,听到这句话反而不是很兴奋了。但是高兴的样子还是得做的。
“我知道自己一旦去见他,就成了燕王爷的筹码。”
“可是有王爷的人护送你去,你才能活着见到他。”
青娘脸色发白,垂着头:“也罢,我一个小女子,管自己活好已不容易,男人怎么行事,都同我无关了。”
我欣慰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我推门出去。外面正一地阳光,桐儿端着一盘馒头站在院子里。
“小姐,成了?”她看我笑得那么开心,跟着乐了。
我拿过一个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啃了一口,“叫越风进来吧。千里送青娘咯。”
尼姑庵的门打开,越风走进来。但是他又立刻把身子一侧,让出道来。
我瞪着眼,嘴里包着馒头,看着那个随后走进来的高大的男人。
英俊的五官,挺拔的身躯,深遂温和的眼睛。
萧暄?
他不坐镇军中,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干吗?
萧暄风尘仆仆,略带疲倦的脸上却是宽慰的笑意。
我努力吞下馒头,“怎么了?咳咳!你怎么跑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嘛!”郑文浩居然也跟着走进来,“慧空大师昨夜观星相,算出你这里有难。王爷一下就急了,八匹马都拉不住,连夜赶过来了。”
“文浩。”萧暄的声音带着沙哑,“别多事。”
我站在阳光下,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一阵温暖。
“你呀!”我笑着走过去,“也好。青娘我已经劝动了。你要见她不?”
“不了。”萧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看你来的,看她做什么?”
还有外人在呢!我脸也红了,小声说:“看我什么时候不能看?非得八千里路云和月地跑过来……”
“什么?”萧暄没听清。
“没什么。”我不好意思别过脸。
“说啊!”他干脆把脑袋凑了过来。
“你差不多就行啦!”我恼羞成怒,却突然看到灿烂阳光里耀眼的光线一闪,什么东西猛地斜刺了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萧暄猛地将我扑倒在地,带着我顺势一滚。那道锐利的白光擦着发梢射进了石阶缝隙中。
萧暄带来的手下敏捷应变,迅速抽出刀来,将我们团团护住。
我晕头转向胳膊磕得生疼,忽然想到什么,“快!青姑娘还在里面!”
话间没落就听佛堂里面传出青娘惊恐的尖叫声,随后是一声清脆的金石击鸣声。
我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
小郑不等萧暄吩咐就提剑冲了进去。萧暄拉着我退到墙边,我吓得发抖,他在我耳边说:“别急,越风在里面。”
青娘若是这样死了,我罪过可就大了。
萧暄突然猛地将我一把掀在地上,身子挡在我身前。围住我们的侍卫齐齐将手里的剑挥舞得水泄不通。只听铮铮之声不绝于耳,什么东西射过来,又被剑打飞出去。
我心惊肉跳,缩在萧暄身后一动不敢动。
暗器终于停歇,我微微松口气,正要探出头去看看佛堂里怎么样了,萧暄一声浑厚响亮的声音又把我吓得缩了回去。
“既然已经出手,为何还不现身?缩头缩尾,只会做暗杀这等见不得人的行径!”
我猛扯萧王爷的衣摆。大哥,人家是来杀你的,一击不中走了正好,哪里有自己还跳出来缠着打架找死的道理!
萧暄不理我,蕴了一口气又要发话,却突然打住,转过身来望着头上的屋顶。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王爷好气魄啊。”
萧暄冷笑,“你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王爷不用管。您只用知道,我是来取你们的命的就是了。”
台词并不新鲜嘛。我趴在地上翻白眼。
萧暄的台词也很老土,“想要我的命,恐怕你还没这资格。”
我看不到上面,只听到周围侍卫纷纷一喝,刀剑划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响起,两剑相激之声传来。
“王爷!”
“散开。”萧暄一人单挑。
两个侍卫还有桐儿立刻代替他挡在我身前。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场中风气游动,听到呼喝之声兵器之声如击金碎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逼了过来。
佛堂里打斗声和青娘的惊叫声还不停传来,我两边都顾不上,急得骂:“都呆站着干嘛?还不去帮你们王爷的忙?”
“可是王爷说了……”
我跳脚,“他瞎逞能你们就不知道自己灵动一点?”
侍卫一犹豫,却是让开了点位子,我一眼看到萧暄正同一个一身黑烂布头的干瘦男子游斗在一起。虽不懂武,可是看那个男子身姿灵活下手又准又狠,刚才的漫天花雨已可知他功力卓越,萧暄一个钻研带兵打仗的武将怎么招架这绿林武功?
我眼睛都急红了,“你们到底上不上?”
越风这时抱着青娘从佛堂里冲了出来,看到这场景,二话不说把怀里的佳人丢给断后的小郑,持剑护主。他这一举措,犹豫不决的侍卫这才立刻不顾萧暄命令加入战局。
那个黑衣随机应变华丽丽三百六十度大转身,唰唰唰挡下周遭刺来的剑,放声道:“王爷出尔反尔……”
我抢先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家王爷要和你单挑?你就一见不得光的刺客,他以王爷之躯和你过招就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还挑三拣四。想光明正大比试就别干刺客这行!”
“闭嘴!”萧暄等我骂完了才丢给我一句。转眼他们已经又过了数招。
小郑很热血地叫了一声姐夫,把吓晕过去的青娘丢给了我,也提剑杀进围去。我真心招呼着桐儿将青娘扶去旁边一个房间。
可是没想到我们刚打开门,房间里一把长剑就刺了出来。我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一把将青娘一推,身体顺时针一转,长剑擦过我的腰带狠狠刺过!
一层冷汗冒出,我动作却没停,手在袖袋里一抓,扬手就将手里的粉末向里面的人撒去。
青烟弥漫。我连退数步,冲桐儿喊:“你先带她走!”
“休想!”里面跳出来一个老尼,捂着鼻子操剑朝青娘捅去。
桐儿抬手,什么东西嗖地发射出去,老尼姑脑门中招,再加上我刚才的药发作,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小郑这时才赶来,“姐夫叫我先带你们……”
走字未出,他手里的剑就已经为我挡下两枚飞镖。我回头看正在战局里的萧暄,心里叫,他的毒哟!小郑已经口里说着冒犯手抓起我的领子就把我往外拎。
初显身手的桐儿也扶着青娘随我们撤退,可是我们才走了四、五步,就感觉身后一股气息爆涨,随即数声清脆的兵器断裂之声。好几名侍卫惨叫着被震飞出去。
小郑失声大叫:“那是乌荀教的斩龙手!”
说话之间又有三名侍卫被打伤,我看到萧暄面沉如水身形稳重全神贯注在对敌。
我拽过青娘头也不回往外冲去,可是人未到门口,先行一步的桐儿却脸色一变,转身回来。
“有人!”
我只来得及拉着青娘向一旁扑倒,门口暗器从我们身子上放射进来。兵器入肉的声音,是两支朱红长箭。
萧暄愠怒的声音响起:“乌荀教什么时候同赵贼勾结一声了?真是败坏你们百年名声!”
那黑衣男子冷笑一声:“我们乌荀教的名声,不劳王爷操心。王爷若是不服,可以下去向我们老教主告状。”
门口涌进来十多个黑衣人,提刀就砍,下手狠毒,毫不留情。小郑同两个侍卫阻挡在我们身前,拼尽了力气,才勉强阻挡住袭击。
我把腰间的小口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欣喜地发现那东西居然带出来了。只是,这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
有总比没有好。我点燃了焰火,片刻后火花冲天,在明亮的白日天空下绽放一朵不甚明显的红色烟花。
萧暄那边,身边护驾的侍卫只剩下了四人,都带了伤,萧暄自己身上也有血。他脸色苍白,显然应付得极其辛苦。我们面前,小郑和两个侍卫勉强支持着,击退半数黑衣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撕开包围。
青娘吓得瑟瑟发抖,问我:“怎么办?”
她好好的佛堂里念着经,我一登门,就给她带来血雨腥风,她才是真的倒霉。
小郑大喝一声,一剑将一个黑衣人刺了个对穿。青娘干脆啊地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萧暄那边坚持得更加辛苦,剩余的四个侍卫现在只剩两个。他脸色已经发青,我心提到嗓子眼。
一声闷叫,同小郑并肩战斗的侍卫身子一震,痛苦地倒下。数把长剑紧接着刺过来。我就在那刻跳了起来,和桐儿一起拉起青娘,顺着墙往后退。小郑反手一剑替我们挡了那一击,可是自己却避免不了被划了一剑。
我看在眼里,却知道这个时刻停留不得,使出浑身力气拽着青娘跑。跟看通往后院的柴门近在眼前,顾不得后面是否也有刺客,抬起脚踢过去。
可是踢出去的脚却突然动不了,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我向后倒去。
跌在尘土之中,三柄长剑已经狠狠刺下,我来不及翻身倒抽一口气闭上眼,心里念着这下死定了。
耳边听到锵的一声,一柄熟悉剑鞘飞过来将剑打歪。我翻过身手脚并用往外爬。
“不是她!”同萧暄纠缠的那个黑衣男子大喝一声。本来还要刺向我的长剑迅速转弯向青娘刺去。
刚恢复了一点意识的青娘瞪着眼看到刺向自己的剑,控制不住高声尖叫起来。
我想也不想扑过去将她一把拉倒护住。身后有人及时赶到接下了那几剑。
好小郑!我心里喝彩。
可开心不到三秒,另一边突然涌出巨大的张力。黑衣男子终于不耐烦,暴喝一声,脸色由白转紫,突然一跃高达数米,然后如一枚导弹一样持剑向我们冲来。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迫的压力逼得我无处可逃,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近。
一个身影蓦然挡在我和那人之间。
我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眼看着萧暄手里的利剑刺穿对方的喉咙,而对方的剑,穿过他的胸膛,定在我脸颊边的木门上。
血,顺着剑刃滴在我手背上。
滚烫。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5章
“姐夫——”小郑怒吼一声,手中利剑狂挥而出,挡在他身前的刺客人头落地。越风也在这时劈开一片血雾冲了出来。
我把怀里的青娘一推,张开手臂,接住了萧暄沉沉落下来的身体。
好疼!
好像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撕裂着五脏六腑,吞噬着骨髓,敲打着每一根神经。我疼得两眼发黑,几乎不能呼吸。
他的血立刻浸透了我的衣服,贴烫着我的肌肤。
侍卫在说什么,越风和小郑在说什么,桐儿和青娘也在说什么,可是我的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到。
我紧抱住萧暄,那柄剑还插在他的胸膛,位置离心脏还有点远,这让我几乎断了的心弦微微一松。
“小华……”萧暄细若游丝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越风出手敏捷给萧暄点了穴止血。萧暄没有昏过去,他还强撑着,深遂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十分不放心的注视着我。
“我没事。”他的声音又细又抖,像一张划花了的唱片,“你……你也不会有事……”
萧暄没说话,但是明显精力不足了。
他的脸惨白得发青,气息急促,我摸他的脉,混乱如麻,一股诡异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气血翻涌。
一阵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
“进房里去!”我的声音出奇的又尖又细,像一根拔上天的丝。“放床上,烧水,干净纱布,刀。”
越风和小郑立刻抱扶起萧暄,桐儿拉着青娘去准备东西。
剑必须得拔出来。我看向越风他们,无需动口,两人过来,一人拔剑,另一人下手如飞点穴止血。
萧暄并未昏迷,痛得闷哼一声,带着泡沫的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的呼吸加重,像破风箱一样。
气胸?
我扶住萧暄的头,看着他已经迷离的眼神,“阿暄,先别睡。我要你深深吐一口气,把肺里的气呼干净。知道吗?”
萧暄强打起精神,忍着疼痛照着我的指示做。我使劲一咬下唇,发抖的手稳定了下来,然后在越风的协助下抓紧时间给他包扎伤口。
条件太简陋,他的伤太重。
萧暄面如金纸,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撑着不昏过去。
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侍卫冲进屋来,大喊:“王爷,应援的人到了!”
萧暄露出放心的眼神,看我一眼,忽然身子一震,一大口乌黑的血沫涌了出来。
“姐夫!”小郑惊恐大喊,“敏姑娘,他这是怎么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毒发了。”
一声响雷落在众人头顶。
“王爷!”
萧暄受伤这事绝对不能传出去。我转过头去看惊魂未定的青娘,她被我狂乱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
“要委屈青姑娘了。”我压低嗓子说,“今天受重伤的是青姑娘,不是王爷,各位记住了?”
青娘半懂半懵的点了点头。
我对众人说:“越风和桐儿留下来帮我。小郑你带着青姑娘去后院。应援的来了没我命令不可打搅。我这就给王爷治伤疗毒。”
小郑应了一声,立刻带着青娘从后门走了出去。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响。我脱下外衣洗了手,然后三下五除二地脱光萧暄的衣服,露出他修长健美的体魄。
到这关头,也还是忍不住心里苦笑。萧暄啊萧暄,今天算是对你彻底“认识”个清楚了。
我对越风说:“我没有内力,点穴不到位。我把穴道指给你,什么位置几分力,你来点!”
越风沉稳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从他镇定和信任里得到了一点安心,开始指挥。
我口令一声声下,越风下手迅捷,准确地在萧暄身上或点或拍或按,顺序和力道都与平常点穴不同。点穴一事需慎重再慎重,稍有差池就可能致命,但是越风对我信任,即使他闻所未闻的点穴方式,依旧照做不误。
渐渐,萧暄金纸般的脸色恢复到惨白,而我和越风都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七七四十九套穴法施完,越风已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喘着粗气,退到一旁。
我立刻接上,将萧暄扶着平放在床上,手里小刀利落划开他右手食指尖。滴落出来的血呈乌红色。
我保持着蹲着的姿势,抬头对越风说:“我手里没药。其实解药我也因为缺几味药没炼好。”
越风一听,急了:“那怎么办?”
我伸手轻轻摸了摸萧暄满是冷汗的额头,苦涩地笑着。他早已昏迷过去,听不到我们说的话,其实这也好。
“本来毒发不会立刻要命。只是他伤太重,两方消耗,我担心他捱不过。”
越风唰地跪下来,“敏姑娘,我这命是王爷救的,现在要我为王爷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你有什么办法,只管说。”
我点了点头,“我是还有办法。不过,接下来的事,你将来不许告诉任何人!用你家王爷的性命发誓!”
越风微微一愣,坚定地说:“是!”
夕阳西斜,秋风送爽,鸟儿归巢,炊烟袅绕。
我推开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副祥和宁静的美好画面。
残阳若血,天地广阔。
萧暄,你是想在这片天地上建立一个你自己的国家,一个四海升平,万民欢忭,路不拾遗,野无遗贤的国度吗?
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也要达成自己的理想吗?
现在,又一个束缚你手脚的枷锁去掉了。
我脚下踉跄,桐儿过来扶住我。我头晕得很,口干肚子饿。毕竟劳累了一整天啊,医生真是一份体力活。
“敏姑娘!”萧暄手下一员副将过来给我行礼,“姑娘辛苦了。我家王爷……”
“王爷已经没事了。”我揉了揉空空的肚子,“不过胸口那伤很重,他得好好休息。你们搬动时小心些。”
“在下知道了。姑娘脸色也不好。”
“我只是有点累。”我不好意思说是饿了。
那副将一脸感动,“姑娘要保重身体。青姑娘已经上了车,姑娘您也上来吧。”
“我……跟王爷一车吧。”我看到小郑带着士兵小心翼翼像抬一尊水晶一样,将昏迷不醒的萧暄抬上了一辆朴素但是宽大的马车。萧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不再笼罩着一层黑气了。
这次来的应援军人数众多,一路招摇着回了营地,想隐瞒都瞒不了。
萧暄没醒,不过他现在是昏睡而不是昏迷,能有自主意识吞咽东西了。两天的路我们走了三天,一路上我给他补充糖水药水人参续命汤,他人虽还糊涂的,脉搏却渐渐有力起来,到后来甚至开始打呼噜。
可是问题来了,有吃就有拉,生理常识。即使是英雄,即使是男主角,即使他人前英俊潇洒卓尔不群气质出众惊才绝艳光辉万丈,吃五谷杂粮,也得拉屎撒尿不是?
所以我还不得不亲自洗手为萧王爷舒解内急。
同车的萧暄的校尉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脱眶,以为我在亵渎他们尊贵伟大不可一世的王爷,“敏姑娘!你这是在干吗?你要对我们王爷做什么?”
我翻白眼,我纤纤玉手是贴花黄用的,你当我愿意拿来这样服侍你家王爷?
“我在给他导尿。如果你不想你家王爷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尿憋死的王爷,那就给我闭嘴!”
校尉在王爷被调戏和被尿憋死中衡量了一下,聪明的选择了闭上了嘴巴。
我一边轻轻拔出管子,一边苦笑不止。我在这之前还真的打死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干这活儿。三字经啊!
离营地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宋子敬一匹快马带着数名手下来接我们。我这几日实在太累,回了家来不及吃云香做的饭菜,倒头就睡。
一直睡到次日近中午,饿醒了,饥肠辘辘,眼放绿光,到处找东西吃。
云香正在熬汤,看到我醒来了,高兴地跑过来搂住我。
“姐,你这一行可吓死我了。好在你没事!”
我摸摸她的头,“有吃的吗?饿死了。你在炖什么那么香?”
“给王爷炖的当归鸡汤……哦对了!王爷已经醒过来了!”
萧暄殿下已经醒了过来,不但醒了过来,而且还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地在骂人。
我端着鸡汤探出半个头,只听萧王爷雷霆万钧的咆哮着:“你们怎么搞的!怎么会把人弄丢!你们知不知道这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人劝到。你们当我胸口这个窟窿是我自己撞来的?”
莫不是青娘出了事?
我忍不住咳了咳。里面一下没了声音。过了半晌,萧暄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声:“都退下吧。”
众人如获大赦,临走不忘赠我一记感谢。
我进了屋。萧王爷斜靠在榻上,脸色还不错,嘴巴没什么血色,人瘦了,却很精神,两眼炯炯有祥,火花四射。我忽然挺佩服自己的医术的,两天前还不能自理的家伙,现在就可以祸害人间了。
“怎么发那么大的火?”我把鸡汤搁下,“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不知道好好修养。”
萧暄一听我提就来气,“你去问问外面的家伙,都干什么吃的?众人眼皮底下,就让那青娘被劫走了!”
我错愕,“青娘被劫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里。”
“赵家人干的?”
“不然还有谁?”萧暄翻白眼。
“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我很担忧。
“该不会杀她。”萧暄皱着眉头,捂着胸口。
我急忙冲过去,“怎么了?疼?裂了?让我看看。”
好在伤口没裂。张秋阳的伤药真是圣品,才几日,伤口就结得很好了。
我松口气,帮他拢好衣服。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暴跳如雷都没用,还是好好养伤吧。别因为毒解了就掉以轻心……”
萧暄握住我的手,向他拉去。我叹了一声,顺着坐在他身边。
他笑,伸手摸我的脸,“你脸色也不好。”
“自己没吃饭就来伺候你,当然也不好。”
“吓着你了?”
我回想当初,这家伙被一下刺个对穿,面无人色倒我怀里。吓?那都还是轻的?我差点魂飞魄散。
“毒已经解了?”萧暄问。
我扫他一眼,“你不信任我?”
“当然不是!”萧暄笑,“只是早知道这么容易,当初就别配什么药了。”
我听着心里就来火,不假思索就给了他一记暴栗!
“药!要不是我炼好了药,你现在都已经入棺材了!”
“你药炼好了?什么时候?”萧暄捂着脑袋问。
我爱理不理的,“就出门前。不过要放一放才能用。我就带在身上,这么巧你就毒发了,简直计算过时间似的。”
萧暄歪着头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高高兴兴,“这事终于结了!”
我苦笑。这家伙没人在时怎么总跟个孩子似的。
我说:“你也别折腾了。躺下休息吧。你这伤要养半个月呢。”
萧暄眉头一皱,“那不行。后天拔营,雷打不动。”
“我不管。”我板着脸说,“拔营可以,你坐马车走。”
“堂堂一军之帅,坐着马车领军?”萧暄简直像遭受奇耻大辱。
我问:“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面子!”
我气绝。
萧暄立刻拉着我的手摇啊摇地,学我撒娇的样子。
我浑身冒鸡皮疙瘩,“少来这招!对穿!气胸!你知道什么是穿蚂蚱吗?”
“没那么夸张啦。”萧暄冥顽不灵,“出城其实就是一过程。出了城我立刻就换马车,你同我一车,就近监视我。如何?”
我知道劝他不住。他的面子不仅仅是萧暄这个人的面子,是整个燕军的面子。
我低头闷闷说:“我给你配药……”
萧暄握住我的手亲了一下,抓紧,“别这样!难关都已经度过了。不过话说回来啊,慧空这老秃驴算命没以前准了啊。明明说是你有难,为什么最后遭血光之灾的却是我呢……”
萧王爷还在思索着,他手下已经来报:“王爷,朱山王来信了。”
朱山王,就是我们帮他找老婆,急着想讨好的张伟文先生。
张伟文先生在来信里跳脚抓头地追问青娘的下落。
萧暄嘿嘿笑,“就回信告诉他,说他心上人本来被我们接过来,又被赵家人给掳走了。”
“慢!”我叫,“他会相信吗?军营里掳走一个大活人呢!”
“咱们营里闹奸细也不是头一天了。”萧暄不在乎,“他爱信不信。他也不是傻子。哪有把功劳给别人送的白痴。”
“青娘在赵家人手里,这不就可以胁迫张伟文了吗?”
“你都知道用胁迫这个词,朱山王难道会情愿合作?相比之下,我们就显得纯良多了。”萧王爷很得意,俨然已经忘了刚才是谁在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
我讪笑,“纯良?那当初干吗那么急着又去找人家青娘?”
“该做的总得做到。找她,可以是为了要挟张伟文,也可以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团圆啊!”
我仔细端详萧暄,摇头。
“怎么了?”萧王爷不悦。
我说:“怎么看都不像慈善家。人家张伟文又不是傻子。”
萧暄奸滑地笑,“从古自今,都是先政客再慈善家。没权没势,没这个资本啊。”
我没心情和他斗嘴,“把鸡汤喝了吧。”
萧暄苦着脸,“才喝了一肚子药,现在还是满的。”
我漫不经心地说:“都是水,解个手就没了……”突然想到这家伙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动手帮他解决生理问题一事,脸瞬间红成了茄子。
萧暄瞅着我笑。他应该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八成以为我是因为解手两个字而不好意思。
“喝汤吧。”我没理他,把碗端过去。
“喂我。”萧暄歪着嘴。
我瞪他。萧暄立刻捂着胸做愁眉苦脸像。
“伤口疼,动手就牵着疼。”
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撒娇,我很想揍他,又怕真的弄疼他。
“真该让你手下将士进来看看你这样子。”
“这有什么?闺房之乐,个人私事,他们管不着。”萧暄满不在乎,“唉,你到底喂不喂啊?”
我沉着脸把汤勺递到他嘴边。他低头喝汤,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全是桃花在发光。我气,可是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结果手一抖,汤撒到衣服上。
“看!都是你闹的!”我给他擦,再仔细看了看伤口。军医已经给他换了药,包扎得也很好。只是到底伤得重,短短几日人瘦了一大圈,骨头都明显了很多。
“怎么了?”萧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嘴凑到了我的耳边,喷着热气,“看你相公我的身材看呆了?不要紧,随便摸……咦?”
我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哎呀!这怎么了?”萧暄手忙脚乱给我擦眼泪,结果越擦我越流得凶。他六神无主实在没办法,干脆一把将我抱住,一手搁在我脑后把我往他怀里按,一手在我后背笨拙地拍着。
“哭什么哭啊?我中剑时怎么没见你掉眼泪!别哭了!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了。他也在好,毒也解了!”
他真是瘦了好多,我一靠他怀里,就感觉得更清楚。心里这么一想,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之前看他中剑受伤生死一线时的恐惧焦虑这才彻底爆发出来,控制不住,犹如黄河泛滥。
萧暄仰天长叹:“冤家!你是我的冤家!”
我忍无可忍,终于动手拎起他一块皮肉,顺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
萧暄一声惨叫,吓坏了门外的小兵,连声问王爷你怎么了?
我张口要叫,萧暄急忙把我嘴巴捂住,对外面喊:“没事儿,给猫咬了。”
我立刻在他手上印了两排牙齿印。萧王爷这次忍着没叫,只轻哼了一声,一把搂紧我的腰。
靠那么近,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不会吧,胸前的洞还没合上呢。
我瞪他,他奸滑地笑。我使劲挣扎,他倒顺着就放开我了。
我红着脸拉了拉衣服。
萧暄本来一脸色狼样地瞅着我,可是看着看着,目光渐渐柔和,渐渐正常。
他淡淡地笑,说:“小华。”
“干吗?”我重新盛鸡汤。
他说:“愿意嫁给我吗?”
我手一抖,碗又打翻了,汤水淌了我一手。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6章
萧暄立刻扯来帕子给我擦,边问我疼不疼。其实汤都温了,哪里烫,可是我还是不住点头,一个劲地点头。他问我愿意嫁给她不。
一个英俊多金温柔深情出身高贵有追求有抱负目前又单身的男青年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抬头望苍天,佛祖终于显灵了?
“小华?”萧暄看我的眼神八成以为我给吓傻了。
我冲他笑,他也心惊胆战地回我一个笑。
我说:“不愿意。”
“啥?”萧暄惨叫。
门外的小兵又在嚷嚷:“王爷你怎么了?”
“又给猫咬了!”我代他家王爷回答。
萧暄拉过我面对着他,很严肃,很认真,问:“为什么不愿意?”
“不愿意就不愿意。”我闻了闻手,果真一股鸡味。
“总有个理由!”萧暄显然是不死心的。
“为什么一定得有个理由。不想结婚就不嫁你咯。”我也很无语,毕竟真正的理由,不好同他开口啊。
古代人定情就等于订婚,那是他们。对于我来说,目前也就是和萧暄在恋爱。恋爱一年了(居然这么久了啊!),虽然感情不错,可是也还没到结婚的地步吧。他娶过老婆倒好,我是完完全全没有半点为人妻子的心理准备啊!要我以后主持家务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我会立刻患抑郁症的。
哦老天!我扶额头,越想越冒汗。所谓婚姻恐惧症正是如此。
萧暄还在抓着我问十万个为什么。
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干吗跟了你天南海北地跑来跑去?
担心谢太傅反对?
这世上还有人能管得住我?
担心我战败会被连累?
放心我看你要败了我会先逃跑的。
因为是填房吗?
我想一巴掌拍死他!
萧暄很郁闷,无数女人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他都不要。如今鼓足勇气来求婚,我却对他说NO。以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确想不通我为什么不乐意嫁他。
我一个头两个大,这个道理该怎么跟他说?
我肯定一点:“我喜欢你。”
“那为什么不愿意嫁我?”萧暄那表情简直像我借了他家的豆腐还的却是沙子。
我斟字酌句地,很怕伤害了他脆弱幼小的心灵,“我是觉得,现在结婚,还太早了点。我毕竟还小。”
“你就快十七了。”萧暄说,“大齐这年纪的女孩子正是嫁人的好时光。”
我无奈啊,“咱们可不可以不说这人?”
萧暄闭上嘴,微微皱眉,没有很生气,但是也没有放松下来。他不甘心,不过他尊重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一时间气氛有点低落,我赶紧招呼小兵上饭。
陪萧暄吃完了饭,又给他换好药。药力发作,他有点昏昏欲睡。
我给他盖上被子,摸了摸他鬓边的头发,轻叹一声,打算离去。
手却被抓住。
萧暄低声说:“我会等你点头的。”
我眼睛一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夜,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外面月色极好,我躺在床上怔怔望着树梢的叶子披上一层白霜,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不觉,我来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时光飞逝,过去都已像前世,我时常忘了自己是谁。最开始总想着有朝一日会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始终不肯对身边的人放感情。直到如今,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真的会在这里终老。于是也是一定要结婚嫁人,生儿育女,组建家庭,努力和一个人白头到老。
恣意逍遥的生活充满了诱惑力,我沉迷不可自拔,但是也终将有走出去的一天。萧暄今天的求婚无疑是在给我敲响一面警钟。
我喜欢他,甚至比喜欢还要喜欢,我是爱他的。
可是嫁给他,不仅仅只是嫁给一个男人而已。而是要顶着燕王妃的头衔生活。而且如果他得登大典,那岂非……
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懊恼地钻进被子里。
失眠,结果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袋出门,碰着云香,她也两个黑眼袋。我瞪瞪她,她望望我。
“怎么了,妹子?”我问。
云香细声细气地说:“宋先生去见朱山王了。”
哟?
“青娘不是都给劫走了吗?”
“先生说,反正青娘会被送回去的。他和王爷有把握朱山王买我们的好,所以先去谈判了。”
萧暄也是这么说的。
政治和战争,是我很不想思考的事。人生若能吃喝睡就过完该多好。
我冲她坏笑,“舍不得你家先生吧?”
云香红着脸。
我同她一起坐下来吃早饭,“你现在同他到底怎么样了?”
云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怎么样。”
“总有个程度啊。拉你手了吗?”
云香低头不说话。
我大胆问:“亲过你了吗?”
云香脖子都红了,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我敲着碗笑,“真拿你没办法!你有心也要让他知道。你为他努力读书写字,他都知道吗?”
云香微弱地叫了一声姐。
我说:“你别老这样。他温吞,你害羞,哪年哪月才有进展。”
云香别过头,小声说:“我……我配不上他。”
“这什么话?”我不高兴了,“你哪里配不上了?你同他在一起,只要你能让他开心,让他轻松快乐,脾气性情合得来,相互扶持可以轻松走下去,你就配得上!见鬼的门第那一套,投胎是运气,哪有人人好运的。”
云香抬起头,两眼感激,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放下筷子,温和地说:“你和宋先生的事,我是第三人,不想也没资格在旁边瞎指挥。是进是退,全看你自己。不过,你也别吊死在一棵树上,有时候也不妨放眼看看周围。军队里好小伙子那么多,我知道的对你有意思的就好几个。比如说小郑……”
“姐别说了!”云香恼羞成怒了,“我不喜欢他。”
“唉,别这样。”我笑笑,“小郑原先那是不懂事嘛。他后来不是改正了吗?你看看他这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对你也是嘘寒问暖花尽了心思,你好脸色都不给人家一个,他还照样一门心思对你。”
云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我知道他对我好。我只是……我只是……我不配……”
“我不爱听你说这话!”我板起了脸,“你一个清清白白温柔贤惠勤劳善良的女孩子,要不是小郑后期表现得好,我才舍不得你配他呢。别老这么自卑!是我妹妹就得挺起胸膛做人!”
云香抽了抽鼻子,眼看几乎要哭出来。我没奈何,只好转移了话题。
女大不中留啊,说几句都说不得了。
吃完饭去药房,还听到云香小声对自己说:“不配就是不配。”
两日后,燕军拔营。
马太守含泪相送。
他差一点就做成了萧暄的便宜老丈人,如今想必是心情复杂。听说马小姐后来和李将军的侄子小李将军说成了亲,战争结束就回来成亲。那小李将军高大英武仪表不凡,是个少年英雄,马小姐也算有了个好归宿,马太守也就没同萧暄撕破脸。
萧暄面庞消瘦,却神采飞扬精神熠熠,英姿勃发地骑着玄麟率领千军万马朝东北而去。大地在颤抖,赵党在头痛。
等出了地界,萧暄乖乖上了马车。我立刻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扒他的衣服。
萧暄半躺着让我扒,嘴里还贱贱地说:“娘子不要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一针刺在他穴道,他惨叫连连悔不当初。
伤口没裂,但是有点发炎。我又把一大堆药丸子塞进他的嘴里。
萧暄抱怨:“吃完药都吃不下饭了!”
我狠狠道:“你死了就更不用吃饭了。”
萧王爷乖乖吃药。
我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下一场仗,什么时候打?”
萧暄凝视我片刻,握住我的手,“你担心我这身子上不了战场?”
我没说话。
他低头笑,将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也是。我总是让你担心受怕,总是让你等待。难怪你不肯嫁给我。”
“怎么又扯到这事上去了?”
萧暄继续说自己的,“我总说照顾你,其实反而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帮助我。跟着我,你腥风血雨里闯,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怕。我的承诺,简直就像放屁。”
我想了想说:“本来不觉得,这才发现我真是东齐劳动妇女的楷模。”
萧暄做悲苦状,“看看看,我亏欠你太多了。”
我挪过去靠着他,“我不想讨论什么亏什么赚。同你在一起开心就够了。人生在世,千金难买一笑。还有,同样几十年时间,哭着过自然不如笑着过。我想得开的很,一点也不觉得你混蛋。”
“你看,我沮丧的时候,你总能安慰我。”萧暄的头搭在我肩上,“我算个什么?枭雄?你不跟我的好,连累你。”
“别说了。都是气话。”我伸手捂他嘴巴。他抓住我的手,放在齿间轻轻咬,那细微的痒痛让我浑身一个哆嗦。
萧暄抬头,深遂的眼睛望着我,带着勾引人的笑。
他说:“来,亲亲我。”
我阴险地笑,“什么?”
萧暄委屈,“不亲就算了。”
我哧地一笑,还是低下了头去。
秋日清爽的微风从车窗外刮进来,萧暄的发丝拂在我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他整个人都倒在我怀里,我便搂住他,就像搂着一个大熊玩具,一下捏捏他的鼻子,一下摸摸他的脸,给他头发编辫子。他很老实很乖地由着我欺负。
车轻轻摇晃,细碎阳光照耀着窗下的毯子。外面马蹄声和鸟儿的鸣叫声动听得就像一首歌。我和萧暄依偎在车里,默默品味着这段难得温情时光。我同我爱的男人拥抱在一起,时不时交换一个轻吻。我们随着马车一摇一晃,只希望这样的路可以没有尽头。
后来我每次回忆起这段往事,都忍不住幸福地微笑。
不论生活怎么变迁,不论距离变得多远,我都记得那人隔着衣服传递来的体温,也都记得他附在耳边对我说的话。
他说:“小华,我们就这样,一辈子。”
六天之后,我们在经历了两次有惊无险的小刺杀后(当然是冲着萧暄来的),终于到达了延平城。萧暄率领的北军顺利同由东南沿海回到内地来的东军顺利会师,而我也见到了声名鼎赫的东军统帅陆怀民。
陆怀民本是北方人,少年南下参军,追随当时的东军统帅张百川,在东南海上风里来浪里去,几十年来打了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是位实战经验丰富,铁骨铮铮的国宝级元帅。
陆怀民年近半百,面若冠玉,唇若丹朱,斜眉入鬓,目光如炬,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透着傲骨英风。他又力拔山河气盖世,又足智多谋,用兵有道,既能陆战,又擅水战。自他替下张百川后,率领百万雄师扫荡东南大陆沿海一带,将山林土匪海盗倭寇尽数追缉清扫,保了半边天下太平安宁。他自己也成就了震世威名。
接风宴席,我作为萧暄的一个小但是不可或缺的幕僚占据了偏远角落的一席之地。双方介绍主要幕僚时,因为全场就我一个女官,陆元帅自然多看了我几眼。陆帅这等在腥风血雨里,庙堂江湖中数十年拼杀过来的人物,私觉得远比萧暄更有震慑力多了。那简单几眼就教我觉得背上扛了巨石,直不起腰来。
萧暄虽然身份比他高,但是对他态度极其尊敬,酒尽两杯,就已自称晚辈,并且极委婉含蓄地将陆帅的功绩一通歌颂赞美。我还头一次发现萧暄竟然如此能将虚伪恶心的官样文章说得这么声情并茂诚挚动人贴切温和找不出一丝不妥的地方来。若不是宋子敬外出办事未归,我真要怀疑是他写的发言稿。
陆怀民这样的军人本身做派强硬,又兼基层出身,心里或多或少是瞧不起萧暄这样凭借出身占据高位的年轻人。只是萧暄那通马屁拍得实在是太出色,陆帅原本还有几分敷衍客套的脸也很快松懈下来,笑着敬酒回赞萧暄如何年少有为义薄云天等等。
主宾见欢,吾等陪客大松一口气,才可以放开手脚吃喝。
萧暄完全忘记了我之前告诫他的伤口还有点发炎酒要少喝的话,同陆帅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两大坛子就见了底。喝到兴头上,萧暄亲切地叫了陆帅一声怀民兄,弄得我一时还以为在点我的名。
陆怀民的年纪都可以做萧暄的爹了,所以也借着借兴笑着说,王爷啊,老夫愧受你这一个兄字,你可把我叫年轻了哦。
萧暄忙说怎么会,陆元帅这看着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也就而立之年的人嘛。
陆怀民其实很高兴,不过还是谦虚到:“王爷说笑,老夫都快半百了。此生戎马倥偬,鲜有败绩,也算慰怀。唯一遗憾,就是长子早夭,而立之年得一小女,现已十九,却是心高气傲百般挑剔,到现在还没有人家。“
我才夹起来的肉丸子掉回了碗里。
萧暄的视线越过重重人海,投向我的方向。不过我没看他。我看着碗里的肉丸排骨,还有一大堆美味可口的饭菜,却突然没了胃口。
陆怀民可能真是喝高了,看不清萧暄的脸色,继续自卖自夸,说他那位芳名叫陆之颖的女儿可是诗书女红刀枪棍法样样俱全,模样标致性情爽朗。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可以说给萧暄听。
他陆怀民以前听令于萧暄,那是因为萧暄彼时还代表朝廷,陆怀民实际上听的是朝廷的号令,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如今世事变迁,萧暄与当权赵党分庭抗拒,赵党在朝而萧暄在野,陆怀民面前无数个选择,听不听萧暄的号令,就变成多选题中的一个选项了。
要怎么让他死心塌地交出最终决策权?
最最迅速便捷的,就是结亲家。
的确,两人不论身份容貌还是资质,都十分般配。而且我赌一两银子,这陆怀民肯定早就把两人八字都找权威高人算过了。
萧暄看我,我一脸无辜地看他。
人家要嫁女儿给你,又不是给我,看我做什么?
早先喝下去的酒立刻变成醋。我低头喝茶清口。
听到萧暄呵呵笑,带着浓厚醉意的声音在说:“陆帅真是舍得。小王功败垂成都还没定数,这就放心把千金嫁来,跟着我吃苦受怕。呵呵,陆帅有心,我还怕耽搁了陆小姐呢。”
“王爷这什么话?能嫁你为妻,可是小女的福分。”陆怀民口齿含糊估计不醉也在装醉。
两个主人醉了,下面的宾客自然也非常识趣地跟着醉了。我本坐得偏,悄悄退了席。
桐儿和云香正在房里玩牌,见到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
云香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姐,听说陆元帅想把女儿嫁给王爷。”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王爷也不是头一次被人说亲了。”
桐儿说:“听说那陆小姐文武双全,十五岁起上门求亲的人就踏破门槛了。”
他们的确成功地激发了我微薄的危机感,但是我虽然心里五味杂陈,却缺乏动力。
我并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人生中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跟随大环境,做个随波逐流的泡沫。只要萧暄一天是个封疆裂土之士,我们和他之间就横着很多很多无法逾越的鸿沟。毕竟一个政治家,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要付出许多其他的东西的。
我喝了口茶,转移了话题:“药的事有消息了吗?”
桐儿摇头:“老样子,派出去的人还没回话。”
云香问:“王爷的毒不是都已经解了吗?怎么还要研制解药呢?”
我说:“他毒解了,可是我的课题却还没钻研完,这解药一日不研制出来,我心里不安。
云香嘟囔:“姐,你也别老把心思放在医药上了。王爷都快给别人抢走了。”
桐儿也发牢骚,“就是!我们小姐吃亏,没有一个门第显赫的娘家。其实根本不见得比陆小姐差。”
娘家,谢太傅家,够显赫了。可是这谱能摆出来吗?还让不让谢家人活命了?
我叹气,不打算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亲手熬好了药,算着萧暄差不多从席上退下来了,给他送过去。
越风说:“王爷还没睡,正和几位大人在说事。”
“陆元帅在吗?”
“陆元帅已经回去了。”
我端着药走进去,还没进里屋,就听到刘大人的一句话。
“王爷,陆元帅今日的提议,还望王爷慎重思量啊。”
我站住。
萧暄很清醒的声音响起:“这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还不打算娶亲。”
“王爷,”王大人说,“此事,可由不得王爷想或不想。陆怀民虽然表面示好,认了虎符,可是到底百万东军现在只听他一个号令。王爷若谋大业,就不得不借助于陆怀民!现在陆怀民有意结好,又不图裂土封王,只愿结为亲家。这姻亲正是最稳妥牢固的关系,王爷又可亲掌百万雄师,何乐而不为呢?”
萧暄有点烦躁,“我并未打算拿婚姻做交换。”
“王爷此言差矣。”李将军居然也在,“王爷不是娶郑王妃在先了吗?王爷同王妃伉俪情深,夫妻恩爱,若非王妃寿不永年,那桩婚事也是幸福美满旁人羡慕的。这陆小姐,子敬兄以前就打探过,陆怀民没有给自己女儿贴金,确实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佳人。王爷娶了她,红袖添香,夫唱妇随,又可成就一段佳话。”
李将军居然还是鸳鸯蝴蝶派的。
萧暄长笑两声,“道理都不用说了,我心里清楚。陆小姐嫁妆就是百万大军。呵呵!古往今来,多少男子为了嫁妆而娶老婆,却又能本末倒置得如此理直气壮。”
刘大人说:“王爷的心思我们都明白。您若舍不得敏姑娘,回头再纳她做侧室便是……”
哐啷一声茶杯砸碎的声音断了刘大人的话。里面一时间悄无声息。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7章
我屏住呼吸。良久,萧暄疲惫的声音传来:“今天就到这吧,各位也辛苦了,早早休息去吧。”
“明日还有阅军,王爷也早些休息了吧。”李将军很识趣地告辞。
那刘大人还不识相:“王爷,那这事……”
“明日再说。”萧暄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几位大人纷纷行礼告退。我站在屏风后,等他们都走尽了,才端着已经凉了的药走了进去。
萧暄散着头发,敞着衣服,露出雪白的里衣和一点精壮的前胸。虽然景色迷人,我却没心思欣赏。
“我把药端来了。”我说,“喝了吧,伤还有点发炎呢。”
萧暄深深注视着我,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萧暄轻声说:“我该怎么办?”
我装傻:“吃药啊,难道还要我喂?”
萧暄眼冒火光,粗鲁地端过药一饮而尽,将碗重重搁在桌子上。
我干站了一会儿,他没有要说话的样子,我撇了撇嘴说:“那我走了。”
刚转过身去,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我,把我拽了回去。我跌进他的怀里,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就走?你就什么都不说?”萧暄抓着我的手,我被他抓得很疼。
“说……说什么?”我把手挣脱出来,“我说好说歹,有用吗?”
萧暄扣住我的肩,将我整个人转过去面对他。他漆黑深遂的眼睛盯住我的眼睛。
“同我说心里话,小华。告诉我你是怎么样的?不要考虑其他,只说你最直接的想法。”
我苦笑,伸手摸上他俊美的脸,“我想,我想你要不是萧暄该多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我们能快乐。”
“那就嫁给我。”萧暄手上力气加大,急切地说,“嫁给我,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就能快乐了。”
我笑到没力气笑,他这话说得,好像炒一盘菜,放点油放点盐,起锅就能吃了这么简单。
鼻子突然有点酸,这个男人,在外运筹帷幄心思缜密高瞻远瞩世故老练,可是在内心的这个小小角落里,还单纯天真得像个孩子。
“你凡事深思熟虑,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却想得那么浅?”还是你不肯往深处想呢?
“小华……”
“你苦恼什么?”我问,“你只是苦恼我做不了你的正室?”
萧暄的脸上浮现错愕之色。
“阿暄,”我说,“我只是不肯嫁你,就已经让你这么苦恼。我若是说我不愿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那你又更该怎么办?”
我说着说着,倒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
萧暄脸上的惊愕渐渐转为愠怒,一把抓住我。
“你……”
我侧着头等他说。
可是萧暄张着嘴,半天吐不出接下来的话。
他不说,我说。这些话,当初马太守事件时就存在我肚子里了,说出来太现实太伤感情,我本来想留着以后逼不得已的时候再说的,之前有多少快乐日子就过多少,别辜负好时光,别提前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是老天不同意我这么逍遥,硬是要把矛盾提前放在我们面前,逼着我们两个开诚布公洽谈沟通,把好好的感情切割来分析清楚,弄得两手血淋淋。
我表明立场:“我是不会同别人分享你。可是我也希望你快乐。”
问题全部丢给他,我卑鄙。他接受了陆小姐,我肯定和他翻脸,他当然不会快乐;可是如果他拒绝了陆家,兵权到不了手,千秋功业溃于一朝,他肯定也不会快乐。
江山在手,美人在怀,但是爱人呢?
“你爱我吗?”
问烂了的问题,不过我提问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让人不觉得多肉麻。
萧暄也严肃认真地回答:“爱。”
我把手一摊,“瞧,真麻烦。你要是不爱,你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萧暄两手青筋暴露,受不了我在这么严肃的时刻都要耍嘴皮子。
可是不能这样怎么办?我怕我不贫嘴,会立刻哭出来。
我不肯要他娶那什么陆小姐或是任何一个其他女人,但我也不忍见他同陆家决裂功亏一篑。如果我更伟大一点,情操再高尚一点,我就该什么话都不说然后悄悄离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我这个向来比较卑鄙,自己难过也不让别人太好过,有包袱大家一起背,有麻烦两人共同解决。所以才有今天这秉烛夜话说伤心的一幕。
萧暄一脸痛楚,那是我亲手划的一刀。
良久,他才说:“我明白了。”
一字千金,夜已凉如水。
我回到自己屋子里,疲惫得就像刚下来一场马拉松,倒在床上眼皮都张不开。
云香和桐儿等着八卦,都守在我房间里不肯走,这下见我这模样,立刻噤声,悄悄出去了。
我眨了眨眼。先前宴会上丝竹悦耳酒菜飘香,月夜迷人秋风送爽,转眼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氛沉闷。似乎所有甜蜜的故事才刚开始,就有一种旧欢如梦的凋零惆怅。
我躺着,仔细感觉着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只要还活着,就要一直痛下去。
茱丽叶站在阳台上愁苦地感慨,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我以前一直嫌这台词恶心,但那只能说明我的认识还没有到达一定的境界。经典自有它被评为经典的理由。比如我现在,只觉得这句话便可概括我所有的感想。
萧暄,爱上你很容易,得到你却太难。
夜风吹进来,我脸上一片冰凉。一摸,果真全是泪。
天亮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若真的可以,我多想长睡不醒,脑袋埋在沙子里,逃避一切问题。我想萧暄在这点上肯定与我心有戚戚焉。
云香和桐儿没有我的忧愁,一是因为今天有场面恢宏气势干云的百万雄师大阅军,二是宋子敬终于回来了。
这么多事堆在一起,恐怖陆怀民也忙得没时间逼婚,萧暄可以偷得几日闲了。
桐儿她们见我没有精神,硬是拉着我去城墙上看阅军。
滚滚沙场,艳阳高照,天高地阔,旷野风长。东齐男儿血气方刚,铠精剑锐,豪迈勇猛,气吞山河。
这是我第二次看阅军,也是第二次看到萧暄乌甲红袍,高头大马,背后飘扬着鲜艳帅旗,将他衬托得丰神俊秀,气宇轩昂。碧血黄沙连陌天,旌旗卷尘烟,英雄男儿豪气万丈。
我一夜没睡好,风一吹就头痛,想必萧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头盔遮住了他的黑眼圈,人前他依旧威风凛凛挺拔于马上,而我则不得不躲在角落里避免被熟人问话。
就这么一躲,听到几个女人在八卦。
“听说燕王要娶陆家小姐了?”
“是吗?这事不是没定?”
“王爷又不是傻子,这多好的买卖啊!”
我笑,谁都知道这是桩好买卖。萧暄卖身陆家,换取问鼎天下的筹码。党内刘秀对阴丽华多好,还不是照样娶了郭圣通。
当然,萧暄不娶陆颖之因为未必就赢不了这场仗,不过多花十几二十几年罢了。到时候英雄见白头,换成他的儿子继续打江山。而且他的儿子未必是我的儿子,我才舍不得让自家孩子刀枪里讨生活呢。
我望着城下密集如云的士兵,兵器铠甲折射阳光发出鳞片一般的白光来,那骨子雄发之劲直逼云霄。我和他的儿女之情在这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而脆弱。
我曾同萧暄说,你要不争这天下,就偏安在西遥城,也活不过十年。我那个时候不想萧暄死,现在更是不想。
“可是我听说……”我听到那个女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她的同伴在笑,“得了,若是喜欢,早就收了,怎么会这么不清不楚地拖着。不过一个江湖女子,哪里比得上陆家小姐?”
“说的也是。啊,那可不正是陆家小姐?”
我一听,随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远处沙场上,一个雪白的身影。依稀只见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白衣胜雪,骑着枣红大马来到陆怀民跟前,然后轻盈矫健地翻身下马行礼。
“果真是陆小姐呢。”
“到底是簪璎世家的豪门闺秀。说是她还训练了一支女儿军。”
“哦?女人也打仗?”
“好像是负责后勤运输什么的。总之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王爷可是好福气。”
我转过身去,悄悄离开了人群。
云香连影子都不见了,八成去找宋子敬去了。女大真是不中留,宋子敬冲她温柔笑笑,她的魂就没有了。鸣玉公子固然好,满腹珠玑儒雅英俊风度翩翩,可宋子敬清高得犹如天边一朵云,从来不肯为谁停留下来,那么的不切实际,我看她注定了要伤心的。
自己的小院子很静,我适应了刚才热闹的耳朵里还余留着一片轰隆声,在大脑里不停回想。上帝造人时偷工减料,没有给耳朵安上一个开关,于是人类凭空多出来许多烦恼。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面临把握不住的爱情的女子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悲哀在心里酝酿,再由心脏通过血液把这感受输送到身体每个角落里。
“小华。”宋子敬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宋子敬走进来,风尘仆仆。
我笑了一下,“外面太闹了。你这一路顺利吗?”
“挺好的。”宋子敬说,“青娘已经回到了朱山王身边。”
“那真好。”我诚心道。有情人终成成眷属,真好。人家朱山王也是明言了只愿意要她一个的。
宋子敬背着手走过来,看了我半晌,说:“我有点担心你。”
我噗嗤笑,很勉强,很苦涩。
“担心我什么?我有吃有喝有工作的。”
宋子敬摇了摇头,“小华,王爷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冷笑,“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握六合而制宇内,执扑敲而鞭笞天下,多娶几个老婆,根本不在话下。我的苦恼本来就应该只是我的,他都是被我拖累的。”
宋子敬说:“你别说气话,我也不是来教育你的。男女之事,没有对错,只讲情愿。你不情愿,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你来找我,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宋子敬苦笑,“只是,我会支持王爷同意这门婚事。”
我冷眼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怨怼,几分薄凉。他是来找我表态的。
宋子敬是个完美的下属和助手,他自然会选上司朝着最正确有利的方向走。政治和战争是容不下半点情长的。
我别过头,看着檐下一盆开到极至就要凋身的菊花,脉脉无语。
宋子敬说:“王爷也是人,他终会有顶不住的一天,那个时候,即使不是陆小姐,也会是张小姐,王小姐,名门闺秀多的是。他为了权衡各种不同的利益,就需要握住那些送上来的筹码。小华,到时候,你就是谢小姐,代表了谢家,和那些女子一样,被放在天平上衡量比较。那时候你们的感情还会单纯如初吗?也许,他一生只爱你一人,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娶你一人。”
我突然有点恨宋子敬,他做得比我还绝,把什么都从我的角度讲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不需要别人说给我听,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我不想听到别人说。
宋子敬走过来,“小华,你自己好好斟酌吧。”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我跌坐在榻上,把脸埋进手里。
之后一连十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萧暄。越风每日来我这里取药,跟我说,王爷忙。
我漫不经心,只顾做自己的事,渐渐的,越风也不同我解释了。
为东军士兵检查身体一事,也让我忙得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
萧暄即将娶陆颖之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同萧暄的关系,虽然低调,但是有心人还是看得出端倪,这下就跑到我这里来看热闹。
不过我可不是柔弱无依任人欺凌之辈,拿我当笑话看,那就得付出看笑话的代价。于是免费赠予腹泻生痘长斑秃顶皮肤骚痒等各种药粉,让他们充分享受到谢家药房一日游的乐趣。最后也顺便给那位提议让我做侧室的刘大人下了一点通气散,让他跑了一宿的厕所。
真是的,我长得很像小老婆吗?
几番下来,虽然把人全得罪光,但是耳根彻底清静了,多日来积压的抑郁之气也得以发泄出去。
秋天已经很凉,可是我从军营体检队伍里奋斗了一天回来,还是满身是汗,一脸风尘,狼狈不堪。
刚回到医署,就见手下一干副手干事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哗啦一下把我围住。
我吓一跳,“出什么事了?”
我的得力助手海棠拉着我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人上门来了。”
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上门来撒野?
海棠说:“是陆小姐,她说要来看看,到处走,甚至还要进你的药房,我们可是拦都拦不住……”
我脸色一变。
我的药房,非请勿入,这是明文规定。即使是萧暄本人都严格遵守,我不同意他就得在门外站着。这陆颖之哪里来的泼天的胆子?
一个助手冷哼道:“怕是故意这么干的!”
我派开众人,先去把那位陆小姐请出我的药房才是。
众人簇拥着我来到药房前,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亲兵,见到这阵势,直觉就摸上腰间的配剑。
我没好气,医署女人多,看热闹是天分,赶都赶不走,有什么办法?
我去推门,两个士兵唰地把剑一拔,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这是干吗?进自己房子都不行了?
海棠性子火爆,立刻大叫:“你们要干吗?闯了我们姑娘的药房不说,还要杀人吗?”
这丫头嗓门大,一通喊下来,两个士兵尴尬地收回了剑。
“姑娘言重了。”屋里传出一阵悦耳的声音来,“我的士兵不认识敏姑娘,一时护主心切,才有所冒犯。我这就代他俩向敏姑娘赔个不是。”
说着,门打开来,一位个子挑高衣裳华丽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仆妇。
我微仰着头看过去。
陆颖之是个美人。鹅蛋脸,肌肤白皙如羊脂凝玉,鼻梁挺直,秀眉带着英气,双目明亮如星,红唇丰满鲜艳。她今天一身红衣,乌黑头发高束,插着一支碧玉簪,竟是男儿打扮。
的确是个艳若桃李又英姿飒爽的美人。
我笑了笑,“陆小姐。”
“敏姑娘。”陆颖之笑得很亲切。只是我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失望与不屑。
陆颖之说:“我早就听父亲说姑娘您为军士操劳的事,我一直想见你一面,好当面领略一下慈手医圣的风范。”
“惭愧。”我把一缕松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朵后,“大仓促,没有什么准备,让陆小姐见笑了。”
“怎么会?”陆颖之笑着说,“我刚才还看了姑娘的药房,可真是琳琅满目无奇不有,姑娘真是好才学啊。说起来,我一直对医学颇感兴趣,姑娘可否考虑收我为徒呢?”
我劳累了一天,又渴又饿,只等打发了她就好去洗澡吃饭,没心思多罗嗦。
“陆小姐说笑了。我徒有虚名,其实才疏学浅,没什么可教的。”
陆颖之身后的老妈子立刻不悦地皱了皱眉。
我才对她俩没有好脸色。你就要抢我的男人了,我还对你赔笑脸,我还没圣母到这地步。
陆颖之尴尬地笑,打圆场:“看来敏姑娘收徒弟很严格呢。”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没心情应酬。
“陆小姐,我不是不收徒弟,而是您身份太高,我收不起。还有,我这人有条小规矩,不欢迎外人随意进出我的药房。所以还请陆小姐移步。”
陆颖之一愣,她身后的老妈子已经跳了出来。
“放肆!有你这么对我们小姐说话的吗?我家小姐看得起你才来结交,你别自视甚高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许嬷嬷!”陆颖之轻喝一声。下人这样嚷嚷,她也很没面子。
我侧过身去,恭敬地打算把陆颖之请走。
她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敏姑娘,我以后注意。”
“没事。”没以后了,最好再不见你。我这人小肚鸡肠很记仇,即使你最终没抢走我的男人,我也不会同你化干戈为玉帛。
陆颖之走过我身边,突然踩着一块松砖,身子晃了晃,我顺手扶了她一把。她客气地道过谢,带着家丁姗姗离去。
结果当日晚上,萧暄就上门来。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8章
结果当日晚上,萧暄就上门来。萧王爷一袭苍青色朴素衣衫,腰束银灰云纹带,身材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不喜欢学时下年轻人把头发垂下来,而是全都高束,用一根古朴的白玉簪插着。那还是我逛街时买来送他的,不值很多银子,他却常常戴着。
如此浊世翩翩佳公子莅临寒舍,我正穿着里衣在剔牙。
我俩对望,然后萧暄转身,我滚回屋里换衣服。
忙了好一通,才把萧王爷请进了屋。
“我这晚上只有果汁和白开水。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暄选择喝橙子汁,“孙先生都仔细看过,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哦。”我也坐下。
萧暄喝了几口果汁,说:“今天陆颖之回去后就上吐下泻。”
我手一抖,水洒了一点出来。
萧暄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
我说:“我才不屑干这事!”
“当然不是你。”萧暄说。
“但是别人都以为是我!”我摔开杯子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
萧暄叹气:“大夫看了,说是吃错了东西。陆颖之身边的佣人一口咬定自家小姐没有吃东西,又说你碰过她。”
我猛地转过身来,冷笑道:“我若能这么厉害,早就下毒药了!”
“小华,”萧暄站起来想拉我。
“别碰我!”我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怎么?你这就来兴师问罪了?陆怀民要把我怎么样?打下监狱严刑拷打?啊?燕王爷?”
萧暄面色灰白,双眼如寒潭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凛冽怒气。
“你不信我?”他低声怒吼。
我打了一个哆嗦。
“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直着脖子叫回去,“陆怀民给你气受了,你就来找我的茬儿?”
“我说了我相信你没做!”
我冷笑,“你可真信任我?也许真是我干的呢?杀人要偿命,不划算,那我就让她小病一下好了。”
萧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眼里一片无奈和痛楚。
“你不会这么做。”他坚定地说,“我了解你,你绝对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我哼道,“她无辜,干嘛带着悍妇闯我药房?”
萧暄无奈道:“这婚事是她爹的主意。她那也不过是不想和你把关系弄得太僵。”
我一股怒火烧到头顶,“这才几天就开始为她说话了?她要不想嫁你,就该回家寻死觅活威胁她爹去,而不是假惺惺跑我这里来摇橄榄枝。告诉你,我是女人,女人心里想什么,我比你清楚一万倍!”
萧暄忽然笑了,“你这醋吃得好凶。”
我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没用,萧暄,你这抬已经没用了。”
以往有口角,不是他就是我,开个小玩笑退让一步,顿时海阔天空。但是这次已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同他的关系已经敲响了警钟。
柳小姐、马小姐,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从来不放眼里,可是这陆颖之却是劲敌。谦让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但是是用来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的,而不是在情场给情敌让位的。
萧暄为难地叹息:“小华,我是不清楚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清楚,我心里,”他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这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
永远?
我当场就想立刻反驳他一万三千字的论天下无永远,可是还是忍住了。他说得那么真切,我也相信他说的每个字,那么,我的醋火也该有个限度,当收便收吧。
真是忍得气血翻涌,难怪那些武林高手临时住手收功都会喷一口血出来,原来不是夸张煽情。
我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陆老爷子怎么说?”
萧暄说:“陆怀民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希望你能去给陆颖之看看病。”
我扬扬眉。看病?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皆大欢喜,两军共欢。萧暄还需要陆怀民的支持,所以不得不折腰装孙子。我不能帮他也就罢了,还给他惹麻烦。不论是不是无辜,他都两面为难不好做人。
心高气傲如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陆怀民对他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让一个指挥千军的王爷被我指着鼻子骂,够惊世骇俗的了。
不过是去看一个病人而已。我叹息。
陆颖之已经睡了,不过有点发烧。布置得素雅高贵的闺房,红纱帐低垂,香薰袅袅,睡眠中的陆小姐脸上带着红晕,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我同陆夫人说:“脉相很稳,没事了。睡一觉调理一下就好。”
陆夫人很年轻,是后妈,听了对我不住道谢。
我轻轻走了出来。
院子有人。高大魁梧,两鬓斑白,英武不凡。
陆老爷子。
陆怀民背对着我,正在拭剑。轻细专注,犹如对待至宝。
他喃喃自语:“人总有几样珍藏的心爱之物。有人爱字画,有人爱美酒,而老夫心中至宝,便是小女。手中这宝剑陪伴我冲锋杀敌二十年,乃是颖之她娘的嫁妆。我早已发誓,若有人胆敢伤害颖之半分,定叫他血洗宝剑来偿还。”
我站在他背后五米远,清楚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汹汹杀气,那柄剑在幽暗中只散发出冰冷幽森的白光,激得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咬紧牙关,对陆怀民无声行礼,然后袖手而去。
我走得很快,到后面几乎是跑的。哐啷一脚踹开门,没理迎出来的云香和桐儿,我一头扎进被子里。
牙齿咬得太紧,咬肌发酸,眼泪不争气地冲了上来。
心里难受,像是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我在黑暗和晕旋中拼命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将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使劲摇我,喊我的名字。然后一股热流从胸前涌进来,顺着经脉游走。
我喘过气来,很快出了一身汗。
扶着我的人松开运气的手,然后将我紧紧抱住,把我整个人都紧箍在怀里。
我们两个人都在发抖,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吻细细落在头发上,额头上,鼻尖上,我伏在那人怀里深深呼吸。
良久,萧暄问:“好点了吗?怎么了?”
“没事,跑得急了点。”我应了一声。
“王爷?”越风在外面叫。
我身射性地把萧暄搂住,觉得自己这时候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萧暄一愣,立刻搂紧我,柔声安慰:“没事。我不走,我陪着你。”
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浅浅熏香的气息。
“他……陆怀民,对你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温柔而关切地注视着我。话说回来,他的确瘦多了,也黑多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真的?”萧暄有点不放心。
“当然没事了。”我冲他努力笑了笑。
萧暄疑惑地看了我好久,才慢慢放下心来。他抱住我,脸颊贴着我发顶。
“王爷?”越风又叫了一声。
萧暄皱着眉,手把我抱得更紧。
我无奈,推了推他的手,“你去忙吧。”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轻笑,“你忙你的事吧,早点休息。”
萧暄放心下来,伸手轻拂了一下我的头发,俯身在我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你早点休息吧。”
我微笑着,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带着一阵浅浅的风。
我慢慢倒回床上,眼睛一片酸涩,觉得烛光刺眼,不由抬起手遮在脸上。
陆颖之本来就是吃坏肚子,调理过后,没过几日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
云香说,那陆颖之仗着父亲的关系,这几日一直紧粘在萧暄身边,进进出出,毫不避讳。
桐儿更气道,偏偏别人还说她能为王爷出谋划策,把她夸得像个神仙一样!这帮人,我们小姐鞠躬尽瘁时,他们的舌头都还没长出来吗?
“算了。”我打了个呵欠,继续磨药,“他们说他们的,你们别去凑热闹就好。”
陆颖之可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她是将帅之女,幼承庭训,精明从容,十作般武艺样样俱全。最最主要,她有一个势力雄厚的好父亲。
爱情是让不来的,我倒是想和她争,可是我有资本吗?而且宋子敬说得对,没有陆小姐,也有什么张小姐王小姐,我面对的是一整个阶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现在谁再和我说陆颖之自己不愿意嫁萧暄,我自己砍脑袋给他当凳子坐。萧暄回避婚事,陆颖之就主动追缠上去,到处营造流言。当流言流传一千遍,自然就成了事实,生米也就成了熟饭。她要不想嫁萧暄,她干嘛那么勤奋?
云香和我手下的医护人员同仇敌忾,结成同盟,而且大概为了激励我的斗志,天天把陆小姐的最新动向汇报给我,标准的狗仔队架势。
陆小姐陪王爷练兵,和某位少将过了招,王爷大为赞赏;陆小姐做了一首诗赞美士兵勇猛杀敌,王爷连声称好;陆小姐向王爷推荐了许多年轻俊才,王爷喜出望外。陆小姐长,陆小姐短。
陆颖之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当初柳明珠也缠着萧暄,哭哭啼啼春花秋月,萧暄避之如大麻风。陆颖之就很清楚萧暄喜好,武能提枪上马,文也能吟诗作对,爽朗干练,从容大体,这才衬得了萧暄的气度。
我冷眼看着,萧暄,看你打算怎么办?
这桩八卦倒是让医署里的女人们充分活跃了起来,用以打发战前闲散的时间。我身不由己做了一回花边人物,这滋味不好受。
早先说过,我是个小人,自己不爽也不让别人快乐,于是吩咐下去:未雨绸缪,伤药库存需达到原先三倍。众人哀号阵阵叫苦连天,都扎进药房做苦工,终于再没了精力说长道短。
我喜气洋洋地巡视药房慰问劳动人民:同志们辛苦了,我们现在的辛苦,换来的是士兵们将来能回家与亲人团圆,这是多么伟大的举动啊。让我们共同努力,将最好的药送给我们最亲爱的人吧!
众人嗷嗷叫。
我在医署吃了晚饭才回家,灯下,清秀小佳人正在缝衣服。
“谁的衣服?”我问云香,“别又是郑文浩的吧?”
云香双颊红晕,点了点头。
我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总见你三天两头,不是帮他缝衣服,就是帮他做鞋子。”
云香咬了咬下唇,说:“他缠得我没办法嘛。再说了,他身边的确没人能帮他做针线的。”
我倒在床上发懒,“你最近倒同他走得近了。”
云香脸通红,“别胡说!”
我笑,“说又怎么了?许我被人说,就不许我说人?”
“我可没说你!”云香急了,“他们在外面说你骄蛮清高,我都还同他们吵过架呢。”
“诶?”我坐起来,“外面都把我传得这么坏了?”
“可不是吗?”云香气得两眼水雾,“姐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忙,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她们还这么说你!”
我急忙安抚她,“她们?都是太太小姐们吧?我救的都是士兵的命,那些女人又没受过我的恩惠,嘴碎一下也是正常的。咱们左耳进,右耳出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云香气呼呼地把手头衣服一摔,站起来,“我就是不服气。我一路跟着你从京都走到现在这地步,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委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到底也是堂堂谢——”
我赶忙捂住她的嘴,“我的二小姐,十条街都听得到你的声音了!”
云香不甘心,真的哭了起来。
我啼笑皆非,“我有那么惨吗?我又没跟着冲锋陷阵的,两年下来,事业男人都有了。好吧好吧,现在男人告危。这有什么办法?陆颖之太厉害了,她有个能上天入地的老子呢。”
云香一听我提就来气,“王爷都不帮着你!”
“他?”我苦笑,“他自顾不暇呢?陆老爷子老当益壮,可不是好应付的主。”
云香恨恨道:“姐,你太好欺负了!”
“可不是吗?”我躺在床上,自嘲而笑。
“王爷会为你放弃江山吗?”云香突然问。
我一愣,随即在床上笑得打滚,眼泪都笑出来。这孩子实在太天真可爱了。
可是一阵大笑结束,余留下来的只有绵长的悲凉。
而就在女人们还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这桩八卦中时,最终的战役提前爆发了。
我押送新制好的药入仓库,看到军营里的士兵竟都整装待发。秣兵厉马,为了什么?
“演习吗?”
“不是。”士兵回答,“三十万赵军压境了。”
赵军垂死挣扎,想在最后时刻先发制人,谋求最后一丝胜利的希望。
或者其他?
我去见萧暄。还在几层门槛外,就给一个陌生的小兵拦了下来,问我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还有,这几层关卡是啥时候冒出来的?
小兵说:“陆元帅下令重新整顿警备,各处增设关卡,加紧巡逻……”
“好好好。”我打断他的话,“我求见王爷,还望小哥帮忙通报。”
“王爷怎么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的?得先递名帖,然后会通知你时间。”小兵拽得很。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叫越风出来,我同他说。”
“越侍卫?他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小兵鄙夷地看着我,“我说姑娘,你没事就回去吧。什么人都接见,王爷还不累死。”
我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这个萧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转身之际,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响起:“敏姑娘留步!”
陆颖之?
陆小姐穿着一身改良过的女军装,风姿飒爽地朝我走过来,漂亮的脸上是真切动人的笑。
“敏姑娘别介意,这小兵有眼无珠不认得。”
可是小兵显然认识她,立刻立正敬礼:“陆小姐。”
我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艰难地笑了笑。
陆颖之亲切地同我说:“姑娘是想见王爷吧。王爷刚午睡,要不你等半个时辰再来,或者我陪你转一转?”
流利顺畅的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俨然已是这府邸里半个女主人一般。
我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不用了。”我低头没看她的笑脸,“我只是想问问,要打仗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陆颖之说,“敏姑娘你关心王爷这份心意难得,只是军机大事我们不能随便同外人说。所以,还请姑娘谅解……”
我忍不住皱眉。外人?
陆颖之的笑容非常刺目。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还是遮不去眼里的得意洋洋。
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敏姑娘,王爷有请!”越风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转过身去,陆颖之依旧笑着,一脸纯良无辜。
萧暄在书房,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
我已经有六、七天没见着他,现在一看,人又瘦了几分,可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宝剑脱鞘的锋利,像是潜伏黑夜终于要一击的猛兽一般。
最后的战役要来临了吗?
我痴痴看着,萧暄已经抬起了头,冲我笑,“看什么看呆了?喂?”
我微红了脸,结巴地说:“那个……要打仗了?”
萧暄严肃地点点头,“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消息。皇上……还不知道怎么样?”
啊?
“皇上不行了?”
萧暄面色如水,紧抿着嘴唇。他担心焦急时就是这副样子。
“这一战已是迫眉睫。”萧暄说,“我们已是胜利在握,唯一担心的是……”
“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我问。
“倒也令不了。”萧暄冷笑,“虽然皇上身边有忠心护主的人,可是赵家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怕是最后来个玉石俱焚。”
“不过你来得正好,”萧暄说,“我早已派出亲卫潜伏进京都守护在皇上身边,那边把皇上最近的脉相呈递了进来。你来看看,想点法子。”
我接过厚厚一叠纸,一张一张仔细看。
这皇上怕是有高血压,冠心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要我看,基本上是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样?”萧暄担忧地看着我。
“我开方子。”我说,“不过说实话,情况很不好。”
萧暄咬紧牙关,眼里有怒海,也有深深的担忧。
“大哥……”
我不禁轻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别心急,你急不得。我尽力,一定让他坚持下去,好不好?”
他松开拳头,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来。
萧暄恢复平静,说:“这次出征,陆颖之会跟着我。”
我一僵,什么都没说。
“我是不赞成一个女孩子上战场的,偏偏她爹坚持要带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萧暄轻哼了一声,“她有陆家保护,我倒担心你。”
“我在后方呢。”我说。
“这一战,关系成败。”
我微笑,“你总是会赢的。”
“万一……”
我打断他的话,“那也是万中之一。老和尚说过我很旺你呢,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输的。”
“老和尚说过这样的话?”萧暄疑惑。
我挤眼睛,“当然!”
萧暄笑,忽然伸手搂住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脑袋也搭下来。真重啊。
“小华,”萧暄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我真累啊。”
我心里发酸,安慰他,“就快了。等打进了京,一切都好了。”
萧暄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不同意。也是,打了江山,还要治江山呢。谈何容易?
我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是他选的,我尽量陪他走,只能这样而已。
走出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陆颖之,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里端的茶都没热气了。
看到我,她眼里的担忧迅速藏了起来,脸上挂起客套的笑容。
我不及她八面玲珑,只点点头便离去。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49章
那年天暖,寒露过后,太阳依旧和煦。燕军借着这个好时节,敲响了战鼓。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赵党纠结所有最后的势力进行最终的反抗,临死一博是前所未有的顽固。燕军花费了沉重的代价才撕裂了他们的防线,将整个赵营一分为二。萧暄率领着北军,陆怀民率领着东军,分别包围对抗。
我率领着医疗队的精英小组每日往返于战场和后方,营救抢治伤员。既然不能陪同在萧暄身边,那就应该帮他营造一个无须忧虑牵挂的后方。
前方传来的消息,一直都还算比较振奋人心的。随着赵军的步步溃败,医疗队一直随着大军向京师推进。敌军的失误,对方将领的临阵倒戈,民怨沸腾下的人心所向,无一不在告诉我们胜利在望的消息。每次胜仗的消息都是我们一身污血汗流满面时最大的安慰。
但是在传来的消息里,也有不少陆颖之的事迹。兵分两阵后,她就一直跟在萧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杀敌。
我虽同她有芥蒂,但是听闻这事,对她也不是不敬佩的。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古代女子,能做到这地步,实在相当不易。她的确是女中豪杰。
天气终于转冷,我白天都在病区里救治伤员,夜来又要写大量书面文件整理伤兵资料病历,忙得吃饭都没时间,更别说同萧暄见上一面。
忙也有忙的好,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就不用老惦记着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不打仗的时候,是在开会还是在看地图,是在吃饭还是在休息。而陆颖之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
入夜很冷,大概已经下了零度。帐篷里的火炉让人搬去病房了,我多穿了一件衣服,伏案狂书。新来几十名伤员,游击中受的伤,都中了毒,花了我大半天才全部收拾清楚。其中三个伤得太重,我担心他们过不了今晚。
在手上呵了一口气,跺了跺冻得快没知觉的脚。虽然医疗队条件比较简陋,但已经比前线将士们好多了。
“姑娘还没睡?”海棠看到光,走进来。
“快把帘子放下,冷死了。”外面一阵风灌进来。
“又把火炉拿去病房了?”海棠不大高兴,“你也是的,何必呢?”
我笑笑,“总不能让士兵冻着。”
海棠抱怨:“军需每次分到我们这里时,都只有剩货了。”
“前线才是主要的,照顾他们应该嘛。”
海棠叹气,“这仗早点打完吧。让我们王爷早点把你娶回家吧。”
“胡扯什么呢?”我笑骂。
海棠使眼色给我,“你才是正主,可别让那姓陆的小娘们抢尽风光。她能舞刀枪,咱们也能救死扶伤,又不比她差。”
我扶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就知道你不爱听。”海棠没趣,“我值夜去了。”
她的确一片好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舒服了很我。的确,我不比人差。只是感情上竞争又不是比工作能力。
叹口气,继续低头书写。库里有好几味药告缺,明日还得差人去采购。
帘子又被掀开,风又灌了进来。
我没好气,“你又忘了什么?”
来人不说话。我抬起头,看到萧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简便的青衫衬得他修长挺拔,他深邃的眼睛里带着奇异的柔情,注视着我,像一片海水将我包容住。
“你怎么来了?”来这里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军营呢。
萧暄站在我面前,说:“实在是想你了,就来了。”
我耳朵发热,“好肉麻。”然后低头笑了。
萧暄也低沉地笑着,张开手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呼吸。我的头开始发晕
“想我吗?”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中了蛊般点着头。
耳边的男人轻笑,拥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一声叹息。
“真好。”萧暄把脑袋埋在我肩头,“见到你,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当然,在我这里,他才可以放下架子,放下责任,放下一切,随心随欲,无所顾及。但是在我这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做萧暄的男人而已。
“他们都当我是王爷,是领袖,是希望,是未来的明君英主。只有你当我是一个男人。”
我很想说,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一个普通男人吧?你显然不能,你终将要回去做你的领袖、希望、明君英主的。
我的萧暄啊。
我靠在他肩上叹息。
“你这阵子好吗?”我问。
“很顺利。”萧暄面露喜悦之色,“你也是,怎么都没想到来看看我?”
我只笑。我的确有去主动找他,可是一连三次都是远远就被拦下,好说歹说,都不放我进去。陆颖之跑马圈地速度敏捷,这么快就把人划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她聪明,不需要间离,只需要让我们长久分开,给她足够时间和萧暄相处就够了。
我看着萧暄等待答复的脸,话堵在喉咙里。
算了,难得时间相处,不要浪费在发牢骚上。
萧暄抚着我的脸,轻皱眉,“你瘦了好多。”
“衣服穿得多而已。”我轻松地笑。
萧暄环视四周,眉头皱得更加紧,“这里怎么这么冷,你没烤火?怎么都没人伺候?”
“你小声点!”我拉住他,“王爷,这里不是你的王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火和人手都拨到病房去了。我都能忍,你又忍不了?”
“谁说我忍不了?”萧暄瞪我一眼,握住我的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了!”
我贴上去,“那你给我暖和就行了嘛。”
我总同他嬉笑怒骂,甚少撒娇,结果发现这招非常好用,是男人都吃这套。萧暄立刻化怒为喜,将我的手揣他怀里捂着,又把我抱住。
我觉得好玩,手在他衣服里乱摸,他被我弄得直发抖,轻喝:“别乱来!小心我揍你!”
“你舍得吗?”我哈他痒痒。
萧暄低喝一声,猛地将我扑倒在榻上。
我被他压着,他英俊的脸就在我的上方,我清晰感觉到他身上传递来的热量。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萧暄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浅笑和温情,倒映着我发愣的表情。他俯身低下头来。
外面突然传来两声咳嗽。
好像是……越风?
萧暄一脸黑线地爬起来,我也红着脸跟着爬起来,整了整衣服。
偷偷看他,他脸上清楚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我闷笑。
“王爷,有军报。”越风尴尬的声音响起。
萧暄恼火,又不得不去。
“去吧,去吧。”我无奈地笑,推他。
真是遗憾,最近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处不了一柱香,就得把人往外送。
萧暄满腹不爽地走到帘子前,突然转过身,大步跨回我面前,一把捞过我,重重地吻在唇上。我给他这股狠劲懵住了,傻傻地由他放肆,被抓得生疼也不挣扎。
终于等他放开我,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他却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把帘子一撩,疾步走了出去。
我摸着肿痛的嘴唇愣了老半天,脸上滚烫,心里却是灌满了蜜一般。
可是当晚后半夜就出了大事。
云香几乎是跌进帐来,喊:“姐!你救救文浩!”
小郑?
“他受伤了?在哪里?”我自床上跳起来。
“不是!”云香猛摇头,“军里情报泄露,我们有分队受袭损失惨重,查出来问题出在文浩身上。现在大家都以为……以为是他出卖的情报!”
这怎么可能?我都有可能因为男女问题和萧暄闹翻脸,可小郑这孩子对萧暄绝对是忠心不二的。
我抱着闯帐的决心去找萧暄,出乎我意料的,这次层层关卡却宽松地放我通过。我不及多想就冲到众人聚集的帅帐之前。
火把熊熊燃烧,让这一方地方照得通明。几乎所有高层都在,而郑文浩正反手被绑着跪在萧暄面前,他衣服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萧暄站在他面前,负手而立,火光阴影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看到陆颖之站在萧暄身后不远。她看到我,居然还有心思微笑了一下。
宋子敬在说:“王爷,此事应当慎重。我有信心,文浩不会这么做。”
众将领连声附和。小郑这些年来在萧暄身前马后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疑有他。我见状,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萧暄面沉如水,问:“那东西,真的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宋子敬有点为难,也不得不点头说:“是。就夹在他腰带内里子里。”
郑文浩抿紧了唇,脸色苍白。
萧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身体绷紧,声音压得极厚重,“文浩,我要听你解释。你只管说,我和诸位将军都听着。”
郑文浩把牙关咬得咯咯响,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一个面目陌生的将领突然说,“自己身上的东西,哪里有不清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宋子敬很维护郑文浩,“郑少将日常器具衣物,也会经过他人之手。他又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若有人有心陷害放在他衣服里,想必一时也不会发现。”
众人点头,萧暄的神色也轻松了一点,吩咐道:“那就传他的校尉来问问。”
很快,那两名小校被带到跟前。
宋子敬沉声问了话。那两名小校显然惊疑又担忧自家少将,可是萧暄治军极严,他们也无法袒护什么,只好如实回答,说他们收拾整理少将衣服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萧暄神色又凝重起来,问:“平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动他的东西?”
两个小兵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一个说:“平日就我们两个在料理少将起居。不过……”
众人皆凝神倾听。
只听那小兵说:“不过少将衣服若有破损,都不让我们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萧暄不耐烦。
我已觉得通体冰凉,一个不好的感觉猛地窜上心头。
那小兵说:“而是拿去托一位叫云香的姑娘给缝补。”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云香不过是我身边的人,这里几乎没人认识她。但是宋子敬和萧暄的目光却是在第一时刻越过遥远距离投在我的身上。我虽站在阴影里,却犹如暴露在聚光灯下一般。
这,这是……
只听陆颖之提议:“不如请那云香姑娘再来问问。她不是敏姑娘的妹妹吗?”
萧暄的额角上暴起青筋。
“敏姑娘,你来了正好,刚说到你呢!”身边有人将我认了出来。火光立刻照在我身上。
有人要来带我过去,我下意识抬手回避。一个人影闪至我身前。
陆颖之挽住我的手,“姑娘请随我来。”
我身不由已被她拉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近一步,就感觉身上冷了一分。待走到萧暄身前,已经浑身僵硬。萧暄浑身散发着冰冷之意,目光盯着陆颖之,几乎将她撕碎成千万片。
宋子敬亦恼怒地狠狠扫了陆颖之一眼,转过来对我细声说:“这事不关你,我只问问,你知道吗?”
我怔怔说:“我……知道。”
“云香为文浩补衣服?”
我努力笑了笑,说:“谁都知道文浩这小子喜欢我们家云香,死皮赖脸要她给补衣服。不过是小伙子追求姑娘罢了,也没什么。”
萧暄腮帮紧咬。我对上他,深深注视。
宋子敬斟酌了片刻,才说:“那恐怕……”
“找我是吗?”云香走出人群。
我心里叫,完了!宋子敬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郑文浩瞪大了眼睛,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又被旁人按住。
云香瘦小的身影同四周高大魁梧的武将们一比,更是瘦弱得可怜。可是她的腰却挺得笔直,步履坚定走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与无畏。
“我是帮郑小将缝补过衣服。我……”云香幽幽看我一眼,似乎下了决心,说,“是我把情报夹在里面的。”
“云香!”小郑大吼一声,挣脱束缚跳起来,满脸通红,青筋暴露。两个士兵连忙扑过去将他拉住。整片场地都炸开来。
我只觉得一阵天晕地转,站不稳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暄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扶住,一把拉过去,大半个身子挡我前面。
宋子敬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声音却出奇的平和,说:“你说你放的情报。那我问你,你是如何得到情报,又要将情报传递给何人?”
对啊!云香活动范围有限,都呆在房间里,她怎么弄情报?
云香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却怎么都说不出个理由来。
宋子敬等了她片刻,转身对萧暄说:“王爷,此事复杂,不是一时审得清。还请王爷下旨将相关人等暂时关押起来,择日再审。”
萧暄就等他这句,随即点了点头。
陆颖之突然说:“王爷,决战在即,若没有了郑少将,那谁来领右翼第三军?”
郑文浩听闻,突然恨恨地抬头瞪住陆颖之。
萧暄眼神如刀般地扫向陆颖之,其间寒意简直滴水成冰。陆颖之也有点怯意,低下头。
郑文浩出了这样的事,郑家人暂时不能用了,那剩下的呢?
萧暄冷冰冰的问:“那你说呢?”
陆颖之露出忐忑之色,轻轻打了一个哆嗦,可还是坚持说:“我推荐邱老将军。”
萧暄面色稍微缓和,扬声道:“邱老将军可在?”
一位年过半百,面色红润的老将军步出列。萧暄当着众人的面将右翼三军交到他麾下。郑文浩本来紧张担忧,听了这决定,也放松下来,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
宋子敬招了招手,属下将郑文浩押起,他自己则亲自过来,要带走云香。
云香这才知道害怕,喊我:“姐!姐!”
我急得要哭出来,扑过去抓住她的手不放。
“小华,你松一下。”萧暄拉着我,在我耳边说,“没事的,查清了就放她回来。子敬会照顾好她的。”
我不甘心,却又没有一点办法,只有看宋子敬亲自扣着云香的手,将她带走了。
众人逐渐散去,陆颖之看了看我和萧暄,笑了笑,也走了。我忽略了很久,这个时候是真的很想扑上去撕了她那张虚伪的脸。心里这么一想,手下使劲,指甲全都掐进肉里。
萧暄说:“那个……”
“怎么?你还要为她辩解?”我火冒三丈。
“不是的。”萧暄很艰难地说,“你手轻点,哎呀呀!”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掐的是他的手,“难怪不疼啊。”
萧暄捧着伤手欲哭无泪。
我终于揪着他的衣服慌张道:“他们会怎么样?这是不是陆家对云香下的圈套?”
萧暄安抚我道:“陆家对付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可云香是我妹妹,而我是谢家人!”
“你是说陆家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们知道了?”我望着萧暄,他也望着我。
萧暄说:“这事发生得太突然,现在瞎揣测也没用。”虽然他也很烦躁疲倦,还是先劝我,“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事我会查仔细,绝不冤枉人。但是,也绝不让那一千名弟兄这么白白死了。”
他话里的狠辣决然让我打了一个寒战,心里的忐忑不安,却是扩展得更加大了。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0章
那日晚回去,就开始发烧。本来以为是太累了,又受惊受凉,没想到病来汹涌,度数烧到很高,徘徊不降。迷糊中察觉桐儿在我床边唉声叹气,我问她云香呢?她哭着说都三天了还没放回来。又说我这病怎么老不好她很担心。
我安慰她说没事,又问她外面怎么样了。
桐儿说仗又打起来了,王爷说既然情报遗失就应该先下手为强什么的。她托人转告王爷说我病了,可是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苦笑,怕是陆颖之又拦下来了。即便她不拦,战事紧急,萧暄也没办法分身来看我的。
“算了。”我有气无力道,“我这病没事,烧过了就好。”
桐儿说:“海棠姐姐给你打了脉,说你脉象怪呢。”
我心一惊,嘴里说:“海棠那丫头,懂什么脉,别听她瞎说。”
“可是……”
“你连我都不信了?”
桐儿无法,只得不停给我擦身降温。
次日我温度稍微退了点,转成低烧,可是全身乏力,一起床就头朝地,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我赶紧口述了方子熬成药,吃下去,效果似乎也不大,人还晕,反倒吃不下饭了。
这日只听到前方战事激烈,王爷坐镇指挥,各将军勇猛克敌这样的官方消息。云香还是没回来,宋子敬更是连影子都找不到。
夜半烧得迷糊了,我就会做梦,感觉像真的一样。
似乎有人就坐在我床边,我可以感觉得到那人身上铠甲的冰冷,那带着血腥味的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常年握剑的手生着茧,摸着我的脸,粗糙的感觉、疼惜的感觉、不舍的感觉。
有人俯身下来,把灼热的吻印在我的额头。
醒来时,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额头却是滚烫。
到了五日,大早就有人来通知拔营,说是打了胜仗,要攻克京都去了。
我恢得了一点力气,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医疗队跟随大军前进。众人心血如潮,奋涌澎湃,可是我却茫然得很。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我却看不到曙光,反而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在前方等待着我。那到底是什么?
海棠陪我坐车,不住抱怨:“病成这样都不安分。王爷也是,人来不了,捎个口信也成啊。男人啊,打起仗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担心的却是云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承认自己是奸细?
心里越来越不安,想着怎么都要见萧暄一面,好好商讨一下才行。
一时没注意,想了太多问题,大脑负载过重,轰地当机,一直晕晕沉沉到新的营地。然后半夜似乎温度又升上去了。
朦胧中听到桐儿和谁在说话。
“……吃了药,可是没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
“她不让说!”桐儿嗓门真大,“说是战事要紧!”
那人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我在心里叹气,真舒服。
有个人在哄我:“小华,把嘴巴张开。”
那声音真熟悉,真温柔。我张开嘴巴,一块清凉温润的东西放了进来。圆圆的,光滑的,带着芳香的。是什么?
“含着,含好了。”那人清凉的手抚摩着我滚烫的额头,然后把住我的脉。
我又沉沉睡过去,突然被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惊醒。我张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太胡闹了!”那人在说,很生气的样子。
桐儿慌张地忙问怎么了。那人却没说话。因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华?”那人立刻俯下身来。
我嘴里含着那块清凉的东西,含混地说:“云香!”
那人怔了怔,说:“她很好。她关起来反而是安全的。”
我听了他的保证,知道这个人虽然高深莫测计谋多端,但是也从不骗人,于是放下心来。
“你的病……”
我别过头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嘴里的东西似乎真有奇效,那股清凉持续不断地传来,持之以恒地,一点一点扑散了我体内的高热。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身边有人。并不是桐儿。
我微微笑,“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是宋子敬的声音,带着欣喜。
我愣了一下。
他清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好很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开眼看他,半晌才说:“你……外面怎么样了?”
宋子敬轻言细语说:“一切都很好,你放心。”他目光温柔,带着微笑,注视着我。
我喝完一大杯,喘了口气,“让你担心了。”
宋子敬的笑容褪去,他脸色阴郁地看着我,说:“你本身体质不大好,又没有内力护身,压制不了毒性,所以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我耳朵嗡嗡一阵响,被子里,手紧抓住衣角。我不敢看他。
“你……别告诉他好吗?”
宋子敬没吭声。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至少现在别告诉他!等仗打完了,再告诉他好不好?反正现在说,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什么都做不到!”
宋子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很复杂。
“你真的什么都为他着想。”
我靠在床头,苦笑,“你说的,他是做大事的人。要做他身边的女人,就要懂事。”
“陆颖之一直在他左右。”
我被刺疼了,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这事以后再说吧。”
宋子敬说:“不要把问题推给王爷。我是男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这类问题交由男人来解决,那么结局,往往会让你非常伤心。”
宋子敬这么高深、从不谈私生活的人这都找我现身说法,阐述男人的劣根性,我怎么能不听,听了怎么能不上心?
可是,如果我自己解决,恐怕自己也会很伤心啊。
宋子敬告诉我,我们已经逼近京都了。赵党兵败如山,而且树倒猢狲散,大小官员,豪门望族,纷纷举家迁徙,京都方圆数百里,已经乱作一团。这倒方便了燕军两路顺利会师之余,彻底扫荡零散残余赵部,等待一举攻进京城。
谢家先前还被监视着,现在赵家自顾不暇,也放松许多了。我那做了太子妃的姐姐还和我的太子姐夫不知被软禁在何处。其实这样也好,没有掺合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宋子敬说完了局势,话题又转回了我身上。
“好在这毒有解药。”苦笑一下,他又说,“我就觉得王爷那毒解得蹊跷,没想到你真的破釜沉舟,舍身相救。”
他长叹一声。
“我那不也是没办法。”我笑笑,说,“他又是毒又是伤,而解药又没有制成。稍微迟疑,就错失最佳救治时机。我怕他到时候毒也解不了,伤也好不成,必死无疑。书上写的,用药时可以配合内力逼出毒素,药虽然是半成品,可还是逼出了大半的毒。他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毒,对他一时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抓紧时间再做解药就是。”
“那你身上的毒,又怎么解释?”
“唉。”我叹气,“这倒是意外。”
“书上的确写了,说这烟花三月是蛊毒。既然有蛊,就可以动身的。其实医书上写的解毒办法,就是用药性来催活体中的蛊,借以内力逼出毒素。我给王爷服用的药虽然不是成品,但也已足够催活蛊。而我当时沾了不少毒血,大概身上有个擦伤口子什么的……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或许不会有事。可是,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不过,”我急忙补充,“我事后立刻服了没做完的解药,还是起了作用,可以抑制大部分毒性的。”
宋子敬眉头紧皱着,带着隐隐怒气,一字一句异常坚定地说:“待战胜后,我亲自去寻那缺的几味药,无论如何,都要替你把毒解了。”
我感激而笑,“有劳先生了。”
“你不是早就答应改口不叫我先生了?”宋子敬突然说。
我望着他儒雅的笑脸,这才恍惚想起,“子敬哥?”
他甚是欣慰的样子。
我说:“子敬哥,云香的事……我只求你查清事实,还她一个清白。”
宋子敬脸上的笑意收了去,重归一片高深。他只点了点头。我心里很不安,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宋子敬说:“你也要明白,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会很复杂。”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太宁十二年冬至,百万燕军兵临京师城下。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萧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十数载,燕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余,今天缍同最终的敌人面对面。赵党居然发动满城未逃脱的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道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惊恐交加悲伤绝望的人民被驱赶着拥挤在城门之前。
谁看到这一幕,都震惊无比。
“当权者应以百姓福邸为谋,以万民生计为己任,这样驱逐鞭挞黎民百姓者,真当猪狗不如……”
萧暄朝着阵前百姓的一番提前了的就职演讲,浅显易懂,声情并茂盛,诚挚动人,正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军中不知哪个士兵突然喊了一声:“三叔!是我啊!是柱子啊!”
对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拨开众人冲出来,“柱子!你还活着!”
“活着!还活着!”那年轻士兵跑到阵前来,“王爷收留了我,让我跟着他打仗!打倒那该死的赵贼!给我爹娘报仇!”
老人被拦着跑不过来,却是激动得呜呜地哭,“老天有眼,王爷厚德,让我们张家留了后啊!”
就这期间,呼亲唤友的声音由小变大,竟此起彼伏。
“爹——”
“大哥,我是四弟啊!”
“二舅——”
“王老二,我是对门的李子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成了认亲大会。是不是太夸张了。即使八秆子内皆亲戚,也不至于熟成这样?可是老百姓们不论有没有亲戚在军中的,无一不被现场气氛感染。手里的兵器早就丢弃在地上,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统统抱在一起。在一片“好日子来了”的宽慰声中,泪水横流。燕军轻易地将他们缓缓引离开了城门。
我望宋子敬,宋先生挺得意地笑。他说:“王爷早知道赵老头会来这招,特嘱咐我在暗中部署了这么一出戏。”
萧暄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一挥马鞭,率领部队逼到城下。
城上已没士兵,却有一个乌紫官袍高且瘦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官员,站在最显眼处。
宋子敬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赵谦。”
是赵相。一切纷争战乱的源头?
赵谦朝着萧暄拱手行礼。
“臣,赵谦,特奉吾皇万岁之名,在此等候逆贼萧暄。万岁圣谕在此,逆贼还不下马受擒?”
萧暄身躯挺拔坐于马上,面容俊朗刚硬,清癯削瘦。从容不迫,沉稳干练,波澜不惊。他脸上带着讥讽的轻笑,微眯着眼睛望着城楼上的人。
“赵大人,聪明人不打诳语。皇上重病沉疴,被你们软禁起来不见天日,对你们怨愤交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圣旨,欺君枉上,愚弄天下。还以为这江山是在你们赵家股掌之间吗?”
隔得太远,看不到赵谦的表情。只见他收回了摆样子的手。他身后有人走上前,大声喊道:“萧暄!你与北辽勾结,祸国虐民,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此乱臣贼子,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所共愤,你可知罪?”
萧暄的笑意加深了,胸膛震动,甚是愉悦,似乎对方将他赞美一番似的。
他手一挥,宋子敬离开我,翩翩走至军前,展开手里卷轴,朗朗读了起来。
那是檄文,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浑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战地上,被城墙折射回来,竟然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无声应和。
“一是,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欺上惑下,结党营私,搅乱朝纲;二是,赋税徭役沉重,私饱中囊,与民夺利,民不堪负担;三是世族豪门,巧取豪夺,大肆兼并,不顾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洒洒念下去,赵谦在城门上,原先还沉得住气。待念到“党羽暗插各地,行谋杀暗刺之事”时,终于爆发,一掌拍在城墙石砖上。
这赵丞相看上去不像练过功夫之人,不知道这一掌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萧暄道:“怎么了赵大人?可还要我举例?”
赵谦浑身一震,抬头瞪住他。
萧暄说:“把她带上来!”
谁?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别过了脸,没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路。两个人被押了出来。
在我看清其中一张脸时,我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冻结住,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的声音瞬间都离我远去。
云香?!
那个清秀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衣服整洁,表情安详,平静得就向等待死亡的天鹅。
云香曾很认真地同我说:“我配不上。”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踉跄一步,却被一个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亲兵。
猛然一股怒火烧上我的心头:他们是早就计划好的!
“你可认得这位姑娘?”萧暄问,“这位姑娘在我身边潜伏了有三年多了,模样却是一点都没变化,您老不该忘才是。”
赵谦浑身发抖,慌忙回头同身边人交谈。
萧暄的声音就像破碎的坚冰一般刺耳,“赵大人,你可不会忘了自己的女儿吧!赵小姐可要伤心了!”
我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云香成了赵家小姐?为什么他说云香三年来容貌都没有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
云香终于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萧暄一眼,然后望向城楼。
“爹……”她的声音很轻微,却传入了众人耳朵里。
赵谦却并没有因为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抓而表现出惊恐害怕,他只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和你娘一样都是赔钱货!这么小的事你都做不好!养你有什么用!不要叫我爹!我才不是你爹!谁知道你爹是哪个鬼男人……”
他身旁几个人急忙拉住他。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我,赵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爱慕宋子敬的赵芙蓉。一个本来一文不名的妾生的女儿,没有人见过她。
云香?
我摇摇欲坠。胸口有一团气在翻滚,冲得我呼吸不过来。
大军就在城下扎营,我冲去找萧暄。陆颖之这次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我冲进王帐,里面只有萧暄一个人。
他看起来就像专门在等我。
我看着他,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问:“为什么?”
萧暄说:“你先冷静点。”
“我要冲动,就直接冲去找她了!”
萧暄轻声说:“你同她感情那么好,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脸上这种表情。”
我惊且怒:“你不忍心告诉我,那你就挑今天这场合让我知道这一切?”
萧暄带着无奈,说:“你总该知道。”
我哑然。
“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暄轻皱了一下眉,说:“你还记得你随子敬离开京城,在过江的时候受袭吧?”
“那么早?”我错愕。
“那时候你们分开。子敬带着她来找我们。路上一些细节,让子敬起了疑心。云香是在你病好前不久卖身来的谢家,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妥。可是当我们回头去找她的亲戚时,那所谓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踪。”
我愣愣听着,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以前还在谢家时,她总同院子外的小商贩很熟悉,时常送点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肠手。”我急忙说。
“她是在把线报交给接头的人。”萧暄铁着脸更正,“你逃家出去,因为她留了线索,谢家才那么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江遇袭,也是她透露了行踪。子敬干脆将计就计,让你随我走;到了西遥城后,她总是和杂役多有来往。不,不要说她亲近下人。今日被绑上来的另外一个,就是军中杂役!云香得到情报,总是通过那些人传送出去。”
我打断他,“可是云香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为她弄情报的那个人,是我帐下的一个校尉。此人在狱里咬了舌头。你可要见尸?”萧暄声色俱厉。
“我……你……”我浑身哆嗦,“她,她要有心害我,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萧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不会害你。我说过,你同她感情深厚。正因如此,赤水时,她在水里下药,本应连王府里的也不放过,可是她不想害你,才没有这么做。而后她被困火海,本来是想求死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劈中,“她……她……”
“你救了她。”萧暄说。
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不信。”我喊,“她明明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啊!她明明是!”
萧暄抓住我的肩膀,“小华,你冷静点。你好生想想,如果她真是普通女子,宋子敬要抓她,何用费那么大的力气?”
我定住,想起宋子敬押云香走的时候,紧紧扣住她脉门的手。
我脚发软,萧暄扶着我坐下。
怎么会这样?
“我想见她。”
萧暄说:“我带你去吧。”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1章
关押犯人的帐篷里有个小火炉,可是那微弱的温度阻挡不了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灌进来的寒意。云香情况还好,裹着一件半旧的披风,在榻上坐着,脸上没有血色,但也没有受什么身体上的伤害。我和萧暄走进去。她看到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那不是平时那种温和亲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个愧疚无奈又带着成熟气息的笑。她原本已经给我看得熟悉无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来,人本身一下比原本年纪大出好多岁。
我茫然。没见她时想见她,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姐,”倒是云香先开了口,她说,“对不起。”
三个字就肯定了萧暄所说的一切。
我想说话,可是喉咙堵住,无法言语。
这个女孩,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用她的友善、体贴、勤劳,让我慢慢适应了这个时代,开展出我的新生活。可是到头来,我却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云香却平静得可怕。
“姐,我罪有应得,你不用为我伤心。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这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战场上被出卖的千名士兵。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骗了大家,是我的错。”
我猛地挣脱萧暄抓着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这个傻丫头!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云香抬起脸来,冲我温和地笑。
帘子掀开,陆颖之和宋子敬也走了进来。
云香没看他们俩,径自说:“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赵,却是不确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赵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岁那年,赵谦将我同数名到处搜集来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们轻功夫、药理等。那时我才知道,我做了赵家的一枚棋子。”
她眼睛望着帐篷的一角,“他们给我们服了一味毒,每六个月发作一回,只有他们才有缓解之药。中此毒者,身体成长老去,容貌却变化不大。”
我打了一个寒颤。
“没错。”云香点头微笑,“我这三年来,虽然极力掩饰,容貌始终是十五岁未变。细心的人自然会看出端倪的。”
“什么毒不能解?”我叫。
云香摇了摇头,“这毒,那本秋阳笔录上记载着无解,你可是读给我听过的。”
我张口结舌,也隐隐想起这么一件事。
“我受训四年,然后被派到谢家。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云香低下头去。
“你……”我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必……听从他们……”
“我娘还在他们手上。”云香说,“我只能听他们的。”她苦笑,继而泪流满面。
她抬头转向宋子敬,极其温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会看上这个平凡无奇的云香,只是我舍不得这个机会,舍不得一个可以接近你的机会。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绿水桥下,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小姑娘了。”
宋子敬从来淡定的脸上浮现恍惚之色,而后转为惊愕。
“那是……”
“那是我。”云香此刻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实际年龄沉着稳重,“我受训出任务,中途生变,差点溺死在水里。你救我上来,治了我的伤,不嫌弃我因为中毒而面目全非,认我做小妹。我后来不辞而别,可是万分不舍。你可知道,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娘亲以外人的关心疼爱。”
宋子敬呆呆看着她。
云香忽而俏皮一笑,说:“还有一事,一定要告诉你。你后来同杨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写给你的书信,都是由谁代笔?”
宋子敬终于脸色大变。
云香笑得无比苦涩,“那时我正奉命潜伏在郡主府邸监视,做她房中丫鬟。那杨城郡主才智平庸,偏爱争强好胜,一心要结识你。听说我是秀才女儿出身,就要我代笔写信作词,来结交你。”
宋子敬脸色先是微红,而后转成一片青白,轻轻后退一步。别说他,连我听了这番话,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云香语气欢喜起来,“想不到你回信,大为赞赏我的诗词朴质无华字字真切,清爽纯真让人刮目相看。那些书信,我到现在还收着呢。”
她朝宋子敬展颜一笑,竟然十分妩媚动人。
“现在想来,虽然你这些日子里来接近我,对我好,不过是就近监视我。你根本就不会喜欢上我。可是我也觉得值得了。有那些真切语句的书信,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值得了。”
宋子敬脸色灰败,张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似乎云香并不知道宋子敬曾爱慕过那位与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云香……”
“姐!”云香转向我,“我虽实际比你还大几岁,可是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教我好多东西,待我那么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个无保留地对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声姐也无妨。”
我泪水不停滚落,又担忧又着急,“你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后一刻都还相信我,若没有你,我的罪孽还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对我的好,我都内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从来没有跟赵家说过你的身份,我说谢昭华在过江的时候淹死了,他们深信不疑,所以才没有为难谢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凉的手。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有点怪异。她怎么一口气把什么都说了。
云香也握紧我的手,抬起头来看向萧暄,还有站他身后的陆颖之。
她冷笑起来,“王爷算盘打错了,赵谦若会顾惜我,当初就不会把我当棋子安插到谢家。”
萧暄脸色阴沉,倒也镇定回答:“我很清楚会有这个局面。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一愣,这话怎么那么怪?
云香说,“你也算个英雄人物。我姐姐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对她好。”
我惊讶,“云香?”
萧暄板着脸,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冰冷,“什么人做了什么,我心里全都有数。”
陆颖之随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云香点点头,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我娘,还在赵家。你能帮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顺她吗?”
“没有问题!”我立刻答应,“到时候我带你去找她。”
云香苦涩地笑着,“这都是为了我娘。我已经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话音一落,她的手在我腰间一摸,身影如箭一般射向萧暄。一道锐利的寒光骤然闪过,我眼前一花,她敏捷矫健的身影已经逼到萧暄面前,手里匕首直直朝着萧暄心窝刺去。萧暄立刻抽身后退,却一脚踩上几根碎柴火,脚下打了个滑。
宋子敬本来先前心绪大乱,这一刻应变不及,想要冲上来却已来不及。
我张口,惊呼声还未冲出,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斜冲过来扑在萧暄身上。那道寒光刺进了她的背里。
宋子敬就在这时赶扑过来,想也未想一掌出手。云香瘦小的身子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好一阵晕旋,才爬起来扑过去抱起云香。
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一丝乌黑血迹宛然。
我愤怒地瞪向宋子敬,他一脸灰败,震惊至极,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颖之?”萧暄则一把抱住身上的陆颖之。
他这一声呼喊,让我已经疼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一下划过。
我一手按着云香的脉,一手在身上摸装药的瓶子。出门仓促,身上只带了伤药,可是云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来,牙关紧紧咬住,身体僵硬。
她服的毒,应该是从我这里偷来的。我配的毒药有限,但都是发作迅速,毒发身亡,并没有什么痛苦。所以云香脸上还带着笑,就像心愿实现了的孩子一样。
我慌乱如麻,口袋里的瓶子哗啦滚了一地,竟都没有可以起作用的。
云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软在我怀里。
“不!云香,不!”我抱起云香,使劲摇她,“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回去!”
我使劲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愈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动。
宋子敬还呆站在一旁。
我冲他吼:“你还愣着做什么?”
他猛地一震,往前迈了一步。
云香又咳出一口乌血,然后一动不动了。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只笑着看向木偶一样站在旁边的宋子敬,幸福而满足,就像所有心愿都实现了一般。
宋子敬踉跄后退一步,一脸震惊错愕,痛苦悔恨。
云香一直笑,一直笑着。我再去摸她的脉,已是一片平静了。
“不——”我哀号一声埋下头,浑身哆嗦。
萧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会。他只好抱起了陆颖之冲出帐篷而去。
我则抱着我已经逝去的朋友,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
这个女孩子,善良,无辜,身不由己,挣扎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谁懂她,又有谁能真正疼爱她?
到最后,她虽然含笑死,却是没瞑目。
“云香——!!!”
郑文浩犹如一头失了心的狮子冲进帐篷里,看到我手里的云香,想冲过来,却不知怎么,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抬头看他。
少年失了魂。
他是个好小伙子,只是来晚一步,错过终生。
郑文浩摇头。
我冷笑:“她解脱了,你摇什么头?”
郑文浩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低头轻轻抹去云香嘴角的血,然后合上她的眼睛。
“这丫头,实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谁都不能动你的。”
郑文浩发出痛苦呜咽,像一头受了伤的兽。
我说:“也好。没人能再伤害她了。”
郑文浩爆发出低吼,脸上一片水光。他一抹脸,转头猛地冲了出去。
宋子敬从始至终一直站在帐里一角,宛如石人。他一直当云香是个奸细,是个仰慕他的小丫头,却不知道自己当年倾慕之情居然有内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聪明睿智,清醒冷静,到头来却叫偏见害了一生。你可后悔吗?
我的心中一片悲凉。
我说:“我要把她带走。”
宋子敬似乎还在梦里没醒,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径自招来两个小兵,将云香带回了家。
她既然都已经以死谢罪了,那应该可以入土为安。
我和桐儿为她换了色彩鲜艳的衣裙,给她梳洗打扮。她平静躺着,就和睡着一样,施过粉的脸还是红润的,只是手已经冰冷惨白。
海棠她们也都来了,在一旁看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云香到底是奸细,到底害死了人。她们同我交情再深,这条原则都是不可动摇的。
我一直哭个不停,为云香入殓的时候,才终于停了眼泪。只是心里疼得很,压抑而扭曲,是怎么都舒解不了的。
云香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价,那她遭受的痛苦,谁又能来赔偿她呢?
我坐在她身边,趴在床上,觉得力气流失殆尽,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外面突然响起女孩子们的惊呼叫骂声。
桐儿惊慌地跑进来,叫道:“小姐,是王爷派了人来,把院子围起来了,还要把闲等人等赶走。”
我略为思索,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裙子。
“围了院子?”
桐儿焦虑不安道:“就是因为云香小姐刺杀王爷一事。他们连小姐您也怀疑上了。”
我问:“来了多少人?带兵的是谁?”
“是越侍卫。”
我推门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闪闪,盔甲重重,火把连成一片。士兵已经将我这个小小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越风正率领着燕军部下,同另外一阵人剑拔弩张,僵持在门口。
“陈中将,”越风语气十分严厉,“末将是奉王爷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并且将相关人等收押待审。你阻我办差,就是抵抗王爷的命令!”
对方将领亦理直气壮道:“越侍卫,在下也是奉了陆元帅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同党。你不将人交出来,莫非你要包庇那奸细不成?”
好毒的口气!
越风从容不迫,回道:“末将这里,只有嫌疑之人,没有刺客同党。恕末将交不出陈中将要的人!”
对方被顶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医师阿敏,刺客之姐,就是同党!”
越风慢条斯理地问:“哦?两个时辰前王爷被刺,这连堂都没过,审也没审,你们就知道谁是刺客同党了?莫非陆元帅早有所查?”
那陈中将被堵得哑口无言。陆元帅若是没查,那就没资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么不保护王爷让他遇刺?不论他怎么回答,都已经被绕了进去。
越风冷笑,把手一挥,手下立刻将我的小院子团团围住。
“在下奉王爷之命,调查这次刺杀事件,封锁嫌疑人居住之处。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进出。闲杂人等,”他加重语气,“不可靠近院子两丈以内!”
“你!”陈中将气得满面通红。他的下属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陈中将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虽然还极其不甘,可是越风理由充分,态度强硬,他也没奈何。最后只好忿忿地带着陆家军掉头离去。
越风转过身来,看到我,立刻行礼。
我很不自在,赶紧回他一礼,“越侍卫无须如此客气。”
越风却一本正经道:“局势逼人,才不得不让小姐在这里呆一阵子。还请小姐不要埋怨王爷,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撇撇嘴,“当然。当然。”
陆家。
陆颖之伤了后心,我亲眼看到,那是重伤。陆家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云香已死,拿死人无用,那么,我还活着。而且,我还阻挡在陆颖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陆家会花这么大力气来对付我,恐怕已经知道我是谢昭华了,是谢家人。
当事情牵扯到一个家族,那影响就彻底不同了。
陆颖之命倒是救回来了,不过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
外面突然响起了骚乱声,有人在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门被猛地一脚踢开了。
我们跑出去,看到脸色苍白的郑文浩踉跄着走进来。
我为云香守灵。为了保存她的遗体,房间里也没生火。我们不能出去,只好找来白蜡烛,然后自己剪纸钱。剪一点,烧一点,在这烟灰轻扬的光线里,一点一点回忆过往。
她造成的影响这么大,可是她的一生却是那么渺小。
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痴小姐,遇到我,带她离开谢家,带她接触到大千世界,让她有机会接近她心里爱恋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声说话也没什么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不相信最后拼着全身力气刺杀萧暄的人是她。
即便是我,也不过当她是个软弱无能需要照顾的妹妹。朝夕相处几年下来,我察觉她的为难了吗?如果我有足够关心她,我至少应该发觉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而不是到最后的时刻才知道由别人告诉我一切真相。
而我若能早点发现,为她做点什么。比如营救她母亲,比如帮着她向萧暄坦白,比如……那么今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我就不会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疼得厉害,懊恼、后悔、遗憾、自责,交织在一起,烧灼着,化成泪水滚落下来。既是为云香悲痛,又是为萧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轻微的骚动。桐儿打探回来告诉我:“营里有变,越侍卫接到令,立刻上马走了。”
这半夜的,会出什么事?
我也是三日后才知道,就是这天晚上,郑文浩谁都没有告知,调拨了一支郑家精英兵,偷偷潜入京师,刺杀赵谦。严峻惨烈,九死一生,全凭云香悄悄给他的一份赵家地图,找到老巢,亲手砍下赵谦的头,提了回来。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2章
赵谦一死,京城大乱。次日天刚明,萧暄率领大军逼至城门下。正待下令撞门,城门却微颤颤由里而开。那满头银丝的禁城老太监,正是皇上身边禁宫大总管,燕王幼时大伴,李顺昌。
李公公满面老泪,颤抖着跪倒在萧暄马前,率领着身后百官、内侍,恭迎燕王入京勤王。
我一直被陆家软禁在城外营地,无人问津,而且收不到一点外界的消息。桐儿是萧暄派到我身边来的人,他们对她也一样辞严色厉,不卖面子。海棠她们多次想来见我,都被拦了下来。后来官员调动,她们不得不随医疗队去了他处。
我很镇定地待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天一日比一日冷,萧暄进京第五天,下起了雪。
寂静压抑的小院里,落雪堆积,一夜过去,大地换妆。我站在院子里,回想起两年前在谢家院子里玩雪的情景。
那时我真的无忧无虑,还以为自己不久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那里有父母朋友,还有一个我暗恋的男人。现在我站在这里,孤寂无援,曾经以为是永远的姐妹的人,冰冷地躺着;曾经以为彻底属于我的男人,其实能给我的实在有限。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有点适应不过来。
桐儿领了饭菜回来,脸拉得老长。
“这也太不像话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忿忿。
“怎么了?”
“小姐你看看这饭菜!越侍卫一起,他们就越来越过分了!我看啊,我们不等被陆家害死,就先被王爷的人饿死了!”
两道素菜,几个豆饼,一碗已经凉了的清汤。
“大冷天的,不由分说把咱们关起来,还给我们吃这种东西!王爷怎么派了这种人来?”
“算了。”我笑着接过饭菜,“以前打仗的时候,士兵们恐怕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可是……”
“我也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我们现在可是奸细同伙,没关大牢就已经不错了。“
桐儿气得脸发红,“王爷也真是,说关起来就关起来,这么多天都不过问一下。即使是审犯人,也要过堂的吧?”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低声说:“男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抢先派人来保护住我,就已经和陆家闹僵,若再急着为我洗刷冤屈,只有给两方关系雪上加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此事放一下,等待热度过去,尘埃停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有陆小姐的消息吗?”我问。
桐儿说:“我听看守我们的士兵说,陆颖之命倒是救回来了,不过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
外面突然响起了骚乱声,有人在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门被猛地一脚踢开了。
我们跑出去,看到脸色苍白的郑文浩踉跄着走进来。
我等了他六天了,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看得出来,他能来并不容易。
他一步步走过来,“云香……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和桐儿扶着他进了屋。
虽然做了防腐措施,可是屋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郑文浩两眼赤红,身体颤抖,跪在床前,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还是把脑袋埋进手里哭了起来。
我说:“我希望你能将她下葬。还有,她的母亲……”
“她娘……”郑文浩抬起头来说,“她娘,已经去世有大半年了……说是痨病……”
已经去世了?
我颓废地坐在一旁,半晌才产:“也好……她们母女俩,在地下也可以团聚了。”
郑文浩抹了一把脸,站起来,“我要带她走。敏姑娘,你也随我出去吧。”
我摇头,“算了。我还是听王爷吩咐吧。”
郑文浩一听我提就来气,“姐夫还不是给陆老头子逼的!仗持着自己手握兵权,又有拥立大功,就想掌控姐夫。他做梦!”
“拥立?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郑文浩说:“姐夫进宫见到了皇上最后一面,皇上当着众大臣的面,把位传给了姐夫。敏姑娘,现在,姐夫正在准备大丧和登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陆怀民这老贼赶紧乘机为自己捞权,巩固势力。姐夫看在眼里,可是一时也没有办法。”
我幽幽说:“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啊。”
虽然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私下也常把此事挂在嘴边。可是真的等到原本身边亲近的人摇身变做九五之尊,站在万众之上,才发觉距离是可以在一夕之间拉得那么远。
郑文浩气愤道:“陆小姐一下发热一下气短,三天两头出状况,陆老头子最爱当着众人对着姐夫掉眼泪抹鼻涕,说自己夫人去得早,只有一个女儿,又说愿意献出身家以求姐夫照顾好陆颖之。姐夫拉不下面子,想拒绝也不能。”
桐儿咳了一声,郑文浩闭上了嘴。
我忍不住冷笑道:“陆老头空口白话做文章,也没见他真把全部身家献出来!”
郑文浩气道:“他当然不过是说说!没了兵权,陆家父女就什么都不是,又拿什么来要挟姐夫?”
兵权。
我没有吭声。
东军百万雄师,就算有三分之一死忠陆家,就可以叫这片江山再度来个颠覆。北辽袖手旁观,是因为押准了萧暄不败,而不是卖我救他们太后的面子。如果看着这边两败俱伤,我赌一两银子他们隔日就挥兵南侵。
郑文浩抱起云香,大步走了出去。越风不知道何时赶了回来,见他这架势,衡量片刻,还是挥手遣退了士兵,放他离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同云香道别。
越风护送我们回房。屋里没有火炉,只有一盏煤油灯,饭菜都还摆在桌上没有收。
我把手一摊,“没有茶水,也就不招待你了。”
结果越风把脸一板,转身走了出去。
不至于吧,不就是一杯茶!
“怎么回事?”越风在外面厉声训人,“怎么连个火都没有,给的又是什么饭菜?”
“越侍卫,是属下们不服气。那女人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弟兄,难道还能在这里吃香喝辣?”
“荒唐!”越风怒,“道听途说,胡思妄测!”
“可是外面都这么说……”
“你们是王爷的兵,别人怎么传,你们干吗跟着信?”
“可是她若没有嫌疑,王爷干吗把她圈禁起来?”
我听了半天,忍不住走出去,问:“外面都说了些什么?”
那些士兵们这下反而呐口无言了。
我问:“那是不是全军将士也都认为我也是奸细,呼吁要惩治我?”
越风很尴尬,斟字酌句地说:“外面的确有很多不利于姑娘的……传言。请姑娘不用担心,只要是谣言,时间一久,自然不攻而破。”
我忍不住苦笑。只是无意的谣言好消散,有意散播的中伤,却不那么容易摆平啊。
越风铁青着脸说:“无非是些造谣生事,姑娘不用放在心上。你一路救死扶伤,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
下面几个似乎受过我恩惠的士兵连忙点头。
我不过是个小女人,房间制造谣言中伤我,有这个必要吗?
越风亲自带人送来了火炉热水和饭菜,解了我们的急。虽然有了火炉,我还是睡得很不塌实,做了无数混乱的梦,醒来却一个都记不起。
正在赖在温暖的被子里舍不得起来,忽然听到远处城里响起炮声。
“是礼炮。”越风送早饭来的时候告诉我,“今天举行先帝殡天第七日。七天后是天祭,然后就将先帝送入皇陵。”
“然后就是新帝登基了?”我问。
“是。”
我靠在门上,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个人,就要登基为新帝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众人口里的燕王是那么的陌生,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心里最原始最美好的萧暄,我的二哥,潇洒、坦白、乐观、自在。
可是现在这个人,那些荣耀、光环、至尊,还有阴谋、斗争、牺牲,让好好的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显然是他已经走出我们之间的小圈子,走向另外一个复杂的、成人的世界。而我还踯躅不前,畏惧地畏缩在原来的简单纯净的世界里。
我问自己,我真的有勇气吗?我真的有能力,有决心和毅力,去站在他的身边,面对接连而来的其他女人,面对一个暗流汹涌的朝廷,面对一整个需要安抚治理的天下?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给我这个答案。
爱情热烈而浪漫时,什么事看起来都简单且容易,可是一旦稍微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其中的困难矛盾就会浮出水面。我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男人有可能被抢夺而走,我更恐惧生活变得我难以招架。
我也突然在这个寒冷而寂寞的清晨,分外地想念以前的萧暄。
次日清早,我被轰隆如雷般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吵醒。冬日天亮得晚,现在外面还是一片错暗的蓝色。
我恼火地爬起来,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大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被吵醒换谁都想骂娘。
我匆匆穿上衣服,披着头发打开房门。几乎是同时,外面大门再次被人轰地一脚踹开。
最近访客怎么一个比一个暴力?
我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只见侍卫开道,萧暄大步迈了进来。
我永远都记得这天清晨发生的事。
许久不见的萧暄身穿插庄严华丽的黑底金线云龙袍,腰缠软缎玉带,头戴明珠金丝冠,丰神俊朗,散发着王者千钧之气。
他看到我,紧绷着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长久都压抑阴沉着脸上带着轻松和急切。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一件鲜艳的红底金凤祥云图案的披风披在我的肩上,然后将我拉进他怀里。
他的手在发抖,克制不住兴奋。
与此同时,跟随他来的士兵们纷纷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里爆发出洪亮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萧暄拥抱着我,意气风发地笑了。
我被接进京都,送至谢府,见到了两年未见的父母和兄嫂。一时感慨良多。
我随着萧暄在西遥城潇洒快活的时候,他们却滞留在京城里,受赵党的压迫监视,过着心惊胆战的生活。谢太傅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如雪,谢夫人也苍老憔悴了许多。大哥脸上多了沧桑,大嫂也变得内敛稳重。谢灵娟居然已经出落成了娉婷小少女,那新生的小弟弟也已经会满地跑了。
谢夫人拉着我的手,掉了不少眼泪。谢太傅倒是挺高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孩子性子倔强,以前旁人可以让你,可以后进了宫,那可不比家里轻松自在。你可要多当心。”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觉得这其中两年时间似乎只是一梦,我逃家前的课题还没解决?
谢夫人被提醒了,同我说:“你姐姐和姐夫都已经被接了出来,你明天就去太子府邸拜访一下吧。”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
提到这个话题,谢夫人又更愁苦了几分,“朝中众臣已商量出结果,你姐夫会改封幽山王。”
“幽山那地方虽然富饶,可是在西南偏远之地啊。”
谢夫人唉声叹气:“还能怎么样了?这样已经再好不过了。只可怜你姐姐,也得跟着去,日后不知还能再见面不。”
谢太傅也跟着长叹,“所以,小华,你可要为我们谢家争气。难得王爷这么喜欢你。”
我脸发红。
谢老爹很是得意地说:“当年慧空大师说你要母仪天下,我们都还不信,现在看来,大师果真高人啊。世事真是难料。陆家仗持拥立有功,一心要王爷立自家女儿为后。王爷硬抗了数日,不但为你洗脱奸细罪名,还对臣子说你几年来与他相互扶持,出谋划策,贡献卓越,理当母仪天下。说到动情处,王爷双眼含泪,几乎不能自持。那陆家只好退而其次。”
我这下连脖子也跟着红了。简直不能想象萧王爷在朝堂上演话剧的效果。
“所以啊,以后你为后,那陆家小姐只是妃而已!”谢老爹得意洋洋,“不过女儿啊。陆家势力雄厚,又手握兵权,非我们谢家这种读书人家可以抗衡的。虽然将来你为后,她为妃,但是你对她,还是不得不忍让三分……”
谢太傅絮絮叨叨不知道又说了多少,可是再没一个字进了我的耳朵。我所听到的全都是嗡嗡的怪声音,在大脑里回响。一股阴森寒意沿着脊梁骨爬上来,再顺着经脉蔓延到躯体的每一部分。
“爹,”大哥终于开口,“小妹累了。”
我茫然地笑了笑,但是窒息的感觉却始终存在。
当夜,我睡在自己的闺房里。
两年没有回来的地方,变化很大,谢家想必花了心思收拾过一番。新种了花草,漆了门窗,室内摆设都换了精巧名贵之物。
桐儿心情愉快,“小姐,这都是应该的。您将来可是要做中宫娘娘的人,闺房怎么能寒酸!这下可好了,陆颖之争来争去,也不过给您伏低做小。以后啊,有的是颜色给她瞧!”
我笑她真是天真可爱。
即便真的做了皇后又如何?谢老爹不是才特意叮咛我要退让隐忍。将来宫里,谁是真正的主事人,还说不定呢。
那夜月色好。我半夜做了一个梦,辗转醒来,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出去看月亮。
十五的月光,高高悬挂在天上,银辉洒满大地。我摊开手,接住一片月光。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是不是这两句?”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身影。中间那两年多的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萧暄穿着一件深蓝色便衣,满地积雪,他似乎一点都不冷的样子,蹲在墙头冲我咧嘴笑。那张俊逸的脸又恢复了当年潇洒恣意的神态。
我回他一个温柔的笑,“二哥。”
萧暄跳下墙头走过来。
“把手伸出来。”
“什么?”
他干脆抓过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个缎面小盒子。
莫非还是求婚戒指不成?
我笑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龙眼大小的水青色玉璧,色泽温润,光洁可人,中间几丝翠绿缠缠绕绕,组成了一只鸟的图案。放在手里,还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暖意。
“是块暖玉?”
萧暄笑着把玉挂在我脖子上,“冬暖夏凉,可护体养气,又可避毒驱邪,是块祥凤玉。”
“很贵重?”我问。
萧暄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历代皇后都要佩带的,你说呢?”
我一下觉得脖子好沉。
萧暄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说:“我同你发誓,我的这块祥凤玉,此生只属于你。”
我的手感觉到他胸膛的振动。他的声音低沉稳重,一字一句都落进了我的心里。
萧暄是言出必行之人,是重承诺,有担当的汉子。我信他。
“这些天,你也不容易吧?”我看着他青色的眼圈问。
萧暄疲惫而笑,“我赶进宫就接到皇兄病危的消息,他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就是等我来的。”
“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传位于你。”
“皇兄到底是最了解我的人。”萧暄的表情忽然转尴尬,“不过,独处时,他到是说了原因。说是对我娘有承诺。”
“诶?”我大叫,萧暄赶忙捂住我的嘴。
我拨开他的手,压底声音说:“你其实是他儿子?”
“别胡说!”萧暄涨红了脸,“他爱慕我娘这是不假,不过我娘不会做这种事的!”
我笑,“干吗那么紧张。即使是,也没什么啊。相爱不能相守,有个孩子也是补偿。”
萧暄脸色转黑,我忙投降,“好好,不说这个。你登基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萧暄这才笑起来,“明天就给你量身做衣服。”
“你登基和我做衣服有什么关系?”
“傻丫头。”萧暄又捏我的脸,这是当年他很喜欢做的动作,“封王立后,当然同时举行。以前我大业未成,你不愿与我论婚嫁,现在总该乐意嫁给我了吧?”
我注视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所有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他发觉我的异样,“有什么不对的?”
“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原先不肯嫁给你,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婚姻。而现在更是升级了。我觉得我……太突然了……你真的认为我适合做一国之后?”
“小华?”
“我从小就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所能做的,你都知道,无非是做点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而将来,不说其他,一整个皇族女眷需要我调度治理。我治病行,治人,却是万万不行!”
“小华!”萧暄深呼吸,握住我双肩,直视我的双眼,“一切有我在!你如果不喜欢,什么都不做就是了!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在我身边,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你值得我用一顶后冠来报答你……”
“后冠不是报答,阿暄。”我挣脱他的手,烦躁地说,“那是责任,是义务,是重量。我……我……”
“小华!”萧暄认真地说,“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你吃的苦,我都知道。陆家做的那些事,我现在动他们不得,但迟早是会要他们偿还的。我不会让你白白受了欺负。我要你做我的皇后,我要天下人都跪在你脚下。”
震撼的语句,严肃的神情。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过,”我斟酌着说,“我并不在乎什么尊荣,什么富贵。我所想要的,不过是和我爱的人快乐的过一辈子。”
萧暄笑着摸我的头发,“我们当然会快乐地过一辈子啊。”
我讥讽道:“有陆颖之插一脚,你会不会快乐我不知道,显然我是肯定没办法乐得起来的!”
场面一时冻结住。
萧暄凝视我半晌,叹气,“她才是症结所在,是吗?”
我垂下目光。
“你对她,有点误会。”
我嗤笑道:“我以为你是先皇的儿子,那才是误会。而陆颖之要同我抢你,这是事实!”
“小华,”萧暄拉住我的手,仔细地说,“颖之她是军人之女,行事风格当然比那些书香闺秀要强硬一些。她或许冒犯了你,但是她没有恶意。她同我说过,她十分欣赏你。”
“我感谢她的赏识。”我甩开萧暄的手,“不过我没办法接受她的好意。”
“小华!”萧暄说,“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你会娶她吗?”我打断他的话。
萧暄叹了一口气,敷衍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急切地说:“她永远都不会超越你,小华。你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女人,是我心甘情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而我也绝对不会允许陆家坐大,让发生在先帝身上的事情在我这里重现。我既然已经灭了赵家,就不会再弄出一个陆家来。”
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还有其他人吧?”我说,“娘说了,张伟民有意把妹妹嫁给你。还会有选秀,征集各地官员之女,替换现在宫中侍从,进行一场大换血。”
萧暄没有否认,“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能让宫里还留有隐患,我也必须有掌握臣下的筹码。他们有心抛出提线,我自然会握住。江山我还没有坐稳,这片山河再也经不起又一次动荡。小华,你……”
“我理解。”我低声说,“我并没有说你做错了。”
萧暄捧起我的脸,逼我看他。他深深凝视着我。
“你要我发怎么样的誓都行。我这一生有很多愿望,但是最美好的,就是你能陪我身边。”
我轻声说:“我可不想让你发一些你将来会后悔的誓。”
萧暄焦急而痛苦,抵着我的额头说:“我发誓以后只爱你一人,你的儿子会是将来的皇帝,你的家族——”
我捂住了他的嘴。
有些话,真是越说越错。我该怎么向一个生长在这样环境中的男人解释一夫一妻制。或许本身跟一个帝王要求双方平等的爱情和婚姻,就是天下最最愚昧可笑的行为。
“我不要这些承诺。”我冲他笑笑,“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你做不到的,只是你能力不到,那并不是错。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但是也并不后悔爱你一场。”
“小华?”萧暄有点不安。
我耸耸肩,“我累了,明天还要去见姐姐。你也回去休息了吧。”
萧暄沉默,目光灼灼,我别过脸去。
他伸手抱住我,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拥住,脸埋在我肩窝,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手。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3章
次日,我随谢夫人去了太子府邸,见到了谢昭珂。出乎我意料的,她居然怀孕了,大概有六个多月。生理变化一点都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她依旧清艳美丽,高贵优雅,还添了许多为人母者才有的安详温柔。已经改头衔为幽山王的萧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脸幸福的光芒。这两人的状态之好,倒出我意料。
谢昭珂看到我,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再也没有了以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小妹终于回家了,我们一家算是团圆了。”
谢夫人神色一下黯淡下来。她想到了再也不能回家的谢昭瑛。
谢昭珂同我说:“王爷慈悲,允许我生产后再起程去幽山。那里虽然远,可是没有纷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我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对萧栎说:“姐夫,以后姐姐就托你照顾了。”
萧栎说:“照顾妻子儿女,本就是男人们的责任。”
谢昭珂看他的目光很满足,很温柔。
我没有看到秦翡华。听说她早在太子被幽禁时就自请出府修行,做了女冠。秦家势力大,赵家人也并没有为难她。倒是幽禁岁月让谢昭珂对萧栎终于产生感情,两人这也算有了个好结局了。
谢昭珂同我在暖廊里散步时,拉着我的手说:“果真,最后母仪天下的人,是你。”
她语气平缓,并没有过多的感情。
我却有自己的看法,“母仪天下,不是说说而已。”
“的确,皇后不仅仅代表着荣华富贵。”谢昭珂说,“四妹,我看得出你很不安。”
我望着外面院子里的白雪,忽然说:“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谢昭珂笑了笑,“你是个很洒脱又倔强的人。当初一说要把你嫁出去,你不顾阻挠就逃走了。可是将来做了皇后,就不可这么随性了啊。”
“我很清楚,所以我很不安。我感到很迷茫,一方面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一方面又不清楚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我知道,后宫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们生活的地方,它反映的是整个朝堂局势,整个政治走向。而在这之前,我所接触的无非是伤病和对我影响不大的战火。”
“你是对的。”谢昭珂说,“那里对于你来说,的确不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我知道你担心陆家。不过王爷已经许诺立你为后,你无论如何都比陆颖之高一筹。那陆颖之我见过,是个极之圆滑精明的女子,想必不会轻易同你为难的。”
“你也觉得她若有心同我为难,我必然没有办法?”
“也不是。”谢昭珂说,“你自然有办法对付她。可是你会用吗?之前满城都传你是奸细时,我们都十分担心你的安全。其实稍微了解一点内幕的人,动脑筋一想,就知道那是陆家做的手脚。好在王爷及时将你保护了起来。四妹,经此一事,你该知道,那陆颖之是腥风血雨里拼杀过来的人,她心肠比你硬多了。你下不了手的事,她做起来会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心软、善良,这就已比她差了一大步。”
她说得很对,我哑然。
谢昭珂握住我的手,“虽然你能入宫为后,是谢家荣誉。可是作为你姐姐,我却很担心你。王爷登基后,迟早会动手削除陆家等大党派势力的,那会是一场朝堂里的恶斗。到时候皇上在外同陆老爷子斗,你在后宫同陆颖之斗……”
我听到这里已经冷汗潺潺。
“若斗赢也好。若不赢,那你不是……”谢昭珂叹息,“说真的,我舍不得你去那种地方。你不像我还算学过点手段,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
我简直无语问苍天。活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是处。
谢昭珂不停叹气。她倒是好意,因为担心我这样天真单纯心慈手软的小丫头进了宫,不出多久就给啃得只剩一副排骨送出来。
我小声地说:“他还会有很多女人……”
谢昭珂扑哧一声笑出来,“难道你担心的只是这个?”
我没吭声。
“傻丫头!”谢昭珂理了理我的头发,“普通有钱男人都三妻四妾,更何况一国之尊?你姐夫尚且都还有两个大丫鬟呢。只要他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永远是皇后,不就行了?要不你还求什么?”
我啼笑皆非,觉得这场面滑稽不已。
是啊,我居然嫌弃皇帝老婆多,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笑,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笑自己不死心。笑完了又觉得无限的悲凉,无限的忧伤。
再清楚不过,那不会是我想要的生活。
谢昭珂问我还求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现在这样的人就摆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握不住他的手。
那日下午,谢府来了许多人,说是宫里尚衣局的人要给我量身做衣服。衣服弄到一半,皇宫里有差人来请我进宫去,说是去看看皇后住的中宫还差什么东西,吩咐下去好置办。
我被这一拨又一拨人闹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挑完了布料,然后就被一车送进了宫里。
皇后的中宫不是头一次来,只是,上次是客,这次却是主人了。
赵皇后已经被废,打发去了皇陵。现在无主的中宫,富丽堂皇中透露着寂静阴森,华贵精致的家具带着沉实凝重的历史感,香炉散发着浓郁陈旧的气息。宽敞寂静的大堂里,华丽堆砌,却始终感到空旷。大白天的都还点着烛火,影子投映在壁画上,摇摇晃晃,宛如鬼魅。
我打了一个哆嗦。
以前来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真大。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也许墙的后面还藏着暗室秘阁。庄严富贵的颜色和图案充斥着视线,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盲目地在里面乱走着,发觉每一处都差不多一样,没有多久就迷了路。因为早把随从遣散的原因,我只好独自摸索着寻找回去的路。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一个暖阁里。
那是一间布置得较为简朴的房间,两面墙壁上挂满了身着正装的仕女像,下面侍奉着牌位香案。仔细一看,原来这些都是东齐历代皇后。
开国的敬孝皇后,艳名远播的贤懿皇后,只做了十三天后座的贤肃皇后,念了一辈子佛的献穆皇后,两次被废,又三次被立的恭穆皇后……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些已经做古的女子在烟火缥缈中隔着百年岁月静静凝望着我,似乎要对我述说她们的故事。只是那些繁华荣耀背后的悲凉、寂寞、委屈、痛苦,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她们眼里。
我一张一张看过去,最后一张画像,是萧暄的母亲嘉穆皇后。
还很年轻的女子有着一张美丽动人的面孔,萧暄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眼瞳浓似墨,又清似水,笑起来显得很亲切。只是萧暄脸上虽然总带着玩世不恭的轻笑,就像江湖里饮酒纵马恣意寻欢的潇洒公子,却也有着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的王者霸气。
我看着墙上还空余下来的大片地方。也许将来有一天,我的画像也会挂在这个地方吧?那也是好的。我所知道的,废后是没资格挂在这里的。而陆颖之的终极目标就是在这个地方争夺一席之地。
我一想到陆小姐就同学习不用功的学生听到要考试一样,又烦躁又头痛。
摇着脑袋转过身去,惊讶地看到萧暄正站在门外。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担忧、焦虑、害怕,那都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里的情绪,让我很费解。我们静静凝望彼此良久,谁都没想到打破这寂静。共同度过的岁月就在中间穿梭,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我们回到最初认识的时光,又一点一点追述回来。
“阿暄?”我轻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来,走进来拉住我的手。
“怎么这么凉?”萧暄皱着眉说,“我一早才新得了件上好的白狐裘,回头叫他们拿来给你。”
我问:“你怎么来了?”
萧暄笑着说:“我听说你在,就过来找你。房间都看过了吧,觉得怎么样?”
我语塞,想了半天,才挑了个折中的说法:“还不错。”
“真的?”萧暄话里带着不同寻常的认真。
我只好说:“就是……能再明亮一点就好了。”
“我会吩咐他们把房间弄亮一点的。”萧暄松了口气,又兴致勃勃地说,“你去后面看了吗?我叫他们给你腾出了一个很大的药房,炉子,药池,什么都应有尽有。到时候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他很兴奋,像是得到好东西要献宝的孩子一样。
“是吗?”我脸上挂着笑,“真好。谢谢你!”
萧暄继续说:“这宫里,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正堂是不是很威风,你将来就在那里接受命妇大臣们的朝拜。”
我也顺着他的意思说:“都很好!”
“真的很喜欢?”萧暄不放心。
我肯定,“真的很喜欢。”
萧暄捧着我的脸,看我的眼睛,“要同我说真心话,要开开心心的,我不希望你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知道吗?”
我听话地说:“知道。”
“真乖。”他亲了亲我的鼻尖。
“王爷,”太监怪异的声音一下破坏所有气氛,“陆元帅求见。”
萧暄一脸扫兴,没好气道:“知道了。”
他手还半搂着我,“我得去一下。你别走了,今天留下来吃个饭。我叫厨子做你爱吃的菜。”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温柔抚摸着我的脸,转身离去。
他穿过长廊,边走边回头,最后高大挺拔的背影被随从遮挡去,于是我也转过身往回走。还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叫我的声音。
我诧异地转头望,萧暄不知怎么的又跑了回来,神情有点慌张和急切,等他的视线找到我,那丝异样才散去。
我不解地看他大步走回我身边,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他一把抱入怀中。
“阿暄?”
“嘘——”
我闭上嘴,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檀香气息,很独特的清幽芬芳。
半晌,他才松开我,捧起我的脸,仔细凝视我。
我莞尔,“怎么了?我又不会突然不见了。”
萧暄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没什么。”
他低头吻在我额头上,良久才放开我。
“等我回来。”他坚定地说,“乖乖等我回来,知道吗?”
“知道啦!”我觉得莫名其妙,笑着推他,“快去吧,不然陆老头子又要哭堂了。”
萧暄很是无奈叹了一声。这次他走得很干脆,带着浩荡的随从,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身旁一个女官感叹:“王爷待小姐可真好。小姐将来做了皇后,一定能和陛下谱就一曲帝后佳话。”
这马屁也拍得太早了点吧。我尴尬地笑。
“不过,”那女官语气一转,“小姐就是性子太随和了。”
“随和不好吗?”
那四十多岁的女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姐待人亲切随和,是咱们做奴婢的福气。可是将来后宫里会有其他多位娘娘贵人,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哪个又不是想着出人投地。宫里人事繁杂,管理起来,可不是靠好脾气就行了的,那必须得有威仪才行。小姐可别舍不得做恶人,让别的娘娘骑到头上来。”
我讪笑。
又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官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小姐也别怕,咱们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看得多了。只要能抓住陛下的心,后宫就是你的。那陆家,”她压低声音,“陆家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小姐你将来可要比陆小姐先生下儿子才是……”
“停!”我啼笑皆非,“别扯得没边际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女官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哎呀!小姐您为后,陆小姐为妃,可是王爷和陆元帅说定了的。还有李家的大小姐……”年长的女官猛地拍了她一下,她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勉强笑了笑,挥手让她们退下。
那晚萧暄回来得比预计的早,也没让人通报,走进来正好抓到我在偷吃鸡。
我笑嘻嘻站起来,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回来啦?”
“回来了。”萧暄瞅着我笑,“正看到小狐狸在偷鸡吃。”
我走过去帮他脱下披风,“傍晚起了北风,老太监告诉我说明天还要更冷。”
萧暄温热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明天还得出门一趟,看看皇陵和城外百姓。希望不要下雪。”
我想起一个人来,“很久没有宋先生的消息了。”
萧暄在桌子边坐下,“上次那件事后,他消沉了几日。后来虽然恢复了,但是我看他比以往阴沉了许多。子敬满腔抱负,一直严于律己,全身心扑在公事上。我同他多年知交,也希望他生活里能有个伴。只是我看挺难的。”
我想起云香,一时也很落寞。
萧暄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身说:“她不过是求仁得仁。”
我别过头去,“如果你当初没有那样逼她,她或许不会死。”
萧暄收回手,“她做了那样的事,很难逃一死。即使是我,也不能维护她什么。而且你觉得对于她来说,活着就更好?”
我不悦:“你早就可以告诉我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同子敬商量后,觉得你一旦知情,必定劝服云香,救她母亲。”
“这不是很好?”
“可是这样我们也失去一条线索……”
“于是你们只想着利用她!”我怒,拍案而起。
萧暄竭力解释:“小华,战场上搏的是命!他们不仁我们就不义,一枚棋子他们用来,我们也可以反用……”
“云香是你们的棋子,可是她是我的姐妹!”
“可是我们不能感情用事!”萧暄亦站了起来,“你只有一个云香,我却有百万士兵。”
我心凉了半截。
也是。他们对云香这个小丫头,不过当一枚棋子用罢了。若不是因为我,云香的下场还不定多惨呢。
我说:“她……她是个人。她有良心的。她一直挣扎得很痛苦。本来我们是可以给她机会让她解脱的……”
“小华,我是一军统帅,我考虑的是多数人的利益。救了她一个,我们失去机会误导赵方,就有可能让更多的士兵失去生命。你可以恨我逼死云香,但是我不后悔这样做!”
萧暄神情严肃,语气决绝。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他,“她居然自尽……”
萧暄咄咄逼人,“宋子敬不会原谅欺骗过自己的人,郑文浩和她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你同她的友谊也不可能再继续。她一个女人要背负数千条命债,永远活在愧疚和恐惧中。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值得继续?”
他说的有道理,云香自己也明白,所以她偷了我的毒。
萧暄语气放软道:“别说这些了好吗?这些日子来,我从来没有一天不被这些事烦扰。我现在只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什么杂事都不提,什么旁人都不想,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我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我被动地被萧暄拉过去坐下,握着筷子无聊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萧暄看在眼里,叹息着,给我夹来一块排骨,“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他殷切的目光,终于顺从地张开口。
“……让我进去……王爷!”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吵闹声。
还没到口的排骨落进碗里。萧暄愠怒道:“外面怎么了?”
“王爷,陆家有人求见。”越风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答复。
“怎么又是陆家!”萧暄厌烦懊恼的情绪崭露无疑,“有什么事明天说,把人打发走!”
“王爷!王爷!”那个凄厉的女声倒是越来越响,我们想不听到都难,“王爷,我们家小姐现在都已经神智模糊了!将军不在,奴婢斗胆拿了小姐的腰牌闯进宫来。奴婢请王爷去看看小姐吧!”
“这么严重?”萧暄站起来,“昨天看着不是还好好的?”
“小姐傍晚开始发热,晚上都已经很重了,可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萧暄为难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无动于衷地伸筷子夹菜吃。
萧暄犹豫间,陆家丫鬟已经快哭成泪人,不知情的还当她家小姐已经咽气了呢!
我吃着炒腰花,默然地看着他们两个。
萧暄终于说:“小华,你看看怎么办?”
这话就如一点星火掉到浇了油的干草堆上。
我冷笑:“我能做什么?陆家可不放心我去给他们宝贝女儿看病呢。不过也许你不同,你人一去,陆颖之就立刻生龙活虎了。”
“小华……”萧暄辩解。
我继续嘲讽:“还记得当年我给柳小姐开的医方吗?王爷照着做一副,保管药到病除!”
萧暄急切地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敏捷地抽开,狠狠瞪住他。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陆颖之这三天两头的插手插脚,到底有完没完?哄着她笼络住陆家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我没必要一味容忍她。王爷你呢?你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奉陪了!”
“小华!”
我躲开萧暄伸出来的手,一把拉开房门。
冰冷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院子里一个丫鬟正被侍卫抓住,看到我,她停止了挣扎,将怨恨的目光向我投来。
我冷漠一笑,忽略萧暄追过来的脚步,跑了出去。外面是狭长的宫道,昏暗的宫灯在风在摇晃,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除了风声外的其他声音。我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奔跑着,几乎是盲目的,寻找着。那不是萧暄,不是出口,那是一个我也不知道的东西,是我心里缺失的一块。
夜晚的皇宫那么深幽那么大,我的面前有数不清的道路和入口,转来转去,却始终被高墙围绕着。我被冷风吹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终于停在一个道路的尽头。
那里有一扇大门紧闭,只点了一盏宫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让我看到门上脱落的红漆和生锈的大锁。
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扭曲,宫门如一张血盆大口拉伸着向我扑过来,要将我吞没。我惊慌地连连后退,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小华——”萧暄奔过来将我抱住,厚重暖和的披风裹住了我。
“怎么了?摔着了?你说话啊!”他焦急失措地抱住我,摸着我的脸和手,不停地问。
我漠然地别过脸,看向那扇门,“那是哪里?”
“是哪里?”萧暄也不知道。
一个太监答道:“回王爷,门那边就是冷宫了。”
“都跑到这么远了。”萧暄把我抱紧,轻笑道,“你动作可真快,我差点追不上。宫里又大又复杂,以后安生待着别乱跑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的……让你很为难……”
萧暄忽然把脸埋在我颈项里,叹息着说:“没事!是我不对,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离开我身边了!真的不要了!”
我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火热的温度,闭上了眼睛。
那夜,萧暄亲自将我送回谢府,然后驱车离开。我转身回去问门房:“王爷走的哪个方向?”
“往西去了。”
回宫是往北,他还是去陆家了。
造化有多弄人,你在当时永远都不清楚。那时候看着平静,回头看其实暗流汹涌;那时候觉得隽永,回头看发觉其实已经淡然。那时候你以为可以永远把持住的事,往往会擦身而过;而那时候你想念的刻骨铭心,回忆起时已成过眼云烟。
东齐京都永远留给我深沉压抑的印象,大概也是缘自我的这些经历吧。在我自己定义里,早就已经给她笼罩上了一层蓝灰色,忧郁得像是总不放晴的天空。快乐不过是天空里绚烂一瞬的花火,却在我视网膜里留下了永恒的艳丽色彩。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4章
我再次见到陆颖之,是在数日后的先帝葬礼之上。先帝龙御上宾,满朝文武及家眷都要护送灵柩至皇陵。女人们不能进皇陵,就只有等在冰天雪地外。
我同谢夫人坐在轿子里,厚衣重裹,又有暖炉在手,倒不觉得冷。今天天气不错,出了太阳,轻风和煦,我们可以听到很远处的皇陵里传来的礼炮声。那些炮声和号角声在这片寂静的山谷里反复回响良久,就像故人离去前的踯躅徘徊犹豫不决。晴空下,我们可以看到极远处群山之颠上的皑皑白雪折射着刺眼的日光,风从山脊上刮过来,岁月冲刷大地。
隔壁不知道是哪家的马车,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咳嗽的声音。丫鬟焦急地劝那女子喝点水。
我的医生本能使然,冲着那边喊:“你家主子是伤的肺,不是喉咙,喝水没用的。这里天冷干燥,还是将她送到暖和潮湿的地方比较好。”
隔壁静了片刻,一个熟悉但是气弱的女声响起:“可是谢小姐?”
陆颖之?
我掀起窗帘,看到对面半米远的车窗里,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她看来的确伤得不轻。
我俩尴尬冷场,谢夫人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突然不对,对我说:“小华,你医术好,不如去给陆小姐看看?”
老娘啊,整个皇宫的太医现在都围着她打转,有必要还多我一个吗?
可是她这么一说,我骑虎难下,只好出马去给自己的情敌看病。
陆颖之的确是伤了肺,倒不是很严重,只是现在天气冷又干燥,她的伤好得慢。我给她开了消炎润肺的药。
陆颖之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子,身着白麻孝服的她看上去柔弱无力尽显小女子娇态。她气息不稳地同我说:“谢姑娘这份恩情,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报答。”
我心道:很好报答,离我男人远一点便是。
陆颖之做了个手势,丫鬟捧来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谢姑娘,我知道你视金银珠宝如粪土……”
谁说的?我明明很爱钱的啊!
“所以这匣子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世俗之物。”陆颖之笑道,“姑娘为王爷的毒劳神伤力,颖之看在眼里,十分敬佩感慨,顾倾所有之力,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希望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匣子缓缓打开,一阵馥郁的芳香溢了出来,令人顿觉得心脾舒畅,神清气爽。
我眼前一亮。匣子里深色丝绒布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朵花,花瓣重重叠叠,似有百层多,片片晶莹温润,仿佛是由汉白玉雕刻而成,刚才闻到的芳香就是它散发出来的。另外一样东西是块黛绿色圆石,半个巴掌大,光洁圆润,石面上纹路深浅不一,缠缠绕绕,呈现诡异的颜色。
我呢喃:“碧血珀,和醒灵花。”
陆颖之点头笑道:“谢小姐果真一眼就认了出来,真是见多识广。颖之佩服。”
我其实从来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我会认得,是因为书里记载这两样东西举世珍贵,万般难求。一个结在深山老林里最阴暗潮湿之处,一个开放在温暖明媚最清净纯洁的地方。特别是这醒灵花,格外娇贵,采摘之人若不是心灵纯净者,它被摘下来会立刻枯萎。
“我们特意在当地找了一个六岁的小尼姑去摘的这朵醒灵花。这匣子与丝绒布,也都是佛前供奉过的,纯净且有灵气。于是千里运送,才可以保持花朵不败。”
陆颖之笑盈盈地将匣子放在我手上,“谢小姐可千万不要推辞。我这也是想为王爷尽一份力。”
匣子沉沉落在我手上。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家马车里,也不记得谢夫人都同我说了什么。手里的匣子被我紧抱在怀里。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了谢府。我借口身体不适不想吃饭,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这时,我才把抱了一天的匣子放了下来。
“什么宝贝东西?”
萧暄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
“王爷啊千岁!你就要做皇帝的人,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不要翻墙了?谢家院子一共五个门呢!”
萧暄已经换了一套平常的衣服,现在满城百姓都戴孝,他这身白绢衣虽然华丽精致,倒也不突出。
他笑嘻嘻把我往他那边拉,“都饿了一天了,上你这来讨点吃的。”
我把手甩开,他也不恼,伸展开手脚躺到了我的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天下这么大,就在你这里才可以放松一下。”
我笑看着,觉得这情景像极了他还假扮谢昭瑛时的样子。我俩亲厚无间,无拘无束,每天都潇洒快活。
他翻了个身,还是赖在床上,“听说你给陆颖之看了伤,怎么样?”
又是这个女人。我没好气道:“她好得很,完全可以活到抱曾孙,你就不用担心了。”
“别这样。”萧暄说,“她受伤,是因为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呢!”我尖锐地顶回去。
萧暄无辜地耸耸肩,“所以我以身相许啊。”
我喉咙里那句“需要你以身相许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我还不知分得到几两肉?”卡在那里,挣扎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
这话说出来,肯定要把他惹毛,到时候免不了一顿争吵。最后两败俱伤不欢而散。我们这段时间每次见面都少不了口角冲突。再深的感情都有限度,经不过一伤再伤的。
萧暄说:“尚衣局来人说,你的衣服已经好了,明日进宫试一试吧。”
“什么衣服?”我糊涂。
“傻丫头,”萧暄笑,“自然是凤袍了。”
“啊!”我感叹,“真快。”
萧暄握着我的手,“我倒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桐儿端着晚饭进来,我们三人坐一桌吃了,这情景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只不过坐在桐儿那位子上的人,是云香罢了。
听萧暄说,郑老将军身体很不好,似乎时日不多。小郑这孩子能干可靠,是个将才,可是耿直机智有余,狡猾阴险不足,镇守疆土可以,留在朝廷反而会害了他。现在局面,显然陆家独当一面。
萧暄宽慰我说:“不要紧,还有你们谢家。”
“我们家?”我不明白。家中就大哥一个壮丁,也是个老实书生。
“我同太傅商量过。你的堂表兄弟中凡是年轻有才学者,我都会尽量提拔上来。你有几个堂兄其实都资质出众,是可塑之才。”萧暄很有信心,“当然也不能就这样把谢家推去陆家的枪头之下。江南世族,西北各部,我都要多多提拔。以前你同我讨论过改良科举制度,选拔多方面人才,创建学校,推广基础教育……”
他兴致很高,说起未来的治国计划滔滔不绝,一扫多日来的压抑。我很是怀念他这眉飞色舞的神情,怀念他意气风发潇洒自在的笑容。他两眼璀璨,配着俊逸容颜,威仪气势,已具有十足的帝王风范。
说到兴头,萧暄站起来,在屋里踱步。我抬头仰望着他,就像今天白日里和众人一起在台阶下仰望未来的帝王一样。
高大、威武、光明。比较下我是那么渺小而普通的存在。我不通诗词,我不精历史,我不懂权谋策略。所以我真不奇怪陆颖之看向我时眼中的纳闷和不屑。
生活就是无数道关联的选择题,每一个选择都关系到将来的生活。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而交卷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却还混乱如麻毫无头绪。手中的筹码,不知道该放在天平的哪一端。
这样想着,背上居然出了一层凉汗。而萧暄依旧沉浸在自己将来的宏图大治里,并没有注意到。
次日我被接进宫去试衣,结果等待我的是个大惊喜。在场的除了宫人,还有好几名身份高贵的夫人也在场。
身份最高的,是萧暄的姑姑,很快就要升做大长公主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有着一张依然艳丽但是严肃的脸,头颅一直高傲地抬着,贵族式的礼貌、优雅、冷漠。她的亡夫是陆颖之的大伯,我不奇怪她给我脸色看。
她的身后跟着几名命妇,还有两个年轻娇美的少女,都是重臣女眷。
永宁公主吩咐那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说:“快去给谢小姐见礼。以后就要她对你们多加管束教导了。”
我瞪着眼睛,先前还真不知道居然有这么一出。
永宁公主解释:“这是我侄女祝城郡主,那位是杨中丞家的千金。”
纯洁美丽的小姑娘们,扬着比花朵都还娇嫩的脸,带着对生活的憧憬和对我的讨好,跪在我脚下。
我看着她们,轻声问:“都多大了?”
“回娘娘,”小姑娘们嘴巴非常甜,“民女十五。”“民女十六。”
我啼笑皆非。高中一年级女学生,吃零食看漫画偷偷喜欢隔壁班的小男生,在这里就要嫁人伺候丈夫了。
永宁公主继续说:“谢小姐回京不久,京城里的闺秀,想必都没见过吧,改日我办个茶会,介绍大家认识。”
我看看两个女孩子,又看看趾高气扬的永宁公主,笑容就像一张膏药贴在脸上。
永宁见这个下马威已达到了效果,满意地笑着点着头,“就让这两个孩子帮着给你换衣服吧,让她们也沾一点这喜气。”
皇后的凤袍。
华丽繁复无比的衣裙,金丝银线绣出的精美图案,珍珠宝石点缀的花纹,长长的裙摆,还有沉重得几乎可以压断脖子的凤冠。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宫女们摆布,穿戴上这套简直让我无法行走转头的装置,站在镜子前,只看到一个滑稽的面目全非的女人。管她是谁,反正不是我。
我觉得我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使劲翻白眼。
永宁公主说的话非常微妙,“果真是人要衣装啊!这下一身皇后风范。”
我这个皇后风范就是涨紫了脸拼命扯领子。
杨家小姐大惊:“谢小姐且慢,这要扯坏……”
啪嗒一声,珍珠扣子哗啦散了一地。
我喘过气来一看,暗叫糟糕,急忙俯下身去拣。不料裙子太长,我一步跨去踩着裙摆,身体失重,顺应地心引力往下倒。
偏偏其他宫女也围过来拣珍珠,我眼疾手快抓着一个稳住身体,无奈这衣服太重,惯性太大,那个娇滴滴的宫女被我一下扑倒。
我们两拉扯着轰地撞到旁边的石英屏风上。精美华丽的屏风喀嚓一声被撞倒,连着带翻了后面搁置珍宝古玩的架子。而架子旁还放置着香炉和点着蜡烛的烛台……只听轰隆哗啦霹雳喀嚓一连串断金碎玉之声,我狼狈地爬起来,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一片昂贵的狼籍之中。
宫女太监们已全部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公主贵妃们更是目瞪口呆。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们惊恐地抖了抖。
“我真的……很抱歉……”我走过去想安慰他们,结果脚下踩着珍珠,仰天一滑,在众人惊呼声中啪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凤冠终于脱离了我的脑袋咣铛落地,一咕噜滚去老远。
我摔得眼冒金星,屁股都要成四瓣。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们急忙冲过来扶起我。
“这里怎么了?”萧暄惊讶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终于找到窍门,一把将衣服扯了开来。
萧暄眼珠快掉出来,回头对身后侍卫怒吼一声:“都在外面呆着!”然后几乎是一步就冲到我面前,大手一挥将披风盖在我身上。
杨家小姐捧着凤冠跑过来,“谢小姐,你落了这个。”
萧暄转头看她,她娇羞地低下头,转身跑回自己母亲身边。
我捧着硕大的凤冠,感觉自己真像个傻子。
永宁公主走过来,眼神古怪地看了看我,对萧暄说:“王爷别急,只是一个意外。”
“姑姑怎么在这?”
“几位夫人在我那里闲聊,说到了谢小姐,都好奇得很,想见识一下。”
这下可见识到了吧?大开眼界了吧?
萧暄眼睛扫过那几位贵妇人,视线在两个小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什么都没有说。
永宁公主终于觉得不好意思,找了个借口,带着女人们溜走了。
萧暄这才问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姑姑带了两个你将来的老婆来见礼,给我一个下马威呢。”
“我不是问这个。”萧暄皱眉,“我是说你的衣服。”
我很委屈,“这不是我的错,是这衣服!你看这都是什么东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萧暄啼笑皆非,帮我换衣服,“这衣服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忍忍就好了。”
“哦!”我讥笑,“我才不想做东齐第一个没册封就被衣服窒息而死的皇后!”
“胡说!”萧暄很迷信,“这么不吉利的话不要乱说!”
我冷笑着嘀咕:“不吉利?好像做皇后是件很吉利的事似的。”
萧暄很是无奈的,“都要做皇后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我本来就不够成熟。陆颖之够成熟了,你怎么不去封她?”
“怎么又扯到这个问题上了。”萧暄也不高兴了,“我爱的是你,该吃醋的是她!”
“吃醋?”我火上心头,“我这不是吃醋!我这是愤怒!”
萧暄提高声音,“小华,我们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吵个没完?”
“你问我怎么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了?”
“小华,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的忍耐也终于到了尽头,“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一个人一心一意对我!”
“难道我还不是吗?”萧暄揉太阳穴,“你难道非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才放心?”
我心酸,“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萧暄其实根本不明白。
我很坦白地叫了出来:“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你!我讨厌陆颖之!讨厌她的笑容她说的话,讨厌她看我的眼神她做的事!我更讨厌你嘴里说出她的名字!”
萧暄愕然无语半晌,才说:“她不可能超越你。你才是将要母仪天下……”
“够了!”我捂住耳朵尖叫着跳脚,“我最最讨厌听到这句话!我讨厌你不问过我就擅自主张!我讨厌你以为自己给我最好的安排!我讨厌这什么见鬼的母仪天下!我更讨厌看到你自以为给了我天大的恩惠的样子!我爱你是我的事,我又没有叫你这样报答我!”
萧暄脸色转为铁青,“谢昭华……”
“没错!我姓谢!我是谢家人!谢家也不过是你政治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可是我是一个大活人,我不会让别人来操纵我的人生!”
萧暄一把拽住我,气息粗重扑上面来,“我说过,你不是一枚棋子。你是我爱的女人!”
我悲凉一笑,“你若爱我,忍心我身陷棋局吗?”
萧暄错愕,手松开。
我挣脱出来,苦笑道:“我知道当初关于我的谣言都是陆家造出来的,陆怀民鼓动得满城舆论风雨摇曳,借此要压倒谢家。你同大臣们达成协议,他们支持谢家女儿为后,你会纳他们的女儿入后宫。三方势力才能协调,你的政权才能稳定。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我不会权谋也不够狠毒更没有野心。我在这个后宫里,即使有你的维护,也适应不了这个生活!我好怕!你知道吗?我好怕我有一天会恨你,我更怕你有一天会恨我!我好想保留住我们之间美好的东西,不想让它被现实消磨掉!”
萧暄急切地辩解着:“难道这都做错了?”
“不。”我说,“我从来没说你做错了!我只是不接受你要我走的这条路。做皇后,责任太重大了,我只会给你压力拖你的后腿。我不想以爱的名义和你互相折磨下去!”
“小华。”萧暄抓住我摇,“你难道甘愿向陆颖之屈膝?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这一幕发生你给我记住这点!”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是,我知道。陆颖之做了皇后,陆家势力更会一发不可收拾。谁做皇后都好,惟独不能是陆颖之。
我深呼吸,说:“我不愿意做皇后,我也不会向陆颖之或是任何一个女人屈膝。我说过,我不适合这顶凤冠。”
我把手里沉重的凤冠塞到他手里,“如果你还想让我保留这份纯洁真挚的爱情的话……”
萧暄脸色苍白灰败,额头渗出汗水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可是话总有说破的一天。
“你曾经说过,你只希望我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但是如果生活在这里,”我指着脚下,“我永远都不会悠闲、自在和快乐。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后果吗?”
萧暄深深注视着我,目光几乎要把我戳穿一般,浑身都在发抖,“不要说下去了!”
我摇摇头,惨淡一笑,眼里堆积许久的东西终于滚落下来,“到时候了。”
“不要说!”萧暄大吼一声,内力使然下声音振聋发聩,整个宫殿都在颤抖。
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孔,“真的该有个结论了……”
“求求你……求你不要说出来!”萧暄哀求着,猛地抓住我的手,将脸埋了下来。他的面孔冰凉,我却感觉到一阵滚烫打湿了我的手心。心疼得绞了起来,呼吸都要停止。
我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爱我。我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经历了风风雨雨走到今天,努力维持的东西却眼看着不能保全。所有的悲伤和快乐都要化做历史,我觉得好痛,痛到活生生从身上撕下血肉骨头一般。可是如果注定要经历这痛楚分离,与其等待将来别人施手,还不如我自己亲手挥刀割断。
我把身上剩余的首饰统统摘了下来,丢给他。他没接,珠宝哗啦散落一地,就像两颗破碎了的心。
我说:“萧暄,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5章
我走出皇宫。天空很高,蓝天白云,大地很空旷,积雪已扫尽。我深深呼吸。严冬清冷的空气刺痛着我的气管,让我头脑一阵晕旋。
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小姐?”
我转过头,陆颖之诧异的面孔出现在马车帘子后。
“你怎么就这么走回去?你家下人呢?”
我平静地看她,以往的嫉妒、厌恶,还有一点点羡慕,现在也全部烟消云散了。
我走了,她却留了下来。如果我们之间在竞争,到底谁才是赢家呢?
我冲她笑了笑,平静地说:“你知道你将来道路充满风险与寂寞,你还会坚持下去吗?”
陆颖之微微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她了然笑道:“谢小姐,我父亲没有逼我,我喜欢王爷,所以我才选择这样做。他是英雄男儿,也会是千古帝王,所以我必须足够的强大,才能有资格站在他身旁。”
可不是吗?
“的确,你已经证实了你的能力。”
陆颖之笑着摇头,“这话由你说出来,可真是讽刺。的确,别人看我,身份高贵,风光无限。王爷宠爱你,把你保护得滴水不漏,让你可以有工夫坐在那宁静安详的小药房里不知今夕何夕还要抱怨王爷冷落了你。你可知道,那舒服生活都是因为有我替你挡在前面。大齐贵胄几何多?谁家不想自己的女儿得到王爷的青睐?我的风光,你的安逸,都是我经受了多少明枪暗箭换来的!”
我忍不住反驳:“我又没求你挡在我前面!”
陆颖之脸上立刻有点挂不住。
呵,你抢我男人,还反过来希望我有愧疚感,什么荒唐逻辑?
我笑道:“我虽然没有一个手中兵权滔天的老子,可我也不是一个娇滴滴一碰就碎的女人。京都、西遥、赤水、辽国,最后再到这里,两年多的时间,可不是在小药房里熬熬药,发发牢骚就可以度过的。”
陆颖之虚伪地笑着说:“谢姑娘何苦?忍一口气,海阔天空。王爷是恋旧的人,就连已为他人妇的秦翡华,他都接去别院照料。将来不论不来多少新人,对你想必自是不同的。”
秦翡华?她同我提这个名字显然不是什么好心。
我不卖她的帐,“坐在后宫等男人宠幸,我可没那么低贱。”
陆颖之脸色唰地发青,“若是嘲笑我,能让你走得轻松一点,那就随你吧。”
“损你得不到任何乐趣,陆小姐。”我恶趣味道,“更何况,走了我一个,还有千万人。你的苦恼何须我来制造?”
早就该撕破脸了。维持冷漠和客套是教养,可是憋久了也会生癌。做人何苦总同自己过不去。若能选择,当然是宁愿让别人不舒服。
我们俩,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深深对视,火药味逐渐加重。
陆颖之僵硬地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他还会有很多女人。你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你不停留,多的是人为他停留。走得潇洒。将来后宫佳丽无数的时候,他会记得你多久?”
我淡淡说:“你思维逻辑有问题。我人都走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他记不记得我,关我什么事?”
陆颖之抿紧唇。
我说:“我同你人生观,价值观有太大不同,和你交流真困难。”
陆颖之直直盯住我,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赌服输。”
我朗声道:“我没有同你赌!萧暄不是你我斗争的筹码。你我目的不同,根本就没赌的必要。”
陆颖之讥讽道:“是。你要的是爱情。”
我亦笑,“我要的爱情,我已经得到了。而你要的权利与荣华,真的到手了吗?”天下还有那么多贵族女子会奔赴这里,争斗抢夺,旧人退场又有新人登台,永无止息。她今日能得手,又能坚持多久?
陆颖之骄傲地抬着头,说:“你或许不屑,但这是我选择的道路。”
骄傲要强的陆小姐,钢硬、好胜、过分自信、唯我独尊。这可是你犯下的大错。追求男人,靠的可不是强硬的手腕。
“希望你,”我斟酌着说,“希望你,不后悔。”
陆颖之嫣然一笑,别有深意道:“我也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离开。离开这个恢弘的宫殿,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身后宫门轰隆一声突然大开。我转回头,看到里面冲出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冲我而来。
我发呆之际,萧暄已如旋风一般策马到我面前,俯下身来。我眼前一花,腰上一紧,被一双大手猛地拽上了马背。我倒抽一口气。萧暄紧抱我在怀里,喝了一声,玄麒扬蹄长嘶,狂奔出去。
“你要干什么——”我转头大喊。
萧暄用力将我拥住,急切而火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他那时说的话,我这一辈子都记得。他在我耳边说:“我们逃吧!”
天地之间,风声,人声,统统消失。
过往景物,阳光白雪,全部化作无形。
我有那么几秒彻底失却了知觉。然后,像是冰雪在烈日下融化一般,感觉到一股温暖包围着我,身体、灵魂,都被一个人用尽力气拥抱住。
汹涌火热的感情在胸口冲撞,激得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觉得自己这一生已足矣。
伸手拥住这个人,头埋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由他将我带去天涯海角。
玄麒一路狂奔,我俩又衣着华丽,沿途路上纷纷回避。经过城门时,士兵也根本不敢阻拦询问。萧暄一手抱我,一手握缰绳,对下属的惊呼声置若罔闻。
他带着我冲出了城,风驰电掣,一秒也不停息,急切地就像在逃亡一样。
我们的确是在逃,逃离这繁华的都市,逃离这繁冗的人事,逃离这纠缠不解的感情,逃离沉重压抑的命运。
田园农舍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冬雪覆盖着田野,路上人迹稀少,身后也并无跟踪。可是萧暄还是依旧快马加鞭。
风在耳边呼啸,我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温暖。
我们又继续走了两个多时辰,玄麒脚力快,已经离开京师几百里。萧暄这才收了缰绳,让马儿慢了下来。
我依旧依偎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萧暄低头吻了吻我额前的碎发,“累不?”
我摇摇头。
郊外满地积雪,天气寒冷,我被萧暄包裹在披风里,却是十分暖和。
萧暄的声音里带着轻松和快乐,“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
我抬起头来,冲他露出笑容。他的眼神沉醉温柔,低下头来吻我。
天色见晚,前面山坳里有个村子,我们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小村子不过二十来口人,萧暄带着我投宿民家。
一个中年大妈打开门来,戒备地上下打量我们,“你们是……”
“大娘,”萧暄递过一个金叶子,“我们南下走亲戚,错过了客栈,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行吗?这是我内人。”我伸手悄悄捏了他一把,他忍着不为所动。
那大妈见了金子,表情立刻缓和下来,让开门把我们请了进去。
她家的儿子媳妇都在京城里做生意,家中只有她和两岁的小孙子。那块银子足够他们一家好几个月开销,大妈喜笑颜开,立即将儿子媳妇的房间收拾出来,又杀了一只鸡,做了几道可口的家常菜。我同萧暄折腾了一整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了,看着彼此一嘴的油,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多久没有这么逍遥自在了?
我洗完澡回了房,萧暄正敞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雪白里衣,在看一份小地图。他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烛光下,面容俊朗,姿态潇洒。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他身上的低沉压抑的气氛似乎一扫而光,现在整个人都开朗轻松了起来,似乎散发着一层光芒。
我轻轻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
他笑着侧过脸来,温柔地吻我。
我说:“我在想,这样出来,没问题吗?”
“不用你担心。”萧暄说,“一切都有我。你只用跟着我走就是了。”
“可是没有告诉家里人一声,他们会担忧啊。”
萧暄翻白眼,“娘子,我们俩是私奔!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行而不宣才为私!”
说得倒有道理,我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地图,“在看什么呢?”
萧暄说:“觉明那孩子已经走到青桥城了,后天大概就可以到京城。”
“你终于把他接来了。”
“本来没想那么快。现在京城里不算稳定。只是萧家长辈,白石王等老人家知道了他的存在,一定要求见他。”
我问出老问题:“他到底是谁?”
“他是先前殁的元敬太子的儿子。”萧暄说,“他母亲是赵氏的宫女,因为和元敬有私被赶出了宫,嫁给一个小官吏,生下了觉明后没过两年就病互了。这女子还算聪明,到死时才向兄长透露了儿子的身世。她的兄长就是越风。”
“啊?”这我可一点都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
“觉明两岁,长得同那小官吏一点不像,坊间有了传言。越风担心赵氏察觉后会对这孩子不利,同我商量决定,捏造了孩子落水身亡的假象,将孩子悄悄送到了慧空大师那里。”萧暄笑笑,“这孩子温顺敦厚有余,机智不足。希望宋子敬能护得他周全……”
他话没说下去。因为再继续下去,就要提到我们俩都努力回避的现实问题。哪怕现在只是一个梦,哪怕我们都知道这个梦不会长久,可是在现在这个宁静夜晚,我们谁都不想打破它。就让这个梦能做多长,就多长吧。
“不说这些了。”萧暄转话题,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往南走好不好?我总听人说江南物产丰饶,景色优美。我们俩去看看可好?”
我许久没见他这么轻松的表情,心里软软的,他说什么我都点头。
他说:“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说要离开,我心里难过得简直比死还难受。如果以后都要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那还不如同你携手天涯。你才是最最重要的。快乐,要和你分享,才会是快乐。以后,就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暖黄色的烛光里,我静静看着他,然后喜悦地笑了。我走过去,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萧暄微微一愣,自然地开始回应我。萧暄带着急切不安的吻迅速感染了我,我的心跳加快,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用力拥住我。他的唇由最初的轻柔转为狂野,又渐渐柔和下来,细细地吻过我的鼻尖、双眼、额头,最后沿着下巴滑至颈项上。
一点点麻,一点点痛。我张开眼,看到他得意笑着,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摸过那个地方。我的脸开始发烫。
我手搁在他腰上,随着身子晃动,滑进他松散的衣服里,触摸到他光华而滚烫的皮肤。萧暄身子一震,松开我喘气。
我闭上眼,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头。
萧暄一把将我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我张开眼睛迎上他灼热的视线,笑了一笑。他眼睛骤然加深,粗重地呼吸着,俯下身来。
滚烫沉重的坚实躯体覆盖上我的,吻一个接一个落下,衣服被解开,丢弃到地上。肌肤相亲,紧密贴合在一起,感觉到彼此的温度,脉搏的跳动,还有肌肉的动感。我在激动中抱住他的身体,感觉到他努力克制下的颤抖,还有渗出来的细密的汗水。
他的动作很温柔,极其有耐心,每一步都照顾到我的感受。我稍有不适他就立刻停下来,轻柔询问。我柔顺地跟随着他的动作,那感觉犹如沐浴在阳光下的海水里,温暖的潮水扑上来,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我的身体。
当动作变得激烈时,我张开了眼。眼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汗水,深情地注视着我,带着满足的笑意。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感情奔腾流淌,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张口咬在他的肩头。
萧暄浑身一震,轻哼着如豹子一般扑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搂住我,脸埋在我颈项间。我大口喘息着,眼角有泪水悄然滑落。
蜡烛烧到最后,火光转小,不甘地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熄灭。室内回归一片黑暗。
歌尽桃花 第三卷 征途篇 第56章
我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萧暄的手轻柔地在我背上抚过,我们时不时交换一个吻。气氛很好,谁都舍不得松开手。萧暄的手指划过我的眉眼,他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我笑,“陆颖之看到你带我走,不知……”
“嘘——”他点住我的嘴,“我们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问:“你舍得放下那一切吗?”
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什么都不要说。我有你,就够了。”
我的手指描绘过他肩上的齿印,很深,但是没破皮,过几日就会消失得什么都看不到。或许我的存在也同这齿印一样,让他疼,让他挂念,但是终有一天,会淡出他的生活,不复记忆。
萧暄又坏笑着慢慢欺身过来,双眼热切地盯着我,充满着爱恋和欢喜,还带着恳求。我温顺地浅笑,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觉得这样抵死缠绵,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们告别大妈,继续往南走。没有确切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时间,也没有了身份责任负担,我们两人相识以来头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像一对江湖闲客。
中午经过一个县城,我们上酒楼点了饭菜。萧暄虽然出来匆忙,身上倒是银子银票带了不少,起码我们不会饿肚子。
酒楼素来人多事杂。饭吃到一半,邻座几个男子的谈话声传入我们的耳朵。
“新皇帝这月初九登基,听说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过想着讨好人心,那牢里冤屈之人也就罢了,可是我和兄弟们费尽力气花了四年多时间才捉回来的江洋大盗,这转眼就又要放出去危害人间。好事也都变成了坏事!”这个大汉似乎是个捕快。
旁边人叹了一声,“东南地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种怪异疫病,病人高烧不止,身上流脓,沾之即过身,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会怎么处理?”
另外一桌人听得感兴趣,凑了一句:“嗨!不说远的,就说京城里。四大家族正忙着打帮结派,听说连咱们刘县爷都收到了京城里大人的好处呢!”
萧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旁人哈哈笑道:“张大力,你一个卖布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大人们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刘县爷身边做事,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张大力急忙申辩。
又有人说:“听说新皇帝要立陆家小姐做皇后?”
“怎么听说是谢家?”
“那陆家据说持掌着近半的兵权呢!”说话人尖着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儿,他服气吗?”
萧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对我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
一个中年文士说道:“这位大哥,正因为陆家权重,皇上才不立陆家女儿为后啊。不然陆家权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个赵家了?”
我忐忑不安。萧暄握着筷子的手已经关节泛白。
那些人还在继续说:“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当好,别再弄出一个陆相陆后闹得来了。”
那中年文士道:“圣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无道无德所以才会丧家乱邦,中土不宁,则四方勃兴,天下不靖,便盗贼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驱胡虏,逐叛逆,四海咸安,天下升平,万分难得。可千万不要让天下人失望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然后话题又转到当地名流嫁女儿和油米价格上去了。
我和萧暄都已吃不下饭,匆匆结帐离去。
萧暄买了马车给我乘坐,他亲自驾驶,玄麒就听话地跟在车后。
走了两个时辰,转进山里。山林里树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条,有红嘴白羽的寒鸟在梢头鸣叫。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大片深绿雪白中,出现一树嫩黄,竟然是腊梅。
我的欣喜萧暄看在眼里,他冲我帅气一笑,突然纵身一跃,身影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跃了回来。其间马车依旧悠闲地行进着,丝毫不受影响。
“给。”他笑着一把拥住我在怀里,将花递到我手上。
我激动欢喜,转过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乖。”
“喜欢梅花可好说。现在季节正好,带你去梅县看香雪海。”
我说:“梅花有傲骨头,香自苦寒来。”
萧暄突然大笑,“我还记得你那断句断得乱七八糟的歌尽桃花扇底风!”
“你不得不承认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离别了……”
萧暄捂住我的嘴,“我们不说离别。”
入夜投宿客栈,我们紧紧拥抱着,纠缠着,多想就像两根藤蔓,缠绕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那些焦虑、痛苦、爱恋、不舍,全部都发泄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夜里。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萧暄的一双凝视着我的眼睛,湿润深邃,带着让我心酸的感情。
我说:“缘分是一条红线。从你的手,连着我的手。不论将来我们分别多远,它都牵系着我们。就像放上天的风筝,只要你拉线,它还是会回来。”
萧暄深深吻我。
我问:“你快乐吗?”
“当然!”萧暄温柔摸着我的头发,“有你在,我当然快乐。”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乐。这两天,前所未有的快乐。”
萧暄笑着吻着我的脸颊,声音充满柔情。
“谢昭华,我萧暄何其幸运,遇见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萧暄搂紧我,慢慢坠入了梦乡。我却没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片黑暗。
我回忆一切,从当初翻墙越内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温存的情人,从一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到今天忧郁惆怅的女人。他在蜕变,我也在蜕变。到底是现实最能磨练改变人。
但是我总结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没有后悔过,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西方有句话,叫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中国人也有个更加激烈的词叫至死不渝。我同萧暄,还没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经足够荡气回肠让我们回味终生了。
夫复何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梆子响。我轻轻挪开萧暄搁在我身上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给他盖好被子。我点上灯,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头发。
一切整顿完毕,我才开口说:“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宋子敬走了进来。
宋子敬走到床头去看沉睡着的萧暄。
“他没事。”我说,“我给他下了点药,他大概明日中午就会醒过来。”
宋子敬转过身来看向我。云香死后就没有近距离看过他,这才发觉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变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敛深藏的锋芒,渐渐展现了出来。
我说:“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晚了点。”
宋子敬叹息一声,“我见你们很快乐。”
即使是不停赶路,可是一路轻谈笑语,依偎温存,他不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执掌后宫的皇后,我们单纯、普通,的确快乐。
可是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儿,即使飞出笼去,也会因为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转身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乐,也不过是短短两天不到而已。只比一个梦稍微长一点点。
宋子敬问:“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我们找过来?”
“即使不留记号,以你的本事,找来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一国之君翘家,可是多大的问题。”我笑笑,“如今完璧归赵,快把他认领回去吧。哦对了,解药我已经做好,你问桐儿要便是。到时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宋子敬仔细听完,怜悯一吧,问:“那你呢?”
我老实同他说:“我……一直都很想到处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总是很忙碌,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总是不停的打仗、死人、斗争。我想换一个环境,想开阔视野,见点世面,也学点东西。人情世故也好,风土民俗也好,体会一下这个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离开。”
“我以为你早猜到了。”
“自己猜到,和听别人亲口说出来,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语气忧伤不舍,喜怒总是不形于色的他,能做到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说:“子敬哥。王爷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边规劝他,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
宋子敬慎重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递过去一个小瓶子。
“这是?”
我冷笑,“你知道吗?其实暴饮暴食,一样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谋杀,不是让对方死于意外,就是让对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了然,仔细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着的萧暄,“为了他,我也走到了这步。”
宋子敬说:“不要怪他。”
我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让你接他回去。你们,还有这个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暄。”
“小华……”
我深呼吸,“我没有什么遗憾。”
宋子敬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打了个响指,越风带着两个侍卫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萧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着,直到看到他安置在舒适的马车里。
他的睡颜带着些许不安,或许是在担忧朝纲和百姓,或许是在担忧我们未来的生活。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泪水落在他脸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为这离别而哭了一样。
马车缓缓启动,在夜幕中渐渐远去,隐没在黑暗和浓雾之中。
我别过头去。
这个离别,悄然无声。
宋子敬牵着马说:“我送你一程。”
他赶的马车很稳,我竟然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
被叫醒时,发觉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天边正露鱼肚白。
“我得赶回去了。”宋子敬说着,然后递给我一个布袋,“这里面是银票和身份文书,还有路引、通关文牒。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你若不喜欢,他们不现身便是。不过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道谢接下。
宋子敬又递来一样东西。这东西我认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将玉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陆家给你的药只够一人份,你给了王爷,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这玉虽然解不了烟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来抑制住。我已派人继续寻找那两味药,一旦找到就给你送来。”
我知道这时也推托不成,只好诚心道谢,接了下来。
分别在即,宋子敬长长叹息,“你……要保重!”
我感叹,“你也一样要保重。一入官场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国家,任重而道远。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未来的路途更艰难,你们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说:“既然已经选择这条路,自然会坚持走下去。”
这话陆颖之也说过。
宋子敬终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柔地说:“你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说:“多帮衬着小郑一点,就当看着云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颤,垂了下去。他说:“你一直是我不能碰的人。”
我温和地说:“我们都已经做了选择。”
宋子敬笑,“的确。终身的选择。”
我跳上马车,在车头坐好。
宋子敬冲我挥了挥手,身影寂寥。
我一挥鞭子,马车向南继续驶去。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7章
三年后,离国,建中四年。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候鸟南归,蛤蟆出洞的大好时节。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国之新策,也往往多从一年之春开始发布实行。
前一年的离国,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隆寿郡王的麻脸女儿终于嫁了出去,比如平乐长公主没了附马,比如刘太宰贪赃国库一事被人揭发,让皇帝罢了官。总之过去的一年十分热闹。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进士第七名,现在四十不到,看起来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刘太宰留下来的烂摊子,又圆滑地安抚了因刘太宰事件被惊吓的诸位豪门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后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个建议。考虑到离国自先帝以来一直注重人民的教育事业发展,几十年来还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职位少,让无数大好有志之士闲置在一旁。建议陛下增添职业岗位,以满足知识分子的职业需求。
英明神武的离皇陛下欣然同意,过完年后发布的第一条诏书,就是增添各部基层岗位,并且很文明地在全国举办考试,选拔人才,竞争上岗。
一时间,离国上下轰动了起来。各部的中级官员们也顾不上和老婆孩子们过年,纷纷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而从学堂或师父家里毕业的年轻人们得到消息后,无一不摩拳擦掌,准备着一展身手,博取功名,迈出辉煌仕途的第一步,一求早日过上有房有车的小资生活。
离国立国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摄政监国的皇后太后亦有四位,是个女权相对高涨的国度。妇女工作,也属正常,只是职业范围狭窄,多从事教育文书、医药农桑等方向的工作,而且职位不高。前任离皇芳名宇文珈兰,就是一位铁腕铮铮的女皇帝。在位三十四年,离军扫荡踏平了各地割据部落,彻底结束了近一百年来的地方小分裂状态。然后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劝农桑、修水利、清吏治、严军纪,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飞速发展。也是她,将离国女性就业范围扩大到各方面,一改离国长久以来重武轻文的局面,大力支持文教事业发展。
只是所有辛苦努力,都不敌晚节不保。宇文女士进入更年期之后,性情大变,迷上声色犬马。她彻底实现了吾等读者毕生的美好理想——不但大肆搜罗俊美青、少年入宫伺候,还一掷千金修建宏伟宫殿、奢华楼阁。其王夫是离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子、文学家、画家,以及教育家。读书人受不了这刺激,干脆离宫做了道士。女皇陛下破罐子破摔,宠信侍君柳随意,整日纸醉金迷,不问朝政,导致一批新贵崛起,好好的江山顿时被搞得乌烟瘴气。
女皇生育两女一子,太子就是现在的离皇宇文弈。也多亏了那时太子率领一批大臣努力同昏了头的母亲大人分庭抗衡,几大家族的势力才没有过度膨胀,国家的根本没有被动摇。
大乱之后而有大治,从此以后天下归一。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来,对着胡子雪白一脸皱纹的老宰相和颜悦色地说:先皇在幼冲,公为宰相,现在已是朕登大宝,公仍在其位。公为宰相,理当清楚国朝会典,朝廷职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爷心里雪亮,嘴里还强硬辩解道:臣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天天补钙,身子骨还很硬朗,更何况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动未定,臣怎么能放心离去,甩手不顾?
宇文弈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朕监国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高大爷知道自己的时代终于过去,无奈照办,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皇帝第二天就提点了中间派的东河郡王曹家树做了个悠闲宰相,事务却分摊在了他提拔上来的新秀头上。所有权贵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发出的信息。
而变革,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文昌县,大榕村,几十户的小村子,依着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田舍井然,鸡犬相闻。村头一株百年大榕树,枝叶茂密,粗壮参天,村人将它奉为神树,村里凡有重要活动,都在树下举行。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围场里只有几个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树下围着几个人。
撒下药,包上纱布,扎好,擦干净旁边的血迹,然后拉下裤管。
年劲的姑娘下手麻利,动作轻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拍拍手直起腰来。
“瞧,我说的没错,不疼吧?”
摔伤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睛,惊讶得哇哇叫:“不疼!不疼!真的不疼呢!”
孩子们都咋呼着围了上来。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好厉害!”
那姑娘双十左右,容貌清丽,粉白皮肤,尖下巴,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酒窝,十分亲切讨喜的样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几颗探过来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当心着点!”
孩子们又呼啦一声散开了,只有一个黑得像块木炭的小子站在原地不动。
“连城?你怎么不去玩?”
黑小子背着手,圆圆的小脸上有着大人般的成熟,“小谢姐,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小谢把用剩的纱布收进随身的工具箱里,漫不经心地说:“这问题我答复过你很多次了。不行!”
“为什么?”黑小子追问。
“这我也答复了很多次了。我到处走,如果收你做徒,就要把你带离父母身边。而你还这么小……”
“可是戏文里高人收徒弟,都要把徒弟带走到深山里修炼啊。”
小谢翻白眼,这戏文小说,自古都是最害人,多少少男少女沉沦。
“连城,戏文毕竟只是戏文。你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生活,你不知道那种没有人关心照顾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可是小谢姐姐你人就么好,你不会照顾我吗?”
小谢邪恶地笑,捏小连城的肥脸,“你虽然很可爱,可是姐姐我不是你亲娘,我干吗要对你那么好?”
小连城摸着被捏疼了的脸,努力思考。他好崇拜这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好想学她那一手医术。这样,以后娘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不用变卖家里的东西去换钱请大夫了,他就可以给娘看病了啊。
可是,要离开娘很久很久,他也舍不得啊。爹早死,家里只剩他和娘相依为命了。
小谢叹气,拍拍他还稚嫩的肩膀,“小小年纪别学大人唉声叹气的。我多留一段时日好了,走之前多教你一些,给你娘开好方子。”
连城这才展颜,欢喜地笑着拉住小谢的手直跑,“小谢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最最好的!”
小谢笑盈盈地看他。这孩子年纪还小,虎目剑目已经十分清晰,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英俊小生,要让多少女孩子碎了心。那眉眼里的威武架势,哪里是个普通的农村小子有的气势?
去村里给寡妇王大妈看完了眼伤,天已经不早了,婉言谢绝了王大妈要留自己吃晚饭,小谢背着药箱慢慢往家走去。
正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整个天空都被云彩渲染得一片辉煌,远远铺陈开来,从金到红到紫,最后回归蔚蓝。而田里放满了水,才插上秧苗的田,如一面面镜子一样倒影着漫天的彩霞。
小谢站在田坎上,怔怔看了半晌,这才摸着咕咕响的肚子往回走。
回到临时落脚的屋里,灶上已经放着做好了的菜,想必是连城他娘送来的。小谢笑着把菜热了,切了一点腊肉,草草解决了晚饭。
村里的夜晚很静,屋外只听得到草丛里的虫鸣声。
小谢拨亮油灯,打开笔盒,取出羽毛笔,沾了沾墨水,开始动笔。
“阿暄,见信如晤:
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个月前就离开了西泰,随着药贩的商队翻过了紫云山,来到了离国。所以这个月的信迟了十天,让你担心了。
紫云山不愧是西南地最大的山脉,海拔估计有三千多米,无数山峰上积雪皑皑,终年不化。山脚春暖花开,山腰风寒地冻,气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种奇花异草,珍稀动物。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也都找到了好多味珍稀药材。有一种草药只开在悬崖边,采摘的时候十分艰险,不过别担心,领我们过山的当地向导养有小猴,训练有素,最后还是靠那个小家伙帮我采到了药草。
紫云大山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寨部落,头人蓄养着奴隶和猛兽,各自占山为王。秦离两地官府都从不过问插手他们的事。于是紫云山成了三不管地带,两国许多不法分子都会逃进山里寻求庇护。他们不事生产,依靠抢劫过往商队来获取财富。我这次跟随的只是药贩专门来往于各个山寨间,收购珍稀药材。我跟着他们走了八个山寨,大开眼界。
紫云山区虽然危险,但是景色十分壮丽。天堑、飞瀑、深潭、浅溪,让我十分流连忘返,真希望那时你也在身边,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该多美好!呵,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写到这里,女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
“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没想到紫云山竟然盛产铁矿石。我路见秦国劳工在深山开采矿石,就地冶炼成铁,运输到国内。他们行径十分严密,还买通了当地头人,大肆砍伐森林。我觉得这事很蹊跷。秦王久病成疴,太子监国已有半年,表面上看来一切平常,但是私下小动作不停。从地方无品级小官开始更换,大量田地合并形成了新的豪强,今年兵役人数增加。我觉得秦国将有一番大动荡。
我现在暂时定居的地方,是离国一个小村。这里有一株百年老榕树,高大茂密。我当初一看到它,就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树,觉得十分亲切,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村里的人都十分淳朴友善,对我也很照顾。离国同我们大齐一样,北种小麦,南种水稻,现在正是插秧时节。村民勤劳,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游手好闲。我发现当地妇女养殖桑蚕时有一些非常独到的办法,能将桑蚕的繁殖率提高,产出的丝也比较好。我现在正在研究,希望能总结出来,提高我们大齐桑蚕养殖质量。
到了离国,他们也在推行改革,广纳贤士,我恰巧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听说今天放榜,远近的读书人都赶去县城。离国历来尚武,文人们受了百多年的压抑,如今终于得以机会扬眉吐气,一展身手。我想这次离国领导人必定会招收到许多人才。
阿暄,你当政已经有三年多了。大齐虽然军备强大,壮士骁勇,可是我知道以军治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但是国内现在局势僵硬,某家势力虽然在这几年内一直受到压制,但是其深植在军中的根系依旧坚固。你登基时便在东齐开创新的科举制度,这三年下来想必硕果累累,是该收获的时候了。另外,说到教育和医疗,我又有了几点新的想法,就是……”
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多纸。油灯轻爆了一个火花,光线稍微暗了点。
小谢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提笔继续写道:
“我在这里跟村民学会做一种很好吃的酸甜汤,是当地特色菜。我把食谱写上,你或许可以叫御厨做一下。子敬哥说你最近为开春的事总是每天忙到很晚。劳逸要结合,身体是本钱。说多了你也嫌我啰嗦。对了,秦国南方有种东齐没有的花,他们叫它火龙花,我叫它罂粟。它的果实提炼后能让服食者上瘾,使人身体渐渐虚弱,最后死亡。可是这花却鲜艳似火,非常艳丽夺目。适当使用,它可以用来缓解疼痛,但是过量会导致死亡。当地人只知这花有毒,并不知道它还有药用。
天气转暖了,容易伤风。你这几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锻炼,可得小心别生病了。来到新地方,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觉写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愿能梦到你。”
小谢写下落款,又不自觉笑了笑,这才停下笔,把信仔细折好放进信封里。
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吹灭了油灯,歇息下去。
夜深了,云层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散,露出一片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棱,照在屋内安详沉睡的面容上。
次日是个晴朗天气。小谢大夫非常难得地没有睡懒觉,而是很早就起了床。
没有煤气,生火做饭很麻烦。她把昨天的冷馒头在还没冷尽的灶上热了热,就着粗茶吃下。养的狗老黑打着呵欠慢条斯理地从外面踱进来,冲主人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小谢虽然养了它,可是喂活它的却是左邻右舍,所以也不能说它对主人不够尊重。
小谢边啃着馒头边说:“昨晚回来都没见着你,跑哪里去了?又看中谁家狗妹妹了?别人家的狗晚上都是来看门的,瞧瞧你呢!”
老黑无视地叼着骨头转了个头,用屁股朝着她。不能怪它,这摆着破桌烂椅还堆满了干草的高危易燃的地方里,唯一能吸引贼的,也就是秀色可餐的谢小姐。不过自从她一把药粉就让调戏她的东街流氓头子满身长遍脓包后,这文昌县远近百里就没有男人敢垂涎她的白嫩小手了。
小谢吃完了馒头,收拾好屋子,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然后拿着信走出门。
只过了片刻,一个打扮普通的路人悄无声息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走到小谢面前,鞠躬行礼。
小谢回礼,将信交给了他。
“麻烦你了。”
那人不语,又欠了欠身,转身回了林子,很快就不见了。
小谢像往常一样,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背着药箱出了门。
我同县里广义堂的陈老大夫有约,向他请教一些学术问题,老人家原来是离国宫中太医,多年前受政治牵连被贬出宫,回了家乡开医馆,倒过上平静安详,子孙绕膝的生活。
今天县里很热闹,到处酒楼都人满。小谢陪着老大夫在医馆厅堂里坐了两刻钟,就看到一拨一拨的人跑进来要醒酒药。
“酒厂倒闭啦?”
老大夫的大儿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包药,一边说:“昨天放了榜,那榜上有名的都赶在今天摆酒庆祝呢。瞧,天都还没黑,就都醉成这样了!”
老头子倒挺开心的,“好好,下午起醒酒药都上涨一文。”
小谢提醒他,“老爷子,您这是诈骗!”
“是吗?”
“是啊!”小谢很肯定,不过又补充说,“您得说那是新配方,专解头疼的,这样人家才买得甘心。”
陈家大儿子人老实,忙说:“可是不解啊!”
“每份各加半钱的米草嘛!”小谢笑。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还是小谢机灵。小谢啊,你怎么不去考一考。医局也在招人,待遇还不错。”
没人知道看似很清贫的小谢大夫其实腰包里随时揣着几百两的银票,因为她衣着朴素,也因为她生活很抠门。而众人最关心她的也是两个问题:生活是否过得去;以及,怎么还不嫁人。
也没人知道看似普通的小谢大夫,其实正在创作一部伟大的医学著作。
离开齐国后,谢小姐花了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踏遍青山绿水,走过千沟万壑。量了一下四国的土地,看过了人情冷暖,领略了一番各地风土人情。而收获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纳到的各地医学技术,奇方珍药。她将之整理学习,不但丰富了自己的知识,提高了专业素质,而且还有了充足资料以供她著作成书,以求将来以一个知名医学家、作家而名留史册。
不但如此,游历行医还大大磨练提高了她的外科技术。如今的小谢大夫针炙时已经可以下指如飞,切皮割肉时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细致到自称可以把一斤猪肉均匀分成一毫米厚——这一项技术后来屡次在大伙吃涮羊肉时发扬光大。再恐怖再血污的场面,她看来也眉头不皱镇定自若,做完截肢手术照样吃红辣辣的水煮牛肉。这也是她虽然模样标致却一直乏人问津的另一个原因。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8章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着嗓子冲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一跳。“曲家少奶奶难产,快不行了!现在正到处找大夫呢,说是最好是女大夫!”
陈家父子齐齐向小谢望过去。小谢摸摸鼻子,说,“我可以去试试……”
那人已经扑过来一把拉起她就狂奔。小谢只觉得自己已经对抗了地心引力,两腿离地,呈飘离状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后被一群婆婆妈妈大呼小叫地迎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又潮湿又闷热,曲家大少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一群丫鬟老妈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个没完。
小谢把袖子一挽,大喝一声:“都给我让开!”
这一声喝开天辟地,如一道惊雷打下,众人收声,都被这个年轻女大夫秀气面容上的肃杀之色给镇住了。
小谢走到床边,一手切脉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过去了,不过也挺危险的。
她哗地掀开盖在孕妇身上的多余的被子,拉开她的衣服,开始给孕妇按摩。
房间里一时静得很,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纯熟,有板有眼,十分尽力。窗户开后房间里温度降低了许多,可是女大夫脸上很快就起了一层薄汗。
小半柱香后,曲少奶奶哼哼着终于转醒了过来。女眷们齐齐松了一大口气,忙道菩萨显灵。
小谢菩萨却丝毫没有放松,仔细净过手,探了下去,“已经开了十指了,夫人使劲!”
曲夫人只有力气哭,“我使……使不上劲……”气若游丝的样子。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小谢额挂冷汗,厉声道:“没劲也要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里了!”
曲夫人给吓得脸色由白转青,猛地咬牙捏拳头,额头青筋暴露,力气下沉。小谢就看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脑袋通过了产门落到自己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托着,顺着产妇的用力,一点一点将孩子接出来,最后轻轻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里。
还没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经抢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嘹亮,一点也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撑着一口气问:“是不是儿子?是不是儿子?”
她运气好。
“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
曲夫人气一松,咚地倒回床上昏了过去。
小谢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女人们。一直等到产妇胎盘脱落,没有其他危险了,这才算完成了任务。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经黑了,肚子也饿了。曲家把她当做上宾,摆了满满了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家的老爷子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姑娘义手云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孙少爷,是我们曲家的大恩人啊!你有啥要求都只管说。”
小谢突然想起来,这曲老爷辞官前,似乎管的就是地方科举一类的活。
天底下没有不腐败的官僚,就是不知道离国官僚腐败到什么程度。
她说:“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爷子听了很高兴,他当然也没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应。
小谢说:“我想进医局。”
曲老爷的办事效率并不因为他已经退休而有所滞慢,才第三天,待在曲家好吃好喝的小谢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上面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大字,十分醒目。
我们的小谢——小谢,也就是原来的谢昭华小姐。在终于能用回自己的爹娘钦赐的本名时,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梦露虽如幻,电光石火见永恒。过去不过短短几年,倒像又经历了一世似的。如今焕然新生,犹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满门热情的道谢声中坐上小车,离开了县城。
才到村口,就发觉不对劲,本来应该在地里忙碌的人们都在村子里路来跑去。
小谢跳下车,抓着一个孩子问:“出什么事了?”
“连城他家起火了!”
“什么?”小谢大惊,“人呢?”
“连城不见了。她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小谢拔腿就往村里跑。赶到连城家时,火都快扑灭了,两间土砖房如今只剩一点焦黑的残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里,躺着的就是连城那温婉漂亮,一点都不像农家妇女的娘。小谢不死心,亲自去检查。这个善良温柔的妇人的确是已经死了。唯一安慰,大概是她死于窒息,遗容还完好。
小谢怔怔的反应不过来。她记得自己出门前还吃过连城娘送来的饭菜,转眼就已经阴阳相隔了。
“有谁见到连城了?”小谢焦急地问。
“这孩子自出事起就没见着!”乡亲们回答。
“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烧了。连城娘都还是刘大哥拼死冲进去抢出来的,那孩子如果还在屋里面,现在怕都已经成了灰了吧?”
几个村妇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绪十分低落。连城母子是外来人,在村里呆了有四年了,一直和大家相处融洽。突然天降大祸,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
小谢走到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努力在一片狼籍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没人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是怀疑是灶里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小谢拣起一根木棍,拨开厨房地上的堆积物,发现堆放柴火的那面墙上被火烧出一个明显的V字痕迹。
没有助燃剂,小小砖房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么人,要杀这母子俩?
村长出面,大伙凑了点钱,先把连城娘给装殓了。村里几个人出去找连城,一直到太阳下山都没有一点消息。
那日小谢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连城娘已经装殓进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里一间空屋里。连城那孩子还是没找到,生死不明,虽然去官府报了官,可是这年头丢个把孩子算个什么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谢又累又饿,进了房,灯也没点,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响起哎哟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小谢跳起来。
微弱月光下,一个黑衣人拎着一个孩子站在屋里。
“连城?”
黑衣人把孩子一丢,冲小谢点了点头,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小谢视若无睹,却赶紧点亮灯,把孩子扶起来。
小连城一身的灰,头发凌乱,脸上的黑灰被泪水冲出两条印子。他瑟瑟发抖,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愤怒。
小谢将他拉到桌边,仔细看他,“你跑哪里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么都找不到你!你伤着了吗?让我看看!”
连城抽了抽鼻子,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娘……他们把娘……”
“嘘!”小谢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长他们会安置好你娘的。你没事吧?”
连城抹了一把脸,说:“我没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那有个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开逃了出来。可是我娘她……”
这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小谢心疼得很,忙把他搂在怀里。
“你先别哭。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家是为什么惹来这杀身之祸,我也不想知道。现在外面乱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还没走远。你不能轻易出去,知道吗?”
连城问:“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来历神秘的母子两人隐居村间,终有一日仇人寻上门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偏偏野火烧不尽,总会留一根独苗苗。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负重奋发图强,练就绝世武功,征奸除恶,终于血洗冤仇,抱得美人归。
这情景熟悉得都要烂掉了。小谢本来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脸悲痛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脸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还是个孩子呢,还没满十二岁呢。小学五、六年级,玩游戏看电视的年纪吧。他却没了亲人,身临危机里。
坎坷的命运锻炼造就人的成功,可锻练的过程总是艰辛痛苦的。
小谢说:“我要去州府医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连城眼睛一亮。
小谢摸摸他的头发,“至少你跟着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仇总是要报的。小谢叹气,好在让她遇见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里。经历家变,让本来就懂事的连城更加成熟了许多。关于那天晚上把藏起来的他抓出来的黑衣人,他就从来没问过小谢一个字。小谢也像忘了还有那么一个环节一样绝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正常。寻找连城的村民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村长做主将连城娘下葬。
那夜小谢带着连城悄悄去了坟头。因为怕惊动村人,他们没有烧香,连城掉着眼泪给娘亲磕了九个响头。
“娘,我跟小谢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爹失望的。”
小谢也低声说:“大婶,我会照顾好连城的。”
次日一大早,小谢就赶着一辆小马车,在村人的祝福声里,往州府青阳城驶去。
原本应该快乐的充满希望的旅途,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而带上了一点沉重。
连城不方便抛头露面,一直呆在车里,老黑体贴地一直陪着他。小谢歇息的时候进去,总看到他偷偷擦眼泪。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装着一副刚毅的模样,睡梦里总是翻来覆去地呢喃。有时喊爹娘,有时喊着不要快放手,有时就是哭个不停。
小谢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没法睡,后来干脆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这招很管用,连城渐渐放松下来,塌实睡过去。只是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都要闹一个大红脸。
小谢开他玩笑想开解他,“小可怜,半夜哭鼻子呢。”
结果连城脸色涨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尽似的。小谢吓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绪是一杯化学试剂,处理稍微不当就会引起大爆炸,当心,当心。
从文昌到青阳,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静。连城起初十分担惊受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跳起来,可是看到小谢总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样,也放了一点心去相信这个姐姐也许真的可以给自己一点保护。
青阳城,整个南洋州的首府。无奈因为地区经济整体发展低下的原因,它也并没有其他州府那般繁荣。不过南洋少数民族混杂,青阳城里的建筑多带有各族文化特色,虽然不华丽精致,却也别具风格。
离国官僚机构等级分明。就医局来说,一局之长,称太医监,总管全国医局,其下各州有医史,是一州的卫生局长。医史之下是医正,分上下,上医正管是市区级干部,下医正就是县级小干部了。医局之中,大夫官职称为医行,亦分许多级别,都以颜色区分,朱黄白青蓝褐。
曲老爷的学生张医行,就是他们这个部门的总负责人。张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长须,小眼睛,人有点病态的瘦弱。
他很亲切地对小谢说:“曲大人都告诉我了。小谢你技艺出众,由他做保推荐,来我这里做事,还要我多多关照你。”
天下当然没平白的关照,小谢自然有见面礼要送。曲家厚道,主动帮她准备了,是一根老参。
张大人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满脸欢喜模样。
他只当她是恩师家走后门亲戚。
小谢在医局宿舍安顿下来。一根老参作用大,换了两间房。于是连城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间,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窝。
连城现在姓了谢,做了小谢的弟弟。内向、老实、勤快的谢小弟。父母双亡,跟着姐姐生活。姐姐在医局里做个蓝衣小医官,他就在药房做学徒。
小谢亲自带他,从辩识草药开始学起。连城很聪明,又勤奋,学得极快。唯一小缺点,就是有点急躁。
连城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经切了半个月的草药了!你要我干到什么时候?”
小谢修着指甲说:“哪个学徒都是从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药你全都认识吗?”
连城很骄傲的说:“差不多全认识了!”
“差不多?”小谢笑了笑,“那你知道他们的产地,生长规律,药用,怎么存放,怎么搭配会产生怎么样的药效吗?”
连城语塞。
小谢冷笑,扬手把一本书丢给他。
“别以为学这个简单。所有学问一旦钻研进去,都深奥得很。你若不想学这个,我不勉强你,若想学,就先把基础打结实了再说。”
“哟!好凶的口气!”
谢家姐弟齐抬头,朝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绸衣,离夏天还有几个月,就已经摇起了扇子。人长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泼过去就可以冲掉,可是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像是内置了一盏一百瓦白炽灯。
小谢扶着脑袋,“哦,NO,怎么是你!”
“别来无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长肥了一圈了。”
“谁?谁?”连城问。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请容在下自我介绍。鄙人出身江北吴家,排行十三。”
连城继续问:“是谁?”
小谢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挂不住,“我是吴十三!”
“是谁?”连城还是问。
吴十三怒:“你重听吗?”
“喂!”小谢跳起来护短,“干嘛冲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较什么真?”
吴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吗?”
连城问:“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谢说,“吴十三。不认识不要紧,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长辈!”吴十三抗议。
连城比较懂事,“吴大哥。”
吴十三笑了,“这孩子真乖。小谢,你啥时候多了一个弟弟?”
小谢反问:“你怎么来了?”
吴十三说:“哦。我听说你来青阳了。”
“你在哪听说的?”
“霁月楼。”
“花楼?”
“不然你以为会是哪?”
小谢再度扶着脑袋,“我就知道不该对你的品行有过高的指望。”
吴十三笑道:“我爹要也这么想就好了。”
小谢问:“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逼婚啊!”吴十三潇洒地坐了下来,动手翻桌上的东西。
小谢走过去啪地打开他的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恭喜你啦!”
吴十三戚戚哀哀地说:“我怎么会牺牲自由去娶一个寡妇?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
小谢背书:“她的头发比智慧多,她的错处比头发多,她的财富比错处多。”
“咦?你怎么知道?”吴少爷惊愕。
小谢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事情多半都是这样。”
吴十三抱着手,语气哀婉地说:“小谢你语气也太没良心了。亏我对你一片真心。”
连城警惕,问:“姐,这人是你相好?”
小谢笑,“呵呵!朕的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他算个老几?”
吴十三大惊:“小谢,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是吗?”小谢不以为然,转头对连城说,“怎么办?让他听出咱有谋反之意了。”
连城操起切草药的刀,“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杀他灭口了。”
“不要!不要!”吴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谢很满意。
“十三,我们也有阵子没见了,今天就在我这吃饭吧。”
吴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连城手里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吴十三,离国江北名门望族吴家的十三少爷。显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妈妈,吴十三之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吴妈妈产量太高,质量未免有点跟不上。吴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样生得端正漂亮,惟独这吴十三却长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脱、好逸恶劳,不大受父母待见。
小谢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她同吴十三江湖相识,场面十分戏剧化:那时还在秦国,十三少春日游江,画舫美人丝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际,施展高难度吃水晶虾冻,因为技术不过关,一块点心堵进了气管里。
武功这种东西,强身健体是可以,抢救意外时却是毫无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爷白脸抽搐没有进气也没出气,花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吴少爷的江湖好友段长风也满头大汗又是点穴又是捶背,可是丝毫用处都没有。
就在段长风欲哭无泪之际,有人惊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谢就那么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画舫上,丢到了已经快休克的吴十三面前。
小谢大夫也不愧是见过风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问清原由后立刻虎扑上去,下手如飞几根银光闪烁的长针转眼扎进几个敏感的穴道,将人翻过来当胸一击,她本人张口低头凑上了吴少爷的香唇。
段长风事后回想起来还心肝脾肺一阵颤抖。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罢了,怎么抓来一个大夫也会飞身扑过来非礼男人?他当场抽搐心想十三啊,哥们我对不起没能守住你的清白,还没念完吴十三浑身一震缓过气来,从嘴里吐出那块要命的点心。
小谢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说:“十两银子。”
段长风几乎跌进河里。那厢,十三少叮咛一声转醒,爬了起来,发觉自己没死成,又看到对方是个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段长风气得几欲吐血,一句话冲出口:“人家摸了你也亲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许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们的脸皮厚度,吴十三白拣了这借口,正式地缠上了小谢。而小谢的脸皮只有更厚没有最厚,当场恶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当冤大头逗着玩,敲诈了五十两救命金。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59章
吴十三就这么和谢怀珉对上了胃口。非关暧昧,完全是气味相投肝胆相照的异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谢怀珉提过一次,这名字肯定拗口难记,因为谢小姐听完了就丢到脑后去,还是一口一个十三地叫他。吴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这样的闲散贵公子,就是出身优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作画喝花酒,没做过一点对社会生产总值有贡献的事——唯一贡献大概就是一掷千金进而推进了离国服务业的发展吧。
小谢大夫却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新时代女青年,虽然有钱,但是没闲,最开始不大爱搭理这帮纨绔子弟。不过吴十三是块牛皮糖,山不转水转,率领众人找上门来。谢怀珉的厨艺在几年生活磨练里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擅长做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党都是饕餮主义者,贪口腹之欲,来谢家蹭了不少饭。谢怀珉月末算帐惊觉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党有良心,以后登门都自己带材料。
谢怀珉后来离开秦国去了离国。吴十三流连西秦的温柔乡,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等吴少爷终于厌倦了软玉温香,怀念祖国母亲的怀抱之后,回了离国,在离边卡最近的青阳逗留着。也就这么巧,听姑娘们说医局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夫,不但肯为她们看病,态度还特别好。他当时就猜是谢怀珉。结果给他猜中了。
虽然拌嘴,可是有朋自远方来,谢怀珉还是挺高兴的,于是当晚的饭菜十分丰盛,甚至还开了一坛自酿的桂花酒。
“去年最后一坛了。到了青阳,才安顿下来,也没有时间酿新的。”
吴十三忙着吃菜,嘴巴含糊地说:“你放心,以后有我的地方,我全罩着你。”
谢怀珉做了香酥鸡,吴十三和连城同时朝着鸡腿下筷子,两双筷子在盘子里打架。
谢怀珉一人脑袋上给了一下,然后把鸡夹到连城碗里。
“小谢你偏心!”吴十三控诉。
谢怀珉白他一眼,“连城在长身子呢,营养得跟上。你跟他争个什么啊?”
她转身去盛饭。连城啃着鸡腿,冲吴十三得意挑衅地笑。吴十三气得牙疼。
连城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谢怀珉狠狠剜了吴十三一眼,“你成熟一点!”
吴十三真是有口莫辩,“这个小毛孩说什么你都信吗?”
“什么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岁了。”谢怀珉得意得像在说自己儿子,“在离国,这都够服兵役的年纪了。”
“我要去服兵役?”连城忙问。
“当然不!”谢怀珉安慰他,“你是家里唯一男丁。”
吴十三嘲笑,“说是当兵打仗就怕了吧?”
谢怀珉把盛着米饭的碗狠狠顿在他面前。
吴十三屈从于淫威,伸筷子夹菜,“这辣吗?”
谢怀珉说:“不辣。”
吴十三放心地将菜送入口,三秒过后,嗷嗷惨叫着从凳子上弹起来,满屋子找水喝。
谢怀珉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来一口灌进去,紧接着又一口喷出来。
“烫!烫!”
“哎呀真抱歉!”谢怀珉大夫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又端来另外一杯水。
这下没问题了,喝了很清凉。吴十三缓了过来,哎哟哟地叫唤,“小谢,这玩意儿味道真怪,是什么?”
谢怀珉说:“漱口水。”
吴十三奔去外面吐。
水当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怜吴少爷同谢大夫认识一载多,还不熟悉她信口开河天马行空的说话习惯。
不过吴十三也不是头一次吃这个亏。谢怀珉这种歹毒之人,时常乘吴公子前来蹭饭之时,借着做饭菜之便,行下药之事,以达到新药人体实验的目的。吴十三对谢氏制药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什么七日缠绵散,什么百里飞霜,都少不了吴少爷的功劳。
一顿饭菜下来,盘子都见了底。连城年纪小,被谢怀眠打发去睡了,剩下两个大人在喝酒。
吴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经了许多。
“小谢,你打算把这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了?”
谢怀珉嚼着花生米,说:“带着了。跟着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拣来随便养养就行了。”
“他当然不是老黑。他是一个大活人呢!”谢怀珉说,“这孩子的娘在世时,很照顾我,时常送吃的,还帮我补衣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说,他无亲无故,我还能把他赶到大街上不成?”
吴十三看了卧室一眼,说:“谁说他没亲没故了?他还有外公,他爹的部下还在东北边陲守国门呢。”
谢怀珉嗤笑,“他外公要肯认他,他们母子会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会选择投靠我?”
吴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强,我是说不动你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珉摇头晃脑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过腻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亲眼看到国库珍藏的医学书籍而已。”
“你还真没追求。”
“彼此,彼此。”
两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点醉。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吴十三听着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当什么诗人嘛。”
谢怀珉一把揪住他的脸皮,仔细打量,说:“二哥,你怎么长丑了?”
“谁是你二哥?”吴十三打开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爷。”
谢怀珉拍着吴十三的肩,说:“阿暄,我好想你哦……”
吴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酒全醒了。“你说啥?”
谢怀珉半边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吴十三忙不迭掩着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谢怀珉嘿嘿笑,“阿暄……我们逃吧……”说完压着吴少爷,两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吴十三背上不知道压着什么,把他硌疼得脸都绿了,拼命拉着衣服要从已经睡着的谢大小姐的压迫下逃出来。
屋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烛光飘忽了一下,谢怀珉睡梦里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吴少爷终于被解放了出来,嗷嗷叫着扶着腰站起来。
低头看谢怀珉。那丫头皱着眉头,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阿暄是吗?
吴十三叹口气,把谢怀珉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
谢怀珉第二天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礼过吴少爷。
她同吴十三说:“你关系面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师傅教连城一点功夫吧。他以前学过,底子也很好,不坚持下去可惜了。”
吴十三看着在院子里洗碗的连城。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些,身板也结实,手脚灵活,谁都看得出这孩子有点潜力。
“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收不收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怀珉点点头,“我对连城有信心。”
吴十三这才想到问:“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那还混着穿蓝衣。”
“这颜色好看嘛。”谢怀珉扭了扭,“再说我不想太招摇了。”
“照你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吗?”十三少鄙视,出主意说,“不如你来贿赂我吧。我给你通关系,保证你一路迁升,年中就可以调去内医监。”
谢怀珉似乎很感兴趣,“那我该怎么贿赂你?”
小吴抛媚眼,“以身相许如何?”
谢大夫拨了拨他的眼皮,拉开他嘴巴看了看他舌头,然后又切了一下他的脉。
“熟附子三两,生姜半斤,蒜瓣适量,狗肉两斤。将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净切碎,起油锅,先炒蒜瓣片刻,加适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个时辰,酌量分餐熟食。”
吴少爷迷惑,“你背食谱做什么?”
小谢大夫道:“此乃药膳。专对命门火衰,对治疗阳痿不振、头晕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连城噗地一声笑。吴少爷脸绿了。
“谢怀珉——”
小谢背上公文包,挥挥手,上班去了。
吴少爷流连花丛的时候,也没忘了朋友的嘱托,为连城找来师父。
该中年大叔身材高壮,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简直像刚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而他偏偏有个和他本人很不和谐的名字,叫温阳。
谢怀珉说:“温师父……”
吴十三咳嗽。
谢怀珉忙改口:“哦,温大侠。”
温大侠冰冷地点了点头。
谢怀珉拉着连城说,“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这孩子聪明又吃得苦,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您不觉得他根骨奇佳吗?”
吴少爷扶着脑袋,心里暗骂:谢怀珉你可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温大侠把连城叫过来,切了他的脉,又在他身上东捏捏,西捏捏。谢怀珉简直都要怀疑他猥亵男童了,他才说:“的确不错!”
连城迷茫和恍惚,谢怀珉抬脚就在连城膝盖弯上踢了一脚,连城扑通一声跪下来。
吴十三提醒他:“快叫师父啊!”
连城鼻子一阵发酸,磕头拜了师。
自从连城拜师学艺后,早出晚归,吴少爷也回雪了温柔乡,谢怀珉又觉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阳医局并不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特别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养老后,新来的小大夫们就和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热情多过实际技术。谢怀珉并不是自夸,多年磨练,她的本事,在这里绝对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谢怀珉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调。份内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时候就用来编撰自己的书。她由蓝衣换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书写到草药一栏,借着工作之便一头扎进药库里。
谢怀珉逗留药房,还是为了找一味药。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再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可是当地人都数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烟花三月中后三年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中犹豫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
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该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这样想着,一边念叨着宋家那块玉真是无价之宝,一边充满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一头扎进离国医药库里,力图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她就不信了,这古人发明的毒药,还是毒得过现代的?
青阳这里天气暖得很快,春秋两季非常长,三月出头,就只用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
可是这东西谢怀珉并不陌生。
她当即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
鸦片膏?
“这是……”到嘴的那个名词突然打住了,谢怀珉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摇头说:“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张大人挺感兴趣,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鸦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谢怀珉过去打招呼:“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吗?现在过山还好吧。没人拦吗?”
胖大叔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然后特意加了一句,“是张大人的恩师介绍来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谢怀珉说:“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说:“南岗的。所以过来挺方便的。”
谢怀珉点头,指着鸦片膏说:“不过我在西秦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啊。”
瘦子笑容别有意味,说:“姑娘不知道是当然的。这可是独门秘方提炼出来的膏药,哪里是寻常市面上可以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挂汗。中国人民都摆脱东亚病夫几十年了,毒品都已经更新几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摇头丸,却穿越回来吃鸦片,简单是穿越党的耻辱。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衷肠。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0章
谢怀珉去找张医正。一走进门,她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但是她可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人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就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大夫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体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九天而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而一介州府医正都染上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春暖花开之际,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那日,吴十三被一封飞鸟传书急召回去叩见谢女王陛下。
吴十三很诧异,第一是他当年送谢怀珉的那只鸟居然还没死,第二是谢怀珉居然有用到这只鸟的一天。
到了谢家,只见谢怀珉面色冷峻地坐在书桌前。吴十三从来没有见谢怀珉这么严肃过,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不由肃穆。
“怎么了?被同僚排挤了?连城书事了?”
谢怀珉冷静严肃,“你天天混青楼,我问你,你知道有种膏药叫如意膏吗?服用了后整个人飘飘欲仙的那种。”
吴十三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怀珉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服食过?”
吴十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用过一两次。”
谢怀珉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提炼出来的,“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你碰了那个见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两条腿都敲断,毒瞎毒哑了直接丢到街上去讨饭!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帮你一把还快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十三牙齿打颤,“我……我……”
“知道了吗?”谢怀珉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吴少爷急忙大叫。
谢怀珉丢下他,正色道:“那东西碰不得,会上瘾,让人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会死人!你虽然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可也不能彻底毁在这东西上。”
吴十三摸着脖子喘气,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卖东西的人可不这么说。”
“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当然是你!”吴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问:“那玩意儿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是有钱公子哥儿哪个不服的?”
谢怀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这半年吧。”吴十三说,“这东西贵,是新鲜玩意儿,服用后又舒服,很快就流行开来,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时候一帮人在一起,挨不过劝,也用了两次。你说的上瘾,我想也是,用过后的确就还想再用。”说着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是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吴十三说:“我们俩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应该是有人暗中专门种植,制作药物。”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吴十三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小谢,”吴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认真地说,“这事牵扯太大,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职,这事应当让他知道,你一个女孩子,没有背景,千万不要乱来,知道吗?”
谢怀珉点了点头。
吴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辞。
那日连城如往常一样,回来得比较晚。谢怀珉房里亮着灯,身影投在窗户上,正是伏案疾书的样子。
连城敲门进去,“姐,还在忙?”
谢怀珉抬头看了他一眼,“晚饭还在灶头热着,给你炖了汤。洗澡水也烧好了。赶紧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连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谢怀珉没再理他,埋头继续写东西。连城摸了摸饥饿的肚子,退了出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国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作成膏药,贩卖到离国。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出其中阴谋。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情况。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私下的动静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最后,笔都要将纸戳穿。匆匆签下名,叠好信纸,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
连城的房间亮着灯。谢怀珉站在院子里等待片刻,一个黑衣人从阴暗角落里走近来。
谢怀珉将信递给他,低声说:“请务必快马加急,交到你们主上手里!”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过信去,又说:“主上要属下代问姑娘一声,是否要帮忙?”
谢怀珉摇摇头,“谢谢你家大人。这里的事,我都还可以应付。”
黑衣人行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里恢复平静,连城边洗澡边哼着歌,墙角的虫子在鸣叫着。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谢怀珉享受着早春夜晚的静谧安详,舒了一口气,忽然看到一抹粉红色。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来。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谢怀珉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树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脸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转身回了房。
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陛下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陛下来说,哪天又不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的操劳,可是陛下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陛下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天又快亮了。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帐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陛下,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得到内地,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颛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陛下,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颛。而要定住陆颛……”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的从上到下的把戏。一条计谋好,可是不用总是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陛下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压抑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挣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也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陛下不是也考虑了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陛下放心,只要有个百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陛下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有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陛下,”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萧暄已一把抢过信来。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陛下,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医局,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也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斟字酌句,劝慰道:“陛下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充实自己和认识自我,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陛下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陛下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1章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宋子敬和荣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过去。那堆满了宗卷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飘渺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陛下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陛下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大臣们全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而变得柔软且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划着匣子,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复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她收养的那个孩子,你们查出来了吗?”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上,“那孩子经查,证实是离国镇平大将军云松龄的遗孤。”
“云松龄?那个七年前因为珠角涯一役战败而被斩于阵前的离国大将军?”
“是他。云将军死后,云夫人带着独子突然消失。后来一直隐居乡间,同娘娘相识。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门,杀害了云夫人,云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脱一劫。娘娘便将他收留。”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假装没听到,继续说:“娘娘到了青阳后,还托朋友给这孩子找了个师傅,是离国首屈一指的剑师温阳。”
“温阳?”对这名字萧暄不算陌生,“他这样名声显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么会去给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师父?那个吴十三,你还没查出来吗?”
男子头几乎埋到地上,“属下办事无能,望陛下责罚!”
萧暄虽然不悦,但也没很生气。他看着宋子敬,说:“你们一直做得很好。吴十三这个人来历不是一般的深,而你们在离国的根基还浅,查不出来也不怪你们。这倒可以看出一点,他显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儿。”
宋子敬问道:“陛下觉得此人可信?”
萧暄抚摩着手里的匣子,“皇后信任他。我也会给他一点信任。”
宋子敬没再说话。
“你们都下去吧。”萧暄说,“荣坤,朕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时辰到了你来叫朕。”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来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一直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他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抽出最开始的第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造成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场分离。作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铭刻在我的心里,随着我心脏的每次跳动,提醒着你有多少爱我,而我有多么爱你。离开你就像凌迟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让你看着我远走的身影,那么,就让我看着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在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忆起来,永远充满了感激和快乐。遇到你,是我这一生的缘分。那种真挚、无私的付出,那种宽厚和包容,是我这一生的财富。我愿用我一切来回应这份感情,来握住你的手,同你白首偕老。
我的爱,我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结束,这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开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开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愿能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伴着你,能每天拥抱着你。可是我的原则性的倔强总会让你痛苦两难。我的离开,给我们两个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让我们暂时把爱情放在一边,保存起来,时间停在离别前的时刻。你,经营你的王朝,指挥你的士兵,建设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学习医学知识,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阿暄,同样是磨练和成熟,我宁愿在广阔山水之中学习,而不是困守在深宫内院。我选择退开一步,留出一个空间,你不用再为了维护各方面利益而害怕伤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为了不让你为难而痛苦地迁就。爱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顺畅呼吸。
阿暄,虽然将你留在那冰冷阴森的宫廷里,但是分别的日子再轻松快乐,也丝毫比不过同你在一起厮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心脏的每次跳动,你胸膛的每个起伏,我都可以感觉得到。请不要责怪我的这个决定。我会用实际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我现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气京城稍微暖和了一点,大年将近,百姓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大业初定,战争初歇,百废待兴。对于你来说,新的一年,将是无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遗憾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让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这个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将永远属于你的臂弯。
昭华字”
萧暄轻轻摩挲着信纸,手指描绘着上面细细的笔迹。他还记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难看,她气呼呼地说因为用的是毛笔的缘故。后来她自己做了一种羽毛笔,换了稍厚的纸张,立刻写了流利清秀的一张字给他看。
那个人,平时说话都随意得很,难得写了这么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来。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随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代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发条就会跑的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堪当得起领袖二字。一路过来,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街道干净整齐。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的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喜欢我的酒。他的小孙女才十岁,就已经聪颖出众,我很喜欢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飘渺,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陛下,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着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劲道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
谢怀珉打了一个饱嗝,把吃剩的饭菜倒进老黑的盆子里,然后朝屋里喊:“连城,出来洗碗!”
连城正趴在床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疼,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温的师傅不温柔,把他每天当狗一样训练。回到家里,本该体贴贤惠的姐姐也根本不会照顾人,把他当下人使唤。这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了?”谢怀珉终于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这么一下就蔫了?”
“被训练的又不是你!”连城少爷正在闹脾气,闷闷地把脸转向朝里,“没吃过苦不知道难受。”
谢怀珉笑嘻嘻地走过去,推了推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使什么性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对了,我看到你和柳儿在说话,她怎么不理你?”
连城的脸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谢怀珉乐,“得啦!谁不知道呢!你也别泄气,你才多大啊?学人家闹失恋!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势力得很,等将来你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时候,给她们瞧瞧。”
连城闷在被子里说:“你别说好听的安慰我。”
谢怀珉拍拍鼓起来的被子,“专心学习吧,小子!还没发育呢就知道谈恋爱了!”
连城一听,猛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谁说我没发育了!你看看我胳膊!”说着把鼓着小肌肉的胳膊亮给谢怀珉看。
谢家姐姐噗地一声哈哈大笑,差点掉下床去。
“小东西,懂个屁!”她掀起被子捂住连城,在上面狠狠捶了,“不干活就去看书写字!”
连城闷声嗷嗷叫。
谢怀珉丢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经来了,天气闷热而潮湿,城里的花都谢了大半,植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的新绿色。空气里浓郁的花香淡了许多,混杂着饭菜的香,左邻右舍隐隐穿来别家的说话声。夜晚降临的城市平和安详。
谢怀珉轻轻哼着歌,动作麻利地洗好碗,一个个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烧的洗澡水已经开了,她朝对面的房间喊:“连城,来洗澡!”
大门上突然响起呯呯敲门声。
“小谢姐?你在吗?快开门!”
她听出那是医局里小林的声音。这姑娘平时说话声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来拍门大叫,一定出了大事了。
打开门,林秀差点跌起来。
谢怀珉立刻关好门,扶着她问:“出什么事了?”
林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京城医局来人了!封了咱们的药库,扣起了张大人和好几个医官,又说要提你去问话。药库的王师父要我先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谢怀珉心里却有数,“是不是为着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惊讶,“上面还带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药库里的如意膏都给搜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话还没说完,巷子里就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谢怀珉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不要惊慌。
打开门,四个陌生的兵差站在门口,穿着朱红色的兵服,虽然神色严肃,但是并不凶恶。领头的那个很有礼地对谢怀珉行礼道:“可是谢大夫?请随我们回医局一趟!”
“怎么了?”连城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惊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没事,医局里的人找我。”谢怀珉轻松地说着,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烦你就先留在我这里,帮我看着我弟弟。我去去就回来。”
小林虽然吓得哆嗦,可还是点了点头。
“不!我也要去!”连城敏锐的直觉让他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你一个孩子凑什么热闹!”谢怀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她麻利地脱下围裙,整了整头发,对兵差说,“我们这就走吧!”
“姐!”连城惊慌地大叫着冲过来。一个兵差立刻拦住。连城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打。
“连城!”谢怀珉喝了一声。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着她。
谢怀珉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叫我去问个事,你别想多了。我很快回来!”
连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谢怀珉赶到医局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大开着,灯笼和火把将整个前院照得通亮。局里的同僚大半都在,个个都惊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着高高一堆东西,正是十天前进的一大批如意膏。一个兵差正在往上面淋着油。谢怀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这位可是谢大夫?”
谢怀珉忙行礼,“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堂里等着谢大夫呢!”
谢怀珉整了整衣服,随他往里走。
里面大堂灯火通明,兵甲在侧。谢怀珉惊讶地看到太守和好几个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宁,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活像见了鬼。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兵差,不像保护,倒像是看守着他们。
大堂上座,光线反而十分幽暗,一个男子正坐在阴影里,低头看着公文。绛紫色儒袍,暗银云龙纹,头带紫乌发扣,插着一只白玉簪。从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们一步步走近,男子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案卷。
闪动的烛光下,谢怀珉看清了他的模样。三十不到的年纪,挺直的鼻子,眉如刀裁,光线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轮廓。是个极之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画,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渊,看来似乎平和定泊,可是抬眼轻扫时,目光却是清冽犀利锐气逼人,教人心里一阵发慌。谢怀珉就在他的注视下立刻垂下视线,欠身行礼。
“谢怀珉?”那个男子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谢怀珉的耳朵一阵麻,脑袋依旧低着,“正是民女。”
没想帅哥挑刺道:“你是我大离医局在编从事,有公职在身,怎么还以民女自称?”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说不上多严厉,可是听在耳里,就是让人背上一凉。
谢怀珉机灵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来,“抬起头来吧,我有话问你。”
是不是离国的京官都有这么大的架子,仿佛一方为王似的气势,可是在齐国没体会过的。
谢怀珉抬起头来。
男子已经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长挺拔,肩膀宽阔,动作沉稳不失轻盈,蕴含着力量。谢怀珉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是文官,但也是个练家子。
男子经过她,一直走到门口,负手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风把这药特有的气息吹进人们的鼻子里,谢怀珉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闻,说:“听说是你先发现这膏药有毒的?”
谢怀珉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以前游历秦国时就见过这药膏的原材料。也研究过,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一片高深莫测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夸奖,可是被夸奖的谢怀珉却并不觉得很高兴。
男子继续说:“堂堂大离的官员,竟由一种小小膏药,从中腐蚀,溃败不堪,后果严峻。你发现和汇报得很及时,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谢怀珉头埋得更低,谦虚的答道:“大人过奖了,这都是下官的职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员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俩。谢怀珉心里暗叹,这下可得罪了不少人了。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2章
兵差小跑到那个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几名兵差将手里的火把丢到已经淋满油的毒品上,火轰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谢怀珉却是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后拖。
“大人,小心——”话音未落,那只手一阵剧痛。她哀叫一声连退数步,抱住受伤的胳膊。
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身边几道风过,有人重重抓过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关节又是一阵剧痛,几乎要脱臼似的。
“慢!”男子声音抬高了点,扣住谢怀珉的力量松了几分。
“你刚才要做什么?”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心里早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表面上还得打着官腔耐心说:“大人,这膏药燃烧起来有毒。还请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远点的好。”
男子挥了挥手,施加在谢怀珉身上的力量突然撤离而去。小谢大夫忍着疼揉着胳膊直起身来,大厅里原来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仿佛刚才抓住她的那几双手,都是鬼变出来似的。
差役正忙着关上门窗阻挡毒烟。男子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坐的几个官员一眼。所有人都像被电了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说:“大人,毒药也烧了,接下来的事,就该是挨个审问了。这是下官们的活,您一路劳累,还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男子弯了弯嘴角,对一个兵差头领道,“那这几位大人都请下去。明日我亲自提审。”
愁眉苦脸的州官们被赶小鸡一样的赶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礼告退。谢怀珉没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着。
男子仿佛完全遗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头看起卷宗来。
谢怀珉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打算退到阴影里去找个地方歇歇脚。
“你过来。”
谢怀珉抬头望。
其实根本用不着寻找,这屋子里就她和那位目前还不知名的帅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过去。
于是小谢大夫听话地又走了过去,卑躬屈膝听候差遣。
男子看也没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从中把和如意膏相关的卷宗挑出来给我。”
就知道没好事。
谢怀珉拣了一张软垫子,在角落里寻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开始干活。
这等文秘工作,倒早已经是熟手的话。以前跟在萧暄身边,每天都要帮他筛选整理文件,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代笔批文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到这里,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阅奏折时,不知道是谁在他身旁红袖添香了。
想这些做什么?谢怀珉摇了摇头。
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谢怀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索。
谢怀珉缩了缩身子,把手里的卷宗递过去,“大人,这里有记载,那花名叫火龙花,不过当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过卷宗仔细看,“七年前?那药这么早就流入我国境内?”
谢怀珉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实如果使用得当,可以做麻醉剂用。各国医书里对此用途都有记载。不过我们通常使用的都是别种材料,很多人便不知道火龙花的果实还有这种用途罢了。大人您手上卷宗里的记载,火龙花的果实应该是当作麻醉用药而收购来的。离如意膏这种成品还很远。您看,收购分量才十斤,十分少。”
男子点了点头。
谢怀珉又说,“大人,您来之前,我去城里走访过,看到许多吸食过如意膏的人。从他们的症状上来看,吸食历史该不长过两年。也就是说,秦国太子监国后,那些药膏才流传到境内……”
赶紧咬住嘴巴,可是似乎还是慢了一步。
谢怀珉心虚冒冷汗。给萧暄写信时畅所欲言成了习惯,见了谁都关不住嘴巴,又不长心眼,真是迟早要坏事的。
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没有听到刚才最后那句话一样。
差不多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问:“有什么办法戒了那瘾?”
谢怀珉解释说:“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辅以一些药来缓和痛苦。只是,身体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却难戒。许多人明明身体已经恢复,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才复去吸食的。
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谢怀珉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
男子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谢大夫是哪里人?”
谢怀珉觉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经主动答道:“是齐国人。”
“哦?”男子轻扬了一下眉,“怎么想到不远万里来离国谋生?”
谢怀珉早就为此准备了一套说词,“受师父影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多见一下世面。”
男子扫了一眼谢怀珉的手。那双手虽然能做家务切草药,可是保留着白皙和修长,是一双灵活的劳动人民的手,也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谢大夫不想家吗?”
上司下属的深夜谈心节目?
谢怀珉虚伪地笑着说:“想啊,不过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担心。”
男子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的笑来。
“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这样。”
谢怀珉厚着脸皮说:“谢大人夸奖。”
男子喉咙深处终于传出两声笑来。
谢怀珉窘迫地埋下头。
男子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谢怀珉不太明白他的语意,但还是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别。这种怪异的地方,还是少呆的好。
从侧门出去,外面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士兵,鸦片燃烧后的怪味道还没怎么消散。谢怀珉不舒服地皱着鼻子。
身后大门关上,她仓促回望,只看到那个男子低头看卷宗的身影。
那个身影同记忆里另外一个遥远时空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的在坚韧上带着孤独和疲倦,同样的专注地沐浴在烛火之中,同样的总是锁着的眉头,同样的总是埋得很深的忧愁。
她仰头看着星光疏落的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阳光灿烂,东风二级。谢怀珉上午没有排班,于是有时间使唤着连城把家里的褥子被子枕头大棉衣全部抱了出来,摊在院子里晒晒。
她坐在躺椅里,嗑着瓜子,悠闲地哼着小曲。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听说整个东南地区三省都轰动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边防军官立刻换了一轮,和海关有关的所有部门都要来个大清检。
门上传来敲门声,连城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
谢怀珉咔嚓咬了一颗瓜子,看到走进门的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高大人!”
高大人一脸友善慈爱地看着她,“恭喜啊,谢大夫!”
谢怀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经下了调令。小谢你这次揭发毒药有功,升到京城内医监从事,着青衣。这能不恭喜你吗?快快准备吧,我们下午就动身回京城。”
连城张大嘴巴,谢怀珉更是懵了。她当然想到自己会升,可是想不到自己会升得这么快,坐着直升飞机往上窜。一步登天不为过吧?
谢怀珉感激的泣不成声之时,心里自己在对自己说,这就是官运来了也挡不住的表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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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一阵阵女子衣角发鬓上的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似的。
陆颖之脸上挂着笑,从容地走了进去,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然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托着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照耀。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后外,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皇后进宫前就在生病,这些年天天养病,都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其他妃子也一直没有生育。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张着选新良媛,又催太医给皇上调养。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驾崩,国之大丧,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边的人都给退了回去。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动人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起一个李子送到嘴边,来掩饰她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经有三年了,怎么感觉像三个月一样短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中宫陪皇后坐一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么皇后?什么身体不适终年不见人?真是一个假透了的幌子。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连大长公主都想到去找个模样相似的替身来,期望皇帝转了念头。
不过是个庶出,模样也不千娇百媚,性格也不柔顺。不过是跟了他沙场两年,可是她自己也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嫔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嫔是去年入的宫,四妃里进宫最晚的一个。之前的几个妃子,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十分宠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嫔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是去年末进的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可是她却并不怎么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得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陛下了。听说陛下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招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的?”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那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殿中,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其实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没往心上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朕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萧暄一脸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辞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了!”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杨妃这才反应过来,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回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的,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家父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出面应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偌大的一个陆家,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饶有兴趣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哪些民间故事,又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手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说:“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梢,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手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来。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3章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谍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几份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起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十六岁入的宫,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着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甜蜜地笑,可是依旧不敢出声打搅他半分。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就看到靠在屏风边呵欠连连的杨可儿,不由笑了。
“可儿?”他过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杨可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说:“陛下也休息吧。”
萧暄嘴里应了一声,将她放在床上。宫女立刻过来为她宽衣盖被。杨可儿舒服地又打了一个呵欠,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过去。
萧暄在她床边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回书桌边,继续刚才未完的工作。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人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却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的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陛下昨天宿在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怕陛下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奶子,冷淡的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又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么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陛下的眼。杨妃那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陛下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低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以她的骄傲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文雅有礼,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陆国公都宽慰她嫁对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戒备。
记得新婚之夜,萧暄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如愿了吗?”
简单五个字,如同雷一样打在她耳边,把她震懵了。所有对生活的美好计划通通都在这句话里震得粉碎。
她的确是费尽了心思才挤了进来,她的确是排挤走了谢昭华。可是她不是都已经甘愿为妾了吗?以她的身份,这该是多大的退让牺牲。
可是,他一点都不稀罕。
满意了吗?
怎么会满意?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她。那种刻意的恶毒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得要早许多。父亲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整顿科举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迅速的崛起,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尚书。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孤独有特指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比谢皇后好的,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娇女,也终于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这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的只有这两个堂兄,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娇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外头阴翳的天空里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下大了。
陆颖之顿了顿笔,心想,中宫承天宫后那一院子由皇上亲手种下的桃树,想必正花开热闹吧?
***
谢怀珉一路小跑着冲到屋檐下。
这离国的春雨怎么这么大,一颗颗打到人身上还怪疼的。她甩着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骚。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还没干,还真不如拿去烘药房借个方便烘干了的好。
现在已经四月中了。离京城在北方,青阳城可以穿单衣的季节,这里还得穿三件。谢怀珉来到京都的时候,城里的树木都发芽了,看上去满城一片繁荣春意。配上到处高大华丽的建筑,和路上衣衫整洁的百姓,她对离京都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因为一时不适应闹了感冒,可是还是在给萧暄的信里将这个地方狠狠夸奖了一番。
她现在是内医监青衣。内医监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医正还多值几个钱,谢大夫现在住职工宿舍,两房一厅,每月除了生活补助外,还有十两银子。谢怀珉算过,折合成人民币,也有七、八千,她现在也是年收入十万族了。
连城随着她来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温师父也跟了过来。但显然温大侠是不情愿的,脸色很臭,每次看到吴十三,都像对方于他有灭门大仇似的。
内医监就在皇宫后围墙外,靠着冷宫,邻居就是太监和宫女的集体宿舍。虽然有点偏僻,可是皇宫里谁出了毛病,大夫们都可以及时赶过去。
谢怀珉虽然是越级提拔上来的,可是因为是妇女同志,模样又好,并没有受到同事的排挤和嫉妒。她一来就自请去书库整理案卷,说是先学习后实践,态度十分谦卑,长辈还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觉得这姑娘做人很踏实。
其实谢怀珉也没那么伟大,她的副业就是写作,去书库正是方便了她编撰自己伟大的医学著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老爷子张秋阳写了一本《秋阳笔录》,轰动整个江湖和医学界。她将来出版一套《怀玉宝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后考医务的公务员,还都得拿她的著作做复习参考书。
书库的地理位置,应该属于皇宫前庭范畴。皇家图书馆,建筑高大庄重,收藏丰富。天文地理人文艺术科学非科学,应有尽有,光医学类书籍就占据了一整层楼。
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员,外庭门禁比较晚,所以谢怀珉总在图书馆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来极静,只听得到雨打树叶声和远处荷塘里的蛙鸣声。油灯到底不比电灯,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谢怀珉终于定下了毒经篇的大纲,丢下笔,伸手按着太阳穴。
潮湿的夜风吹到面上,居然带出了一点尿意。四下无人,谢怀珉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抽着鼻子下楼去解手。
结果等到她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挺拔匀称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气质。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帅哥上司?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他却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男子还记得谢怀珉,“原来是你啊。”
“正是下官。”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礼多人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下官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男子感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学多识的。”
谢怀珉红了脸,诚实地解释到:“大人过奖,下官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下官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男子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谢怀珉:“内医监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愣了愣,赶忙说:“谢大人关心。内医监里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下官需要学的东西十分多。而前辈对下官也是非常照顾,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细看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轻缓道:“你不用那么拘束。这不是办公时间,只当我们在闲聊好了。”
谢怀珉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头来,表示配合领导发扬他的亲民风度。
男子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竟然十分华美。
男子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真不知道是几品大员。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关于如意膏流入我国境内一事的调查,最近有了一个清晰的眉目。”
谢怀珉微微惊讶,他的确是在同自己说话。
“如今东南三省境内都已经发现有人贩卖如意膏。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都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大夫,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最禁不起这类领导夸奖,这下都羞愧得要钻到地里去了。
“大人这番夸奖真让下官惶巩。下官只是发现得早而已。真正阻止这药流通,还是大人指挥得当。”
男子轻笑了一下,“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倒是学会了打官腔了。”
谢怀珉忙低下头,“下官惶恐。”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弟弟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男子起了兴趣,“你还有个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谢怀珉来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聪明伶俐又好学。他不爱学医,我就送他去学武,这孩子根骨好,将来一定能成大气。”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直微笑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就快满二十了。”
男子倒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一个大老爷们问人家女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嫁人,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有转小,反而更大了。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4章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皇上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说:“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齐了。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
那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只有在劳累到极至时,才会从心底涌现出来。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有感觉很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宇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打落在伞面上。常喜关切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灭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教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的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机的消息。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一脸不情愿的连城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
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
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
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是他来处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
连城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
连城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
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
“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
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连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连城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连城。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淫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谢怀珉的家属就是连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表现无疑。
谢怀珉拧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
“知道啦!轻点!”连城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到。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连城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内医监的大门。连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声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的,连城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
谢怀珉忙探出身去,连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连城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连城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还我!”
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连城停下来。孤单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的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
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
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现在干急也没用。”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
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大婶您别慌。”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连城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
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
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常喜轻抽了一下。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
“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
“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5章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离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由于禁药而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激动地迈了进来。
“陛下,打起来了!”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
“是!刚接到的消息。”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陆颛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就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影响,全在这一役。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化解,东军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却是站住了。
萧暄正是高兴,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正勋,你给他说说!”
“陛下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了有动静才来的。恭喜陛下,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阳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产生一阵凉意。
袖笼里的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一个执事公公正带着太监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立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
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外面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她都出了一层汗。
“嫂嫂还是别哭了。”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一封往上书房递。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
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有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
陆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陆颖之嘴唇抿得紧紧,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
陆夫人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并不是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起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陆颛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陆铭这次的种子案,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做。
陆颖之觉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
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不甘心。
陆夫人又在絮絮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别太担心了。爹爹有一个副将,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辞晋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轮着往地上砸。
她甚少体罚宫人,因为外人看得出来。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了满地狼籍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
陆颖之苦涩地笑。她不想承认,在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凑到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马蹄急促如飞,一行十几骑正疾速奔驰在原野里,远远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
陈都尉推开小兵站在高台上望过去。那行人衣着普通,带头一个男子胯下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
来人速度如电驰风疾,不多时就来到围栏外。马儿被勒住缰绳,暴躁地喷着气。
陈都尉向下喊:“来者何人?”
一个副使回道:“吴王亲临,命尔等速开门放行!”
陈都尉其实等的就这句话,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吴王大驾,不周之处还望宽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过去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苑城,特别是吴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体凉。”
吴十三气得一鞭子刷过去,被扫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骗谁?”
陈都尉早有准备,大手一挥,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吴十三不得不赶紧下马来接,一看这黄纸黑字红玺印,差点把这道圣旨给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过来拉住他,“王爷使不得!”
吴十三气急败坏,大叫:“让本王进去!咱们不告诉皇帝就行了!”
陈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别为难下官了。陛下什么事不知道啊?”他边说边下了高台,“陛下也是为殿下好。这城里闹瘟疫,死之过半,殿下是千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脑袋都赔不了。”
吴十三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态度强硬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进去。你们给我朝里面喊话,找一个叫谢怀珉的女大夫,我要见她的人!”
“小谢大夫?”陈都尉惊讶,“这女大夫下官认识。说也巧了,她昨天上城墙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研制出了什么药,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来呢!”
吴十三一个箭步抢过去,抓住陈都尉的胳膊,“她人没事?她什么时候上城墙来?在哪里?”
陈都尉疼得皱眉,“就是午时,也快了。”
恰好谢怀珉像是救世主一样提前了一点出现在城墙上头,陈都尉忙激动得大叫:“来了!人来了!”
吴十三回头望,城墙上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谢怀珉。
他丢下陈都尉,手脚并用往高台上爬去。
谢怀珉其实也看到了这边,可是没有把吴十三给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点兴奋得叫同事来看。
这时大猩猩朝她喊话:“小谢——”
十三?
谢怀珉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阵风过来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这家伙怎么跑灾区来了?
吴十三也急得双止赤红,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一双翅膀出来。
还是谢怀珉灵机一动。他们这些日子来和城外传东西用的绳索。她立刻拿炭笔写了张便条,又把药房和做例份的草药压在上面,拉动绳子把篮子滑了过去。
吴十三只等东西过来,一把抢过篮子,翻出便条看。
上面写着:“我很好。情况在好转。你快回去别添乱子!”
抬起头号,谢怀珉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笑着摆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吴十三的心放下一点点。
陈都尉倒是捧着药热泪盈眶,念着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医官去置药。
吴十三捏着纸条,冲着谢怀珉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来!”
他用了点内力,谢怀珉听得一清二楚的,身边的同事也听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谢怀珉恼羞。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里是在闹鼠疫,不是闹流感,没缺过食就不知道饿,没快死过就不知道命值钱。
她事情很多,懒得和他罗嗦,只草草挥挥手,表示赶他走,然后和同事下城楼。
吴十三急了,大吼:“小谢!你要好好地活着出来!知道吗?”
他底气十足的那个“吗”字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回响,于是谢怀珉头顶不断回荡着“吗——”“吗——”“吗……”,像是有乌鸦排队经过。
小谢大夫虽然很黑线,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她也冲着十三大声喊:“我知道!我一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吴十三贪婪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久久不动。
巍峨的宫门缓慢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陛下。”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阶之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才同谢陌阳等在外廷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还全赖陛下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倒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人就失之了轻浮。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后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还未自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军里威信大力,连带着陛下和娘娘也在军里倍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胜,又兼家庭利益冲突,忍不住道:“陛下说的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这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的今天的辉煌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陛下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陛下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陛下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投影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经过了半个月等待的吴十三早已经按捺不住,推开拦住他的侍卫冲了过去。
谢怀珉暖暖地笑,张口想说话,却是被吴十三一把抱在怀里。
她微微一愣,感觉到吴十三在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十三,我没事。对不起。”
吴十三这才松开她,然后扬手就朝着谢怀珉的后脑袋拍了一巴掌。
“你这女人做事都不动脑子的?”
谢怀珉不爽了,“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前,暴力在后。亏你还知道我是女人啊?”
吴十三跳脚,“你差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险呢?”谢怀珉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义务。吴少爷,换你会怎么做?”
吴十三气得头发倒立,“你总是有理由的!我说不过你!”
说完转身就走。
谢怀珉啼笑皆非,“真生气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关心的嘛!十三?吴十三?吴少爷?”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正在追着他道歉的姑娘。
谢怀珉和吴十三笑闹了一阵,两人都饿了,暂时停战,找地方吃东西。
吴十三财大气粗,来苑城半个月,就在周边买田置业。那家地主因为瘟疫的事年初就带着家眷搬去别处,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墙,一派江南风格。
吴十三给谢怀珉专门安排了一间别院。那小院名叫君兰院,估计以前是给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开得鲜艳,石榴树上却是已经结着小青果子了。
谢怀珉之前两个月都过得是难民般的生活,如今从贫困线下一下跃到了小资之上,视觉差异太大,兼给这微薰的风一吹,顿时觉得脑袋发晕。
她用过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哼着小曲出门纳凉。才刚刚绕过蔷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个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轻松惬意立刻烟消云散,泼了冷水一样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这并不重要。
谢怀珉定了定神,然后走过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