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4

  回到客栈里,我没有见到丁雨山,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正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就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过去坐到了她的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你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成熟女人的眼睛真是锐利,而我则显得太笨拙了,停顿片刻才回答:“刚才我差点迷路了。”

  “真的吗?这太危险了。”

  “是啊,不过我总算回来了。”

  我还是略过了在海边见到的那一幕。这时候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这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我儿子有肺病。”“肺病?”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肺痨病人的形象,在医疗不发达的时代,曾有无数中国人因此而丧命。

  “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我问她:“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我一时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她毫无表情。我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我禁不住念出了一句名言:“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清芬微微笑了一下:“你说得真好。”

  这顿午餐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这时候我看到丁雨山又出现了,他从柜台后面的小门里出来,坐在柜台前算起了什么东西。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打开了一直放在房间里的旅行包,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走出房间下楼去了。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他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周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小心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我就把木匣小心地放到了柜台上。

  瞬间,大堂里变得异常寂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5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这是干什么?”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回答:“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

  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

  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我开始确信田园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不告诉你。”

  他摇了摇头说:“周先生,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想要你的东西,只是刚才我摸到木匣的表面时,手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某种力量通过我的手指,渗透进了我全身,那感觉就像被轻微的电流麻了一下。”

  果然如此,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只能轻声地说:“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我断然地拒绝了他,然后就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

  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走着,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立刻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是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我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停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5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盯着手中的木匣,心里一时六神无主,眼前浮现起了悬崖上那女子的影子。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了。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今晚的饭菜相对简陋一些,不过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只是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那个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似乎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下去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地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6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好几年前了,我的第一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

  “我们真荣幸能在这里认识你。”琴然想到了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送到我的面前说:“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我的签名可不值钱。”不过,我还是签了个名字在上面。

  这时候,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便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扭着眉毛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就好像现在的CD机。”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我打开柜子以后,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唱片拿了出来,用一块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唱机擦了擦。

  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把它插进了墙脚下一个插座里。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曲。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着,眉眼间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便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据说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所作,歌曲的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起了这首歌。”

  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她的双手抱着肩膀,倒吸着冷气。

  我还是把那张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的密纹里。一刹那间,唱片转动起来了。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就在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7

      萧——我立刻就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地飘了出来。忽然,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种凄凉的声音会把鬼给引出来的。

  紧接着,唱片里发出的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立刻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

  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水月,她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我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中国戏曲里的如泣如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渐渐地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然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水月也猛地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那种奇怪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同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从里间冲了出来,飞快地跑到我们跟前,把唱机的针头从唱片上拿了下来。

  瞬间,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我真担心他会动手打人,不过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

  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我这才吐出了一口气,看着那台电唱机,抬起头又看到挂在墙上的三张旧照片,心里一阵发闷。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安慰着她说:“好了,现在没事了。”

  然后,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于是我带着毛巾和衣服下楼洗澡去了。

  没想到,我刚一推开底楼的那扇门,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背影,如幽灵般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

  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了起来。我觉得我就像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正在等待猎人的到来。我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而厨房的外面就是客栈的大堂。于是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看来我对幽灵客栈还了解得太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7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赶紧打开水龙头,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吧阿昌。

  我着实吃了一惊,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我看到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天哪,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这一幕让我非常吃惊,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命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吧,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叠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不知道是谁的墓,或许墓里埋着阿昌故去的亲人吧?虽然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但更有可能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我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觉得这座坟墓有些奇怪,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这时候,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而他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9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4个小时就写了1万多字,似乎我的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录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哎,有句话我还是憋不住要说:昨天晚上,我又想到了小曼。

  对不起。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8

第四封信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然而这一次,村口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我猜他们都已经预计到了我的到来,故意躲在村里不出来。我只能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回来的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方向,绝对再不能像昨天那样迷路了。我终于摸出了一条最清晰的道路,并强迫自己记住了两边的参照物。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就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裸露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还有更远处的大海。我贪婪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客栈的后门打开了。对,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小门。但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一瞬间我就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为了不被她发现,我伏下了身体。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并高声叫了起来:“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面跑去。

  我紧紧地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来越快,不知道前面还会见到什么。

  她继续向前跑去,但脚步变得凌乱起来,我甚至听到她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神秘的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而那个女人也吓坏了,她整个人瘫软在了悬崖上,身体隐藏在黑色的衣服下,不停地起伏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了,不是通过照相机镜头,而是近在眼前。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脸色变得煞白了。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复了那种高傲的神情。她后退了一步说:“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我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是你救了我,谢谢。”

  我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说:“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9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我不禁也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我该走了。”

  她低着头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弯柔软而冰凉的,不停地扭摆着要挣脱,但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握住不放,##近了她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别问了。”

  她总算挣脱了我的手,眼神也软了下来了,她微喘着气说:“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照她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丛中。

  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在闪耀着。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跳下悬崖的幻觉。对,你猜的没错,这是我的恐高症。或许,这种地方对任何人都会产生作用的,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阿昌一个人在。

  但我并不在意,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一回到房间我又检查了一下木匣,它还安然无恙。然后我回到了写字台前,虽然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但这些天一直在给你写信,我又找回了用纸笔写字的感觉,于是我准备开始写长篇小说了。

  叶萧,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田园的遗嘱,把木匣送过来;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木匣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了,但我又不能随便地处理它,如果把木匣丢在这里弃之不顾,一定不是田园的本意,或许它在幽灵客栈里还有更好的归宿,只是我现在还没找到。

  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幽灵客栈的第一天起,我就从这荒凉恐怖的环境中获得了灵感。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一大半了,是该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了。

  不过嘛,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什么,我暂且保密。但叶萧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读到它的。

  我一直写到下午五点钟,窗外露出夕阳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小说了,那种在写作过程中得到的快感简直棒极了。我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这时候下去吃晚饭还早了点,于是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书的名字叫《野性的证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诚一,这是他的代表作“证明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证明》和《人性的证明》。

  其实,在离开上海之前,这本书就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几十页。但我还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带了过来。我看过这本书的同名日本电影,高仓健主演的,虽然剧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还是一样的。森村诚一笔下的男主人公,正适合高仓健来演——

  一个绝望的男人,人性与野性并存于他的身上,独自一人与周围的黑暗抗争。说实话,我确实被这部片子感动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1:59

  几分钟后,当我读到《野性的证明》最后的倒数第二章时,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

  “现在,味泽乘着杀戮的风暴,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横冲直撞。他心里觉得。长井洗劫柿树村的那种疯狂劲头已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了!长井孙市的灵魂现在附到自己身上,使那种疯狂劲头又卷土重来。为了再砍倒一个而举起斧头时,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了学生时代曾经吟咏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一诗。”

  在黄昏时分的幽灵客栈里,血色的斜阳透过窗户照在书页间。我用气声一字一顿地念着这首诗,眼前似乎见到了一组唯美的油画:在残月与流星之下,一个早已死去的美丽少女,飘荡在年轻的诗人面前。她活着的时候曾是诗人的挚爱,死去以后成为了不散的幽灵——不知为什么,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聊斋里的某个古老故事。

  叶萧,我被这首诗震住了,从这些诗行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强烈,诗人对已化为幽灵的少女的爱恋、怀念、悲伤,仿佛通过凝结的文字,渗透到了我的心里。读完这首诗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灵魂正与我合二为一,悄然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爱,还有难以抑制的痛苦。

  不,我曾有过这种感觉——献给死去的美人。

  没错,她确实已化为幽灵了,在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是如此地痛苦,永远地失去了她。现在,她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回到了我的身边微笑着。叶萧,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对不起,叶萧,我不该提到她。

  仅管只剩下最后几页了,但这本书我再也读不下去了,只能放下书本,走出了房间。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我还是来晚了,他们正围坐着餐桌吃着晚饭,看样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坐到了他们中间,偷偷地扫视了一遍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丁雨山、画家高凡、清芬和小龙母子、琴然、苏美还有水月。

  没几分钟餐桌上就没有人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各自上楼去了。只剩下丁雨山一个人还坐着,我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快点把晚饭吃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决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径直向大门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闲得无聊,出去走走。”“别出去。”

  我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在这里晚上出去很危险,你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灵吗?我已经看过那块墓地了。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坟墓,所以你们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没,是吗?”

  丁雨山摇了摇头,用郑重的语气说:“不止是这些,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这里除了幽灵客栈以外,还有其他人吗?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危险,因为世界上最危险是人,而不是鬼。”

  不过,当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已。

  他无奈地回答:“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不能阻拦。周先生,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今晚是你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你走吗?”

  我的小说才刚刚开头呢,我必须留在这里:“丁老板,明天我不走。我想再住上两个星期。”

  “非常好,看来你已经喜欢上幽灵客栈了,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然后他回到柜台里给我算了算账,我当场就把钱付给了他。

  最后,丁雨山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劝你不要晚上出去。”

  “谢谢,我会当心的。”

  接着,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00

      天上的月亮出奇的明亮,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看到笼罩在月色下的幽灵客栈,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屋顶的轮廓如同一只蛰伏的野兽。

  我走到了荒野的中心,今晚的海风特别强劲,夹带着某种奇怪的声音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让我浑身瑟瑟发抖。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向四周的地势张望,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估计至少有150米高吧。

  虽然从来没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经历,但今晚我要尝试一下。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向那座山峰快步走去。来到山脚下,我选择一条相对不怎么陡峭的路,便踏着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么就是裸露的岩石,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在月光下满目凄凉。这条山路还算是比较顺,十几分钟后我终于爬上了峰顶。

  我没想到峰顶居然有一大块平地,布满了乱石和荒草。

  但更没想到的是,山顶上还有一座小房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庙宇。

  在凄惨的月光照耀下,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庙。它实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标准的断墙残垣。

  月光照射着门上的匾额,依稀可以分辨出三个楷体汉字———子夜殿。

  “子夜殿?”

  我轻轻地念了出来,一个很奇怪的名字。而且,这分明是一间破烂的小房子,却挂着“殿”的匾额,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与雄伟的殿堂联系在一起。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那个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无比哀婉动人,就连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和。

  眼前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吗?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悄悄地走进了已经腐朽了的庙门。糟糕,月光照不到里面,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古老庙宇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黑暗的深处,真隐藏着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让我的后背直冒冷汗。

  子夜?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呼唤着,那个1600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赶紧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我听到了一阵幽幽的歌声。

  叶萧,你相信吗?我听到了山顶古庙中的夜半歌声。

  请相信我没有骗你,当时我真的听到了。但我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又似乎近在我的耳边。声音非常模糊,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调,只是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我不敢再呆在黑暗中了,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月光之下。

  但那缥缈的歌声似乎还在继续,充满了忧伤和凄凉,在这海边的荒山野岭中飘荡着。我又联想到了《子夜歌》,难道真的如古书上记载的那样,是鬼魂在为她和唱吗?

  不,我吓得捂住了耳朵。

  这个时候我的目光对准了山下的幽灵客栈,从这里看下去,幽灵客栈就像一座被缩小了的古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客栈的三楼亮起了一盏幽幽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那线灯光看起来就如同鬼火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终于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01

  声音消失了。奇怪,我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只有破庙继续矗立着,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难道刚才是耳朵的幻觉?

  我不敢想下去了,立刻离开了这里,按照原路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很顺利,我很快就回到了幽灵客栈中。

  大堂里继续亮着那盏白得刺眼的灯,只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就跑上了二楼,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下楼去洗澡了。

  我来得正是时候,没有碰到其他人。我走进浴室打开了热水龙头,迅速地钻进了木桶里。

  热腾腾的水蒸汽很快就笼罩了这个小房间,也许是刚才爬山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乏力,身上出了许多虚汗。我闭上眼睛让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就像一条睡着了的鱼。渐渐的,我全身都进入了放松的状态,刚才在山上的那一幕,此刻已经难以想象了。

  躺在热水中,我的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

  于是,我想到了小曼。

  我说过,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叶萧,你也不会忘记的,在我们十七岁那年的春天,还有那台永远都不会再上演的戏。

  还记得那个舞台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曼站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而背景全部都是黑色,黑与白显出强烈的色彩对比。刺眼的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光滑的额头上泛出一片亮色,那张脸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这种美丽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找到。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看着远方,然后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坐在第一排的我的眼睛……

  不——那么多年来,这个画面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心里,永远都无法磨灭。

  我一下子从热水中跳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脑子逐渐清醒回来。

  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我立刻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然而,我刚一打开门,迎面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以后,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忽然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在灯光下她睁大了眼睛,似乎能用目光来说话,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当时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却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水月现在已经洗了吧——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了这个念头,真是该死啊。

  我走到了大堂的柜台里,看到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单册和发票,全都是早就过期了的,并且发出一阵刺鼻的霉味。我离开了柜台,又看了看墙脚下的那台电唱机,不过现在我再也不敢放了。就这样我晃了二十多分钟,直到那扇木门打开。

  水月出来了。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接在水龙头上再吊起来就能够洗淋浴了,这样要比盆浴干净了许多。

  她看到我以后也吃了一惊,低着头轻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当心洗好澡以后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不禁微笑着说:“谢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02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用轻柔的声音回答:“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应该互相关照的。”“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没听明白:“怎么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了。

  十分钟以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一股奇怪的风吹进了窗户,直让我不停地发抖,我连忙关掉了窗户。然后,我一头倒在席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吧,我忽然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若是在平时听到这种惨叫声,就足够我们颤抖的了,何况这是在后半夜的幽灵客栈。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很快我就听出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冲出了房门,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但最后还是跑了上去。通过摇摇欲坠的木板楼梯,我来到了充满着一股特殊气味的三楼。这里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那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在走廊中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也简洁而干净,与幽灵客栈的整体风格显得格格不入。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更致命的是,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我立刻就冲到了她身边,脑子里已经来不及多想了,毫不犹豫地脱下我的汗衫,然后再把它撕碎了,看起来就像是纱布一样,包裹在她手腕的伤口处。

  幸好那道伤口还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所以她的失血并不怎么多,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是紧闭着。这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起来是她想用这把小刀割腕自杀。不过嘛,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轻声地说:“我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瞬间我的心里一颤,但很快我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03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但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一阵冰凉,也许是因为光着膀子的缘故吧。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那里一定有医院的,如果需要我会送你去的。”“谢谢,我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马上换上了一件衣服,又躺倒在了床上。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一直生活在剧场顶层的宋丹萍,可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

  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的秘密。她刚才说的那个不是人的他(她)又是谁呢?一想到她的那种见到了鬼似的眼神,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我自己也见到了鬼。

  带着种种疑问,我渐渐沉入了睡眠中。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六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四封信以后,叶萧的眼眶竟忍不住有些发热了,他把头埋到了这叠厚厚的信纸中,仿佛能闻到周旋笔尖的墨水味。

  过了许久叶萧才站起来,看着窗外被黑夜笼罩的城市,从窗玻璃的反光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瞬间,那张脸似乎改变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小曼。”

  于是,那张脸再度清晰了起来。

  一切的回忆宛如电影画面一样,呈现在叶萧的眼前。

  那一年,他和周旋都是十七岁。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然而小曼的到来,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叶萧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下半学期开学的日子,一个陌生的女生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肤色有些苍白,脸颊被一些黑色的发丝覆盖着,她低垂着眼帘,似乎有些腼腆。

  当时她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叶萧也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头来,向叶萧的方向看过去,但他却没有那种四目对视的感觉。

  于是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她的眼睛正盯着周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03

  叶萧一下子就泻了气,然后便听到老师的介绍,这女生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曼。

  小曼是学校里最美的女孩子,许多男生都暗暗地喜欢她,于是叶萧再也不敢靠近她了。

  但他很快又发现,小曼的性格非常内向,几乎所有向她献殷勤的人,都会吃到她的软钉子。而其他女生出于天生的嫉妒,都故意地排斥她。所以,她很少和别人说话,一个人行单影只,几乎没什么朋友。

  于是,就有了关于她奇怪个性的许多猜测。而那些被她拒绝过的男生,还有嫉妒她的女生们,总是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而她即便听到了也不在意。

  不久以后,学校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准备排一出新编话剧。

  剧本是叶萧他们的语文老师写的,剧名叫《自由花》,写的是女中豪杰秋瑾一生的传奇。演员则全部从学生们中间挑选,好几个活跃的女生都想竞争秋瑾的角色,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主角落到了小曼的身上。

  剧中还有其他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老师决定由叶萧来扮演。另一个角色是革命家陈天华,则由周旋扮演。

  虽然小曼很美丽,但气质却过于忧郁了,与秋瑾自由豪放的性格有天壤之别。大家都担心她会演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在排演之前的一天,周旋与叶萧商量要和小曼谈一谈,帮助她建立自信。虽然叶萧认为成功的可能信几乎为零,但他还是跟着周旋一起去了。

  小曼马上就答应了周旋的要求,叶萧跟着他们来到了学校的实验剧场里。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学校的剧场很大,没人的时候坐在前排座位上,看着黑色的幕布和穹顶,总会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叶萧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的细节了,小曼几乎没什么话,全是周旋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叶萧一直都默默地注视着小曼,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东西。

  第二天放学以后,他们开始在剧场里正式排练了。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兼任导演,在他的安排下,小曼第一个登上舞台。当她站在舞台中间,灯光把一身白衣的她照亮时,坐在下面的叶萧和周旋都看呆了。舞台上的小曼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她春光焕发活力四射,两眼神彩飞扬,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革命家。然后,小曼按照剧本念出了秋瑾的《宝刀歌》,显然她作了充分的准备,第一次排练就半字不差地念出了全部冗长的台词。没人会料到她的状态会如此之好,就连那些嫉妒她的女生们也投以赞叹和羡慕的目光。在排练结束以后,老师甚至还鼓励小曼明年去考上戏。

  但是,小曼只要一下了舞台,立刻就变回了平时的自己,身上再也看不出半点秋瑾的英姿,依然是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孩。在排练间隙的时候,叶萧偷偷地问她:“小曼,为什么你台上和台下就像两个人呢?”

  “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走到舞台上,我就仿佛不再是自己了。那感觉非常奇怪,就好像——”她皱着眉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就连语气都变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突然进入了我的体内。在就那瞬间,我所看到的一切也都变了,不再是这间黑暗的剧场,而是春日里的公园,周围有一大片的樱树,枝头全都开满了白色的樱花,突然一阵风吹来,花瓣如同飞雪一样飘落,简直美极了。”

  在剧场黑暗的角落里,叶萧只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竟变成了假声,说的就像灵魂。小曼似乎从来都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你真的看到了樱花?”

  “是的,但当灯光灭掉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从樱花树间回到了黑暗的剧场里。”

  叶萧知道刚才小曼那场戏,就是表现秋瑾在日本留学的场景,可是像小曼那样的奇怪经历,恐怕是任何一个演员都不会有的。

  从那天开始,叶萧觉得自己与小曼成为了好朋友,在每次排练的间隙或结束以后,他和小曼还有周旋,都会坐在一起聊天。开头他们主要是谈排戏的事情,但慢慢地就扯题了,到最后他们甚至无话不谈。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小曼就会表现出一个少女应有的活力,似乎秋瑾身上的豪气,通过排戏渗透到了小曼的体内。

  他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老师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们是戏里三个最重要的角色,在一起谈戏也是正常的。叶萧的话并不多,有时他会倾听小曼和周旋讲话,他发觉小曼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她在艺术方面有着某种天才的气质,常常让立志要成为作家的周旋自叹弗如。

  叶萧陷入了对小曼的痴迷之中。有几次排练的时候,他和小曼在台上演对手戏,他扮演的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当看到“秋瑾”充满感情地讲述一片爱国心时,叶萧竟情不自禁地盯着她,以至于把台词全部忘光了,结果挨了导演的老师一阵痛骂。

  更让叶萧感到郁闷的是,小曼更愿意同周旋说话,也许周旋身上的气质更能吸引女孩子吧。而且,周旋在戏里演的是革命家陈天华,正好与秋瑾志同道合。叶萧演的角色恰恰相反,是被秋瑾瞧不起的男人。叶萧隐隐感到了某种酸味,但他又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他和周旋的关系实在太好了,叶萧都不愿放弃与周旋的友谊。

  “周旋——”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念出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现在,周旋正在神秘的幽灵客栈中,每天给他寄来一封信,叙述那离奇的经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19

第五封信

  叶萧:

  你还好吗?

  和前几天一样,一写完信我就走出幽灵客栈了。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的那座山峰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迅速地爬上了山顶的那块平地。那座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庙门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但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围着它转了一圈,这庙还是小得可怜,估计占地不会超过五十个平方米。从屋檐的风格来看,它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物。

  我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踏进了庙门。

  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神龛,神龛上有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

  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有完美的也有残缺的,这些雕像的共同点是非常庄严肃穆。即便是许多具有女性化特征的佛像,也只觉得非常端庄典雅,使人产生一种面对慈母般的敬畏之心。

  然而,我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叶萧,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当时我差点产生了错觉,似乎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一千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们。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这种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这尊鲜艳的雕像,这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的起伏都清清楚楚,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么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得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天哪,这不是雕像!

  一瞬间,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我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

  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身体靠在破烂的门板上,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可以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我在一些旅游景点的寺庙里见到过肉身的真迹,也就是某位得道的高僧圆寂了,但肉身并没有腐坏,而是继续保持原貌,在经过某些技术处理以后,被作为佛像一样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当然,子夜殿里供奉的绝对不可能是佛像。

  或许是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殒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

  她究竟是谁呢?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一个男人向这里过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向我挥了挥手说:“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0

  我想象不出当时我是怎样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混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只能撒了个谎:“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道:“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头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一千两黄金,这是他在全国各地经商积攒起来的钱。”

  我立刻就产生了疑问:“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我爷爷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天晚上就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给灌醉了。果然,丁沧海酒后吐真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爷爷。”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而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他没有留下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的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高凡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继续对我说:“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这笔金子了?”

  “如果他真的找到金子了,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我不解地问道:“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承遗产的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了。”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都没有人敢进去的,当然也包括丁雨山。当然,至少我是不会害怕的。”

  我摇了摇头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的,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1

  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我了,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你想谈什么?”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他立刻就愣住了,拧着眉毛说:“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什么东西?”

  高凡猛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中午十二点钟了,得赶回客栈吃午饭。

  等回到客栈时,大堂里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轻轻地坐在他们对面,微微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有用,他那样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我担心的已不是他的肺了,而是他的内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我轻声地问:“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了。”

  “那他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无奈地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的眼睛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细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他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不得不相信他。但我继续问道:“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我不知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2

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我听不懂她的歌词……就好像……古代的民歌。”

  “不——”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离开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了房间里,我只感到浑身乏力。

  就当我浑身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原来是水月。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快进来吧。”

  水月缓缓地走进房间,径直来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对不起,刚才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户,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户看海?”

  “对,我真羡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间,窗户的朝向正好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问,“你喜欢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片海非常特别,好像与我前生有缘似的。”

  我拧起眉头想了想她的话。其实,自从来到幽灵客栈以后,我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好像在小时候的梦中见过这片海——那是恶梦。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水月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声音——

  你已化为幽灵,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上面星光熠熠。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3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她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四十二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四点钟,但再也坐不下去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立刻决定去海里游泳。

  我带上了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我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只是脚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觉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头掠过我肩膀,那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简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岛还要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眼睛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的更深处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当我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上掠过。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又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经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轮廓。或许,远方的船只来到这片海域,首先能见到的就是它了。

  现在该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湾游回去。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4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蹬着腿,但却无济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叶萧,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在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四周都是冰凉的海水,绝望正在笼罩着我。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二十米,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笼罩着大海,而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着我站了起来。我胡乱地擦了擦身体,匆忙地穿好衣服,这时候只感到浑身冰凉。但幸好我又缓过一点劲了,便拼命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幽灵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里,悬在房顶的电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在一阵摇曳的惨白灯光下,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犹豫了片刻,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

  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

  我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奇迹。”

  “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继续问:“我问你在海底看到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

  “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低下了头,不愿意再回答了。

  “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5

  他们立刻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候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

  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进了浴室,很快水龙头里就放出了热水。我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我再也不敢想象,刚才在海里发生的一切,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场恶梦。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红红的印痕,甚至还有一种被人拉住的感觉。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的印痕却始终没有消退。

  很快我就洗完澡了,从浴室里出来以后,却发现大堂里空无一人。于是,我快步跑上了二楼。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便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点钟。这时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了旅行包,重新拿出了那只木匣。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忽然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记忆,我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拘谨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地说:“你看出来了?”“你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瞬间,她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周旋,我不能。”“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地说:“作家真的很会说话。”“你连这个都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然后,我打开了包裹着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在了秋云的面前。

  她立刻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木匣。我注意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又难以言说。

  秋云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来,仿佛木匣里有一股特别的空气。突然,她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说:“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也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秋云一直都默默地听着我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和思考,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许我找对方向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6

  秋云叹了口气说:“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就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告吗?

  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把锁,这把破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的话易如反掌。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停地幻想,当打开木匣以后会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我都想遍了。够了!与其在这里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扳手,那是旅行时经常会用到的东西。犹豫了片刻之后,我用扳手夹住了木匣上的锁,那把锁实在锈得不成样子了,扳手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断掉的锁,双手捧着冰凉盖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面却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暗香浮动。瞬间,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记,那味道顺着我的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这种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的迷迭香,我没办法说清楚。

  在暗香渐渐地飘散后,我才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居然是一套古装!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天哪,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配合着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显这是一件女装,在丝绸面料上恰到好处地绣着一些花团,我想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面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我又看了看木匣里面的其他十几件行头,看起来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者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和风格来看,应该是单独为一个人专用的。

  木匣的外观很古老,那把破锁似乎从来就没被打开过。可想而知,这些戏服也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

  戏服按照某种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红色的锈花小袄,从剪裁样式来看应该是贴身穿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难以表达的恐惧,瞬间充满了我四周的空气。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

  突然,窗户无缘无故地自动打开了。于是一阵奇怪的冷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看了看时间,子夜十二点钟。

  我立刻顶着风冲到窗前。

  我迅速回到木匣边上,把所有拿出来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

  几秒钟后,我关上了木匣的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她是戏曲演员出身,现在我已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

  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我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后,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随手关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来到底楼的大堂,只见到阿昌一个人。我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6

      周旋在信里说的没错,他们都无法忘记小曼。

  在十七岁那年,叶萧和周旋都被小曼深深地迷住了。

  虽然,小曼在他们两个面前时开朗欢快了许多,但其他时候,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依然受到大家的排斥。后来,叶萧也听说了关于她的许多流言蜚语,由于在学校里广泛传播,就有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可恶的一个版本是说——小曼看上去端庄文静,但她的身子早就不纯洁了,根本就是个下贱的女子。当叶萧听到他们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版本时,一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差点和他们动起手来。

  叶萧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流言却铺天盖地而来。几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排练的间隙悄悄问她:“小曼,你知道那些关于你的谣言吗?”

  她先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当然知道,甚至包括那些流言的细节。”

  “告诉我,他们在对你造谣诽谤,是吗?”

  小曼不回答,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话啊?小曼!”叶萧催促着她回答。

  小曼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不,他们没有说错。”

  他一下子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小曼那楚楚可怜的眼睛。他摇着头说:“不,这不是真的。”

  小曼忽然睁大了眼睛,从那双瞳仁里露出了彻骨的恐惧,她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了,就像她入戏时那种奇怪状态。她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不,你别靠近我,别过来……”她的双手在胸前乱舞,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然后扭头冲出了剧场。叶萧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进入了彩排阶段,很快就要向学校汇报演出了。

  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留在学校里吃完了晚饭,一直排练到了晚上七点多。那一晚,小曼状态好极了,老师说她的表演远远超过了那些电影明星。尤其是秋瑾就义的那场戏,她的眼神非常复杂,既有革命者的热情,又有面对死亡时的悲伤,更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她穿着一身白衣,在具有象征意义的黑色的背景下,在那双坚强的目光下面,却还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小曼缓缓地向前伸出了手,用充满伤感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著名的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在她念完这七个字以后,“刽子手”举起了纸做的大刀,然后幕布缓缓落下——秋瑾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们仿佛回到了二十世纪初,绍兴城的古轩亭口。

  排练结束以后,大家都非常疲倦了,叶萧也想快点回家去。这时候,小曼忽然从剧场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闪出来,对叶萧轻声地说:“能留下来一会儿吗?我想和你谈谈。”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要倾诉,但叶萧却摇了摇头:“不,我要回家了。”

  “求你了。”她的语气越来越悲戚。

  这时候叶萧注意到老师过来了,他立刻抛下了小曼,快步跑出了剧场。回到家里,整整一夜他都坐卧不安,心里总是对小曼不太放心。

  第二天早上,当叶萧来到学校时,突然发现剧场门口围了很多人。他立刻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却看到小曼正躺在剧场的大门口,一滩殷红的鲜血在地上铺开,早已经凝固了。

  ——小曼死了。

  叶萧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瞬间,小曼依然穿着扮演秋瑾遇难的那件白衣,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躺在地上。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真想要大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一群警察围着小曼的尸体拍照片,叶萧想要冲上去,却被老师死死地拦住。

  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忽然见到了周旋。周旋的脸色苍白,似乎在不停地发抖,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叶萧追了上去,问周旋发生了什么,但周旋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警方经过现场勘察,判定小曼是自杀,她从学校剧场的房顶上跳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当场死亡。

  小曼的死,成了叶萧永远的心病。同时,也使他和周旋之间的友谊,产生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虽然他们并没有撕破脸皮,在别人看起来他们依然是好朋友。但是,他们间的裂缝已无法弥补了。小曼虽然死了,但她的影子却似乎永远隔在他们中间,成为一道无形的墙壁。高中毕业以后,叶萧和周旋各奔东西,彼此之间很少联系,他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周旋了。

  又过了好几年,当叶萧成为了一名警官时,他重新调出了小曼的卷宗,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来,在小曼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意外而死去了。她的妈妈独自带着小曼长大,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妈妈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从此那个男人成了小曼的继父。那个男人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到了夜里就变成了魔鬼。妈妈总是遭到他的殴打,但为了小曼却始终忍气吞声。从此小曼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中,她的性格也变得内向而忧郁,甚至有些精神恍惚。在小曼十五岁那年,妈妈不幸遭遇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虽然,继父一直都在照顾病床上的妈妈,但他却把新的目标放在了小曼身上。在小曼十六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夜晚,那个男人终于爆发了兽性,惨无人道地强暴了她。事后他还威胁小曼,如果她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个男人就不会再照顾小曼的妈妈了,甚至还会杀了她那可怜的植物人妈妈。虽然小曼痛苦万分,但为了妈妈她只能默默地忍受,她的性格也变得更加怪异了。那个男人依然经常虐待她,而且虐待过之后从来都看不出伤痕,外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继父,一直照顾着植物人的妻子,与孤苦伶仃的继女。

  直到小曼自杀以后,才有人举报了她的悲惨遭遇。警方立刻传唤了她的继父,经过审讯,那个男人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小曼自杀的原因也查明白了,在她死前的一夜,又遭到了继父的强暴,并威胁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植物人的妈妈。就在最后一次彩排的夜晚,小曼再也不敢回家了,因为她已无法忍受被虐待的痛苦,最后她只能选择自杀来解脱。后来,那个衣冠禽兽的男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而小曼的植物人妈妈由政府照顾起来,没几年就因病情恶化而死去了。

  这就是叶萧所知道的关于小曼的全部。当看完她的卷宗以后,已经成为警官的叶萧,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刚刚失去雪儿不久,尝过了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痛苦,便发誓不再想起小曼,希望这段记忆永远封闭在心中。

  然而,周旋的到来以及这些寄自幽灵客栈的信,又使叶萧陷入痛苦的回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7

第六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跑出了幽灵客栈。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迅速地按照原路返回。

  当我回到客栈门前,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到了客栈的背面。我就站在靠近海岸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后门。

  忽然,那扇门悄悄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秋云。

  她刚出门就看到了我,先愣了一下。当她刚要转身时,我立刻叫住了她:“请等一等。”

  秋云停住了,继续怔怔地看着我,但并不说话。我继续问她:“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走?”

  “这与你无关。”她终于说话了。“为什么总是要从后门走?难道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出吗?”

  秋云依然面朝着大海说话:“你是说我鬼鬼祟祟吗?”

  “不,我只是想问你伤口好了吗?”“我已经完全好了。周旋,你救了我,我会感谢你的。”

  “不用谢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悬崖上去干什么?”

  “去等一个人。”“等谁?”“我丈夫。”“你丈夫去哪儿了?”“远——方——”

  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丈夫到底是谁?”“幽灵客栈的主人。”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幽灵客栈的主人不是丁雨山吗?”秋云摇了摇头说:“丁雨山是他的弟弟。”“我不明白。”

  “幽灵客栈的主人名叫丁雨天,就是我的丈夫。五、六年前,我们还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当听说丁家在西冷镇还留有一处遗产时,我们便赶到了这里,发现了几乎已成为遗址的幽灵客栈。当时客栈里只有哑吧阿昌一个人生活着,整座客栈宛如一具已死去多年的僵尸。我和我丈夫立刻就被这里独特的景色吸引住了,后来又了解了关于幽灵客栈的历史。最后,我们定下了决心,要使僵尸般的幽灵客栈复活过来。”

  秋云继续说:“我们拿到了营业执照后,便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在不改变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对这栋房子进行修缮,终于使幽灵客栈复活了。当客栈重新开张的时候,我们曾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后来人数虽然减少了,但始终都有一些客人长住在这里,勉强可以保持收支平衡。”

  “那丁雨山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在客栈重新开张以后,他才来到这里帮助我丈夫管账。”

  “那你丈夫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这时她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了,看起来眼神有些恍惚,她扭过头说:“他厌倦了。”

  “厌倦幽灵客栈的生活?”

  “是的,这里的环境与世隔绝,生活太过于平静了,而我丈夫是个渴望冒险的人。所以,三年前他离开幽灵客栈,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我却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幽灵客栈,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岸了。他走了以后,就由丁雨山接管了客栈的事务。”

  “你丈夫去哪儿了?”

  秋云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他在和我结婚以前,就非常喜欢旅行,几乎跑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后来又经常自费出国旅行。”“他会回来吗?”

  “当然。”她充满自信地回答,“他在临走前,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年。我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幽灵客栈的。”

  “随时随地?”我的脑中立刻浮现起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在漆黑的深夜里,幽灵客栈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幽暗而闪烁的烛光,照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不,我摇着头问道:“为什么要站在悬崖上等他?”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说:“我想如果思念一个人的话,只要天天站在悬崖上看着大海,即便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能感受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秋云身上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韵味,她看起来与清芬差不多年纪,但两个人的个性却天壤之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8

  忽然,我感到脸上微微一凉。刚仰起脖子,一片雨点已落了下来。夏日里的海岸阴晴无常,几乎就在一瞬间,大雨像打翻了水盆一样浇了下来。

  我和秋云一时猝不及防,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她一把拉起我的手,顶着密集的雨点,冲回了客栈的后门。

  虽然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客栈里,但秋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被雨淋过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曲折幽暗的走廊,不禁轻声地问:“为什么这里像迷宫一样?”

  “因为设计幽灵客栈的人,也像一个迷似的。”

  “告诉我,是谁设计了这客栈?”她摇摇头说:“别问了,我带你上楼去吧。”

  秋云带着我穿过一条复杂的走廊,眼前出现了一道狭窄陡峭的楼梯。我从没来过这里,看着楼梯上方的一团黑暗,心里忽然一跳。我紧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楼梯。

  这里是二楼的后面,又一条隐蔽的走道,刚向前走出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影———丁雨山。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看起来非常惊讶,立刻就走到了我的面前,用极其凶狠的口气说,“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虽然我心里有些发虚,但嘴巴上并不示弱:“丁老板,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再说一遍?”

  丁雨山大声地说,看起来有些发火了。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秋云忽然说话:“够了,雨山。你没看到我们淋湿了吗?”

  说完,她拉着丁雨山离开了这里。

  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样子一定狼狈不堪。突然,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猛的打了一个冷战,再一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一点半了。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出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当我刚要进去的时候,突然房门自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了一个人影。我紧张地追了上去,在楼梯拉住了那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一张卡西莫多式的脸庞———哑吧阿昌。

  “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他会不会说话,我先问他了。阿昌的脸似乎更加扭曲了,尤其是那双难看无比的“大小眼”,更是露出了恐惧的目光。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些工具,看来他是来收拾房间的。他似乎很想要说话,甚至喉咙里还发出了某种含混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但依然是不知所云。

  我只能放开了阿昌,任由他跑下了楼。我只感到浑身发冷,便快步走回我的房间,难道房间被窃了?但当我冲进房门一看,却只见里面一切都很整齐,似乎并没什么异样。

  怎么回事?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候我才发现桌子上的木匣正打开着,难道是阿昌打开了我的木匣?

  当我走到木匣前一看,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原来木匣里面空空如也,竟什么都没有了。

  “阿昌!”

  那一刻我气坏了,准备要冲出去找阿昌。然而,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在我身后的门上,正吊着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没有头颅———

  无头女尸?

  “天哪。”

  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瘫软在地上。但我的理智还没有丧失,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仔细地定睛一看,却发现墙上吊着的不是女人,而只是一套戏服而已。

  我这才吁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和浑身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几乎让我全身虚脱了。

  挂在房门后的那套戏服,完全按照着真人穿戴的样子。绣花的女褶及膝配着青色的裙子,两边垂着飘逸的粉色水袖,褶上覆盖着一条薄纱似的云肩,裙摆下面还露出一双绣花鞋的鞋尖。这些戏服搭配得如此精致,显示着东方女子的优雅身段,乍一看还真让人误以为吊着个无头女子。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套大衣挂在家里的墙上,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看却吓得半死,还以为是一个大活人吊在那里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9

  真奇怪,能把这套复杂的戏服准确地搭配起来,本身就已经有很专业的水平了,难道阿昌是懂行的人?我叹了口气,真的无法理解。我又摸了摸挂在门后的戏服,手感柔和而细腻,原来里面还衬着长长的衣架,把一个女子的身形通过戏服给“架”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了一阵头晕,浑身都没有力气了。我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只感到关节有些疼痛,再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了。

  脱了下了湿衣服,但还是感到身体发冷,只能裹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这时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床上。窗外正大雨如注。

  虽然始终都睁着眼睛,但我的精神却进入了恍惚的状态,视线越来越模糊,在房间里扫视着,最后落到了门后的戏服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给取下来了。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在恍惚中发现,戏服上的那双水袖似乎甩动了起来,像道彩虹一样掠过了我的视线。

  不,这不可能。

  然而,我看到整件戏服似乎都随着水袖而动了起来,看起来就真像有一个古代装束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心跳骤然加快,让我魂飞天外,这是我的幻觉吗?

  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只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声“请进”。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白色人影翩翩地走了进来。直到她轻柔地坐到我的床边,我才看清了她那双诱人的眼睛,原来是水月。

  她的突然到来让我很尴尬,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光着上身裹在毛毯里,而且满脸的病容。我想要说什么,但话都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用磁石般的声音说:“你怎么了?”我用轻微的气声回答:“我没事。”

  但她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葱玉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瞬间,我只感到热得发烫的额头上,掠过一片冰水般的清凉。

  水月的手立刻弹了起来,低下头说:“周旋,你在发烧,是着凉了吧?”我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只是发寒热而已。”

  “我看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吃午饭,所以就上来看看你。”她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原来你生病了。”“你等我一会儿。”两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水说:“很抱歉,我没找到药片,先喝一杯热水出出汗吧。”

  我点点头,端过杯子就喝了下去。温热的水通过我的喉咙,就像是雨水滋润了沙漠,让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水月轻声地问道:“你一定饿了吧?”“再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就快步离开了这里。我闭上眼睛,只等了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她已经端着饭菜上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我的床边,饭菜的热气从潮湿的房间里升了起来。

  “快吃吧。”

  我支起了裹着毯子的上半身,端起碗筷吃了起来。但在水月的面前,我总有些拘谨,她也看了出来,便悄悄地走了出去。等我吃完以后,水月才重新出现,把碗筷都端下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挂在门后的戏服。我急忙换上了一件汗衫。然而,当我刚想要下床的时候,水月就走进来了。

  这一回她关上了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后的戏服,心里一阵紧张。这时水月正面对着我,还没注意到自己身后。

  “咦,这是什么?”水月的目光落到了木匣上,立刻端起它仔细地看了看。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双手正轻抚着木匣的内层。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了门后挂着的戏服。

  我的心里一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水月显然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仔细地看了看门后,终于呼出了口气:“原来是套衣服。”

  我轻轻地叫一声:“别过去。”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而是径直走到了门后。这套戏服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水月伸出手轻抚着那件光滑的女褶,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它真漂亮。”

  “水月,这是一套戏服。”“我知道。”

  她微微翘起嘴角说。然后,她的手沿着女褶一侧移下去,拉起了一只水袖。她把那只水袖卷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挥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线,看起来就好像真的穿在她身上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29

  忽然,水月回过头来:“周旋,我能穿上这套戏服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水月露出了小女孩似的表情:“噢,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试穿一下就还给你嘛。”

  “不。”“那好吧。”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能不能告诉我,这套戏服是从哪里来的?”

  我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伸出手指了指木匣:“戏服是从这里面发现的。”

  水月又走到了木匣的跟前说:“那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叫田园的女子交给我的。”

  然后,我把关于这只木匣的来历,还有田园离奇的死亡,所有一切的奇遇都告诉了水月。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影响你休息了。”水月缓缓走到门口,“周旋,好好睡一觉吧,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水月走后,我从门后取下了那套戏服。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行头叠好,又仔细地清点了一下,确定没有东西丢失以后,才放回到了木匣里。然后我把木匣关好,放回到了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床上。在窗外大雨的陪伴下,很快我的意识就模糊了,渐渐沉入了黑暗而潮湿的谷底。

  大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膜中依稀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将我从山谷底下唤醒。我睡眼惺松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凸现出一张鬼魂般的脸。

  我条件反射似地大叫了一声,上半身跳起来紧靠在墙上。我这才看清那是阿昌的脸。

  我又长出了一口气:“阿昌,你把我吓了一大跳。”

  阿昌不会说话,只能向我点了点头。原来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粥,还有几样开胃的小菜,正适合发热的人吃。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大雨依然还在继续,阿昌为我送来了晚饭。

  “谢谢你,阿昌,就放在桌子上吧。”

  当他把饭菜放好,刚要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了他:“阿昌,请留步,我有些话要问你。”

  阿昌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放在阿昌的面前问:“你会写字吗?”

  他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好。阿昌我问你,今天中午你来这里收拾房间了吗?”

  阿昌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是”字。

  “你动过我的木匣吗?就是那个木盒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盒子是开着的。”“那里面的东西呢?”

  阿昌写道:“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又回头,就看到了门后”———当写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笔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用笔尖在纸上戳着,直到把纸戳出了个洞。

  我看着他的眼睛叫了起来:“你怎么了?阿昌?”

  他似乎有些发抖了,抬起头环视着我的房间,目光中似乎发现了什么,那种眼神再配上扭曲的脸,让人不寒而栗。

  我继续问他:“阿昌,你看到门后挂着件戏服是吗?”

  但阿昌又摇了摇头,然后用那只颤抖着的右手,在纸上缓缓地写下一个巴掌大的字———“鬼。”“鬼?”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开来,喉咙里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只觉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鬼。

  突然,阿昌抓起了那张写了字的纸,转眼间就把它撕了个粉碎,纸张的碎片被他抛到了空中,如雪片般洒落下来。他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我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地上的纸片都收拾干净了。然后,我端起阿昌送来的饭菜吃了起来。说实话他做的菜很合我的胃口,很快我就把饭菜全部吃光了。

  当我刚刚躺下来以后,阿昌突然出现了,让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是来为我收拾碗筷的。他一刻都没有停留,端起碗筷就悄然离去了。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这才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缓缓地睡着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30

      几个小时以后,我悠悠地醒过来了,半睁开眼睛看着我的房间,柔和的灯光照射着我的额头,我的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

  心里又是一颤。忽然,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于是,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天哪,这气味太难闻了,我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终于,我睁大了眼睛,看清了那个黑色人影。是的,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长裙,一张苍白而成熟的脸庞,一头长长的乌发......

  “秋云?”我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口民着嘴唇坐到了我的身边。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正端着一个黑色的陶罐,看起来就像是河姆渡遗址中的远古陶器。

  秋云的脸上毫无表情,“周旋,我听说你病了。”

  她的脸被一层白色的光晕覆盖着,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我闻到她的身上也发出那股刺鼻的怪味,我看着她手中的陶罐说:“那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药。”“药?”

  单独说出这个字时,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鲁迅那篇描写人血馒头的同名小说,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秋云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幽幽地说道:“是的,生病了就应该吃药。”

  “是什么药?”“我知道你在发寒热,所以特地给你煎了点草药,是专门用来祛寒散热的。”

  “草药?”看着那河姆渡式的陶罐,我有些将信将疑。

  “你不相信中药吗?告诉你吧,我过去就是学中医的,还做过两年中医师。这些年我搜集了不少中草药材,给你煎的药都是我亲手抓出来的,你就放心喝吧。”

  她把陶罐里的药汁倒进了杯子里。那些药汁是黑色的,还冒着一股热气,倒在杯子里显得肮脏而浑浊。而那气味更加难闻了,我感到有些恶心,不禁捂住了鼻子。

  秋云笑了笑:“是不是很难闻?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吗?快喝下去吧。”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抓起杯子放到面前,那浑浊的药汁气味直冲鼻孔,我只能闭起了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当药汁接触我舌头的一刹那,我只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要不是我紧咬住牙关咽了下去,差点就要吐出来了。

  我再也顾不上礼貌了,条件反射似地伸出了舌头,大口喘起气来。

  然而,秋云冷冷地说:“把剩下的药喝光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感到一阵恐惧,她用命令式的口气对我说:“快把药喝光了,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否则的话你会死的。”

  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小小的寒热就能死人吗?不,她是在威胁我。瞬间,我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起来,看着秋云奇怪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被她控制住了,除了俯首听命外别无他法。

  “喝下去!”秋云又冷冷地说了一声。

  我无法抗拒了,只能把全部的药汁都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刺激着我的舌头和喉咙,滑进了我的胃里,那感觉简直令人作呕。我用手捂住嘴巴,使劲地控制自己的咽喉,终于咽下了所有的药汁。

  这时候她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周旋,你做得很好。”

  我只感到她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就好像是在催眠一样,立刻就让我头晕了起来。同时,我的后背心渗出了许多汗珠,体内一股热流在上下奔涌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31

  天知道她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字——蛊。

  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她那双眼睛还如此清晰。我随手一挥,把那只陶灌打在了地上,同时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完了!”我的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后两眼全部被黑暗所笼罩了。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直到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窗外的雨声。

  叶萧,我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的事了,至于秋云是何时离开的?我也一无所知。

  ——直到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那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声惨叫简直撕心裂腑,把我的心都快吓爆了。我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我感到自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于是再也睡不下去了,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我刚到走廊里就撞上了一个人,我一把将那个人抓住,摸到了一双柔软的肩膀,仅从手感和气味我就认出了她,在漆黑中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是水月吗?”

  “是我。你好点了吗?”

  “我想我好多了。水月,你也听到那声惨叫了?”

  还没等她回答,惨叫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含混不清,像是阿昌的声音?他不会说话,但并不是不能发出声音。我又想起了他给我送晚饭的那一幕,心里又是一抖,便拉着水月的手冲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灯亮着,阿昌靠在柜台边上,看上去就像是发疯了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丁雨山、高凡,还有水月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甚至连清芬和小龙母子也都下来了。他们都显得睡眼惺松惊慌失措,看来都是被阿昌的叫声惊醒的。

  丁雨山的神色冷峻异常,直冲到阿昌的面前,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大口地喘着粗气,伸出手指着对面墙壁。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墙壁,却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上面挂着三张老照片,下面是一个柜子和电唱机。

  突然,水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颤抖着说:“天哪,看照片里人的脸。”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了那可怕的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三张黑白遗像的脸全都变了。

  三张照片里的脸都变成恐惧的表情,每一张的眼睛都睁大着,嘴巴也张开了,眉毛紧紧地拧起,脸上略微有些扭曲,就好像他们都从坟墓里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不过,其中那张女子的照片依然很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能大致地看出脸部惊恐的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

  丁雨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照片上的变化,琴然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和苏美紧紧地搂在一起。只有高凡缓缓地走到墙下,对着那三张照片看了半天,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家,露出某种奇怪的眼神。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似乎要从我们中间寻找什么,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你在看什么?”丁雨山厉声道。

  忽然,少年小龙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他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24 22:31

  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但我和其他人却什么都没看到。大堂里的气氛更加恐怖了,清芬抓住儿子说:“别乱讲话。”

  丁雨山走到了少年的面前,轻声地说:“告诉我,你看到见了什么?”

  小龙眨了眨眼睛,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雨吹了进来,在大堂里呼啸而过。悬在头顶的电灯被风吹得乱摇,大堂里的光线不断闪烁,外面的大雨声听起来铺天盖地,无数的雨点被风夹进来,立刻打在我们的身上。

  我只听到清芬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琴然和苏美也叫了起来,他们都显得无比恐惧,仿佛恶魔已经闯了进来。整个大堂里乱作了一团,就连丁雨山也沉不住气了,他大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大门锁好了的,怎么会给风吹开来呢?”水月也颤抖了起来,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不要害怕,我们没事的。”

  然后,我和水月快步跑上了楼梯,其他人也一起逃命似的跑了上来。一时间,整个客栈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还有疯狂呼啸的风雨声。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但水月却没有跟我进去,她喘着气倚在门后,轻声地说:“周旋,当心着凉,快点休息吧。”“你没事吗?”

  没等水月回答,她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就出现了,她们显得更加害怕,抓着水月的肩膀说:“水月,你还不回房间吗?”

  水月点点头,便跟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今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嘴巴里略微有些苦味,那是昨晚中药残留的味道。

  在大堂里我想起了半夜里的事情,精神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堵墙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三张老照片。

  真奇怪,我一下子就被愣住了,那三张黑白照片还和前几天一样,并没有任何变化。我又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变化,三张遗像还是老样子。我摇了摇头,昨天半夜里明明看到,照片里三张人脸都变成了恐惧的表情,怎么现在又———

  “周先生,你在看什么?”丁雨山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急忙回过头问道:“你看这照片怎么又变成原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丁老板,昨天半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昨晚我在床上睡得很好,整整一夜就没有起来过。”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又一下子沉默了。难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是半夜里我发热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做了一个恶梦?或者,是喝了秋云的中药以后产生的幻觉?不,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的。

  丁雨山冷冷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不,没什么事。”我离开墙脚下,坐到餐桌边上,“我有些饿了,能不能吃早饭?”

  很快,阿昌就给我端来了粥和馒头。我注意到他那双“大小眼”的目光,似乎总有些奇怪。这时丁雨山说话了:“周先生,自从你来了以后,阿昌就有些反常了。”

  “你认为这和我有关吗?”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说完他就退回到柜台里面去了。我很快就吃完了早饭,不敢在大堂里停留,迅速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提起笔给你写起信来。

  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又是下笔如飞,只有四个多小时,已经写了这么多字了,我自己看看都傻眼了。现在就写到这里吧,我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马上我就去给你寄信,请不要为我担心。

  叶萧,我想请你办一件事。今天清晨我梦到了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他,也许是很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缘故了吧。他现在一定很孤独,此时此刻,我终于感到了后悔和内疚。虽然我人在幽灵客栈里,但心里却在想着他。叶萧,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把我的问候告诉他就行了,就说我现在很想他,等这次事情结束以后,我会回来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虽然,我完全可以直接给他写封信,但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他已经两年没来往了,所以只有托你去看看了。我父亲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过去你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的,一定还记得我父亲的样子吧?拜托了。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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