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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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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ittledoll

生死桥--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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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晴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此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或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或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于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糟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奔,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合,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一自精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片: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骛骗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荣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好小人—…谓义纷坛,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擅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好,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侯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予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的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通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一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有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给坐到凳子上,跷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在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
  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
  远远望去,灰檬漾,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暧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给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趔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是靠近门口,看着丹丹:
  “给你俗俗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是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法。
  这雨一下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惊了。知了罢叫,晴蜒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劳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劳山近。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入——说了等于没说,但日子过了也就过了。
  八月,北平到处飘漾着一种甜香,桂子花虽不美,味却是浓郁的,闻到桂花的香气,就知道中秋快到了。
  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前门大街直达天桥等热闹街道,早已列开果摊,卖鲜货,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京白梨、苹果、青柿、石榴、蜜桃—…
  端午、中秋、除夕是三大节,孩子们看着高兴,大人们却不见得高兴呀。因为这中秋,是要给算了一夏天的帐的,平时生活日用,赊下的,中秋要还了。最令唐老大烦恼的,便是付了地摊上的租金、分账,房子也得算帐,剩不了多少,眼看就过冬了。而且这个夏天,雨下多了,只挣作艺钱,怀玉上上场,也没多大帮凑。
  节,将就总得过。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怀玉跟志高的节目只是逛东安市场去。在王府井大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不景气”,这里暂时没有皱眉的人,只因目不暇给,赶不及皱眉,马上给牵引住了。
  因为这是比较繁华和高级的一个市场,正街上,商店一家连接一家,卖的东西都是时髦的衣料、高等化妆品,就是日用百货都是考究的。像日用百货,就是直接从上海、广州等地采购进时新的商品了。
  丹丹尾随怀玉来此开了眼界,在店铺摊贩间穿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像开酒瓶的瓶起子、绣上珠花的拖鞋、铝盖或、暖瓶塞、玻璃杯盖,还有赛珊治的肥皂盒子。最奇怪的,是一边卖梳头用的刨花、网子,另一边,却是外国人的胭脂口红雪花膏。古老的跟时新的,都在一块招展了。
  穷家孩子多是看看,也心满意足了。
  走了一阵,丹丹见到市场中左右都是这种泥人儿,人脸,嘴是兔唇,头上有两根大耳朵,有大有小,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四五寸。全是被蟒扎靠的,骑在映群、老虎、狮子、骏马上,威风凛凛。丹丹问:“这是么玩意?”
  怀玉递她一个,嘴唇活络,一拉线就乱动。“兔儿爷。我这嘴巴不停动,叫作刮打嘴兔儿爷。”
  丹丹也拿在手中把玩,对,一拉中间的线,它就巴搭巴搭的,像在说话儿呢。
  丹丹笑:“这是切糕哥,他也是刮打嘴兔儿爷。”
  才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的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得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剧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说吧说吧。”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标:“大姑娘要买明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
  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人群围了一个个一丈五见方的地盘,各自被吸引了。听听,有破灯谜呢:“此物生来七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出来进去流白水,摔干之后穿衣裳。”——哎,大伙哗笑,真荤!
  “这不好猜!”他们都起哄:“这不是……那话儿吗?”都不好意思讲了。
  “嘿,我说的东西,人人用,人人有。真的,男人有,女人也有!”
  “这倒新鲜!”
  “我说的是牙刷子,牙刷不是七寸长吗?哪会两边有毛?都一头光的。你们刷牙不用牙粉牙膏吗7进进出出流出白水白沫来了,还有,摔干之后——”
  “我不用牙刷套的呀。”人群中反应。
  “你不给牙刷穿衣裳,那你刷完牙,自己也得穿衣裳,对吧?”
  这荤破素猾的灯谜果然吸引了不少观众呢,都在等这小子又说什么荤相声来。
  原来志高又搭了个场子了:“好,我再来一个!”
  也是鸟。不过这回不学鸟叫了,他清清喉咙,一入扮了甲乙两声。单口说起相声来——
  甲:“你那鸟叫得好听,什么名儿?”
  乙:“百灵。”
  甲:“我也养了一乌,就是不叫。”
  乙:“你得还呀。”
  甲:“我还啦,天天透弯儿,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乙:“那还不叫?奇怪,你得喂它,给它水喝。”
  甲:“它呀,不吃不喝,还常吐水呢!”——
  正在此时,丹丹跟怀玉发现他了,马上跳起来挥手,人太挤,挤不进去。二人既是行内,也不叫志高分神,就闪身争取个好位置,看他什么新鲜玩意儿。志高见二人来早了,自己还没收摊子,说相声说到一半,脸都热了,忙止住,向丹丹拱手:“姑奶奶您请过那边溜达去!”那批汉子见姑娘家,也是不好听的,窃笑起来,也帮腔:“对呀,这不是人话呢。”
  志高江湖起来:“姑奶奶,赏个脸,请请请。这满嘴喷粪呢,拜托拜托,怀玉,你带她去呀。”
  怀玉会心一笑,扯她走。
  志高方肯继续。观众提醒他:“吐水呢!”
  乙:“你拿什么养活它?”
  甲:“口袋。”
  乙:“挺特别的。那鸟多大?”
  甲:“我多大它多大。”
  乙:“岁数可不小啦,难怪不叫。毛色可好?棕色的吧?”
  甲:“不是棕毛,是黑毛的,也有一两根白的。”
  乙:“个子大吗?”
  甲:“平常,这么个大。有时蹦的,哎,这么个大一
  乙:“哎晴!我的爸爸!”
  甲:“对,就是这名儿!”
  志高一鞠躬。他的单口荤相声在哄笑声中给挣来不少铜板呢,大家都乐开了,给钱给得爽快。
  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丹丹哪有不晓得?但听下去,都抹不开,反随怀玉再逛一阵吧。丹丹努起小嘴:
  “他呀,他最坏了!”
  怀玉不说是与非,只笑一下。不知他想着什么,丹丹好不疑惑。这个人,摸不透。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便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阔地”,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问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身上铜板都没有,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
  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酒盐花,观众乐么滋地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帐,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其土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友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资。——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件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件有红缨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件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怎么还不来了。肚子咕咕响了,先自把一件干掉。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便把怀玉那件偷吃了一半。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件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连尽两件。
  东华门大街的其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吃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国强的伙友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站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甜甜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又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嘛?”
  是什么好呢?志高搔着头,手指头上的一点奶油便给揩在头发上了,他犹不觉。眼珠一转,有了有了有了,连忙掏出三张明星相片来,装作是一早预备的礼物,掩饰了他的馋态。
  “这是谁?”
  “女明星呀。你看看,都是烫了头发的。”
  怀玉也凑过头来。
  丹丹笑:“她不是演卖花女吗?卖花女也烫头发?不像话。”
  怀玉取来一瞧,念:
  “段娘嫔、程莉莉、凌仙,咦,都是《故园梦》的女主角呢。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们在真光随片登台表演歌舞,我央人送我的,现在送给丹丹。”
  “这两个不好,段婢停好,挺漂亮的。”怀玉说完,还给丹丹。
  丹丹听得地夸这女明星,心里有点不高兴,马上沉下脸,道:“木漂亮!”不要了。
  志高看见丹丹的脸,像马一般往下拉,说不出地喷怨。趁她不觉,看了又看,忘形道:
  “女明星都得靠打扮,丹丹可不呢,不打扮一样的漂亮。丹丹最好看了!”下意识这样说了,志高不知怎地,张口结舌了。
  丹丹轰地红了脸,捂住往后转,一根大辫子对准了志高,丹丹道:“不许看!不许看!”心蹦蹦地跳,害怕碰上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也不晓得该怎样把捂住脸的双手放开来。
  切糕哥最坏了,刚才他还说荤相声呢。丹丹脸更红。
  时间骤然地停顿,怀玉明白I一点,也怀疑一点。——只是,三个人还得逛市场去。怀玉道:“走吧。”
  草草地恢复了常态,镇定了心神。
  云团也及时地移开了,被吞没一阵的满月乍涌,银白的一片,轻洒向这热热闹闹的市场,华灯绿树,众生姜芙。东安市场上的行人,竟是分不清春夏秋冬似的,老太太们已穿上扎脚的棉裤了,但摩登的小姐们,依然隐露着肌肤。
  志高指给丹丹看:“瞧,这‘密斯’脚上穿的是玻璃丝袜。”
  “哼,你道我看不出来么?”
  “我送你玻璃丝袜?”
  “我才不穿呢,怪难看,穿了等于没穿,光着大腿满街跑。”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刊和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一个盛雪花膏。柜台内陈列着双妹牌花露水,有大瓶的,也有小瓶的,是上海广生行出品。还有香料和香面,名贵的装瓶子,散装的洒在棉纸上,并有精致的小石磨、木挫、铜勺、筛子、漏斗等出售。各式各样的绣荷包点缀其中。
  店家见志高来近,用小铲铲些香面向他一吹一撒,是茉莉花的味道呢,随风四散,店家问:“要买香面送大姑娘吗?”
  志高神秘地笑:
  “不,我要买香水。”
  “暧,大主顾呢,这边请看。”取出来三瓶,其中一瓶十分华贵,他洋洋地介绍:“这是本店最好的香水,日本来的。”北平的市场中,以东安市场洋货最多,英国货法国货德国货瑞典货都有,不过这时局,日本货往往占了上风,充斥市面,很多人都不爱用土产,所以最体面的,反而是日本货品。
  怀玉忙道:“别买日本货!”
  志高倒是买不起,倾囊只够得一小瓶双妹牌花露水,一长条红棉纸胭脂和口红。买好了,叮嘱店家给他用印了花样的纸包好。袋中所赠得的钱,全给换来这礼品包。店主的脸色也不比当初。
  丹丹见他神秘莫测,便问:“送谁的?”
  志高只腼腆:“……这话说着兜嘴,别问啦。不是你就是。”
  眼看是送给大姑娘的礼品呢,还在装模作样,他送的人是谁呢?丹丹不好作声。他新近认得了谁?这样吞吞吐吐?平常他有什么话,都像母鸡生蛋咯咯叫,生怕人家不知道。现今收藏了,送的人是谁?丹丹倒有点醋意,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伯哪个?—一送的人是谁?
  “你说呀!”声音都僵起来。
  怀玉也想知道,不过见形势不妙,便道:‘“他不说别逼他。卑、会地自己就急着要告诉你,骗不了多久。”
  ‘你们谁也别想骗我!”丹丹猛地扯住怀玉:“怀玉哥,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抓他小辫子了。乘势也让志高晓得。
  怀玉苦笑,他们都拿她没办法。
  她总是要要要,而他们,又总是:“好吧,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觉得为难,一来她的要求是可爱的;二来,她的人是可爱的。如果轻易地可令她快乐一点,他们都十分愿意给她。
  只是,倒真把枣儿给忘掉了。
  怀玉只好安慰她:“改天吧,一定的,算我欠你!”
  “好,看你逃得过!谎皮瘤儿可得掉牙齿!”
  志高拎着他的瞒人礼品包,先走了两三步,忽地嚷嚷:“丹丹过来看!”
  原来附近有几个卖药的摊贩,一个卖牙疼药的,摆着药瓶和一些简单的拔牙用具,还有搪瓷盘,一盘子是拔出来的病牙,志高指着那盘子:“看,这全是怀玉的牙齿,他可常说谎话儿的,你数数!”
  丹丹笑得弯了腰,怀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记。揪着丹丹辫子,着她转过头来。
  旁边的一摊是点痞子的。痞子是生在脸上隆起的稳,虽不疼不痒,但不好看,于是常找点痞子的给去掉。这摊上,编绘了一张满脸痞子的人头像,说痞子长在什么地方主何吉凶。怀玉揪住丹丹来这边:
  “你的恁主凶呢,是泪德,现在给你点去。”
  “我不我不!”丹丹挣扎:“他是火烧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摊贩忙道:“不过是生石灰掺碱面,没多少涟水,点一次不成,过两天再点,三遍就去掉了。你的袭长什么地方?”
  丹丹逃也似的:“我不!”
  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迄自在算帐:“你还我呀?”
  “好,真瞎了我还你!”
  志高也道:“他不还我还。”
  “去你俩的大头鬼!”丹丹不怒反笑了:“还我四只眼睛,可多着呢,还得捎到市场上卖去!”
  中秋过了,秋阳反常地厉害着,晒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地,虽然早晚凉快,但日中心时,穿件背心还要出汗。大伙便道:
  “要变天啦!”——真的,听说东北地方现在也挂旗,不过挂的是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呢。
  争日常经的那茶馆,倒没挂上什么旗,因为好像没临到头上来,只悬了“秋色可观”,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隽语,秋色是指斗蛐蛐,可观的乃有利可圆。这大红纸馆阁礼的帖子,像面国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绔线的,也是斗,人在斗,虫在斗,不知谁胜谁负,也许到头来都赔上了心血和时间。只是抱着蛐蛐罐来一决雌雄的,倒真不少。
  质着秋意渐深,萧瑟金风纷飞黄叶都在蓄锐待发。
  这天,怀玉在场子上耍了一阵红缨枪,正抛枪腾空飞脚,歇步下,枪尖在下戳,忽地跑来一个人,边唤:
  “怀玉,怀玉,”喘着气:“李师父着你马上上场去!”
  “发生什么事?”
  “走!先救场再说。救场加救火。”——原来金宝还没回来,失场了。
  金宝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怀玉无暇细问。只向爹说一声,便飞奔直指广和楼。
  剧场外,一向放了几件象征性的切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数。放上一把大石锁,就是上《艳阳楼》,放上青龙刀,肯定是关公戏。忽然有变了,也来不及出牌告示。演员不同呢,就看造化,没些戏缘,观众会起哄的。怀玉根本没工夫担忧。
  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烧裴元庆》。
  观众不知就里,见不是李盛天,有点意外,起了暗涌。怀玉耳畔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要把这戏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要一轮锤花,压住了阵再说。
  大家见是个新来的小伙子,举手有准谱儿,落脚有步跟。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渐渐也肯给他彩声,谁知到了顶锤,高抛之后,心一慌,落下时顶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不,怀玉马上给场面的师父一个眼色,暗点个头,再来。观众见他要再来,便也屏息地等。锣鼓一轮急催,锤再往高抛,半空旋转一圈—一
  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场门外,用神地盯着,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紧握拳头,咬着嘴唇,在祷告:“锤呀锤,你得有灵有性,不要拿乔了!”只怕它冒儿咕略地又给失手了,怎么办?怀玉将就此一败涂地。
  怀玉也知危急存亡的关键,每个人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再来,要好好儿地赢它一局,不然,这台上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紧张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间一切的律动也停了,连锣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万一他死卜…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那锤,眼看它在半空旋转了一个圈,再一个圈,然后往下坠,险险的,只差一线,手中的锤,顶住空中的锤。
  这回没有失手,全场一块大石落了地。彩声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啬地送予他。
  怀玉勉定心神,就把后来的戏给演好了。年少气盛的裴元庆,勇猛源悍,不单双锤功耍得,还凌空抢背、云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于骄横傲世,身陷敌方火阵,送了一命。死的一刹,还来个躺僵死。——总之,他所学,悉数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载难逢。拼着用尽了,被观众的热烈掌声彩声给送回后台去。
  他们爱他,真的,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缘”。
  单一眼便见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场门,迎着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开了。乘他不觉,偷偷地再瞟一眼,惊弓之鸟一样。隐蔽的,谁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如此地目不转睛。啊,他多高大,团穿上了厚底靴,-“身的靠,背虎壳上还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个人,层层的鱼鳞,泛了银蓝色的光彩,天将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着头才看得见,比任何时候更倾慕。
  他吐气扬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风光。他要整个天桥来来往往的扔他铜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风光。
  唐老大过来,用力地拍打着他:‘啊玉,不错,不错,有瞧头,不错呀!”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见到儿子成长了,熬出头来,霎时间眼睛竟红了,说来说去是“不错”。
  志高也重重地紧紧地互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
  再补上一句:“将来可别忘了哥们。”
  怀玉佯装气了:“什么将来?今天也没过。”
  想起此番上场,来不及问到师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来,只问:
  “还可以吧?没出错吧?”
  他注意力竟没集中到怀玉身上来,只管把金宝往后台厢位里照应着。
  怀玉见师父像是有事在身,满腹疑团,只得一旁下校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脸。丹丹呆在他身后,只自镜中窥看,丹丹道:“怀玉哥好本事呀!”
  又忍不住:“以后你天天演,我都要来看,好不好?”
  “天天看?”
  丹丹不语,只怕一语道破了。
  忽地听得金宝的呕吐声,把吃的东西,全还出来了。金宝呼号:
  “我不要活了!”
  广和楼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寻常,风风雨雨地传出去。一直以来,六扇儿门的马司令对魏金宝是“另眼相看”的,不单包了票子捧场,也送来水钻头面,金宝的一身行头,总比别人要体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檐下,总是低低头便过去了。—一昨几个晚上他逃不过去了!马司令请了酒席,着金宝去陪着,席间倒是露了点口风。吓得金宝忙推了:
  “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领了。马司令不是已经有人了吗?——”
  马司令听了,冷冷地站起来,拔出手枪,就把席间相陆的一个美少年给毙了。这美少年也是唱戏的,一出《游园惊梦》中演丽娘,水袖轻拂,拂去他三魂,马司令收了进门,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宝见扬眉之间,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罗长袍,脸色刷地白了。
  马司令曾这么地疼着他呢,给他穿上等丝织品,长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时候,便是盛开着。如此的装扮着,布料全在瑞歧祥定织,有时下个令、,苏州的高档绸缎马上送过来挑选…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毁弃他于一旦。
  马司令一枪之后,又冷冷地命人把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给抬出去了。只道:
  “我这不是已经没了吗?今几个晚上只有你啦!”……金宝被困在马司令府中,他不放过他。即使他失场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过,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这样的恶势力底下,一个唱戏的,两个唱戏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金宝回来的时候,李盛天等人找不着了,倒见他身体受了创,心也受了创,寻死觅活,有人只劝道:
  “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这样。”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劝时,自有一点儿瞧不起,这也难说,到底是沦落了。
  马司令也做得漂亮,闹嚷间,手下就给送来一个首饰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头面呢。一递搁上金宝厢位上,谁知横里被人一手摔掉,砸个破烂。
  怀玉一听这样的事儿,心想,金宝也是班里的,这样地被欺负了,还要来个“买”的架势?
  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来人接上一顿,后台几下打斗,镜裂权分,务态未算严重,李师父已不敢让他造次,见他年少而不智,不识时势,忙制住,怒喝:“怀玉!不要得罪官爷们!”
  那两名手下是见惯场面的人,当下阴沉不露,并没发作,只狠狠把怀玉看上几眼,寒声道:“看你有能耐管闲拉?”
  后台一众,敢怒不敢言,晓得一搭话后患无穷。洪班主追上去安抚,好话说尽,希望小事化无。回来之后,也有点忐忑,向怀玉:“你要在班上演就别闹事,你惹不起!”
  班主洪声也是势利的,眼看唐怀玉初上场,挑帘红,他倒不会撵他,还要留下来挣钱呢。所以只着怀玉别闹全,别管一切的闲事。唱戏就唱戏,份子钱少不了。—一但也不多给,他知道他新,还个懂算计。他有留他的手法。
  魏金宝贝怀玉为他出的头,也许他误会了:怀玉是向着自己。金宝的一份特殊感情,却因这般的不可收拾,千百万语,从何说起?金宝只把一切抑压在心底,如此,便将过了一生。——怀玉是永远都不晓得了。金宝把一张脸背住灯光,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莫测的,他没希望了,他连怀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
  “怀玉,你别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忍,总是要忍。在他唐怀玉还没有声望之前,他就没有尊严。地摊上的流氓,戏班里的班主,六扇.刀L的官爷,层层地欺压。还有外国人,外国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又欺压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处?不,他要壮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来,他要倒过来指使,站得更稳。—一多么的天真,然而这是他唯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壮。
  丹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后台的情景,这比她跑江湖吃艺饭危险而复杂多了——一有些*,原来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要付出“人”。
  有人帮金宝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饰,匣子被怀玉砸个破烂,头面料是贵重的。人都赔上了,连一点实在的物质都不要?这是没可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好歹总要收拾残局,如常地活命。——一不会不要的。谁这样白牺牲?都是羽毛缎子盖鸡笼,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贫穷的境地,自尊如落地那面镜子,裂了就裂了。
  就在众人忙着打发,丹丹瞥见一只又瘦又脏的手,自墙角箱底伸出来,颤抖着,把一个金戒指悄悄地轻拨到身边,正欲偷去,师兄弟们发觉了,抓住他,揪出来,劈头盖脸就打,不留情面,一壁骂道:
  “昨天才饿得偷贴戏报的浆糊吃,不要脸!现在又来捡便宜?”
  原来是个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脸灰气,没有光彩,连嗓子都坏了,亮不起来。这就是当年跟魏金宝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个小花旦。金宝成了角儿,却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儿,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骂他贱,但是坐科的兄弟们,打了他,见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气,可怜哪,好好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但他还可以干什么呢?倒又同情起来。金宝把那金戒指扔给他。
  一时间,志高、丹丹和怀玉都愣住了。谁缴的舞台,背后原来也是如此地龌龊。分不清是男盗女娼?抑或女盗男娼?反正是一趟浑水。三个人,心头有点儿热丝忽拉,说不出来的灼疼,没有一个活得好好儿,一不留神,就淹践了,万劫不复。
  丹丹真心地,对怀玉道,千叮万嘱化成一句话:“怀玉哥,你不许抽烟卷,真的,学会了抽烟卷,就抽上白面了!”
  怀玉听进了这话,他没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他要赢,就得坚毅不屈,凭真功夫。观众是无情的,演了三千个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点点头,过去:“李师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没等他说.上了,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啥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地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要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他不着。
  晚上,志高非要透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招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怎么回事?”
  志高喜滋滋地:“怀玉,告诉你:我姊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土地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f。
  —一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④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几个晚上跟她饯一顿。”
  怀玉问:“人呢?”
  “带丹丹到前门外西河沿买螃蟹去。那儿螃蟹好,都是胜芳和赵北口来的。”
  哦,怀玉听了,原来丹丹已经跟他们这样地亲了……丹丹还给他买菜……
  志高又埋首练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写得用心。怀玉建议;“‘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点。”
  “对,人人都是‘民’,不过我们是‘良’,好!暧,‘良’怎么写?”
  怀玉便先示范一个,志高摹了,虽不成体,到底很乐,就给减贴在门婚上了。
  “怀玉,以后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姊会常来看我。你们也要常来坐坐。”
  “你有家了,”怀玉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不是要好好地地成家吗?”
  “才不!谁娶她来着?她是头凶猫!”志高嚷。
  怀玉一怔。此时,丹丹也回来了,提着一串螃蟹,个儿不大,不过鲜。她问:‘难凶?”
  “没,我说螃蟹凶。”志高忙指着她手中那串。原来买的时候,讲究“对拿”,一尖一圆,两个一擦地用马连草捆好,论对买,不论斤买。虽捆好,但因鲜,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乱摆动。
  红莲着丹丹帮凑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马连草,一个一个给扔进锅里头了。
  胜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时节,才最肥壮。家里吃一次,也没什么繁琐的,不像那正阳楼,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头锤子、竹签子、小钩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随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鲜蹦乱抓,张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践我踏,卡卡地响。丹丹一时慌了,唤:“切糕哥!”
  志高忙把几块红砖取过来,一块一块,给压在锅盖上,重,终于螃蟹给蒸好,它们的身体,由黯绿变成桔红。死了,指爪无穷无尽地狂张,直伸到海角天涯,一点也不安乐。
  红莲说话有点沫地,也不知该怎么地招呼——一说到底,原是因为儿子给自己饯送出门的。
  还没开始吃,志高己掏出他的一份礼品包来了。呀,就是那回在东安市场买的,丹丹一见才资了心。
  “姊,你拆来看看,拆呀—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马上给辟了。”
  志高把那双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红莲一头脸。红莲又是打又是骂,笑:
  “浪费嘛,你这母里母气的,把娘们的东西胡搅瞎弄,你有完没完?”
  斗室中都漫着清香,老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门,连轿子也没得坐,只收拾好一个包包,把生平要带的都带去,还有那只阈子,铺盖倒是留下来的。她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妇儿,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经没爹了,只为她好好活着,连娘也给送出去。
  啊这样的香,人工的香,盖过螃蟹的香,一切都是无奈的,志高道:“来来来,趁热干掉。”
  怀玉把螃蟹翻转,先把那尖尖的脐奄给掀起,蟹壳脱出来了。见丹丹因为烫,还没弄好,便顺手把自己的推给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开两份,要黄有黄,要膏有膏,真不错,把一半分给红莲,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圆满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儿地吃。对吧,他对你不好,我不饶他!”又道:“就是没有酒,也没有什么菊花,妈的,在馆子里头吃,还要对牢菊花来吟诗呢。不过我们在家里头,都是亲人,不必……”
  说着说着,太累了,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个人强颜唱了大半出戏,怀玉帮他一把:“那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到了季节,就开始卖蟹黄烧麦,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软弱地:“娘!”哇哇的,哇哇的,哭将起来,泪水涕洒横直地交流,犯均B螃蟹,糊得又成又腥,又苦。
  这门媚上默了“良宅”招纸的小小房子,门严严关好。胭脂胡同仍是像个黑白不分明的女脸,给湿上一点水,然后用棉条的胭脂片,在脸上揉擦,未几,艳艳地上市了。而红莲,她明天晚上就可以木卖了。
  当志高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蹲在檐下闷闷地看蛐蛐时,怀玉跟丹丹都陪着他,他又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
  只是,小罐里头的两只微虫,唤“蟹壳青”,正在剑拔夸张,蓄锐待发,竟挑不起志高的兴头来了。志高无言,怀玉就更无言了。丹丹把一根头上绑上鸡毛翎管和杂毛的细竹蔑,往志高头上撩拨,志高头一扁。
  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怀玉造:“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来,给我。”他取过那“探子”,细毛一触蛐蛐的头,它就激怒了,露出细小而锐利的牙,开始在沙场效命,拼个你死我活。
  怀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过,干坐在那儿嗟怨是没用的。不上阵又怎么知悉命运里神秘的作为?也许——-
  怀玉见此战场,,马上道:
  “志高,你看这蟹壳青,以为输了,就好在后腿有劲道。对,他是先死后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难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赖着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认输,还会有希望吗?”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怀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个好婆家,也就不论什么生死。倒是我——”一顿:“我没有本事,运气也不好,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怀玉劝勉:“不要浪费。要是正正经经地唱戏——”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摊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听我说,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动触须的蛐蛐也吓呆了。
  丹丹给逗笑了:“好,那么现在唱一段给我听。”
  “才不,唱一段要收钱的。”志高道:“我教你一个——”
  然后他就捏着鼻子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么歌儿?”
  “窑调。姑娘儿们最爱了。”
  “哼,这里没有咖娘儿’,永远都没有!”丹丹道。
  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他故意用充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齿,志高犹在苦哈哈:
  “我呀,多半是享你们的福,你们来当我的难。”
  “又来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开了,只觉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丹丹忽省得:“改天我们找王老公去好吧?说他不准,要他再算。这回非要他泄漏天机!”
  一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他了。”
  “别放过他啊!”丹丹笑。
  闹得很晚,怀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数钱,算算可换得多少个银元。一见怀玉,便喜滋滋唤住:“怀玉,刚才班主来了,赏了些点心钱,不太多,只说意思意思———不过看他的意思,是要你给他签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怀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个戏园子?”
  “你才刚提上号。”
  “爹,我还要跑码头,红遍大江南北才罢休呢!”
  唐老大笑叱:“怎么?站都站不稳,还跑?你可得最量力,别白染这一水,你还小,够火候吗?再说……”
  怀玉道:“光在北平,谁甘心?”
  “你多学点能耐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头,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顺头’,灰心。”
  “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戏园子唱出来了,技艺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会来找我,要红到上海才算是大红!”
  “你就是属喜鹊的——好登高校!”
  怀玉不理,只顾起霸,走了个圆场,在爹跟前亮个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扬威英雄逞,裴元庆哪个不闻?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锤下得狠
  唱未完的,道:“谁肯让班主胡签三年?谁知道三年之内我是什么面目?”
  “怀玉——”唐老大还想讲什么的,怀玉已止住他了:‘嗲,我要您吃乐饭。地摊子让志高去唱。”
  “志高?”
  “对,我跟丹丹都劝他要练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别吊儿郎当的,熬到这份上还不定航。他姊找了主儿,他就单吊儿。”
  “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对,两个人算没爹没娘管教的,可什么地方都活得过去。他俩是拉腕儿的朋友?”
  怀玉别过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辗转翻身过另一边,不跟她同炕的小师妹说下去了。
  “什么不知道?到底喜欢的是谁呀?”
  “谁都不喜欢!一个拧,一个坏。”丹丹一被盖过了头。在被窝里,倒是羞红了脸,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动了,她的心也动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秘密。
  真的,是怎么开始的呢?
  往往,总是开始了才知道。忽然地,发觉自己长大了,更好看,身子绷得很紧,胀,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时骄里骄气,一时又毫无自信。迷们如踏入雾海,一脚轻,一脚重,下一步怎么走,还是想不清。想的时候,是两个都一起想的。
  见到这一个,见不着那一个,都会千思万念。心中有无限柔情缠绕。
  多么的新鲜而惊心。
  小师妹犹在羞她:“哦,要是苗师父要开披了。到石家庄,你也不去了?”
  一去,当然去:不去谁给我饭吃?”
  两个女孩卿卿啼啼地窃笑。
  丹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改变。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对神秘的未来?只觉;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纸上糊了一张“九九消寒图”。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从冬至这天开始,每天在一瓣上点红,等到全株素梅都点红了,白梅成了红杏,春天就再来了。还没开始点呢,冬至目也快到了吧。那天起,每过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个九时,天气最冷。丹丹想:
  “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回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不拿假工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给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大力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吉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朝蚊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叼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哈句好,志高会得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不再花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作流氓了。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约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馆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狞狰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球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的“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明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霎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碴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头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儿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唯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脸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籁籁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上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
  “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眼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惊然地来了一声“嗅——”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的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建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糊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的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把他藏书—一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朝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也喊:
  “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低首在拍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的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
  “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呷,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根就得看穿!”
  对,快过年聘,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蜒、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
  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愕,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
  唐老板!
  唐怀玉也一愕,在这个游人如鲫的庙会,往来的过客中,有认得他的人呢。还没敢过来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证:是他,是他。呀,飘飘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风筝了,心中的线,轻轻地抖,迎缭?;,长长的蜈蚣,一层一层,一截一截,合成,整个的阵势,扇动清风,梭穿絮云。
  但愿不要醒过来。
  丹丹听得有人低唤怀玉,还尊称他做“老板”呢,多么新鲜的身份,高贵而又骄矜。
  只是怀玉没觉察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他的脸有点热,隐忍了喜悦。骤来的虚荣,一下子把持不定。——一志高显得落泊了。
  怀玉竟急步地走过。有足够的名声让人评头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点,倒把丹丹跟志高抛远了三五步。
  春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开了,年关也来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唐老大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一时还不了,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之夜,聚到德胜居这茶馆“喝茶”,相对默默无言,夜深,便伏案入梦。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归途中遇上了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子也过了几个年。
  今年,因为怀玉的戏落了地,又得份子钱,老脸上的笑意才浓了。
  当夜幕罩下古城,杨家大院中的苦部子们,也将就地准备过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样的衣帽,在庭院中点烟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灯”、“钻天猴”,爆竹激烈地闹嚷,烟火像个血滴子迎头罩下,众争相走避,夹杂着“梆梆梆”的剁饺子馅声,催促旧年消亡。
  苗师父对各人道:“好,总算也是过年啦。你们都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多年。今年压岁钱,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节。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丹丹也守岁,每个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听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劝毛孩子,不准贴上“大闹天宫”的年画,孙悟空身着金盔金甲,金刚律与天兵天将杀将难解难分…销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骂,只费劲解释:“你没看见?张大爷家去年贴了这么一张画,全家打了一年架?”他不明白什么是“杀气”,依旧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个把她骂得哭起来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没有。奇怪呢,她也不哭,总是要强。真是枉担了虚名,那是“泪病”吗?
  丹丹贴年画,是“老鼠娶亲”,许多抬轿的,吹喇叭的,穿红着绿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图”上,又点上了一点红。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戏,是不开夜场的,这天除了打“三通”、“拉旗”之外,还要“跳灵宫”。.台口正中摆一个铜火盆,象征聚宝盆,里面摆上黄纸钱元宝和一挂鞭炮,跳灵宫后,便焚烧燃点,有声有色地开了台。
  过年演的都是吉祥戏,什么《倒过年》、《打金技》、《金榜乐》。
  唐怀玉,担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做恶惩好,叮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报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干?”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乎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了,怀玉喊住:“看戏呀,怎的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来了,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跟角儿招呼、寒暄、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推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趔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只觑一个空档,来递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精,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税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给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短,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默默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谦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地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暧,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腴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滩白。狼藉而又纷经,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了像得痹,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走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睑卑鄙,怀玉怔怔的。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
  “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端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地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的,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请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大北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披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
  怀玉收了喜份,迫不及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大北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慢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的近,又多么的远。咋喷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过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一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
  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大北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仅减,他又渐渐的,十分受用,还是装作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得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花:“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他不住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
  “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怀玉是什么样,您怎会看不出?而且,说到底还有我在。”
  “志高,你照顾我爹,照顾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来,要你好看!”
  门外响起丹丹的喊声:
  “呀,叫我来了,又在我背后装神弄鬼!你们
  怀玉把丹丹带到院子去,他面对着这个凝着一脸笑意的姑娘,千言万语,只好草草地说了真相,不加掺杂。
  志高自门缝往外瞧,听不到二人说的什么,不,只得怀玉一人说了,隔着远远的怀玉的背影,他见到丹丹的七分脸,本来的笑意,突然地变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时间无措得不知往上拉,还是往下撇,脸上肌肉都紧张了,有点哆嗑,七情都混饨如天地初开,分辨不清,她僵住了,头微微地仰者着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声响,像采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儿,自己到底一无所有。——她比蜂儿还要落空,她连采蜜的过程也是没有的。
  志高心头突突乱跳,十分的惊惶,行动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劝慰?抑或在原地候覆?才这么简单的一桩,不过是“话别”吧,他话的是什么别?他有没有出卖他?他……
  后来,丹丹只肯让泪光一闪,马上交由一双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没有悲伤,强道:“怀玉哥,祝你一路顺风!”
  一扭身,迫不及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没有悲伤,她不哭给他看。
  志高上前,满腔的疑问,不放心:
  “说了?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怀玉搭着志高的肩膊,道:“你闭上眼睛。”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头。
  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头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窝囊,他欠怀玉太多。
  突然他记起了,小时候,在他饿的当地,怀玉总到了要紧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来解馋。——怀玉太好了,像自己那么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爱为自己打算,他这一生中,有给兄弟
  卖过力气吗?
  就在前几天,他还念着:怀玉到上海另闯天下,他蹲在天桥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怀。他还有个丹丹……在他怂恿他之际,难道不是围着私心?
  志高自恨着,他从来都没这样地忠诚和感动,几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怀玉——日后不管什么事,你只要,一句话,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
  才不过三年,真的,一晃过去了。待我安顿好,一定照应你俩。”
  怀玉心念一靖,又补上了:“希望你俩都好!”
  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来不是买的,是怀玉以他今日的名声换的,更觉是无价宝物。人人都买得到金戒指,不是人人都赢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情分。
  哥们都默然了,一瞬间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初春,万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觉不着尽头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谁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没有明天了。
  世上没有人发觉,在这个大杂院外,虽然没一丝风息,但寒意引领着幽灵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天地都笼罩她,然而却没有保护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儿中间,看她自生自谢。她承受得了。只忖量着怀玉的门儿关严了,她站在门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难尽。
  只取出一个荷包和针线,作法似的,虔敬而又阴森,哺哺叨念;“唐怀玉!唐怀玉!唐怀玉!”
  记得那天,她杨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马上给放下针凿,这样道:“一个人睡着了,魂儿就离开身子,你要动针线,一不小心,把他魂儿给缝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丹丹就着半黝月色,唤了怀玉魂儿三声。好了,也许他在了,便专注地,一针一针,把荷包密密缝好,针步又紧又细,生怕他漏网。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气,去拥抱那幻象蜃楼。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她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她却摆住一个魂呢,等他人远走了,魂却不高飞,揣在自己怀中,怦然地动。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
  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
  “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进尽全力,化成倒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拿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嘛哭得啼里花啦……”
  丹丹一概不理,征胜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的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给签了关书,卖个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
  “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切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
  “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已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通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地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便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姊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到了今日,灯竟黯然。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坛坛,钦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姊,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暧,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统绣锦章”。
  除了瑞歧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是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
  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哪,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元。”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得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的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份份。”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
  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的,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隙灌进来,刮得满车厢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目单皮袄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坡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摔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熏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车时又瞅巴冷子还他。怀玉奇怪:“出门在外,带这个干么?”
  “哎,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
  “对呀,要是你跑码头,水土不服,上座差劲,眼看势色不对,把它一卖,就是路费。”志高说。
  “这小小的一个成指,值不了多少。”
  “买张车票总可以的吧,这防身宝,快给收好了。——当然我会保佑你用它不着。”
  怀玉气得捶了志高几大下:“净跟我要,幸好我不忌讳。”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怀玉小心地又放进口袋中。而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临行前硬塞的五个银元。唐老大积蓄好久,方换得十个银元,本来一并着怀玉带了。怀玉执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还愁挣不到钱?只肯要三个,爹逼他要七个,这样的推,终于要了一半——他一挣到钱,一定十倍汇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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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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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上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科起线,乐滋滋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吁、刘海、哼哈二怪、站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暧,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间: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孟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道了他的喜讯。没来得及发生风险,信已寄出了。所以这信非常的不合时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点字,但反复地看,仍是舞台、彩声、平安、勿念、保重、怀玉。——怀玉。
  丹丹无端地懊恼,怪他:
  “怎么不充说这个?”
  心里头很慌,像脚踏两只船,一个也不落实,嘴巴上涂了浆糊,开不得口,又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志高:苗师父等在北平余久了,也是开拔的时候,将要到石家庄、郑州、汉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都爬上心头。
  等,多渺茫,自己做不得主。等,独个儿支撑着,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过,光等一封信,原来也要许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没有,便是连信也没有了。
  而且,她也听过一点点的,关于他和女明星的事。报纸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无情多了。因为报上说的都是别人的事。
  段婚停。
  志高知悉她们一伙打算开拔,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志高从没试过这样的畏缩,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来?”
  丹丹只觉是聋子听蚊子叫,无声又无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志高如释重负:“我没说什么呀。”末了,深感不说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师父说说,希望你留下来。”
  一说破,胆子就壮了。
  丹丹心头一动,不知为了什么便有点脸热,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只道:
  “留下来干么?不留!”
  志高因胆子壮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养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会的,保管让你一天吃七顿。”
  丹丹转身就想跑。志高一脚撑在土堆上,两手拦住她,看她无路可走,自己也是有点急,不过见热儿,不能断:
  “暖暖,别跑呀,让我把话说完。你将来总得找个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一
  丹丹听又不是,跑又不是。心惊胆跳。难道她对志高好一点,便是报复怀玉对她的不好吗?她也尝试过,不过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对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来。
  只是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但凡说出口来的,不外要他好过点。中间没有苦衷,不过是:一颗心,怀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难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没魂了,她也没魂了。——这便是牵挂。像风筝的线,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腾着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窝的蚂蚁一时泼泻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半点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忽地想起那个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来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不若你喊我志高,我唱戏也用回本名。”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们找王老公去。一问的是……我都不知要问什么?”
  志高忆得gM:“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当下为难了。
  “问什么?他不灵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得雍和宫,她才真正魂飞魄散。
  门是虚挠的。
  还没来到,已嗅得一股恶歹子怪味,本来明朗的晴空,无端的消沉了,不知什么冤屈蔽日。
  丹丹和志高掩着鼻子,推门:
  “王老公!”
  斗室中真暗,索性把门推得大开。
  “王老公,我们看您来了!”
  没有回音。
  红木箱子,床铺软被,都在,遍地洒了竹签,好像一次未算帐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块,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块踢到她了。一个踉跄,半跌,半起,便见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长指甲,枯骨中还缠着白发,白发千秋不死。
  志高陡地把床脚的软被一掀,轰轰逃出十数头猫,那被子一点也不软,内里有凝干了的血污,狼藉地泼了一天红墨。
  王老公不在了。——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谁知他什么时候死了?如今,他一手栽护培育的心爱的猫儿,三代四世在他窝里繁衍轮回的猫儿,把他的肉,都蚕食净尽!
  只见那仅存的人形,拘弯着,是水难干净的枯骨,心肠肺腑,付诸血污,烂肉和尿溺,令这个斗室幻成森罗殿,地底的皇宫。他自宫中来,又回到宫中去了。
  那猫群,谁知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分甘同味?它们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这个老人,今生来世都营养着一群他爱过的生命。此刻也许被外来的人撞破了好事,二十多双闪着青幽幽的光,不转之睛,便瞪住他俩。回过头来,面不改容。只若无其事地竖耳聆听她的心惊胆战,扑、扑、扑、扑、扑—…
  猫儿负了王老公!
  他那么爱它们,却被反噬反击,末了食肉寝骨,永不超生。他简直是个冤大头。得不到回报,他的回报是无情。
  天下尽皆无情。
  忽尔那笛声来了,笛凄春断肠,而地上已经寻不到半截断去的肠子了,—一让凶手的生命给延续下去。
  那笛声多像垂死的不忿,欲把嗡嗡争血的苍蝇拨开……
  丹丹脸色雪白,浑身的血泪泪漏走,双腿一抖一软,崩溃了,倒在志高怀中。
  那笛声一路伴她,昏昏地,梦里不知身是客。最记得它们一齐回过头来,无情的一瞥。
  只知恩断爱绝,万念成灰烬,风吹便散,伸手一抓——
  怀玉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问:
  “是谁呀?”
  他道:“是我,我回来了。上海不是我的地土,他们净爱局弄人,我现在歪循了——”
  “我就是生不如死的,也不要你关心,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吗?”
  “我是逃回来陪你的。”
  怀玉向丹丹贴近。
  丹丹只觉什么在搔弄她,怀玉越贴越近乎,墓地,她联念到,是佛!那座阴阳双修欢喜佛。瘫软乏力,神魂不定,说不上来,是的,欢喜——
  迷糊而又放肆地,她决定听天由命,千愁万恨,抵不过他回来一趟。
  “暧,你回来——”
  怀玉回身一看,是一个女人。仿佛相片中见过,丹丹看不清是谁,只见她抱着一头黑猫,红袖在彩楼上招。一招,怀玉猛地推开自己,二话不说,扬长而去。丹丹仍是伸手一抓,大喊:
  “不不不,你人走了,你的魂在我手上!我不放过你!”
  那黑猫飓地自彩楼高处飞扑下来,是它!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狂伸着利爪,寒森的尖锐的牙把她的血肉撕扯,发出呼呼嘶杀的混声,她见到B己的骨……“呀——”惨呼,陡然坐起,冷汗顺着拥僵直的脖子倒流。
  志高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实在并不希望是志高。
  宋志高开始唱天桥的天乐戏院了,都是唱开场,饲、宴》中的吕布,貂蝉给他斟酒,唱西皮摇板:
  “温侯威名扬天下,闺中闻听常羡夸,满腹情思难讲话……"
  二人眼神对看,志高这温侯,一直色迷迷地陷入她的巧笑情网中,叫她“两腮晕红无对答”,自己连酒也忘了干。
  英雄美人,那只是戏台上的风光,恁他翎子一抖一撩,台下声声啥好,戏完了,翎子空在那儿隐忍着心事。天下没有勉强的山盟海誓,半醉的温侯,末了也醒过来似的,只是不可置信,貂蝉当然不是他的。然而,丹丹也不是他的。纵赤兔马踏平天下,画杆前震动乾坤,万将无敌,天下第一,佳期到底如梦。什么今日十三,明日十四,后天十五……终约定了本月十六,王允将送小女过府完婚。——貂蝉和丹丹都不是他的。
  散戏了。丹丹由志高伴着走路,夜里有点微雨,路上遇见一个妇人,因孩子病了,说是冲撞了过路神灵,、母亲抱了他,燃了一股香,在尖着嗓子,凄凄地叫魂。
  走远了,还见幽黑的静夜中,一点香火头儿,像心间~个小小的,几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补不上。
  “切糕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样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给我怀玉哥下处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担心,决不迷攒儿的,我比你律,打几岁起,就东西地跑了。”
  难道他还有不明白么?
  真的,他记得,她十岁那年,已经胆敢在雍和宫里头乱闯——要不,也不会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这样的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不要脸。”丹丹说着,眼眶因感触而红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岁就认得他了。”
  志高心里一苦:自己何尝不是一块认得的?怎的大势便去了?
  “那你怎么跟苗师父说呢?”
  “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顾,说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在了?”
  丹丹轻轻地,绕弄着她的长辫子:
  “我也舍不得,不过,以后可以再找他们呀。而且——本来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点欣欣——丹丹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给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的,就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开弓了,就此不回。
  志高只恨岁月流曳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猛冒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略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的,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励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的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份。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值皮笑睑: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的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戏。”
  志高烦道:“难道还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脸,那儿曾经被她亲过一下、两下,最实在的一刻过去,又是一天了。
  她简直是忘恩负义地走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要好好唱戏。”完全与他七情六欲无关。’
  唱戏,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貂蝉了。谁知在台下,他永远一败徐地。
  而且后来志高才发觉,怀玉原来送过丹丹一张相片呢,是他的戏装。他跟她中间也不知有过什么活儿。也许没有,他曾笃定地相信过哥们的暗令子。这样说来,便是她一意向着他了。
  好了,她快将不在了,当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是“在”的?除开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过很多东西呢。——不过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没事做的当儿,不免计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红头绳,曾经紧紧地绕过她的长辫。一个破风筝。一个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星时用来压在锅盖的红砖。包过长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黄纸。几张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还有几块,早已经税掉的关东糖。
  这些,有被她握过在手里的痕迹,志高—一把玩着,可爱而又脆弱,没有明天。他独个儿地想念,演变成一种坏习惯。一切的动作,都比从前慢了点儿。
  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无妻?当务之急,便是发奋图强。于是一切又给收藏好了。哦,已经输了一着,还输下去么?
  第二天的戏,竟唱得特别好。台下的彩声特别多,他有点奇怪。好像这又能补回来了。——也只得这样做了。
  在志高渐渐高升之际,也是怀玉一天比一天沦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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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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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二十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唯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断桥既不是建筑奇古,也没金雕玉砌,说来说去,甚至没断过。这座十分平凡的桥,不及苏堤六桥漂亮。
  它只是独孔、拱形,两侧为青石栏杆,它的勉力,段娉婷想,是因为于此白蛇终也得不到许仙吧?
  圣诞过了,元旦也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过了,银妆素裹的桥头只余残雪,雪睹了,他也好起来。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怀玉看不见她一身鲜妍的打扮,那不要紧,他摸得到,他还摸得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可以在适当的位置上,签上他肯定的名字。
  没有证婚人,但那也不要紧,整整的一座段家桥便是明证,还有雪睹了的西湖——一也许还有被镇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贞。
  她指引他。
  “这里,是……”
  为他蘸满了墨,淋漓地挥笔。
  “唐,我们来了,谁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谬,两个最当红的明星退出影坛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日后的历史会记载吧?”
  “怎么会?我也不要了。”
  唐怀玉念到韶华盛极,不过刹那风光。电影进入有声新纪元,却从此没他的分。他想说些什么,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让你说任何话。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然后轮到她签名了,签到“停”字,狠狠地往上一钩。一钩,意犹未尽,又加了括号,括上“秋萍”。
  铁案如山。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所以民间流传下来,女人的爱恋情史都是不团圆的,不过她满意了。获致最后胜利。得不到善终的因缘,是因为爱得不足够吧——她做得真好,忍不住要称颂自己一番。
  西湖上也有些过路的,见到一个女子,依傍着一个戴了墨镜的男子,有点面善,不过到底因远着呢,又隔了银幕,又隔了个二人世界,也认不出来了,今后谁也认不出谁来了。
  段娉婷的脑袋空空洞洞,心却填得满满,真的,地老天荒。
  她如释重负。
  唐怀玉在她手上,在她身边,谁也夺不去。今不如昔,今当胜昔,相依过尽这茫茫的一生。
  “唐,你记得么?我说过没有孩子的,不过也许很快便有了。你要几个?”
  她开始过她向往的生涯了。——最好的,便是他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他永远记得她的美丽她的雍容她的笑靥。水洗不清。
  音容宛在。
  万一她也腐败沦落了,他的回忆中她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红颜知己。知己知彼,所以她胜了。
  真是吃力的长途赛,不是跳没,是马拉松。成王败寇,看谁到很终点?
  有些蛹,过份自信,终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冻僵了,要不遭了横祸,要不被顽童误撞跌倒,践成肉酱。任何准备都不保险。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倘祥在杭州西湖,一只寒蝶。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她的灵魂里头,硬是有着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聪敏的成分。这是她江湖打滚的最后一遭了。谁知她有没有促成一场横祸,不过一场横祸却造就了她。
  怀玉轻叹了一声,便不言不语。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从此身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加赖着活,他又活着了。
  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坍台了。
  这几个的“第一”。
  短短二十二岁,他就过完一生了。
  在怀玉“生不如死”的日子当中,他看不见雪融,只觉天渐暖,相思如扣。
  每当他沉默下来时,心头总有一只手,一笔一笔的,四下上落,写就一个一个字,字都是一样。
  丹丹一定恨他失约,恨他遗弃。终生的恨。连番的失约,连番的遗弃,最后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终生不原谅自己,那还好一点,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么办?
  ——哦她曾经有一头浓密放任的黑的长发。满目是黑,当真应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么颜色的?黑的。一岁枯荣,荷塘藏了藕,费也是黑的。西湖余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晒粉,便成就了段姆伸手中一碗藕粉。在怀玉感觉中,那么清甜的,漾着挂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能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鱼是黑的,蜜汁火方、龙井虾仁、东坡肉、脆炸响铃、冰糖甲鱼……,他在慌乱中,一手便把那盘子炒鳝糊横扫,跌得一地震动,满心凄酸。一生太长了。——
  还有什么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个无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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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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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志高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豆包市剪裁缝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逼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我这个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白花白的头发,这时是给双妹喀染发油卖广告的——用了双妹喝,不许见白头。”
  “你怎么乱来?”小姑娘信手一锨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
  志高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怆,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哪。”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作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水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高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深以,一格是翠绿的水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爽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水泡眼。
  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水泡。她本性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欢“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的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细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挺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水泡。
  水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身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经罗。有一种唤“朱砂水泡”,是通身银白,唯独两个大水泡是橙红色的。因此,她也爱穿黄花幽幽的衣裤。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高促狭地调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则巴?一烂了就不好了,没折。”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喷喷喷,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哈喝:“吱—一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要,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几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多强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得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位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个“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骛,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编幅田讲,或如精挺点水、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阳春,秋雨结束,冬阳正炽,气温很暧昧,向阳处地头膜畔,草色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的就扬声:“你不怕回头火辣?穿成这个样儿时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高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身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高瞩睫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回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还可以热一阵。水泡眼,给我倒碗甜水来。”
  喝来好惬意。
  志高明白,他自个的“回马枪”也不过如此。
  龙师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喷,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扬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抱。不过比下有涂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来岁,一直这样的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团团,日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他老天荒。
  侯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饨,街巷胡同似是用丁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高但觉一切如意,两父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缠调教。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水滋滋地响着,水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肉、小肚、白肚、蒸鸡、肉九子等,—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的请个客,要是怀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一水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的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入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白色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带,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身畔美人明艳雍容,原来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的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嫂停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轮的光彩,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进发最后的光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高,《例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高。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玉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蔑、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作伞面,春色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绸伞三十五根骨,那段竹,从来没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为他把的关。
  ——没有谁得知底蕴,从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枪、剑、裁,是双锤,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敌的武器,是他灿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从来不曾技痒,把任何一根淡竹盘弄抛接过。总谁说是眼睛不灵光的遗憾。
  要送志高的,选的是“状元竹”,画的是“翠堤春晓”。.冬天快要过去了。怀玉怎能忘却这三年之约?到底他又在一个昏黄凄艳的时分,由落日伴同践约。他熟悉的脚步携带他进了场。
  进得了场,怀玉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满了。”
  段姆停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楼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路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满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玉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响:
  “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
  怀玉听,一句一个“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问:
  “穿什么戏衣?”
  她听一阵,一省得是他问,便道:
  “粉红色的,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衬彩蓝、银,哎,看他的翎子,一边抖一边不抖,多像蟑螂的两根须!”
  “好看么?”
  “好看——没你好看。”
  志高已经在唱:
  怎敌我方天我故龙出海样,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
  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怀玉一拍大腿:
  “比从前还捧!是他的了!”
  《饲宴》在彩声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后台,不错,一上广和楼就稳了。水泡眼递他一个小茶壶,还帮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变,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插上两根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
  在他开怀地又因满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身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高服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舌端还减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皮地讨对方欢心。
  虽则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戳,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骂管骂,还真是双俗世的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一时间眼中没有其他了。谁料得当初他也有过一段日子,想念一个人,昏沉痛楚,藕断丝连,还要装作笑得比平回响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兴阑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师父。看来,他的确老了。
  李师父现今只在家收徒儿,投他名下的,都是穷家孩子,学习梨园以十年为满。他不唱了,世上还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轮回不息。
  李师父身后领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师兄弟,挺神气的。都是学武,走起路来,近八字步龙行虎状,有点造作,不过一脸精灵,细细地耳语,碍于师父在,不免收敛着,也因为有角儿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个黝黯的角落现身,志高回头见着,好像墓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怀玉,吃了一惊。顿时感慨万端,发了一阵呆,不能言语。
  甩甩头,方晓得喊:
  “李师父!”
  “志高,你过了今天这一关,就成角儿啦!艺正卖到筋节儿上了。还是你踏实。”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师父您下面坐好,听了不对,别当场喝倒好,人后给我一顿臭骂就是。小兄弟来看蹭儿戏么?有送见面礼没有?”
  招呼了李师父到场上去。真的有人给送礼物来了。
  他放在手上摆布一下,是什么?
  呀,是一把伞。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撑开,伞面是轻如云衣,薄似蝉翼的丝绸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见过这么好的伞了。
  绸上染就“翠堤春晓”,碧水翠堤,是一种人世的希望。
  “谁的礼物?”志高问:“谁送来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着一只圆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来——糟,《大宴》要上了。你给我办好!”
  钱与小锣已齐奏两击,鼓也迫不及待地打碎撕边了,由接转快,催逼他上场。戏如生命,没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说。
  在上场门的一个角落,正有个低着头的人影,怔怔地瞅着他对另一个姑娘亲昵地叮嘱——不是寻常关系。.这个人影,看真点;也是个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袄裹着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张蜡色的脸上。额前的刘海,像是古代新娘遮盖春色的碎帘,眼睛自缝隙之间往外探视,异常的瑟缩和卑微。是一种坚持来看人,坚持不被看的姿态。
  如果再看真点,自然惊觉那原来亦是个标致女子,只是没来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没有人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幸亏没有,否则一定更惊诧,她的发音粗而浊,沉而老,唱戏的,管这嗓音唤“云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乌云横盖,进尽全力,还是难以逃逸,再没有谁见得它的本来面目。
  不单嗓门变了,脸盘儿也变了,脸上的肉消削了,鼻儿尖尖的,烟油四市,嘴唇焦黄。青春早随逝水东流,逆流而上的,不过是一个残存的躯壳。
  丹丹。
  天气虽然冷,后台里人来人往,也有点蒸。不过她怀里抱着个热水袋,很受不得,紧紧地抱着来俗手取暖。
  就这样,怀抱着她的诺言,来看切糕哥的风光。看他实实在在的快乐。他真是个好人,这是他的好报。
  “我不是好人,这是我的报应。”丹丹看着推康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当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过来时,史仲明在身边。
  小命给捡回来,又倾尽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肠肺腑被败坏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险险要昏倒。外面还是好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让她抽鸦片,这一抽,就好了,什么都给镇住了。
  金先生风光大葬,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治丧委员会,还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轮不到他遗言中的老臣于程仕林。生平阔天阔地,最后一次,亦甚哀荣,排场闹了三天,党国要员也都安心地来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没法到得黄浦江,去追寻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国防腐针药令金先生的尸体安详地躺上一个月,待过了年,一切收拾安顿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灵”。
  一个大亨急病身故,一个大亨乘势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为了照顾她。
  ——也许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她。
  “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丹丹如此势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发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措然不觉之际,他已处心积虑。
  他让她每筒只在烟泡上半节对火吸进三五口,紧接着烟斗的下半节,不能吸,因为上半节比较纯,脸上不会泛露烟容。待得三筒嫣过,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饮一种中药金铁石搬浸好的汁液。
  然后他就要她。
  因为鸦片的芳菲,她的眼神总是迷惑不解的,烟笼雾锁,不知人间何世。
  史仲明痴心地吮吸着她,恨不得一口吞掉。这个惺松而又堕落的美人。后来,一段日子之后—…·
  她的腐深了,他的心便谈了。因为到手,也不那么的骄矜。
  史仲明看上长三堂子一个最红的先生,一节为她做上六七十个花头,那先生,十分笼络着新兴势力,看重撑头。
  渐渐,牡丹也就在急景凋年了。
  福寿膏没带来福寿,为了白饭黑饭,很难说得上,女人究竟干过什么。只带来一身的梅毒。
  此番回来,不是走投无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来“道别”。她记得三年之约,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则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她羞于见他,她彻底地辜负他。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高。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的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高,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身后有那被唤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高的吩咐,巴喀巴喀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水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乱中,只得擦过忙乱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大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的,大势去矣。
  “暧,热水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呆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子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干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便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玉。”
  他就像一条蜈蚣弹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戏的人潮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压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玉!怀玉!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白蛇在懒懒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色。
  幕一下怀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段婢停又问:
  “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晤,北平最好的是什么地方?”
  “——有一个喇嘛庙——”
  “喇嘛庙?从没听你说过。”
  “雍和宫,我没说过吗?小时候还让人给算过命”
  志高等了半晚、校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着那伞——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绸伞,满怀信心。兴致来了:
  “好小子S衣锦荣归,搭架子来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来要老子一顿顿哼!死也要等到你出来不可,妈的,你出不出来?”
  冷寂的后台只他一把嗓子热闹着。水泡眼气鼓鼓地也坐着等,不知所为何事,等的是谁。一切都是空白。眼也翻白了。
  天桥大白天的喧嚣,像是为了堆砌夜来的冷寂。
  那座砖石桥,万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远处总有逃难的大人,紧抱着小孩,给他温暖。他们来自陷敌的东北,无家可归了,只谦卑地到来“乞春”,希望得点使徐,苟活着,好迎接春天。要真没吃食,也便把温暖来相传。到底有个明天。
  也许要到明天一大早,偶尔一两个过路人,方才发觉有个笑着的姑娘的尸,死命抱着桥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仅知道,也正一点一点地觉出来,忽地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东西。间中她身体惊跳,抽搐,那是因为她的血要流泻出来,中途受了险阻,然而,厚重的棉袄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吸尽了血,颜色因而加深,更红了,无法看出本来面目。
  渐渐地非常的渴,非常的冷,伸出颤抖的黛染烟黄的手,抓住身边任何东西,就紧抱着,以为这就可以暖和暖和。
  渴死和水冷死的人脸,是“笑脸”,肌肉僵化了,上唇往上一缩,笑得很天真,很骄傲。在这惟淬浮生,依旧乐滋滋地听着:
  “呜——呀——嗅一
  夜阑人静,更析声来自遥远莫测的古代,几乎听不清楚了。
  忽然,天地间有头迷路的猫儿,黑的,半报杂毛也没有。凄惶地碰上她。它满目奇异地瞪着她,不辨生死,不知底蕴。情急之下,一跳而过,朝北疾奔。
  就像被个顽皮的小姑娘追逐着。
  朝北,
  直指
  雍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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