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 作者:靡宝 (穿越,完,推荐)
暗恋了数年的温柔英俊的邻居大哥哥即将结婚,失恋的谢怀珉同学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借着同乘电梯的档儿开口表白。可是人生就是那么奇妙,下一秒,电梯失重了。当小谢同学再度张开眼睛时,她的世界已经完全颠覆。镜子里黑瘦的小女孩是她的新身份。神仙说,命格君系统有误,你就再等等吧。
这可要等到什么时候?
百无聊赖的小谢同学,就这样开始了她啼笑皆非的穿越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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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章 故事是这样的
某个夏天,我从老妈那里听到张子越要结婚的消息。老妈一边铲着锅里的土豆丝,一边说:“珉珉啊,楼下的张子越要结婚了,你知道了吗?”我当时正使着全身力气嚼着一块牛筋,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没控制住,狠狠咬在了舌头上,眼泪哗地就滚落下来。疼死了!老妈径自说:“我们和张家这么多年邻居,我和你爸当初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张子越才五岁。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长大了工作也好。他女朋友你见过吗?听说是个模特?”
我抹着泪水,大舌头道:“不是模特,是在广告公司做事。”
“总之啊,你王阿姨是放下心来了。”老妈挺高兴的,“你说我们送什么的好?光是封红包不够意思嘛。”我不坏好意地冷笑:“结婚礼物,那还不容易。我们谢家祖上传下来的春宫图卷,拓一份送过去最合适。”
老妈挥舞着锅铲要揍我:“小小年纪,不学个好!这话是你女孩子说的吗?”
我歪着嘴笑,边笑边觉得舌头疼,“都要结婚了,还怕什么羞?传宗接代,天经地义的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可是中医世家谢氏。”
“谢家百年名声,我看就要败在你手里。”母亲大人怒瞪我。
我?我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但没有继承到老妈的瓷白皮肤和老爸的高挑个子,连谢家人骨血里学医天分我接的也不多。当初会学中医,也是因为文科成绩太差,又没有其他喜欢专业而来的一个顺水推舟。
不知情的外人听说了,都会夸两句:“怀珉志向高远,是要继承祖先的衣钵,发扬光大吧?”
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家都会傻笑。谢家同辈里六个孩子,三名保送重点,两名出国,在国内二流重点混日子的只有我一个。老妈就常感叹,谢怀珉,你怎么不给我争点气。其实她不该对一个女孩子要求那么高。虽说不蒸包子争口气,但是什么气都要争,早就涨爆了。
我学医,奉行中庸之道,凡事做到七分好,便自我满足了。头名人人争,不缺我一个,人家有甘愿做绿叶来衬托鲜花的牺牲精神。
谢家是中医世家,传到我们这两辈,也有叔伯堂兄学西医。我爸坐镇爷爷传下来的诊所,从我出生那年开始,也有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我想,我爱张子越,恐怕也有二十一年了。张家是我们的老邻居,三次搬家都与我们比邻,这不是普通的有缘分。张子越大我六岁,我拖着两道鼻涕的时候,他都已经是少先队员了。大人都说小孩子没记忆,我却清晰地记得正太时期的张子越都已经俊秀高挑,惹人注目。倘若那时候有大人问我,我一定会说,若得子越,必以金屋藏之。可是没有人这么问我,我也没能力造一座金屋子藏他一个大活人。所以我默默暗恋他这些年。
张子越博士毕业后研究核物理,交谈后感觉我们芸芸众生的小命其实全掌握在他们这些知识份子的手心里。他那时已是榜上有名的精英人士,英俊挺拔,风度偏偏,追求他的女孩子漂亮得可以去选红楼梦中人,多得可以组成一届世界杯。张公子似乎还一个都瞧不上,东挑西捡像是皇帝选妃子。
看到这架势,我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前面说了,我这个人很容易知足,饭都只吃七分饱。张子越当我是邻家小妹妹,这独一无二的身份是用二十年比邻换来的,别的女孩子还挤不到。我不抱非份之想。
可是晴天一个霹雳,张子越突然决定跟现在交往的这个李嫣小姐结婚。初恋情人终于成了别人的丈夫,邻家小妹就此是陌路。
这位李嫣小姐我见过,可不是王菲和李亚鹏的千金,而是广告界一名精英,白皙漂亮,堪比广告模特,同张子越站一块,人人称道。精英配精英,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妖精。张子越肯结婚,张家乐坏了,连我爹妈都跟着高兴,好像嫁的是自己家女儿一样。伤心独我一个人,还不能表示出来。人们都觉得恋爱失败是一种耻辱,由个人综合指数不高导致,其实不知道只是荷尔蒙在作怪。
总而言之,我失恋了。偏偏放暑假,我除了家里无处可待,还得天天强颜欢笑。晚上关了灯,泪水在黑暗里流。初恋的甜蜜和苦涩只有自己知道。我无数次期望着突然有一天,张子越敲开我家的门,对我说:“珉珉,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人其实是你。”
可是从来没有。张子越看着我出生,看着我穿开裆裤,看着我穿胸衣,他老人家甚至知道我月事几号。我在他面前没有性别,谢怀珉就是谢怀珉,而不是一个春心荡漾的芳龄女孩。
无论如何,他要结婚了。向秃顶、啤酒肚和痔疮又迈进了一步。而我还年轻,不是吗?
但是还是伤心。
这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热,一向清凉的海边小城摇身变做长江边的火炉。家里诊所生意很好,络绎不绝都是中暑人。老爸乐善好施,效仿古代贤者,在诊所门口免费分发降暑的药茶。
咱家没儿子,我就是苦力,每天站在门口一边烧水煮茶,一边向游客、路人以及乞丐发放降温神茶。这份工作虽然很高大,但是我的形象却很渺小。有小男孩对妈妈说:“为什么乞丐也送我们东西?”我汗流浃背头发蓬乱眼露红光,把他给吓跑了。回去照镜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道镜子里蓬头垢面、一脸幽怨的女鬼到底是谁?我捧着水胡乱洗了一把脸,把头发扎起来,深呼吸。“打起精神来,谢怀珉。你不难看,也算能干,还是有很多男人以能娶到你这样的老婆为目标而奋斗的。让张子越成为过去吧。”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张子越带笑的脸跃入我的眼帘。我浑身寒毛倒立。刚才的话他听到了?那还了得?天杀的,站哪里不好,干吗站在厕所门口?
我语无伦次:“我刚才……太热了,热晕头了……”张子越笑道:“珉珉,你干吗那么紧张?我只是下班路过,拿点感冒药,顺便接你回家。”
他温柔优雅,一如往常。我仔细端详,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稍微放下心来。
我问:“家里谁感冒了?”我熟练地拣好药材包起来。张子越看着我的动作,问我:“珉珉将来毕业,会回来继承这间诊所吗?”“应该会吧。”我说。其实在我少女式的幻想里,我继承了这间诊所,而张子越成了我的丈夫。白天我给病人看病,晚上同他在露台一起看星星。我们并不很富裕,但这样的生活非常温馨。
可是现在张子越要做别人的丈夫了,我的海市蜃楼崩塌,前途一下又变得模糊起来。
也许我会去考研究生。女孩子没有出路的时候只有去读书,书山总有路。
诊所离家近,我们俩慢慢走。路灯点亮,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世界那么大,我们就像两个小孩。那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和空间能这么无限延伸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张子越开口:“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老是若有所思的。”
我最恨男人这么问。很多时候他们稍微动一下心思就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心碎,可是他们的脑子就是转不过那个弯来。我问他:“你们日子定好了吗?”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酒席定在九月十九号。”“很吉利的数字啊。新房布置好了吗?”张子越点头,“都好了。你会来吗?”
我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都已经开学了,恐怕来不了……”
张子越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他这个表情真是美丽,我顿时觉得我的缺席是他婚礼上至大的遗憾,差点决定即使洪水台风都要奔赴过来。可是残留的理智及时地封住了我的嘴巴。
即使来得及,我也不会巴巴地跑去看心上人娶新妇,他们那厢蜜里调油,我在这头独饮苦酒,也太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我们进了电梯。张子越住我家楼下,他却只按了我家楼层的号,想必是先要送我到家。他这人细心体贴,我越想他的好,越羡慕李嫣的好福气。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尴尬的沉默弥漫着。我侧过头就看到他被汗水浸湿了的领口,前胸也有一片深色的V字水渍。他方正的下巴带着一点青色,挽起的袖子下是结实的手臂。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他们将生活在美丽的花园里,把我隔绝在外。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脚下突然一晃,灯几明几灭,电梯喀啦一声停住了。我和张子越面面相觑。电梯故障?
张子越经验老道,立刻按下了所有楼层的键。然后按铃求救。
“我们这里是B4栋二单元,电梯升到一半卡住了,你们快来看一下。”
我估计了一下,这时候电梯应该正卡在十三楼和十四楼之间。往上走固然好,若是往下掉,我和张子越的小命恐怕是不保了。
诸神啊,我好像没有许愿与张君同年同月同日死吧?张子越安慰我:“珉珉不怕,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倒不怕,横竖有心爱的人做伴。他就不同了,即将做新郎官,人生美好华丽的卷幅才刚刚展开,这就收场,未免太草率。于是我开玩笑,调节一下现场紧张气氛:“子越哥,你这时候最想念的人是谁?”
张子越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住了,“想念?来营救我们的人。”
什么啊?“你该说,最想念的是李嫣姐。”张子越好笑:“我想念她,对我们被困电梯有什么用?”我说:“你这人真不浪漫,她看上你哪点?”他说:“我怎么知道。这问题只有女孩子才喜欢问。”我鼓足勇气,问:“当初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要结婚的?”张子越想了想,说:“年纪不小了,希望组建一个家庭。”“仅此而已?”
“那你还要怎么样?”
“你应该说你疯狂爱上李嫣姐,非她不娶,愿此生与她共度,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你倒帮我解决了喜宴上的祝酒词。”张子越笑看我。我脑子里的爱情在他看来是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而且即使我老得面若菊花,他仍然会当我是当年拖着鼻涕的小跟屁虫。
张子越忽然问我:“珉珉呢?你都快大三了,也该找一个男朋友了。”我脸红,很不自在:“现在还不想。”“怎么?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我摇头,想想不对,又点头,再想想还是不对,又摇头。
张子越笑:“怎么那么复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我说:“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大概是我声音太小,张子越没听清,“你说什么?”我憋着一口气,终于不管不顾地喊出来:“我喜欢一个人,从小就喜欢他,好多年了。但是他不喜欢我,他只把我当小妹妹,他现在就要和别人结婚了。”
喊完,似乎所有的力气也都用尽了。我坐在地板上,低垂着脑袋,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电梯里闷热,我的心里却一阵轻松,仿佛放下了千斤大石,呼吸心跳,全部畅通了许多。
张子越很久没出声,电梯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当然,他应该知道我说的人就是他。他只是在思考怎么拒绝我才不会伤害到我的感情。
我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爱慕是在亵渎他的清雅高华。
“喂!喂!”对讲机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有几个人在里面?都还好吗?”张子越清了清喉咙,说:“这里有两个人,目前都还好。”我在旁边嚷嚷:“快把我们弄出去,这里热死了!”“等着!机器坏了,正在抢修。”
要命,坏得真是时候。
照例来说,女孩子表白完了就该含羞捂着脸以光速跑走,把对方晾在原地好好体会那番意思。可如今我挑电梯里表白,被困得上不去也下不来,无路可逃。羞到极处反不羞,索性豁出去了。
“子越哥,我初中的时候起就喜欢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也不聪明,配不上你,所以从来不说。你别笑我,反正如今你要结婚了,我说说也无妨。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也不用回应我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子越哥,我叫你一声哥,你永远是我哥。我愿你拥有你要的幸福。”
我说完,迎上他的目光,对他一笑。当然那不是色若春晓的一笑。张子越眼睛里闪动着我所不了解的光芒,不知道我说的哪一句话让他动容。他斟酌半晌,慢慢舒展开眉头,说:“珉珉,其实……”
电梯突然猛地向下一沉。我咕噜滚在地上,心里大叫不妙。“喂,喂……”对讲机里响了两声。电梯的下坠停了片刻,然后就直直向下坠去。
飞速下降的过程中,我只感觉张子越紧紧抓着我的手。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2章 一个傻姑的觉醒
当我从失重感造成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没有实体。这一个认知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感情我这是死了?
四周一片混沌,有一股力量温柔地牵引着我向着一处飘去。我迷茫中感觉自己变做天使,在云层里穿梭。我四处张望,只见我一个人。张子越是否没事,我无从得知。
“谢怀珉?”有人叫我。
那声音像足了我们辅导员,我条件反射:“到!”
一看,四周云雾茫茫,哪里有什么人影。
那声音又突然响起,装模做样地拉着腔调说:“谢怀珉,命格君笔录有误,你命本不该绝,现在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你可愿意?”
我立刻问:“那张子越怎么样了?我的肉身毁了吗?”
那声音说:“张子越前世是国光圣僧,这世命格福格都是极好的,你不用替他担心。至于你的肉身,损坏不大,但是你暂时还回不去。”
我听到张子越上辈子是和尚的时候还想笑,一听到我回不去,又想哭了。
“那怎么行?回去晚了就要给火化了,即使从棺材里爬出来,那形象也不大好啊。”
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起来:“我说谢小姐,你就别挑了。肉身我们暂时帮你看管着,等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再把你送回去,你先随便找个躯壳凑合着过吧。真搞不懂你们凡人怎么对那具皮囊那么在乎,我八千年了都没个具形还不是照样过下来了。要不是看在你第十二代前世有八世都是尼姑,潜心向佛,我们今天也懒得给你找暂住的肉身。”
八世都是尼姑!?
我可从来不知道我和佛祖这么有缘分。
那声音催促我:“快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
我就像一个在圣坛前被逼婚的新娘,咬牙切齿字字血泪道:“我愿意。”
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念叨道:“你的新身体,是东齐谢太傅四女儿,谢昭华……”
声音逐渐消散,周围的雾霭似乎淡去了一些,我透过云层往下望,不知哪家庭院,整洁气派,一处假山石,一个小池塘,几个孩子似乎在嬉戏。奇怪的是,他们都梳着双髻,衣裤累赘。这打扮,分明是古时候才有的。
我好奇,随着那股力量下降。这才看清楚是三个小孩在拿石子扔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子。女孩蓬头垢面,虽害怕,但是目光呆滞,口齿笨拙,只会啊呀叫,显然是智商有问题。
女孩子被石块打得没有避处,仓皇中爬上了假山。那三个孩子依旧不罢休,一边骂着“白痴”“傻丫”,一边拣石子打她。
我气得骂这几个孩子:“都给我住手!哪家的倒霉孩子?你娘没教过你不要欺负弱者吗?”
可是三个孩子压根儿就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带头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怂恿着个子高的那个男孩爬上去把人拉下来。
大女孩吓得大叫,脚下没有站稳,身子一晃,从假山上跌了下来,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她显然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身子渐渐往下沉去,很快就不见了。
岸上的孩子们一下给吓懵了,三张小脸煞白,面面相觑,这才知道闯了大祸。
我正要关切地过去看一下,突然一股力量拽着我,将我向水塘吸去。我吓得大叫一声,然后眼前一黑,感觉身子一瞬间被扭曲了起来。
就在感觉快要被这股力量拧成一根天津大麻花的时候,实体的感觉一下恢复了过来。冰冷将我笼罩,水肆无忌惮地灌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里。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河边的人,我本能地划动手脚,努力往上游去。
终于冲破水面,张开嘴巴,努力往肺里灌进空气。
这么一溺,也不知道多少混杂着鱼屎的臭水进了肚子,想着就恶心。
喘过气来,开始感觉到疼痛!
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特别是后脑,不知道在哪里撞了一下,耳朵里到现在都还是嗡嗡声。原来重生居然这么痛苦,难怪孩子落地都要嚎啕大哭。
我四肢并用爬上了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狼狈地就像一只落水狗。
红衣女孩看到我爬了上来,松了一口气,对旁边的男孩说:“瞧,没死!我娘说了,越是贱的人,就活得越长。她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这哪家的小屁孩放的什么厥词?
我坐起身来,冷眼瞪着她。小女孩也就八、九岁,已经学着一副小大人样,颐指气使。我似乎隐约记得,她是这个身体主人的侄女。
“既然没死就行。大马小马,我们走吧。今天可真扫兴。”
我的脑海里冒出两个大字:郭芙。
“郭芙”小姐昂着她高贵的头颅,带着两个木头木脑的跟班,转身就走。
“站住!”我一声令喝。
这个身体,被我的灵魂占据的身体,声音还很稚嫩。
小箩丽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冷笑一下,说:“我叫你们站住。怎么?把我弄成这样,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了?”
话音未落,三个小孩已经吓得哆嗦了。红衣女孩指着我说:“你……你,你能把话说顺了?”
我成心吓他们,哗地张开五指,做梅超风状,“我不但能说顺,我还是黑山老妖,下山来捉小孩吃,好修炼魔天大法。”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粗劣的恐吓,至少绝不可能唬得我表姐家的囡囡乖乖睡觉。可是那仨孩子愣是被吓得尖叫一声,丢兵弃甲,慌忙逃跑。
他们跑走后,我一个人站在这个院子里,东张西望。
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做梦,我是实实在在地进入了另外一具身体里。一个年幼的,处境可怜的女孩子的身体里。
这个所谓东齐的国家,从那几个孩子的衣着上看,并非我所知道的战国时期。
我茫然失措,刚才吓唬小孩子时的精力烟消云散。我坐下来,抱住脑袋,虽然有了新身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正是秋季,风一吹,我冷得直打哆嗦。
刚打完一个喷嚏,院外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那红衣女孩的声音特别响亮:“奶奶,娟儿没说错,大马小马也可以做证,小姑姑确实给妖怪上身了。”
一个中年女人温柔的声音:“那是你们小姑姑逗你们玩的。”
“不是不是!小姑姑以前话都说不顺啊!”
一个年轻女人插进来:“娘,这孩子说得有道理。四妹平日里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这次口齿伶俐地吓唬他们,我看真的很怪异。我们还是先找道士来看看吧。”
“什么道士?”那位夫人不高兴,“老爷最讨厌那些三教九流之人,那些人一来,总要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她们边说着,走进了院子。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妇人,衣着华贵,保养得很好,不惑之年依旧端庄秀丽如傲阳牡丹,可想年轻时是何等绝色动人。她身旁站着一个削瘦的绿衣女子,二十多岁模样,容貌清秀,下巴削尖,那红衣小屁孩依偎在她怀里,母子俩一齐苦大仇深地瞪着我。此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女,有点胆怯地站在夫人身后。
谢夫人一看到我就叫了起来:“小华,你怎么湿透了,是怎么搞的?云香呢?怎么不看好四小姐?”
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急忙跑出来,“夫……夫人息怒。是奴……奴婢没有把小……小姐看护好。奴婢这就带小姐下去……下去更衣。”
谢夫人对我倒挺关切,走近来看:“手都蹭破皮了,怎么搞的?像个小叫花子。”
娟儿和大马小马在后面咯咯笑。
我既然已经不再傻,也没演戏天分,决定不再装。我清了清喉咙,尽量柔和地说:“女儿让母亲操心了。”
谢夫人仿佛一下被点了穴,瞠目结舌看着我,浑身哆嗦。她身后的丫鬟老妈子也都个个石化,只有那个娟儿大叫:“看看!我就说了小姑姑被妖怪上身了。”
谢夫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人,最先恢复过来,喝了孙女一声:“别胡说。”然后疑惑地看向我。
我在大脑里迅速打好草稿,开口说道:“刚才我从假山上跌到水里,不知道撞到什么,感觉神智一下清明了起来,仿佛拿去了遮眼布。只是过去多年的往事一幕幕如过眼云烟,都不大清楚了。母亲,我怎么了?”
这话比西安彩票还假,可谢夫人显然是相信了我的话,两眼涌出晶莹的泪花,一闪一闪。古时候美女都是弱不禁风的,所以老妈子立刻过来扶着她哭。
“苍天有眼啊,我们谢家盼了十多年,终于是把你的病盼好了。我将来到了地下,见了你娘,也可以有个交代了。”
原来这个谢夫人还不是我亲娘。
谢夫人一哭,大家都陪着哭,连我那大嫂也不得不拿袖子抹眼泪。谢夫人还吩咐管家赶紧把这喜事告诉老爷和两位少爷。
她回头看我懵懂的样子,说:“你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吧?不怕,我会一一给你说来。”
我先是被那个叫云香的丫鬟领去沐浴更衣。
谢家宅院很大,我随着云香左拐右转,穿过数处中庭丽景,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上书“养心阁”。
我笑,小姐闺楼,不是花花草草,而是养心,可见谢家人真拿这个傻姑娘头痛。
云香似乎还没怎么适应我恢复正常这件事,看我的眼神有惊有疑。我对她笑笑,她就吓得直哆嗦,好像我真会吃人似的。
我说:“云香,你不会真信了娟儿的话,当我是妖怪了吧?”
她猛摇头,“小……小姐不是妖怪。”
我问:“你们以前伺候我,很辛苦吧。”
她一直摇头,“不……不辛苦,管饱,管暖,不乱跑就行。”看样子这孩子紧张说话就结巴。
我温和地笑笑:“你别怕成这样。我不会为难你。我以后好了,你们也不会再受人白眼了。”
云香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放松了许多,问:“小姐怎么知道我们受人欺负了?”
还用问吗?我这做小姐的都被小屁孩们满院子追打,更何况他们这些下人。
我洗了一个澡,身上的细伤沾了水有些疼,云香取来膏药,给我涂上。看她这熟练的架势,我受伤似乎是家常便饭。仔细看,身上还有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心想这谢昭华也真可怜,既然我已经借用了她的身子,必当好好爱护才是。
上完了药,云香取出一套浅绿衣裙要给我换上。我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女眷需要人伺候。不说其他,光说这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拉住这头掉那头,没一两个帮手还真折腾不下来。
好不容易穿完衣服,又出了一身汗。这下坐下来梳妆。
铜镜里,一个少女稚嫩的脸。
多大?十四?十五?很瘦,浓眉大眼,挺直倔强的鼻子,单薄的嘴唇。有种纯朴未凿之美。只是年纪还太小,尚显稚气。脸色倒是红润,可见谢家没有太虐待她。
因?还未成人,云香给我梳了双髻。我初来乍道不好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只觉得自己就像年画娃娃一样充满了淳朴的乡土气息。
谢夫人见我打扮妥当前来,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道:“小华真如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大嫂在旁边附和:“是啊,我也这时才注意到小华这么俊秀呢。”
她身边那个羞涩的少女叫白雁儿,是谢夫人的外甥女,打小就和谢家二公子定了亲。她母亲新亡,寄住在谢府,等孝期过了就要和谢老二成亲。
小姑娘害羞地就像一只蜗牛,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进壳里躲着。
谢夫人将我拉到身边坐下,开始如数家珍。
我现在由谢怀珉变成了谢昭华,由一个中医学大三学生变成一个年方十五,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谢昭华的生母是谢夫人的表妹,因为是庶出,在门第等级森严的东齐,嫁过来也只能做妾。两个夫人倒是情同姐妹,相处和睦。谢昭华出生不久,二夫人就撒手人寰,谢夫人很疼爱这个小女儿。可是谢昭华长到两岁的时候,大家渐渐发觉她脑子有问题,天生痴傻。因为无药可医,只有将她看管起来,供养到老。
没想到,谢昭华自己反而好了。
说话间,忽有一阵异香飘来,似兰似茉,我惊奇地抬起头。谢夫人笑道:“是珂儿来了。珂儿,快来看你妹妹!”
一个轻纱紫衣的少女款款步入堂中,房间内似乎亮起一道光芒。
我一见她的容貌,脑子里自动冒出一句酸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作文很烂,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直觉告诉我,这姑娘可真是美得和嫡仙一样,再多的形容词堆砌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谢夫人说:“你们姐妹见面少,你怕是模糊了,这是你三姐,昭珂。”
谢昭珂小姐那双似乎浸过泉水般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点点星光闪烁,她的声音也动听至极,如出谷黄鹂。
“小华,你大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配上她动人的表情,我当时就有一种顺利低空飞过四六级的激动。难怪导演喜欢找俊男美女来演戏,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张好皮相胜过千言万语。
大嫂在旁边做注脚:“这下我们昭珂不寂寞了吧?终于有个说话的人了。”
谢昭珂对她爱理不理,拉着我的手去一边寒暄去了。
谢夫人又领着我去见父兄。
谢太傅五十左右,两鬓冰霜,俊朗清癯,双目清冽,是传统的德高望重的学者形象。我这个傻了十多年的女儿病好了,他似乎也不怎么热心,只是客套地嘱咐我好生修养,孝顺母亲。
我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大哥谢昭瑜,端的一表人才,据说年纪轻轻已是书法大家。他对我十分亲热,摸着我的头说:“小华好起来了,这下我们家就和和美美了。”
我的二哥谢昭瑛,我这次并没见着。该帅哥据说是个走马章台,千金买笑的主,经常把谢太傅气得差点中风。后来好不容易定了亲,我那害羞怯懦的未来二嫂,也管不住他的风流性子,照样一味蛮天胡闹,大肆出入烟花之地。这些事都是我后来从下人那里听来的,谢夫人当然不会对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说这些,只是简单说二哥在外办事。
谢家四个孩子,除了现在的我,其他都是谢夫人所出,个个都继承了她的美貌。我看谢家的意思,将来是要把谢昭珂送进宫里去的。
这事底下的丫鬟也都在谈论。云香告诉我:“皇上自太子故去后,身体就不大好,听说今年病得厉害。老爷和夫人原本想送三小姐入宫,后来又想先放一下,嫁给合适的皇子也行。”
真可怜,生的美,就成了一件货物。被父亲兄长送上去,以此来换取名誉、金钱以及权利。
我想:“那我呢?”
云香很难过:“小姐的痴颠之症多年前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很多人家都……所以不上门来……”
我却很高兴。别人怕娶一个傻子,我还不想嫁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围着被子对云香说:“你想不想将来走南闯北,见见世面?”
云香很迷茫:“小姐,我们女人是该待在屋子里不可以随便出门的。”
我拿她没法,“你就说你想不想?看一看说书人口里的山川河流,走一走英雄先烈们战斗过的地方。接受一些爱国主义教育,丰富知识文化,有利于教育出优秀的下一代。”
云香听得半懂不懂,想了很久,小声说,“想。”
我高兴道:“我发誓,等我将来自由了,一定要踏遍青山绿水。你可愿意跟着我?”
云香忙不迭点头:“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心情舒爽地倒回床里。反正那位大仙说了,我暂时回不去本来的肉身,那还不如好好过这段日子,全当度假。我穿越到了东齐谢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张子越手持一大束玫瑰花,深情款款地对我说:“珉珉,嫁给我吧。”我叫着我愿意我愿意,兴奋地扑过去拥抱他。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3章 初遇先生
现代人回到古代,其实并没有诗意的生活在等着他们。首先是生活上许多事情会觉得很不方便。比如,没有电,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网络。尤其是最后一项,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简直如同要他的命。
而比杀了一个人更让人痛苦的,就是活着受罪,比如说,坐牢。
古时候深闺生活对于一个现代女人来说,就是形同坐牢。早上天亮就起,梳洗打扮完毕,去父母处请安,吃完早饭,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是看看书,就是弹弹小曲,绣几只鸳鸯。总之没有发生不可抗拒的因素,是不可以出家门一步的。
头几天,谢夫人她们对我还有股新鲜劲,会来看看我,同我说说话。我也顺便了解一下这个世界。日子久了,谢夫人回到小祠堂里继续抄佛经,大嫂也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无聊得紧,小阁楼里没有消遣,便在云香的指点下去找三姐昭珂。
谢昭珂住摘月阁,形象得很。她就皎皎如那天上月,也不知将来由谁摘了去。
摘月阁比我的养心阁大一些,也要气派得多。我还没进去,就听见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原来谢家请来了专人教导谢昭珂音律歌舞。
谢昭珂的丫鬟宝瓶见我来了,悄悄走过来,“四小姐,三小姐还要练一阵才能休息呢。”
我问:“她天天都要练?”
宝瓶说:“三小姐可不轻松,要习诗词歌赋史经,要会琴棋书画,烹饪女工也不能落下。”
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只有现代职业女性才是最辛苦的,不但要会赚钱生孩子,连灯泡都要自己换,却不知道古时候的才女也不是份好差使,十八般武艺统统都要学上手,而且全为了取悦一个长啥样都不知道的男人。
谢昭珂正在抚琴。她今日穿一件雪白长裙,浅绿的坎肩,青丝高盘,露出修长皓白的颈项来,整个人清丽娇嫩宛如一支含苞青荷。
同是一家姐妹,怎么会有天壤之别?听说谢二夫人生前也是十分标致动人的啊
我看她专心致志,不好去打搅,只好带着云香往回走。
我问云香:“哪里可以找些书看?”
云香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怎么了?”
“小姐,你……你什么时候能识字了?”
我这才想起谢昭华疯疯癫癫十多年,当然不可能会认字。只好又胡编乱造,借力于鬼神,说:“大概是上天怜悯,让我恢复神智,又弥补了我的不足。”
云香实在好骗,立刻就信了,带着我去谢府的藏书阁。
谢家到底是书香世家,藏书丰富,分门别类排放整齐。书架上纤尘不染,还燃有防蛀的熏香。
我打发走了云香,自己随意浏览,很快找到了一本《大齐江山志》的书,兴高采烈地盘腿坐在木地板上看起来。
如今天下四分,齐国处东,所以那个不知名大仙称其为东齐。东齐东临玄海,北临辽,西临秦。遥远的西边还有一个不交界的离国。这是一个平行空间里的陌生世界。
四国由一条叫做红河的河流贯通,红河流到了东齐境内,就是碧落江。红河两岸风景如画,优秀旅游蜜月疗养开会场所无数。东齐尚文,千年来出了优秀文学青年若干个,有重大贡献的科技发明也层出不穷。大概是因为临海,人民吃鱼多,脑子好使之故。
东齐最大的威胁是北辽,就像宋朝人一提辽国西夏就头痛一样。游牧民族,冬天一旦受了雪灾,来年春就要南下掠夺,人家的老婆孩子也要吃饭,大家都有大家的不得已。东齐目前没有出来一个汉武帝,我估计朝廷里也是主战主和吵成一锅粥。
我听云香说,皇帝身体不好,太子又死了。我的父亲大人是太傅,太子师傅,太子死了他现在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其实整个谢家看来,就是一个非常平凡且正常的上流社会人家。同宫闱斗争似乎并没有多大干系。
而我将在这个平静安全的地方修身养性,等待上仙将我送回原身的那一天。
“谁?”身后有人问。
我一惊,猛回过头去。
一个男子站在背光处,宽大的淡青儒衫轻垂,阳光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轮廓。
“你是谁?”他又问。
我站起来,说:“我是谢昭华。”
“你是谢家四小姐?”
我点点头。
他走了进来,拱手朝我一揖,“在下宋子敬,打搅了四小姐,还望恕罪。”
啊,这名字我听过。家里请来教“郭芙”和两个马表哥的西席。云香曾经两眼含春跟我提起过。
宋先生的腰直起来了,头却还是低着的,好像我脸上长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我很好奇,凑过去看他。
宋子敬二十多岁,皮肤白皙,两道清秀修长的眉毛,单凤眼微向上挑,鼻梁挺直,嘴唇温润,果真是一个俊秀斯文的书生。而且被我这样唐突地盯着,也是淡定从容,真是君子诚方,品淡如菊。
我这才笑着后退一步说,“宋先生教导小侄辛苦了。先生这是下课了?”
宋子敬欠身,“是。过来寻几本书看。”
“那正巧了,我也是来找书看,只是不熟,先生知道那些笔记体小说在哪里吗?”
“什么?”他抬头看我,没听明白。
我忙改个说法:“要不,传奇故事、鬼神传志也行。”
宋子敬仍诧异地看我。我这才想到,古时候的女人如果不是偷看牡丹亭,就该背诵烈女传。看杂文异事,似乎并不是我该做的。
可是宋子敬也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又低下头,手一伸,“四小姐这边来。”
他身形修长,举止容雅,带起的风有淡淡茶香。
他带我上楼。楼上略小,光线明亮,四面有较矮的书架。不起眼的一处,果真摆着几排传奇小说,戏曲说词什么的。
我高兴地选了几本,抱在怀里,冲他点头致谢。
他客套地回我一笑,“四小姐不必客气。”
我蹬蹬跑下楼,忽然站住,抬头问他:“先生讲课,我可以去听吗?”
宋子敬愣了一下,说:“当然可以。”
我说:“那我明天过来。”
云香知道我见到了宋子敬,脸一下就红了。
我笑:“那宋先生果真是玉树临风的人物。我倒是奇怪,他怎么不去考取功名,而来给小孩子教书?”
云香是个干情报工作的好材料,告诉我说:“宋先生原来可是咱们东齐四大才子之一,多少人家为求他为婿,踏破门槛。这个名声啊,就传到了京城国舅爷家,让那赵家小姐动了心。听说那赵家小姐是又肥又丑,又懒又蠢,偏偏死活都要嫁给宋先生。国舅爷只好上门来求亲。可是宋先生是什么人,他才看不上赵小姐呢,当场就回绝了。这事不知道给谁传了出去,人人都知道赵小姐的笑话。国舅爷计仇在心,后来宋先生上京赶考,他收买考官,就是怎么都不让宋先生考过。宋先生起初不服,连续考了四年,可是次次落第。第五年他干脆不进考场,就在场外墙上作文。我们老爷也是仰慕他才学已久,听闻后赶了过去,从官兵棍棒下把他救了下来,安置在府里教书。”
她一口气说完,我忙递过一杯茶去。“那国舅爷迫害文人仕子,皇帝不知道吗?”
云香把茶咽下,压低声音说:“皇帝身体一直不好,在深宫里养病,国家大事都是李丞相和国舅爷说了算。这些都是我过年时到老爷书房帮手时偶尔听见老爷和大少爷说的。”
想不到那个斯文温和的宋子敬倒有一副铮铮铁骨。
我忽然说:“这样说来,宋先生还是没有娶亲咯?”
云香红着脸说:“他……他虽然没接那门亲事,可是如今一闹,还……还有谁家敢要他做……他做女婿啊?大家都怕国舅爷呢。”
可怜宋子敬,难怪对我的骚扰眉毛都不抬一下,想必是怕了女人这种生物了。
次日我给谢夫人请安,说我要去私塾听听课。谢夫人起先也是很惊讶我识字,然后高兴得不行。
谢家私塾是开设来给家里和亲戚的孩子读书的地方,除了“郭芙”小姐谢灵娟和马家兄弟外,还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谢灵娟小朋友看到我来了,先是很惊讶,然后很不高兴,最后又有点害怕。大概是大哥回去教育了她,知道我到底是长辈,不像以前那样敢跟我造次了。孺子可教。
宋子敬今天穿一身洁白长衫,广袖博襟,朴素淡雅,纤尘不染。我依照习俗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从容大方。我便坐在末尾,一群小萝卜头的后面。
今天先考查了昨天的功课,谢灵娟小朋友人品有问题,功课倒挺好的,看样子大哥家教很严。有几个孩子偷懒没做,这时候交不上来。
宋子敬这个人,用流行用语说,是个女王受。看似弱不禁风,整治人的法子又狠又辣。只见他淡若轻柳道:“明天补上来吧。”
那几个孩子松了口气。然后宋先生又补充一句:“所有学生都把昨天的功课抄五十遍,明天交上来。”
底下哀鸿遍野,没交功课的那几个孩子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知道了吧孩子们,这就叫连坐,封建社会阴暗的代表文化之一。宋先生也是为你们好,早点知道这个社会的非人性化一面。
我举手。宋子敬问:“什么事?”
我说:“先生,我也要交吗?”
宋子敬脸僵住,不自在地说:“四小姐新来,就不用了。”
我窃笑。
开始讲课,讲的是张淮卧冰的故事。张淮这人我不知道,王祥卧冰求鱼为母治病我倒从小就听过,同宋子敬说的故事相差无几。
宋子敬讲课出乎我意料,非常生动,用词造句浅显易懂,稍微带出典故成语,孩子们一下就记住了。我得说,他是个不错的教育工作者。
说完故事,便叫小朋友们谈感想。孩子们都知道那是教育儿女要孝顺父母,只有一个小男孩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这个张淮真笨。”
历史就是给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推动进步的啊。我激动地看过去,那个穿着大红团花服的小少年十一、二岁,面若冠玉,五官精致,眸如寒星,唇若丹朱,宛如一个陶瓷娃娃。
宋子敬脸上微微有笑,问:“小凌你来说说为什么?”
小凌口齿流利地说:“张淮以自己身体来化冰,没准冰没有化,自己先冻死了,得不偿失。我要是他,就去凿冰,省时又省力。”
我与宋子敬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宋先生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得罪了谢灵娟,她忽然指我,说:“小姑姑有。”
宋子敬居然顺水推舟,说:“四小姐也来说几句吧。”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个浅显的故事也讲不出身高深大意。那瞬间像回到了大学课堂,被老师抽起来背诵人体头部各个穴道名称,脑子里乌鸦在飞,忘得连四肢名称都不知道怎么说。
谢灵娟就是想看我出丑,噗嗤一声笑出来。
多亏她这一笑,我回过神来,莞尔回她一笑:“感想没有,延伸知识倒是有一个。鲤鱼是最常见的淡水鱼之一,《神农草本经》称其为“诸鱼之长”。从药用角度说,鲤鱼性平、味甘,归脾、胃经,具有健脾养胃、利水消肿、通乳安胎、止咳平喘等作用。特别是,鱼头中含有丰富的卵磷脂,这对维护大脑营养、增强记忆都有好处。所以说,聪明人爱吃鱼或爱啃鱼头,这也不无道理。”
宋子敬惊奇地盯着,仿佛我是外星来客。在座的孩子也都惊呆了,不过我相信那是因为我说的东西他们都听不懂之故。
谢灵娟小声嘀咕:“要聪明就要吃鱼吗?”
我点头:“这是一个方法。”
她表情复杂若有所思,就像蜡笔小新得知追求女声就得吃青椒一样。
我笑问宋子敬:“你知先生可对这答案满意?”
宋子敬倒是没难为我,说:“虽然答非所问,但也给诸位增长了见识。”
我喜滋滋地坐下。
下课后,我随着孩子们一同离去,宋子敬出声喊住我。
“四小姐,你说的《神农草本经》……”
早知道他要文,我已经想好解释,糊弄道:“我只记得医书上有写,不记得是哪本,信口胡编的。”
宋子敬一笑:“原来如此。不过小姐原来精通医理,在下竟不知道,小姐何时学的?”
他那一笑,可真是月出云,如玉回光,让我的小心肝扑通一阵乱条,不由主地色咪咪笑道:“梦里学来。”
宋子敬错愕。
我笑,又说:“宋先生,我看你身体似乎不大好,有点血虚乏力的样子。我教你一个升血养胃的法子,就适用于你这种胃弱消瘦者。鸡内金一两泡三个时辰,加党参二两,先煮半个时辰,加入鲤鱼一条约一斤,酌加调料,文火清炖约半个时辰,然后吃鱼喝汤。今日所讲,活学活用,才谓之吸收。先生且去试试吧。”
宋子敬继续发愣。我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蹦蹦跳跳走出院子。
没走太远,就见一团金光笼罩着一个仙子走过来。那是我欺貂禅、胜西施的姐姐谢昭珂。
谢昭珂见是我,很吃惊,她吃惊时杏目微瞪、柳眉轻蹙的模样也是极美的。
我解释给她听:“闷在院子里无聊,母亲叫我来跟宋先生学点东西。”
谢昭珂哦了一声,“宋先生走了吗?”
“没,还在学堂里收拾东西。”
正说着宋子敬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三小姐。”
谢昭珂眼波璀璨、刹时流转,我要是男人,立刻溺死在那两抹水光里。只见她欲语含羞,眉角带俏,腮若粉桃,樱唇微抿,一副春心萌动扭捏羞涩之态。
“宋先生……近日天凉,我给你缝了一件披风……你夜间读书时,记得披上。”
乖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恍然大悟,便也不做灯泡,寻了个借口,先行走了。
回到养心阁,云香急切地迎上来问我:“怎……怎么样?小姐,宋先生今天做了什么?”
我很同情她,摸摸她的头,“乖女儿,如今局势严峻,竞争激烈,娘恐怕你空望一场。还是好好收心,另寻他人。记住,齐大非偶啊。”
云香半懂不懂,“小姐,你是不是又傻回去了。你是说宋先生人不好吗?”
我摇着头走开。
谢昭珂喜欢宋子敬,毋庸置疑。那宋子敬是否喜欢谢昭珂呢?
不论喜不喜欢,他未得功名前,同谢昭珂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谢昭珂同宋子敬才貌匹配,谢家也不嫌贫爱富,但是谢太傅未必会为此得罪国舅爷。
说起来我也有危机感。
那位大仙甲只说待到时机合适时再将我送回去,这简直是废话,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天,十个月,还是十年?若是待我成了耄耋老人再送我返回肉身,那两边时间差距该怎么调节?若是真要等那么久,我在这边难道任由谢家给我指派一门亲事,管他生张熟李都得盖头一蒙嫁过去?
我虽不指望嫁心上人张子越,可也不嫁陌生人嘛。
这么想着,也开始留神周围,寻找离开谢府的机会。最差出家做尼姑,反正已经做过八辈子了,和佛祖老相熟,大家多多关照。
这样左思右想着,就快要过年了。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4章 一个特例独行的二哥
既然要过年,家人自然要团聚了。在这里我要补充一下前文没有出场的人物,谢昭华的二哥谢昭瑛。
这位千呼万唤始出场的帅哥并非如我原先所料是个面色无华、萎靡不振、腿散身虚、眼神轻薄之人。相反,谢二公子面若冠玉、精神奕奕、身形矫健、眼神犀利,不但如此,还武功高强。我会这么说,要看我和他的非正常情况下的初次见面。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小嗖风风地吹着。那夜晚饭我多喝了几杯谢昭珂酿造的桂花酒——这姑娘本事真不少,到了现代也不愁找不到个好饭碗——入睡不久,尿涨醒了。
云香在外间睡得很沉,我没有惊动她,自己起来如厕——上马桶。
当然,谢昭瑛并不是在这时出现的。
我解决完个人问题,习惯性地想洗手,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水。学医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洁癖,我这时不洗手肯定睡不安生,于是披了件衣服悄悄出去找水。
古时候的夜晚没有城市灯光,我摸黑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冷风中忽然听到嗖地一声,然后一个不明物体降落在小院里的花丛中。一个男人哎地哼了一声。
我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采花贼!
我那时并不认为该贼是来采我的。谢昭珂小姐艳名远播、独傲群芳,有判断力的人都会选择她。
我选择原地不动,放慢呼吸,等待着采花贼往正确的方向奔去。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是过一会儿而在这个时候大叫,该贼狂性大发举刀杀人,我岂不是又要怨死一道。即使他不杀我,等到家丁举着火把冲进来看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我又要如何解释我的清白?
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采花贼步步往我这里走来。
我越听越不对劲。飞檐走壁走家串户之人,即使不像香帅那样来去如风不留痕,也该身轻如燕动作敏捷。怎么这人步伐沉稳有持无恐。
疑惑着,来人已经走到我身后的门边。门没锁,他一推就开了。
我不知是惊是喜。居然是来采我的?
又想不妙,云香还睡在外间呢。他要没看清采错了怎么办?
这样一想,我小心搬起墙脚一个我所能搬起的最重的花盆,屏住呼吸,极轻地跟在那人身后。
那小贼入我阁楼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向卧室走去。我见时机不待人,使出全身力气,高高举起了手里的花盆。
只听云香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小姐?”
我重心不稳,扑了一个空,咕噜噜地滚到一边去,摔得那个眼冒金星七荤八素三八二十五。
那个男人还惊奇而镇定地“咦”了一声,好像对我的偷袭行为十分不理解。
云香起来点亮油灯,看到那个男人,“啊”地轻叫一声。
我爬起来一把拉过云香,“别怕,我就不信邪不压正,今天还能便宜了你?我告诉你,我上头有人!”
男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云香在后面扯我的袖子:“小姐,小姐,他……二……”
我打断她:“别说话!”
云香急了,猛扯我:“不……不是的!小姐,他……”
“他今天即使跑得出我的院子,也跑不出谢府,跑得出谢府,也跑不出皇天王法!”
“小姐,不是的,他……他是二……二……二……二~~~~~~”
我气急败坏地跺脚:“二什么你说啊!”
“二少爷!”云香终于把那个词吐了出来。
“啊?”我回过头去瞪着这位不名来客,“二哥?”
谢昭瑛冲我友爱地一笑,“四妹,你不认得我了?”
我条件反射地回他一个笑,又觉得不对,板起脸来。
“二哥,你夜半三更进我的房来做什么?”
谢昭瑛说:“哦。从西城回家,从你这里翻墙进来是最近的。”
“你可以走侧门啊。”
“爹下令,夜禁时间一律不给开门。”
谢府家法那么严,看来不是防贼,而是防他。
我又问:“那你进我屋做什么?”
“哦,是我忘了。你以前没好时,晚上都是锁在楼上的。我有时晚归,会在楼下找口凉茶喝。”
我一屁股坐下来,云香立刻披上衣服给谢昭瑛端茶倒水。
谢昭瑛很好奇地凑过来看我。我这才看清楚他。谢家人都长得好,谢老二轮廓分明,英俊挺拔,皮肤光洁,发鬓浓密。尤其那一双桃花眼,滋滋放电,锦缎衣上有股酒香,果真一副纨绔子弟模样。
谢老二似乎丝毫不介意看到自家妹子身穿睡衣,兴致勃勃拉我聊天。
“小华,我听说你摔了一交就好了,这可是真的?”
我白他一眼,“若不是真的,我同你口舌半天,是在做什么?”
他受我白眼,还很高兴,“这下可好了。那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诚实地摇头。
他更高兴:“那更好了。”
这个人,疯疯癫癫,言不达意,比当初的谢昭华还要傻。
我不想和他多纠缠,很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表示我很困了,他快点走。
谢昭瑛却是个很不识相的人,反而把屁股挪了过来,对我说:“小华,那我们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约定?”什么约定?
谢昭瑛追问:“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到底什么约定?”
谢昭瑛却不说,倒有松一口气的样子:“既然你都忘了,那约定就作罢吧。好了,也不早了,你早些睡,我也回去了。”
我连叫几声二哥,他头也不回地攀上墙头,手脚麻利得简直像蜘蛛侠,眨眼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真是的,在自己家也要爬墙翻院。谢老爷子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见着了谢昭瑛。
谢昭瑛今天同昨日有着天壤之别。他金冠束发,身穿一袭皓白云纹长衫,腰系一条青玉带,凭地挺拔修长,风度翩翩,有如玉树临风。这换了马甲,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我扶腰屈膝向他致敬,他扶起我,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亲厚话。我老实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他的未婚妻白小姐在旁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却对她视而不见。
谢夫人对二儿子说:“你这次回来,就在家里好生待着。要过年了,家里事多,你帮衬着点。”
他应道:“儿子知道。让母亲操心了。”
这时候下人端上来一盘水煮肉片。这菜东齐原先没有,我来了后指导着厨子做的。谢家人大都口味清淡,并不是不爱吃辣,而是东齐素来没有什么可口的辣菜。我做了一回东齐版的大长今,亲自下厨做了数道川菜,居然甚得人心。从那以后,家宴上次次都有。
谢昭瑛见我吃得津津有味,惊讶道:“四妹,你口味什么时候改了?”
谢夫人说:“小华病好后,口味重了许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艺,桌上这宫爆鸡丁,鱼香肉丝,还有什么黄闷鸭,都是按她的法子做出来的,味道挺不错,你也来尝尝。”
谢昭瑛一脸疑惑地夹起一片肉,放到嘴巴里慢慢嚼,“确实好吃。四妹从那里学来的?”
老借口:“灵感突发。”
“哪里来的灵感?”
我恶狠狠道:“有鸡夜闯我的院子,吃了我的茶水,宰杀之后,发觉肉鲜嫩无比。故之后我特选喂了茶的鸡用来烹饪,才制出了这道千古留名的绝世好菜:茶水鸡。”
谢昭瑛撇撇嘴,埋下头开始老实吃饭。
后来我就常在谢家碰到谢昭瑛。他似乎没有工作,在家啃老,成日无所事事,谢家二老似乎对他已经绝望,没有多加干涉。
一次我路过花院假山,就听见他色咪咪的声音说:“怜儿,你可知,你若是那风儿,我就是那沙。你我永远相随……”
那氢弹般的台词一下把我炸回了冥王星。
大概是我发出了什么声音,一个俏丫鬟红着脸低头跑出来,一溜烟地跑不见了。我记得她似乎是谢夫人的丫鬟。好个谢昭瑛,偷吃到老太太身边去了。
这边,谢昭瑛整了整衣冠,从容不迫地从假山后踱了出来,看到我,做出一副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表情:“四妹,你也来花园玩耍啊?”
“是啊。”我冷笑,“月色如此迷人,又是什么教人辗转不能成眠?”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俩。谢昭瑛笑得荡气回肠。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5章 据说,那是未来
年关将近,全家人去庙子里上香祭祖。记得红楼梦里描写贾家人去进香,浩浩荡荡全体出动,在公路上排长龙,极尽奢华之能事。谢家不知道是因为太傅简朴,还是因为家眷简单,出门进香,只不过轿子五顶,下人几个,家丁开路,温和低调地穿城而过,奔赴万佛山。
万佛山在城外几里远处,山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寺庙,故夸张地称万佛。山川志上写,该山高万仞,山上长满奇花异草,有瀑布溪流,飞禽灵兽。
具体如何神奇,我不知道。古时候的轿子,毕竟不是现代的轿车,我坐在轿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两眼发黑,胃里一阵阵翻滚,就像刚下了海盗船又坐上云霄飞车。我憋得浑身抽搐仿佛羊颠疯发作,偏偏那区区几里路给古人走起来如同万里长征般漫长。
云香不停地给我打气:“小姐坚持住,就快到庙子了。”
我坚持不住了,掀开帘子张嘴哇地吐出来,早上吃的稀粥馒头鸡蛋和苹果统统化做酸水奔流而去。
吐完了,感觉稍微好了点。张开眼睛,看到一滩稀黄的污渍附着在一块上好的竹青色锦缎上,那块锦缎有节奏地一晃一晃。
我的目光顺着那块料子往上移,落在谢昭瑛扭曲的笑容上。他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暴露,关节发白,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没有扑过来掐死我。
风流的人都爱美,爱美的人都有洁癖。但是我真是无辜的,路那么宽敞,他偏偏要控马过来,巴巴被我吐一身,这摆明了是自找的。
谢昭瑛好不容易克制住面部表情,扬手丢给我一个东西,说:“闻一下,就不晕了。”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的香囊,散发着一股异香,让我联想起了玉兰油润肤霜。我凑上去闻了闻,那股清香浸人心脾,令神智为之一清,头果真不怎么晕了。
原来他过来是要给我这东西。我抬头想对谢昭瑛感激几句,哪知他早就打马先走,去庙里换衣服去了。
到了庙子,有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在门口迎接我们,阿弥佗佛地说了一长串客套话,然后领我们进去。我和谢昭珂跟在谢夫人身后,等男人们都上完了香,我们才过去,给佛祖和谢家祖宗磕头。
我很有诚心地拜了拜。菩萨和祖宗保佑,我虽不是谢家子孙,但是好歹本名也姓谢,既然占了谢昭华的身体,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人,绝不辱没谢家名声。求你们保佑我早日回到原身,千万拜托。
好不容易上完香,接下来又要去听禅。我在心里哀号,先前那一吐,肚子清空,现在早已经饥肠辘辘,两眼发绿,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白面馒头一个劲咽口水。
谢昭珂不食人间烟火,依旧亭亭玉立在谢夫人身后,高贵美丽的容颜一片安详。她看到我的脸色,不解地问:“四妹你是不舒服吗?”
我苦笑着摇头。
谢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今天由慧空大师讲禅,实在难得,你们都要专心听讲。”
进了禅房,我挑了一个靠边上的位子,一个穿着白缎青丝绣服的男子坐在身边,那是换了衣服的谢昭瑛。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点点头,手里忽然塞进一个纸包。
我大惊,那纸包还热乎乎的。小心打开,居然是几块黄澄澄的豆油酥饼。
我热泪滚滚:“二哥……”
“快吃吧。”谢昭瑛怜悯地看着我那苦命样,“小三子从斋房里偷拿来的,我吃了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我连连点头,埋着脑袋一口吞一个,结果立刻噎到,恰点没给憋死。谢昭瑛的铁沙掌啪地拍到我背上,我噗地把酥饼渣子喷得前面的谢灵娟一后脑袋。谢灵娟张口就要大叫,却被我大哥一把捂住嘴巴,原来慧空大师来了。
慧空大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苍白消瘦但是步履沉稳,且两眼如炬,精干犀利,一望即知不是等闲之人。只见他站定,两眼如探照灯一般在人群中一扫,忽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被那目光一盯,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心里嘀咕,莫非高人看出我乃是借尸还魂了?
可是慧空大师又收回了目光,在蒲团上坐下,开始布道讲禅。
我本无心向佛,再加之半天劳累,很快就泛起了睡意。老和尚说起佛来,典故生僻,字语晦涩深奥,我听着犹如一门外语。禅房内烧着碳火,暖烘烘的,我恍惚中靠着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气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一片云海,仿佛我初还魂时的景象。我盲目地在云层里穿梭,就像一艘失去雷达导航的飞机。
飞着飞着,云层渐渐稀薄,隐约显出一大片土地。那是一个现代都市,我悬浮在高空中俯视,只见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摩天大楼上的霓虹广告璀璨夺目。忽然看到熟悉的百货公司,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欣喜若狂,立刻朝着家的方向飞去。家在的小区正是一片初秋光景,桂花飘香,我家那懂栋楼下停着数辆高级轿车,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缎带和玫瑰花。
我正迷糊,忽然一大群人从楼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张子越!
只见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洋,手里正挽着一个红衣美人,那是李嫣。两人甜甜蜜蜜,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辆大奔。那亮大奔上贴着大大的红喜字。
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大家都看不到我,他们的身体从我身体中穿梭而过,我仿佛是个幽灵。
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九月十九,张子越成亲的日子。我的肉身还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已经无恙,如期举行婚礼,做了李嫣的丈夫。
我呆呆站着,看着人们坐进车里,车辆依次离去,很快楼下就已空空。秋风卷着黄叶,热闹过后的冷清包裹着我。我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眼睛刺痛。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别看了,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我的情绪被打断,没好气地冲着上方的虚无翻了一个白眼,“你少废话了,我等了两个月,这下可以送我回肉身了吧?”
“No。No。”那大仙冒出两句洋文,“时间还没到。”
“还没到?”我窝火,“让我元神归体,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活,什么事拖那么久?”
那声音很无奈:“我也没办法。灵魂归体这事,不是想归就可以归的。任何一个灵魂进入任何一个身体,都是按照调配来的,需要上面下指示。以为上面人办事效率低,所以每天指标有限。你虽然在名册上,可是排到你,恐怕还要有些日子去了。”
我气得把官僚制度臭骂了一通。那声音劝慰我:“谢姑娘,你也别急了。反正你心上人都已经结婚了,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就在那个世界感受一下另一种生活吧。再说了,你的命中之人,又不是刚才那个新郎。”
我一听,来了兴趣:“你知道我的命中之人是谁?”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只是好奇地去翻命格君的册子时看到的,这事算泄露天机,要遭天雷劈的。当然我们俩谁跟谁,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
我急:“到底是谁?”
那大仙嘿嘿一笑:“那人,就是你身边之人。你用心观察就知道。”
这说了等同没说。
我正要再问。那声音忽然念到:“时间不够了。”然后一个力量拽起我,像发射火箭一样把我往高空带去。我头晕目眩,紧闭上眼睛,在高空一阵疾飞,然后稀里糊涂地直线往下落去。
失重感让我本能地惊恐大叫起来,突然砰地一声,后背撞到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开眼,看到粗大的横梁和屋脊,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探进视线里来。
“四妹,你没事吧?”
谢昭瑛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看着我。我傻傻看着他那张俊脸,脑子里突然冒出大仙的那句话:“那人就在你身边。”
一阵恶寒。
谢昭瑛疑惑地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是睡傻了吧?”
我这才发觉满堂寂静,每个人都盯着我,谢氏夫妇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个慧空大师一脸深奥地眯着眼睛。靠背轻颤了一下,我发觉不对,回头看。宋子敬带着淡淡笑意温柔注视着我,原来我跌在他的怀里。我脸一下红了。
谢太傅沉着老脸,向慧空大师道歉:“小女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老夫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还望大师宽恕。”
慧空大师念了声阿弥佗佛,说:“谢大人不必自责。谢小姐年少活泼,耐不住法课沉闷,也是人之常情。老衲看谢小姐质朴慧真,灵台清明,眉宇间自带浑然灵气,隐有雍容之姿,将来必会母仪天下。”
这句话不啻将一枚手榴弹丢进了人群里,炸得大家头昏眼花找不到北。
全家人都慢慢把脑袋转向我,再又转向谢昭珂。谢夫人张口把大家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大师,你搞错人了吧?”
我和众人都点了点头。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道:“施主,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乃天机,老衲已经泄露,罪责在身,也恐难逃脱啊。阿弥托佛。”
老和尚,既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怎么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我欲哭无泪。谢家人都像头天见到一样纷纷打量我,脸上都写着:“怎么可能?怎么看都不像啊?”几个字。
我忙说:“我不信的。那和尚瞎说。”我还要回到我原来的肉身呢。
谢太傅怒喝:“放肆!”
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不该管那慧空大师叫老和尚,还是不该否认怀疑我的娘娘命。
慧空大师高深莫测地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屋子茫然的人。谢夫人习惯性得一紧张就打哆嗦,对谢太傅说:“老爷,不如再叫大师给珂儿看看相。”
谢昭珂明丽的脸上满是不情愿,幽怨的目光一直锁在宋子敬身上。而宋子敬则皱着眉头地盯着我,仿佛在思索我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母仪天下。
谢昭瑛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恭喜四妹啊。”
我没好气:“喜什么喜?”
“咱们谢家要出一个娘娘了啊。”
我气道:“那皇帝四十好几不说,还是个病痨子,我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去给他做小老婆,他受得起吗?”
谢太傅跳脚:“混帐东西,诋毁圣上的话你都敢说!”
我脾气上来,叫道:“有什么说不得?女人也是人,先天受制体力不如男人,倒不被男人当成人了?说白了还不是父权夫权的暴力统治,整个社会畸形发展。”
谢太傅这个古人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份子,脸气成猪肝色,差点背过气去。
谢昭瑛见不妙,赶紧拉着我往外走。
他一直拉着我出了寺庙,我狠狠甩开他的手,自己直直往山下走去。
终于有点生气了。
假设一个女孩子,牺牲她的青春而奉献在家族的荣誉上时,别人竟然还觉得她不配。我受不了这个侮辱。他们是什么东西,一个欺名盗世的老和尚,一个道貌岸然的学究,还有这个见鬼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
我站在半上腰冲下脚下的一马平川大喊:“老娘我要回家——————————”
“我带你回去好啦。”谢昭瑛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的我,牵着马一直跟了老远,我想着心事都没有注意到。
他叹口气:“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爹,同他生气就是你的不对。”
我冷冷道:“二少爷,我可就是要做皇帝的小老婆的人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子都要给我下跪磕头,我还在乎和爹吵架?”
谢昭瑛苦笑:“别说气话了。那老和尚的话也做不得准,我小时候他还说我将来要君临天下呢。”
我大惊,“二哥,这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呢!”
“是啊。”谢昭瑛也很苦恼,“可是你看我活这么大,还是谢家老二,连个官职也没有。见他娘的君临天下。”
我笑:“这也说不准。也许我做了娘娘,大力提拔娘家人,我们谢家外戚专权,你最后不耐烦做逍遥侯爷,策兵谋反……”
谢昭瑛一脸黑线。
我打住,摆摆手,继续走路,“你回去吧,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谢昭瑛问。
“听那秃驴念了半天的经,前胸都贴后背了,下山找吃的去。”
我才走两步,腰上忽然一紧,哗地被人提到了马上。谢昭瑛搂我在怀里,笑道:“我也饿了。庙里那斋饭一点油都没有,走,二哥带你去天香楼。”
他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6章 鸳鸯蝴蝶梦
天香楼在京城商业街上,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飞檐高壁,宏伟气派,来往食客皆乘坐着华丽马车,衣冠楚楚。真不亏是京都第一的酒楼。谢昭瑛带着我走进去,跑堂的一看他就笑脸迎上来,“哟,这不是二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快楼上请。”
谢昭瑛轻车熟路,撩着衣摆潇潇洒洒地走上楼。
在一个临街的包厢坐下。谢昭瑛翻开菜单,开始念:“口蘑肥鸡、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我忙叫停停停,“我们才两个人,两荤一素一个汤就足够了。”
谢昭瑛显然是阔绰惯了,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道菜,你哥哥我还是出得起的。”
跑堂的也立刻在旁边吹马溜须:“二爷出手,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上次一掷千金,独占琼萃楼花魁,连赵小候爷都只有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我直瞪着得意洋洋的谢昭瑛,绝非敬佩,而是可怜谢太傅。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知怎么死挣活挣,才供养得起这么一个败家子,难怪他要把三女儿卖进宫里去了。
我问:“赵小候爷是谁?”
谢昭瑛笑说:“赵策,是皇后的侄儿。那厮与我打小认识,以前在太子跟前侍读的时候,他洒我墨水我钉他板凳,双双挨先生的板子;待长大了,我枪他的花魁,他抢我的古玩,回家都挨家严的教训。”
我想起云香同我说起的赵氏一党,问:“这赵小候爷想必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谢昭瑛说:“也不是,他人虽然泼皮无赖厚颜好色,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有空去看看《齐江山志》的《盛京》一章,就是他撰写的。”
我大惊:“他他,他信基督教?”
谢昭瑛迷惑:“鸡肚叫?鸡肚怎么叫?”
我噗地喷了一桌子,“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谢昭瑛还在思索:“鸡从肚子里叫?”
我忙问:“那花魁如何了?”
谢昭瑛笑:“你以为如何?就此红帐美人逍遥夜?其实是那柳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那朋友家境平常,没办法给佳人赎身,我便顺手帮了一个忙而已。”
我笑:“拿家里的钱去行侠仗义,怎么能不出手大方?”
谢昭瑛好奇地盯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怎么这么刁钻精怪?”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好在这时小二把菜送了上来。
我一看,装菜的小盘小碗都只有我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抠门儿还是传统,反正零零总总地摆满一大桌子,让我有种在吃韩国菜的错觉。难怪谢昭瑛张口就念菜单。
不过菜肴色香味美,又合我的口味,我吃得不亦乐乎。
谢昭瑛斯斯文文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我狼吞虎咽,叮咛一句:“慢点,当心噎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谢家二少什么时候伺候起别人来了。”
说着,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的锦服男子不请自入,面容俊秀,笑容可掬,只是大冷天的还摇着一把绘花扇子,一股熏香随着扇风飘到我的鼻端。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男子,英俊挺拔,气度温和。两人年纪与谢昭瑛相仿,衣衫考究,举止有度,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谢昭瑛笑着站起来,“延宇,正勋,有些日子没见了。”
这两人名字颇有韩国味道,非常好玩。走前面的华服男子有一双单凤眼,笑容起来像狐狸。走在后面的男子神情沉稳,似一井无波之水。
狐狸男看到我,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谢昭瑛介绍道:“这是韩王孙,这位是车骑将军郁正勋。这是我四妹小华。”
狐狸男韩王孙一听我大名,脱口而出:“你痴癫智障,不是疯子?”
我怒极反笑:“你信口辱人,不是傻子?”
郁正勋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谢昭瑛在桌子底下狠踢了我一脚。
韩王孙倒是知道自己没说对话,急忙正色,向我道歉:“在下刚才出言不慎,有辱四小姐,实在是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并没有恶意,还望四小姐原谅。”
我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肯如此诚恳慎重的向我道歉,确实不容易。于是我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腿肉,放在韩王孙的碗里,亲昵地说:“韩大哥不必自责,小妹刚才也有出口不逊,也还请您别介意。”
谢昭瑛的面孔抽了一下,我用眼神警告他,他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于是我愉快地看着韩王孙把那块鸡吃下了肚。
郁正勋这时忽然开口说:“阿瑛,你久没回来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听这天香楼的步婷姑娘唱小曲,不如今天也叫她来唱几首吧。”
谢昭瑛笑道:“的确很久没听到步婷姑娘的歌声了,就请她来吧。”
店小二跑去叫人,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珠翠声,一股淡雅芳香飘了进来。来人莲步轻移,坐在外间纱帘后,只隐约可见一个秀美的影子。
只听手里古琴清脆几声响,一个轻柔婉约的声音唱:“寒蝉琼花,轻岚柳下。一羽北雁,满江离水。道是别后梦里逢。年年插柳岁岁春,桃花洲头飘零愁……”
这曲调优美,如泣如诉,我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完毕,身后反而一片安静。我回过头去,这才看到谢昭瑛脸色复杂,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眼里光芒闪烁。我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突见这么正经的表情,很是惊讶。
这时才发现,那韩王孙和郁将军已经没了踪影。这两人忒不厚道,溜走也不叫上我,现在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纱帘那头的佳人轻幽一叹,道:“六郎,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谢昭瑛神情温柔,含笑道:“怎么会忘记。”
果真是老情人见面,我成了一盏大灯笼。
佳人语气忧伤道:“记得那时,我扮做男孩子,同你去街上看花灯。不小心走散了,我一路哭泣,后来给家佣寻了回去。没想你为了找我,却在外面寻了一整夜,受了风寒,回去就一场大病。”
谢昭瑛笑:“我那时以为把你弄丢了,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佳人话里带着些微哭音,道:“我还记得我在你病床前发的誓,你可还记得?”
谢昭瑛柔情似水道:“自然还记得……”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他正要说,一转眼看到我,猛地刹住车。那温柔得让人肉麻的表情一时来不及撤,僵在脸上,非常滑稽,我嘻地一声轻笑出来。
谢昭瑛黑着脸说:“你没走?”
我无辜地耸了耸肩,说:“他们没带上我。”
佳人又惊又羞道:“谁在那里?”
谢昭瑛忙安慰她:“没事,是我四妹。我带她出来玩的。”
我便冲着帘子乖巧地唤了一声:“姐姐好。”
帘里佳人轻笑,一只仿佛白玉雕琢的纤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皎洁如明月般的面容来。
那年轻女子身段婀娜,乌发如云,没戴珠宝,只别着一朵怒放的芍药花。青绢绣裙华美精致,肌肤细腻雪白,温润如玉。容长脸蛋,目若水杏,瑶鼻檀口,美得仿佛自现代油画里走下来一般。
我赞叹的当口,谢昭瑛已经走了过去,亲昵地扶着了她。两人四目相接,深情凝视,爱情的火花在空中劈啪作响。
我轻轻站起来往外走。
没想美人突然张口喊住了我:“四妹妹且慢。”
我只得站住。
美人姐姐冲我友好微笑,“我已多年没有见过妹妹了,没想妹妹的病已经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原来美人也是老熟人。我客气道:“多谢姐姐关心。”
谢昭瑛说:“四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这是你翡华姐姐。”
咦?不是什么歌女步婷吗?
谢昭瑛看向美人姐姐,问:“你这次出来,有谁知道?”
美女姐姐说:“我说进山上香,倒是没拦着我。你放心,有延宇和正勋帮忙,他们不会知道我同你见了面的。”
谢昭瑛点头,“那就好。我很担心你。”
美女姐姐满怀柔情道:“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保重,我就会很好。”
两人紧握着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场,恐怕已经抱在一起亲热起来了。
门上忽然轻响了三声。那对爱情小鸟回过神来。美人姐姐说:“我该回去了。”
我二哥不舍,问:“什么时候还能见你?”
“你这次会待多久?”
“我还没有见到他。”
美人姐姐咬了咬唇,皱着眉头说:“我会替你想办法。你先耐心等等。千万不可冒进,你要知道现在形势有多险峻。听说,除了那位,其他人都见不着他。”
“居然已经到这地步了?”
“是啊,而且他身体一直没有好转。”
谢昭瑛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会耐心等的。”
韩王孙探进了脑袋,说:“翡华,时间到了。”
谢昭瑛忽然张开手臂,将翡华抱在怀里。
我和其他人都自觉地别过头去。
过了片刻,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翡华抹着眼泪,梨花带雨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谢昭瑛还紧抓着她的手,一脸深情。翡华美人恨下心挣脱他的手,披上面纱,匆匆离去。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同情。翡华一看即知出身高贵,容貌一点不比谢昭珂逊色,还是谢昭瑛的青梅竹马,却不知怎么不能同他结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我觉得很遗憾。
翡华走了后,韩王孙他们也告辞了。我陪着情绪低落的谢昭瑛慢慢走回家。
谢昭瑛一路没说话,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眼里有种恨恨的光芒,雷电交加,生人勿近。
我斗着胆问:“二哥,翡华姐姐,到底是谁?”
谢昭瑛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说:“她是工部尚书的独生女儿秦翡华。东齐双姝之一。另一个,就是你姐姐谢昭坷。”
难怪,难怪。
谢昭坷清高幽冷,秦翡华温柔婉转,两位都是绝代佳人。
我又问:“两边家长不同意你们好吗?”
谢昭瑛冷笑一声说:“秦家有意送翡华入宫。”
巧得很,谢家也是这么打算。
“难怪人人想做皇帝?”
“皇帝?”谢昭瑛讥讽道,“那个病恹恹的大权不在握的老皇帝?才不是他!太子故世后,还有皇后一手带大的二皇子萧栎。翡华现在已是皇后宫里做女官,秦赵两家意图十分明显。”
我说:“这么说,我们家和秦家还是想讨好赵家?”
谢昭瑛刚同心上人离别,心情不好,有点愤世嫉俗,张口就说:“萧氏再这样不振,这天下迟早就要改姓赵。”
他的声音大了点,我吓出一身冷汗,趁这地段人少,赶紧拉着他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守在门外等我们的下人嚷嚷着:“二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然后从里面呼啦涌出来一大堆人,为首的就是谢太傅和谢夫人。
谢老爷子哼哼道:“居然还知道回来?”
这句是冲着我来的。
谢夫人劝他道:“回来了不就行了。好在你跟着去了。”
这句是对谢昭瑛说的。
大哥笑道:“我们都担心小华迷路。回来就好了,开饭了,都进来吧。”
谢昭坷大概因为老和尚预言我会顶替她的位子,很是高兴,十分难得地放下矜持挽住我的胳膊。我才吃了回来,没有什么胃口,她居然还热情地为我夹菜盛饭。
饭后,我果然被谢氏夫妇叫去了书房。
书房森严,烛灯高悬,谢太傅一张儒雅的老脸被这光从上往下一照,皱纹毕现,我似乎一下又穿越去了解放前。
谢太傅一声喝:“跪下!”
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也不管什么女儿膝下有黄金的废话。
谢夫人好心提醒我:“不是跪你爹,是跪祖宗。”
我这才看到谢太傅身后墙上挂这一张画像,前面点着香。只是白天才跪过,现在又来跪,祖宗也会嫌烦吧。
谢太傅语重心长道:“白天慧空大师的话,你都还记得吧?”
我翻白眼。想忘可不容易。
谢太傅说:“我们谢家,出仕为官,已有百年。其间代代忠良,出过一位宰相,三位将军,还有两个贵妃三个从妃。可是,绝对没有出过……”
“皇后?”我接上。
谢太傅狠狠剜我一眼:“没出过你这样不知礼数野蛮横狞之人!”
我没好气:“爹,不能怪我,我傻了十五年,突然有人来和我说,我将来能母仪天下,换谁都会被吓得心律不齐。”
谢夫人倒是站在我这边,点头说:“也是啊,老爷。小华还不懂事呢,你该把她当两岁孩子。”
谢太傅消了一点气,白天里给我冲撞时丢的面子又捡回来了些。他老人家板着脸说:“你虽然病了很久,但是也不小了。既然现在你病好了,今天又发生这样的事,谢家有些事还是让你稍微知道一点的好。”
哦?什么?前朝余孽?武林密探?还是谢太傅您老也为国家安全局工作?
谢太傅说:“谢家每代,都有女子与皇室连姻。到我这辈,本来是计划送你三姐进宫的。”
原来是这事。
“慧空大师向来口无虚言,今日所说,将来必会灵验。”
开什么玩笑!我忙说:“爹,凡事都没有个必定。您瞧我这副模样,换谁都不会是我做皇后啊。要是我都能做皇后,这皇帝还不指是什么德行呢!”
谢太傅应该是个死忠的保皇党,一听我这么说,血压噌地又高了上去:“能入宫伺候皇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休要胡言乱语,给谢家惹来祸事!”
几辈子?
我倒是做了八辈子的尼姑,潜心向佛得很,可是佛祖却把我丢到这么一个烂摊子里。还皇后?等我原来的身体修补好,拍拍屁股就走人,那个皇宫,爱谁谁入去。
谢夫人叮嘱我:“关系到谢家百来口人,今日佛堂里的事,以后谁也不能告诉。还有,从明天起,我叫宋先生给你单独授课,下午学声乐女工……”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顶,谢昭珂的遭遇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被狂喂饲料等待屠宰的猪,痛苦的吸收之后就是必然死亡的命运。
我将五官皱做一堆,膝行过去抱住谢夫人的大腿,惨呼道:“娘,我可不可以不学啊?”
谢夫人说:“不可以!”
我说:“我能断文识字,诗也能做几首,会洋文,数理化稍好,还精……略通歧黄。我已经不需要再学什么了!”
谢夫人问:“你会刺绣烹饪,歌舞琴棋吗?”
我不屑:“每个女人都会,我再会有什么意思?”
谢夫人却很有哲学:“男人都图一时新鲜,久了就腻了。还是传统贤惠稳妥些。”
谢太傅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我暗地里好笑。
后来我又被叮嘱了几句才给放了出来。云香在院子外面等着我,我一边向她发着牢骚,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
云香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闭上嘴,顺着她的手看去。
院子墙头上,蹲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惨淡的月光把他的背影拖得老长,他就像一只沧桑的大雕,狠狠地面对着人生中的这次寒冷。
我手脚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也爬了上去,在他身边坐下。
墙外就是条小巷子,白日里会有一些无证摆摊的商贩在卖一些瓜果鞋袜什么的,围墙也不高,以前没有挨偷,那是谢家运气好。现在很晚了,到处静悄悄的,更衬得身边人的孤苦可怜。
我开口打破安静:“二哥,你是不是在想着翡华姐?”
谢昭瑛神情肃穆,却是没有一点悲春伤秋的愁情,反有一种不耐隐忍宝剑跳鞘的迫切,像是一只对着猎物准备一扑的狼。这时候的他全没了往日的轻浮散漫,一直很萎靡的形象突然之间高大起来。
我想,能被秦翡华这样的女子爱上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谢昭瑛就由二流男配这么摇身一变成了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铁血男主,造化还真是弄人。
正感慨着,谢昭瑛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以为他要发表慷慨激昂的爱情宣言,结果他满脸兴奋地指着远处墙角阴影里一团身影道:“看,有小鸳鸯在偷情呢!”
我无语凝咽。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7章 悬壶济世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春节,算是热热闹闹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因为憨吃傻睡,我又长了几斤肉,谢昭华的这张小脸也终于圆润了起来,皮肤也白了些,整个人焕发出健康生机。
谢昭瑛还欣慰地摸着我的头夸:“小华长高了啊。”
我亦拍了拍他的手臂:“二哥也长壮实了。”
平手。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就是下雪了。
我生长的地方偏南,冬天即使下雪,落在地上没多久就化成了水。可是东齐京都要靠北,腊月里一场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顿时银妆素裹,美丽壮观动人心魄。
于是别的女眷呆在屋子里烤火搓麻的时候,我则和谢灵娟等几位小朋友在院子里堆雪人堆得不亦乐乎。
谢灵娟这孩子人小鬼大,主意多得很,指挥着马家兄弟像苍蝇一样乱转,一下堆起来一下又推掉,纯粹地折腾人玩。
我一个人开辟了一个场地,凭借着以前雕萝卜花的手艺,精工细磨,一只史努比逐渐显出轮廓。大概因为没有夯实,一只狗耳朵哗啦掉了下来。
我蹲下去捧雪,忽然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也捧起一把。我抬起头,冲着来人笑:“宋先生,新年好啊。”
宋子敬温和地回了我一个笑:“四小姐过年好。”
因为是过年,他穿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衣衫,沉稳素重,人却是温恬和煦,淡若春柳,笑容无暇,如这满地瑞雪一般。我盯着他清秀面容,一时花痴住了。
宋子敬看到了我的艺术作品,负着手仔细打量。他显然辨认不出这是什么怪物,也还联想不到图腾崇拜这种迷信的东西,犹豫了半天,才说:“是只鸭子么?”
我含泪而笑:“先生高明。”
突然一个雪球凭空飞来,直朝宋子敬那颗漂亮的后脑勺砸去。我张口就要呼叫,声音还没出来,却见宋子敬像装了倒车雷达一样精准地把头一偏。然后那颗雪球擦过他的面颊,朝着我招呼过来。
我发出短促而又微弱的一声“诶?”,然后就被迎面打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脑子还是一片茫然,已经听到宋子敬焦急的声音在唤我:“四小姐!”
然后就是谢灵娟他们几个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心地冒火,猛地坐起来,脑袋砰地撞上一个东西,眼前一道闪光,又倒了回去。宋子敬先生也被我撞地跌坐在地上。
可怜宋先生,成功躲过了暗器,却没躲过明袭。
这时听到谢昭珂惊慌失措的叫声:“这是怎么了?”
然后她匆匆跑了过来,将宋子敬扶了起来,颤抖着声音:“宋先生,你怎么样?头痛不痛?那里摔着了?”
我也好不责备她见色忘义,自己爬了起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谢昭瑛也跑了过来,一看到我,手一指,很缺德的暴笑起来。
我阴狠狠道:“桃花洲头……”
谢昭瑛脸色一变,关切地扑了过来:“四妹啊我的好妹妹,你摔着哪里了?疼不疼啊?让哥哥看看!”
我狠掐了他一把,提醒他适可而止。
宋子敬站起来,先过来问我:“四小姐没有摔着吧?”
谢昭瑛正拿着一块不知道哪个姑娘的香帕给我擦脸,我的话不停被他打断:“没事……就是……后来撞那一下……疼……疼疼疼疼!二哥你擦到撞着的地方了!”
谢灵娟这个罪魁祸首不但不跑,还在旁边窃笑。
我正打算教训她几句,忽然一个老妈子大呼小叫地跑进后院来:“大喜事啊!大喜事!大少夫人又有喜了!”
大家都一愣。我还以为大嫂只是过年贪吃坏了肠胃,没想到原来是暗地里又开花结果了。
谢昭瑛拉我一把:“走,给大嫂贺喜去。”
我邪魅一笑,“你等等。”
谢昭瑛被的笑容吓得冒冷汗。
我乐颠颠地跑到还没回过神来的谢灵娟小朋友面前,咧开嘴露出我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娘就要生小弟弟咯!以后没人来爱你咯!大家都不要你咯!把你卖给熊瞎子做童养媳咯……”
直到谢昭瑛一脸黑线将我拉走,留下谢灵娟欲哭无泪地呆站在原地。
大嫂的确是怀上了,两个月,胎很稳。谢夫人高兴得老泪纵横,说是自己年前在佛祖前许的愿灵验了,然后说年过了就进山去还愿。
我一听能出门,立刻来了精神,一脸谄媚地扑了过去,抱着谢夫人的胳膊撒娇,说我也要去。
谢昭瑛冷笑:“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笑得花枝乱颤:“我求菩萨保佑我早日入主东宫。”
谢夫人很感动:“小华你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太好了。”
于是年过后,我坐着马车一摇一晃地往万佛山出发。云香坐我身边,帮我把瓜子剥好,我再一把抓起来丢进嘴里。
有丫鬟真是好,以前我要这么吃,都只有自己动手的份。
其实穿越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不大自由。我要是穿成男人该多好,可以自由自在走天涯。不过生理问题怎么解决,老婆当然不会娶,难道要我收一堆面首吗?这不正是时下流行的断背……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说:“四小姐,前方难民堵了道,咱们要改道走。”
我掀开帘子望出去,惊讶地看到冰雪消融后的地里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拥挤在树下草中,个个面黄肌瘦,愁容满面。
我问:“这都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流民?”
车夫说:“四小姐你不知道。北方闹雪灾,还有好多人给困在了雪原里的。这些都是逃出来的,进不了城,都挤在外面。”
“天不都暖了吗?”
“可是家里牛羊都冻死了,他们回去也没有吃的。”
我忽然看到一个母亲正抱着一个孩子在抹眼泪,那孩子满脸发青,手脚不时抽搐一下。
我忙叫停车,从车上跳了下去。
“这孩子病得好厉害啊。”
那母亲焦急地说:“是啊,突然就病了,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云香急忙叫:“小姐!”
我已经摸到了孩子。体温冰凉。我上下检查了一番,问:“孩子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就是一大早上吐下泻的。”
“吃了什么?”
那母亲苦笑:“草根树皮。这年月,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食物中毒?那都还好。东齐春天来得快,万物一下就复苏,细菌开始使劲繁衍下一代。我就怕有什么流行疾病开始蔓延。
我取出随身带着的一点碎银,说:“大嫂,你孩子是吃错了东西,不是大病,让他多喝点水。这钱拿着赶紧带他去看大夫吧。”
旁边一个老人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逃难来的,都不给进城。城门口的卫兵见到就要赶呢。”
我叫起来:“那不是有钱都看不了病?”
我这一句话,点起了原原之火。广大的给贫困和苦难逼迫得无路可走人民群众们纷纷痛诉起来,那怨怼之声沸沸腾腾简直要把我给淹死。什么十年一遇的雪灾,什么官吏腐败,什么种族歧视。
我听着阵阵心酸,便要来纸笔写下药单,叫来车夫:“你骑马进城去,把这副药抓来。”
车夫感动:“四小姐心肠真好。”说完打马而去。
那母亲叫了一声:“活菩萨啊!好人有好报啊!”一下扑在我脚下。
我手忙脚乱扶她起来,“大嫂,别这样。举手之劳而已,我受不起。”
劳动人民就是淳朴善良,点滴之恩都记在心头。我想起别人寒天还缺衣少食,自己却暖衾高烛锦衣玉食的。毕竟是普通人家出身,心里沉重,一下没了出游的心情。
那日上完香回了家,我一直有点坐立不安。
云香机灵,问:“小姐是不是还挂念着那些灾民?”
我说:“虽然立了春,可还是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好生安置?”
云香说:“不知道。听说附近县城也都不让他们进城。这些都是牧民,很多还是辽国那边过来的。我们齐国人说他们是蛮子,一直都嫌弃他们呢。小孩子不听话,爹妈就吓唬要把他送去辽蛮子那做放羊娃。”
的确,今天见到不少人五官都比较深刻。
我教育云香:“就这样放任他们流浪可不是办法。吃,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一项需要,当人民吃不饱饭的时候,必然会对执政机构产生不满情绪。放任这种情绪酝酿下去,最终会导致爆发。人民就会起来推翻这个机构,打倒富有资产的阶级,解决自己的基本生存需要的同时,建立一个有利于己的新社会。用我们的话来说,叫革命;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造反。”
云香吓得发抖:“造反?”
我拍拍她的肩,“那只是最坏的结局,我只是说说。”忽然来了主意,一把拉过云香,“好妹妹,不如我们行行善吧?”
云香不明白:“行什么善?”
我拍胸脯(如果有的话)道:“当然是悬壶济世了!我这本科三年级平均70分的成绩,不敢说疑难杂症,普通的感冒发烧肚子疼,对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香摸我的额头:“小姐,您没烧着了吧?”
我说:“烧什么烧?我这是在行善积德。”
“可是您白日里要学书学琴,哪里有时间出去?”
我奸笑:“以前,或者以后,有个伟大的文学家和教育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时间是海棉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
不过,行动总比计划难。
我现在的日程满得可比高考生。
一早起来就要练嗓子,努力把我的破锣修炼成天籁。私觉得东齐进入四个现代化了,我都未必能得道成仙。早饭后就去学堂,宋子敬遵循谢夫人命令给我开了小灶,专门攻读各类史籍诗词。我这人博闻而不广记,学东西如水过鸭背不留痕迹。好在宋子敬很体谅我,也不勉强,反倒时常同我讨论一些医科知识。
到了下午,就是琴棋书画。我两手如鸡爪,往琴上一放,琴弦尽断,那琴师落荒而逃,仿佛我修炼了什么绝世魔功。围棋师傅是宋子敬,自我用棋子拼了一个“囧” 后,他就改同自己下棋去了。写字我还好,小时候被我爹送去少年宫学过两年硬笔书法。可是画画就不行了,每次都要墨淹金山。
宋子敬不得不承认自己教育失败:“道尽辛酸,不如一声叹。”
我说:“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宋惊艳:“好诗!好诗!”
我谦虚:“谬赞!谬赞!”
宋子敬问我:“你想进宫吗?”
我诗兴正上头,大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宋子敬皱眉:“不至于吧。”
我收敛了点:“都说深宫似海。我要去投海了,当然要有英雄般的豪情和觉悟。”
“在庙里,你倒是反应激烈。”
我说:“我不去,三姐就要去。总之我们谢家斗不过赵家,就得舍一个女儿去套狼。”
宋子敬道:“三小姐也不能去。”
我奸笑:“你不想她去,那你赶紧娶她好了。”
宋子敬错愕:“你说什么?”
我道:“小宋同志,再装就太不厚道了。人家姑娘芳心暗许你那么久了,三伏送汤三九送衣的,你敢说你没察觉?可别辜负了我姐姐一番好意啊。”
宋子敬一张俊脸染上了胭脂红,真是秀色可餐,我看得目不转睛。
其实他和谢昭珂也不是没希望,大不了来个诈死私奔,干脆利落,就此泛舟江湖,好不逍遥。十八年后风波过,带着孩子认祖归宗,亲戚同堂齐声哭。
正遐想着,听宋子敬说:“我同三小姐,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笑:“可她喜欢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把你调到其他地方去。到时候你就看不到这里的一阁楼的书咯。”
宋子敬一双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你会告诉谢大人?”
我无耻地笑:“不知道哦。我成天高负荷学习,压力超标,难免胡言乱语。”
宋子敬不笨,他淡淡一笑,“说吧。”
我顿时手舞足蹈:“先生,人家要求不高,把我下午的围棋和书画课取消了吧?反正我是土豆做不来玉雕,你教我不会,不教我也不会,不如退一步,大家都轻松?”
他问:“你要这时间来做什么?”
我笑嘻嘻:“这可不能告诉你。女孩子的琐事你别猜。我保证不让我爹娘知道就行!”
宋子敬皱着眉头思考。他这满腹才学惊天下的人,委屈来教我这等敷不上墙的烂泥,已经够委屈。我自动求去,多出大把时间恰好可以继续他的文学研究,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宋子敬微笑点头:“好吧。其他功课你也不可废,当心谢夫人考你。”
我欢呼。
宋子敬补充:“还有,别惹是生非。”
我嬉皮笑脸:“怎么会让先生担心?”
于是第二天就换了一身布衣,带着云香翻墙溜了出去。
跑到城外,见到昨天那位大嫂,我过去打招呼:“大嫂,你儿子的病好了些吗?”
大嫂愣了一下才将我认出来,喜出望外道:“是这位姑娘啊!我儿子没事了!您又来看我们了?”
我说:“我来给你们看看病。你们买不到药,我来买。”
大嫂一下激动得和劳苦大众盼来了解放军似的,想拉我的手又不敢,只好一个劲儿说:“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真是菩萨心肠!”
经她这么一宣传,不少有病痛的难民都找了过来。我便在破庙里摆了一个摊,借了土地爷的香案,给他们看病。
我自称小敏,取了我原本名字的谐音。他们便叫我敏姑娘。
老乡们大多都是肠胃病,也有一些较为复杂,我自己也一知半解。到这时候,才开始后悔平时学习不够努力。如果我上课少睡点觉,如果我平时少看点连续剧,如果……
义气之下的第一次行善,当然有顾虑不周之处。我身边银子不算多,看了二十来个,云香说:“小姐,钱不够了。”
我不得不扫兴而归。倒是那些老乡亲,还依依不舍地一直送我到城门口。
云香问:“咱们明天还来吗?”
我问:“你知道哪里搞点钱吗?”
“月例都是大夫人发,都有明确的数。不过小姐你以前病着的时候,那份钱都省了下来。”
可我也没本事厚着脸皮再去向谢夫人把钱要回来。
但若是没钱,什么事也干不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决定既冲动又幼稚可笑。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8章 谢家兄妹与密室
吃完饭,洗完澡,我同云香坐在炉子边烤火,给她讲故事打发时间。今天正讲到杨逍勾搭纪晓芙,一个是清心纯净的蛾眉女侠,一个是老谋深沉的邪教护法,一个是青春少艾的花季少女,一个是人过中年阅尽沧桑的大叔。
云香发问:“怎么年纪差那么多?”
我说:“据后人考证,杨逍该比纪晓芙大一辈,起码大个十几岁。”
云香说:“老牛吃嫩草?”
这姑娘跟我混久了,也学了几套。
我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而且考据派还得出可靠结论:杨逍当年恐怕和峨眉灭绝师太有过感情纠葛。”
“那不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云香惊呼。
我忙摇头:“那是金老爷子不喜欢她。其实她不是大妈!她是御姐!御姐啊!!!”
云香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她脾气暴躁,心肠也不好啊。”
“那是被杨左使气得更年期提前!”
讨论得正激烈,忽听外面院子里传来哗啦哐当一阵响,然后一个男人哀而痛地叫:“嗷呜——”
我同云香侧耳听了听。我问她:“我早上把那两株刺红搬到墙角晒太阳,你后来搬回来了吗?”
云香说:“没有啊。”
我说:“哦——”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谢昭瑛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地冲进来,两眼冒火。
云香跳起来:“奴婢去倒茶。”脚底抹油跑了。
我嘿嘿笑:“二哥,最近过得怎么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有困难你可要说,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你也要说哦……”
谢昭瑛啪地一丈拍在桌子上,我和瓜果碟同时一跳。
谢昭瑛忽然抱住手叫:“快快!拿根针来!你哥哥我快成刺猬了!”
这样闹了一番,花了半个小时才帮他把刺全挑干净。
我给浑身散发药气的谢昭瑛倒了一杯茶,开始数落他:“你也不能老是这样。既然喜欢翡华姐,那就好好安定下来找份事做,做出点业绩来。没准人家秦家看你有出息,又同意把女儿嫁你了呢。”
谢昭瑛喝茶:“我的事你别管。”
我冷笑:“爹娘都不管,我干吗管?你的堕落只能更加衬托出我的勤奋与上进。”
谢昭瑛喝完茶,左顾右瞧:“有吃的吗?”
我扒了扒火盆,灰里露出几个烤红薯。我也有点饿了,和他一起剥了吃。
谢昭瑛口齿含糊地说:“味道不错,火候正好。以前我在军——”他哽了一下,“以前我还上学时,想吃个红薯都要悄悄自己弄。”
我晒笑:“怎么说着谢家虐待你似的,吃个红薯都要偷偷摸摸的。你自己怎么弄?”
谢昭瑛说:“在学堂里,趁先生不注意,把红薯偷埋在火盆里。放学了再扒出来。”
我无语:“怎么就没噎死你?”
谢昭瑛吃饱了,喝光了我的花茶,拍拍手走人。
我喊住他:“二哥,我有事请教你。”
“说。”
“你平时哪里来那么多钱?”
谢昭瑛盯住我:“你想怎么样?”
我摊开手:“别那么紧张,谁都有手头紧的时候。教我几招吧。”
谢昭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严肃地瞅着我,然后他伸出手,一下拧住我的脸,笑得阴险狡诈:“小姑娘啊,水灵灵啊,耍心机啊,差火候啊~~~~”
然后松开,拍了我一掌:“走,劫富济贫去!”
“啥?”我大惊。
谢昭瑛奸笑:“你不是缺银子吗?我带你找去银子啊。”
于是,月黑风高夜,翻墙越户天,我跟着谢昭瑛去自己家偷钱。这是我活了二十一岁所做过的最重大的犯罪行为,可是我却还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兴奋与好玩。
谢昭瑛轻车熟路,尽带我走那些我白天都发现不了的偏僻小路。大概十分钟后,他将我带到了一座阁楼下。
我仰头望:“二哥,我怎么看着眼熟?”
谢昭瑛说:“你当然应该觉得眼熟,这是咱们家的藏书阁。”
“可是你说我们来弄钱……”
“嘘!”他捂住我的嘴,“跟我来就是。”
谢昭瑛抽出簪子在锁眼里捣鼓了两下,锁咯啦一声就开了。
我赞美:“Bravo!”
谢昭瑛:“什么?”
我翻译:“好手艺。”
谢昭瑛得意。他进了藏书阁,猫下腰,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我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打开了,然后谢昭瑛拉起了一块木版。原来藏书阁还有地下室。
我们顺着阶梯走下去。谢昭瑛点起了一个火折子,我看到周围是石头墙壁,潮湿,生有青苔,有股怪异的霉气。这地方不像阿里巴巴的宝藏洞,倒像哈利波特的密室。
大概走了两分钟,到了尽头。谢昭瑛点亮了油灯。
我们身在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地窖里,到处堆着腌泡菜的大坛子(诡异的霉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还有好几桶酒,和一大堆分辨不出原貌的物质。
我气得哆嗦:“这……这就是……这就是你说的银子?!”
谢昭瑛却在那头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一面墙壁哗地滑开,露出一个黑黑的门洞。谢昭瑛把油灯点亮,我就看到了里面金灿灿的光芒。
一时间我的腿有点发软。我拉了拉谢昭瑛的袖子:“二哥,咱爹不是贪官吧?”
“什么?”谢昭瑛问。
我指着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他他他,只是一个太傅,月俸才多少啊?”
谢昭瑛恨铁不成钢,抓着我的肩像摇筛子一样使劲摇:“咱爹是文博候!文博侯!是万户侯!咱们谢家在外面有御赐的田地和庄园,年年都有上供!”
我差点被摇得四分五裂,忙叫:“知道了!知道了!”
谢昭瑛丢下我去拿银票。
我揣起了二百两,然后四下打量那些古玩珠宝。它们大多都蒙了一层灰,结着蜘蛛网,明明价值连城,却被收在这发霉腐朽。谢老爷子真没惜香怜玉之心。
我呢喃:“似乎都可以听到它们在哭泣呢……”
谢昭瑛正忙着敛财,头也没回:“正常。谢老太爷的一个小妾犯了错被老太夫人关到前面那间屋子里,后来就死在这里。”
恰好黑暗里一阵阴风吹来,我寒毛倒立,大叫一声跳到谢昭瑛背后。
一个东西被我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一看。
“这有一本书。”我念,“秋阳笔录?”
谢昭瑛猛地转过身来,从我手里抢过那本书:“秋阳笔录?居然真的在这里?!”
我问:“这是什么东西?”
谢昭瑛说:“是医圣张秋阳的笔录。记载着他的毕生所学,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医经。”
“医经?”我的眼睛一亮,又把书抢了回来。
那书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所做,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损害甚微。书不是很后厚,但纸张出奇的轻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还有大量在我看来透视和比例十分标准的人体图解。
我口水都要流下来:“这书送我吧?”
谢昭瑛笑道:“反正丢这里也是暴殄天物,你拿去能看看也好。只是这书你不但要保存好,还不要让别人知道。外面找这本书的大有人在,有许多人喜欢用抢的。”
我赶紧把书搂进怀里,又问:“这么珍贵的书,怎么会在这里?”
谢昭瑛说:“张圣手同老太爷有些交情。当年他蒙难的时候,老太爷曾竭尽全力去救过,可惜没有救下来。我想那时候张圣手就把医术交给老太爷保管。这些年一直有传闻说书在我们家,贼来过无数批,都空手而归,原来是丢这里了。”
我说:“大概都以为谢家会把医书珍藏高阁,没想反而丢弃在地窖里。”
我闻了闻书,上面果真有股泡菜味。
有了这本医学圣经,我第一次燃起了对中医学的热情,空余时间都捧着书读,还收集了一大堆相关资料。俺爹——不是谢老头子,而是原来世界里的——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勤奋,肯定感动得立刻烧高香感谢祖宗。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我原处的那个世界,还是有些我的世界里没有植物和动物种类。我看到不懂的,就去请教宋子敬。我问什么他答什么,他从来不反过来问我原由,是个聪明人。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9章 芙蓉表情
有一天,云香跑来告诉我说:“小姐,城外那些老乡管你叫‘玉面慈心’敏姑娘呢。”我喷笑:“啥?”
云香很得意:“他们都把你当成了仙子,就差给你立庙了。”
我照镜子。谢昭华模样清秀,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机灵,可是离“玉面”还是有点距离的。不过一个女人被赞美漂亮,总是高兴的。我对着镜子乐滋滋。
云香说:“我听厨房的钱大嫂说,二夫人也是个美人,人也好,就是命太薄。小姐,她们说你眼睛长得像二夫人呢。”
我看过谢昭华母亲的画像。古代工笔画,人物都是比较抽象的,看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知道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谢昭华本人身体健壮能吃能睡,显然没有继承到她娘病弱的身子。
次日我又溜了出去。
马大嫂一看到我,热情招呼:“敏姑娘,过来坐坐啊,我煮了茶叶蛋。”
我笑:“不错啊,大嫂最近宽裕了。”
“我家那口子找了个看马的差使。”
“你们可以找到工了?”我欣喜。
马大嫂满脸喜色:“是啊。虽然还是不能进城,但是也不敢我们走了。有工打,这下吃饭就不愁了。”
马大嫂的儿子金柱一溜烟跑过来,嚷嚷着:“娘,那个先生帮二娃把腿接好了。”
马大嫂松口气:“那太好了。”又对我说,“这几日还来了一位先生,也为我们送食看病。”
我一听,问:“是谁啊?”
“是我。”一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初春寒风中,宋子敬负手而立,风姿清腴,大有松柳之行梅雪之姿。他笑容和煦,更显得他容貌清俊秀雅。我的小心肝都颤抖了一下。
宋子敬笑道:“我当那位天仙下凡的敏姑娘是谁,原来是你啊。”
我脸皮再厚,这时也不好意思了。
马大嫂说:“原来你们认识啊。老人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好人也扎堆。”
我问宋子敬:“你怎么也来了?”
宋子敬说:“我听说了城外有难民缺衣少食,居无定所,担心现在天气转暖,会有疫病流行,便来看看。”
学生老师一起逃课。万一谢夫人挑今天去巡视教学业绩,不会以为我们俩携手私奔了吧?
宋子敬说:“我一来就听他们在说一位心善阔绰的姑娘。四小姐真让我大开了眼界。”
我红了脸,带着他往土地庙走,“你来了真好。我一个人还不大忙得过来。他们中有些身体弱的人,已经闹过一次伤寒,我用药压制了下来。但是我担心复发。他们聚居的这里,狭窄闭塞,饮用水都从旁边那条小渠里取。那渠水不干净,我虽嘱咐他们把水烧开了再用,但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宋子敬笑道:“你放心,他们不会在这里长住。官府已经允许店家等雇佣他们,他们找到了活,自然就会离开这里。你也就不用担心疫病会传播下去了。”
我好奇:“不是一直不同意,还要赶人走的,怎么这就又变了?”
宋子敬还未说话,土地庙里的人看到了我们,热情地招呼:“敏姑娘,宋先生。”
这宋子敬魅力无敌,才来一天就把男女老少迷得团团转。只见他左手牵一个小姑娘,右手牵一个小男生,一下扭头和大妈说,一下转身和大伯聊。这里倒没我什么事了。
这时云香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叫:“小姐,宋先生。赵家派人来找宋先生。”
宋子敬皱起了眉头。
我试探着问:“赵小姐?”
宋子敬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位赵小姐也太厉害了,这样了都还不死心,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说:“不如你干脆当面和他说清楚。”
结果云香都比我聪明:“小姐,这样宋先生就有去无回了。”
也是,赵小姐可以想得开,赵老爷子就未必了。
我对宋子敬说:“你还是快逃跑吧!”
云香说:“来了十几个兵,东面西面都有。”
这是绞匪吗?
我横下心,命令宋子敬:“脱衣服!”
宋子敬平日里再是沉稳镇定,也被这句话闹得一张俊脸立刻转了红。
我跺脚:“我扮成你逃跑!”
宋子敬正色:“不行,不能连累你!”
我干脆动手扒他衣服,边说:“即使抓到我又如何?我好歹是谢家姑娘,赵老头也不会这样得罪我爹的。”
云香也过来帮忙,三下五除二,就扒下了宋子敬的外衣。他红着一张脸无力招架,连声拒绝,可怜又可爱。我赶紧把衣服穿上。这身衣服宋子敬穿着很合身,换我身上,长出一大截。他看着挺瘦的啊。
云香刚帮我把头发梳好,外面放风的小孩喊:“他们来了!”
我把衣服一提,冲宋子敬抛了个飞吻:“分道扬镳,书院汇合!”
不等看宋子敬的红脸,麻利地爬窗而出。
不出我所料,那帮赵家兵果真把我当成了宋子敬,全部都追了过来。在片地我出没已久,熟悉地形,左转右拐,他们怎么都追不上我。
我见距离拉开,便一口气冲进了城里。这下可热闹开来了。
今日本来就有集市,大街上正热闹,卖东西,耍杂耍的,拖儿带女逛街的,把道路挤得个水泄不通。
这个时候,身材矮小的人就占了大便宜。
我展开我们谢家祖传“白鱼过隙”大法,脚不沾地,在人群里见缝就钻,一下溜出老远。
赵家兵眼见着追不上,气得大叫:“站住!站住!”
笑话!叫站住就站住,早天下无贼了!
我正洋洋得意地钻出人群,冲遥远彼岸的赵家兵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
一个不明物体从侧猛地将我打倒在地,我摔得眼冒金星,疼痛无比。没力了。
然后听到一个威严正义的男声道:“堂堂盛京,天子脚下,容不得尔等泼皮小盗在此撒野!”
我隔着散乱的头发努力望着那个优雅踱过来的闲事佬,虽然我头晕目眩可还依旧可以看清他身长玉立衣着华贵面目英俊人模狗样。
我愤怒地爬坐起来,冲他叫:“说什么呢?谁偷东西了?”
白面帅哥看清我,愣了一下:“你是女子?”
我顶着一头乱发,凶神恶煞,像个复仇女神:“女子又怎么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偷东西了?”
这边,那几个赵家兵终于力派众难穿越人海到达港口,气喘吁吁道:“宋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一手扶脸娇滴滴作芙蓉姐姐状:“几位兵哥哥,你们说什么?”
赵家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不是宋子敬?”
我手放腰带上,作势要解:“要不要证明给你们看?”
“啊不用!不用!”赵家兵像是和尚出身,顿时吓得捂着眼睛四下逃窜,又打回头去城外继续找人了。
这招果真是万金油。
我猛转过身去。白面帅哥还作瞠目结舌状。我把我不是很纤纤的玉指指着他的鼻子:“你!要给我道歉!”
旁边楼里奔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听我的话,大喝一声:“不得对二皇子无礼!”
二皇子?
我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那些忠犬赶到,问:“怎么了?”
我笑:“误会。都是误会。”
白面二皇子这时回过了神来,也道:“一场误会。”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眼睛忽然一亮,冲着忠犬里的某人高声叫:“狐狸哥哥!”
韩王孙本来就快缩离我的视线了,被我这么当众一点名,又只好硬着头皮抬起了头,惨淡一笑:“四妹妹啊。”
皇子小白说:“你们认识?”
韩王孙痛苦地说:“回殿下,这位姑娘是文博候谢太傅的么女。”
皇子小白一听,眼睛放光,道:“你是谢昭珂姑娘的妹妹?”
他念我三姐的名字,就像我三姐念宋子敬的名字一样,轻软温柔,脉脉含情,真是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我恍然大悟,笑道:“惭愧。小女赶不及姐姐的十万分之一。”
“也……不是。”皇子小白大概想说“也是”,到口了才转成反义词,“姑娘天真活泼,纯朴未琢,不可妄自菲薄。”
纯朴未琢?纯朴未琢的女孩子会当众解腰带?
我冷笑。
韩王孙过来拉我到一边,问:“你怎么在这里?还弄得灰头土脸的?你哥知道吗?走,我送你回家。”
我笑:“狐狸哥哥对我真好,我该怎么谢你啊?”
“不!不用了!”韩王孙看上去死的心都有了。莫非他知道自己吃了我的“口水鸡”的事了?
我们正要走,皇子小白喊住我:“四姑娘可否代小王向令姐问一声好。”
我谄媚道:“一定一定!我三姐也好得很。殿下一表人才,做我姐夫该多好。”
皇子小白一听大乐,连声道四妹妹好乖巧好聪明将来一定能嫁个如意郎君云云,还硬塞给我一个似乎非常值钱的白玉佩做见面礼。
我千恩万谢同他告辞,心想如意郎君?没准做你小妈呢。
韩王孙带我回谢府。
路上我问他:“小王爷,那个赵小姐,你认识吗?”
韩王孙说:“赵舅爷的千金?不认识。你以为别家小姐都像你这样成天抛头露面。”
我急于套情报,也就不计较他冲撞了我的圣颜:“那你总听说过她吧。”
狐狸男笑。此人也是颇有姿色,笑起来色若春晓,就是有点不大厚道的感觉。
“赵家小姐年方十五,排行老三,封了一个惠林县主,芳名芙蓉。”
“啥?”我问。
“芙蓉。”韩王孙说。
“欲剪芙蓉裁颜色的芙蓉?”
韩王孙说:“原来你会念诗啊。”
我暗骂一句谢昭瑛你这个小人,酒喝高了就出卖亲妹子。
“这位芙蓉姐姐——也许是妹妹,真的如传说中那样奇丑无比?”
韩王孙说:“这我真不知道。不过我见过她弟弟赵竹修,模样俊秀,斯斯文文的。我想赵三姑娘不该多丑。”
“可是一个姑娘家,这样满城追汉子,她爹就不管管吗?”
“赵家这辈四房一共生了十四个,只有她一个闺女,全家上下拿她当宝还来不及。怎么了?你也看上宋子敬了?”
我冷笑,忽然冲他抛一个眉眼:“讨厌,看上你还差不多。”
韩王孙一个哆嗦,吓得不轻。
他没送我到正门,而是一路拐到偏巷里。
我开他玩笑:“坏叔叔,你要带我去哪里?”
韩王孙面部肌肉抽搐:“我真同情你二哥。”
他指着一堵很眼熟的围墙说:“自己翻吧,里面就是你的院子。”
我笑:“狐狸哥哥,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翻过围墙,才听到韩王孙有气无力地一句:“最好无期……”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0章 谢家有女初及笄
外出给百姓义诊之事,就这么给赵家小姐搅黄了。我怕事情传到谢夫人耳朵里,宋子敬也怕落入赵小姐魔爪之中,我们两人又暂时恢复了规律枯燥的教学生活。一个春光灿烂的下午,我在刻苦钻研医术,而宋子敬在同自己下棋。
外面树上有鸟儿在叫,枝头有花儿在绽放。天气已经转暖,我们都换了较薄的衣服,暖风和花香之中,我忽然想起了张子越。
我想起以前无数个这样的下午,他就坐在我身旁,为我补习功课。
他会耐心地把一道公式解上五遍,他也会仔细地修改我英语作文里的每个错误。
其实叫他来给我辅导功课是我娘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心上人就在身边,我哪里还有心思学习,当然全部注意力都从理智转移到感官上去。
他挺直的鼻梁,他柔软的头发,他低沉温柔的声音,无意触碰到的温热光滑的肌肤。
我忽然开口问:“先生,你喜欢过人吗?”
宋子敬抬头看我:“什么?”
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容,重复道:“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宋子敬淡淡道:“怎么问这个?”
“有还是没有嘛?”
他放下棋子,说:“有过吧。”
我好奇:“她怎么样?”
宋子敬笑了笑,陷入回忆:“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我们在诗会上隔着帘子对过几首诗,她才华横溢,在女子中少有。她本来定有亲,后来就由父母做主嫁人了。”
我等了等,他又继续提子下棋,我问:“完了?”
“完了。”宋子敬说。
“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宋子敬笑:“不知道。”
我失望:“这算什么啊?你就没有去争取吗?”
话说完就知道说错了。宋子敬纵有满腹才学,也只是一介贫民,等级制度如此森严的东齐,怎会让他如愿已偿?
宋子敬淡雅一笑,尽在不言中。
我闷着头继续看医书。
张秋阳写这本书,是为了将自己毕生本领传承给后人,本着一种无私的信息交流精神,所以并不生涩,我读着不太难。而且上面的《毒经》篇非常有趣,有些简直像武侠小说截选。
什么A地人士张三,与B地人士李四进行非法性质的武斗,李四给张三下了他们独家密方传男不传女一片顶过去五片的神毒“断肠散”。于是张三腹痛如绞四肢浮肿,身上出现黑斑,痛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腹破肠烂而死。而解毒方法应该这般那般再这般。
什么C地人士王二同D地女士小翠谈恋爱,感情破裂以后,小翠就给王二下了她独家发明版权所有蓝瓶新包装的奇毒“缠绵”。于是王二只要碰了别的女子就要浑身瘙痒大面积起红斑,使劲挠啊挠啊一直挠到皮开肉烂血流光才玩完。而解毒方法应该如此这般又如此这般。
还有什么N个门派集结众人前去F教门下挑衅,严重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被F教护法玄某某下了他们最新研制国家认证荣获先进发明奖的怪毒“千绝”。中毒者浑身肌肤发蓝,又痒又痛,迅速腐烂,肉烂骨碎,直至整个人化成一滩蓝墨水。解毒方法是……张老爷子写:没得解,准备棺材吧。
我正在笑,云香来找我:“小姐,夫人叫你去一趟。”
“啊?”我做了亏心事,立刻不安,心想谢夫人不是知道了我溜出门的事了吧?
谢夫人仪态端庄地坐在高堂,身旁站着小腹尚平坦但是已经一身孕妇装并且装模作样扶着腰的大嫂,还有始终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谢昭珂,和几乎可以忽略的闷头蜗牛白雁儿小姐。
重点是,几位女士脸上都带着友好的笑容齐看着我,让我一阵毛骨悚然。
谢夫人开口:“小华,下个月十八,你就满十五岁了,可就不再是小姑娘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松了口气。
谢昭珂冲我倾国倾城地笑:“恭喜妹妹要成年了。”
哦?我这才想起,古时候女子,似乎正是十五岁成年。之后,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难怪谢夫人看着我,就像农民看着自己下地里种出来的大白萝卜,或是饲养员看着养肥了的猪一样,有种劳动人民大丰收的喜悦。
谢夫人说:“及笄是大礼,不可马虎。我们决定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你也要做几身新衣服。下午就不上课了,御衣局会上门来给你量身。咱们这可是沾了皇家的光,你三姐当年及笄时都只是云剪轩做的衣服。”
谢昭珂笑道:“娘,妹妹以前那么可怜,这次把及笄礼举办隆重点,也好补偿一下啊。”
谢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下午也去挑几块布做裙子吧。”
大嫂也吊着嗓子说:“四妹真是好命,看娘多疼你。将来若是嫁了好夫君,可不要忘了娘家人哦。”
我在旁边一直干笑。
就这样,一直到生日那天,我都没有机会出去。
新衣服做好送来了,色彩明丽,料子轻盈,我倒有几分爱不释手。可是转头看到穿了新衣的谢昭珂,美得仿佛随时可以腾云驾雾而去,立刻被打击得陷到尘土里。基因决定一切啊。
现在谢昭珂时常来书院转转,送点什么新鲜瓜果点心。她每次都精心打扮过,那种受爱情影响而散发出来的美丽极其璀璨夺目,让人眼睛都张不开,可是宋子敬这个高人居然还是无动于衷。
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谢昭珂。虽然她在我的问题上表现得对自己极其庆幸而对我又不够同情。
就这样,我的十五大寿终于到了。
四月十八,春光明媚。我一大早就被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由谢夫人亲自监督着梳洗打扮。
我又被迫穿上一件桃红色的礼服,然后坐下来,由谢夫人亲自为我修眉。
她捏着镊子凑近我的眉毛,然后猛地一拔。我发出惊天动地地惨叫声。
谢昭瑛在外面敲门:“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我死了!”
谢夫人拍我一下,说:“没事,你去招呼客人吧。”
我哭:“娘,疼死了,别修了。自然就是美啊。”
谢夫人板着脸:“别胡闹。”然后叫老妈子一边一个按住我,谢昭珂亲自扶住我的脑袋。我简直就像砧板上的活着剥鳞的鱼,干脆放开嗓子呼天抢地地乱吼乱叫,疼得眼泪直流。简直不明白以前寝室里那些女生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忍受隔三岔五修剪一次眉毛?
谢夫人到底姜是老的辣,任我鬼哭狼嚎,下手丝毫不软。
好不容易修剪完毕,我就像死过一回,满背是汗。
现在轮到谢昭珂亲自给我扑粉抹红,戴上首饰。最后一帮人七手八脚给我整理好衣服,这才勉强告一段落。
我还没来得及看镜子,就被众人拥了出去。
隔着帘子往外望,大堂里已经站满了人,大都是我不认识的亲戚。谢太傅一身朱玄朝服,坐在高堂,谢夫人也换了一身紫金红命妇朝服,仪态端庄地坐在他身边。一个显眼的位子上还端坐着一个凤冠紫袍、风韵犹存的贵妇,就是我三姑婆,寿王妃。乃是此次仪式中的正宾。
谢太傅起身致辞,说了一番场面话,然后仪式正式开始。
我由谢昭珂陪着走进场,开始了一长串行礼,下跪,解头,梳头的动作。
谢昭珂为我梳完头,把梳子放到席子一边。我还以为完了,兴奋地抬起头来。谢昭珂一手又将我的脑袋按了下去。
寿王妃这时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洗了个手,然后又和我爹娘互相客气一番。我想这下该给我扎头发插发笄了吧,结果三个老家伙又坐了回去。
谢昭珂指挥着我转了一个方向,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寿王妃站了起来,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我一句也没听懂。正迷惑着,寿王妃已经在我身边跪了下来,开始为我梳头。
大妈年纪不轻了,可能有点白内障加老花,眼神不大好使。弄了好半天,把我头皮扯得生疼,终于弄好了。然后加笄,一插就插到我头皮,我立刻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在这笄是玉而不是钢筋做的,不然我就要命丧在这里。
谢昭珂将我扶起来,悄悄塞给我一张帕子。我感激地擦了擦满脸汗水。仪式告一段落,我回房间换了一身常服。因为大早起来就没吃东西,现在饿得肚子里打鼓,看到桌子上摆了糕点,伸手就去拿。
谢昭珂一把抓住我:“等一下,接下来是三拜。”
我在心里哀号:我痛恨封建主义社会!
就这样,等我把所有的礼节都行过一遍后,都已经是下午了。回到院子里,往床上一倒,几乎不醒人事。
我算领教了古礼的繁杂冗长拖拖拉拉没事找事纯粹自虐,我差点没给那身厚衣服捂出一身痱子。
云香却还很高兴:“四小姐,我听其他丫鬟说,谢家这么多姑娘里,就咱们的及笄礼是最最隆重的,连三小姐都比不上呢。”
我有气无力:“那是当然。他们要让其他人知道,谢家四女儿,已经不疯了。这样我才有资格去选妃。妈的,干吗不干脆拿个锣鼓在街市口敲一锣喊一嗓子?”
云香端来一碗香喷喷的云吞面,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完了就睡。
如今成年了,不方便再跟着宋子敬读书,以后日子倒轻松了一点。平时努力钻研医术吧,我草药这章还差得很。最近努力尝试制作水果派,奶油是怎么提炼的来着……
我忽然张开眼睛。
视线里一片昏暗,只有外隔间有点微弱烛光,天已经黑了。我不知不觉睡了很久了。
我心里有种奇异的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挠着,让我坐立不安。云香在外间睡着,她也累了一天,现在雷打不动。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打开门。
外面寒蝉高悬,月华满地,夜风正是温柔,不忍惊醒情人梦。墙角一株琼花开得热闹,硕大莹白的花朵向着月亮婷婷摇曳,像是一双双玉手捧着一片月光。
我亦摊开双手,看着满手皎洁,如盛了雪霜,不禁呢喃:“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你要赠谁一握月光?”
我抬起头,墙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发散乱,衣衫狼狈,却丝毫不掩他眼里清冷精锐的光芒。角落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轻他浑浊的呼吸。
月影花香之中,我敏锐地闻到了一缕血腥之气。
“二哥?!”
那个高大的影子软软倒下,我仓皇去接,他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混合着怪异的甜香飘到我的鼻端。
“云香!云香!”我大叫。
云香衣衫不整地冲出来,大惊:“这这这……二少爷?”
“快帮我一把,扶他进去。”我命令道,“然后去烧热水,把我那套剪刀和小刀都找出来。记住,不要惊动别人!”
我们把谢昭瑛放在床上。烛光下,他俊逸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发乌,身体滚烫,气息微弱。
一阵强烈的感情涌了上来,我紧握住他的手。
“二哥,有我在,你会没事的。”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1章 烟花三月
谢昭瑛身上只有一个伤口,在左腰侧,长三寸,刀剑所致,创口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他运气好,那把剑再刺深个两毫米,就会割破动脉血管。那样就该轮他穿越了。他一身是血,触目惊心。我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血一时止不住,从我的指缝里流出来,我的心脏抽搐似的跳着,强烈的恐慌席卷了我的神智。
那时候谢昭瑛还有点意识,忽然伸手摸上我的脸,说:“没事。不哭,不哭。”
我骂:“给我老实躺着!谁哭了!”
说完背过头抹一把脸。
等我给他处理完伤口,谢昭瑛已经昏迷过去。
他问我要赠谁月光,我这时倒希望有人能赠我一点抗生素。
奇怪的是,他的伤口周边的血污泛着橘色光芒,像是沾了荧粉。我将沾了血的帕子丢进火里,火苗呼地窜了一下,劈啪作响,像是点燃了烟花。
我记得这个现象。我立刻找来秋阳笔录,翻到毒经一章:“南岭异人有毒,名曰‘烟花三月’,取丹棘,铃兰,颠茄,钩吻……配以冥露,虮子血……药毒且缓,伏期半年到三年不等,毒发初期,容姿焕然,随即呕血、低热、周身疼痛,四肢乏力、健忘。毒发三月,油尽灯枯而亡。此毒发可抑,方法为……彻解之法,见《天文心记》……”
我气得骂娘,偏偏这个毒没写解毒方法!一条内容分两半,简直就像新闻联播里插广告!
好在这毒不是一中即死,谢昭瑛的命还暂时丢不了。但是他的脉搏快得吓人,张老头子说这是初中毒的症状,施针可以缓解。虽然我针灸烂得一塌糊涂,但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来个什么内出血脑出血的,那可就回天乏术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上战场。
谢昭瑛的身体上有不少旧日伤痕,有的是利器伤,有的好像是箭伤。而且看着似乎年代久远了,许多只留一点浅白。惟独肩上,有一条斜过蝴蝶骨的长长剑伤,虽然早已愈合,可皮肉至今还纠结着,十分触目惊心。
我非常震撼,却无暇多想,赶紧按照医书上写的,动手给他施针。那些穴位十分蹊跷,还有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手里满是汗,捏着针不停颤抖,生怕扎错了直接送他上了西天。
云香担忧地叫我一声:“小姐,没事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冷静!冷静!又不是没临床实习过。
扎完针,简直汗湿层衣,再把脉,好像稳了许多。我松了一口气,心道:子啊,上帝保佑你!
谢昭瑛有点失血过多,我条件有限没办法给他输液,只有兑了红糖水,给他一点一点喂下午。再把熬好的补血定气千金万圣十全大补汤给他灌了下去。他还晓得吞咽,问题不太严重。
我还不能睡,守在他床边。我临床经验少,也没碰到过这种毒,担心还会有变,又怕他伤口感染发烧。
谢昭瑛似乎在呓语,我凑近了,听到他哼哼:“……华……”
我气道:“要想不让翡华姐担心,你以后就老实一点吧。”
谢昭瑛又在哼哼,我再听:“……八宝鸭……”
一滴冷汗。
果真,到了半夜,谢昭瑛开始发烧。
我拿湿巾给他敷在额头上,可是丝毫不起作用。他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呓语,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四肢有微弱抽搐。免疫系统和毒素在体内正进行着侵略与保卫反击战。
我抓住云香问:“家里有白酒吗?快去弄来!”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我神经质地问:“谁?”
“是我。”宋子敬的声音响起。
我来不及想他怎么会来,跳起来冲过去开门。
外面的月光照在我满是血迹的衣服上,宋子敬的表情有些惊骇。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先生,我二哥……”
宋子敬匆匆走到床前,一把脉,神情凝重,隐有肃杀之气。
我说:“我去找白酒来。”
宋子敬一把拉住我:“我去,你守着他。”
我慌乱地点点头。
宋子敬盯着我,忽然捧起我的脸,一字一句对我说:“别怕,没事的,冷静点。”
我茫然地点点头。他松开我,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几分钟后,宋子敬拎来了两个大坛子。每坛起码三、四十斤重,他却如同拎着两条鱼,步履轻盈身形矫健动作迅速,转眼就进了屋。
我一愣,赶紧把酒倒出来稀释了。云香还是小丫头,被我打发到旁边帮手。我同宋子敬手下不停地给谢昭瑛擦身。
宋子敬一边擦一边问我:“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我说,“他一回来就成这样,什么都没说就倒下去了。还中了毒。”
“什么?”宋子敬大惊失色。
我指着谢昭瑛的伤口:“是烟花三月。秋阳笔录上没写解毒的法子。我只能施针暂时压制住。”
宋子敬一脸阴云,“好个烟花三月!”
我想问是不是秦家人干的,却又觉得这不是讨论这事的时候,便专心给谢昭瑛擦身子,一边随时给他盖好被子。
心惊胆颤忙了好久,谢昭瑛的体温开始下降,我松口气,心想不必再把扎他成刺猬。物理降温的方法我有的是,烧到40度,就得给他盐水灌香肠。谢二同学运气好,我也就不用彻底观摩他的“玉体”了。
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穿着血衣睡在床上,云香坐在旁边打瞌睡。
我叫醒她,问:“人呢?”
云香揉揉眼睛,说:“宋先生天不亮就带二少爷走了,说是在你这里不方便,回书院去了。还说小姐醒了可以去看望。”
我洗了个澡,嘱咐云香把带血的衣服统统拿去悄悄烧了,然后去看谢昭瑛。
宋子敬住在书院后面的小院子里,非常简朴,真正符合他一个文人的清贫风雅的形象。虽然我现在对于他是一个普通文人这点正在表示怀疑。
宋子敬有个照顾起居的小厮叫宋三,见到我,做了一个手势:“先生出门了,说四小姐来了,直接进屋里。”
我问:“二少爷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吃了点东西又睡下了。先生要四小姐别担心,谢府里的人都还不知道。”
我走进屋。
春日阳光正斜斜照射进来,谢昭瑛憔悴疲惫地靠坐在床上,俊美的脸上满是让人心疼的苍白,他眼睛依旧明亮,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柔声对我说:“你来啦。”
我凝视着他,目光闪动,眼前浮现出昨夜的景象。一种冲动的感情汹涌而来,让我心潮澎湃,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噗哈哈哈哈!!!!!你穿红内裤!!!!!!!!!!!!!!!”
谢昭瑛面如玄坛咬牙切齿:“老子今年本命年!!!!”
我还是大笑,并且结合昨晚的实际情况:“红内裤啊红内裤!血染的风采!”
谢昭瑛怒:“你有完没完?”
我歌唱:“如果是这样,请不要悲哀……”然后被一个枕头砸飞。
宋三端来茶和点心,我们俩这才坐下来好好说话。
我问:“你知道了烟花三月的事了吧?”
谢昭瑛点点头,苦笑一下:“是我太大意。”
我说:“反正一时也死不了,多的时间就当是赚来的。不过,知道《天文心记》在哪里吗?”
谢昭瑛摇头:“大概在他的弟子手里。他的嫡传弟子有三个,都行踪不定。”
我撇撇嘴。天文心记?希望张老爷子在阐述了冥王星实乃矮行星之余,能详细描述一下烟花三月的解毒方法。
我说:“什么人那么阴险,下这种毒,让你死得看上去像是纵欲过度精尽人亡。”
谢昭瑛面部抽搐:“谢谢你的形象描述。”
我拍拍手上的饼渣子,“总之,你这几天都得在床上躺着,我开了补血的方子,到时候叫小三熬给你喝。话说回来,你几天不在家里出现,爹娘怎么都不管你?”
谢昭瑛说:“爹娘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正忙着编书,娘正忙着把你嫁出去。”
他一说倒提醒我了,我说:“我不想进宫,二哥,你得帮我!”
谢昭瑛伸手捏捏我的脸:“我知道。我也不愿你去那吃人的地方。你可是我的小妹妹。”
我亦亲昵地握紧他的手摇了摇。
谢昭瑛承诺一般地说:“我不会让你过你不愿意的生活。”
我心里一暖,正要开口,忽然听外面响起了谢昭珂的声音。
“三儿,你家先生呢?”
宋三道:“先生出去了。三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等先生回来了,小的一定转告。”
谢昭珂有些不悦:“怎么又出去了?”
她的丫鬟宝瓶伶俐地接上:“就是啊,来了十次,倒是有八次不在。我看别人找宋先生,没见找不着的。别是躲着我们家小姐吧?”
我和谢昭瑛在房里大气不敢出。又听谢昭珂满含埋怨的声音道:“他若厌烦我,只需明说一声,我自不会再来。”
拜托,宋子敬又没活着不耐烦。
结果听到谢昭珂说:“我今天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
看来她是铁了心了。
谢昭瑛凑过来悄声说:“怎么办?”
我说:“这里有后门吗?”
“有围墙,另一面是京都王知府家。王大人没啥爱好,就是喜欢养狗,猎狗。”
我缩了缩脖子,“那我们还熬着吧。”
谢昭瑛却说:“可是我想解手。”
我气得:“给我憋着!”
“什么声音?”宝瓶的耳朵比王知府家的狗还灵。
我和谢昭瑛面面相觑,我冲他做口型:/你快藏起来!/
/藏哪里?/他比画。
宋子敬的宿舍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人简直是生活在封建社会,却过着*员的生活。
外头谢昭珂在说:“屋子里有人吗?”
宋三连忙说:“没人。宋先生的确出去了。”
“不对,我明明听到声音从里面传来的。”
“怎么会?三小姐是听错了……”
我急得焦头烂额,忽然一指床底:/快下去!/
/床底?/谢昭瑛难以置信。
我好像听到了谢昭珂走近的脚步声,等不了那么多,一把拽起谢昭瑛就将他往床下塞去。门吱地一声响,我恰好来得及一脚将他彻底踹了进去。
“小华?”谢昭珂瞠目结舌。
冲谢昭珂露出友善的笑容:“三姐,好巧啊。”
谢昭珂却并不友善,她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眼睛瞟到桌子上的点心盘,急中生智道,“我给宋先生送点心来的。”
三秒钟后,我就后悔了这个说法。因为我看到我亲爱的姐姐眼里迸射出女人见情敌时才有的刺骨寒冷的光芒。
“你来给他送点心?”
我大概是给她的眼神吓住了,不知死活地还加上了一句:“你不也经常送吗?”
宝瓶和宋三看看我,又看看谢昭珂,很识趣地退到了屋子外。
谢昭珂僵硬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我终于想到人民群众常用的一句话:“不是你想的这样子。”
谢昭珂死死盯着我,笑得倾国倾城,说:“我知道。妹妹只是来感谢宋先生多日来的教导的。”
我顺水推舟,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谢昭珂笑而不语,诡异得很,我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那个,我这就走。不打搅了。”
谢昭珂满意一笑。
我逃出来,抽帕子抹汗。好险,好险!
我从来没有把谢昭珂当花瓶。其实像她这种接受传统仕女教育长大的贵族女子,都是有着圆滑强悍的政治手腕的。她以前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适应宫廷生活,而皇帝老婆则是一份危险系数极高的行业。即将从事这门行业的她,绝对不会像我这样捧着《齐史》打瞌睡,或是拿着《女经》赶蚊子。女人同女人之间的斗争就是她毕生研究的课题,以她的勤奋和智慧,她显然是一名优秀的学者和实践者。
而且在这个家里,我们虽然是姐妹,她的地位其实是远远高于我的,这也是我一直同她友而不亲的原因。这样的得天独厚的姐姐,同我有了冲突,谁会是吃亏的那一方呢?
我继续抹汗,顺便祈祷谢昭瑛同志早日从床下被解救出来。
观音菩萨,哈里路亚,子啊,请带我回家吧!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2章 春日宴(上)
果真,谢昭瑛几日不回家,谢氏夫妇也见怪不怪。但是,别人却不见得会放他轻松。我听云香说:“城里戒严,说是出了叛国贼。大理寺在到处抓人,腰上有伤的,不管是男是女,统统都抓起来拷问。听说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乱坟岗。”
一屋子药草,我正在拨弄天平(自制的),旁边的火上有汤药在沸腾。我茫然地抬起头来:“连大理寺都向着赵家了?”
“哦还有,皇后娘娘请咱家进宫去吃茶。”
“进宫吃茶?什么茶?广东茶还是英式午茶?”
云香板着脸:“小姐,你弄了四个时辰的药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伸了伸腰,“认真的,干吗平白进宫吃茶?”
“皇后娘娘以前也常请大臣女眷进宫吃茶看戏。这次可请了好多家,说是要年轻人一起聚一聚。”
我挠了挠头发,“年轻人?包括你谢二爷?”
云香点点头。
知道谢昭瑛受伤的,除了我们几个,剩下的,该是在他腰上捅了一个窟窿的那位了。皇后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骗进宫去一一验身吗?
或者说,中年无聊的皇后大妈打算组织一次东齐历史上最盛大的相亲会……
我带着配好的药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侠,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稚嫩的童声正齐声朗诵着:“鸣鸣葛鹈,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换汤不换药。鸟儿轻轻唱,落在河洲上,谁家俏姑娘,青年好对象。
孩子们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骂:“打倒封资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像在搞地下党活动:“四小姐来了?”
我也很神经质地问:“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来过。不过她最近来得特别勤,昨天来了三次。”
“多加小心。对待扫荡的政策,就是要稳、沉、严。”
“放心,先生有他的办法。”
我把药塞给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内服。”
宋三翻白眼:“这还用你说。”
他去熬药,我去看谢昭瑛。
谢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乐乎地嚼着一块五香牛肉干,床边矮几上摆放着瓜子花生果脯麦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点心。这显然是谢昭珂送来慰问宋子敬的,却全部进了谢昭瑛的肚子里。
我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抓过谢昭瑛的手摸他的脉。很稳。然后掀起他的眼皮,再捏着他的下巴扳开他的嘴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牙口不错。”
谢昭瑛唾道:“说什么呢?”
我说:“你知道赵皇后邀请我们进宫赴鸿门宴了吗?”
谢昭瑛说:“虽然我不明白什么是鸿门宴,不过宫里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鱼的味道挺不错的。”
我冷笑:“说到饮食,你知道有一种迫害方式就是把敌人杀死了烹饪加工制成一道菜吗?”
谢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来,“还是再说一次那艘满载着游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严肃点!你知道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吗?”
谢昭瑛奚笑:“将来兵挡,水来土掩。”
“你真要进宫去?”
“能不去吗?”
我爬起来往外走。
谢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里?”
“赶在谢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静点!冷静点!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谢昭瑛把我拉了回来,“他们又没有证据。”
我指着他有伤的腰:“他们找证据还不容易,脱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了然了?”
谢昭瑛敲我脑袋:“你这里面都装着什么东西?他们就是想把事情在暗处解决,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请我们进宫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见那个你一直很想见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华姐。”
这是我第一次过问谢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见到了吗?”
“还是没有。”
“你真没用。”我往外走去。
谢昭瑛在后面喊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策划逃跑路线。”
其实我知道政治倾轧下要做一枚完卵简直比穿越还难。也许我可以出家。我无不绝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归一,多吉利的数字,也许这世我圆寂后就可以直接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义思想其实挺严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课了?”
他走过来,问我:“你知道了明天要进宫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脸:“今天过来就是同二哥商量这事呢。他却满不在乎。”
“他的伤不重,只是毒……”
我问:“你打听到张秋阳的弟子的消息了吗?”
宋子敬摇头。
我垂头丧气:“二哥平日看着挺不正经,可是一旦认定的事,绝对要坚持做到底。我呀,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来轻声安慰我:“别担心……”他忽然住口,往一处望去。
满院翠色中,一身水红月笼纱裙的谢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着一个小竹篮,绝色面容一片冰霜,冷冷看着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识趣地后退一步,“我……先告辞了。”
说完,在谢昭珂针尖般的目光中狼狈退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我就被人云香从被子里挖了出来,梳洗打扮。
我对云香说:“就穿那件素色的,看着清爽。”
“说什么呢?进宫穿素色那是失礼。”谢昭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吓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谢昭珂的笑容秀丽明媚,比太阳还刺眼。她的丫鬟宝瓶跟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套衣裙。谢昭珂将它抖开来,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面料上用银线精心绣绘着蔓藤,丝丝缠绕,天青色的丝线勾勒出青藤的嫩芽,圆润光洁的珍珠和钻石点缀其间,璀璨生辉。整条裙子如裁云细水,流光温玉,雅而不素,贵而不艳,宛如天成。
云香已先我赞叹出来:“好漂亮的裙子。”
谢昭珂友爱地对我笑道:“这可是咱们的外祖母东皖王妃送我的十六岁礼。姐姐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拿来送给妹妹,希望妹妹穿着,给皇后娘娘一个好印象,也给咱们谢家争光。”
争光?我自打十四岁的时候在百米赛跑时为班级争过光后,就再也没有为谁争过光。
我推辞:“三姐,我这模样身材,穿着衣服太糟蹋了。”
谢昭珂捂着嘴:“那怎么会呢?妹妹是越长越有姨娘的模样了,过几年,绝对是个不输我的大美人儿。”
云香单纯,也兴奋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谢昭珂的目光又要开始杀人了,我还能拒绝吗?
于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意大利名家手工制作级别的礼服,还由谢昭珂小姐亲自精心地给我化上了时下最流行的什么秋红妆,然后插满了一头金银珠宝。
云香捧着镜子站在我面前,激动地结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说是,多亏三姐化腐朽为神奇。
谢昭珂高深的笑容里有着满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觉得她其实活得很累,又很可怜。忙忙碌碌为了一点小小的,其实目前看来根本没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怜。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谢昭瑛正恭顺地听谢夫人训话,抬头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却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脸一红。
他又凑过来:“感觉怎么样?”
我说实话:“头发好重啊!”
谢昭瑛大笑。
车行大概半个多时辰就进了宫。我们全体下来,换乘宫内的轿子,然后又山路十八弯地走了好久,才终于到达皇后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张望。青石板铺地,高大粗壮的朱红柱子耸立阶上,高檐斗角,雕梁画栋,鸟语花香,仙乐飘渺,最主要的是,还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卫哥哥们站在一旁。
我满心欢喜:这里真是天堂。
谢昭珂拉着走神的我同众人一起朝着一个贵妇跪了下去。那贵妇声音和蔼地请大家起来。
我这才看清赵皇后。
口碑这么不好的皇后,却有一张圆圆的老好人脸,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居然有点像我娘单位里的一个阿姨。赵皇后年轻时必然也是个绝色美人,只是如今年华老去,又兼有点发体,很难看到什么昔日的影子,只留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目光犀利。
皇后身边站着身着浅绿女官服、钗佩玲珑的美貌女子,是秦翡华。几月不见,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个夜晚对着白海棠泣血,这份憔悴让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谢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却看着前方,视若无睹。我再看谢昭瑛,他也恭顺地低着头,神色如常。两人真怪。
赵皇后说:“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气好,厨子又学了几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请过来,聊聊家常说说话,也让这些孩子彼此认识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亲大会。
谢昭瑛就坐我旁边,静静吃茶。我悄声问:“还好吗?”
他假装没有听到。
我不大放心:“伤口才开始结疤,别喝酒。”
赵皇后的声音忽然又冒了起来:“什么?谢家四姑娘也来了?在哪里?”
我一惊,谢昭瑛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踉跄几步就已经站到了场子中间。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之前教我的那些宫廷礼节早忘得个精光。谢昭珂在旁边使劲冲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我才大悟,跪下来给皇后行礼。
赵皇后是个外交家,睁着眼睛说瞎话:“谢夫人可真有福气,两个姑娘都那么漂亮。这四姑娘简直是个玉人儿,娇柔娴雅,出尘脱俗啊。”
谢夫人的老脸都红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担不起娘娘的夸奖。”
赵皇后的目光一转,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没见着他了。”
谢昭瑛放下茶杯,优雅从容地走了上来,向皇后行礼请安。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才受了重伤。
赵皇后盯住他笑:“几年不见,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顽皮得不得了,总是作弄宫女,弄些蛤蟆青虫什么的去吓唬她们。”
谢昭瑛苦笑:“惭愧惭愧。让娘娘见笑了。”
赵皇后又道:“我还记得,你同阿暄长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闯祸烧了夫子的书,还是你来替他顶的罪。那次可让先帝罚抄了好几天的书呢!”
阿暄是谁?
谢昭瑛一脸愧色:“小时候不懂事,给娘娘添了许多麻烦。”
赵皇后一副担忧的长辈模样:“后来阿暄去了西遥城,山高路远,那里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来,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谢昭瑛竟然也一脸木讷的表情,说:“小民也挺挂念燕王的。不过自他成亲后,我们俩就断了联系。唉,想必也是殿下觉得小民空长年岁,无所事事,不乐与小民来往了。”
“是吗?”赵皇后盯着谢昭瑛,不冷不热地说,“阿暄这孩子的确聪明伶俐,他母亲去世早,皇上最是疼爱这个小弟弟。以前虽然顽皮了些,可他现在多出息,带兵打仗,守卫北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欣慰。”
谢昭瑛也附和着没心没肺地笑。于是大家都跟着笑,像是在看一场情景喜剧。
然后,大家喝茶吃点心看歌舞。除了上来倒酒的小宫女冲着谢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无聊。我吃饱了就干坐着,十分怀念我那间散发着药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脸二皇子轻袍缓带地走了过来,给皇后行礼。
我问谢昭瑛:“那是老二?”
谢昭瑛点头:“二皇子萧栎。你看到坐皇后左边那个娘娘了吗?就是他亲娘李贤妃。”
李贤妃容貌端庄,气质温和,看上去十分柔顺老实。
不知萧栎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连连点头微笑,然后高声道:“各位。趁着天色好,不如让年轻人们赛一场马球吧。”
我张开嘴巴,把脸转向谢昭瑛。
他没看我:“闭上嘴巴转过头去。”
我说:“你可以装肚子痛!”
“哦?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谢昭瑛一头黑线:“谢谢。”
我急了:“你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我不能退场!”
“命都不要了?”我紧握拳。
谢昭瑛笑:“不是还有你吗?”
到了球场边,韩王孙拎着一根球棍跑了过来,招呼:“阿瑛,我们一队。”
郁正勋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一贯地寡言少语,只冲我们点了点头。
谢昭瑛一看到那匹马,立刻笑了:“玄麒?”
马儿认得他,亲昵地凑过去蹭了蹭。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的人还高的马,连声赞美。
谢昭瑛怜爱地抚摸着它的毛:“正勋,你将它照顾得很好。”
郁正勋说:“我今天心血来潮骑他进宫,没想到刚好可让你骑着它打这场球。”
那一头,已经换好衣服的萧栎骑在一匹皮毛发亮的栗色马上,正弯着腰,一脸殷切地同谢昭珂在说着什么。谢昭珂听后微笑点头,然后解下了发上的绸带,为他系在腰结上。
谢昭瑛也换了一身紫红色短装,裁减利落的衣服衬得他身体更加修长挺拔。
我担忧,劝他:“不用那么拼命,让他们赢就是。”
谢昭瑛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对你哥哥这么没信心?”
我叫疼:“我是担心你毒发,又要把你扎成刺猬!”
谢昭瑛笑,把我的脸揉得生痛。
锣鼓声响,旌旗飘扬。
谢昭瑛松开我,翻身上马。他在马背上轻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进了肉里。
他缓了一口气,笑得意气风发:“妹子,把你的绸带给哥哥系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发带,学着谢昭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他系在腰间。
谢昭瑛一笑:“第一球是为你进的!”
说罢,扬起鞭子,策马而去。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3章 春日宴(下)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个球场上空,萧栎高高扬起手里的球杆。随着那道弧线,小小的马球飞起,落入场中。谢昭瑛一马当先冲进场里,只见那朱红色的身影一闪,尘土飞扬,他已将球向对方球门击去。队员们迅速策马跟上。
看台上的观众爆发出热情的呼声,连一向矜持的女孩子们也在欢呼雀跃。
东齐虽尚文,但马球一直是贵族们钟爱的体育活动,每到重大节日或者场合,都会有大型马球比赛。年轻的男儿挥洒着汗水在球场上奔驰,姑娘们春心荡漾地在场边欢呼呐喊,挥舞着手帕,荷尔蒙在爆发,这是古今中外司空见惯的一幕。
我是极少数安静地站在场边的人之一。
场上的斗争已十分激烈。滚滚黄尘里,兴奋的呐喊和繁沓的马蹄声响成一片,人和马冲撞着,追逐着,球棍互相击打出清脆的声音。
眼花缭乱之中,我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谢昭瑛的身影。他目前看起来尚能支持,可是所率领的红队已显出明显的劣势。萧栎带着黄队已经逼近了红队球门,两队人马犹如两道湍急的水流冲撞在一起,激打起澎湃浪花。
谢昭瑛的身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我不禁扒在栏杆上探着身子使劲张望。忽然见一红衣人被冲撞落马,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别人,心才回落下来。
“在看谁呢?”谢昭珂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看二哥啊!”
谢昭珂依旧那副高深莫测的神仙表情,淡淡说:“总之都会输的。”
我心里不快了好些天,现在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也许是。不过我认为,极少有人能一辈子享受别人让出来的胜利和荣誉的。”
谢昭珂笑容一僵,“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嘴。”
我亦冷笑:“我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一面。”
谢昭珂一双寒眸注视着我:“你病好后,变化真的很大。”
我笑得灿烂:“姐,从一个白痴变回一个正常人,这本身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昭珂笑了笑:“你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少女了呢。”
我笑,干脆跟她说明白:“姐,如果你担心我对宋先生起了什么心思,那大可不必。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位良师益友。”
谢昭珂狐疑地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有一个说法。愚蠢的女人对付女人,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
谢昭珂脸上终于有了点微红。
我最后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温柔贤惠百依百顺的女人,也许你可以换一种方式。”
谢昭珂凌厉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流连许久,这才稍微放心一点。她姿态优雅地转过头去望向球场。
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我急忙搜寻而去。刚才说话间,球已经被人从乱阵中打了出来。谢昭瑛率先收缰勒马,退出重围,扬手一击,小球箭一般向对方球门射去。
马蹄声轰然如雷,大地震动。
黄队一员干将抢先一步拦下了球。谢昭瑛身手矫健,紧随而上。我只望见马蹄纷乱尘土飞扬,突然一个小黑点从马蹄下飞出,射进了球门。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铜锣珰然。我这才回过神来,谢昭瑛刚进了一球。
场地里,谢昭瑛控着马转过来,视线一下就搜索到我。他嘴角勾起笑意,冲我挥了挥手。看台上的姑娘们纷纷发出醉心的感叹声。
“他很宠你。”谢昭珂幽幽开口,“他同我和大哥性格不大合,在家里总是最特殊的一个,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便有些疏远。没想到你们两个这么合得来。”
我没出声。
谢昭瑛神态自然地坐在马上,紧握着缰绳。男人们都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打湿贴在背上。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腰,有点庆幸地看到那里并没有湿迹。
萧栎懊恼的神情一闪而过,重整队伍再度进攻过来。这次换成韩王孙打前阵,谢昭瑛在后方守卫。我略微放心,这样谢昭瑛要轻松许多。
那狐狸男小王爷看着绣花枕头一个,没想到打起球来,竟然还有点生猛劲。他跨下的马没头没脑地乱撒蹄子,搅得对方一头雾水,他却已经乘乱一杖将球打出重围,接应的队员补了一下,球直飞球门。
我欢呼起来:“二哥,打得他们回老……”家字被谢昭珂捂在嘴里。
我这才看到赵皇后正笑眯眯地往我们这里往。谢夫人一脸“得女若此,不如去死”的表情。她们一干中年大妈都坐在凉棚下,只有我们这些小丫头才顶着大太阳在看台边又吼又叫。真是的,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德行。
忽听一个女孩子大叫:“二殿下抢到球了!”
萧栎身上的斯文劲已经完全消失,他的队友分别守住了谢昭瑛等人,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带球突破防守,终于进了一球。
谢昭瑛脸上一直带笑,段正勋在他身边和他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赛况直往白热化发展。萧栎带领着黄队迅速赶超上去,接连攻进三个球,将比分拉开。谢昭瑛退守后方,段正勋打头阵,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回两球。而萧栎似乎决意同谢昭瑛一比高下,带球逼了过来,同谢昭瑛对峙上。
赵皇后已经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望过去。四月里不算很炎热的太阳下,谢昭瑛和萧栎都已汗如雨下。场面似乎是僵持住了。两方队员也察觉出了微妙气氛,围了上去,却并不插手。只见谢昭瑛和萧栎两人两马搅斗纠缠,你方击中马球,他就回棍拦下。两匹不相上下的骏马喘着粗气焦躁嘶鸣。
谢昭瑛已经表现出些微体力不支。按照我的估计,早二十分钟前他就该到达极限,他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考验了一把我脆弱的心脏。
萧栎突然从旁包抄,谢昭瑛反应机敏立刻拦下。他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转眼又坐直。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就那一个空隙,我看到了他有些苍白的脸,和那一道眼神。
我立刻转向谢昭珂,声音虚弱:“三姐……我头好晕……”
说完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小华!”谢昭珂给吓得大叫。
台上的人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中暑了。”
“快掐人中。”
妈的。我怕疼。我立刻哼哼两声表示我还没有彻底晕死。
太监和宫女七手八脚地抬起我。在四月的太阳下中暑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不过我现在是贵族千金,身份允许我孱弱一点。
“小华————”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众人惊呼声中,谢昭瑛策马而来,然后一把将我从宫女手中抢了过来,抢天呼地:“小华你怎么了!又犯病了?哥哥来了,你快醒醒啊!”
这家伙力气没个准,抓得我生疼,没晕都要给痛晕了。我还只得气息微弱要死不死地说:“我……你……”然后我两眼一翻,表示我彻底晕过去了。
谢昭瑛一把将我抱上马:“我带她去看大夫。”
赵皇后担忧道:“没事吗?年纪轻轻的什么病啊?”
谢夫人也很纳闷:“是啊,什么病啊?”
我使出浑身力气憋着笑,结果把谢昭珂吓到了。她惊呼:“啊!她在抽风!”
话一出,围观的立刻哇地一声退了开去。谢昭瑛借机带着我突围而去。
一离开了人群,我就张开了眼睛。
“你的伤……”
忽然一个太监打扮的人骑马斜抄过来,压低声音:“孙先生吩咐在下接应公子,请随我来。”
谢昭瑛一言不发跟着。马球场本在宫外,那人将我们带到一处偏僻民房,里面涌出来几个男子,一见到谢昭瑛,欣喜道:“公子来了!”
谢昭瑛翻身下马,脚下一软,身子沉沉坠去。我急忙抱住他跪在地上,手摸到他腰间一片温热濡湿。
我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眼泪一下涌出来,紧抱住他:“二哥!二哥!”
“四小姐别慌。”一个中年文士道,“现在为公子治伤才是紧要事。”
我稍微镇定了一点。其他人赶紧过来将谢昭瑛抬进去。屋里已经准备好,谢昭瑛被轻放在床上,那个中年文士立刻为他把脉。
我急道:“他腰上的伤裂开了,先给他止血!”
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对我说:“四小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公子。您先去隔壁等等吧。”
我气:“我也会医术!”
“这里有孙先生在,您请放心。”
“他是我哥!”
孙姓大叔发言:“那就劳烦四小姐帮一把手。”
我抹去脸上的泪痕,瞪了那头人熊一眼。可是等大叔解开谢昭瑛的衣服,我一看,眼睛又模糊了。
刚结疤的伤口已经全裂开,血肉模糊,染红了半边身子。我真不知道这么重的伤,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
孙先生说:“毒没有发,只是伤裂开而已。万幸。”
的确万幸。我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孙先生经验老道,麻利地给谢昭瑛处理了伤口,敷上了一种绿色无味的药,再仔细包扎好。我倒空在一旁瞪眼。
孙先生对我说:“还要麻烦四小姐看住公子,他这下没有个十天,是不能再乱动的了。”
我讥讽:“谁不喜欢没事折腾自己?只是上面不放过他。”
孙先生笑:“小姐放心,经此一事,他们不会那么快又有行动。”
我将信将疑,又问:“他是留在这里养伤,还是回谢家?”
孙先生说:“当然要回谢家。我们已经备好了车,等公子一醒来,就让契伦送两位回去。”
那个人熊向我揖手。
我环视屋子。这里干净整洁,家具半新,日常生活之物似乎一样不缺,任谁进来,都会以为这里住的是户普通人家。
接应我们的共有五个人,小太监已经走了,除了孙先生和那个大狗熊契伦,还有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一个身材挺拔面带风霜的壮年男子,和一个身材精瘦眼神犀利的黑衣青年。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我怯怯地微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孙先生一一给我介绍:“这是阮星,这位是李松龄将军,这位是唐寻少侠。”
将军少侠,既有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我恭恭敬敬向各位行了一个礼。那阮星小弟弟和李将军都欠身回礼,只有唐少侠站无动于衷。
我仔细打量他。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他这身装扮眼熟得很,左思右想,恍然大悟。不正是像馒头血案里的刘烨同学吗?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这样你很开心?”谢昭瑛有气无力地哼了哼。
我欣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昭瑛睁开眼:“不就是流了点血嘛。”
孙先生凑了过来:“公子,你醒了就好。”
谢昭瑛见到他挺高兴,“孙先生,你们都来了。”
“我们一早到的。进城查得很严,我们分开走,还算顺利。”孙先生等人对谢昭瑛非常恭敬。
阮星从外面回来,道:“没有人,现在可以动身了。”
契伦和李将军半扶着谢昭瑛走了出去,那位刘烨式小唐同志一闪就不见了身影,该是望风去了。而孙先生则拦住了我。
这个老家伙颇有几分腹黑,笑起来有点像我原来的系书记,每次期末讲话,都笑得人毛骨悚然:“同学们!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这次期末考试学校严把纪律关,重点抓作弊代考,一旦落网直接劝退。同学们要珍惜啊!”然后我都会很纳闷,劝退是很珍惜的机会吗?
孙先生对我说:“回去还要麻烦四小姐多多照顾。还有今日的事,如果我没估计错,今晚就会有宫里的人来探望您。您到时候可要小心周旋。”
我脑子一转,笑起来:“而且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事实证明我果真是冰雪聪明举世无双得天独厚等等等等。当天晚上吃完饭,就听人传报,说是二皇子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我预先吃了点燥热的药,脸开始发红发烫,嗓子也变沙哑了,然后拧张湿帕子搭在额头上,哼哼唧唧半死不活地地躺在床上。
云香赞:“真像!”
外面一阵脚步声,然后谢太傅说:“殿下,就是这里了。”
男女有别,萧栎不方便进来,便隔着门问话。
“四小姐身体可好些了?”
我答:“好多了,好多了。”
“我带了御医,为小姐看看病。希望小姐早日康复。”
我说:“多谢殿下关心。”
“小姐身体好后,可多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说话。”
“一定一定。”
本想再谄媚地喊一声姐夫,但是那么多外人在,多不好意思。
萧栎这小子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见我姐姐谢昭珂,呆了一会儿就寻个理由离开了,据说俺爹设宴款待他,大概叫了谢昭珂在旁抚琴。
御医给我检查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是贫血中暑。谢夫人来看了我几次,还命人炖了好几锅高热量高蛋白质的大补汤,都被我悄悄送去谢昭瑛那里了。
随后几天都平静地过去了。
下了几场雨,梦里花落知多少,我天天百无聊赖地四十五度望天空。两只燕子在我的小阁楼上筑了一个爱心小窝,两口子成天恩恩爱爱夫妻双双把家还。我教云香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其实春天已经过了一半。
我惊觉,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了。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天。
而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再想起张子越?
一时间,我有点惘然。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4章 美丽与阴谋
谢昭瑛的伤稍微好了点后,又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几次早上起来看到桌子上的点心少了,才知道这家伙半夜又来过。于是我提笔大书“硕鼠”二字放在桌子上,结果第二天看到下面多了四个小字:“与君共勉”。气得我哭笑不得。
后来一天,云香告诉我:“夫人现在不让三小姐出阁楼了。宋先生好像也要去英王府做记室,要搬出府呢!”
我很惊讶:“怎么那么突然?”
云香道:“才不突然。瞧三小姐对宋先生示好的那架势,这事现在才让夫人知道,都已算瞒得够久的了。听说宝瓶还挨了通骂,给贬到下房去了。”
我说:“三姐不是都不准备进宫了吗?人家宋先生人也不错啊。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看很般配嘛。”
云香说:“小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是,说着简单。
我当天下午偷偷去找宋子敬,惊讶地发现书院里换了一个先生。是个花白胡子说话慢吞吞的老头。宋子敬呢?
好在宋三还在,他告诉我:“先生已经在英王府做事了,这几天就要搬出去。”
我问:“你们先生有说什么吗?”
“先生说这样很好。其实谢大人倒是有意等我家先生有了些基业后,将三小姐许配给他。可是先生一口回绝了,说自己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不适合成家。还说三小姐适合更好的男子,自己委实配不上。当时三小姐就在帘子后,听到了,哭着就跑出去了。”
我摇头。谢昭珂怪可怜的。不过我的初恋亦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宋子敬是个独身主义者,那起码也没有别的女人可以得到他,不是吗?
小王子也说过,时间会抚平一切忧伤,留下的只有快乐。
我希望她能明白。
那天半夜,我熄了灯等谢昭瑛。他如往常一样翻墙入室,夜风萧萧,月色惨淡,我们江湖相见。
谢昭瑛被我吓了一跳:“丫头?这半夜了你还没睡?”
我点起灯,冷笑:“夜半无人私语时,如此良辰美景,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谢昭瑛一屁股坐下,“不睡正好,来,倒茶。”
我清了清喉咙:“我们俩该好好谈一下!”
谢昭瑛自己倒了杯茶,“也好,是该谈谈了。”
我开门见山:“你一直想见皇帝是吧?”
谢昭瑛端着茶杯,在烛火中冲我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
我又问:“你一直见不到他?”
谢昭瑛说:“他在深宫。皇后和赵家防范严密。”
我说:“一个国家,皇帝已经被软禁至此,那逆臣居然还能容你们这种人在眼皮底下出入?我得说,东齐真的很民主!”
谢昭瑛斜睨我:“赵家不敢走到最后一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兵权。”
“兵权在哪里?”
“燕王手里。”
“燕王到底是谁?”
“皇上的六弟。”
“那他哥哥被软禁,他一点表示都没有?”
“因为他只掌北军,而东军虽归他督管,但是虎符不在他手里。若举事,调动起来非常不便。甚至,局势若有变动,反而会成绊脚石。”
“那虎符在哪里?”
谢昭瑛抿了一口茶:“皇帝手里。”
我大惊:“那赵家不是掌管东军了?”
“不。”他说,“赵家一直小心谨慎按兵不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得到虎符。”
我思索整理一番,赞道:“皇帝真不简单。”
谢昭瑛点点头:“皇上英明,只是一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不过赵党如今势力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皇上想必也早有准备,这才能在关键时刻牵制住他们。”
我笑:“我要是赵老爷子,就想法子逼得燕王举事。管他自立还是清君侧,总之得调用东军,然后中途使离间计,让两军自己斗。”
谢昭瑛很是欣慰,捏了捏我的脸:“乖,真聪明。”
我轻踢了他一脚,说:“那你要见皇帝,定是为了那虎符了?”
谢昭瑛点头。
“努力了四个月还没见到?”
谢昭瑛很无奈:“我可真的尽力了。”
我忽然想到:“你想进宫见他见不到,那你可以让他出来相见啊!”
谢昭瑛的脸上写着“你是白痴吗”几个字。我想也是,他这几个月,恐怕就差没有打地道或者发明飞机了,那点主意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出不来?”
“首要一点,他身体不好。翡华你还记得吧?她的可靠消息是,皇上行走都需要人扶着。这样的身体,再加上赵氏那婆娘阻拦,他能想去哪去哪吗?”
我点头:“所以长辈说,结婚要慎重……”
谢昭瑛烦躁地推开茶杯,“我时间紧迫……”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赵党蠢蠢欲动已久,我担心皇上抗不住。一旦赵党掌握了东军,江山易主不说,那更是一场浩劫的开始。”
我嘟囔:“哪次江山易主不是一场浩劫?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谢昭瑛猛回头:“说得好!”
我讪笑:“还是毛爷爷说得好。”
“什么?”
我忽然想到:“不如我去试试吧?”
谢昭瑛再次问:“什么?”
我跳起来:“总之我得进宫去谢恩,我可以和皇后好好谈一谈。”
“请她让我面圣?”
“请她出宫。”
谢昭瑛说:“你别想得很简单。在你之前,翡华尝试过几次劝赵氏出宫,但是根本不管用。赵氏多疑。”
“更年期。”我点头,“不过我觉得是你想得太复杂。你想想,他们现在最迫切的是什么?”
谢昭瑛一点即通:“捉住我。”
我点头:“她很有可能会为了抓住你,而冒险将计就计一次。这可是以前翡华姐劝她时,没有的前提条件。所以也许我花不了多少口舌,她就会同意。”
谢昭瑛眯着眼笑:“她即使会出宫,也必然会留大批人手看守住皇上,不让外人靠近。或者,她会布下一个局,打算声东击西,借机抓住我?”
我也笑:“她甚至还会带着皇上一起出宫。”
谢昭瑛思索:“我们得赌一个。”
我说:“这是后话,首先要劝皇后出宫。”
谢昭瑛负手而立,皱眉思索片刻,着:“的确。时不待人,只有放手一搏。”
我赞叹:“二哥,我忽然发现你形象好高大!”
谢昭瑛得意:“是吗?”
“是啊。”我补充,“如果嘴边没有那颗芝麻粒就更好了。”
次日,我又隆重打扮了一番,随着谢夫人进宫朝拜萨满婆婆赵皇后。
赵皇后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名为钓鱼阁的水榭里亲切接见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大臣女眷。赵大妈今天穿一身红底金花蓝边紫带裙子,头上一只凤凰在开屏,一头珠翠像散落在天空中的星星。
她身边还坐着几个妃子,端庄文静的是李贤妃,女冠打扮的是刘太妃,保养得挺不错也穿得挺有品位的是王太妃,还有一位蓝衣少妇是怀柔郡主,然后就是贴身女官秦翡华小姐。
今天气氛比较随和,我才有机会和秦翡华说说话。
她笑容和煦,却是问:“你二哥最近怎么样?”
我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她还不知道谢老二受伤的事。现在事已过,也不想让她担心,便没提那事,只说一切都好。
她又问:“他说了什么时候走吗?”
“他倒的确说过他时间紧迫。”
秦翡华笑容有点忧伤:“来了不过见几面,转眼又走了,重逢遥遥无期。”
我握住她的手,却也不知道安慰她点什么。
赵皇后忽然高声问:“这小姐妹俩在说什么了,笑得那么欢?”
我和秦翡华都一惊。她正在情绪中,不知怎么应答。我赶紧开口道:“回娘娘的话,我正在夸翡华姐姐的手保养得好呢!”
赵皇后笑,对谢夫人说:“你这小女儿,人机灵。”
谢夫人谦虚道:“让娘娘见笑了。她只会耍点嘴皮子。”
我假装不乐意:“娘,我可不是只会耍嘴皮子,我可有真本事的。”
赵皇后好奇:“什么真本事?”
我得意:“美容啊!”
“美容?”赵皇后惊讶。
我站起来走到她座下,“娘娘,小女平日在家无所事事,便潜心研究美容之法,结合医学,研制出了一套谢氏美容保养法。您要不要听一听?”
赵皇后的青春正像黄河两岸的水土那样流失,我这话题正中了她的心思。
我站到厅堂中间,开始演讲:“单说夏日保养吧。京都夏天炎热干燥,相信各位女士都感觉到脸上经常油腻腻的。这其实就是面部缺水的明显表现。女士们,我们的脸,就像花朵一样,需要水的滋润。没有水分的大地会龟裂,失去水分的水果会干皱。如果干燥缺水,我们的脸上不但会分泌大量油脂,我们的皮肤还会加速老化,产生大量的斑点和皱纹。年轻和年老的区别是什么?没错!就是皱纹!所以说,补水,是女性美容养生的关键!”
我信口开河天马行空,大妈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么,关键问题就出来了:如何补水?”我喝了一口茶润喉咙,“首先,就是要多喝水。科……我研究出来,女人一天至少要喝七杯水才能达到从内部补水的效果。女人是花,每天都需要浇灌和精心护理。那么从外呢?其实方法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敷面。不过我说的敷面,和各位平时做的,有点不同。”
赵皇后立刻问:“有什么不同?”
我笑,分析给她听:“据我所知,如今东齐的姑娘们日常用来敷面的,多是用珍珠,人参等。但并非只有贵重的才是好的。大家都忽略了皮肤的其他需求,也忽略了普通蔬菜的作用。首先,我们要从洗脸和去角质开始说起。最简单是蛋清加盐…………”
一个时辰后,我以一句“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结束了演讲。我坐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灌着凉茶,一个小宫女给我扇风,一个递上湿帕子给我擦汗。
赵皇后和一干妇女们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旁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食物:黄瓜,西红柿(在这里叫朱榴果),绿豆,芦荟(在这里叫仙人须),胡萝卜,牛奶,蜂蜜,鸡蛋……
我肚子饿了,偷偷摸了一根黄瓜在啃。
我还真要感谢原来寝室里的那些女生。如果不是她们三年如一日地在我耳边讨论各种绿色美容方法,我今天也没办法滔滔不绝讲上两个小时。其实我真的考虑过,如果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不如创立一个化妆品的品牌。以我的聪明才智和商业头脑(如果有的话),不出五年我就能成为东齐首屈一指的女富翁。
正异想天开,忽然听王太妃问:“这脸上是保养了,可身上怎么办?”
我拍手:“娘娘问得好!身体保养,也有许多方面。首先,要饮食规律,多吃蔬菜瓜果,肉类尽量选择鸡鱼类。其二,生命在于运动。各位娘娘成日坐在宫中,身体得不到足够锻炼,容易生病。一病,辛苦保养的容颜一下就凋零了。所以运动是很重要的。平时多散散步,打点球什么的……”
“还有呢?”赵皇后不耐烦我的罗嗦。
我笑,忙道:“还有第三,就是保养皮肤。宫中现有方法,是敷牛乳。这的确很好。可是牛乳不顶百用。身体肌肤松弛的最佳解决办法,就是泡温泉!”
“温泉?”赵皇后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非常微妙的表情。
我假装没有看到,继续说:“各位知道热胀冷缩这一现象吗?其实人的皮肤也一样。温水能让皮肤松弛,而冷水能让皮肤紧绷。所以从温水里出来再以凉水洗浴,让皮肤瞬间绷紧,时间久了,松弛的皮肤会慢慢一直保持绷紧的状态……”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王太妃说:“那一定要在温泉里沐浴吗?”
“当然!”我坚定道,“古有医书记载:温泉沐浴,经脉常温通,可舒筋活血除百病益寿延年。暖水让肌肤放松,毛孔张开,这时温泉里的有益物质能浸入人体。这可是普通温水达不到的效果。”
怀柔郡主忽然欢喜道:“皇姨娘,我记得那澧泉宫里,既有温泉,又有山泉,一冷一热两个池子,不正是得天独厚的好条件?”
赵皇后呵呵一笑:“我怎么没想到。”
怀柔郡主说:“澧泉宫离京都又不远,来回不过两三天。皇姨娘,我想去呢!”
她拉着姨妈的手摇啊摇。赵皇后慈爱地拍了拍,道:“我知道。可是皇上如今还病卧床踏,我们怎么能留他在宫里独自去享乐?”
就等这个机会。我说:“那就带圣上一同去好了。”
所有人都盯住了我,表情统一,就像事先彩排过。
我满不在乎道:“温泉可治百病,对圣上的身体也有好处。他的确可以去沐浴一下。”
赵皇后的笑容宛如监考老师瞄到作弊的学生,有种既幸灾乐祸又怨恨的诡异,又生怕惊动了我,还得做出一副顾全大局的样子,说:“的确说得有道理。不过出宫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其实我知道从长不了。再拖几天,鸟都飞走了,他们上哪里设网子捕捉去?
所以第三天,我就得到消息,帝后幸澧泉宫。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5章 星星之火
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多云转晴,气温二十五到三十度,东风二级。宜出行,忌火。在这个劳动人民都该休息的日子里,我这样的劳动人民,坐在马车里,一摇三晃地陪同我们的帝后伉俪一同前往澧泉宫度假。
说皇家的车一摇三晃,实在有点不厚道。该车宽敞舒适,装修高雅,设有锦绣软塌,酸枝木书柜和百宝柜,里面从晕车药到炒豆子应有尽有。轻纱流苏,芳香幽然,乃是专门供女子乘坐的油壁香车。
我和秦翡华坐在车里,车外一片秀丽的夏日风光,麦田被风吹起阵阵绿浪。可我们俩都无心欣赏。
秦翡华左右看了看,手指沾了茶水,在矮几上写:“皇后一有要事就将我遣开。你确定皇上真与我们同行?”
我点头,也写道:“二哥很确定。他说,皇后这样的人,一定会把皇上掌握在最近的地方。”
秦翡华一脸愁容:“我虽然为皇后女官,可其实是皇后为了牵制你哥,将我用做人质。今日随车服侍我们俩的太监和宫女,都是陌生面孔。”
我安慰她:“你要相信二哥。”
“你说,他们分了三路?”
“有两路人会假扮侍卫分别潜入宫里和温泉,混淆赵氏视线。然后二哥带人假扮侍卫混进我们车队,又分三路,两路掩护,二哥去找皇上。”
秦翡华写:“这次出宫非常隆重,陪同车辆十二驾,每辆都一模一样。他怎么找?”
我笑笑,写:“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很有自信的样子。”
秦翡华叹息一声,抹去水渍,轻愁上眉头。
车队依旧缓缓行驶在官道之上,良田渐尽,开始进入山林。这一段路,林茂路窄,车行渐渐慢了下来。林里的鸟儿在枝头欢叫着,此起彼伏,宛转悦耳。
又行了两个钟头左右,我终于闻到了一股奇妙的臭鸡蛋味。掀起车帘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坳间一片华丽楼宇,有山涧如银带流淌而下。那想必就是澧泉宫了。
秦翡华皱着秀气的眉毛捂着鼻子:“若这样的温泉能美容,我倒宁愿老丑一些。”
她倒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反正她基础好,这辈子可以芬芳到老。
说话间,车队停了下来。太监来说,前面有座三皇祠,按照规矩,得去祭拜一下。
我们俩去见赵皇后,问她圣体可金安,旅途可愉快。
赵皇后坐了大半天车,一脸疲惫,向我们含蓄地抱怨:“皇上吹不得风,由我代他去祭拜。这个三皇祠是新修的,刚好可以祭拜一下,求皇上身体早日康复。”
我忙拍马屁:“娘娘乃是一代贤后,同皇上真是伉俪情深,教人羡慕啊。”
赵皇后厚着脸皮很得意地笑。
因为是路过,祭祀很简单,赵皇后只是去上香磕头。秦翡华在旁伺候,我则和一干女眷跪在远处观礼。
新建的大殿里到处还弥漫着木屑和桐油漆的气息,混合着温泉里飘来的硫磺味,刺激着女人们的嗅觉。太太小姐们个个拿着香帕捂鼻子。
赵皇后焚香叩拜,然后按礼去案前点长明灯。按照东齐习俗,这长明灯的多少代表祭祀人的身份的高低,所以赵皇后得点上九盏。
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盏,两盏,三盏……
我悄悄将裙角捏在手里。
五盏,六盏……
一切正常。
一滴冷汗从我额角流下。怎么会没反应?
七盏,八盏……
殿外恰好吹进来一阵山风。
九盏。
赵皇后满意地直起身来。
就在这时,香案后的幕帘呼地腾起火苗,借着风势,一阵猛涨,转眼就窜上了房梁。
我的心咚地一声落回原处。
这火起得诡异,燃得凶猛,就那么半分钟就已经烧着了柱子。殿里女眷们又没受过逃生训练,这时都给吓得不知所措,惊叫连连,乱头苍蝇一样四下逃窜。
我扯开嗓子高喊:“护驾!护驾!”一边拉起已经呆若木鸡的秦翡华往侧门跑。
外面的侍卫往里冲,里面的贵妇千金往外逃,一下把门堵得水泄不通,呼天抢地声不绝于耳,像是上演灾难片。
秦翡华逃出来,看到这场景,吓得俏脸又青又白,倒在我怀里不醒人。
正好,我本来还想叫她装晕呢。
我赶紧把她往侍女手里一推,趁混乱钻到人群里。
赵皇后还没出来,外面的宫人全都惊恐地乱窜,胆小的宫女已经开始抱头大哭。不知道是哭主子,还是怕自己要陪葬。
我力排众人努力往马车方向走去,眼睛在人海里不停寻找。正仰头张望,忽然感觉到有人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侍卫的背影,又立刻被人群挤到一旁。
殿外的侍卫也不笨,三下五除二就拆了殿门,贵人们纷纷逃了出来,然后赵皇后也被人抬了出来。
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趁着太医给她掐人中的工夫,我已经将手里的长条事物藏进了头发里,然后挤回了秦翡华身边。
秦翡华已经醒了,花容失色。我对她低语:“赶快继续晕!”
“什么?”
“不想皇后醒来后责问你不救驾,就赶紧继续晕。”
秦翡华不也笨,立刻两眼一翻倒回去,生动形象极富表现力和说服力,是个金鸡奖的好苗子。
我倒没装晕,我帮着太医们给太太小姐们掐人中。那些贵族女人,平时钩心斗角起来个个剽悍凶猛如金刚,可偏偏一有风吹草动大脑就供血不足,也算得人类学上一个特例。我乐得狠狠地掐,掐得她们惨叫着醒过来,还得对我说谢谢。
如此鸡飞狗跳乱了一个小时。大火扑灭了,晕过去的掐醒了,受伤地抬去上药了。赵皇后给吓得又多了几条皱纹,颤抖着说:“回宫!回宫!”
不知死活的太监问:“回哪个宫?”
赵皇后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天地变色百兽奔逃晴空响雷,真是彻底颠覆了她平日里端庄圣贤的国母形象。最后还是李贤妃看不下去,冒死上前劝住了她。
大家重新归队,狼狈又疲惫地打道回京,结束了这将名载史册的一次出行。
回程的车速很快,我和秦翡华都被颠得七荤八素。让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车。
快到京城时,二皇子萧栎带着大臣前来接驾。众人跪在龙辇前磕头称罪。
三皇祠居然在皇后上祭祀时自燃,如果这不是物理上的巧合,那就一定是一个惊天的阴谋。不过广大淳朴迷信的劳动人民并不会这么想,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赵氏是否做了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情,惹得已经升天已久的先皇列祖大动肝火,降下天火要惩罚一下这个妖妇。
允许我同情一下赵皇后,她虽然很可恶,但也没坏到要被烧死的地步。其实大多时候她也只是家族机器下的一枚零件。
我原以为以赵后的多疑,即使不提我过堂审问,也要留我下来押在宫里做担保。可是大概因为她真的被吓过了头,只字都没有提我的名字。可是即使她想不起来,她老大哥国舅爷未必也想不起来。于是我趁着众人亲人相见的混乱场面,找到了正在善后的萧栎,甜言蜜语几声姐夫,哄得他立刻派了车和亲兵送我回谢府。
回到家,正是夜幕四合、炊烟袅绕时,大门紧闭,灯笼高悬,正常得实在不正常。
门卫看到我,大吃一惊:“四小姐,你怎么回来了?大少爷去接你了呢。”
我跳下车,问:“其他人呢?”
“老爷和夫人去迎接皇上,三小姐在家里,二少爷嘛,小的不知道。”
我可以想象我那亲爱的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皇上说:“臣罪该万死!就是臣的小女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掇使圣上有此温泉一行。圣上和娘娘受惊,臣万死难辞其咎……”
府里静悄悄的,点灯的下人还没走到养心阁所在的角落,我一边笑着一边摸黑往自己院子走。
转过一丛秀竹,我一眼就看到养心阁的院门口,一盏小灯在风中轻摇。
提灯的男子容貌清癯俊秀,注视着我,一如注视着晚来归家的亲人,有一种心中塌实下来的喜悦。几日不见,他略瘦了一些,神情却是越发温柔了。
我唤道:“宋先生。”
他对我点头微笑:“我等你许久了。”
我请宋子敬进屋坐。云香也焦急得等了我半天,见我安然无恙,十分欢喜。
我把脸一板:“不用上茶了,赶紧去收拾东西。”
云香说:“早已经收拾好了,连枕头底下的银票都带上了。”
我放心:“我们俩这就走。”
宋子敬一直在旁看着,这时开口问:“去哪里?”
我说:“我带云香去咱家的田庄里躲躲。”
宋子敬笑道:“躲自己家有什么用?”
“不是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你该躲皇宫里去。”
“若能轻易出来,我还真乐意躲进去。”
宋子敬温和笑道:“你哥要我告诉你,只需安心待在家里,不用害怕。即使被招进宫,他也有办法把你安全弄出来。”
我忽然问:“他有办法,怎么不早点把翡华姐弄出来?”
宋子敬说:“秦小姐与你不同。秦大人志在与皇室联姻。”
我思索:“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
宋子敬啼笑皆非:“父母为儿女操办婚姻大事,是理所当然的。”
我又问:“宋三说你就要搬出府了。”
他点了点头。
我有点遗憾:“这样一来,以后再见就难了。”
宋子敬看着我没说话。
我关切:“你在英王府还习惯吗?”
宋子敬淡淡道:“在哪里都一样。”
我想他原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被赵家弄成现在这样,肯定满腹怨怼又不好发作,便换了话题,说:“你同我姐姐那事,我觉得挺遗憾的。说真的,你若能做我姐夫,我就又能天天看到你了。”
宋子敬听了,笑起来,说:“要想天天见到我,并不是只有让我做你姐夫一个办法。”
我天真地问:“那还有什么办法?”
宋子敬自昏黄烛光中注视着我,嘴角还带着浅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眼神忽然让我觉得一热,有点痴了。
忽然一声:“小华。”
我们两人都惊醒过来。
谢昭瑛大步迈进屋来,衣角带风,神情肃穆。
宋子敬站了起来。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谢昭瑛高傲而张扬,宋子敬谦和而矜持,场面气氛诡异地一紧。男人们在那万分之一秒的对视中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意识又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气氛又缓和了下来。
我左右看看,选择过去拉谢昭瑛的袖子,亲切慰问道:“你回来了?还顺利吗?”
谢昭瑛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没有被发现。”
我又问:“人怎么样?”
谢昭瑛点头:“见到了,亲手交了东西给我。”
他神情有点伤感。
我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宋子敬已经不在了。
谢昭瑛视之理所当然,坐下来喝茶。
我摘下钗子,打散头发,取出那枚虎符。
虎符由一块上好的墨玉雕刻而成,形如奔虎,虎眼中空,花纹精致,背后那面起伏凹凸不平,像是刻意做的。
我将这个小东西交给谢昭瑛,“就这么一样东西,好模仿得很,管用吗?”
谢昭瑛鄙视我:“你没见识。这其中名堂多得很,等见到另一半你就知道了。”
我嗤之以鼻。人都可以克隆了,炸弹都可以摧毁世界了,我还有什么没见识过?
谢昭瑛将虎符珍重地收了起来。
我想起白天的事,扑哧笑出来:“你不知道,赵大妈被人从祠堂里抬出来那样子,活像一出舞台剧。”
谢昭瑛说:“好在燃起来了。”
我得意。这么干燥炎热的天,桐油加木屑,再加上赵大妈的人品,这火不燃起来的可能性,比穿越还小。既然我都已经穿越了,那火肯定能像奥运火炬一样熊熊燃烧。
我彻底完成了任务,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很累。
谢昭瑛同情又感激地注视着我,说:“我该怎么谢谢你?”
我靠着垫子闭着眼睛,呢喃:“等你君临天下来,封我一个公主,再赐我几十个面首……”
迷糊中似乎听到谢昭瑛的笑声。
我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
先是梦到在课堂,张子越是我们高数老师,当堂把我提起来,当着教室百多名学生,数落我:“你真笨!我就没教过你这么笨的学生,初中生都解得出来的题目你都会错!”
我羞得满脸通红,他又忽然喝一声:“你怎么还不回来?那边那么好玩?”
我大惊,猛抬头,却发现场景已换,我正在泡在温泉。要命的是,谢昭瑛也在温泉池子里,而且只穿着短裤。
天降馅饼砸死人。我只觉得他身材修长健硕,美色逼人,却没打死都没那个胆去消受。
谢昭瑛却情意绵绵地搂着我说:“小华,随我一起去西遥城吧。天高地广多自在,你还不用学高数。”
我心里猛地一阵欢喜,张口就要答应。西装革履的张子越突然出现在温泉边,冷言冷语道:“难怪不回来。珉珉,你见异思迁。”
我心想你一结婚人士管我男女关系是否混乱,可是喉咙好像给什么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
张子越转身就走,我起身去追,谢昭瑛忽然拉住我的手道:“别走,我让你母仪天下,享尽一切荣华富贵!”
我两头犹豫,急得满头是汗。谢昭瑛忽然痛心道:“你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
说罢,将我一推,我往下跌去,重重摔在地板上。
忽听云香大喊:“小姐,宫里来人了!”
我张开眼,发觉自己正趴在地板上,外面太阳满窗。
云香推门进来:“小姐,宫……宫里来人啦!”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抓了抓鸡窝一样的头发,“是吗?一大早就来抓我进宫了?”
“不……不是……”云香结巴,“是二……二……二皇子……来,来向你求亲了!”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6章 邂逅
我一脚踹开大门,里面的人都望了过来。谢太傅一见是我,惯性地要训斥两句。我两眼发红迸射火光,他吓得闭上了嘴。二皇子萧栎端坐高堂,见到我,露出一个政客脸上常见的样板笑。我斜着眼,用眼白对着他。
我问谢老爹:“我二哥呢?”
谢太傅说:“他一早就被人叫走了,也不知道又去哪里混了。”
我的脸又沉了几分,简直要掉在地上,“我想和殿下单独谈谈。”
谢夫人说:“按礼……”立刻被谢太傅捂着嘴巴拉了出去。
等人都走尽了,我重重关上门。萧栎做过来,对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我一脸讥讽:“小女可受不起殿下这一拜。只是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事,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不想做小女的姐夫了?”
萧栎这人,虽然在球场上十分生猛,可是面对女人,是个标准的“女人可以无理取闹,男人应该坚持微笑”的绅士。我横眉冷对,他笑容和煦。
他好言细语:“妹妹请体谅,我也有苦衷。”
“哦?”我翘起腿听他的理由。
他说:“我的婚姻不能自主。母亲只许我在几家中选妻子,谢家就在其中。”
我说:“这不正好,你喜欢我姐姐,她又刚好失恋,正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萧栎开始躲闪我的视线:“我的确和令姐表白过心意。她昨夜托人给我来了一封信。”
“说的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萧栎说:“她说,她同你姐妹情深,不想分开。我若想娶她,就先娶你为妻。她说你也同意。”
我站在那里,一阵穿堂风,两耳鸟鸣声,本来体内汹涌澎湃如海啸岩浆一般的愤怒,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只冒一缕青烟。
绝对不是不怒,而是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
“谢昭珂是这么说的?”
萧栎见我没有燃烧小宇宙,放心下来,微笑点头。
我冷笑。姐妹俩好到不想分开,共事一夫?她谢昭珂干嘛不直接说我俩同性恋爱?
见她娘的荒唐!
大概笑得太变态,萧栎有点慌了,问:“莫非妹妹另有想法?”
我问:“皇后娘娘可知道你来求亲?”
萧栎说:“母亲知道。她首肯了的。”
也是,赵大妈不同意,他也没胆量来。
我一直冷笑,笑得气温下降。萧栎忐忑不安,支支吾吾表示该告辞回去伺候家里老娘。
送走了他,谢氏夫妇才唯唯诺诺地走了进来。我穿越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趾高气扬地站在他们面前。
我问:“你们想必是答应了吧?”
谢太傅说得很实在:“这不是求亲,这是委婉下旨。”
我叹气。事情是我做的,若牵连到谢家几十上百口掉脑袋,良心也过不去。
我走开。谢太傅不安:“小华,你去哪?”
我不耐烦:“睡觉。”
我回了院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然后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先穿一件非常普通的仕女服,再在外面穿了一件男短装,然后将一件艳俗富贵的绸缎裙子和平常不戴的几样普通首饰收在包裹里。然后梳了男士发髻。
云香也在裙子外穿上男装。
然后云香爬上墙头,同一个比较熟悉的小贩道:“张大妈,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张大妈便问:“怎么啦?”
云香一脸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吗?二皇子向我家小姐求亲了。我家小姐,就要进宫做皇妃了呢!”
张大妈大惊:“是真的吗?”
云香道:“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有假?我家老爷现在就在前门向路人发喜礼银子呢!你还不快去?”
那张大妈平日里买水果,嗓门奇大,这么一吆喝,顿时整条巷子都轰动了。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商贩路人一听有人撒钱,争先恐后朝谢家大门奔过去,简直就像女人听说了化妆品店要搬迁甩卖。连隔壁王知府家的狗都在围墙内猛叫,仿佛不甘心自己分不到。
我和云香相视一望。人刚走尽,我们俩就翻出了院子。哪里也不去,跟着那群人跑到了自家大门前。
要钱的人已经把谢家围得水泄不通。谢家管家正焦头烂额:“什么喜礼银子?你们都听谁说的?走开走开!”
谢太傅比他聪明,忽然大叫:“赶快去四小姐房里看看!”
我和云香躲在人群后头偷笑。
下人回来,脸色苍白:“四小姐房里没人。”
谢太傅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找啊!”
管家问:“那这些人?”
谢太傅大骂:“没钱!缺钱向财神要去!”
家丁出来赶人。我们俩便随着人群散去。
离这最近的是东城门,最远是西城门,我带着云香走的是九流百姓和棺材进出用的南城门。反正我是沐浴着党的关怀,接受着马克思主义教育,学习着科学知识长大的新的一代人,我可以选择性地不迷信。
顺利出了城,我们买了两匹驴子。
云香问:“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说:“去你家那个村子。”
云香不安:“万一老爷想到了,派人来怎么办?”
我说:“又不住你家里。你们村子外有庙吗?”
云香说:“有个破庙,不过我小时候就没香火了,现在也不知道拆了没。”
我笑。破庙?再好不过。这种地方,除了用来邂逅落魄书生或者江湖人士,还是可以用来遮风蔽雨的。
我们很快就到了那个名叫口子村的地方。不知道这里百姓酿不酿酒,也许可以起名叫口子酒,名扬南北,远销海外……
庙还在,就是果真很破,但是破得恰倒好处。既能漏光漏雨增加野外气氛,又有一方整齐地可以供人暂歇。
我留在庙里,而云香打算回村子弄点吃的。她说村东马家烧鹅不错,我决定边吃烧鹅边等谢昭瑛。
云香去了大概十多分钟,天色开始变了。几阵南风吹来厚厚乌云,我正叫不妙,天上一道响雷滚过,大雨滂沱。
庙子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却并不像首歌。我尴尬可怜地躲在里面,脱了男装搭在身上,这下真成了难民。云香想必也是被雨耽搁在了村子里,我肚子饿得直叫,也只有死心等雨停,一边使劲咒骂那该死的谢昭瑛怎么还不现身。
大雨哗哗声中,我听到外面传来人声。
男人焦急道:“前面有间庙!公子坚持一下,我们就到了!”
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然后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半扶半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进来,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的地方。
那些男子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像中南海保镖或者美国特工。仔细安置好那个昏迷的男子后,分散开来,两个站在庙门口,其余的守住几个角落。个个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自带红外线夜视功能,把庙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放大扫描过一遍,然后透视进雨里。为首的大叔在进门的时候打量过我一眼,大概看出我的无害,我就在他们眼里渐渐淡薄如空气了。
头顶又是一个响雷滚过。一直昏迷着的男人忽然呻吟了一声。
大叔忙过去:“公子?”
年轻男人面色蜡黄,嘴唇乌紫,表情痛苦。大叔拿来水壶,喂了那位公子几口水,然后问同僚:“老葛他们还没消息?”
被问到的人摇头:“这里路口多,又下这么大的雨,他们一时恐怕找不到。”
他们说话带点口音,只是我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
年轻男子躺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咳了几声,一丝乌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虽然穿着上等的绸缎衣服,可是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我看到他皮肤上有一块一块的红斑,拇指般大。
我记得我好像在张秋阳的书上看到过这症状。
“千秋红?”
众人都望了过来,我忙捂上嘴。大叔两眼放光,又是戒备又是兴奋地说:“你认识这毒?”
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大叔的身影像蒙太奇片段一样一闪而至,抓住我的手:“姑娘可会医治?”
我缺心眼地又点了点头。
大叔一把将我拉过去:“快请给我家公子看看。”
我给他拽着扑通一声跪在那个年轻人身旁,倒像是来哭丧的客人。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武器,我赶紧给这位公子把脉。
检查完了,说:“确实是千秋红,还有点内伤。”
千秋红是热性毒,中毒者外热内冷,有点类似油炸冰淇淋,只是不甜美,反而极其痛苦。那年轻男子容貌普通,眉头紧锁,冷汗潺潺,显然被折磨得厉害。
我说:“解药好配,只是要施针。”
大叔一脸剽悍,哼哼:“你可得确定能救得了!”
我翻白眼:“那好,我回一边呆着去好了。”
“慢着!”大叔妥协,“且信你一回。”
我开了药方子,然后取出随身带的银针,给那个公子施针。
男子身材修长匀称,肌理分明,想是经常锻炼的人。胸口一个小小的十子伤口,红肿糜烂,正是中毒之处。
我一边努力回忆书上写的方法,一边给他扎针引血,灌下保脉的药。针法共有六套,我一一行完,男子已经吐了很多乌黑腥臭的血出来。胸口的伤也变得乌紫。
我收了针,然后俯下身去。
大叔突然一把抓住我:“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还会非礼他少主不成。
我没好气:“给他吸毒啊。”
大叔一听,又犯了疑心病,“不劳姑娘了,让在下来吧。”
我好笑。我又不是男人,你家公子更不是花姑娘。你家公子若醒着,想也更乐意由姑娘来为他做这事。你一大老爷们趴在人家小伙子身上,那画面才诡异死呢!
我说道:“你来也可以,不过万一你也中了,我可没力气再救一次了。”
千秋红的毒不算难解,只是最关键的是要给伤者吸毒。千秋红毒性霸道,吸毒者若是没有预先准备,自己也会中上。人人都知道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人家程灵素为胡斐吸毒,那是因为爱情。我为这无名氏吸毒,那是本着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如此伟大高尚,你居然还不识货。
旁边一个男人也劝道:“大哥,还是让这位姑娘来吧。我看她并没有坏心。”
大叔双眼简直可以透视我,我坦诚地微笑。
大叔威胁我:“你若暗中动手脚,就休想活着走出去。”
我心想,我若真是刺客,你们早给我毒死化成一滩水了。
外面大雨一点歇息的意思都没有,狂风掀去了屋顶几片瓦。我俯身一口一口为那男子吸毒。毒血腥臭,居然有股芥末味,冲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被我这泪流面的模样感动,以为我舍身救情郎。
这样辛苦了大半个钟头,我脖子都酸了,男子胸口的伤终于不再发黑,体温也褪了下来。我摸了摸他的脉,说:“命是保住了。以后用药调理,休息个十来天就没事了。”
大叔激动道:“公子果真是祥瑞之人。”
我正漱口,听到这话,噗地一口喷了出来。满口血水,像周星星电影,又像中了内伤。
大叔继续感动着,他的属下只好出面谢我。忽听大叔喊:“公子你醒了?”
我抹了抹嘴巴,转过头去,正见那男子幽幽张开眼。他五官平凡,眼眉却生得很俊,双目深邃,眼眸漆黑如墨,注视着我。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醒来就好。多喝些水吧。”
他还很虚弱,说不了话,只用眼神谢我。
我对他笑了笑。他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守在门口的人忽然道:“有人过来了!”
大叔正色:“是老葛吗?”
“不是。”那人听了听,“好多人,都不会武。”
我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倒是发现雨快停了。正想着不知道云香在哪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到:“快快!就在前面的庙子里!”
王管家?
我错愕。天地这么大,他都还会找过来,不知是天赋异秉,还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我顾不得那么多,前门走不了,那就往里面跑。可是庙子虽破,但是围墙不倒。那么高,我没生翅膀根本就翻不过去。
大叔问:“那些人是来找姑娘的吗?”
我忙道:“是来抓我的。大叔帮我,翻过墙就行!”
大叔却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气急败坏,外面脚步声逼近。这么一耽搁,王管家已经带着家丁走进了庙子。
“哎呀!四小姐!你可叫我们好找!”王管家满腔凄苦地一声喊,唱戏一样,“老爷可气得不轻啊。我们找遍了城里都没找到你,后来就想到来这里看看。”
我盯着他,他自觉得理由不通,又说:“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们想你或许在这里躲雨。唉,总之,小姐请跟我回去吧!老爷和夫人都急了!”
“我不回去!”我坚定一如红军战士,“我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的。这亲事一日不取消,我就一日不回去。”
王管家苦口婆心劝我:“四小姐,你这不是为难老爷和夫人吗?你这样在外面流浪,也是坏自己名声啊。”
我乐道:“那不更好?”
王管家急得汗如雨下。他身体本就肥胖,那汗水就像是身体融化出来的油。他大概是得了谢太傅的授意,必要时候动用武力,于是一声令下,几个健壮的老妈子一拥而上,将我抓住。
我挣扎不开,气得浑身发抖,回头冲着大叔喊:“大叔救我!”
大叔算是有几份良心,站出来道:“不知道阁下抓这位姑娘是为何?”
王管家不耐烦道:“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逃婚出来,我奉我家老爷之命来带小姐回去的。”
大叔一听是家事,犹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当然是少惹为妙。
我暗骂,使劲一咬舌头,眼泪流了下来:“王管家,可是我刚才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肤之亲。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将中风的样子。
大叔显然不甘心我就这样占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话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法。
王管家只觉得我这芋头太烫手,他招架不住,唯一办法就是押我回去让谢太傅处置。于是不管我大吵大闹,叫人抓了我塞进轿子里。
我哀号:“郎君——”
王管家忍着鸡皮疙瘩拉上帘子,催促轿夫赶紧走。
我就这样被押送回了家。
到了家,谢太傅对着我唉声叹气好久,满腹经纶的他这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同我交谈。我自知一时也逃不出去,来日方长,也不急了,坐他对面嗑瓜子,嗑完一盘,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不久云香也被找了回来,王管家训斥了她几句,还是放她回来伺候我。
我安慰她:“这次太仓促,下次不会了。”
云香却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说:“小姐,咱们村有名的马家烧鹅。”
我大乐。云香这丫头是越来越机灵识趣了!
吃完了烧鹅,我洗了澡,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起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云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来关窗户。
风很大,一粒灰尘吹进我眼睛里,我急忙抬手去揉。还没关好的窗户又哗地吹开了。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帮我关上。
我反手挥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我忙叫:“松手!”
谢昭瑛送开,问:“怎么了?”
我摊开手掌,里面一颗白色小丸子。“痒痒药,差点就浪费在你身上。”
谢昭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起随身是药了?”
我冷笑:“在我知道身边人不可信的时候。”
谢昭瑛没说话。他走过去点亮了灯。
我揭开桌上的纱罩:“还留了半只烤鹅,知道你回来会饿。”
谢昭瑛笑:“还是你贴心。”
我冷眼看他啃着鹅腿,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回西遥城了吗?”
谢昭瑛停下来,抬头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专注,任谁看了都会当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谢家书阁下的那间老窖,除了珠宝,还有一大堆的咸鱼泡菜蛛丝灰尘。
我虽面不若桃李,却冷若冰霜。
“还装吗?二哥,还是燕王殿下?”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7章 三分往事,七分未来
谢昭瑛放下鹅腿,擦了擦嘴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谨慎,虎符又是那么关键的信物,若不是燕王亲自来取,他会给吗?”其实早在第一次见赵皇后时就怀疑上了,一直没说,是因为时间没到。
谢昭瑛不语。我还很不习惯他严肃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剧演员一本正经地演文艺爱情大戏。老实说,谢昭瑛非常英俊,严肃起来有种军人的沉着稳重的气质。只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却有一种凌厉,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
我问:“爹知道吗?”
谢昭瑛说:“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又问:“我以前知道吗?”
谢昭瑛弯了弯嘴,“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墙,有时候会见一些陌生人。”
“于是同我约定,要我不要说出去。”
谢昭瑛点头微笑:“真聪明。”
我在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很久,还是问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
谢昭瑛没有看我,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复杂的表情,像是云雾罩着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疼痛,似乎我的话,翻起了他什么痛苦的回忆。
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烛火忽然轻爆了一个火花,我听谢昭瑛幽幽开口。
“我排行老六,上面三个姐姐,五个兄长。我母亲是谢夫人的庶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几岁,性情活泼,聪明灵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宠爱。我四岁那年,母亲难产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辞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继续说,“大哥对其他兄弟多有压制,而对我,大概因为年纪小,却十分疼爱。”
“皇上原配刘皇后,为人和善,只是多年无出。而赵氏却生有皇长子。赵氏那时在人前乖巧伶俐,上下逢缘,位子渐渐升了上去。赵氏一家就此发迹。刘皇后病逝,赵氏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后位,皇长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岁,却高他一辈,从小一起长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稳智慧,也不像赵氏奸猾机敏,是个老实温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猎,太子不忍心射杀野兔,被皇上一通训斥。鲜明对比的,是我设计活擒了一头豹子。皇上当场对我百般嘉奖,我眼看赵氏变了脸色。”
我听出端倪:“她怕你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谢昭瑛点了点头。
“赵家是没落士族,赵氏原先只是一个侍妾,后来母凭子贵。赵家从平民升至权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么会容下我这一个变数?”
“她要杀你?”
谢昭瑛冷笑。
“我那时候还年少,她只是打算给我一点教训,让我识趣。皇上很快察觉,只是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国事繁多,赵党又小成气候,没办法护我周全。我吃了一点苦。”
他轻描淡写。我却忽然想起他一身的伤,那怎么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总是淡化艰难困苦,是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沧桑。
“我本无心皇位,一直退让,只等成年后封王离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岁那年,碧落江改道,万亩良田被淹,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皇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下,打发他去赈灾;又想我远离赵氏迫害,将我也一并打发了去。到了灾区,我查出赵氏亲戚连同当地官员私吞赈灾粮款,又动用私刑打死揭发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轻气盛欠缺思考,只当是找到了推翻赵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顿了一顿,说:“我那时有一批追随者,韩延宇,郁正勋还有谢昭瑛等人都在内,全是太学里脾气相投年轻人。谢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读书习武。我们是表兄弟,又长得像,小时候我闯祸,总有他扮我去受罚。”说着笑了笑,“只是这件事上,他坚决反对我弹劾赵家。可是我只觉得自己受够了赵氏婆娘的气,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可是结局正如他所料,赵家树大根深,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弹劾的大臣,不过是想借机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见风头不对,立刻调帆转舵,将我抛弃。”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发作,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他以为只要送我走,赵氏就会罢手,我就会安全……”
烛火轻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拉紧了披肩。谢昭瑛——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血影。
“护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主动坚持送我出关。我们一路往北,走到定山关时,只剩下十七人。正勋受了重伤,被强留在关内修养。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等着将我置于死地。我若在关内死,他们总脱不了干系,我若在关外死,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与他们无关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关外已是冬天。大雪纷飞里,昏天黑地的撕杀,总有杀不尽的敌人,总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我的剑上糊住了血,被寒风一吹,很快结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时,震碎成片。我不是轻易言败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谢昭瑛。呵,老二,师傅偏心,多传授了他一套剑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么肯让兄弟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关键时刻,我手中的剑断了,老二飞身扑过来替我挡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萧暄冲我惨淡一笑,“青龙大刀,开山辟斧,谢老二剑法再精,不过身量未足的少年,怎么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开肉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说:走。到死都没闭眼。”
我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息,“你的伤……你后背的那道伤……”
萧暄笑,手抚上肩:“没错,就是那次的伤。大刀贯穿他的身体,在我背上也狠狠划了一道。我满身是他的血,背着他的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对得起舍命护我的那些人。我这辈子都记得,我是怎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跌倒了,也要手脚并用往前爬。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脏——”
“是谁?”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谁救了你?”
萧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将军。我之前,是他奉命驻守西遥城。他是前来迎接我的,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才见那屠杀一幕。拉弓一箭,将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夜阑人静,我却听到撕杀之声不绝于耳。谢昭瑛,不不,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满了,溢出来,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说:“那年我十四岁,未及弱冠,已经死过一回。醒过来后,彻彻底底成了燕王,那个深宫里天真卤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那还只是个开始。十年来,多少暗杀,又牺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我就得活得更好,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
“而谢昭瑛,”他的语气一软,“他送我出关,只对家人说是游学。他没再回来,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却谁也不能说,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我每年回京,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有时想,他若在天有灵,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立刻停住了,偏过头去。他的肩耷着,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说:“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们都没睡。
我陪萧暄坐着,听他说着一些往事。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练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谢昭瑛爽朗不羁,不爱舞文弄墨,只爱刀剑。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着学艺。当年他们四个,萧暄,谢昭瑛,郁正勋和韩延宇,恰同学年少,恣意风流,在宫里和太学了,没少惹是生非,印为四害。后来谢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带他尽一份孝心。
“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
“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他是次子,无须承担家族大业,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过我吗?”
萧暄瞥我一眼:“你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傻丫头,提你做什么?”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萧暄道:“老二一生虽然短暂,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
我问:“他葬在哪里?”
“在西遥城。我给他建了祠堂,却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我发过誓,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要将送他厚葬。”
萧暄叹息一声:“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阴。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间多少恩怨,却还没有了结。
我换了话题:“你已经成亲了?”
萧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郑郡守的女儿。皇上给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遥南方。若将来……朝廷有什么动静,能在台州那里缓冲一下。”
我好奇:“她怎么样?”
萧暄眼神一黯,说:“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体不好。大夫劝她不要孩子,她偏不听。五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我请遍了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终究没救回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个月,孩子也想必没有活下来。丧妻又丧子,燕王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似乎总是不长寿,若给他批命,兴许就是那种天煞孤星。
我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阅历浅薄词语贫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华姐呢?”
萧暄转过头来,瞅着我笑。我脸一红,缩了一下。萧暄一叹,摇摇头,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可是他说:“我同翡华,青梅竹马,是想过要娶她的。”
他轻描淡写,我却听出浓浓无奈。
“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事。现在哪个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与秦大人,势必两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我想说,你是被身边的人死怕了。可是这话太刻薄,没说出口。
重新提起旧话:“你什么时候回西遥城?”
萧暄说:“天亮之后。”
“啥?”我大惊:“这么急?”
“我已经在京城里逗留得够久的了。”
“可这一堆烂摊子怎么办?”
萧暄狡猾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跑?”
我大悟:“无耻!”
他回赠:“无赖。”
我怒:“我哪里无赖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来做二皇妃好了。萧栎行情走俏的很,你很快就会混个太子妃当,接下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
我听出端倪:“怎么怎么?你要带我走?”
萧暄轻骂:“笨得像头猪。”语气却软软的。
他终于开始骂人,说明他坚韧的神经又回来了,先前那个忧伤自责阴郁激愤的燕王又暂时地退隐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一脸无耻谄媚地挂他身上:“二哥义气干云,当然不会撇下我独自溜了。”
萧暄笑问:“你叫我什么?”
我甜甜道:“二哥。”
萧暄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揉捏我的脸,没想他却轻轻将我搂住。我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胸膛传递过来。
他说:“我本替老二活着,自然也会替他照顾你。”
我心里柔柔一动,伸手搂住他的腰。
萧暄动身离去。他告诉我:“我有事办,子敬会带你走。你们一路北上,过了川江,就是湖州。我们约好在仁善县汇合。”完了,又老气横秋地叮咛我,“你要乖,路上听子敬的话,别惹事,少吃点零食。”
我翻白眼:“我会听话,有什么好处。”
萧暄贼笑:“哥哥会给你找个好婆家。”
我将他踢出门去。
萧暄走后,天已微亮,我坐不住,顶着黑眼圈去找宋子敬。
这正是狗还睡着但是鸡已经醒了的时候,谢府里静悄悄的,我像个贼一样溜进书院。结果一看,房门口翩翩而立着的,可不就是宋子敬宋先生吗?
他穿着简便利落的蓝色家常衣。没有了往日长袍博袖,这才看清他虽瘦却不弱,身材修长匀称,宽肩窄腰,十分舒服。他若真是个侠士,也绝对是大侠中的高级知识分子。都说东齐这气氛特别出儒将,我看没准还出儒侠。
他问我:“什么时候走?”
这话倒像该我问他的。
我问:“你都收拾好了?”
宋子敬爽朗一笑:“有什么好收拾的?”
佩服!一切不过身外之物。
我摩拳擦掌:“好好!等我叫上云香,这就动身!”
“现在?天还没亮?”
我露出牙齿,眼放精光:“私奔自然得在黑灯瞎火时。”
“私奔?”宋子敬一愣。
我大笑:“私奔!私奔!谢四娘春心荡漾,偕情郎私奔边疆。还有什么比这更顺理成章?”
宋子敬领悟,露齿而笑,“到底是你机灵。”
我笑得惬意:“先生,以后要唤你一声哥哥。”
宋子敬低头笑:“你哥哥可真多。”
我脸有些红:“多有多的好。”
宋子敬哭笑不得。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将我的手握住,一把拉过来,抱我进怀里。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放开。我发觉腰上多了一条普通的小珠佩。
“这是?”
“珠上有香,常人闻不出来,有鸟却识得,到时候可互传情报。”
我赞道:“真有心思。”
宋子敬带着我和云香出了谢府。那时候已经可见天边的鱼肚白,树上有早起的鸟儿开始歌唱,隔壁王知府家的狗起得早,也汪汪叫着。我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我居住了半年的家。
这个地方束缚不了我,所以我并没有飞出牢笼的畅快淋漓,倒是有种出门旅行的新鲜感。
我望着北方的天,那朦胧如水晕开般的蓝色,心中勾勒一片苍茫无垠的大草原。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18章 梦里身是客
京都以北有个三川镇,镇里有家客栈叫龙门,客栈里有个老板娘叫……不不,不是金镶玉,叫徐凤仙。徐凤仙女士今年三十有八,徐娘正半老,风韵是早就不存或者根本就没存在过。徐女士有着西方人士可望而难求的古铜色肌肤,身上的脂肪同她的资产一样雄厚。最为突出的是胸前伟大的女性象征,很是不甘寂寞地要挤出前襟一睹外面景色。国人常将此物比拟为木瓜,我如今近距离观察,觉得水球二字更为贴切。因为木瓜是硬的而水球是软的,木瓜是僵的而水球是柔的。而且大概因为我盯着看的原因,徐女士很是得意地挺了挺胸,我忙恶寒着别过脸去。
徐女士咧开嘴露出一口四环素牙,皱纹犹如高原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一双像是后天用刀割开口子才得见天日的眼睛简直都要掉在宋子敬身上。
她把腰一扭,问:“客官打哪里来?”
我抢答:“打来处来。”
徐大妈没理我,又问:“要到哪里去?”
我又抢:“到去处去。”
“客官真有意思!”徐女士笑得脂肪乱颤,往宋子敬身上倒。话明明是我答的,关宋子敬什么事。而且她这么推金山倒玉柱地压下来,宋子敬还会有气?
好在宋子敬反应灵活,脚下一滑,身子就移到了一边。
他保持微笑,道:“老板娘,我们想过江。”
徐凤仙女士一挥手绢,小眼里放精光:“你们要过江?那可是找对地方了。”
她扭着屁股走回柜台,一手随意翻着帐本。
“咱们这离官道也不远,就一个时辰的路,可是那些过川江去湖州的人,都牵了线似的往临清县跑。他们那里滩浅水缓是不假,可说咱们三江流急暗礁多,那是扯他老子的蛋!”
云香小朋友脸红了一下。
徐凤仙一脸神气:“不是我吹,咱们这儿的老庆头,撑起船来,比那过江的鱼都灵快!别是船夫比不上他,就扯谎来编排我们这儿江难过。”
宋子敬问:“那请问怎么找这位庆大爷?”
徐凤仙翻媚眼,或者是白眼?“说什么请呀?咱们都是粗人,可受不起读书人的斯文。不过这里一年半载也难得来个渡江的客人,老庆头有自家事要忙,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
宋子敬看我一眼。我领会,从怀里掏出一颗金珠子放在柜台上。徐女士的小眼睛猛地瞪得老大,简直要突破物理上的极限。
我说:“那还劳烦徐老板帮忙找一下。”
“好说!好说!”她一把将金子抓进手里,又冲我道,“小公子聪明俊秀,将来一定能娶个漂亮媳妇儿。”
我笑眯眯地冲小妇人打扮的云香扬了一下下巴,“不用等将来,已经娶到了。”
徐大妈像才看到云香似地惊呼:“好俊俏的小媳妇儿啊,公子好福气!”
云香愁眉苦脸地看看宋子敬,又愁眉苦脸地看看男装的我,把一张红成番茄的脸埋了下去。
等到回了房间,我问宋子敬:“这个老板娘信得过吗?”
宋子敬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道上混的,三分信任七分提防,你不信任她,她也怕你给她带麻烦呢!”
我上下打量这间所谓的上房。其实也就是空间大点,家具考究一点,被子是缎面的。因为长时间没人住,连帐子都散发着一股霉味。
云香看我在床上摸来摸去,问:“小姐你在找什么啊?”
我诓她:“传说有家龙门客栈,开在大漠关口上,是家有名的黑店。那家店里的床下都有暗道机关,专门等晚上客人睡熟了,机关一开,客人掉了下去,喀嚓一刀解决了。”
云香吓得立刻摸脖子。
我添油加醋:“杀了还没完,要的就是那一身肉。剃下来,剁碎了,掐成馅,做成人肉包子……”
门上响起敲门声:“客官,您要的肉包子送来了。”
我对云香奸笑:“人肉包子来咯!”
云香死抓着我的袖子哆嗦。
那当然不是人肉包子,那甚至不能算是肉包子!我一边啃着面皮和里面的白菜,一边诅咒那个抠门的徐凤仙女士早日患上妇女更年期综合症。
离开京城已经有六天,谢家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萧栎听说我跑了,应该会有一种学生听说四级和学位证不挂钩的解脱。就是不知道谢昭珂对他的承诺,这下又要怎么兑现了。
不过谢昭珂知道我同宋子敬私奔,心高气傲的她不会一气之下发展成为李莫愁吧?天下最可怕的其实是才子才女。他们安分则好,一旦发狠,世界都可以被颠倒。你以为原子弹是怎么被发明出来的?
因为宋子敬的叮咛,我们一个下午都呆在房里哪里都没出去。我从窗户望到外面一条大江波浪宽,青山农舍分两岸,心中甚是向往一游,可是不敢冒这个险。
吃了晚饭,我们早早睡下。宋子敬就住隔壁,要我们有事就敲敲墙。
我同云香睡一张床,她白日里听了我说的故事,吓得睡不着,翻来覆去,问我:“小姐,这不会真的是家黑店吧?”
我困得很,嘟囔道:“黑就黑吧。咱们有小宋。”
“可是宋先生只是一个书生啊。”
我翻了个身,“书生也是男人。你只是喜欢他怕他吃苦受伤。”
云香害羞:“小姐你真讨厌。”
我说:“我的确讨厌。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我们有事敲墙吗?”
“为什么?”
“因为这墙壁很薄,这边一有动静他都听得到。比如我们俩刚才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了。现在他知道你喜欢他咯。”
云香窘迫地大叫一声,埋进被子里。我很满意地继续睡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叫:“谢怀珉……”
我继续睡。
那声音又响起:“谢怀珉!”
我还睡。
声音在耳边爆炸:“喂!叫你呢!还睡!”
我张开眼。我不在床上,我在一片虚无之中。
这个场景很熟悉,我想起来了。
“大仙?”
“是啊。”好几个月不曾听到的声音响起,“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好像长胖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我笑:“也没啥,就是牙好,胃口好。您老最近在那里发财啊?”又想到,补充一句,“我的事有消息了吗?”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那个……”
那个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大仙说:“那个……出了一点小状况。”
我问:“什么状况?”
虽然看不到,但是我也可以想象大仙抓头挠耳的表情,“我话说不清,不如带你去看看。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被力量牵引着在云雾里穿梭,很快就飞回到了原来居住的城市。重新看到高楼大厦,我的心情用激动已不足表达,眼睛一下就湿了。
大仙这次带着我一直飞进了楼里,进了一扇窗户。
屋子挺宽敞,就是乱得很,堆放着小孩的玩具,还有奶瓶和毛巾,一看就是一个有小孩的家庭。沙发上一个男人在睡觉,书盖着脸,我看着有些眼熟。
这时里面房里突然爆发出婴儿的啼哭声。男子哼了一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里走。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男子还没走进房,就又有一个愤怒的女声响了起来:“孩子哭了这么久了你才来!都干什么去了?有你这么做爹的吗?”
男子疲惫道:“昨天一晚上都给他吵得没睡。不是说好了今天你照顾他的吗?你这是要去哪?”
女子冷冰冰地说:“公司中标了,有个庆祝会,我得去一下。你看好孩子。”
男子不悦:“怎么又要出门?”
“又怎么了?”女子也不耐烦,“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生宽宽,我都三个月没上班了。万一工作没了,你养我们母子和这套房子?”
男子很是无奈:“我也要工作,不能老请假,这段时候院长已经暗示我好几次了,特别是评职称的事怠慢不得。不然,叫我妈来吧。”
女子立刻道:“你妈?她是来照顾孩子,还是来检查我的工作的?”
男子抬高声音:“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请保姆,你把她们都辞了;叫老人来,你又和她处不好!孩子也是你的,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女子大怒:“我什么都不做?孩子是我生下来的,你还说我什么都没做?张子越,你这个没良心的!那些小保姆给你抛媚眼你看不到,那你妈对我挑三拣四你总清楚吧!我是职业妇女,我也在养家,孩子的奶粉钱也有我的份!我怀胎十月生了下来,现在要你带一带,你居然说得出这么混帐的话,你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那小小的孩子一直在旁哭,大人吵得不可开交,竟没一个去抱抱他。
我震撼:“张子越?”
那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男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苍白憔悴疲惫不堪胡子拉渣和牛奶尿布奋斗的大叔了?这世界上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比结婚生子能改变一个人的。
“看够了?”大仙说,一边将我拉了出去。
里面夫妇还在争吵不休,我们已经飞出了窗口。景点转换,我回到了家里所在的小区。
这次我们没进屋,只在小区路灯上停着。
路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是妈妈!
老妈一点都没变,头发似乎重新烫染过,提着菜篮子,看起来似乎很精神。奇怪,我应该还在病床上躺着,她怎么还悠闲自得地买了王记烤鸭?
“妈,等我一下!”
我左右看看,这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
再一看,“我”匆匆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我”说:“西瓜六毛一斤了,买一点不?”
“家里还有半个没吃完。吃完了再买。”老妈说,又很得意道,“今天教你的砍价都学着。你妈我在这方面,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别人一百块买的裙子,我去就能砍到二十。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我”赔着笑,两人继续走。
我指着下面,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我我我……她她她……那人是谁啊!!!”
大仙长叹:“这就是我不好说只能让你来看的地方。”
我安静片刻,问:“您能现个身吗?”
“啊?”大仙不解我的思维跳跃,“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没有固定的形体。”
我笑了笑:“您随便变一个人就行了。”
大概是觉得亏欠我,大仙这次很温顺地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两秒种后,风华正茂版的“周润发”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咱们要尊敬前辈,你改成黄晓明好了。”
“周润发”疑惑地照着我说的去做,两秒后,周润发版的“黄晓明”出现在眼前。
我上下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把抓住“黄晓明”的领子,把唾沫星子全喷到“他”的脸上。
“你给老娘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晓明”虽然不至于给我抓痛,但显然也吓了一跳,连忙叫到:“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不知道他们哪里弄错了,搞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灵魂进了你的身体。哎呀你松手,我的阿玛尼!”
我松了手,可是又不解恨,冲上去对着他就是一番拳打脚踢。黄晓明如此美人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蹂躏的,我虽然知道此人是假的,可也没法狠心下手,打了一阵草草收拳。当下后悔该叫他变成小泉——不不不,那也太恶心了!
大仙整好衣服,委屈地说:“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是联络员,这明显是技术员出的错。”
我又想冲上去掐他:“那怎么办?就让她继续占着我的身体?”
大仙说:“要改动,又要重新排队申请等待处理。目前看来,只有这么办了。”
我的身后烈火熊熊,“黄晓明”急忙道:“不过这样也好。你也不忍心见你父母守着一个植物人吧?”
我一怔,他说得倒很有道理。我在那边世界里混得愉快,总不能让高堂在这边伤心难过。
大仙不知是好心还是恶意地补充道:“更何况那个女孩子人比你聪明,比你勤奋,比你懂事,比你温柔,比你孝顺……”后话被我的眼神给吓得没敢说出来。
我转而沮丧。父母新得了一个女儿,张子越则在围城里摸索着。我不在,可是大家的生活都自然地继续着。真是突然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外人。
最悲惨的,莫过于梦里明知身是客。
大仙安慰我:“你也不错,在那边还算能干的。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进了月度收视率前五名了。”
我眉毛一竖:“什么?我们在凡尘里痛苦,你们居然把我们当电视节目看?”
大仙忙道:“人生如戏!人生如戏!”
我啼笑皆非。
大仙忽然抬头看了看,说:“你该回去了。天亮了有好多事要你忙。”
边说着,“黄晓明”的身体渐渐隐退,我的身体猛地往下落去。
张开眼,是云香皱着眉毛的脸:“小姐,你怎么睡得那么死啊?宋先生都来叫我们两次了。”
我爬起来,发觉眼睛还是湿的。回想到梦里老妈满足的笑脸和张子越无奈的面容,心里的感情极其复杂,百般思索,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只好一叹。
“叹什么呢?”宋子敬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他不方便进内室,便在外面说:“你们快点收拾好。庆大爷已经到了,我们吃了早饭就过江。”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19章 过江历险记
庆老头年过六十,又黑又瘦,佝偻着背,默默抽着旱烟。看到我们下来了,抬眼看了一下,面无表情。我看他瘦得几乎一把骨头,简直擦根火柴就可以点燃。这样的老人还能撑船?不是我怀疑他本事,而是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虐待老人嘛。
徐凤仙像是看出我的疑惑,夸耀道:“别看咱们老庆头一把骨头架子,撑船可是没得说。那些滩啊暗流啊,就和他家门前的路一样熟。摸不清这些,壮得一头牛似的也没用。”
草草用了早饭,我们三人在徐凤仙女士的热烈欢送下,跟着庆老头来到江边。
昨日只是远眺,只觉得江水如碧很是美丽。如今近观,才发觉许多地方浪拍礁石暗流汹涌。那江面上的漩涡就像一张张怪兽大嘴等着把人吞噬下去,水浪声轰隆作响。
那庆大爷冲着我们打手势。宋子敬翻译说:“他叫我们上船。”
原来老大爷不能说话。
我同云香互相扶持着上了那艘小船,在船尾坐了下来。宋子敬撩起衣襟正打算上船,忽然一顿,侧过头去,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茫然望去,只见几只鸟儿在山间飞过。
宋子敬神色凝重地转回头,身影一闪,就已经稳稳落在了船头,小船微微一荡,连庆老头都露出赞许之色。
“大爷,开船吧。”宋子敬低声道。
庆老头微微点了点头。我和云香急忙抓住船檐,船身一斜,接着猛地旋了一个大圈,随后被一个浪头一推,已离开岸边十米远。
我打小就怕过山车这类玩意儿,很快就觉得头昏眼花。宋子敬背对我坐在前方,身如泰山,侧过来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我心里有数,没有打搅他,自己忍着不适,紧闭上眼死死抓住船檐。
又是一个浪打过来,小船如急流中的一片树叶一般连着打了好几个旋,颠沛起伏。我整个脑子乱成一团糨糊,胃里的东西全部往上冒。
忽听云香一声惊呼,宋子敬喊:“当心——”
我猛地被一股力量扑倒,只听耳边嗖嗖两声,什么东西钉入船板。
正想看,宋子敬的手一下捂住我的眼睛:“别张开,趴好。”
话音一落,他人已经离开,我只听风中传来金鸣之声。又有一个大浪打来,船瞬间被抛到高处。我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感觉腾云驾雾起来。身边云香吓得大叫,我一看,她被惯性一甩,两只脚都蹬了空。我不暇思索腾出手去抓她。没想下一秒船又落下,云香被我拉进船里,我自己却没了着力点,往外滚去。
云香一声尖叫。电光石火间我拼着命抓住了船尾,可是半个身子都架在了外面,冰凉的江水一下把我打个湿。庆老头回头看我们俩一眼,两眼如炬。可是他忙着撑船自顾不暇,唯有赶快过岸对面才是帮忙。
云香已经吓哭了,大叫:“小姐——先生快来救小姐!”
宋子敬根本脱不开身。他正迎风立在船头,衣袂飞扬,手持一把软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只听铮铮响声一片,我看到无数黑点被击落在水里。再看船板上,插着两支精钢小镖,泛着金绿,显然淬了毒。
我奋力往里爬,脚却怎么都踩不住。云香想过来拉我,结果船一颠,她又滚去老远。
大浪打来,我浑身湿透,因为有水,手也渐渐抓不住,只拼命地不停往里爬。什么刺客,什么晕船,全部抛在脑后。我只知道,若是松手掉了下去,那么多急流暗礁,我会真的尸骨无存。
忽听宋子敬一声喊:“小华——坚持住——”
他欲抽身而不能。如果不保护好庆老头,船失了控,我们反而更危险。
船又是一个颠簸,我的一只手滑脱开去,这下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云香爬了过来,死抓住我的袖子,喊:“小姐!另一只手!”
我使劲伸过去,接连几次都够不着。船一个掉头,她又跌到一旁。
我心中绝望,想我如花似玉的年华生命才刚刚开始精彩,却要去做那水鬼,而且死后还回不了本来的身体。怎么看这宗穿越都是亏本的买卖。
拼命挣扎着,忽然发觉水流似乎缓了一些,再看,原来最湍急的地方已经过了,快到对岸了。
我微微放松,可宋子敬突然吼道:“当心——”
只见一个黑点直直朝我射来。
我松开了那只抓着船檐的手。
“小华——”
急流一下将我冲出老远,那支箭射入水里。可我还未庆幸,一个漩涡就将我卷住。我只来得及猛吸一口气,就被卷入了水里。
我水性不差,可是水流汹涌,我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这段没有大礁石,可是我的氧气渐渐不足。我奋力往上游,可是无济于事。
终于,眼前开始发黑,力气越来越小。再也憋不住的时候,水从鼻子和嘴巴灌了进来。
原来这就是淹死的感觉。拼命想呼吸,可是灌进来的只有水,水,水。
我头脑昏沉失去知觉……
……
……
一股暖气猛冲进胸间,逼得我哇地吐出一口水。
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行了!死不了了!”
胸腔里一片疼痛,我接连咳了好几口,把气管里的水呛出来。头还晕得很,脑子里有敲锣后的回音一直响个不停。衣服自然全湿,被风一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只大手轻拍着我的背,一股股热气从他手上传过来,烘得我心口很暖和。我大口大口呼吸,然后张开眼。
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也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却是紧抱住我,不停帮我顺气。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我这是死了吗……”
萧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早着呢!”
我又咳了一阵,挣扎着问:“宋先生和云香呢?”
“有子敬在,他们不会有事的。”萧暄说,“我们这是在下游,离你们过江的地方有五里远了。”
我居然被冲了五里都还没淹死,命可真不是一般地大。大难不死,现在才开始知道害怕,一回想之前的险状,浑身发抖。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问我:“姐姐,你还好吗?”
我抬头,前面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这孩子粉粉嫩嫩,眉目清秀,怎么看着有几分像萧暄,我大惊:“二哥,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萧暄提高声音:“什么?”
小正太也歪头问:“什么?”
我又看清这孩子光着头,分明是和尚打扮,更惊:“你居然送儿子去做了和尚?”
萧暄简直想一掌拍死我。从天而降一声“阿弥托佛”救了我的命。
穿着袈裟的老和尚,光光的脑袋瘦瘦的身材,精光四射的眼睛,还有老奸巨滑的笑容。这老秃驴怎么那么眼熟?
“女施主,别来……呃,许久不见了。”
我失声叫道:“慧空?”
慧空和尚颔首:“正是老衲。”
我如同看到火星人入侵地球:“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道:“佛祖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说:“还以为你要说,哪里有困难,你就到哪里去。”
老和尚道:“施主有慧根,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向萧暄,他说:“大师要跟我们一路北上。”
“他庙子里的生意不管了?”
萧暄黑着脸说:“一,那不是生意。二,大师这番同行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仔细打量老和尚,实在看不出他除了一张乌鸦嘴和欺世盗名的工夫外,还有什么其他本事。
慧空老头笑眯眯地凑过来:“女施主,以后多多关照。”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这是我徒孙觉明。”
小和尚出奇懂事,说:“姐姐冷,我们生个火可好?”真是可爱死了。
我们后来还是转去了树林里升了火。男人们(包括小和尚)都暂时去灌木那头避一下。那个小觉明,今年六岁,两岁那年父母病死流落街头,被化缘的慧空和尚拣了回去。小朋友憨厚老实,十分可爱。和尚都吃素,也不知道慧空拿什么喂他,把他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像个小面人。
我隔着灌木问萧暄:“怎么没有侍卫?一个老头,两个妇孺,万一遇到袭击,你怎么顾得过来?那个什么李将军唐少侠呢?”
萧暄说:“他们都在仁善县等我。”
忽然一只鸟儿飞进林子,吓了我一跳,赶紧裹紧衣服。结果却是只传信的鸟儿,萧暄告诉我:“你的宋先生和云香都已经平安过了江,现在往湖州方向走。”
“他们都没事吧?”
“信上没写,就是没事。”萧暄说,“我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在仁善县汇合。”
我放下心来。
烤干了衣服,我们稍微整理,再度出发。川江一过,就是湖州。只是我们远离官道,人迹稀少。不不不,何止!那参天高树,那厚实青苔,那腐败树叶,那缠绕的藤枝。我们分明是在原始森林里!
我缩着脖子走,提心吊胆地问身后的萧暄:“会不会有蛇窜出来咬我一口?”
萧暄本来就嫌我速度慢,不耐烦道:“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我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缠绕上我的脚踝。寒毛瞬间唰地全部倒立,我尖叫一声跳到萧暄身上。
“啊蛇蛇蛇蛇蛇————————”
萧暄被我撞得倒退好几步。老和尚回过头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那条腿都已经僵直住了,闭着眼睛叫:“蛇缠上我了!”
小觉明伸手拨弄:“是这根藤吗?”
我睁眼。脚上的确只缠着一根嫩藤。小觉明把它解下来,疑惑地看了看,又看了看我。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
小觉明还说:“姐姐不怕。我们进山的时候,身上都撒了避蛇药粉了,你不知道吗?”
我扭过头去看萧暄,这厮正憋着笑,像憋着大便一样。可恶的家伙,给我撒了药粉也不说,就等着看我笑话!
大概因为我脸色一直难看,晚上歇下来的时候,他特意捉了两只兔子三只野鸡回来,亲自处理。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有好多细细的新伤,不由问:“这都是怎么弄的啊?”
萧大侠还没说,小觉明就已经抢道:“哥哥跳下水去救你时,给石头和水草划伤的。”
我望向萧暄。活雷峰似乎正因为自己的高尚品德而得意微笑,继续给兔子剜肠挖肚。
我劈手全部夺了过来,轻骂他:“有伤也不怕感染,赶快洗手去。我来。”
萧暄开口要说话,我踹了他一脚,他老实走了。
我把鸡连毛糊泥裹着埋地里,上面升火,然后私自用了萧暄的宝剑,穿了兔子在火上烤。萧暄看到,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火劈啪响,兔子渐渐开始飘香,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一个王子离家出走最后修成正果的故事,小和尚却坐不住了,不住往这边望。
老和尚无奈一叹:“也罢,也罢。心不在佛。”
我冷笑:“若心中真有佛,不必念,佛就能知,又何必成日上香祷告呢?”
老和尚说:“诚心祷告,是为求佛保佑。”
我继续冷笑:“概率学产生于赌博,艺术起源于巫术。而宗教呢?远古时候有个人很空虚无聊,于是他拿泥巴塑了一个像,假想它是万能的上帝,然后开始对他顶礼膜拜。这是一个对自己不断催眠的过程,很久以后他自己也就相信了这个东西是万能的神,还对这个泥巴像怕得要死。这纯粹没事儿找事儿。”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了:“你还在记恨我说你要母仪天下?”
我被揭穿,恼羞成怒,自己撕了兔子肉吃。
老和尚也撕了一大块,分了兔子腿给觉明。
我惊讶:“我以为你是和尚。”
老和尚道:“我当然是啊。我还有朝廷发的金册呢。”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硬本子。我打开看,“皇帝奉天之宝”几个红字好生刺眼。我感叹:“还是国家认证的呢。”
老和尚得意。
萧暄已经把鸡扒了出来,敲去泥,露出里面白嫩嫩香喷喷的肉。老和尚献宝似地递上一个小包:“盐。”
我倒。我问:“您袈裟里还有什么?”
老和尚摸了摸说:“碗,创伤药,嗅盐瓶,药丸子,小刀,绳子……胡椒面要吗?”
“要。”我拿来撒一点在鸡腿上。
吃完了饭,萧暄对我说:“跟我来一下。”
我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
他对我说:“把鞋子脱了。”
我忙把脚缩回去。
萧暄说:“那好,我不管你脚上的水泡了。”
我只好又把脚伸了出来。
他帮我把鞋脱了,将我的脚放在他膝盖上。我疼地丝丝抽气,他叹了一声,动作放得更轻了。
我们走了大半天路,又是在林里穿梭。我这个养尊处优的身体可是经受了严峻考验。只是我没说,他怎么知道我的脚打起泡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溪水泛着一点残光。不远处的篝火边,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山林不静,归鸟正在枝间欢叫。天地间一派祥和。
我轻声问:“带着我,方便吗??”
萧暄继续抹着药,问:“什么方便不方便?”
“我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躲避过敌人追杀的日子,但是我也知道,人越多,目标越大,越是不安全。”
萧暄停了下来,盯着我说:“你多大一个人,目标能多大?”
我耸耸肩:“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萧暄继续给我上药,“很高兴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不过能怎么办?把你丢在山里喂老虎?”
“啊呀呀,不要把姐姐丢在山里喂老虎。”小觉明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童声童气道,“姐姐是好人,只有坏人才喂老虎。”说着挽住我的手,把那颗胖脑袋靠在我肩上。
我乐:“听到了吗,二哥?人家孩子都比你能辨忠奸。”
萧暄奸笑:“觉明,你师爷爷还没和你说,女人就是老虎吗?”
小和尚歪头想想:“我问师爷爷去。”
我看着他屁颠颠的背影,忽然问:“他不会是我真二哥的儿子吧?”
萧暄一头黑线,“谢昭华,你会算术吗?”
“怎么不会了?”我不悦。
“那我问你,你真二哥死了几年了?”
“十年了啊。”
“那孩子多大?”
“六岁啊。”
“那不就是了。”萧暄给了我一个三白眼。
我不服气:“我聪明得很呢。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萧暄斜睨我:“是吗?”
我忽然想到,说:“我以后不叫谢昭华了。”
萧暄笑:“那以后叫你什么?”
“小敏。”我摇头晃脑,“谢昭华已经跟着宋书生私奔了。投奔燕王麾下的是‘玉面圣手’小敏姑娘。”
这句话提醒了萧暄:“张秋阳的书你放哪里的。”
我说:“家里。带出来心里不塌实,再说我都能背下来了。”
萧暄道:“看,你能疗伤治病,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我眯着眼:“你这是夸我吗?”
萧暄但笑不语。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0章 夜袭
那一夜我们睡在山腰。虽然背风又是夏季,可是到了后半夜也冷的慌,偏偏简易帐篷都没有一个,我只有按着本能往火边挪啊挪。忽来一阵风,火苗往我身上飘,我又吓得赶紧往回滚。如此来回数趟,简直不能入睡。萧暄被我吵醒了,迷糊着问:“怎么了?”
我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萧暄说:“睡吧,明天还要走一整天路呢。”
我见他实在困。又想这一天他又是跳水救我,又是为食物奔走,还背着孩子走了半天路,想必是累坏了。便说:“我知道了,这就睡,你也睡吧。”
萧暄躺回去。我移了个适中的位子,也躺了下来。
开始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可是睡着又渐渐冷起来。我迷迷糊糊之中往暖和地地方挪了挪,终于挨不住疲倦,睡了过去。
似乎只是那么一闭眼,天就亮了。我吸着鼻子张开眼,忽然发现胸前横了一只胳膊。
我眨眨眼,转过脑袋,看到萧暄同志睡得正酣的一张脸。
呆住两秒,从他身下连滚带爬逃出来。
萧暄殿下揉揉眼睛,打着呵欠:“醒啦?”
我在地上找一根粗点的树枝,硬一点的石头也行,再不济就用腰带。
萧暄说:“得了得了。又没把你怎么。不压着你,就你那折腾劲,我们全都不用睡觉了。”
我气得哆嗦,“你这个猥琐男!”
小觉明问:“什么是猥琐男?”
老和尚翻译:“就是未经女孩子同意摸女孩子手的男人。”
“可是哥哥没有摸姐姐的手啊。”
“那更严重,他都抱了她一晚上了。照理,他们该马上成亲……”
我“噌”地拔出萧暄的剑,老和尚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吃早饭的时候,萧暄又收到了一封飞鸟传书,说:“我们不往东走了,直接往北。”
我问:“有什么区别?”
“往东是城镇集市和等待着我们的杀手,往北走是茂密的森林和等待着我们的野兽。”
我说:“听你的。”
低智商的野兽总比高智商的人类好对付。
萧暄面如沉水。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次出逃,百名壮士送他出关,甚至还搭上了好友性命,才换得他平安。这次北行,他担心会再次付出沉重代价。
往北走,渐渐上山。觉明照旧由萧暄背。让我惊讶的是老和尚,看着也一把年纪了,身手敏捷,密林里穿梭自如,我望尘莫及。再看萧暄,也是步伐矫健,如履平步。这练过功夫的人就是不同啊。
中午的时候,终于爬上山脊。我累得一身大汗,两只脚直打颤。
老和尚看着我,怪同情的:“歇一下吧。下午沿着这条山脊走,再露宿一晚,明天中午就可以出山了。很快就到仁善县。”
大和尚带着小和尚打坐调息,萧暄坐到我身边,鄙视我:“瞧,我就说了,多运动。”
我很狼狈:“如果不是带上我,你们早就走了大半路了。”
萧暄捏捏我的脸,给我打气:“别凄凄哀哀的,一点都不像你。来,唱只歌听听。”
“好。”我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萧暄忙不迭捂住我的嘴巴。小觉明已经听到,问师爷爷:“小尼姑为什么不高兴啊?”
老和尚说:“因为她不想出家。”
“为什么不想出家啊?”
我挣脱了萧暄,笑道:“因为人家小姑娘想嫁你呀!”
萧暄气得抓狂,老和尚笑眯眯,小觉明有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想嫁我?”
我继续诓他:“因为我们的小觉明将来会做大官,女孩子都会想嫁你。”
“可是师爷爷说和尚不可以娶亲的啊。”
我笑:“那你不做和尚就得了。”
萧暄几乎要掐死我。
我来了兴致,一路上教小觉明唱歌。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萧暄在前头冷笑。
我想萧暄这次明明是出逃还带上一个孩子,显然是这孩子有不能留在齐国的理由,那这个祖国显然不是这孩子的花园。
只好换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老和尚咳嗽。
也是,这孩子是孤儿啊。
再换:“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多少小秘密……”
前头两人齐声咳。
这都不行?只好再换:“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老和尚和萧暄两人喉咙都快咳破了。
我哈哈大笑,笑声在林子里回荡。
山脊没有灌木,树木也较稀疏,比先前要好走许多。我身上的汗被风一吹,猛一阵凉,打了一个喷嚏。
萧暄回头:“怎么了?”
我忙说:“没什么。走你的。”
他皱着眉看着我,然后挽住我的手。这只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可是却极其有技巧,我顿时感觉有一股力托着我的一边身子,脚下立刻轻松了许多。
我感激道:“二哥你真好。”
萧暄理所当然:“我当然好。”
就这样走走歇歇,傍晚时终于到达最高点。
老和尚十分激动,站在最高峰,像根避雷针,袈裟被风吹得涨鼓鼓的,如同一面张开的滑翔伞。
他感叹:“老衲有十把年未曾登上玉龙山的顶峰了。上次登顶,还是同虚源子那个老道,在这里品茶对垒论禅说道。”
我听了,笑道:“不说佛道不相融,光是在这大风顶上喝茶下棋,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若是有心,闹中亦可取静,随便找个茶馆不就行了?”
萧暄恨我恨得牙痒痒:“大师只当她说话放屁,不必介意。”
老和尚却笑:“小敏施主这番话颇有禅意,不愧是要母……”我脸色一沉,他改口,“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啊。”
我满意。私下抓过萧暄来问:“你到底欠了这老秃驴什么东西,怎么突然抱起他的大腿来了?”
萧暄嗤之以鼻:“我为人宽宏大量,且尊重老人!”
我冷笑。
老和尚在山头感叹了一番什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等等我一窍不通的东西。
俯视群山,我想起毛爷爷的语录,里面有一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是这番壮丽景色的写照。
老和尚感慨完了,道:“下山吧。在山腰上找个林子扎营,好好休息一晚。”
也不知道是我们中的谁人品爆发,居然给我们找到一个山洞。
老和尚似乎很有经验,看后说:“以前住过野兽,不过已经走了好久了。洞口林子密,升火外面看不到。”
得,还得再在野外将就一晚上。
这晚我学乖了,抱着小觉明睡。六岁的孩子没性别,他肉嘟嘟热呼呼的像个小暖炉,我们俩都睡得很香。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摇醒,萧暄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他悄声说:“你带着孩子先下山。”
天还是黑的,我半睡半醒,揉眼睛:“这么急?”
萧暄的确很急,一把拉起我,又要去拉觉明。
这时老和尚从洞外回来,一见萧暄,急道:“王爷,你还没走?”
我这下清醒了,知道情况有变。我说:“二哥带着觉明先走,我找地方躲一躲,老和尚去对付追兵。”
萧暄急道:“你说什么?”
老和尚点头:“如此甚好!”过来在觉明身上点了一下,孩子继续熟睡。
萧暄断然否决:“我不会把她丢下,要走一起走。”
我说:“带着我只有大家一起被抓的份!”
萧暄气:“躲?他们带了狗,你能往哪里躲?”
“就躲这儿。”我说,“洞深,又有野兽的气息,狗不会来。再说我有药。”
萧暄说:“不行!”
老和尚说:“很好!”
萧暄:“大师!”
和尚:“王爷请以大局为重!敏姑娘聪明机灵,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死秃驴,我要是真的因此牺牲了,你给我修祠堂天天念经超度?
萧暄痛苦得要死,眉毛纠结在一起,表情狰狞,嘴硬:“不能丢下你!”
我很理解。这局面好比悬崖,我们一起抱着一根藤,藤只能负担一个人。一个人要放手跳下去,另一个稍微有点良心都接受不了这个牺牲。可两人抱在一起只有死。
不不,咱们交情还没好到一起死。
萧暄忽然说:“不如让大师带着你走。”
我笑了起来:“那帮人马摆明了是来追你们三个的,即使我被抓住了,看在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我爹又是谢太傅的份上,也不会杀了我,顶多受点皮肉苦罢了。老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是不要再拖累他的好。”——我很久以后才想到,即使赵家人不杀我,濒临疯狂的谢昭珂小姐也会亲手解决我的。子啊……
老和尚侧耳听到什么,催促道:“动作快点!”
萧暄拖着我往外走,我不耐烦,甩开他的手:“私奔又不至于杀头,你们快快滚,别连累我!”
老和尚拉着萧暄就要走。萧暄两眼冒火,这时他抱着的小觉明忽然动了一下,他一愣,似乎才想起这孩子。
我笑,摇了摇腰上那个香囊:“先带孩子去安全地方,然后回来找我。”
萧暄直直盯着我,目光像两道探照灯一样照耀出我光辉高大的形象。
我冲他笑。他一咬牙,扬手将那把长剑丢给我。
老和尚叫:“王爷!”
萧暄道:“拿着这把‘结绿’好防身。”
我哭笑不得。王爷啊,你是要我用这剑来防身还是自尽啊?
萧暄命令道:“呆在这里别乱跑,我一定回来接你!”
老和尚终于风风火火地拉着萧暄走了。我躲进山洞里,一边把那些动物骨头尽量往外扔。洞越往里走越窄,我最后只得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被水冲过以后,身上常备的防身药自然没了,这几日拣的草药还没机会加工,现在也只得碰运气。
没过多久,就听到树林里的鸟儿呼啦啦被惊飞的声音,然后有狗叫声传了过来。果真如我所料,狗闻到了残留下来的猛兽的气息,只在洞口叫,并不敢进来。
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凌大人,这里有山洞!”
“大人,灰还是热的!”
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声中,一个冷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进去搜!”
几个士兵打着火把进了洞。我躲在最里面,身体又几乎嵌在岩石的阴影里。那几个壮年男子走到离我还远的地方就回头报告:“大人,后面进不去了。”
男人道:“他们带着女人和孩子,走不快。”
“大人,他们好像往东面去了。”
男人果断下令:“继续追!”
我松了一口气。
人声渐渐远去。我缩在冰冷的岩石夹缝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去。树林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要被吓一跳。
就这样呆了大概有大半个小时,我终于爬了出来。活动一下冻得咯吱做响的关节,把萧暄的嘱咐抛到脑后,借着稀薄的月色往树林里钻。
那一瞬间一股劲风夹着脆响向我后背袭来,我防备不及,只听唰地一声,背上猛地一阵火辣,然后被打趴在地。
剧痛让我眼前一花,剩余的理智让我没叫出声来。
摔倒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爬起来继续往林子里跑。
可是才跑出十多米远,又是一道劲风袭来。这次我留了心,往边上一闪,鞭子在我胳膊上扫过,打在旁边的树上。这么昏暗的光线里我都看到那树皮被打得飞溅一块。
这次是真的低估了!
赵家到底派了怎么一个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极品来追杀?
不及多想,下一鞭又紧接而至。我只可见不可躲,心里叫一声又要死了?情急之下拔出萧暄给的剑。鞭子打在剑上,只见白色火花渐射,巨大的力量将我往后震去。脚被地上的藤枝一绊,惊慌不及往后倒去。那根鞭尾擦着我的脸颊划过,我却跌倒顺着山势往下滚去。
陡峭的斜坡让我如同一根木头一样一溜烟往下滚,我头昏眼花,身上被灌木和石头摩擦得一片剧疼。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身体,就直直滚下去老远。我在慌乱之中拼命想抓住什么,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重悬空,手在最后关头紧拽住了一根蔓藤。
浑身细密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脚底的悬空才让我所有寒毛都倒立了起来。
悬崖?
不不不,我不需要武功秘籍,我不要掉悬崖!
我的脚在空中乱登,还好踩到一块突出的树根,勉强站住。
云遮住了月亮,黑暗之中,我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走近。有人来到崖边。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风中传来一声冷哼,如一把利剑割破了我的镇定,恐惧涌了上来,我浑身发抖。
那模糊的高大人影俯视着我,而后从容地抬起了手。那条银色的鞭子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亮得刺目,划着优美的弧线,向我飞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忽听“嗖”的一声,脸上感觉到一阵风,鞭子被什么东西打偏到一边去。
“小华!”
我张开眼,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云层薄处透露出一丝月光。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奔过来。
萧暄?
他身手矫捷,很快就来到跟前,不暇思索就要来拉我。银色鞭子破空而至又直又狠向他打去。我惊叫一声,萧暄身影一闪躲了开去。
山风将云吹散,夜空萧凉,两个男人对峙崖上。
“凌统领。”
“燕王殿下。”这一声称呼充满了挑衅与讥讽。
萧暄沉着声说:“放了她,她与这事无关。她若有个万一,谢家也不会罢休的。”
男子哼了一下:“我当然不在乎她的生死,我得到的命令,是捉你回去。”
萧暄往前迈了一步。我忽然想到,他的剑早给了我,又被我丢在林子里,他手上并没有武器。
对方似乎也想到这点,冷笑起来:“对了殿下,烟花三月感觉怎么样?”
萧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凌统领,我那一剑看来果真是偏了。”
我在风中摇摇欲坠,抓着蔓藤的手已经酸麻不堪,小腿肚也开始微微抽筋。我死死咬着牙,急速喘息,没有出声。
没有丝毫预兆的的,对方先出手了。银色鞭子如蛇一般向萧暄袭去,萧暄敏捷躲闪,鞭子总与他擦身而过,并没有伤到他。
“燕王殿下拜师周传鹤,学到的就是闪躲的本事?”
萧暄却依旧沉稳,只不住闪躲,步步后退,引得那人渐渐离我远了。
鞭子打得地上尘土飞溅,萧暄已经退到林子边,转瞬扯起一条长藤,同对方的鞭子纠缠在一起。那人见状,居然一个转身,向我袭来。
我紧闭上眼,那鞭子啪地刷在我手边,我紧攀着的蔓藤猛地一松,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往下坠。
我吓得大叫。好在下坠了一小段距离又停了下来。
萧暄见状急奔过来,鞭子如影随形,他不得不抽身退开。
“凌扬!”他怒吼。
对方冷笑:“救己还是救美,殿下快做决定吧。”
我已经掉过边缘,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听到山风呼啸,鞭声劈啪。我心急如焚,急促喘息,脚下落空,盲目地在崖壁上蹬着。尘土和沙砾滚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被呛得连连咳嗽。
“小华!”萧暄在叫我,“坚持住!”
我往下望了一眼,黑暗像张大口等着吞噬我。我冷汗潺潺,尖着嗓子叫道:“我尽量!”
手几乎麻木,一不留神,又往下滑了几厘米。我不敢动了,气都有点喘不上。从来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慢。
上面打斗更加激烈。我听到那个男子高声道:“你们都不许插手。”想必是他的属下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两个手臂已经渐渐乏力,一寸一寸往下滑。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二哥……”
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猛地往下坠落。
耳边风声呼呼,失重感却是只持续了一秒。手腕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
我张开眼。
萧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抓住那根蔓藤。
“二哥。”我看到对方人马围了过来。
萧暄冲我一笑:“丫头,信我吗?”
我回他一笑:“我信。”
利剑砍向蔓藤之前,他松开了手,将我抱住。我闭上眼紧抱住他,随他坠进黑暗之中。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1章 走向新世界
我们坠落……然后……着地!诶?
我惊奇地睁大眼,揉揉屁股爬起来。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头顶十几米处,那位凌先生在火把的光亮下黑着脸望着我们。
我冲他打招呼:“嗨——”
上面几个火把丢了下来,一下照亮我们俩,紧接着就有箭射了下来。
萧暄一把扯上我就跑。
我边跑边问:“怎么不是悬崖?”
萧暄唾弃我:“哪里有那么多悬崖!”
“不早说,浪费我那么多表情!”
萧暄骂:“有力气发牢骚,不如跑快点!”
上面的追兵也接着跳了下来。萧暄跑得更快。他手上使了劲,我身子轻了些,可以跟上他的步伐。我们一直跑过草坪,又钻入树林里。对方紧紧跟上,利箭擦着我的耳朵射进树干里。
萧暄忽然拉着我转了一个方向,往林子西侧跑。
跑了一段距离,灌木增多,脚下不便,速度慢了下来。
我磕磕绊绊,焦急地叫:“二哥!”
“别担心!”萧暄手一伸,将我搂着,几乎是抱着我前进。
他像是知道地上有什么,不走直线,而是走Z字形。我本来就给他增添了负担,这时紧闭上嘴,搂紧他,老老实实由他抱着。
我们大概又走出五十多米,后面忽然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人踩中了陷阱。
“凌大人,他们有埋伏!”
然后听到凌先生怒骂:“蠢货!是猎人捕兽的陷阱!都小心点!”
萧暄却是放轻了脚步,速度更快了。
萧暄抱紧我,几个跳跃,又跨过两道沟壑。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了。
可是萧暄还是没有放下我,一直朝山下跑。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担心道:“可以放下我了。我跑得动。”
“别闹!”他轻喝一声,手紧了紧。
我搂着他脖子,脸蹭到他,感觉到他脸颊一片湿润的汗。
“二哥。”我说,“放我下来吧。你体内有毒,不能过度劳累!”
萧暄置若罔闻,带着我在林子里穿梭。月亮露了半边脸,我看到林子逐渐稀疏。萧暄脚步轻,一路奔来,都没有惊起鸟儿。
他的脸很凉,对比之下显得我的脸更烫。我越来越不安:“二哥,放我下来吧。你身体……”
忽然从树上落下两个人影。我神经本就崩得极紧,给吓得高声惊叫。
萧暄连忙安慰我:“没事,是自己人!”
那两个人抱拳行礼:“王爷。”
萧暄道:“后面。”
“是!”两人迎敌而去。
萧暄对我说:“是我的亲卫。”
我从他怀里下来,问:“他们那么多人,我们只有两个人,行吗?”
话音刚落,又有三个人影窜来,“王爷!”
萧暄问:“都到了?”
“白虹留守接应,其他都来了。”
萧暄问我:“剑呢?”
我说:“被打落在山洞附近了。”
萧暄吩咐属下:“尽量把剑找回来。他们人多,小心对付。”
三人齐声应下,两人离开,剩下一个护送我们。
萧暄拉着我继续走。可是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力气泄尽,两眼发黑,两腿发软,走着走着就往前倒去。萧暄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背你吧。”
他的属下立刻说:“王爷你也劳累了,还是让属下来吧。”
萧暄置若罔闻,蹲下来背起我。
我有气无力地说:“该安全了吧?”
萧暄柔声道:“安全了。你放心吧。”
我闭上眼睛,嘟囔道:“我……只是……有点失血。我睡一下……”然后我就趴在萧暄背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无梦,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在船一样的东西里,温柔地起伏波荡,十分舒服。然后迷迷糊糊地听到一点声音。
“……怎么样……”
“……疲惫……失血……没有大妨碍,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睡着睡着又觉得很热,燥热让我半醒了片刻,只感觉到有人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温柔细心地覆在我的额头上。
我哼了一声:“妈……”
然后又睡着了。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两天整。我是被饿醒的。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感觉到房间在轻轻晃动,耳边听到马蹄得答声和肚子里肠子和胃蠕动的声音,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还有点恍惚。我好像是在一架马车里。
我的伤都处理好了,包扎得很仔细。甚至,我的身子都被擦过,头发都洗过,丝毫没有发烧出汗后的粘腻。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撩开车帘。一片绿色跃入眼帘。
地平线在天与山的尽头无限起伏延展。蔚蓝的天空中,云朵如同堆雪,从高山而来的气流将它们吹拉出长长的尾线,像是在玻璃上拽出一带痕迹。
“姐姐醒啦!”小觉明软软糯糯的童声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穿了一件普通衣服,正被大人抱骑在马上,冲着我挥着手。
我笑起来:“小觉明乖不乖啊?”
小觉明急忙说:“我很乖。姐姐睡觉的时候都出声。”然后把食指放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笑着转向抱着他的人:“宋先生,见到你真好。”
宋子敬穿着素雅的淡蓝色便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腰身修挺,目光温润,对我微笑。
“姑娘醒了?”很久不见的孙先生也控马过来。
宋子敬对我说:“是孙先生给你看的伤。”
我忙道谢。
孙先生和善道:“姑娘放心,回头配一副活血生肌的药擦擦,不用担心会留下疤痕了!”
想不到这大叔还这知情趣,想必是家中师母调教有方。
我左看右瞧,没有见到萧暄的影子。
孙先生看出来,说:“王爷有急事先走一步,吩咐我们好生照顾你。姑娘不用心急,我们下午就可出关。一旦出了关,就是燕王的天下了。”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云香。她显然也给吓坏了,拉着我的袖子掉了好多眼泪。如此真情流露,弄得我的眼睛也湿了。我自到这个世界来,和她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没有她,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说是主仆,其实已把她当姐妹。如今经历生死磨难,感情又比以往更深厚了一步。
我问她:“我落水之后,你们怎么样了?”
云香一想起脸色都发白:“小姐你落水后,宋先生紧接着也跳进了水里。那时我们已经快到岸,我还看到了二少爷,啊不,是燕王殿下在岸上,他也跳进水里救你。对岸还在射箭,庆大爷便扯了我跳进水里逃生。他水性好,我也会些水,而且水流也不急了,我们俩就游到了岸边。对岸的人只好作罢。宋先生游去好远都没有找到你,又回来找我。我们正担心,就收到了王爷的信,说他救了你,这才放下心来。”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那我们还得好生谢谢宋先生。”
云香娇羞道:“想不到宋先生学问好,身手也这么好。”
我一听,乐了,逗她:“哟!腊月里的萝卜,动了心啦?”
云香一张脸涨得通红,借口给我端补品跑掉了。
下午日头偏西时,我们到达了定山关。的
巍峨的南天山到此告一个段落,关外还有绵延树十里的北天山,以及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定山关就设在山脚,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但是关内地势复杂,既有广袤平地可开战,又有险峻山林可伏兵,倒是一块好地。
我忽然想到一点,问宋子敬:“先生,这里关外其实也算东齐领土,为什么在这里设一个关卡。”
宋子敬解释道:“二十年前东齐领土只到此关卡为止。当年西遥城一役,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山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们齐国。”
他在地上画给我看。原来萧暄的这块领土,就像是用勺子挖冰淇淋似的在辽国土地上挖了那么一大块。虽然面积大,但是有三面都被辽国包围着。宋子敬指道,这边是叔庆王,这边南岭王,那个是卫都王。萧暄倒像是生活在敌国大家庭的怀抱里。
我说:“这关卡保留着,一是防敌人,二是防藩王吧。”
孙先生摸着胡子点头:“正如姑娘所说。不过,此地郡守是燕王岳丈,也算是燕王的势力范围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此地台州,正是萧暄早亡的那位太太的娘家。
我们从城里过。台州城乃边关重地,十分繁华。路上可见不少商贾或是身配大刀的须髯客。还有不少高眉深目像是小亚细亚人种的艺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娇媚多姿。他们衣服样式独特,色彩鲜艳,站在路边吸引了许多游人驻足。
车离开了闹市,出了城门,走上山路。半个小时后,一座古朴的堡垒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堡垒依山傍势,高大雄伟。车缓缓驶近,我看到了城墙上那些战火和岁月留下来的痕迹。青藤爬满了一脚墙壁,细嫩的枝叶在夏日凉爽的风里轻轻摇曳,城墙上士兵手里的兵刃折射出来的刺眼光芒与这一片宁静的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忽从城楼上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孙先生,别来无恙!”
云香拉了我一把,我便依礼放下了帘子。
听外面孙先生回道:“郑少将也别来无恙啊!”
那少年人道:“昨日才见了姐夫,说先生稍后就到,我一大早就等在这里,现在才把先生给等来。先生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定要小住一晚才能走。家父近日又得了一副珍珑棋局,等着先生来破呢。”
这年轻人像是萧暄的小舅子。
孙先生笑道:“多谢少将和郑大人。只是孙某这次又得辜负你一片心意了。孙某有要务在身,不能停留。少将放心,他日孙某一定补回来。”
那年轻人再度开口,声音已经近在车外了:“孙先生总是来去匆匆的。姐夫也是,不让先生休息一下。”
孙先生道:“王爷自己也辛苦劳累,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偷懒?”
“劳累?”年轻人笑道,“真是劳累吗?”话题一转,“说起来,这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居然要先生亲自护送。”
我正一惊,一只手就哗地一下掀开了车帘,探进一张年轻的面孔。
小郑同学二十左右,浓眉大眼,五官英俊,英姿勃发,挺醒目的。就是表情不大友善,斜着眼睛歪着嘴,像是轻度中风。
我礼貌地冲他笑笑。他眉毛拧得更紧了。
“看着很一般嘛,姐夫什么眼光?”
我额上冒起了青筋。
孙先生急忙咳嗽以表示此行为不妥:“少将,这位是敏姑娘,王爷请来的女大夫。”
“大夫?”小郑不以为然,“有孙先生在,还需要什么其他大夫?姐夫也真是的,欲盖弥彰。”
孙先生急忙道:“哎呀呀,少将此言差矣……”
“这位小哥说得正是!”我朗声打断了孙先生的话。
小郑惊讶地看过来。
我对他笑:“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妾身的确与燕王殿下暗通款曲已久了。”
“啥?”小郑打死都没想到我会这么粗鲁直接,被吓到了,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孙先生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我的真面目,更是惊骇。
我笑得更欢了:“妾身实在是幸运,姐妹那么多人,个个貌美如花,燕王殿下偏偏看中了我,对我痴狂迷恋不可自拔。大概是我身上那种含蓄清雅宛若嫡仙的气质、隐忍而又高雅的品德和闪烁着璀璨光芒的无人能及的智慧再加上淡淡惹人情不自禁疼爱怜惜的哀愁吸引了他吧……”好长一句话。
小郑脸色发青,估计胃已经承受不了了,还嘴硬:“胡说,姐夫才不会……”
“怎么不会?我同他在一起已经好多年了。我对他举案齐眉,他对我如痴如狂。我们俩天天都恩恩爱爱把家还。”
“不可能!”
我把小觉明往前一推:“怎么不可能?你看儿子都这么大了。小明啊,快叫哥哥。”
小觉明乖巧地叫:“哥哥好。”
“不对!”云香忽叫。
这丫头要拆我的台?
结果云香慎重其事道:“辈分错了!”
小郑少将终于吐血身亡。
孙先生见状,急忙叫车夫快点赶车走。
我们过了关,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嚎叫:“苍天啊——”
叫声在山谷里回荡许久。
车轮转动着,通过一段长而幽暗的通道,走出了南天山,渐渐驶向对面的光明。
我撩开车帘期待地望过去。
山的另一头,是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绿浪连天,苍鹰展翅翱翔。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广阔与苍茫。
大漠,我终于到了。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2章 故人安息之地
小郑,郑文浩同学,身材高大健硕,目测一米八逼近一米九,大概是从小在北地长大,奶酪全羊宴之类高蛋白质食品吃得多的缘故。小伙子剑眉虎目,颇像传统连环画里的英雄男儿,或是革命宣传画里的抗战英雄。随身的武器是一把大到估计只余装饰作用的刀,他自称今年有二十,据我目测,顶多十七、八。男人夸大岁数就和女人减少岁数一样,都是因为安慰自己又麻痹异性。只是放在小郑同学身上,似乎要更复杂一些。
这个家伙如今正如同一块强力胶一样粘在萧暄身上,喋喋不休道:“姐夫你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厨子又学了几道京都里的新菜你尝尝味道正宗不西北边来了一群野狼听说狼王是头白毛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过几天有空吗一起去打猎吧现在羊该肥了……”
我悄悄问孙先生:“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孙先生说:“我们出关第二天他就到了。”
“这家伙一向如此?”
“郑少将很崇敬王爷的。”
我心算,萧暄来到西遥城才十四岁多,一年后娶老婆,充顶十六岁。那年的小郑大概还是个挂着清鼻涕的小屁孩,淳朴未凿,萧暄这种会耍小名堂的人赢得他喜爱和崇拜是易如反掌的事。
个人崇拜其实是好事,毛爷爷就说过,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它。
这时小郑想起我的事,问萧暄:“姐夫,你什么时候续的弦,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萧暄二丈摸不到头脑:“续弦?”
我想溜,小郑已抢先指住我,说:“她不就是吗?”
萧暄把脑袋转向我,嘴角抽搐,咬牙切齿道:“谢——”
我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他急改:“——敏!你搞什么鬼?”
我哈哈笑:“小谎怡情,活跃气氛,增进感情。”
可小郑显然不同意,他大叫:“你骗我!你这个女人……”
我抢白:“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被骗了,不知道反省,反而来责备对方。亏你还是郑老将军的儿子!”
单纯直率的小郑居然真的收了声,开始反省自己的过错。
萧暄拉过我,小声问:“你都胡说了什么?”
因为有他的属下在场,为他的公众形象考虑,我不能随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或是胳膊,只好拍着自己的手,说:“不过是说觉明是你我俩的儿子。”
萧暄不怒,反而皱起眉思考了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
“啊?”
“你这样说也挺好的!”
“好你个头!”我破口,“我看上去像是能生出觉明那么大儿子的女人吗?”
萧暄一本正经道:“小郑不是就没怀疑?”
我道:“那是因为他二百五!”
小郑在旁反驳:“喂喂!”
我吼他:“继续反省!”
小郑又埋头思考。
我拽着萧暄走远几步,问:“你这什么意思?”
萧暄邪恶地笑,露出他的高露洁牙齿:“就让别人以为觉明是我私生子好了,省得我想法子给他捏身份。”
我说:“你认五千万个私生子都没问题,可为什么我要做那个娘呢?”
“你可是头一个认的啊!”
“我只是为了欺负小郑。”
小郑:“喂喂!”
萧暄丢他一句:“大人说话别插嘴。”小郑委屈地缩在一边。
我指着萧暄的鼻子:“别说你鳏居这么多年没个红颜知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糟蹋我的清白。”
萧暄笑:“若我真没有呢?”
我握拳托腮咬牙做震惊状:“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咳!咳!”一旁的孙先生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打断。他说:“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外面坊间的传言,我们先不辩白就是。”
我不罢休:“那我的名节怎么办?”
孙先生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我眼放凶光。
孙先生笑着摸胡子:“姑娘路上教过老夫一句:让事实说话。”
萧暄哈哈笑起来。我狠狠剜他一眼:“我要为此嫁不出去,一定变成背后灵搅得你这辈子都寝食不安。”
萧暄摸着肚子顾左右而言他:“饿了。有吃的吗?”
我叫:“喂喂!”
小郑说:“我要吃四喜丸子。”
我冷笑:“你长得就像四喜丸子。”
“别拿小孩子撒气。”萧暄拍拍小郑的肩膀,“我们去吃饭。”
他们去吃饭,我当然不能跟去。虽然我生长在女权高涨的现代社会,可是入乡随俗,老实遵循男尊女卑的所谓传统,同男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喝他们的花酒,我回我的院子。
萧暄在西遥城有所别院名叫百川府。起这名字,类似我高中学校里那片半个篮球场大的水池子起名叫东海一样,都是抱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愿望。大草原上只有一条甘澜河,我们学校每隔几年才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
百川府专门用来安置燕王的客人。我和老和尚就住在里面。芳邻就是小郑,郑文浩同学。
我住进百川院后后,同萧暄见面次数很少,他每次都一脸风霜疲惫,我看着怪心疼的。他派了几个下人过来,一个叫依兰的小姑娘,轮廓较深,眼睛是浅褐色,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少数民族。像她这样的异族人或是混血儿在西遥城乃至整个齐过边境地带都非常多。依兰说一口流利汉话,自己本族语言反倒生疏。
西遥城的夏夜有点凉,我坐在院子里吃着地道的水晶葡萄,云香在一旁陪着小觉明玩。我打了一个呵欠,说:“觉明啊,你明天就别穿袈裟了,以后开始留头发。”
云香不放心:“小姐,燕王同意吗?”
我道:“我以后就是觉明的娘了,自己儿子当然自己说了算。我以后就是要他COSPLAY,都轮不到燕王说话。”
小觉明很高兴:“姐姐,那我可以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吗?”
“当然可以。”我捏捏他的脸蛋。
小觉明欢喜地拍手:“那我可以找品兰玩吗?”
我问:“品兰是谁?”
云香说:“是孙先生的外甥女。”
我捧着觉明的脸仔细瞧:“看不出来居然是个风流种子。”
第二天,碰上萧暄阅兵。一大早起来我就听到阵阵雷声,一望外面晴空万里,不由纳闷,后来才知道那是士兵们的脚步声。
我带着小觉明去城墙上观看。俯瞰下去,只见城外乌胄银甲,长枪林立,战马骠俊。士兵动作整齐划一,精神抖擞,口号响亮。
萧暄一身乌甲,肩披厚重红袍,头戴王冠,这么远望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是庄严肃穆的。他的身后有十二个黑衣骑士,骑着黑马,紧跟在他后方。因为服装统一风格一致,非常显眼。
孙先生解释给我听:“那就是十二铁骑,是王爷亲手训练出来的死士。”
“死士?”我一愣,“就是叫他去送死亦不眨眼的人?”
孙先生说是。
我不解:“他有那么多手下,怎么还会在树林子里被人赶着到处跑?”
孙先生说:“王爷是担心那边的人察觉,特意把亲卫都留了下来。”
这么冒险,他是考验对方的智慧还是考验自己的运气?
我看那十二个人,黑甲遮面,难见真容,在马上身姿矫健,估计也是身怀绝技之辈。如此优秀人才,亦为萧暄所用。萧暄到底不是那个只知道插科打诨的“谢昭瑛”。
萧暄策马经过阵前,千军将士齐声高呼:“燕王威武——”声音响彻云霄,我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震动。
而荣誉与欢呼声中的萧暄,依旧从容稳重,马上腰身挺拔,英姿勃发。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何为皇室风度。只是觉得那身影有点陌生。
小觉明忽然拉拉我的袖子,指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说:“那是那天那个很凶的哥哥。”
我仔细一看,正是一身黄金甲的小郑。郑公子金甲红袍汗血马,关公大刀红樱绡,往那一站,简直可以印成燕王军招募海报——或是征婚广告。
我忙问孙先生:“小郑怎么也在队伍里,他不是台州太守的儿子吗?”
孙先生说:“郑家,燕王,其实就是一家。”
“这么说来,台州的兵,燕王也可以用?”
孙先生没答,只是露出一副别有意味的笑。这个老狐狸。
当今圣上当年真是一片苦心啊。
我一直没有见到宋子敬,听说他有事外出了。接下来几天,我都在默写和整理医书,顺便找人做了一个踏板车给小觉明玩。孩子蹬着车去约会女孩子。品兰小妹妹今年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她同觉明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年画娃娃。
我把品兰抱在膝上:“品兰乖乖,你喜欢我们家觉明吗?”
品兰说:“喜欢啊。”
“那你想以后天天都见到他吗?”
品兰又说:“想啊。”
我笑:“那你以后给他做媳妇好不好?”
女孩子懂事早,明白我的意思,一下脸红了,说:“我不知道。”
我逗她:“你不知道,那我去问你舅舅好了。你舅舅一定答应的。”
小觉明这时急切地拉住品兰的手:“品兰你就答应吧。我们可以在一起天天玩了。”
我问觉明:“你想不想讨品兰做媳妇啊?”
小觉明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娶如兰美眷。”
我很感动:“虽然你离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不过这个口号真的很响亮。不过说话要算话,变心的臭男人下辈子要做娶侧妃做老婆的。”
小觉明忽然叫:“燕王爷!”
我忙否定:“不不,他的人品还没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
连品兰都叫了一声:“燕王爷。”手往我身后指。
我回头,看到萧暄正一脸疑惑地站在院子门口。
“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我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怎么会?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渴不渴?是不是闷得慌?你要是闷得慌……”
“跟我走吧?”
“诶?”我愕然。
萧暄丢给我一个白眼:“我带你去上坟。”
我恍然大悟。是的,谢昭瑛。
萧暄带着我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浩瀚草原,处处是路,我们没带随从,却是一路无话。大家心情都沉重。
青山依依,绿水长流,谢昭瑛长眠的之处,是在台州和西遥城之间一块有山有水的地方。东可望到南天山,西可俯视大草原。那里有一片白桦林,河边绿草如茵,有白色小鸟在林间跳跃,给这片静谧带来一点生机盎然的喧嚣。
这地方这么美,让我对谢昭瑛的英年早逝有了一点点的宽慰。
谢昭瑛的冢,并没有名字,恍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植被,开着洁白的小花。
“是这里?”我问。
萧暄默默点了点头。
我朝着土丘跪了下来。
没有钱纸,没有香烛,只有薄酒一杯。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为我真正的二哥斟满。
“二哥,我是小华,我来看你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吧。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谢家,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你的。”
酒倒进土里,留下一阵芳香,随即被风吹散。
萧暄对着坟说:“老二,你好好休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又看我一眼,说:“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们离开了谢昭瑛的坟,没有直接回家。我们牵着马慢慢地在树林里走。
我问萧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暄说:“你都看到了。”
我问:“会打仗吗?”
萧暄说:“如果能避免得了,谁都不愿意流血。”
我说:“一个伟人曾经说过: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你的脑子里总有一点奇怪的想法。”
我说:“你是有野心的男人。”
“男人都有野心。”
“也有的男人选择守着家庭。”
“那是他们退而求其次。”
我笑:“你倒精辟。你想过万一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吗?”
萧暄踢了踢地上的草,说:“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去想退路,才会奋勇前进。”
我看着他凝重的侧面,不禁轻唤了一声:“二哥……”
萧暄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想知道现在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吗?”
我忙问:“怎么样了?”
“之前接到的消息,都还好。只是四小姐突然发了天花,关在家里养病。”
我由衷赞叹:“妙啊!四小姐可要小心别毁容了,这下二皇子可就不要她了。”
萧暄弯起嘴角:“二皇子殿下早就不要她了。”
我惊讶:“怎么说?”
“殿下独恋谢家三小姐,人尽皆知。就因为他在大街上公然找礼部尚书公子的麻烦。”
“为什么呀?”
“因为张公子一天一封情书向谢三小姐表白他火热的感情。”
我啼笑皆非:“这倒是皆大欢喜。”
萧暄看看我:“你放心了?”
我老实说:“虽然出逃是为了自由,可是真的担心家人被连累,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也要保全他们。”
萧暄嗤之以鼻:“你的名节早就没了……”
我冷笑:“你这么口无遮拦,似乎是不打算让我帮你解烟花三月了。”
萧暄脑子一转,立刻陪笑:“小华乖。”
我给他一个白眼:“我才不乖。我问你,这么好几天没见宋先生。”
萧暄眯起眼睛:“原来是挂念子敬了,何不直接说?他有事回家一趟。”
“他家在哪里?”
萧暄笑:“九澜山天阶谷。”
“什么人家住那里?”
“东原宋家。”
我问:“那宋子敬到底是谁?”
“鸣玉公子。”
我望着萧暄,萧暄也望着我。
我说:“没听过。”
萧暄摸摸我的头:“江湖上的事,没听过是正常的。”
“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很好奇。
萧暄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说子敬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
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萧暄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没事,你继续说。”
“哦。说是他出生时嘴里含了一块玉。那玉遇风则鸣,悦耳动听,又能解百毒,是块宝玉。”
我插口:“那他怎么不叫宋宝玉?”
萧暄斜睨我:“我后来私下问过子敬。他说那是传说,玉是真的有,是他们家祖传的。他是独孙,宋老太爷在他出生的时候把玉给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我还以为他是贫寒出身。”
“他也算是。他两岁时,宋家一夕败落,满门遇害,他父亲带着他躲避追杀隐落江湖,过着飘零的日子。直到他十四岁时,他外公靖昌公找到他,暗中助他重振家业。”
“那,你也是助他之人?”
萧暄淡淡一笑:“既是至交,亦是各取所需。”
“那他进谢府,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没错。他一直在京城帮我收集情报。”
我一叹:“每个人身后都有几个说不得的故事。”
“的确。”萧暄亦叹。
我问:“寻找张秋阳的弟子的事怎么样了?”
“派出的人屡次遭赵党人的阻止为难,我又不敢大肆声张。赵党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我担心他们会对张先生的弟子下毒手。”
我点头:“烟花三月虽然潜伏期长,可毒毕竟是毒,早点解的好。你平时注意点别运动劳累过度,一旦发作,什么千秋功业,什么长远抱负,全部化成泡影。”
萧暄应着。我们走出小树林,我眼前一开阔。原来我们正身处较高处,可以俯视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我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原上清新的空气。
萧暄说:“这几天你大概也闷坏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我说:“这也好。我也休息够了,想找些正事做。”
萧暄说:“其实读书绣花也是正事。”
我说:“其实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才是男儿本职。”
萧暄望天:“啊,我想起来了。”
我笑眯眯:“想起来了?”
“是是。附近牧民也许需要一个大夫。”
我点头:“你果真知情识趣,是个妙人。”
萧暄带着着我去周围熟悉环境。草原不是城市,一马平川,景色相似,很容易迷路。萧暄送我一个做工精良的指北针和一幅迷你羊皮地图,然后教我怎么使用。
指北针我当然会用,我看不懂的,是那幅抽象得像是毕加索后期作品的地图。经管我在萧暄的引导下努力想象,却还是没办法将上面一根根蚯蚓一样的线条构想成山脉。
萧暄不耐烦:“你就不能用脑子想问题吗?”
我反驳:“这么不精确的地形,这么不标准的绘法,这么含混的描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构思。我都能懂,那我早就一统江湖,万寿无疆了!”
萧暄骂:“东南西北你总分得清吧!你给我站在这里,图这样拿着。看,东南面是南天山,过去是台州,东面这一大片都是草原。西北边是西遥城,再北面是辽国,你没事少往那边走。中间地带都是草原,有一些游牧的部落。这一带不大安全,你也不要去。”
“说起来就只能在南边活动。”
“南边也不安全,赵党有探子潜进来。你一个女孩子,还不是拎小鸡一样拎回去。”
“你们就不知道去抓探子吗?”
萧暄问:“你见过哪家除尽了耗子蟑螂的。”
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岂不是很没趣?”
萧暄骂我:“你是来避难的还是来玩的?”
我摸摸脑袋。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3章 风云悄起的夏末
萧暄一番添油加醋的连哄带吓,简直将西遥城以南描述成了地雷区,以北则有食人部落出没。整个地区犹如硝烟弥漫的中东地区,稍不留神就会遇上恐怖份子袭击。我还不以为意,结果不到三天,一件事证实了萧暄并不是在打诳语。
听云香说,是有奸细潜伏进燕军营里,要给粮食下毒。幸而被及时抓住,没有酿成恶果。
云香说书的水平在我没留意间竟然像战时物价一样直直往上升去:“听说那时正是日出前一刻,驻守的士兵正是最累的时候。大地墨汁一样黑,火把的光都要被这黑暗吞没。只见一个黑影摇身窜过墙角,竟然无人发觉。那奸细得了优势,脚下不停飞一般往粮仓奔去,瞬间跃上房顶,掀开瓦,举手就要将手里的毒粉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一支雪翎嗖地一声破空而来,正中心窝,将那贼人射下房顶。士兵惊醒,只见燕王殿下步履沉稳,淡定从容地走了过来,手里一只射雕大弓……”
“停!”我叫。
众人疑惑地望向我。
我说:“连鸡都还在睡觉的时候,萧暄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云香抓抓头发,猜测:“也许王爷是去巡视的?”
“巡视?”我恶劣地笑,“没准是去扮周扒皮的!”
小觉明勤学好问:“周扒皮是什么?”
我同小朋友们说故事:“从前有个坏地主,老是虐待长工,要他们每天公鸡一叫就得起来干活。而他为了让长工多干点活,每天都跑到鸡笼里学公鸡叫。”
觉明摸了摸他头发尚短的脑袋,说:“难道王爷是去学鸡叫好让士兵早起锻炼吗?”
我捧腹大笑:“有可能!极有可能!”
聪慧机灵的品兰小姑娘却提出置疑:“他是王爷,他说什么,士兵就得做什么。他才不用那么委婉地叫人干活呢!”
我几乎笑倒在地上:“小妹妹年纪小见识少。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一面,很多人都有一点不可共语的嗜好……”
“那你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啊?”
“月黑风高,夜奔不归,想象空间如同这草原一样广袤无垠。”
“更具体点?”
“蹲墙角划圈圈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我忽觉不对,扭过头去。只见英俊伟大的燕王殿下萧暄同志正玉树临风地斜靠在院门上冲着我邪魅地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下雨似地落下来。
“二哥,”我强笑,“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啊?”
萧暄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指教不敢,只是请妹妹随哥哥走一躺。”
一个人无缘无故同你攀亲结好,大多非奸即盗。我背后凉风嗖嗖,道:“我要出恭。”
萧暄拉起我:“先憋一憋。”
萧暄带我去了兵营。
我来西遥城快一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进燕军兵营。只因军营二字,几乎等同于“女人与敌人不得入内”这条标语。我迎合形势遵守妇道,女人远兵器,亦从不去打探政事。
早就听说萧暄治军严格,战时军队里绝对不准女人进入。现在只是暗中备战期间,我入军营尚算合理。这一路走来,我虽然没见过其他兵营,但是私觉得,萧暄治的军,到底不同。
地整路宽、营房整齐不说,就连炊事营里砍来做柴火的木头都长短一致,码放得整整齐齐。萧暄带我一路过来,并不避人耳目,可是来往士兵各司其职,没有一个斜眼看我一下。
这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鼻子猛地撞上萧暄的后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萧暄眼明手快抓住我,数落道:“眼睛长在前面都不看路!”
我反口道:“难道还有眼睛长在后面的吗?”
旁边一个军士没忍住,扑地笑了出来。萧暄两只眼睛就像两道激光一样射过去,那个小伙子一个激灵,吓白了脸。
我拉拉萧暄的袖子:“何必呢?自己不闹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了笑话。”
萧暄的眉毛竖了起来:“是我闹的笑话吗?”
孙医生及时地从一个麻白色的大帐篷里钻出来,阻止了这场破坏萧暄政治领导人形象的争执。
“王爷,敏姑娘!你们可来了!”孙医生很激动。
我看孙先生穿着素洁的白衣,带着白手套,那都是我给他弄的工作装。不由问:“孙先生,谁病了?”
孙先生道:“进来说。”
我正要过去,萧暄一把拉住我:“里面有病人,就在外面说好了。”
我啼笑皆非:“我是医生,不见病人那怎么治病?一张嘴巴能说得清楚吗?”
“那病是要过身的。”
“医生不就是天天和病打交道吗?”
干脆地甩开萧暄的手,不去理他,同孙先生钻进了帐篷里。萧暄无奈,也只好跟了进来。
大帐篷估计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隔了几间,每间里躺着七、八个士兵。个个脸色通红,大汗淋漓,有的昏睡,有的捂着肚子在浅浅呻吟。几个大夫在席间忙碌地照料着他们。
“这是……”我惊愕,“不是说投毒一事并没有得逞吗?”
萧暄说:“粮仓的潜入者是抓住了,其他地方却有疏忽。这些士兵都是早上喝了水才发的病。”
我过去给一个士兵把脉,边问:“还有陆续发作的吗?”
孙先生说:“目前没有了。最初有人发病时还没未到早饭时间,发现的及时,水和饭菜全都倒了。现在有几个大夫在彻查根源。”
我仔细检查一番,想了想,同孙先生说:“病人舌苔呈桔红色,不知道先生注意到了没有。”
孙先生点头:“一早注意到了。这让我想到了秦国一种花,叫夕颜。此花颜色桔红,生长在地热之处,毒火甚烈,中毒者舌苔呈桔红色,腹痛痉挛,高烧脱力而死。”
“先生说得对。”我又说,“只是夕颜毒性非常烈,一旦中毒立即发作,极其痛苦。我看这些士兵虽然病发,但是程度并不是很严重。按照我的推测,投毒人一定是添加了其他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想让毒迟缓一些发作。只是剂量没有控制好,让毒提前发作了。”
孙先生说:“能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少说都有十几种。我同其他大夫试了许多,都没有凑全,所以请敏姑娘一起来帮忙。”
孙先生将我引见给几位大夫,彼此简单招呼后,开始研究病情。萧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同下属交谈而去。
老大夫们头发胡子都白完了,还坚持在军营里发挥余热为社会和谐做贡献。遇到科研问题,各执己见,吵得满脸通红胡子爆炸。
我一个小姑娘,只得无奈旁观。忽然看到一个小兵端着一个痰盂往外走,急忙叫住他:“里面是排泄物?”
“是。”小兵说,“脏得很,我这就去倒了。”
“等等。”我走过去,身子俯了下去。
“敏姑娘!”孙先生夸张大叫。萧暄不知道怎么一闪而至,伸手就一把抓住我。
我已经抬起头来,冲他一笑:“我只是闻闻。”
萧暄一脸酱色,训斥:“闻这做什么?”
我很严肃正经地说:“有一股青松子的味道。”
萧暄把我狠狠拽了过来:“亏你做得出来。”
孙先生被吓得不轻,抖着花白胡子感叹道:“敏姑娘,你可真是……真是……”
我竖起耳朵等他一通赞美,结果他竟然找不到词了,只好说:“真想不到是青松子啊。”
我遗憾干笑:“青松子产在北地,十分稀有,辽国不是就有千金买青松的故事?”
有个老大夫在旁点头:“辽国贵族历来用青松子制香,以来驱虫。”
我挠挠耳朵:“好像矛头都指向北边呢。”
孙先生看向萧暄:“王爷,你怎么看?”
“北边三王倒了也有一年了,若说时机,是该到了。不过那人,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吗?”萧暄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笑,“或是,这本就是一个信号。”
“挑衅?”我猜测,“故意没把青松子的分量下够。为的就是警告你,他们要打败燕军,易如反掌?”
萧暄脸上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我吐着舌头缩了缩脖子。
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政权受到置疑,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
萧暄转身要走,叫上我:“跟我回去吧。”
我摇头:“我留下来帮孙先生一把。”
萧暄皱着眉头:“这里环境……”
我抢白:“我不能光吃饭不做事。”
萧暄皮笑肉不笑:“我都被你感动了。”
孙先生出面道:“王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敏姑娘的。”说得我好像才是病人。
萧暄这才勉强同意,叮咛我几句,终于离去了。
其实留在这里要做的事也不多。脏活累活都有其他小兵做了,我和孙医生开了药方,给病人扎针止痛,并不劳累。
一屋子人,只有我是一个女的。大夫还好,士兵们可不是文雅君子。本来接近沸点的怒火被病痛一加温,猛地爆炸。稍微好点肚子不痛的,破口大骂辽狗和赵党,把人家上下十八代女性亲属都问候了一个遍。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骂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正骂得性起的大汉一愣。我照料他们多日,个个对我还是很尊敬的,如今我一盆冷水泼上去,他虽然不高兴,倒不至于顶我的嘴,只说:“敏姑娘,你心肠好,是不知道的。那些人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不放在眼里。阮家村一共三十二家两百多口人,就是因为打兵器卖给我们,就被赵老贼寻了一个理由满村抄斩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阮星小哥,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怔怔。
阮星少年能干,腼腆少语,和我很少碰面,我同他不熟。没想到他沉默的背后还背负这这么沉重的血债。
那大汉又压低了声音说:“远的不说。咱们李将军,姑娘一定认识的。他的妹妹入宫为妃,被赵皇后给害死了。赵党还又特意把他的女儿也招进宫去做宫女,又给害死了。这才逼得他投靠了咱们燕王。”
我惊叹:“真惨。”
“不止!不止!”这位大哥又说,“孙先生你最清楚吧。别看他平时总是笑容满面的,他的儿子可是被周丞相的儿子活活用鞭子抽死的。”
我背上出了一层凉汗:“这位大哥。”
大汉笑:“姑娘客气,叫我老马即可。”
我叫:“马大哥,这军营里还有谁是没有故事的?”
马大哥说:“没有故事的当然也多。很多士兵是西遥城原来的守兵,王爷封了燕王,才归的燕军。不过王爷治军严谨,赏罚公明,德高望重,大伙可是真心追随他。”
我抬头望帐篷顶,脑海里萧暄那张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面孔怎么都不可能和德高望重几个字划上等号。
虽然夕颜花毒烈,但因为发现得及时,这批中毒的士兵都化险为夷。小伙子们本来身体健壮,修养了七、八天,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萧暄将这事隐瞒下来,外人并不知道有士兵中毒一事。不知道他同士兵们说了什么,那些士兵也也对报仇一事三缄其口。
我圆满地结束了工作,萧暄派人送来了一匣珠宝和两箱子珍贵药材,说是谢礼。他这么讲礼貌,我自然兴高采烈地收下,然后去回谢他。
人到了燕王府,门卫将我一拦,铁面无私道:“对不起,敏姑娘,王爷有要客,今天谁都不见。”
我掏出萧暄给我的珍珠,赏了那门卫一颗。门卫立刻笑:“虽然见不了,不过小的可以告诉你,是京城里来的客人。再详细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行。”我说,“那我回去了,回头你告诉你家王爷,就说我谢谢他的东西。”
京城里来的客人,还这么神秘,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家院子,看到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在揉面做东西。
云香解释:“今天可是咱们的千秋节。”
“千秋节是什么日子?”
“是举家团圆吃酥桃饼的日子啊”品兰抢答。
我明白过来,就像中秋一样嘛。
兴致一来,我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月饼,并将其伪造成自创的酥桃饼。
觉明自然在向品兰献殷情。我最初还以为这孩子乖巧老实,这些日子实地观察,发现这小家伙蔫坏,外表淳朴天真,内里心机深沉得很。这表里不一的品性,倒和萧暄很是相像。
他们俩模样相似,德行类似,即便不是父子,也是亲戚,总之脱不了八秆子内的干系。
第一批月饼烤好出炉,色泽金黄,晶莹可爱,有香飘百里,引人垂涎欲滴。
我得意洋洋地自夸:“我也算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时代十佳好女人了。”
“哪十佳呢?”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正见大半月不见的宋子敬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一身素净的浅黄儒衫,衬得他更是眉目如画,俊秀非凡。
我喜出望外,忙迎上去:“先生可回来了!秋水都望穿了。”
宋子敬略微黑瘦了一些,鬓角带着风尘,可见之前的日子操劳辛苦。
他温和微笑:“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很过意不去。你们都过得好吗?”
他问的是“你们”,所以云香通红着脸小跑进屋里去了。我乐:“好得不得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宋子敬笑:“到底是山高皇帝远的好。”
我招呼他进来坐:“来来,一起过来尝尝我们新做的月饼。”
云香腼腆地端着茶出来。
我问宋子敬:“先生这此去,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宋子敬说:“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一件国家大事,想必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一时还以为是士兵中毒事件,大惊:“难道消息走漏了?”
“走漏?”宋子敬迷惑,“这事可是皇榜布告天下的啊。”
我糊涂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了。”
我很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反而是云香先叫了起来:“什么?”
宋子敬点头肯定:“封立大典都已经举行完毕。”
我同云香面面相觑。
“老二?萧栎?太子?”
原来太子已经死了,再立一个很正常,可是谁去立,那可大有讲究了。
宋子敬说:“还听说皇上的病又重了,出宫去温泉疗养,留皇后在宫里坐镇。”
我讥笑:“坐镇?她是吼天狮子吗?她能镇什么?”
宋子敬亦笑:“邪不压正。”
我同他说:“这事这么大,王爷却还没告诉我呢。”
别说告诉我,我一连好多天都见不到萧暄。收了我好处的那个门卫突然换了,新来的人铁面无私忠肝义胆,视我如尘土。我想一定是萧暄交代了什么?
正要打道回府,忽见多日不见的慧空老和尚从门里出来。
我惊喜地同他打招呼:“大师,多日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老和尚笑答:“正从尤伦城化缘传教回来。”
我惊:“那不是附近的辽城?大师好有勇气,跑去异教徒那里传教,就不怕被抓起来分尸八块?”
大师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人家可不是佛祖座下弟子。别人的上帝能保佑得了我们?”
大师很有信心:“我祖是博爱慈悲的。”
我问:“佛祖如此神通广大,那可知道燕王现在何处?”
老和尚眯着的眼睛里闪精光:“王爷自当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扫兴,又问:“你知道咱们有了新太子了吗?”
老和尚点头:“二皇子萧栎,他母亲李贤妃是赵皇后的远房表妹。”
“原来是亲戚。”
老和尚笑:“你会发现亲人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我啼笑皆非。可不是吗?谢家人可给我上了详细生动的一课呢。不知道现在的谢昭珂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很想念我呢。
我同老和尚结伴慢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沿途都是进城赶场的商贩,卖些廉价珠花糖果等小玩意,姑娘和孩子们围在一个个摊位前,人人都有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老和尚忽然问我:“觉明那孩子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私塾的先生说他勤学上进,聪明乖巧。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过得很快乐。”
老和尚侧头望天:“快乐就好。这孩子也该快乐一下了……你是来找王爷的吧?”
我说:“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萧暄了。”
“新太子受封,朝中有一番人事变动,许多方面要重新布局,他很忙。”
“我知道。”我说,“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都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只是,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还好不好。”
老和尚讥笑:“他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身边全是武林高手保护他。”
“可是,”我争辩,“这样所谓的逍遥王爷,老老实实地做着,不过十年,就保不了命。他是不得已。”
老和尚扭头看我:“你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笨。”
我气得冷笑:“你也不如我头次见面那么德高望重。”
“小姑娘。”老和尚不气反笑,“你虽聪明,可是阅历太浅,心肠又软,最是容易受骗上当了。”
我不服气:“心肠都是肉,能不软吗?铁石心肠的,那早是死人了。”
老和尚大喜大悦,赞道:“此话颇有禅意。”
这个疯和尚。
我回了家。孩子们在学堂,云香一脸春色地在给宋子敬绣荷包,新制的药正闷在罐子里发酵。我百无聊赖,骑上马出城去转转。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4章 草原之歌
西遥城出门以北大约十里路,就是草原的母亲,吉桑河。吉桑河是红河的一条支流,滋养灌溉了这片广袤的土地。草原上的牧民们也都逐水而居,将营地扎在河边。
我最熟悉的,算是多伦克老爹他们一族人。我上个月出门采草药时碰到了落马扭到脚的一个小少年,那是老爹的大孙子阿梓。我将他送回了家,又给他治好了腿伤。这本是举手之劳,却得涌泉相报,老爹的儿子送了几头烤全羊到我府上,随时欢迎我来玩。
他们会说汉话,热情好客,豪爽大方。我这人好热闹,又得知老爹家传有他们一族的密药方子。于是抱着一点不厚道的意图,时常跑去找他们串门。
秋高气爽,北国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凉爽的风里带着青草的芳香。茂密的草没过马蹄。阳光和煦,我心情舒畅许多,随意纵马往草原深处去。刘张二人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往北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坡,远处一条碧波粼粼的河流呈现在眼前。这就是。
河岸边立有十来个白色的帐篷,宛如草地上开放的白花。我高兴地一夹马腹,向他们奔去。
离帐篷还有几十米,我就发觉不对。一间挂了红旗子的帐篷前围满了人。草原习俗,只有族人重病或者妇女生产时,才会在帐篷上挂红旗。
我赶紧过去。一个瘦高大眼睛的小少年已经先看到我,迎了过来。
“阿梓!”我跳下马来,“出了什么事了!”
阿梓看到我,欣喜若狂,上前拉住我:“敏姐姐,你来得可正好!我三姐要生了!”
老爹的三女儿朱依娜是这片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嫁了去年赛马节上的冠军,我认识她时,已经挺着九月临产的大肚子。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生的吗?”我问。
“昨天三姐不小心摔了一交,肚子就疼了起来。”
我一听大急:“那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疼到现在,还是一点迹象都没有。有路过的汉人大夫,可是是男人,爷爷和姐夫不让他去看。”
他指过去,我看到人群里正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哇哇大叫:“都这时候还顾及这个!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吗?”
那架势,好像里面生孩子的是自己老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那人猛回过头来。二十多岁,白白瘦瘦的一个文弱书生,不修边幅,此时正激动,眼睛瞪得老圆,几乎脱眶。
我笑道:“大哥别激动,还有小妹我呢。我带你去救人。”
“咦?你是谁?”他纳闷。我已经朝帐篷走去。
走进帐篷,一股怪异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冲得我头脑一阵发晕。里面闷热难当,暗不透光,朱依娜正在被褥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旁围着几个女人和孩子,正在干着急。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类似撒满婆婆的怪异女巫正在又跳又叫地满帐篷转圈。
“阿敏啊!”老爹的妻子,古丽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来,“还好你来了!你快去看看朱依娜啊!”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大娘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我虽然学的不是妇产科,可是基本知识全都懂,不至于束手无策。
我高声一喊:“准备干净布,烧热水。巫婆和孩子们都出去!”
女人们愣住。古丽大娘又用本族语言说了一遍,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着手去做。
我去看朱依娜。她面色苍白,一头大汗,两眼无神,显然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偏偏又浑身僵硬。
我掀开她身上厚重的毯子,一边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身子,一边检查她的情况。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呻吟着:“阿敏?”
“是啊。”我柔和地对她说,“你放心,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我可要做干娘呢!”
一阵宫缩,朱依娜痛苦地扭曲了脸,紧抓住我的手。我忍着疼,耐心等她阵痛过去。好半天,她才舒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开始为朱依娜行针。张老爷子的一套针法,本是用来舒缓痉挛。我大胆稍稍变动一下,以适应朱依娜的特殊情况。
我同她说:“已经开了八指,就快要生了。你要坚持住。”
朱依娜喘着气点点头。
帐篷虽然通了气,可是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施针和按摩之后,朱依娜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气息顺畅了许多。勉强喝下一碗补汤的她又有了点力气来应付阵痛。
女人难产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开刀。我不想用,一是自己外科技术烂,二是这里卫生条件烂。若不到必要关头,我绝不走这步。
古丽大娘担忧道:“这样下去,不说大人,孩子怎么办啊?”
我施针的手不停。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根本没有工夫去擦。凭借着以前选修课上学来的已经模糊的知识,生硬地进行每一个步骤。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几秒钟,孩子颤抖着顺着我的手力脱离了母体。我看着孩子乌紫的身体和缠在脖子上的脐带,心里一紧。
古丽大娘已经先叫了出来。其他女人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当机立断,剪断脐带,放平孩子,俯身去做人工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其间下手如飞,迅速在大穴扎下银针。
朱依娜虚弱地问:“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无暇回答,继续人工呼吸。
孩子无知觉地躺着,似乎我的努力对她完全起不到作用。
我的汗水糊住了眼睛。古丽大娘拉我:“算了,这都是命。”
我甩开大娘的手,又低下头去往孩子嘴里吹气。
朱依娜呜地哭了出来。也就是这同一时候,怀里的孩子也呜地一声,小小胸膛起伏,呼吸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古丽大娘喜出望外:“活过来了!孩子活过来了!”
朱依娜挣扎着爬起来:“给我看看!”
我将孩子包好交到朱依娜手里。
朱依娜一看孩子,泪水唰地流了下来,用本族语言喃喃着什么。
古丽大娘扑过来抱住我哭:“阿敏啊,你就是天神派下来的啊……”
我抹了一把汗,这才觉得手脚腰背都累得酸痛,一屁股坐在毡子上。扭头看到朱依娜幸福满足的笑容,也不禁笑了。
“是个女儿呢!”
朱依娜深情地凝视着孩子:“女儿好,你们汉人有句话,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喜悦的气氛,终于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我接过孩子又检查了一遍,孩子心跳呼吸都很正常。
朱依娜的丈夫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高声叫妻子的名字。女人们喜笑颜开地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我还担心男人会歧视女孩子,没想那汉子一看到女儿,激动得泣不成声。
多伦克老爹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惶恐地扶起他:“老爹,你这是做什么?”
“阿敏啊,你救了我两个孙子,还救了我女儿,你就是我们族的贵人,是我们族里永远的贵客。这天大的恩情,要我们如何回报?”
我笑:“救死扶伤就是为医者的本分,我不过是尽职尽责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更谈不上回报。”
朱依娜的丈夫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说:“敏姑娘,你救的孩子,给起个名字吧。”
“我?”我又惊又窘,“可我不懂你们起名字的规矩。”
多伦克老爹笑道:“那就起个汉人名字好了!”
我看着那个皱着小脸正在哇哇哭泣的孩子,又看了看天边灿烂的夕阳,说:“虽然是傍晚生的,可是历尽艰险而来,脱胎换骨。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那你就叫朝云好了。”
朱依娜的丈夫兴高采烈,连声道谢。
多伦克老爹指挥族人:“快去杀头羊,今晚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又问我,“阿敏留下来吃晚饭吧。”
我豪爽一笑:“这是自然。我可就当回家,不客气了。”
太阳还没落山,篝火就已经点了起来。孩子们在不远处踢着球。我这个伪球迷之前给他们传授了新一套的比赛规则和一些肤浅的技法,倒被他们奉若宝典。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在旁边看着,忽然发觉脚边有影子移近,抬头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愤的汉人大夫。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头发有些乱,胡子似乎好些天没刮了。可虽然这样,举止却还算优雅斯文。
我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这个白面书生倒也是个爽快人,咧着嘴回礼:“姑娘好啊。”
我问:“大哥也是汉人吧?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书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在下姓程。”
“程大哥。”我说,“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小程说,“我游历在北,住腻了,想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们,便一同南下。本来打算今天就去西遥城的。你从城里来的?”
“是啊。”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大哥打算去那里呢?”
“一直南下,离乡多年想回家看看。”
我笑了笑,忽然有点寂寥:“能回家真好。”
“敏姑娘。”程同学在我身边坐下,自来熟地说,“既然是同行,想问问姑娘是怎么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我同他一见如故,如实把行针一事描述给他听。
程同学听着非常有兴趣,瞅着我问:“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学了张老爷子的书,可也不能这样厚脸皮自称他的弟子。便笑道:“师出无名。”
程同学置疑地盯着我,他人虽然不修边幅,胡子拉渣,可是一双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这样直视我,仿佛要在我的意念里钻一条通道直达真理。我猛地一阵心虚,大脑里良心的大钟轰地敲响了。
我一阵紧张。小程正要说什么,阿梓一声:“敏姐,过来喝奶茶!”
我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声:“你……”我已经跑出老远。
太阳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烧,架子上的烤羊滋滋响,烤肉和美酒的香气弥漫四周的空间。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缭绕。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在篝火边唱歌跳舞。
小程同学离我不远,正握着一个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手像,将来肯定会嫁一个家里牛养成群的丈夫,然后生两个儿子。”
那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小程松开她,转向她身边一个一脸不悦的小伙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呢!”
“说什么呢!”那小伙子呼啦站起来。
我忙跑过去,一把拉起小程:“来来,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来跳舞。”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还不死心。
我笑问:“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小程笑:“一早就看过了。姑娘将来富不可言,母仪天下……”
我手里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程半仙摆架子:“不说了,不说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机要遭天谴的。”
“等等!”我拉住他,“你这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着,“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论富贵贫贱,都是际遇,日子还看自己怎么过的。你看着茫茫草原,浩瀚无涯,其实走多了,也会走出路来。”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碰到鲁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小程摆摆手,又跑一边给人算命去了。
我正发愣,被阿梓一把拉进人群里跳舞。这样一笑一闹,暂时把先前的顾虑给忘了。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里塞了一杯酒:“喝!”
我不暇思索仰头就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咕咚几下落入胃里,那热力又反冲了回来,我眼睛一热,丢开杯子呛咳起来。
牧民们见我这模样,哄得笑起来。
古丽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孩子。”
可是那股热劲过去后,余下的是深长的温暖和满口的芳香。我觉得这滋味很不错,兴致勃勃道:“我还要,再给我一杯。”
牧民一听,觉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我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觉得这酒醇烈之中有种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块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无穷。
正高兴着,小程同学凑过来问我:“这是第几杯了?”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点忙不过来,“好喝,你也来点?”
小程扭头冲其他人喊:“这丫头不行了。怎么都不拦着啊?”
阿梓委屈地说:“敏姐看起来酒量很大嘛。”
老爹的声音有点模糊:“太胡闹了。去泡点茶来。”
我抱着酒罐子凑在嘴边喝。小程哎呀呀地叫,连忙过来抢。我不让,大叫:“不要动我的奶酪!”
小程一头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抱着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学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的脸蛋其实也蛮清秀的,于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眯眯道:“还挺嫩的。”
小程大怒,一把甩开我连连后退,脸红得似猴子屁股。
我哈哈大笑,放声歌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虽然歌词美,可是我没有一个音符是在原来的线谱上。
老爹还很感动:“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被风一吹,胸中猛生豪迈激荡之意,顿时觉得自己胸怀天下俯瞰四州。这么一想,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手要去拥抱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腾飞了起来。
就这么一折腾,头晕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们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似乎像吹过草原上空的风。火光黯淡,人声渐隐,天旋地转。
我闭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一间干净的小帐篷里,身边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头痛得难以用语言描述,恨不能动手术摘除。外面飘来奶茶的芳香。我强撑着爬起来。
古丽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来啦。头疼是吧?过来喝点茶。”
我感激地捧着茶,裹了一张毯子在火边坐下。东方的天空一片娇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风很冷,我涨痛的脑袋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大娘递给我一张热烘烘的馍:“吃吧。闹腾了一夜,也该饿了。不过你倒醒得早。”
我说:“前些日子在制新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了。”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经上,将那些可以长期存放的解药全都制作出来。当年看金爷爷的书的时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随身掏出一点瓶瓶灌灌,倒点药丸药水就可以救命。现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给萧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处在高危中。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事情处理得如何?这么大一份事业,他一人支撑着,却从来没说过辛苦。
奶茶喝完了,风似乎也大了一点。我站起来,向大娘道谢。
风中似乎有一丝异样的气息,我疑惑地望向风来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线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一切看起来都正常而平静。
我笑着摇摇头,宿醉让我神经不大正常。我拉着毯子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五步远,又一股异样的气息飘荡过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停了下来,而牧民的马突然开始骚动。
正在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们警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极静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
“狼盗来了!!!!!”
什么?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5章 面具大叔
旷野的风里夹杂的危险气息是那么明显,女人们惊恐地奔走,男人们立刻拿起了武器。营地里的警钟猛地敲响。老爹从帐篷里疾步出来,高声道:“女人带着孩子往南去西遥城,男人们都跟我来!拖住他们!”
“狼盗怎么会来?”
“这里已是燕王领地了啊!”
“看到他们了!大家快跑!”
已经有年轻小伙子放开了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跳上马背。亲人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分离。四下一片慌乱,喊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转眼却要成人间地狱。
狼盗。我听萧暄说过。草原强盗,洗劫商队牧民,烧杀掳掠,无恶不做。他们横行草原数十年,出没于三不管地带,齐辽两国顾及政治敏感部位,都不曾派兵围剿,唯有犯境时才武力对抗。两年的容让使他们势力根深,已成为草原里的一枚毒瘤。
发愣着,突然被人拽住。
小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系上,露出一大片白嫩嫩豆腐似的胸膛,头发披散着,只可惜一脸胡渣破坏了整体形象。
小程气急败坏:“看什么看?脑袋都不保了还看不够。”
他拉着我就跑。小程同学看似文弱,跑步却厉害,脚下生风,我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边跑他边问我:“你昨天骑来的马呢?”
我拉过胸前的口哨吹了一声,很快那匹机灵乖巧的战马就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到我们面前。
小程把我往马那推:“你快同其他女人们回城去。”
“哎!”我叫,“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小程为我的歧视而愤怒:“我虽武术不精,但是我会毒。”
我冲他一笑:“你又怎知我不会?”
小程一怔。
我已经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马,一拍马屁,马儿撒蹄跑走了。
“你……”小程不相信。
我拉着他朝着男人们在的地方跑去:“老爹就是我的亲人。亲人有难,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狼盗已经来了,个个身材魁梧,黑巾蒙面,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寒刀刺目。我亲眼看到头领男子几刀下去已经将不少牧民劈倒在地。那都是昨夜里和我一起欢歌起舞的朋友。
我眼睛一红,不及多想就要上前。小程及时拉住我:“我好歹会点手脚。我去帮男人,你去帮女人。”
我躲在帐篷后,看他衣衫飘飘,动作灵敏,药粉散在风中,一下就迷倒了好几个。
好家伙,果真人不可貌相。看着像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人家不定是武林高手。比如宋子敬。
我掉头就去找还来不及逃跑的妇孺。绕过一个起火的帐篷,正见一个强盗正在抢一个女人怀里的包裹。女人正在死命挣扎不放,男人不耐烦地举起刀来。我猛地冲上去,一拍他的肩膀。
“嗨,大哥。”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我。我将手里的药粉全扑在他脸上。他眼珠画了两个圆,然后扑通倒在地上。
那妇人惊魂未定:“姑娘……”
我数落她:“你要财还是要命?还不快跑!”
她赶紧爬起来就跑。
我眼尖看到了握着一把大刀往外冲的阿梓,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杀了那些强盗!”小少年抱着有他人高的大刀,倔强坚定。
“把刀放下。”我把一小包药粉塞他怀里,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解药,“药不够多,在水里化了,朝他们泼去。省着点用。”
阿梓冷静了一些,明白了我的用意,带着药跑走了。
我带着另一部分药紧跟在撤离的妇孺身后。最后剩下的药就比较烈,中毒者皮肤溃烂,惨不忍睹。我还是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可是看到强盗刀下惨死的来不及逃离的牧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动手杀人。
忽然前面传出惊恐的叫声。我看去,原来狼盗北面受阻,竟然绕到南面烧杀过来。
女人们慌乱叫喊着奔逃,稍微慢的转眼死于刀下。跑的快的,却也逃不过箭羽。一时间身面响彻惨叫。我的心剧痛,愤怒在血液里燃烧,将所有的恐惧和畏缩都燃烧了干净。
眼角看到朱依娜抱着新生女儿,被她丈夫扶着。我奔到他们面前,焦急道:“这样不行。大哥你背着她,我抱孩子。”
朱依娜看我,很是信任地将孩子交到我手上。她丈夫背起她就跑,我抱着孩子紧随着。
身后却响起了马踢声,血腥的气息自后扑了过来。手掌里的小药丸却是起不了任何效果。
黑影笼罩,我转过身去,看到一双嗜血的眼睛和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下意识护住孩子跪在地上。
可等待中的疼痛或者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马儿受惊一声长鸣,一个沉重的身体倒落在我身边。
我被尘土呛咳了几声,张眼看过去。一支蓝翎乌杆的长箭直穿狼盗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头顶射来一道刺人的视线。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过去,炽热的日头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阳光,俯视着渺小的我。青铜面具下,一双蓝眸冰冷彻骨,青龙马仰颈高嘶,一人一马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
这是……
“亲娘啊……”小程同学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哀鸣。
“你娘?”我诧异。
小程双腿打颤,汗如雨下,说话已经不麻利了:“我我我,阿敏你保重后会无期——”说着人已经跑出老远。
只见一道黑光闪过,小程同学面前的柱子上噌地钉上一支长箭,箭梢离他鼻子不过两公分。
小程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我却发出赞叹。
神秘男子带来的手下身着黑衣,头戴青铜面具,精壮矫健。头领一声令下,战士们迅迎战狼盗。专业人才到底强过乌合之众,他们下手简直犹如切瓜削菜,毫不留情。一片刀光剑影之下,痛呼惨叫声中,强盗转眼死伤过半。
狼盗首领看到那箭,身躯一震,一声长啸,调动人马转头奔逃。
我身边这位神秘大叔似乎是笑了一下——戴着做工精良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只能猜,他的属下颇知他心意地没有去追。
我这才抱着孩子从地上站起来,脚还有点发软。危险似乎是过去了,可是这里已经满目疮痍。死人,伤者,燃烧的帐篷,奔走的惊慌的人群。我心里剧痛,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老爹受了点伤,被人扶着踉跄着走过来,“程先生,敏姑娘,多谢你们。”
我想说真正该谢的是这位面具大叔,却忽然看到小程那一脸表情已经扭曲变形,仿佛遇到僵尸复活或是股票暴跌。
正好奇,就听到身旁大叔发出的淳厚美妙如天鹅绒般的嗓音,就是语气讥讽了一点。
“阿生,这就是你的逃亡?”
可小程同学却不享受这个天籁,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眼珠子一翻,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我大惊,忙扑过去掐人中。小程从嘴逢里挤出几个字:“你轻点!”
我立刻松手,向那位面具叔叔把手一摊:“好像昏死过去了。”
面具大叔的蓝眼睛迸射寒冰,咬牙切齿:“给我装。好,抬回去!”
喂猪?
我对小程虽有战友的情谊,可是面具大叔那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势力罩在头顶,谁人有力反抗?我乖乖让到一边。装死的程同志被两个大汉抬上马,像麻袋一样丢在马背上。
老爹带着幸存的族人跪了下来,感激对方的营救之恩。
男人冷淡地回应了一声,催马要走。
转身之际,他转头向我,冰蓝的眸子把视线定在我身上。
“你是谁?”
霸道无礼的提问。我淡淡答:“一个陌生人。”
大叔似乎又笑了一下:“齐国人?”
我亦笑:“京都人。”
大叔上下打量我:“你会使毒?”
我笑而不答。
大叔道:“你是萧暄的什么人?”
我心里微微一震,笑着反问:“大叔又是什么人?”
大叔华丽丽地一笑:“你自会知道。”
说罢,带着手下和包裹小程,扬长而去。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6章 亡命归来
他们渐渐走远,身后掀起滚滚黄尘。
我的小心脏还在扑通地乱跳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朱依娜夫妇急忙过来抱孩子。
大难不死的人们开始寻找亲人,一时间到处响起了重逢的欢呼和看到亲人遗体的哭声。我心里沉沉的,去救治伤者。
阿梓跑来问我:“程先生没事吧?”
我摇头,也不知道。
那面具大叔衣着华丽,出场惊艳,气势逼人,显然来历不浅。可是对小程,虽然气恼,倒也没有伤害之意。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狼盗虽然走了,可是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片狼籍。帐篷大半被烧毁,牛羊奔散,财物被抢劫,更别说还有很多人死去。
连老爹都流下了眼泪。
我走过去搀扶着他,说:“老爹,继续呆在这里不安全,万一那帮强盗又杀回来报复呢?不如让乡亲们收拾一下,随我进城吧。”
老爹抬起头来:“进城?牛羊怎么办?这么多人怎么安置。”
我说:“牛羊可以先赶在城外,人嘛,我会去安排。”
老爹想了想,便下令大家收拾东西转移营地。
事后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我们往西遥城的方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望见一队燕军急匆匆往这边赶。这应该是城里派来的支援队。
带队的居然是阮星。穿着军装看上去成熟几分的他见到我,眼睛瞪得老大:“敏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我看到他,如老区人民见了解放军,感动得泪花闪烁:“你们来了,谢天谢地!快快快,把受伤的老乡先送进城治疗。”
阮星立刻指挥手下帮助牧民们。他同我说:“刚接到报告说狼盗在吉桑河边,王爷要我们赶去看看。这边都已经是燕王领地,他们以前即使进来,也从不敢骚扰居民的。”
“是吗?”我哼哼,“那这次是中了什么邪,杀人放火一样不少!若不是后来有人相救,我的脑袋都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阮星被吓住,忙问:“姑娘没事吧?不然在下不好向王爷交代。”
我想起萧暄屡不见我,有点恨恨,冷声道:“向他交代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阮星有些尴尬,说:“今天的事的确蹊跷,王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敏姑娘辛苦了。在下先派人护送姑娘回去吧,王爷他……”
我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么麻烦了。我陪乡亲们一起进城。要麻烦少校妥善安置他们。”
阮星本来沉默寡言,虽然还有话,倒也憋着没再说。
我便跟随着牧民们在燕军的护送下慢慢回了城。牧民们都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我劫后余生,突然分外想念家里的人,匆匆奔了回去。
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坐在院子里,看到我走进来,三人齐跳,大叫一声:“啊!”
我泪眼汪汪:“大家——”
云香激动夸张地扑了过来:“小姐啊!”
我抱着她号:“饿滴云香啊,你家小姐我今天差点就要埋骨草原了!”
云香倒是真的哭了:“小姐啊!你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啊?你可都急死我们了!”
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觉明凑上来:“姐姐你说得轻松。招呼也不打一声,我们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
我哈哈笑:“坏人绑我做什么?坏人只绑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娃娃去给山里人做儿子。”
觉明不高兴:“你又逗我玩。”
倒是品兰还冷静些,上前来说:“姐姐失踪一夜,王爷也急坏了,到处找你,都快把城里翻一个遍了。姐姐要不要先去见见王爷,报一个平安。”
萧暄找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送上门去他都不见,一夜不归他倒急了。这个人,做回了王爷,远没以前亲切可亲贴近群众了,懒得理他。
我打了一个呵欠:“再说吧。折腾了大半天,累死我了。睡一下,都别吵我。”
我倒在床上,浑身都瘫软在棉被里。只来得及打一个呵欠,然后立刻沉入梦乡。
这一觉却睡得很不安生,梦里刀光血影。一下是马上凶残的身影,一下是被砍倒在地的牧民,绝望凄厉的哭喊不绝于耳。我在梦里头晕目旋,寒冷又恐惧,不停奔跑,可是那些刀光和惨叫一直紧随身后。
我急得满头大汗,忽见前面出现一道光,赶紧冲上前去。
光线只中,站着一个人,赫然是张子越。
我大叫:“子越哥,救救我。”
张子越淡漠地看着我,说:“你我都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怎么救你?”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当场。
张子越转身,一下匿在光芒里。我来不及多想,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拔腿追过去。
突然之间,周身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方压了过来,我的腰上一重,整个人被压倒在地,肺里的空气一下被挤光。
我大力挣扎,艰难地扭过头,萧暄一张盛怒之下的老脸出现在我上方!
这是梦?
不,这不是梦!他老兄果真闯了我的闺房了。
我又惊又怒:“你你你——”
萧暄一张俊脸已经气歪了,两眼冒火,一手按住我,一手不知道抄起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就在我屁股上一阵狠抽。
我条件反射,哇哇大叫。
这厮居然打我,他居然敢打我屁股!
萧暄边抽边骂:“叫你乱跑!叫你去草原!叫你夜不归宿!叫你不来见我!”
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赌的气早给吓没了,本能地一边挣扎一边鬼哭狼嚎:“杀人啦!救命啊!迫害啦!非礼啊!”
萧暄听到我这最后一句,愣了一下。我就借着这两秒的时间一跃而起往外跑。可是萧王爷到底是习武之人,大手一抓就把我擒了回来又按在床上。这回改用膝盖压着我的背,两手掐着我的脖子想要直接送我去见马克思。
我拼命蹬他,憋出两眼泪水。氧气!氧气!!
萧暄手松了点,继续狠狠训我:“干吗不说一声就跑那么远!”
我用变了调的声音辩解:“人家是去散心。”
萧暄怒:“干吗晚上不回来。”
我说:“喝高了……啊不不不!”
萧暄松开我摸配剑。
我急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大腿蹭:“二哥我错了!我上对不起谢家祖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我是想回来的我哪里知道那酒喝着和糖水一样其实那么醉人嘛。要知道在外面的日子里我对您的思念就像母亲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您就看在我少年无知社会经验浅薄的份上宽恕我吧!”
萧暄怒焰高涨,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简直活得不耐烦了!早和你说过最近草原不安全,你是脑子里长包了吗?我知道你夜不归宿就从台州连夜往回赶,满城找你。结果你居然胆大包天地跑到城外睡帐篷。狼盗没把你一刀砍两半或是抓回去做小老婆那是你祖坟冒青烟,不知天高地厚不逃跑还和他们对着干!回来就算了,我被公务缠得不眠不休还想着你会来我这里亲自报平安。结果你居然给我在这里睡觉!你居然睡觉!!!”
他老人家是如此痛心疾首声情并茂,我糊里糊涂地忏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睡觉了!”
萧暄气急败坏,领导者的形象全无,插着腰骂:“我简直要被你气死!”
我很配合地啜泣几声表示忏悔,心里也觉得这次闹得是有点过分了。
萧暄给我下令:“这事还没玩!以后没我手令,你休想出城。”
我一听,不干了:“喂!你不可以囚禁我!我有人权,有人身自由的!”
萧暄冷笑:“同我说自由?这里是西遥城,这里我做主。”
我的头都要爆炸:“不不不不不!!!!”
萧暄不理我:“我给你这里增派了一队护卫,门外两个丫鬟以后贴身跟着你。再让我发现你私自跑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气得跳脚:“你这个暴君!独裁者!墨索里尼!”
萧暄置若罔闻:“做梦都念念不忘……”
我只在一旁甩着手大吵大闹:“不要!不要!人家不要~~~~~~~”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宋子敬似乎是一步就迈至眼前。
我一愣,来不及收声,那美妙的女高音转了一圈才落下来。
萧暄皱着眉看着神情紧张的宋子敬:“你进来做什么?”
宋子敬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萧暄,视线落在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我的身上,嘴唇一抿,拿起在旁的外衣给我披上。
“谢……”话还没说完,萧暄人已至,一下从宋子敬手里抢过衣服,重重搭在我肩头,用力拉紧,把我严实包裹起来。
宋子敬只眨了一下眼,小退了一步,问我:“你还好吧?”
我笑了笑:“都还好。谢谢先生关心。”
眼角扫到萧暄玄墨一样的脸,又赶紧把笑容收了起来。
这么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闹腾过猛的原因,突然觉得有点冷,头也在发晕。萧暄虽然揍了我,可是盛怒之下还是控制好了力道,我并不觉得疼。莫非是内伤?
萧暄问宋子敬:“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
宋子敬不冷不热地说:“都已经处理妥当,就等王爷批复了。”
我在床边坐下,可是依旧觉得大地在旋转倾斜,而且有股寒气一直从后背往四肢大脑灌去。
两个男人还在说话。
宋子敬说:“还有,李将军也想问王爷,白日里呈上的军帖看了没。”
萧暄沉着嗓子说:“我回去看,明天给他回复。”
我怎么看他们的影子也在倾斜?我疑惑地摇了摇脑袋,打了一个哆嗦。可是眼前却在发黑。我按住额头。
萧暄又说:“今天打退狼盗的那方人,调查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的声音有点缥缈:“尸体上都是刀伤……根据属下们呈上来的箭,是辽国官制的……皇家军……”
实在是头晕得厉害,我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迷糊中感觉到他们两个都围了过来,有人摸我额头,有人把我的脉。然后我被放好盖好被子,身体又像漂浮在宇宙中一样。
由内而外升腾的热度和无休止的晕旋让我非常难受。我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我这次睡过去,没有再走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迷糊中听到老大夫说:“她受了风寒……只是累了……”
然后萧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您是说,她只是在睡觉?”
有人噗嗤一声笑。
我没听到下文,睡眠又加深了。
醒来的时候是早上。鸟儿在枝头唱着歌,阳光明媚。房间里没人,我身上盖着起码有二十斤重的被子,全身是汗。
云香居然也不在屋里,我爬起来,觉得手脚还有点软,倒也没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打了个呵欠,披着衣服推门出去。
“站住!”云香不客气的声音隐约传来。
我好奇地望过去。娇小的云香妹妹正把一个高大的家伙堵在门口。那人看着很面熟,原来是许久不见的郑文浩小同学。
小郑同学在西遥城的时候,粘萧暄就像一张贴皮膏药。萧暄起初还天真地希望我和他小舅子能处好关系,安排他跟我学点医学知识。可是这小子不但迟到早退心不在焉,还动不动打亲情牌同我讲述他早逝的姐姐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我在旁边看着热闹,照旧没心没肺地笑。我不是那种神经过敏感性思维可以天马行空的人。他姐姐死得再年轻,现在恐怕也都已经投胎转世做了他人了。孟姜女都哭得倒长城却哭不活自己的丈夫,他小郑难道还有更厉害的神功?
无非只是想刺激我,挑拨离间罢了。我想萧暄丧妻后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应该就是小郑的功劳。
我同萧暄开玩笑说:“都说小姨子一般都对姐夫有种暧昧的占有欲,这属正常。可你小舅子对你这么深情,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哪个有问题。”
萧暄老实不客气地给我吃了一个爆栗,数落我:“你满脑子都是什么花花肠子不正经的东西,熬你的药去!”
话虽这么说,他后来还是寻了个借口把小郑打发回了台州。
听人转述——其实就是云香线报——小朋友回去地颇不甘心,碎碎念着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也妄想一飞升天做凤凰,燕王妃永远就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夫也是,那个女人狡猾毒辣阴险卑鄙长得又那么丑怎么还看得上。那女人将来一定一口气生七个陪钱货个个像她一样难看……”
云香给气得够戗,跳脚大骂,我却哈哈大笑。
小郑这孩子的臆想症不轻,不弃武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实在太可惜了。
现在他不知怎么又回了西遥城,还跑到我的院子来。该不是会是来探病的,倒该是来落井下石才是。
他们俩人都没看到我,我站在转角柱子后听他们争吵。
云香一改她娇小文弱的形象,指着小郑的鼻子骂:“探病?你少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谁不知道你心里暗爽烧香拜佛感激上苍降病到我家小姐身上?自己命好会投胎就瞧不起布衣百姓当心你下辈子罚做田鼠天天往地下钻!我家小姐狡猾毒辣阴险卑鄙,就你忠厚善良磊落坦荡,还兼长得细皮嫩肉惹妖精垂涎。我家小姐将来生七仙女,你郑大少爷将来生什么?葫芦娃?”
郑文浩给她骂得一愣一愣的,二丈摸不着头脑。我躲在角落里却是热泪盈眶。
云香啊,你……出师了!!!!
郑文浩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哪里得罪你了?”
云香冷笑:“连自己做的蠢事都不知道,只盼你将来上了战场辨的清手下和敌人。”
郑文浩嚷嚷:“真是好心没好报!拿什么架子?要不是我姐夫命令,鬼才来看望你家小姐呢!小丫头片子要身家没身家要姿色没姿色却来妄想攀我姐夫……”
云香啪地一巴掌打散了他后面的话。
我瞠目结舌,郑文浩也给吓得不轻,捂着脸,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好云香,隐忍不发果真不代表胆怯懦弱,其实耐心宽容的人逼急了往往比急性子人更暴躁。
云香高傲地收回手,插着腰做悍妇状:“这巴掌是教训你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太守之子出言粗俗卤莽犹如市井莽夫你真是丢尽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老脸。我告诉你姓郑的,我家小姐不和你计较是她根本当你小孩子在胡闹。我可没她那好脾气。你以后再信口开河或是暗中做手脚让我们日子不安生,我打完了你左脸就揍你右脸,一直揍到两边对称成猪头连你亲娘都认不出为止,你听到了吗?”
郑文浩完全懵了,稀里糊涂地点头。
云香把手一摆,宣布退朝:“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吧!”然后碰地一声把门摔在小郑鼻子上。
我从柱子后面跑了出来,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香,我的好云香!”
云香这才开始发抖,哆嗦着问我:“小姐,我是不是甩了郑少将一个耳光啊?”
我摸摸她的头,同情道:“你甚至还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呢。”
云香后知后觉,脸色吓得煞白:“他他他,他会不会挟私报复啊?”
我笑,宽慰她:“没事,下次他来我来对付。你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力拔山河气盖世,女金刚犹不为过。我感激死了,到底是我的好妹妹啊!”
云香依旧走神:“我居然打人了。”
我笑:“郑文浩卤莽但是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在军营里边跑边喊自己被女人扇了耳光要青天老爷为他做主。男人吃了这种亏都得藏在心里,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可是我显然低估了云香盛怒之下的力道。郑文浩的小白脸上顶着一个娇小的五爪印走进议事大厅,一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小年轻皮薄,整个人红成熟虾。旁人被他那羞辱愤怒烈火燃烧的眼神给吓住,谁都不敢前去询问。
大概心里都在羡慕还是年轻的好吧。
这事还是宋子敬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他带来了当地的甜瓜,我们边吃边笑。我倒不知道他也有八卦的潜质。
宋子敬说:“文浩全程一言未发,神智恍惚。王爷嘴角一直是抽着的。”
我喜笑颜开:“这孩子就是要挨点教训才知道收敛。”
宋子敬笑着看我:“口气这么老成。他比你还长几岁。”
我说:“我自认英明睿智成熟老成。小郑比我差远了。”
宋子敬说:“你能提刀跨马上战场?”
我无赖地笑:“男女分工,各司其职嘛。”
宋子敬头转向一边,对正在旁边剥豆子的云香说:“看不出云香这么厉害,是不是给你家小姐带坏了?”
云香一张俏脸烧得通红,头顶冒烟。我急忙帮她说话:“兔子逼急了都咬人,更何况那小郑欺人太甚。我们云香温柔贤惠得很,别坏她形象。”
宋子敬笑:“你们主仆两人有意思得很。对了,小敏,我昨天在军营看到有一队士兵在做一套特殊的训练,说是你给王爷提的建议。你可真是博闻广识,才思敏捷的奇女子。”
哦,那个。其实也就是照搬寻秦记里的特种兵训练。我当成趣闻说给萧暄听,他倒起了兴趣,非要我详细交代。
于是我掌灯恶战一个通宵,次日递交上平生第一份策划书。其中除了我绞尽脑汁回忆推理出来的训练方案,还附上士兵营养建议书和军队服装改进计划书。
萧暄拿了去,将我的“谢体狂草”讽刺了一番后,居然认认真真研究了数遍。其中不少建议很快得到实施。
我其实对军事一无所知,当年看三国的时候也只是捧着有诸葛先生出场的部分发花痴,国产台产港产的古装剧,哪部不是英雄美人你侬我侬爱来恨去所有政治立场都成了挂在嘴上的头号大背景。我还能记得寻秦记里一点皮毛,都还是托了古小哥那张俊脸的福。
现在被宋子敬点名夸奖,我很诚实地红了脸。取得他敬佩的是先进的现代文明,我不过是托了一个壳子。
诶?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7章
在萧暄身边待久了,我认识了他手下大半高层,李将军司武,孙先生掌文,这位友情协助的宋公子,负责的却是神秘诱人的情报组织。所以我可以同李将军讨论如何折磨新兵三百招,或者找孙先生切磋怎样温柔的毒死你十八式,却不可能拍着宋子敬的肩膀说:“喂!兄弟,最近有啥消息说来听听?”
那可是犯了大忌。
都知道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碎头发和八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同他的下午茶会未免有些无聊。
好在宋子敬容貌清俊,坐着不动也是一幅画。我虽不能和他讨论诗词歌赋——这东西肚子里没货三五句就会穿帮,丢的是自己的脸——但看着他如玉面容微笑品茶,也是一种视觉享受。
宋子敬温柔,柔如一江春水,缓缓流淌过少女们的心田。光是我知道名字的养母他的官家千斤就不少于五个,更别说大街上众多草根少女和灶房里的灰姑娘。他身边却只跟了个小厮宋三,一点也没有什么“鸣玉公子”的架子。
我忽然想到:“找张秋阳弟子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放下茶:“前阵子找到了他的小弟子,结果告诉我们,那本医术在他大师兄手里。”
“那他大师兄芳踪何寻?”
宋子敬笑:“不知道。那人说他们没联系,只是每两年回师傅的故居一聚。上次聚会才过,要等两年才联系得上。”
瞧,这就是没有电话的烦恼。
两年一次同学会,他们等得到,燕王殿下未必等得到。而且即使等到了,那位大师兄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师傅传下来的宝典。江湖人历来讨厌朝廷人,万一那位大师兄是位愤青,学黄蓉姐姐偷梁换柱弄本地摊货糊弄我们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忽来一阵风,一粒灰尘吹到我眼睛里。
我急忙伸手去揉,只听宋子敬道:“别用力,我来给你吹吹。”
他人靠近过来,轻柔坚定地拉开我揉眼睛地说。我另一只眼睛看到他放大的俊脸,清楚得连眼睫毛都数得清。他嘴唇温润轻启,双眼清澈明亮宛如一块水晶,与我对望,这实在太刺激,我心跳加速,一张老脸终于红了。
可宋子敬只冲我眼睛里吹了一口仙气就停住了。他抽身收手,慢慢转过身去。
我这才看见神出鬼没的萧暄正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
宋子敬含笑:“王爷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宛如在自己家。
萧暄也扯了扯脸皮:“她又不是已经母仪天下了,见个面还得先通报。”;
我恼羞成怒,你个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家伙,又没得罪你,平白张口喷人一口粪。
萧暄还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打搅你们了?”
我阴冷冷道:“怎么会?王爷贵人踏贱地,民女倒履相迎还都来不及!”
火药味一时大盛。
好在这时云香听到声音出来看:“王爷来了?”
我也站了起来:“二哥坐吧。云香,泡一壶苦丁。二哥你这一嘴泡是怎么搞的?”
萧暄顺着台阶而下,坐在我左边,宋子敬笑了笑,坐在右边。
萧暄喝了一口茶,说:“新太子监国,被一群太学里的学生一鼓吹,搞什么变法。本意都是好的,可是太不切实际。官员为着各自的立场,要不极力反对,要不阳奉阴违。落实到实处的,也如蜉蝣撼树,不惊波澜。可是这么一变法,全国上下乱成一团,物价狂涨,到处鸡飞狗跳。赵家婆娘给气个半死,因为按照新法,他们家的地一半以上都得吐回来还给皇帝。”
我惊笑:“这还了得!”
“是啊。”萧暄说,“我看这新法也推行不了多久,而且还得有人要掉脑袋。”
赵太后不会就此把太子找个什么台阶给关起来吧?
我本来想说太子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你不就可以顺水推舟拣个大便宜。可是转念一想,现在赵家的天下,就是他萧暄将来的天下。杀鸡取卵的事可干不得。于是陪着萧暄一起愁苦,做知己状。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萧暄的脸皮厚度。他立刻以悲天悯人的形象站出来,打这位皇帝分忧解愁的旗号,捐粮献钱,支援受灾群众。他派出去的托儿更是在灾区煽风点火。极力宣扬燕王的贤德慷慨。
我同萧暄说:“这样一来,明天得知你被暗杀在床上,我也不会惊讶了。”
萧暄狠狠白我一眼:“杀我有那么简单么?”
“对啊,你有十二死士呢。”
萧暄听到我提起他的爱将,面有得意之色:“他们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更何况为师的本人了。”
“你功夫到底多高?”我好奇,指着一块石头,“能把这石头打成碎粉吗?”
萧暄又好气又好笑:“我好歹是堂堂王爷,你要我做江湖卖艺人的事?”
“呦,我怎么给忘了呢?”我讥讽,“燕王殿下公务繁忙,小女子就不打搅你了。”
“站住。”萧暄叫住我,很是无奈的,“听孙先生说,你最近在研究什么打虫药。”
这是正经事。
自从萧暄采取了我的建议,给全体士兵来了一次大体检。燕兵倒是个个身体强壮,唯一不好,就是不少人有寄生虫。这病可大可小,临阵杀敌的时候突然闹肚子,可不是一个冷笑话。
我便将自己的学识结合张老头的医书,打算研制几种打虫药,
萧暄听我阐述完,点头赞赏:“这个想法好。药可以成批制作。”
我笑:“你又要拿去散到灾区,笼络人心?”
萧暄斜瞄我,正要反驳几句,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亲兵说:“王爷,唐寻少侠回来了。”
啊,好久不见,我都快忘了那个黑衣冷面侠客。唐寻几乎脚不粘地的走进来,依旧一身黑衣,神情缥缈,不食人间烟火。
萧暄面对下属,立刻恢复了上位者才有的冷静稳重,问:“办得怎么样?
唐寻并不忌讳我在场,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萧暄“啊”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失望。他问:“她有说什么吗?”
唐寻摇了摇头。
萧暄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忍不住问:“什么事啊?”
萧暄看着我,有点犹豫,还是开口说:“太子大婚,娶了一正一侧两位妃子。”
“哦?然后呢?”我愣愣。萧暄沉沉地说:“翡华……是太子妃,你姐姐谢昭珂是侧妃。”
我的脑子被这句话激得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我只发得出这一个声音,全因这条信息实在太劲爆。把我满腹锦绣都给炸得灰飞烟灭。
东齐两大美人都做了太子妻,这天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齐人之福吗?只是秦翡华不是萧暄的红颜知己吗?而我姐姐谢昭珂,明明眼里心里只有宋子敬一个人啊。这到底是谁乱点的鸳鸯谱?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一下口无遮拦,说:“倒是给太子拣了双倍的便宜。”
萧暄面色如水,低声说:“一个不爱自己,一个自己不爱,娶无数个,都不如娶一个和自己心心相印的。”
他心里不舒服,因为秦翡华嫁了人,新郎不是他。
想到这点,我心里也跟着一阵难受。说不出的压抑郁闷,让人心情沉重。
那天晚上,我用完晚饭,又去了燕王府。
老总管见了我,低声说:“王爷一个下午都一个人在院子里。”
唉,果真。爱人他嫁,铁打的汉子也会有一颗流血的心,这当下对月撒泪借酒消愁不为怪。只是他既然真的这么喜欢秦翡华,当初干吗不拼一口气把她也带走的好。我想秦小姐肯定是很可以同他携手私奔的,什么家族恩怨什么政治立场统统放屁,只有真爱才无敌,萧暄赚得美人在怀哪里还顾及那么多。
可是他没有。
我叹着气,走到萧暄院门外。
他就在院子里坐着。夜凉如水,月色照在地上如同笼罩了一层白霜。还好萧暄披着厚披风,我也就不用学温柔佳人给他披衣服了,就快冬至了,也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在大夜里坐在外面受冻。
我咳了两声,萧暄怪声怪气地说:“别咳了,早听到你声音了。”
我没好气。
“我来看看你。”我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暄讥笑。
我端详他,还好,就是脸色落寞了点,离我设想的双目赤红头发爆炸振臂高呼苍天无眼还有一段距离。我是来安慰失意人,不是来安慰失心疯的。
萧暄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够了没?我头上又没有长角。”
我忍不住笑,又觉得不厚道,赶紧克制住:“你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我来陪你。”
萧暄虽然嗤之以鼻,还是也给我满上了一杯。酒带着桂花的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
“尝尝吧。”萧暄自己先干为敬,“老管家自己酿的陈年桂花露。”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真醇甜劲辣,唇齿留香。多喝了几口,身上暖和了。我放开手脚。
“二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这样干坐着喝酒,又不可能把时光倒流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喝得飞到你身边,有什么用呢?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干脆去把翡华姐抢回来。”
萧暄扫了我一眼:“你说抢就抢得来的?她是太子妃,不是路边的阿珠阿花。”
我撇撇嘴:“说真的,我不明白,你若真的喜欢她,当初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真的,跟你走并不是很难的事,我不就跟过来了吗?”
萧暄脸上浮现愧疚之色,自嘲而笑:“带她走是容易,可是我还是把她留下来。因为需要用她来稳定赵党。她在名义上是我的女人,赵党紧抓着她不放,以为抓住了我的性命。如果一天把柄不在手了,他们惶惶不安甚至掀起战事,现在的我恐怕还招架不住。”
我听着一愣一愣的。
萧暄呵呵苦笑:“我真是无耻的男人。她这么多年来不嫁等着我,我却生生把她往别人怀里推。不说爱不爱,就连珍惜都欠奉。她是我稳定军心的棋子,她自己恐怕也知道,可是从来没有埋怨过。”
我看着他,心里纠结成一团,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我知道萧暄有他的苦,他不是单单自己一个人,他背负的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的每一步都要前思后想格外慎重,他也没有他的自由。带走一个秦翡华轻易,可是,就如同他说的,结果却是沉重的。所以他牺牲了这个爱着他的女人。
我当然不能认同这种行为,可是这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落寞,责备的话也出不了口。
他早早就做了选择,他现在就在承担这个后果。他不需要任何责备和安慰,这一切他都承受得心安理得。
我说:“你真的很爱翡华姐姐啊。”
萧暄笑了笑:“我对她很愧疚是真的。我同她分别时,都才情窦初开,走的时候只觉得挺舍不得她。我都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等我这么多年。”
我点头:“是,换我早变心了。”
萧暄低着头:“她越这么做,我越觉得欠她的。我本来一直隐瞒和她的关系,就怕连累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被外人知道了。她爹想把她嫁出去,她宁死不从。赵皇后便将她招进了宫看管住。”
我说:“也许将来,你可以把她抢回来。你知道,失而复得的总是格外珍贵。真的。”
萧暄笑,苦笑:“那时物是人非,还不知是怎样的。总之,我欠她良多。”
我长叹一口气,萧暄同学肩膀上的担子可又重了几分啊。
“往好处想吧,你们终究会重逢的不是吗?”我借着酒劲拍了拍萧暄的肩膀,“我念词给你听。我不记得开头了,好像是这样写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萧暄歪着脑袋听了半晌:“倒是好词。”
“何止是好词,写得多感人啊。”我抚着心口,“歌尽了桃花,这是多么美的景象啊。”
萧暄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眼里迸射火光,张口就数落我:“宋子敬到底是怎么给你上课的?”
我纳闷:“好好的你骂宋先生做什么?”
萧暄怒我不争:“你到底会不会断句?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桃花扇!什么歌尽桃花?你出去不要说认识我,丢脸丢脸。”
大概是喝多了酒,我也不觉得羞,反而厚着脸皮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歌尽桃花又如何?桃花雨中说离别,这才是将来梦中的相会嘛。”
萧暄把头埋进手里:“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我们两个又笑又叫,你一口来我一杯,很快就把那一坛子桂花酒给喝干了。萧暄又打开了一坛女儿红继续喝。我喝到后来,站起来想放开喉咙唱一嗓子,结果头重脚轻,身子一斜,倒在萧暄身上。
他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脸叫我名字。他的怀抱可真舒服啊,我当时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的眼睛被酒气熏得亮晶晶的,平时刻薄地抿着的嘴唇也温润动人,在我眼前一张一合。
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被酒精侵蚀的脑子已经不能做出理性思考,凭着本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萧暄身子猛地一僵。
恩,软软的,带着酒香的。
吃到豆腐的我,满意地两眼一闭,倒在他怀里呼呼睡去。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8章
北国的第一场雪,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忽见一地积雪堆霜,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云香抢先兴奋地叫起来:“小姐!下雪啦!”
真的下雪啦!
我生长在南方,冬天即使有雪,也都是落地成雨。如今看到铺天盖地的白雪,新鲜好奇又激动,带着云香和觉明品兰三个人欢天喜地的玩起来。
堆完了雪人打雪仗,云香他们以三敌一。我挨了好几记雪球后终于燃烧了小宇宙,很快就把他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满院子跑。
正玩得兴起,燕王府派了人来,递上烫金帖子,说是瑞雪时节,王爷宴请大家去王府做客。
品兰一听可高兴了:“以往每年这时候王爷都会请大家去吃饭。我记得有全羊宴,还有好多江南小吃,还有漂亮姐姐们跳舞,可好玩了。”
“是吗?”我翻来覆去看帖子,脑子却转到几天前。
那天我虽然喝醉了,但是人没糊涂,酒后乱性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记得萧暄把握软绵绵的身子抱到床上,立刻脚底抹油地跑了,好像晚走一步我就会饥渴的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去霸占他的清白。我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而后一连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他,有几次我找孙先生说事,只要一听到他声音或是看到他的背影,立刻撒腿就跑。有几次他都在后面气愤得叫我名字,我也硬着头皮没理。那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就像有只蚂蚁在心上爬呀爬呀,瘙痒难耐又抓不得。可是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我不去面对就会消失的。
总是这样,连云香都察觉不对:“小姐,你是不是又和王爷闹别扭了?”
我没好气:“什么叫又?我以前和他闹过别扭吗?”
云香笑:“你们两个三天两头吵架拌嘴的,别说你自己没觉悟。”
我不好意思:“那也不过是一种相处方式。”
“可是你们这次十多天不说话了。连觉明他们都察觉了,来问我你们是不会吵架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孩子多管什么闲事?他再来问你就罚他抄君子七戒,看他还八卦不!”
云香很认真:“小姐,你若和王爷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的好。我们在西遥城还全靠他庇佑,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唉,连云香都开始教育我了。
我无奈望天。心结只能心解,等哪天我想通了放开了,自然会坦荡荡的去面对萧暄。
北地的雪,一旦下起来,就没有了停止的时间。地上薄薄的一成霜就堆积成了厚实的雪层。不过天公也作美,燕王大宴宾客的那天突然放晴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雪地上,满树挂着晶莹的冰霜,璀璨夺目。
因为前一晚同云香他们打麻将,次日起得晚了,眼看要迟到,匆匆梳洗一番就上了马车。
燕王府前可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男女锦衣皮裘,珠光玉润,香氛的气息飘在风中,把这个午后也熏得陶醉起来。光是站了那么一下,就见数名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的美貌少女婀娜娉婷地迈进了王府大门,更有无数风流倜傥仪态翩翩的英俊公子下马下轿而来。
萧暄明明在帖子上写的是家宴,可谁家的家宴举办得跟国际影展小金人颁奖典礼似的?
我往那里一站,立刻自惭形秽。里头是浅蓝裙子,外面套银地红蓝镶边的鼻甲,披一条鼠灰色的羊绒披风,发式也简单,随便插了两只簪子。脸上妆也没化。
云香气呼呼地说:“之前追着小姐换件衣服画个红妆,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会给人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赔笑,“不过是来吃顿便饭的。穿红戴绿搞得像唱戏的做什么?”
我声音稍微大了点,立刻引来几道目光。离我几米远的一辆格外华丽的香车旁,众多丫鬟老妈子簇拥着一位一身水红色的绝代佳人,她大概以为我的话是针对她,一双美目带着不悦扫我一眼。这大寒的天,她那身漂亮的纱衣单薄得像蚊帐,我倒佩服她的忍受力。
门口迎宾的王府副总管这时看到我,张开嗓门招呼:“敏姑娘来啦!快快!里面请啊。”
我忙顺着他的话溜了进去。
整个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小厮要了我的帖子,带着我来到大厅。
刚迈进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急匆匆撞上来。两方都吓了一跳,瞪眼一看,哟,这可不是郑浩文郑少将嘛。
小郑一看是我们,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再看清我身旁的云香,表情僵住。
我当下就挺身而出挡在云香面前,他想要寻我家云香麻烦,得先过我这关。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郑回过神来,脸忽然噌地红了个透,一声不吭扭头就钻进人群里了。
云香纳闷:“他这是怎么了啊?”
我猜想:“也许是内急了吧。”
女客们都安排坐在西侧,大半已经有人入座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彼此打个照面,她们就继续闲话家常去了。
我正觉得无聊,觉明和品兰也来了,两个孩子硬是要赖在我身边。管事只好安排挪位子。
女士们不认识我,却是认识觉明,我听到有人低声说:“那孩子不是听说是王爷的``````”
“就是他吗?那女的不会是……”
女人们立刻把视线投了过来,探照灯X光似的把我上下透视了个遍,都是一脸好奇。
瞧,这就是我讨厌三姑六婆的原因。素不相识不明就里就可根据一点道听途说蛛丝马迹开始浮想联翩天马行空,不去搞原创文学真是屈才了。
觉明正拉着我喋喋不休得说今天先生表扬他的事,品兰则要我给她拿云片糕。我两边照顾忙得不可开交,那帮女人中终于有一个带着小脸凑了过来。
“姑娘好生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话才面熟,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男女老少皆人口一句,搭讪陌生人时的万金油。
这位太太年纪不大,有点发福,珠光宝气地保养得很好。我那么一笑,她脸色有点挂不住,我急忙说:“我常外出走动,也许以前见过。”
太太表情缓和了一点,还不知足,说:“这位小公子生得俊秀,不知道是你什么人?”
我还未答,觉明就抢先一步道:“她是我娘!”
众女宾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我抬手给了觉明一记暴栗,平时开玩笑就算了,正经场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吗?
眼看太太姑娘们给予昏厥的样子,我急忙补充:“干娘!是干娘!”
女眷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拍着胸脯收惊。
觉明委屈地摸着脑袋说:“可是王爷就是要我叫你娘啊。”
我气得骂:“那老不正经信口开河你也就跟着口无遮拦,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看女士们又是一副抽风昏厥的模样,我忙赔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个瓜子脸丹凤眼有几分像范冰冰的清丽闺秀忍不住好奇,问我:“敢问姑娘同王爷,是什么关系?”
我指了指觉明:”帮她带孩子的老妈子。“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对我没了兴趣,转向骚扰觉明。我因为这孩子刚才说错了话,非常无责任的把他推倒了一群急于表现自己母性情怀总爱温柔时刻准备好上岗做后妈的姑娘怀中,给他一点人生中的初体验。小笨蛋被罗帕香粉莺声燕语团团包围住,数只保养良好修剪整齐涂着丹蔻的纤纤柔荑在他脸上身上又摸又抓,他是又惊又怕又羞又恼,偏偏挣脱不得。这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只肥白小猪落入了蜘蛛精的网里。
我便嗑瓜子便笑着看。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声:“英惠县主来啦?”众女的动作顿时一停。
我顺着望过去。只见方才门口给了我一个白眼的那位红衣美人正姗姗而来。它静静褪去了披风,露出一身飘逸精美的水纱裙,真是身子曼妙。这位英惠县主皮肤白皙,穿一身红衣更是显得艳若桃李。近看也觉得她的确漂亮,鹅蛋脸柳叶眉,杏目晶莹宛如秋水,瑶鼻?口,颈脖修长,整个人就像是一只优雅高傲的天鹅。
虽然觉得比不上谢昭珂或是秦翡华,但也足够让她在这些女子中鹤立鸡群,独傲群芳了。
云香立刻送上一收线报:“这是林州郡王的女儿,英惠县主,芳名柳明珠。才满十八,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又擅诗词,闻歌律,都说她才貌双绝。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郡王都拒绝了,连太子选妃都替她告病没去。听说是一门心思想让她做燕王妃呢。”
说话间,柳明珠小姐已经走到跟前,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微微颦眉。不过她好在知道自己身份,矜持地仰着头转过身去,在首席坐了下来。
宾客到齐,萧暄上台致词。
萧暄今天银衫玉带,头上戴着八百年难见的象征王位的金冠,合身的装扮贴着他英挺而充满力量的身体,一派君临天下的风度尽现。真的,说不迷人,那是骗人的。虽然他在我思维里固定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形象始终不变,可是我也承认他是有着威严稳重气度从容的领导人的一面的。南国的江水给了他一张好相貌,北国的风霜打造了他一副好身骨。而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即使在他细小无奈的时候,也是深深沉沉的,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奇异的惆怅,不由轻叹一声。
萧暄的一番开场欢迎词说得流畅响亮回声阵阵,将到场诸位统统含蓄而体贴地问候抬举了一遍。客人们自然卖他面子,纷纷举杯。
宴席开动,鲜美可口的食物端上桌,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开。萧暄在那头同男人们饮酒谈笑,我在这边伺候觉明和品蓝吃东西。虽然一人一桌,可是两个孩子非要挤到我身边,一个要吃鸡一个要喝茶,空着两手一定要我喂。我大好女青年平白欠下儿女债,挥汗如雨做老妈子。
在场的女性早在萧暄出场时就把注意力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不论年纪大小,都交头接耳如怀春少女般吃吃笑。柳明珠小姐不肖同流合独自清高地坐着独自品酒。
歌舞很快开场。品兰说的没错,果真有俏丽的女孩子扭动着水蛇腰,翩翩起舞。正经场合,天气也冷,舞女们都穿得比较严实。一曲完毕,换上一个翠绿衣裙的年轻女子,弹着琵琶唱小调。
这样五花八门的节目轮流演完,席上吃得七七八八。天色已暗,王府里掌起了宫灯。一团团暖黄挂在檐下树间,映照得姑娘们个个面若桃花,春情荡漾。
大伙酒足饭饱,转战他处,就像现代人馆子里吃完饭就上KTV一样。
王府设计巧妙,一边靠水,另外三面有花草有阁楼,中庭一个小戏台。埋怨灯火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那台子上架着一个精美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多厘米高的温润剔透碧玉雕成的骏马。
品兰很清楚程序,同我说:“估计大人们又要对诗词了,那碧玉马就是今天的彩头。”
哦啦啦,吟诗作对之于我,好比要旱鸭子下水表演水上芭蕾。
我立刻对云香说:“妹子啊,咱们收拾一下回家啦。睡晚了又有眼袋了。”
云香却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子敬笑意盈盈走过来。他之前一直坐在大厅另一头,我没有看到他,还念了几句呢。他今天一改平日的素雅,穿一身青紫色儒衫,白玉腰带,头上也戴了丝冠。盛装之下,一派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一双眼睛被这身衣服衬托得宛如墨水晶般深邃又剔透。我和云香眼里都流露出欣赏仰慕之色,他被我们逗得笑意加深许多。
“怎么吃完就走?”他同我说,“重头戏才开场呢,后面还有游园。”
我缩脖子:“这大冷天的游什么园,风雪中玩烂漫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一名大夫,我很不赞同这项活动。”
宋子敬笑:“一会儿有斗诗,看个热闹也好。”
我挤眉弄眼:“先生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您认为我听得懂吗?”
宋子敬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说:“大家难得聚一聚。年前忙,下次见面恐怕是过年了。”
我还想婉转地拒绝,忽然听到一个男人恭敬地说:“王爷想必还没见过小女吧?”
离我们不远,一个中年官员带着一位娇柔清秀的黄衣少女给萧暄行礼。那少女比柳明珠稍微逊色,但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只见她双目入水,樱唇带笑,一脸儒慕景仰地凝视萧暄。萧暄几分了然,客气回礼。不知说了什么,少女眼里一时光芒大盛,连她身边凑过来的女孩子们全部都个个春情荡漾。
我冷哼。他在我这里吝啬的口舌,原来都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转头对宋子敬一笑,斩钉截铁:“那好。我就坐坐!”
说罢拉着云香和孩子们挑了一个视野好的位子坐下。宋子敬有点惊讶,坐在了我对面。
回廊里摆了许多暖炉,底下也烧了火龙,所以虽然四面透风,但是一点都不冷。不但不冷,还春色横溢,百花争艳。
只是一杯茶的时间,就已经见不下五位闺秀觐见过了燕王殿下,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说难怪各位妹妹今天怎么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原来是来相亲。母亲们不知盼白了多少头发才盼来燕王心上人他嫁的喜讯,怎么不赶紧憋足劲把自家女儿推销出去。
柳明珠小姐果真是最后压轴人物。她身姿婀娜,步出莲花地走到萧暄面前,婷婷一拜请安。她同萧暄已认识,多了一份优势,两人很快省过客套闲话家常起来。
我离他们不算远,可以清晰听到他们在谈论雪景梅花冬茶暖酒以及萧暄他丈母娘郑夫人身体好转的情况。萧暄不住点头微笑,亲切友好,柳县主更是笑得娇艳如花,魅力四射。
身旁不知哪位太太说:“真是一对璧人。”
太太乙则不大高兴地说:“你两个女儿都嫁人了,才有隔岸观火的资本。”
太太甲笑:“不是我看笑话,能配得上王爷的,可只有英惠县主那样的玲珑标致人儿。”
太太乙压低了声音:“我看这次也该来真的了。王妃都故世那么多年了,现在他那秦家小姐也做了太子妃,他没道理在不续弦了。”
太太甲说:“只是终究是续弦啊。”
“得了。”太太乙揶揄,“哪怕是做妾都有人争破头。”
这时觉明和品兰猜拳争了起来,把我的注意力转了过去。
等萧暄同所有未婚适龄女性寒暄完。诗话会终于开始。今日逢冬,诸位便已冰雪为题,出对或者诗词俱可。以时间客人们铺纸研墨,有提笔行书一推而就如栓水行舟,也有颦眉苦思万般为难仿佛便秘,更有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像我写英语六级作文,真是姿态万千缤纷多彩。
女孩子们鼓足了气都想一鸣惊人搏出位,写起诗来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娇嫩的脸上很快就出了一层香汗。唯独柳小姐神情清冷自得,一派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宋子敬这般高才,自然属于第一类人,不出三分钟就写完一首七言诗。我好奇地把他的诗拿来看,只见满卷锦绣,字字珠玑,字又秀挺道劲,让我惊艳得连连叫好。
宋子敬低声问我:“你读懂什么意思了吗?”
我很诚实:“没有。”字面外的意思,我真的不懂。不过他以冰雪来铭志,这点我看明白了。
宋子敬摇头笑,我吐吐舌,同他笑成一团。
突然一道夹冰带霜的目光射中我,我一个激灵抬头望到脸色阴沉的萧暄。他老人家正捏着笔狠狠瞪着我,不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他了,惹得他不顾形象怒目而视。
随着他的目光,已投完稿的柳明珠小姐也把视线投了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暄,眼神一转,忽然樱唇轻启:“这位可是玉面圣手敏姑娘?”
她居然知道我身份。我只点头称是。
柳明珠坐得离我不远,隔着几个位子抬高声音说:“早就听闻王爷添了一个得力助手,医术出神入化,可谓医死人肉白骨。我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没想到居然是个芳龄少女。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敏姑娘可让我这等深闺女子大开眼界。”
不愧是贵族女子,每字每句都像金苹果落在银丝络里那么妥帖。我受了她的奉承,还得颔首微笑没声价谦虚道谢。
结果柳明珠话题一转:“姑娘这般慧灵出脱,怎么不也写个只言片语应个景,与众同乐?”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9章
我当下就想推脱。开玩笑,你一肚子酸醋熏自己就行了,干吗往我身上倒。这柳小姐忒地不厚道。可是我刚张开金口,就听萧暄不怀好意的下旨:“小敏你就写一首吧。你不是也领了牌子吗?”
这对狗男女!我当时就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冲动,想把眼前的桌子和上面的茶水纸砚全部砸到萧暄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宋子敬温柔的声音及时唤回了我的理智:“大家都看着呢,你随便写写吧。”
我只得灌了一口酒压怒气。随便写,写什么?是胡天八月既飞雪,还是北国风光?我对不起革命先辈对不起初中老师,我承认我真的连毛爷爷的沁园春都背不完。写诗这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要我写诗就好比叫公鸡下蛋,摆明了是欺负人。
握着笔满腥怨怼之时,宋子敬忽然凑近过来。他俊美面庞在我眼前猛地放大,含笑轻声细语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
那声音低沉柔软微微沙哑,十分性感。我刚才喝下肚的酒立刻发挥作用,脸一下红了。
宋子敬看了出来,噗地笑了一声,身子却还紧凑在我面前,一手撑腮一手在桌子上轻敲,悠闲自得。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薰香,心跳加速。
垂目避开他灼灼目光之际,视线不由落在他手上,突然眼睛一亮。只见他皓白修长的手指沾了羊脂白玉杯里的玫红葡萄酒,手腕一抬一压,就在我眼前书写起来。重拨轻送,回转灵滑,翩巧自如。随着他一串动作,一行藏锋蓄气秀挺遒劲的行书出现在铁锈色的桌面上,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竣劲出柔刚,乃是上上成的行家书法。
“疏疏整整。风急花无定。红烛照筵寒欲凝。时见筛帘玉影。夜深明月笼纱。醉归凉面香斜。犹有惜梅心在,满庭误作吹花。”
这一个个带着醇厚酒香的端正字体居然正对着我,让我看得一目了然。那股激动震撼如八级地震让我一下眼睛发涩。
宋子敬带着宠溺的笑声响起:“发什么呆,还不快抄?”
我回过神来,脸上滚烫,眼睛里泪水汪汪,连连称是,手下疾书。
宋子敬直笑:“字好歹写工整点。”
我立刻放慢速度。不忘抬头报去感激的一笑,而他的身子还没退回去,两张面孔对上,近得连他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我大窘,脸红得无以复加,赶紧埋下头去。
忽听柳明珠小姐一声娇呼:“呀!王爷您的手!”
大家都被惊动。只见萧暄面如玄坛,握着笔的手下似乎溢出一缕殷红。淑女们纷纷惊呼,柳小姐立刻解了香帕要去包扎。
这个笨女人。
我丢下笔,拨开众人挤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让我先看看。”
柳小姐不悦地瞅着我,奈何我是大夫她不是,只好让步。
我抓过萧暄的手研究。还以为是中了暗器,原来不过是玉管毛笔断了割伤了手,流了一点血。
我把他的手一丢,对柳明珠说:“没事儿了,您继续包扎吧。”
我转身就走,才迈一步,听到萧暄没忍住疼地一声轻哼。我立刻回头看。
杀千刀的萧暄,见我回头,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存心逗我。他这张脸一下阴一下晴,三岁孩子似的,我脑抽筋了才会同他纠缠。
想到这,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离去。那些大惊小怪的女人赶紧拥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我又怒又羞,脚下不停急匆匆往外走,云香跳起来跟上。我们俩闷头快走到王府门口,云香这才叫起来:“呀!小姐你的披风!”
我还在气头上:“不要了!”
云香委屈:“可是……”
我怒吼:“没有可是!横竖冻不死!”
“好好的惹病可不是明智之举呀。”宋子敬温润如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闭上嘴,看到他微笑着拿着一件狐皮大麾走了过来。
“使性子也得有个度,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为难吧。”宋子敬的笑容令我如沐春风,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心里的恼火也降了温。
宋子敬把披风搭在我身上,拢紧了,手指灵活地系好带子,然后退一步端祥了一下,笑道:“这本是我的,给你是大了点。”
可不是,地上拖着一大截,更加显得我的矮小。
我不好意思:“先生不用这样,我叫云香去取好了。”
“云香已经去叫车夫备车去了。”
啊?我这才发觉云香那丫头已经没了影子。
宋子敬轻声对我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同他慢慢走出王府大门。天上正悬挂着一轮明月,皎洁光华洒落雪地,折射起一层莹莹润凉的冰蓝,满地落雪一下成了璀璨水晶。身后华宇里人声喧哗,丝竹悠扬,酒香混合着冬梅的芬芳把这夜色熏陶得空灵迷人。距离不远,却是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数月前还在京都里的那个夜晚,夏风微熏,琼花向月,在萧暄没有血淋淋要死不活地倒我身上前,那个夜晚是非常安详而美丽的。那时也有这样皎洁的月色,也有这样安心的宁静。
萧暄那时问我,想要赠谁一握月光。我今天才突然想到,那诗里还有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也不知道后来萧暄看到这天上明月,想到了他的秦翡华没有。
唉,关我屁事!
我心里乱得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宋子敬:“先生正当年纪,有过成家的打算吗?”
宋子敬愣了愣,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失礼,忙窘迫到:“我胡言乱语,先生不用在意。”
宋子敬却轻柔而坚定地扳过我的身子,直视我的双眼:“小华,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先生了,以后叫我子敬可好?”
他这样深深凝视住我,我的七魂立刻就给他勾去了六魂,傻傻点头同意:“子敬哥。”
宋子敬满意而愉悦的一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为什么不愿成家。因为我认为成家并不是为了传承香火繁衍后代,而该是为了寻找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之人,共同走过人生未来路。在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宁愿孤身一人。”
我怔怔听完,一股麻痹般的感动从心底漫延上来。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低头笑。
宋子敬的笑声振动我的耳膜:“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子敬哥不是在讽刺我吧?”
“怎么会?”宋子敬伸手亲昵地捏我鼻子,我忙笑嘻嘻地躲闪,他说,“你聪明伶俐坦诚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为人天真率直又善良宽容……”
我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捂着脸叫:“打住!打住!大帽子压死人了!”
宋子敬爽朗大笑。我羞愧得急忙转身跑。结果没想到地上结了冰,鞋底一滑,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手臂有力地搂住我的腰,将我往后一拉,我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空,人已经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宋子敬的心跳有点快,轻声数落我:“怎么不小心点,这么大的人了。”
我尴尬嘟哝:“我没事。”然后从他手臂间脱身出来。
宋子敬还不放心地给我拉紧披风。我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转过头去,就看到萧暄臂弯里挽着一件披风,站在高高的王府大门口,猎猎风中宛如一尊雕像。两盏明亮的大宫灯给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深沉如墨。月亮也就在这时识趣地隐进了云里。
好吧,让我们倒带一下。萧暄殿下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俺的肩膀上还搭着宋子敬的手,俩人深情对望,俺含情脉脉肉麻无比地喊了一声:“Oppa~~~”
紧接着宋子敬发表婚姻爱情观若干,俺听得热泪盈眶同他眉来眼去,然后两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拉扯扯打情骂俏……
云香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破冷场:“王……王爷?”
萧暄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把她吓个不轻。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即使不暴跳如雷也会冷嘲热讽一番,没想他只是把手里的披风丢给了云香,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了回去。
旁观的家丁们松了口气,只有老管家皱着眉头跟着萧暄走了。
云香哆嗦着走过来:“小姐,王爷好像是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也已经认出了她手里的那件披风。心里一沉,刚才难得的一点欢娱也烟消云散了。
月亮又出来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宋子敬,那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见鬼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猛摇脑袋,月色太好,诗酒太多。
宋子敬什么都没说,温柔含笑着目送我们的马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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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0章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几日,街上的积雪更是如堆云积絮,人扫都扫不过来。
我的药房里常年烧着炉子,倒是暖和,一边磨药一边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这大雪冰封的天,他们该怎么过冬。
后来还是孙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谢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萧暄背后授意的。他不肯见我,我没脸见他,两方拉扯着一根绳子死撑着,一直这么熬了几个月,终于出现一点转机。
连云香都说:“咱们好久都没见到王爷了,我都快忘记了他长啥样了。”
我说:“人家也许把咱们的长相给忘了呢。那什么英惠县主,那什么刘家马家的小姐,刚刚赛鲜花。我们算个什么啊!”
云香抽了抽鼻子,说:“好酸啊。”
“有吗?”我立刻检查炉子上的几个药罐,“都好好的啊。”
云香做了个鬼脸:“我是说小姐你的醋劲!”
我眼放凶光:“你看来真是皮痒了。闲得慌就去帮着柳小姐他们给士兵缝棉袄吧。”
云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勾心斗角,手艺又笨,所以活最后还不是丫鬟老妈子做了,却挂在她们头上。算来算去,还是帮你熬药的好。”
我满意。
其实城里关于萧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闲言碎语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后,柳小姐“偶”染风寒——穿那几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没得肺炎死掉已证明她小强般的身体素质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顶风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萧暄便尽地主之谊留她在家养病。
可这病就此养到了家,不肯离去了。一下听说偏头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脚酸软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我听给她看病的孙先生抱怨,乐不可支。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贵病,柳小姐虽然是古代人,可是却早就摸清了韩剧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孙先生说,她的病最好治不过。孙先生附耳过来。我说:“取王爷关心三分,疼惜四钱,嘘寒半两,问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药到病除立刻生龙活虎,而且此药不但治病还兼美容延年益寿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药停容易严重反弹。王爷好生斟酌啦。”
孙先生回去后如实说了,萧暄却是显然吝啬施药,于是柳小姐的这疼那疼的毛病依旧没完没了。这病美人总是更惹人怜爱,于是她在坊间的名声大振,竟有小诗写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对着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泪。
我听了只骂神经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实实在炕上被窝里躺着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对月流泪对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忧伤。她娘的几百年才生得出这么一个怪物。她才该穿越时空去同青春伤痕文学派的写手们结拜。
连云香都不说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见:“这柳县主的脑子小时候是不是被马踢过啊。",
我们姐妹俩恶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乐,哈哈大笑。
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道:“小姐,已经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车夫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路把我们送到谢昭瑛的坟前,实在是相当不容易。
云香打着伞,我们俩互相搀扶着往山坡上走去,萧暄派给我的侍卫则走在我们身后一丈远处。皑皑白雪里,只有稀疏的冬松和我们几个身影。
溪水已经结了冰,覆盖着白雪,不留神还看不到。谢昭瑛的小坟包更是彻底地和这片白雪山路融为了一体。
我和云香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我说:“象征性地找个地方拜祭一下好了。他在天有灵会知道的——虽然我觉得他早该投胎去了。”
于是在一处背风雪的地方放好香炉,摆上果盘,点上了香。
我问云香:“你想念家人吗?”
云香有点落寞的笑:“我娘早死了,爹爹娶了后娘,就把我送到谢家帮工。我一年才回一次家,爹爹对我爱理不理,后娘和小弟弟假装不认识我。每到那时候,我还宁愿回谢家。至少厨房大娘和小姐妹对我很好。”她停了一下,又加一句,“小姐你对我最好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再过几天也就满十五岁了吧。到时候我要给你办个隆重的及笈礼,并认你做我妹妹。”
云香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呜……小姐……”
“得啦!”我爽朗一笑,“直接叫我一声姐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云香抹着眼泪猛点头:“姐……”。
回去后我就把这件事托孙先生转达给了萧暄,萧王爷当天就给我回复,同意并十分赞成我的决定,云香及笈礼他来举办,然后又派来一个叫阿乔的丫鬟伺候新的谢小姐。
云香伺候别人十多年,如今要被人伺候,非常适应不过来。她见过大世面,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只是以往的活都被阿乔做了,她无所事事心里就开始发慌,显然是个空闲不住的人。
我本来打算叫她来我的制药坊里帮忙,可是她却告诉我说,别院那位深藏不露的老厨师很早就赏识她做家常菜的手艺,打算倾囊相授,她便正式拜师。
我没办法,只好放她去学烹饪,改去培养品兰接我的班。
自那日起,我们的伙食就有了明显的改变。精致开胃的餐前小点,到丰盛可口的主菜,再到甜美的点心和浓香的羹汤,顿顿不同,日日有别,半个月不重复。这样吃了不到一个月,我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好在谢昭华这身体底子瘦弱,有充足的肥胖空间。
云香由丫鬟升级为主人后,我的贴身丫鬟换了一个叫桐儿的十五岁丫头。她和阿乔原来都是燕王府的青衣小仆。燕王府的奴仆分紫赭青蓝三个等级,各房各院的管事穿紫,大丫鬟穿赭,小丫鬟小厮穿青,粗活穿蓝,侍卫有自己的制服。这两个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谁选出来的,机灵活泼又能干,我非常喜欢。那阿乔也是个喜欢八卦的人,同云香倒是有许多共同话题聊。
除夕夜,合家欢乐过大年。萧暄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概同柳明珠小姐有安排。也不知道柳小姐会不会做出对满天烟花落泪感叹美好时光易逝这类破坏风景的举动。不过也许萧暄就吃她那套呢?秦翡华不是也挺容易自怜自哀的,他就很喜欢啊。
我则和云香还有觉明一起过,因为天冷,我提议吃火锅,云香便熬了一夜的骨头汤,准备了一桌子好菜。
觉明因为品兰随着孙先生回老家过年一事,有点闷闷不乐,桐儿便唱小曲给他听。小色狼见到漂亮姐姐全心取悦他,立刻把烦恼和品兰丢到八千里外,拉着姐姐们的手玩耍起来。
都是女人和孩子,饭吃得很随和。火锅汤汁浓香滚滚,羊肉鲜美可口,腐竹柔软,蘑菇多汁,冬笋新鲜清脆。这一顿真是吃得众人满面冒油欲罢不能。
酒足饭饱后,几个女人拾起了老话题,开始八卦。
先是说柳小姐最近得了什么胃疼的毛病,天天捂着肚子,颦眉苦相,大概是这个时代第一位效颦的东施。这个县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花样层出绝不重复,居然还在西遥城里掀起一阵流行风,仕女们爱化什么颦眉妆,把脸涂成死人白,画上八字眉。
说完了柳小姐,又说到京城里的太子同老婆们的生活。似乎太子萧栎的齐人之福,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好享。太子妃秦翡华对丈夫不冷不淡就像一碗忘了放盐的面条,谢昭珂小姐则是冷若冰霜孤傲疏离如同一块滑手的寒冰。萧栎摸不到谢昭珂,又对秦翡华下不了手。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天下最大的痛苦。
我想起去年在谢家过的那个大年夜,一大家子坐在一张桌子前,谢太傅难得表情和善,大嫂难得不尖酸刻薄,而谢昭珂还是未出阁闺秀,谢家的金枝玉叶。记得那日我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西湖醋鱼,谢昭珂吃了很喜欢,夸奖我道:“四妹这手好厨艺,不知道将来被哪个走运的小子享受到。”转眼经年而去,我隐姓埋名随着萧暄远走他乡,而尊贵的谢昭坷也做了别人的妾。
唉,虽然大家都觉得给太子做妾已是天大的恩宠,可是我知道以谢昭坷的心高气傲,怎么会服气?她虽然后来算计我,可她毕竟也是个命运不能自主的可怜女子。生得那么美,避世都避不了。我比起她,命好多了。
而那时候的萧暄呢?他那时候还叫谢昭瑛,一直同大哥和谢太傅喝酒。谢夫人宠爱地看着他,又鼓励白雁儿小姐给他夹菜。萧暄听了谢昭珂的话,便逗我道:“四妹想嫁怎么样的人啊?你哥哥我帮你留意好了。”又说,“不过你这糊涂又急躁的毛病得改改,不然谁敢要你……”
“……都是第五个了,以后谁还敢嫁给他呀!”
我听到一个尾巴,回过神来,转向旁边八卦的云香她们:“你们在说谁啊?”
云香她们停下来看向我:“还能说谁,当然是离国的新皇帝。他前阵子死了一个皇后。”
我失笑:“皇帝的妃子几十上百,死了皇后就再立一个呗。”
阿乔忙说:“大小姐你不知道,他们皇帝之前就那一个老婆。”
什么皇帝做到只有一个老婆,那他做皇帝干什么?
桐儿说:“这离国不同咱们,他们那出过好几任女皇帝,女人也可以出来做生意做官的。所以他们男人的老婆没咱们这么多,只娶一个的也不少。”
我听了骇笑,当初看书不认真,只知道离国有女帝,却并不知道他们的女权主义居然已经发展到这么先进的地步了。
我听她们说下去。原来离国这位上任不到一年的新皇帝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妃一妾。两个老婆的娘家公在朝堂恰好对立,平日最爱在早朝上互相吐口水。党争有其好处,闹得太凶当权者管不住就不好了,于是当时的女皇想着借共事一夫的机会缓解一下两家的矛盾。没想到两家人却就是那么不识趣,两个老婆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过不去。大老婆摆架子小老婆不卖帐,今天你寻我个错明天我找你一点麻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每月一次哭着回娘家。太子实在受不了,又不能把老婆像不称心的货物一样退回去,干脆寻了差使到外地公干去了。
他还不算笨,临走时怕老婆们又有恃无恐直接上演六国大封相,便把已经怀孕的小老婆送到别院去修养。没想到太子妃狂妒之下公然挑战本国宪法,居然买通人下药打掉了侧妃肚子里的孩子,侧妃没了孩子发了疯,冲去把一刀把太子妃刺死随后自刎。举国哗然,两家岳丈引罪辞官,这倒省去了女皇费劲心机削弱他们的势力。
太子在外地得知消息,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庆幸吧。女皇对儿子有愧,又精心挑选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做太子妃。这次只有一个老婆,家庭没有矛盾,新娘子性情十足温柔又身轻如絮随时可以随风奔月。可是这位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女太子妃同一位林姓文学女青年一样,都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嫁给太子后不生孩子只生病,病症从头顶到脚底心一处不缺,柳明珠小姐大概都是拾她的牙慧。这位二任太子妃就这样病歪歪一年多,熬不住了驾鹤西去了,回了她的天堂。
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次有没有再松一口气,不过我想不论哪个时代哪个阶层的男人,连死三个老婆都不是什么好事。听说女皇请来大师给儿子批命,结果是太子大哥的命硬如金刚石,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他的。
女皇不信爱儿要孤独终身,又从大臣家中寻找了一位据说也是命硬的女儿,只是这次不敢立为正妃,只是纳妾。这位白虎女倒是没生病,可是人家本来就有心上人,出嫁后还和情郎藕断丝连,给太子戴了顶香飘十里的绿帽子。皇长孙出生后没多久,私会情郎东窗事发,因为担心连累家人,两人双双殉情,做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太子抱着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儿子,真是哭笑不得。
这下女皇终于死心,不再勉强儿子娶老婆,天要打雷儿子要独身,随他去吧。
没多久女皇龙驭上宾,太子即位。一国不能无君,一宫不能无主,群臣上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皇上封个皇后主持中宫。新皇帝被他们烦得要死,决定最后试一把,慎重地把王太宰闺女娶了进来。
王皇后身体健康,感情史清白,皇帝只有她一个老婆她也无从吃醋。连皇帝这下都想,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吧。可是天总是不从人愿,上帝就喜欢同他做对。上个月离国京都下了大雪,王皇后午睡后突然兴起要去御花园看雪,结果走到一半,没留神踩到一块滑冰,扑通一声跌进了水池里。王皇后被救起来后就发高烧,药石无医,应该是转成了肺炎,在没有盘尼西林的这个时代,几天后就辞世了。
皇帝对着妻子的遗体长坐一夜,次日出来,面对跪着的大臣奴仆坚定慎重宣布,既已有太子,此生便不再立后,再有敢议此事者,自己打包回老家去吧。大臣们吓得猛磕头之际,也明白了他们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随和吧。
故事到此告一个段落。我听完直笑,又觉得替那位皇帝悲哀。不论有没有感情,看着生命里五个女人死去,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生命的消逝,亲人的离去,这个陌生的年轻帝王独自坐在高高的威严的皇座里时,大概觉得很孤单吧。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1章
我们东拉西扯到很晚,觉明本来嚷着要守岁,结果熬不住先睡着了。云香她们便抱他回房去。我嫌房里闷,拉开门独自出去走走。
入夜下过雪,在院子里不薄不厚地铺了一层,我提着裙子踩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树枝上挂着几盏喜庆的红灯笼,这时在风里摇曳,火光微弱。远处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时不时还有绚丽烟花在天空绽放,将夜色烘托得艳丽妩媚。
整个世界都沉浸着午夜狂欢即将到来欢娱兴奋里,却更加衬托出我们这个小院子的冷清寂寥。我站在清雪之中,感觉孤单寂寞犹如寒冷渗入身体里,不禁打了解个寒战。
到底是人在他乡啊。
“怎么愁眉苦脸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身去。不远的院门处,萧暄正含笑而立。
夜色很暗,雪光幽幽,他的笑容是真是幻,很不真切。
萧暄慢慢走过来,看住我,也不说话。我们俩互瞪了好久,我终于先开口,说:“恭喜发财呀。”
萧暄噗地笑出来,很是无奈地说:“应该恭喜你发财才是。”
我扬眉:“怎么?王爷莫非是给小女送红包来的?”
萧暄真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递了过来:“喏,拿着吧。”
我见钱眼开,果真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满嘴没声价说吉利话:“二哥新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百事可乐……”
萧暄突然说:“我们大概三个月零八天没见了吧?”
我一愣:“是吗?这么久了?”
我这么悠闲的人天天数日子倒情有可原,他一个日理万机的王爷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三个月零八天,刚好九十九,你有这工夫若折上九十九只纸鹤,很多愿望都可以实现了。”
萧暄笑着问:“比如说呢?”
我不假思索:“比如柳小姐的头痛少风早日痊愈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想咬舌头,因为我看到萧暄脸上展开一种得意欣喜自满自足的笑容,就像猎人看到猎物自己跳进了陷阱里。
他很高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来王府走动的。”
我干巴巴地回答:“是啊。病人在的地方秽气重,我大好青年干吗平白去招惹一身病。倒是王爷你自己要小心,有些病是要过身的,您可肩负着光复东齐的大业,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倒下了。”
萧暄越是听我这么刻薄,却越是高兴,又走近了几步:“我干吗怕染病,她养她的病,我忙我的事,我又不见她。”
我心里一阵莫名欢喜,急忙克制住,嘴巴有自己的意识,张张合合:“哦是吗?王爷这个主人当得真不称职,人家姑娘独自病在异乡,正是孤单空虚时,你怎么能视而不见,不去安慰几分呢?”
萧暄盯住我冷冷笑:“说得有道理呢。你突然这么懂事,看来你家宋先生把你教得很好嘛。”
我一口浊气涌了上来,回他一个娇艳的笑:“是啊,子敬哥教我的事可多了。”
虽然光线昏暗,我还是看到萧暄的眼睛变得更加深邃,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小小后退一步。
好在萧暄那道千年寒冰似的眼神一闪而逝,他无奈苦笑:“我们俩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在一起说说话,三句过后就剑拔弩张的。”
我哼哼:“这能怪我吗?话题可是你先挑起的。你以为我想这大年夜的谈论这丧气的事?”
萧暄露出坏笑:“你给柳小姐开的方子我看了,代价太高我负担不起,你还有其他什么灵丹妙药?”
我亦贼笑,摇头晃脑:“怎么?终于忍受不了要送客了?人家也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还主动送上门呢。你这年纪身边总没女人也不好,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建议你还是要适当地舒解一下……”
萧暄已一把抓住我猛地拉到他跟前,惯性让我一下撞到他身上,身体接触连同他的鼻息一起扑面而来。我的心脏立刻罢工,浑身僵硬如一块木头。
他要干啥?结果萧暄却笑了。气息扑到我的面上,似乎带着电流,让我脸上一麻,脑子昏成一团糨糊。
昏暗之中,笑得奸计得逞一般狡猾得意,扣在我腰上的手也松了一些,改成圈住我。
我回过神来,亦眯着眼笑,突然伸指在他手臂麻穴上狠狠一点,萧暄一震松了手,我立刻脱身而出。
“你……?”萧暄又惊又气,“宋子敬还真教你不少东西!”
我得意地笑:“我可是他的高徒!”
其实点穴我只学了皮毛,手劲不足,效果普通。这次若不是萧暄疏忽在前,放水在后,我哪里能那么容易脱身?
萧暄无奈地摇摇头:“罢了,说正事吧。过完年抽个时间来一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柳明珠打发回她的赤水城,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我很三八地笑:“不论用什么方法?那何需我出马,你直接把她打包送上马车即可。”
萧暄给我一记白眼:“那女人犹如牛皮糖,碰一下就甩不脱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说:“你可想清楚了,娶了她,你可就得到了整个赤水那一片地区了呢。得了老婆又得兵,多划算的买卖。”
“买卖?”萧暄冷笑,“我可不卖身。”
我本想说很多时候由不得你不卖,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真是,大年夜呢,冬去春来的好日子,多说点好听的话才是。
“我去看她就是。”我说,“有你配合,送走她不难,我扮次黑脸就是。不过……你来就是为这事?”
萧暄笑笑,声音轻柔温和:“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
我只觉得左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萧暄站定了笑看我:“小说,你变了。”
我不由问:“变怎么了?”
萧暄仔细打量我,然后很慎重正经地说:“你胖了!”
“啊?”我张大嘴诧异地发问。就那瞬间,锣鼓声响,鞭炮声轰然大作,这万炮齐发的轰鸣声浪刹那间就把我们两个淹没住。满天盛开了缤纷艳丽的花火,激昂的喜乐传遍西遥城的大街小巷。
也许东齐的其他地方正在经历寒冷饥饿,也许有人在这一刻死于暴政或贫困。可是在这里,这座繁华的城里,安居乐业的人们享受着难得的和平和快乐。
我微笑着望着满天花火,呼吸着淡淡硝烟味。偶然间转头看到萧暄,他正注视着我,微笑间眸子里光芒转动。
随后的事实证明,上天还是非常眷顾萧暄的。大年过后没多久,我还没去给柳小姐“看病”前,王府就传来了消息,说英惠县主柳明珠小说,发水痘啦。
我开始还以为这次又是柳小姐的什么新招,直到萧暄宣布王府戒严,又派人把觉明送到我这里避痘,我才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了。柳小姐嚷了几个月的狼来啦,这下狼终于真的来了。
我从云香那里得知谢家的孩子以前都出过水痘,这才放心地去王府。
燕王府愁云密布,管家见我来了,几乎老泪纵横:“敏姑娘你来得正好啊,我们正要派人去请你呢。”
我安抚他:“李伯你别担心,我都知道,带我去看柳姑娘吧。”
李伯却把脚一跺:“柳县主她死不了!是我们王爷,他也发热了!”
我大吃一惊:“你们家王爷也病了?”
这个柳明珠简直是个瘟神!
李伯拉着我匆匆去了萧暄的卧室。我一迈进去,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倒退一步。房间里一片昏暗,隐约看到萧暄躺在里面的床上。
“开扇窗户透个气吧。”我皱着眉往里走,一边吩咐管家。
萧暄似乎睡着,脸色潮红,人又瘦了些,又颊微陷。他倔强的唇紧紧抿着,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显然在做梦。我看着他睡梦里显得有些稚气和脆弱的脸,心里不仅泛起一阵柔情,轻轻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呵,还真有点烫呢。
我低头给他把脉,不经意看到一双寒潭深涧般的眼睛。
“你醒了?”我轻身说,“你发烧了。”
“我知道。”萧暄想坐起来,我扶着他的肩又把他按了下去。他笑了笑,没有反抗。
我低下头絮絮说:“毒没有发作,你也不像出水痘的样子,我看你是太累了。我知道你事务多,可是铁打的人也要休息。我同你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事。你现在年轻,加上底子好,很多病挺挺就过了。可是身子到底是亏损了,等到大病来时……”
罗嗦了一大通,那个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狠狠瞪过去,萧暄正一脸温存怜爱地凝视着我笑着。
我一愣,猛地缩回握着他的手,“笑什么笑?小心到时候你打江山别人坐江山,你就在地下哭吧!”
萧暄笑着拉我:“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张口就咒我。你说,我的病是不是你背地里咒出来的?”
我笑骂:“我要咒你,你就该得天花,生一脸麻子。”
萧暄挑眉:“我成大麻了,你会嫌弃我不是?”
我反应比他想象的灵活,反唇道:“你是麻子还是瘸子,关我什么事?”
“没良心的!”萧暄笑,手却一直紧抓握着我没有放。
我们这样静静坐了良久。窗外清冷的风偶尔吹来几缕,冲淡了浓郁的药气。萧暄体力不支,有点昏昏欲睡,可非要强撑着。我觉得他那样子可爱极了,一点没有人前时高傲精明又好强的模样,耍赖,撒娇,十足可爱。
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声音放得分别柔声:“你还是再睡一下吧,我去熬药。”
“别。”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叫他们去熬药,你再坐一会儿吧。”
我轻笑,点头妥协:“那我再陪陪你。”
萧暄听到我的承诺,绷着的弦似乎松了点,慢慢的,终于进入梦乡。我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睡脸,心里感觉到一种非常难得的安定和满足。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手心出了汗,我一直没有动,没有动,直到趴着睡着,直到再次醒来。
是萧暄叫醒的我:“你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吗?”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神啊,两个手臂全部麻痹,好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
萧暄低声笑着,帮我揉胳膊。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被烛光一照,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那轮廓深刻的五官显得特别精致。我看着,不禁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微凉,热度是褪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萧暄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两张脸凑得极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眼睛里望到我的影子。然后那双墨耀石般的眸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中了蛊般地闭上眼睛。鼻息拂面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紧,偏过头去,一个柔软的东西轻印在脸颊。
似乎有电流从被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电得我浑身一麻,神智恍惚。也几乎是那一瞬间,我挣脱萧暄的手跳了起来,哐当一下撞到了床边的矮几。
佣人听到声,走了进来:“王爷?”
萧暄脸色铁青,没好气:“什么吩咐都没有!该干嘛干嘛去!”
我却叫起来:“等一下!我,我该告辞了!”
萧暄看向我:“你要走了?”
我受不了他逼人的目光,别过脸去小声说:“天色晚了,云香还等我回去吃饭。你……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萧暄抿着唇一言不发,这是他典型的生气的表现。不过他还病着,大概没力气吵架,只冷冷地哼了两声,说:“路上小心。”
然后被子一掀,翻身又睡了去。
赌气起来还活像一个小孩子。我看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结果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去看柳明珠的啊,现在人都没看就回来了。于是第二天派人把我精心研制的膏药送了过去。
过了几天,柳明珠的贴身丫鬟带着一盒子珠宝作谢礼,说是我送去的膏药非常管用,擦了就不痒了,而且一点疤都没留下。柳明珠感激得不行,只是身体弱不能亲自来道谢。
我客气了几句,收下了那一盒子珠宝。
那叫秋水的丫鬟说:“我家郡主思念县主,派人来接县主回去。”
“要回家了啊。”那萧暄不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送走一尊瘟神,还不烧香感激祖宗保佑。
秋水一脸诌媚道:“所以,还有一事求敏姑娘。”
我掂了掂手里珠宝盒子的分量,果真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我家郡主年纪大了,患了腿疾,每逢冬时疼痛难忍,彻夜难眠。郡主请了大夫但是久治不愈。如今听闻姑娘妙手回春,想请姑娘前去看一看。”
我问:“你们家可是在赤水城吧?”
秋水点头。
“那里在南天山脚,北临戈壁,离西遥城有千里之远呢。“
秋水到底是大丫鬟,说话拿捏有度:“姑娘是觉得太远路上又不安全吗?我们县主的意思是请姑娘与她同路回去,有侍卫随行安全上大可放心。而且姑娘用度上一律与县主相同,绝对不会吃苦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这雪还没化的大冬天千里迢迢旅游,再怎么也不是享受的事。
秋水是有备而来,看出我的犹豫,笑道:“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吧。我们赤水城的那片山上每年都会有玉龙雪莲开放。据说那可是解毒疗伤的圣药呢。”
我的眼皮跳啊跳。秋水姑娘笑啊笑。外面风雪大作,天山上的雪莲悠然绽放。我的心里沸腾如岩浆。
萧暄的烟花三月还没解呢,雪莲可以抑制毒性吧。
“我去。”我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秋水喜笑颜开,赶紧给我行礼:“姑娘放心,一切都有我来安排。”
出发时间定在五日后。我去向萧暄辞行,到了王府,李伯告诉我说,台州一带有流寇屠杀村民,王爷去视察了,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正失望着,看到宋子敬下马而来。
“听说你要随英惠县主去赤水?”他一上来就问。
我点点头:“我要去采雪莲。”
宋子敬说:“干嘛亲自去?叫人去给你带回来不就行了。”
我摇头号,“雪莲采下三日枯萎就形同废物,我得亲自去,摘到雪莲后立刻加工制作。”
宋子敬还有话说,我一笑:“子敬哥,你放心吧,我同柳小姐一路很安全的。云香她们跟着我,生活上你不用担心。”
宋子敬无奈一叹,伸手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路上要小心。”
我大力点头。
宋子敬说:“我等你早日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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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2章
我没见到萧暄,心里当然是失落的。柳明珠临走没见到她的燕王爷,也是一脸失望。我同她共乘一车,见她整日捧着一本小资诗词,眼神幽怨,眉头紧锁。唉,爱而不得的滋味我早尝过,这时看她这么忧伤,也非常同情。古今中外,女人伤情都是一个模式,人人胸口有一堆玻璃渣滓。运气好的遇到个男人帮你拼凑好,运气不好的只有自己动手DIY。我实在受不了柳小姐一分钟一声叹息的频率,同她说:“你若真喜欢他,就直接同他说。他若也喜欢,那皆大欢喜;他若不喜欢,你赶紧收心重新找,别耽搁青春。你有才有貌有家事,完全可以嫁个好男人。”
柳小姐一愣,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她小声说:“我自然觉得我才貌出众,他身边的女子就我最出色。可是他总对我敷衍了事,并不回应。男人啊,女人觉得好的他未必觉得好,真是搞不懂。”
我笑:“也许是缘分没到。”
柳小姐哀怨地问苍天:“缘分真的等得到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大雪未化,从西遥到赤水,我们一共走了十天。菩萨保佑,这一路除了一次车轱辘陷在地里外,一切平安。别说土匪路霸,连流民都没见到几个。只是野外雪地景色千篇一律非常单调无聊。
我这次出门,本来计划只带桐儿。云香知道了来我这里大哭一场口口声声说我不要她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也好在带了她,柳明珠自从和我谈论了爱情观后,放下了架子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了,于是我们这四个女人便组成一桌麻将打发时间。
都说麻将赢新手,柳明珠人又聪明,什么清一色什么杠上开花,赢翻了天,我们三个输的摘头花。她赢了钱,心情大好,连说:“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看来不错呀!”
我无不悲哀地想:可不是吗?当初张子越结婚的时候我就该去买体育彩票的。
柳明珠经过这一路同我们嘻嘻哈哈地玩耍,人开朗随和了许多,那些诗词偶尔也念,见我们没一个听得懂,干脆丢去一边听我说杂闻趣事。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老成矜持也是强装出来的。现在抛去顾及和束缚,渐渐展现她天真烂漫的一面。
就在我输了精光又慢慢赢回二十两碎银后的第三天,我们终于到达了赤水城。
有别于用做军事的西遥城,赤水城虽然有着高大坚实的城墙和宽深的护城河。但是城市本身依山傍水,山灵城秀,建筑都较精致小巧,来往的士兵也没有西遥城密集。相对的,是满大街熙熙攘攘的游人和商贩,红发碧眼高眉深目的人也不少,这让我几乎有回到了台州的错觉。
柳明珠告诉我:“赤水虽然不是军事城,但是往返北辽到盆地做生意的商贩都会经过这里。从我们这里翻山比较容易。今年我们这边雪比往年少,路比以前好走,所以比往年还要热闹。”
昌郡王是个胖胖的大伯,年轻时的风流影子已经被身上的脂肪排挤得差不多了。他亲切接见了我们一行,慎重谢过我后,又叫人送上珠宝无数,然后将我们安置在他女儿的隔壁院子里。
我随后就知道为什么郡王这么心宽体胖。郡王府家的厨子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极好菜。我在京都时是吃过宫宴的,觉得这大厨水平比御厨丝毫不差。
那晚上一顿洗尘宴吃得主宾皆欢。郡王妃已经去世多年,大伯没有续弦,膝下只有柳明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希望她嫁个好人家。所以席间免不了旁敲侧击地问我萧暄的喜好,身边是否还有其他女人等等。
我心想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吗,可是嘴上还是说:“王爷醉心公务,心无旁鹜,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
大伯连连叹气:“年轻人啊想要干一番事业是好,可是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就和打仗一样,有个坚实稳定的后方,才能在前方冲锋陷阵不是?”
我干笑着说是是。
柳明珠红了脸:“爹,你少说两句。这事我想清楚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下又不是只有燕王爷一个男人了。”
大伯拍大腿:“你知道什么?天下男人多,可是就连那太子都比不过燕王啊!那样相貌才情,天底下能找得出几个?”
柳明珠直着脖子红着脸:“我管他天上人间几回闻,我现在只想找一个疼我对我好的。燕王是好,可是他明摆着没把我放心上,我硬送上门也不过是去受闲气。爹你忍心?你忍心看我被丈夫冷落独守空闺?”
大伯颇感无言,想了半天,只有一声长叹。
柳明珠抹了抹眼泪,坚定地说:“我才不要作践自己呢!”
这英惠县主终于有了点英惠的样子。
次日,我给昌郡王看脚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他年轻时一次打猎摔断了腿骨,骨折严重,接起来后行动虽然不至于不便,但是一旦天气阴冷就会疼痛。
这种不是吃一副药就可以治的拉肚子,而是需要好生调理。我看在他赠与重金又派人去采雪莲的份上,也十分严肃对待他的老寒腿,研制了好几种药。有用于浸泡,有用于按摩,有用于湿敷,然后每三日扎针走穴一次。
不论行针还是按摩,当然都是我亲自伺候。我一个小姑娘给一个大伯揉腿再怎么也有点不雅,好在柳明珠每次都陪同,在一旁观摩学习,打个下手。半个月后,我就只用行针,改由柳小姐亲自来为她爹按摩尽孝。
昌郡王的脚渐渐好了起来,不那么疼了,走得跑得跳得了,于是对我赞不绝口,又是送珠宝绸缎又是给我题字写匾。大伯这么实在,让我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病。
昌郡王派去采雪莲的下人回来报告,说今年到处大雪薄,雪莲都没开。
我不由失望,北国的春天就快来了,到时候雪莲就更不开了。大伯安慰我,又派人再去更冷的地方寻找。
就在这批人出发的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书信,一封来自燕王的书信。
他居然会给我写信,哪根筋不对了?我纳闷地展开:
“小华,你跑那么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诶?
我凑近仔细看,没错,是萧暄这家伙的字。个大饱满,力透纸背,白纸黑字非常醒目。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去赤水?那地方今年不安稳。北辽在往那调兵,你赶快给我回来!否则仔细你的皮!”
我瞠目结舌,白痴都想象得出这个家伙写信时火冒三丈的样子。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了,战争要打起来了?
送信来的是阮星小弟弟,他严肃地同我说:“那批辽军前日里突然在戈壁里失去了行踪,王爷非常担心,要属下务必把姑娘带回去。”
我往好的方面猜测:“也许他们在戈壁里遇到了不幸?”
阮星不由失笑:“那可是十万大军。”
我耸耸肩:“我没打过仗,不过我知道军队数目水分有多大。有六万人就不错了。”
阮星说:“可是赤水守卫军不过一万。”
我忐忑不安地去找昌郡王。他老人家胖得像佛,做事也像佛,凡事都高高挂起,除了嫁女儿外什么都不大关心。不过他这次也得到了萧暄的信,终于紧张起来,赤水不是军事要地,又有天险,多年来一直很和平安稳,如今这战火要烧到家门口,他连个准备都没有。
我们倒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满城的百姓怎么办?十多万人在这时代,是个大城啦,全体迁徙你当是冰河时代?
我这颗没有军事才能的脑子在这个时候特别痛苦。昌郡王平日里一副糊涂样,现在也不得不清醒了,立刻做决定:“还请敏姑娘带着小女先走……”
话没说完就听柳明珠一声叫:“爹爹,你呢?”
昌郡王苦笑:“我是一城之主,当然要留守这里。”
柳明珠一愣,继而掩面哭了起来:“娘亲死得早,爹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如今爹爹要女儿舍弃了您独自去求生。这等不孝不义的事,我做不出来!”
昌郡王浑身一震,同女儿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和阮星面面相觑。这父女俩真该去演情景喜剧。
他们哭起来就没个停,我不得不插口:“郡王,县主,事情还没坏到那地步,先别忙着哭啊。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个解决的法子。大雪封了东南的道,王爷的援军一时到不了,咱们可以先自救啊。”
昌郡王回过神来:“是啊!练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这就去部署。”
我又对柳明珠说:“我知道县主不忍离开父亲,可是您留下来,郡王在前方总免不了顾及你的安危,碍手碍脚。你不如同我先走,去山那头躲一下。”
柳小姐关键时刻脑子突然不灵光,革命义士英雄就义一般斩钉截铁道:“我要同爹爹同生死!”
祖奶奶啊,这是使性子的时候吗?我同阮星私下达成协议,关键时刻她再反抗,干脆一掌打晕扛着走好了。
我们本来计划当天就动身,结果行李收拾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了雪。天要留人没办法,只好呆了下来,心里安慰自己这天气辽军也走不了路。
没想这雪一连下了四天都没停,然后传来消息,说是进盆地的那段山路发生雪崩,把路给堵死了。昌郡王派出的粮队正带着粮食过关口,结果被堵在了那头,也不知死伤如何。
阮星收到飞鸟传书,告诉我说:“王爷非常担心姑娘安危,要我尽早带你回去。”
我说:“他愿望是好的,可是也要考虑实际。我们现在能往哪里走?”
那是晚上,柳明珠跑来敲我的门。
她忧心忡忡的问我:“如果仗真的打起来了怎么办?”
我苦笑:“逃命呗。”
柳明珠愁眉苦脸:“我看过那么多史册传记,破城亡国的女子一旦被擒,等待她的命运真是生不如死。我已下定决心,如果落入辽人手里,一定立刻自刎。”
乖乖,真是书看太多脑子糊涂了。我忙安抚她:“不要想那么多,大不了在脸上蒙一张帕子。”
柳明珠烦恼得睡不着,我便干脆叫她抱个枕头过来同我聊天好了,云香也过来凑热闹。外面大雪纷飞,里面三个女孩子挤一张被子说悄悄话,嘻嘻哈哈之间,把连日来的担心忧愁冲散了一点。
云香问我:“姐,辽国不去攻打西遥城,而来打这里?”
我想了想,说:“西遥是燕地首府,又是军事重地,岂日说打就可以打过去的?赤水近边界,北临戈壁,没有其他城池缓冲防御,而南则是一条通往内地的要道。占据了赤水,燕地的边防告急。”
柳明珠面露赞许之色,连连点头。
云香又问:“那为什么以前不攻打,而城里防御这么差。”
我转向柳明珠。她很无奈地说:“古来自有惯例,炮火不攻通商之城。再说,辽军要过来得穿越戈壁,那里环境恶劣险象环生,方圆千里寸草不生,夏天酷热冬天大雪。今年巧在偏偏隔壁落雪不多,辽军既可行军又可化雪充做水源,所以……”
我接上:“京都权利人事变动,让王爷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想到辽军这次会在冬天来袭。”
云香想了想,很坚定地对我们说:“姐姐们别怕,我相信王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也许明天援军就到了呢!”
我笑笑:“希望如此吧。”
我们又闲话了几句,挤在一起睡着了。
似乎才闭上眼,我就被一声轰隆巨响惊醒。张开眼,外面天正蒙蒙亮,云香和柳明珠还挤在一旁熟睡。我披着衣服爬起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远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大地在颤抖。
推开门,冰冷彻骨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呐喊和惊叫声似真似幻,只有传到鼻端的火硝气息才是最真实的。
我转身回屋,奔到床前摇醒云香和柳明珠。
“快起来!仗打起来了!”
云香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还是柳明珠反应快,脸色刷地一片苍白,鞋也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我忙叫:“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爹!”
“哎你站住!”我赶忙去拉住她,“你爹现在肯定在外指挥抵御,你这一去不是给他添乱吗?”
柳明珠慌乱无主,眼睛里盛满泪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拉她回屋,给她披上衣服,冷静道:“先镇定下来,我们收拾好去正堂。你把家丁都聚集起来,要他们随时做好撤退准备。我去找阮星。”
“我在。”阮星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他不方便进来。
我立刻问:“外面怎么样了?”
“辽军大概是半夜里到的,那时风雪未停无人注意到。天微亮时他们已经潜伏的极近了。”
“守得住吗?”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柳明珠也死死抓住我的手。
阮星低声说:“城墙坚固,目前形式尚好。”
柳明珠大松一口气,我却说:“万一围城怎么办?东边大雪还要封好久,城里准备仓促储备不多,最多支持十多天。”
阮星说:“王爷已经带军赶来。”
我大叫:“他派军还是他带军?”
“亲自带军。”
“这这,”我实在吃惊,“李将军他们呢?他怎么亲自来了?”
阮星说:“因为这次是辽卫都王带兵实力不空小窥,而赤水不能失守。”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千里迢迢万里冰封的带兵打仗,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阮星一本正经道:“姑娘放心,阮星受王爷嘱咐,会誓死保护您的。”
柳明珠听了,疑惑地望我一眼。都这时候了我才没心思同她解释,赶紧催促大家换衣服。
我留柳明珠布置王府,带着云香随阮星出去看看。
城还未破,可是满大街尽是惊恐奔走的百姓,丢弃的物件随处可见,到处有哭喊爹娘的孩子。雪虽已经停了,可是刺骨的寒风依旧强劲,将我吹得摇摇欲坠。
昌郡王带兵在城墙上抵御外敌,我们只见到了他的一个手下。那士兵对阮星说:“辽军攻城之势并不凶猛,其意还在逼我们投降。”
阮星还略带稚气的脸上一片成熟高深:“他们远涉而来,也筋疲力尽,又算准了了王爷赶救不急,想用围城逼降。”
我冷声说:“想坐在城外安逸得等待我们开门?是不是也太胸有城竹了。”
“那卫都王历来自负强悍,这是他的作风。”
我问那个亲兵:“城中储备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说:“虽然有准备,可现在是冬天,运粮队又被雪崩阻拦……”
我打断他的罗嗦:“到底如何?”
那人艰难地说:“最多不过十天。”
我又问阮星:“王爷什么时候赶得到?”
阮星看了看天:“如果不再下雪,大概也是十天左右。”
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只有十天。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3章
回到王府,柳明珠正在烧香祷告,我没有打搅她。王府的书房里有个砂土制的赤水区域的地形我便请阮星给我说解战势。城三面被围,南面唯一的生路也被雪崩阻断,我都怀疑那雪崩是不是辽军有意为之。赤水以西是秦国。秦国多陵少平原,物产贫瘠,政治又腐败,积弱已久,生产力发展水平同其他三国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全靠依附临国度日。这么一块鸡肋,周围三国都有吃的意思,却没有吃的动力,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拖着。
如今辽攻燕地,他们肯定是做闷头乌龟关门不闻不问,南边赵党更是恨不能派兵增援辽军才不会施以援手。离国呢?太远了,放只鸽子飞过去这满城的人都看见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失笑:“谁想出的炮火不攻商贸之城,我们君子对方就小人。萧暄啊萧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阮星不由为上司辩解:“赤水一直有天险守护,今年情况特殊。
我摆摆手:“算了,兵少则围城,兵多则恶战,总之这场仗不是一下就能见分晓出胜负的。”
柳明珠来找我:“府里的人事都已经布置好了,存粮也清点了,除去开仓接济百姓的外,剩下的支撑半十月没问题。但是今日起还是尽量节省为好。”
我说:“若运气好,十天后战况就有转机。”
这才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柳明珠就憔悴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小敏,好在有你在这里同我做伴。”你做县令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时候我没享受到,外敌攻城掠地城内受寒挨饿时我却来共患难了。我倒宁愿希望我不在这里,可我有选择吗’我苦笑,拍了拍她的手。
辽军果真象征性地攻打了一下,就叫骂着退了回去。昌郡王一直守在城墙上,丝毫不敢懈怠。城里已经乱做一锅粥,物价飞涨,人人自危。听说有不少人试着想从雪崩的那个山坳逃出去,可是都没了下文。
阮星说如果不下雪,萧暄十五日后可到。可是天总是不如人愿,围城第三天,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那么晶莹美丽,又那么冰冷刺骨。地上一片白色,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似乎就是一个月前,我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觉明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欢乐自在。那时候局势的恶化,政治矛盾的激烈,都全部与我们无关。
云香受我嘱托出门视察,回来告诉我:“老百姓都还算镇定,坚信王爷会来救咱们。”可是雪越下越大,连城外的辽军都被冻住了,没有什幺动静。
第九天,就在我以为局势会这样坚持到萧暄赶朱的时候,城里爆发了疫情。柳明珠的丫鬟秋水匆匆跑来,看到我们:“敏始娘,叫我好找。县主请您过去呢!”
“出什幺事了?”
秋水喘气:“有个大夫上门来,说是城里水源被人投了毒。”我拔腿就住外面跑去。到了厅堂外,还没进去,就听柳明珠惊恐的声音:“什么?那么严重?”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别太慌张,可以挽救的。就是需要大量药材。”
我一步跨上台阶,推开大门。里面的人纷纷回过头来。
柳明珠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镶皮革的衣服宽大不合身也不大干净,头发蓬乱,下巴上冒着青色胡渣。怎么这么眼熟!
“程兄——”
“阿敏——”
我俩热泪盈眶,热烈握手,情景犹如景冈山大会师。
“你还好吗?”我问,“那变态大叔抓你回去折磨你了吗?”
“还好好好!”小程很感动,“他只是抓我回去给他老母治病而已。”
“那你这是治好了?”
“才不呢!那老太婆老而不死是为祸,人肉骷髅都比她好,我救治她简直就是自损阳德。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惊讶:“你又跑啦!”
小程得意:“我这次跑得远,他绝对抓不到我啦!”
他这样一说,我十分愧疚:“可惜当时没有救得你。”
他忙说:“能力有限不用自责啦!”
我呜呜:“能再见你可是三生有幸!”
小程也呜呜:“是啊。如果不是在赤水见面就更好了。”
我这才想到正事:“你说城里水被投毒,这是真的?”
小程亦正色:“是!我来到赤水后就在仁和堂里做事,今日一大早就有许多百姓上门求医,症状都一样。腹痛,呕吐,发热,乏力。我怀疑是水出了问题,前去查着,果真,水井里被人下了毒。”
我忙问:“什么毒?严重吗?怎么解?”
“蛇石草加夕颜,分量都很大。夕颜伤人肠胃,蛇石草则是使人高热。”
柳明珠惊呼:“这是要削弱士兵的体力呀!”
我立刻对她说:“你赶紧派人去通知郡王,要他派人通知全城百姓今日暂不可用水。王府的家丁挑几个人上后山去,多选几处采些雪分开装罐子里带回来给我。”然后转头对小程,“我这就跟你去看病人。”
采雪样是想弄清楚水中毒的来源。赤水临戈壁,没有河流会叫赤水是因为这里N百年前还有一条艰难流淌的小河,砂石赤红。南边高山雪水融化后,都固地理原因全转成了地下河。如果投毒者只是在城中井水里投毒,那百姓还可以采集雪水度日。那天还未到晚饭时分,城里发病的百姓已经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不少士兵也中了毒。官府紧急鸣锣叫百姓停止用水,而山上的雪似于并没有被投毒,这疫情才没有恶化下去。可是病人多,而药材少,被围之城从何寻求救援?蛇石草是极烈的药,使人发高烧,我粗略估计平均有三十九度左右。壮年人还好,老人孩子可就吃不消。我们虽然用雪水降温,可是到了深夜,还是有几个幼儿扰不住夭折。
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病人。父母的哭泣声中我觉得双手沉重不堪,失落内疚让我觉得胸口发闷。
小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死人巳矣,还是多看看活人吧。这都是敌军造的孽,不是你的错。”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咬咬牙,转身投入到对其他病人的抢救中去。
我和小程再加上城里的大夫使劲浑身解数照顾病人,累得两手发软两脚发虚,三九天满身大汗,都还照顾不过来。好在危难时刻,众人一心,许多百姓自发前来帮肋,出力出药,为我们分担了许多负担。
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大多数病人的体温都降下去了,我们这数名大夫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昌郡王偏偏好死不死挑这时候来探望受灾群众。我哈欠连天的招呼他:“基本控制住了,王爷您最好派兵看住山上水源。人没东西吃,可以熬七天,没水喝,可三天就挂了。说真的,要再来这么一次,我先英雄牺牲报效祖国名垂青史。”
昌郡王折腾这么些日子,人黑瘦了一圈,多出来的皮挂着,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他愁眉苦脸道:“士兵守城都不够呢。发动百姓吧!”
我翻白眼:“这次投毒分明是城内的内奸干的,说不定就混在群众里。”
昌郡王也不笨:“那也有可能混在军中啊。”
我只好退一步:“总有你信任的亲兵吧。”
最后昌郡王派了王府里的家丁和一些亲兵去上山。
我就在药堂找了个地方随便睡了一下,睡得非常不踏实。被子薄,床又冷,四面都灌风。外面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哭泣声不断传进耳朵里来,让我觉得犹如身在地狱一般。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还是眼冒金星,身子仿佛在一个虚无的黑暗空间里不停旋转。
好不容易稍微睡踏实一点了,柳明珠也跑来这里凑热闹,一下把我叫醒。
我头疼欲裂,就像里面有人拿着凿子不停的敲,动作一剧烈,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柳明珠关切道:“敏姑娘,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给自己把了把脉,只是累了,没有其他问题。
云香给我送来早饭,是蒸得香喷喷的糯米蛋黄糕,豆沙板栗粽子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我喜欢吃糯米。
闻到香气,肠胃开始蠕动,唾液开始分泌。啊。肚子叫得好响,真不好意思。
我伸手拿起粽子。
咽口水的声音也好响啊,太丢人了。
我剥开粽子,放到嘴边。咕咚,又是一声吞口水。
我放下手,看向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孩子,大概五、六岁,脏得像是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细细的胳膊仿佛柴棍,破烂的棉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大眼睛,如同饥饿的豺狼一样盯着我手里的粽子。
我看了看他瘦得凹进去的双颊,同情之感油然而生,便把手里的粽子递了过去。
孩子眼里顿时光芒大盛。猛地一把抢过粽子,然后立刻转身就跑。
“耶?”我纳闷,只见那小孩子就像是耗子一样灵活敏捷地窜过人群,跑到角落里,两只脏手捧着粽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和云香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柳明珠千金之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场景,同情心加母性大泛滥,立刻颤抖着声音说:“多可怜的孩子啊!他娘呢?他怎么跑到那么远去吃东西?”
我叹一口气:“你有给野生小动物或者鸟儿喂过东西吗?那些动物警惕性特别高,一旦得到食物,都会跑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同伴和危险的地方进食。这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柳明珠惊叫:“可那孩子是人啊!”
“是啊。”我低声说,“流浪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在大自然里怎么生存。”
柳明珠难过地说:“我是知道,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断粮了。虽然开仓放了粮,可是还是救不过全部啊。”
我转过头去,看到有人正把病死的人从偏门抬出去,那多是老人和孩子。我眼睛一痛。头疼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喝了牛奶,拿起蛋黄糕,随手给了一个正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
“姐,”云香脸色也非常苍白,“你自己身子也不能不顾啊。”
我冲她笑笑:“我头疼,吃不下东西。”
我站在院子中间,到处是呻吟着的病人,孩子们恐慌的眼神和老人们无助的叹息将我们包围,寒风将碎雪吹进我领子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小程叫着我的名字跑进来。他也劳累了一天一夜,整个人憔悴许多,眼睛又红又肿。
“阿敏,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我朋友去打听了,还没回来。估计还是老样子,围着,等我们自己开门,或者饿死。”
小程苦恼地抓着头发,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妈的那些辽狗将来生孩子没屁眼!”
柳明珠恐怕是第一次听男人爆粗口,又是惊讶优势鄙夷,别过脸去。
我叹口气,同小程说:“小孩生下来没屁眼,那叫先天性肛门闭缩,遗传或者在娘胎里出的问题,并不能和父母道德品质直接挂钩。不过好好好,希望他们将来老的得痔疮,小的没肛门,女的不到二十就胸部下垂,这下可以了吧?”
小程哈哈大笑,柳明珠脸都绿了。
围城第十天,我们终于又有了萧暄的消息。阮星告诉我,萧暄的军队遇到了暴风雪。
我的心也跟着一寒,整个人仿佛落到冰窟里。
“然后呢?”
阮星一脸愁云地摇头:“大雪天飞鸟传书非常不便,而且现在辽军在城外驻扎,每日有弓箭手专门射杀来往的飞鸟。”
人到这时才深刻意识到CDMA发明者的伟大。
寒冬腊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辽国人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打仗,莫非真是吃错药脑激素超标了?
阮星解释给我听:“敏姑娘知道二十年前的定关山一战吧?”
我点头:“就是一位罗大将军大战辽国前任皇帝的那战?”
“正是。”阮星说,“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定关山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关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齐国。那耶律浩中了箭,回去没有多久就病逝了,还来不及立皇储。他后宫无数但是子嗣稀薄。当时亲王番王多有想争夺王位者。后来还是皇后联合二相斩杀了擅自进京的叔庆王,扶持十二岁的皇三子登基。那就是如今的耶律卓。”
提到耶律卓,云香的情报系统启动:“这耶律卓外号玉面罗刹,据说男生女相,貌美无双,很得辽国女子仰慕。”
我失笑:“爱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辽国女人都是蕾丝边?”
云香在我的熏陶下已经知道了蕾丝边的意思,她大力摇头:“耶律卓少年登基,辅政大臣把持权政,皇权架空。他从登基到大婚再到清除三大辅政大臣而亲政,吃了很多苦头,简直是踩着鲜血前进。这番经历让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而且独断专横草菅人命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我感动:“云香你读的书终于起作用了。”
小程也很感动:“说的太对了啊!”
我惊讶地看他:“程兄你哭什么?”
小程抹着眼泪说:“我是被那描述给吓哭的。”
我哦一声:“你可真感性啊。”
“那么……”柳明珠勉强插进话:“那么,他是来报仇的?”
我点头:“显而易见。”
柳明珠想象力立刻展开:“他会屠城,会烧杀掳掠……”
我打断她的话:“这次带兵的不是皇帝老儿,是那个什么卫生督察王。”
“是卫都王,敏姑娘。”阮星干笑着给我纠正,“这卫都王虽然没有耶律卓那么残暴,但是他尤好美色……”
我们这群人中最有美色的柳小姐立刻抚胸惊呼。
我拍拍她的肩:“别怕,你家燕王爷会来英雄救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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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4章
围城第十五天,半夜又地震了一次,这次比以前要震得稍微强烈一点,悬挂着的宫灯来回摇晃很久。我被惊醒,本能地要往床下钻,可是一震过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我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亮后,外面的暴风雪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萧暄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甚至连他们是凶是吉都不清楚。
连我们王府都吃上了馒头稀饭,外面早是路有饿死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阮星告诉我已经有人易子而食时,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都没出门,怕看着伤心。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看到大好活人、天真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我怕自己精神分裂。同时又觉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我也大可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给外面的人,可是我想活着,虽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都是罪恶,可是我还是想活着。
我想活着见萧暄。
柳明珠如今倒不病了,脸色惨白但是始终支撑着没倒,让我产生一片敬佩之意。可是随着稀饭越来越清可以照出人影,馒头越来越小,我不得不承认饥饿带来的死亡已经就近在身边。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电梯事故已经够小几率,现在又让我碰上饿死。我真的不想饿死,包括窒息或者烧死等等,实在太痛苦。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希望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仿佛一个眨眼,等眼睛再度张开,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而饿死是一寸一寸的看着自己的肉体脱形,看着自己灵魂剥离,实在是太残忍,给心灵造成的伤害简直可以影响下一世。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萧暄还没消息呢。我们再饿,至少有床睡,有被子盖。他们军队大雪行军,真正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那日子怎是一个苦字了得。我不该抱怨了。
我的焦虑的具体反应,就是失眠。从来是头挨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如今也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听着落雪声,心底一片凉。他们行军到哪里了,路上可好走,他身体受得住吗?那毒简直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我为之整日提心吊胆而他却总是毫不在乎。
可是我估计辽军的耐心极限也大概是十五天左右。天寒地冻,他们在外面睡帐篷也不舒服,远程攻战供给也不方便。等的萧暄军队赶到,里应外合他们讨不了便宜只有吃亏的。自然是在城里人饿个半死的情况下将城攻占下来。
战火烧到门口是什么感觉?
我同柳明珠一起登上城楼,小心翼翼往下望。
茫茫雪原,辽军白色的帐篷几乎隐形在大地里。我努力辨认,才看出来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几乎铺到的天际。一处最大的白色帐篷里据说住的就是主帅。
昌郡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倒是恢复了一点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可惜头发几乎全白了,柳明珠掉着眼泪给他熬芝麻糊。
大伯看着碗里的芝麻糊,沉痛叹息:“城里百姓易子而食,城上战士也饥寒交迫,我却还有芝麻糊吃。明珠,我乃一城之主,应为表率,以后士兵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这些东西,不要再端上来了。”
一番话说得我也眼睛发酸,柳明珠更是哭成一个泪人。
我望着外面依旧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低到谷地,冷成寒冰,指甲不觉掐进肉里。
围城第十七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萧暄的部队遇到暴风雪,全军覆没。
柳明珠吓得面无人色,我果断否定:“怎么可能!什么暴风雪有这么大的能耐?十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呢,当是一支突击小分队吗?哪个狗娘养的传谣言,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阮星面色凝重:“可是一直没有王爷消息……”
“他不会有事的!”我脱口而出,又似在安慰自己。
他可是要君临天下的,给冻死在雪地里也太窝囊了。
王府捉襟见肘多日,终于支持不住,白面馒头终于告别了我们的餐桌去支援前线士兵,女人还好,男人就有点辛苦了。阮星都瘦了一大圈。我真觉得他很辛苦,他这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才最辛苦。
辽军每日都有派人到城下叫骂,话语不堪入耳。好在昌郡王也能如老僧入定,充耳不闻。
可也许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那日午后大地突然猛地一阵剧烈颤抖,头顶滚过一道响雷,震得我耳朵轰隆直鸣。
我抬头望天,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王府下人忽然惊叫起来:“山上冒烟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城南的群山之间,最高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正在早着滚滚青烟。
我要是到这份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白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多年了。
火山爆发?!
我两腿发软,差点跌在地上。
柳明珠听到声音也跑了出来,瞪圆了眼睛捂住嘴巴。
我问她:“这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柳明珠颤抖着声音说:“从来没有见过啊……只是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南天山会冒火,说是山神发怒。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没想到……没想到……”
我欲哭无泪:“你们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打死也不来这鸟不拉屎还要火山喷发的鬼地方,留在西遥城喝醋也好过跑到这里来吃火山灰。
西风正急,我很快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硫磺味。大地持续微微颤抖,远山浓烟沸腾,目前还看不到火星,可谁清楚它下一刻不会猛然大喷发把赤水城变成庞贝城?
我急忙委托阮星去打听城外的情况,寻思逃脱的法子。可福难双到,而祸总不单行,桐儿匆匆来告诉我,说云香病了。
我多日来每天无数次担心受怕,现在已经精神衰弱,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一阵凉气从脚底涌了上来。
云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满脸通红,额头烫得厉害。
桐儿说:“二小姐不舒服有些日子了,见您成天操劳不想让您知道,就怕您担心。”
我别过头把眼睛擦干,吩咐桐儿:“端几盆雪来,我们帮她降温。”没有抗生素,云香可千万不能烧成肺炎了。
云香的体温在次日早上降了下来,可人还没清醒。外面火山喷发还在继续,空气里满是粉尘,一股臭味,还有稍大块的颗粒落下来。室外温度稍微上升了一些,可是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王府里的人个个人心惶惶,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还听得到外面百姓恐慌的叫喊声。可是城已被围,我们怎么出得去?
柳明珠双眼通红地来找我:“怎么办?老人都说,这山神一旦发火,整座城都要被埋在石水灰烬里。我们……到时候不用辽军攻城,我们自己就活不过去。”
火山喷发还不猛烈,火山口有微弱光芒。我地理一塌糊涂,只有抱着侥幸心理斗胆猜测,也许一两日内还不会大规模爆发。万一熔岩流真的奔过来了,我还留有一点毒药自行了断。
死不可怕,熟门熟路了。
我碎碎念着,被桐儿劝去稍微休息一下。反正没事做,不睡觉能干吗?等着被灰埋吗?
我这些天严重失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做一些混乱的梦,怪人怪事走马灯一样晃过,一件接一件简直让我应接不暇。这样如果算睡觉,那醒来反而是休息。只是偏头痛已经发展到不仅仅是疼痛的地步,而是感觉脑袋胀痛几乎要爆炸。眼睛干涩,食欲不振。
仔细追究起来,还是之前照顾中毒病人时受寒落的病。
勉强躺了一下,实在睡不着,只觉得比不睡还累。我只好爬起来,再去看看云香。
走到她的房间外,我伸手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咣当一声响,什么东西落地上摔碎了,然后一个人轻喘了一声。
我听出是云香的声音,急忙冲进去。
帘子还是放下的,里面很昏暗,药香混合着薰香,沉沉漂浮在空气中,我几步绕过屏风,看到照看她的老妈子正趴在一边睡得正熟,而云香则支着身子想去够茶杯。
我气急败坏:“你才褪烧,怎么不叫佣人来拿!”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云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那个还在睡觉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大娘累了。”
我摸了摸大妈的脉搏,倒的确是累了。大妈五十多岁样子,也不容易。
云香说:“姐,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我叹气:“失眠睡不着。”
她很担忧:“听说山神发怒,山顶在冒火了?”
我叹:“天灾人祸全凑齐了。”
云香焦急:“今天都是第十八天了,王爷究竟什么时候来救我们?
我很是无奈:“我也不知道。火山爆发,可比战争要可怕得多了。这场仗,真的不是时候啊。”
火山照旧不咸不淡地喷发着,似乎还没有威力四射的意向。可是到了中午,云香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我给她仔细检查了一翻,可是怎么都检查不出病因,心里终于开如慌乱了。
小程被我找来,又检查了一遍,结果也没查出来:“应该只是伤风,有点反复。”
我又去给云香擦身降温,却被柳明珠叫住了。她很严肃地说:“这话有下人可以做,你得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多吓人吗?”
是吗?我摸摸脸。
小程在旁边点了点头:“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再不休息,云香之后就是你倒下了。”
我没办法,被小程强行拉走。
回到房间里,我鞋都没脱就住床上一滚。
小程帮我盖好被子,一边说:“阿敏,这天我都看着你呢,你是好样的,没辜负……”
他后面说什么,我没听到。阮星突然推门而入,激动兴奋地大声说:“王爷来了!”
萧暄率领七万大军杀到赤水的消息,让全城饥寒交迫又被火山吓得六神无主的百姓都振奋了。
压抑恐慌了半个月,仗终于打响。城外千军万马的铁蹄声、铿锵有力的刀剑激鸣声,还有士兵们撕杀呐喊声响彻云霄。
我是女人,上不去城墙,只能看到忙碌运输物资的士兵和远处传来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紧张,心里绷成一条线。
阮星劝我:“敏姑娘,这仗一时半会儿不会见分晓,你不如先去休息一下。”
我瞪他:“休息?这时候连猪都睡不着了你还叫我休息。”
阮星怪委屈的:“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了多憔悴,要是让王爷看到……
“看到就看到!”我咬牙,“他要能顺利看到我,还得等他打赢了先。”
狂风席卷着碎雪,我从空气里闻到了血腥气。一边是喷发的火山一边则是金戈铁马生死搏斗。
柳明珠同我说:“真是出去是死,等在城里也是死。与其这样吊着,还不如冲出去,死在敌人刀下都比被石灰埋了的好。”
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给这苦日子磨练了那么久,也生出几许豪放来。
满城尽是烟灰,十分呛人,屋顶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黑灰。火山喷发的威力越来越猛烈,今天已可以清晰看到飞溅的火星不断喷出山口。包括附近山顶的雪都已经融化了,露出黝黑的岩石。城里的井水全部升了温,带着浓浓的硫磺气。
乡亲们自发把家里的刀棍铁器捐献出来给守城士兵,连妇女孩子都帮忙从山上采集石头运做打击武器。我越看越不对劲,虽然大家都衣着简朴看着是一般百姓,可是有好几个大汉也在其中,虎背熊腰脚步扎实,装模作样地推着车住城门走去。事不疑迟,关键时刻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我扬声高喊:“阮星。”
阮星立刻赶来:“什么事?”
我指给他看:“是奸细,想乘机去开城门的。你看他们脚步,个个都是高手!”
阮星眼里闪过寒光:“我这就去通知郡王。”
“两手准备!”我给他手里塞进一个瓶子:“恰好是西风,迎风一撒立即倒一大片。”
阮星谢过,抽身而去,身影在楼宇间几起几落,就已经出去老远。我同柳明珠握着手,绷着心弦等待着。运送铁器的队伍消失在转角,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城门方向起了骚动。
柳明珠紧张地死死拽住我的手,疼得我五官纠结……
“怎么样?怎么样了?”
问我?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么会知道?
就在柳明珠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去看的时候,王府家丁传来消息说奸细全部都被抓住了。
我和柳明珠都瘫在椅子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万一城门真的打开了,辽军直接杀进城来,据城对抗萧暄。而如果我预料的不错,辽军还有一支后遣部队正等着和同伙一起夹击燕军呢。
萧暄是否支撑得住?
城外僵持一整天,傍晚时阮星一身风雪地回来,同我说:“打听到辽军主帅了。”
“是耶律卓?”
小程手里的茶杯啪得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阮星点了点头:“居然是辽帝亲自带军。”
我冷笑:“他那性格,报仇当然得亲手。”
小程已经急得到处找地方钻:“完了完了!这次再被抓回去,我就死无全尸了!”
我又累又急又气,忍不住指着他骂:“就是你这个扫帚星,上次见你遇狼盗,这次见你遇攻城,下次是什么?彗星撞地球?”
小程欲哭无泪十分委屈:“我也不想啊!谁叫你家狗屎王爷到处要找我,结果害我被赵家追杀。耶律老头救了我,我就得给他那个整天发神经的娘解毒蛊。他二十四孝把他娘当天仙一样供奉着,他娘说老皇帝死得好不甘心啊,于是他就挥师来报仇啦!”
我要是听到这里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真是一个傻子了:“你,你,你”
小程苦着脸点头:“我我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张秋阳的弟子程笑生”。
我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原来你在这里!”
小程被我吓住,用小鹿般的眼神怯怯地注视着我:“那个……你们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你不要打我。”
我立刻扬起手,小程大叫一声抱住脑袋。
“子啊……”我嗓子一吊,抱住小程:“上天果然还是眷顾我啊啊!这多么阳春白雪的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快快快把天文心记给我交出来!”
一边说着,上下其手在小程同学的身上摸个不停,翻衣服掏口袋,外衣没有就摸内衣,扯开衣服领口腰间袖子一番搜索。小程的脸胀得如熟透的西红柿,浑身发颤手忙脚乱拼命挣扎力图在我的狼抓之下维护一点清白。
“快点乖乖交出来,烟花三月到底怎么解?”我发狠。
“烟花三月?”程大娘一下放弃了挣扎,“谁中这毒了?你吗?”
我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掐了一把:“我看着像中毒的人吗?”
“不像!不像!”程大娘痛叫,“可是解这毒要……”
“不好了!”桐儿大叫着跑进来,一下打断我们的话。她焦急道“郡王爷受伤了!”
“爹……”柳明珠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得一干二净,站起来就住外冲,没跑几步还不等我们去抓,她就软软倒在地上。
我们吓得赶紧去扶她。
小程过来给她把脉:“又饿又累,一下子昏过去了。”他给她掐人中。
桐儿说:“还有,郡王爷中的流箭上有毒呢。”
刚被掐醒的柳小姐一听这话,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真是百事无一顺。我跳起来,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站稳,“我去给王爷看伤,小程你照顿柳姑娘。”
“我等一下来找你。”小程到底不愿放弃上城墙的机会。
我撇撇嘴没有表示反对。
爬上城墙,我首先看到的不是受伤的昌郡王,而是城外远处修罗场般的撕杀。那是战场。
电视剧里的场景全部洗刷干净,真正的战场是硝烟中一个个手持兵器近身肉搏的战士,是刀枪撞击起火花,是利刃砍进肉体里的闷响,是战马的嘶鸣,是呼啸的狂风和遮天蔽目的黄沙。
我的腿发软,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眼里的世界已经成了赤红色,燕军朱黑战旗和辽军青白战旗纠结在一起,横飞的血肉,喷溅的血液,断裂的肢体,士兵痛苦的喊叫和垂死的挣扎。这才是最最真实的战争。不是光荣,不是名誉,而是用鲜血和生命换取来的别人的胜利。
阮星扶住我发软的身子:“敏姑娘”
我忐忑不安:“我看不到王爷。”茫茫撕杀的人海他在哪里?
“我也看不到。”阮星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强迫自己转身离开去给昌郡王看伤。
大伯的伤在胸前,幸好被盔甲挡了一下,只伤到皮肉。毒就有点霸道,肌肉腐烂,人也巳经陷入昏迷。
我一边给昌郡王清洗伤口,一边庆幸没让柳明珠来。
快刀剜去腐肉,然后拔毒,熏香烧碳煮汤药,再配以针灸,毒霸道,药也霸道,非常刺鼻。冲得人头晕目眩,连阮星都受不住,拧着眉头。
房间里闷热如桑拿房,可是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耳边则始终能听见外面的轰隆声,遥远的战鼓一下一下似乎都敲在我的心上。我觉得这里氧气越来越不够,可是施针的手一停就前功尽弃,于是每一针扎下去,手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稳定住昌郡王的伤,我浑身上下巳被汗浸湿透,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