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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小狮子

[中长篇小说] 狮子ZT...毕淑敏...红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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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31 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节

     潘岗出差回到家里,几件换洗衣服,卷在提箱里,没什么分量。从南方买了些当地的特
产,也不甚多。交通这样方便,现在出差的人,真是没什么可带的。但你出了一趟门,总不
能两手空空回来见老婆孩子,所以糖啊干果啊,还是买了一些。还买了两条丝中,一条贵些
的,给妻子。一条处理品,给保姆范青稞。
     现在,不是保姆巴结主人,改成主人巴结保姆了。潘岗自嘲。
     三口之家,本没大多的家务事,保姆属奢侈品,按他们现在的收入,实在有些勉力为
之。但含星身体不好,胃口很弱,每顿饭都得精心制作,不然就恹恹地看一眼,怎么哄也不
吃。他上的小学,离家又很远,每天上下学,要穿过几条繁华的大马路。自打发生过一起撞
死小孩子的事,每逢下学的钟点,校门口就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人头攒动,成了一景。
     潘岗经常出差,自然没法按时接送孩子。简方宁忙得脚丫打后脑勺,也担当不了这历史
的重任,只得雇保姆,照顾孩子。
     本来以为自己家的活不重,给的工钱也不少,找人不费事。真的找起来,才发觉艰艰。
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有耐心侍候人?自己还巴望来个人侍候呢!上了岁数的人,又热土不离
乡,没人出来挣那几个辛苦钱。
     眼看小学开学,保姆还无着落,简方宁急得不行。一个邻居说,我老家有个寡嫂,说愿
出来寻个事由。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她人可有些“勺”。
     简方宁说,“勺”是怎么回事?
     邻居说,“勺”是土话,就是有些脑子不够使。你要说她傻吧,也还没到那个分上,但
不机灵。我估计,洗衣机、电饭堡这些家什,都学不会使……
     潘岗说,那是弱智。这种人谁敢用?
     简方宁说,会认路吗?
     邻居说,认路没问题,甚至还是一绝,那年到我们这儿来,领着她逛商场,一时走散
了。我们急得不行,都想到警察局报案了,她平平安安回来了,还带回一大包货物,说是比
她老家的便宜,带回去可以做个小买卖。
     潘岗插嘴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别的都不行,可有一样行,叫什么“白痴天才”。
     邻居说,白痴肯定不是,天才就更不是了。二者之间吧。
     简方宁道,潘岗你别打岔。会做饭吗?
     邻居说,乡下人的饭,有什么会做不会做。熟了能吃就是。不过她做的油泼辣子是一
绝,从小,我就爱吃她泼的辣子,别人都做不出她那个味。
     潘岗说,从小?你这个寡嫂多大岁数了?老太婆了,可别在我家出个三长两短。
     邻居说,其实比我也长不了几岁,就是过门早,现在有40了。
     简方宁说,我看你嫂子不过是反应迟钝些,脑子没什么问题。这样吧,一时找不到合适
的人,你就请她来一趟。雇不雇路费我们出。要是能行,就请她帮帮忙。要是她不愿意,再
说也干不下来,就请她回去。你说行吗?
     邻居说,简院长,太客气了。考虑得这样周到,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但愿她
     能胜任你家的活,别白花了路费。
     事后,潘岗直埋怨简方宁,这不是给家里请了个老年性痴呆吗?
     简方宁翻他一眼说,那你倒是请个精明强干的少壮派来呀?我一天那么忙,哪有心思老
缠在这事里?人来了再说。
     范青梨来了以后,全不像邻居渲染得那么“勺”,白白胖胖,细皮嫩肉,除了动作慢一
些,几乎没有什么活不能干。简方宁手把手地教了几次以后,燃气灶、洗衣机都使用自如。
特别是她把西北饭精心烹制,去掉了强烈的辣味以后,居然大对含星的胃口。半月后,含星
脸色也红润了。
     至于认路,更是没的说。潘岗领她去了一次学校,回来时,她说,先生,您有什么事,
就忙去吧。我从这边上斜插过去,就到了院长领我去过的菜场,顺便买些菜回去。
     


     潘岗大惊道,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范青稞说,认得。潘岗表面上答应让她自己回去,暗中还是跟着她。毕竟是乡下人,万
一走丢了,没法交待。没想到那女人像一匹老马,一步不差地回了家。
     范青稞对简方宁一家也很满意,活不多人也简单。除了接送孩子,就是做点家常饭,一
个星期才开一回洗衣机,平日里家中无人,看电视听广播,真是神仙过的日子。简方宁更是
高兴,今后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医院工作,干到夜里几点都行,再不必为孩子操心了。真是
天道酬勤,好心有好报。
     潘岗看看表,正是午后两点,在飞机上吃的午餐,现在还没消化,想马上找床板放平四
肢,舒舒服服地打个吨。他刚想举手敲门,让范青稞来给他开,,自打家里有了保姆,潘岗
就很少用门钥匙了。他每次敲门的时候,都有一种优越感,敲的声音也很大。他想让楼上楼
下的人都听到,如今我们家也雇了佣人了,再不用自己拎着大包小包的,还需把东西搁在地
上,或是干脆用牙咬着书包带,腾出一只手来掏钥匙,很艰难地自己开门。
     虽说范青稞的工资,是他俩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每月付钱的时候,潘岗都在心里唏嘘,
但敲门有人开,这就是享受幸福,进入小康的具体体现。
     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因为事情办得顺利,他这次出差提前回来了,家里人都不知
道。他取出钥匙,决定自己开门,看看保姆在家里干什么,没准正翻看他家的细软也说不
定。虽说箱子里最值钱的衣物,就是当兵时发的皮大衣。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连自己也好笑,仿佛一个真正的贼。
     但他看到眼里的第一件东西,就让他笑不出来了。厅里的方桌上,摆着含星的书包。家
是两室一厅的格局,他俩从部队回来,按转业军人特别照顾才分到手的,房子虽旧,也不错
了。潘岗夫妻住一间,范青稞和含星住一间。因为厅比较大,日常的活动都在厅里,简方宁
戏称这里为“联合国总部”。
     含星的书包就在“联合国总部”放着。正是上学的时间,说明含星没去上学。含星没去
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病了。
     潘岗听到含星屋里有轻轻的鼾声。原来含星在睡觉,潘岗太想见到儿子了,想也没想,
推开了屋门。
     暖气烧得很热。因为主人都不在家,孩子又被简方宁带走了,范青稞索性按着在老家睡
觉时的习惯,脱得只剩一套贴身裤褂,摆开大睡一场的架式。这会儿,正睡得云山雾罩。被
子也踢开了。
     潘岗看得两眼发直,不由得把眼前这个肥嘟嘟白胖胖的半裸女人,和妻子简方宁作一个
比较。这种比较当然很残酷,但潘岗认为理所当然。世上无数的为人夫者,无时无刻不在作
着这种比较,男子们都心照不宣,只有他们的妻,被一句“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蒙
得昏了头。想一想,就算这句话是真的,他也是作出千万次的比较,才作出的评论。
     女人是经不得比的。
     潘岗想到简方宁因为操劳日渐消瘦的身体。外人看来,也许是骨感美人吧,但他受不了
这种丧失丰润的干枯,哪像面前这个肥而不腻酥而不烂的女人,简直就是一条刚刚洗净的鲜
活白鲢鱼。
     不管简方宁在外面怎样地学识渊博,举止干练,潘岗要说,床上的简方宁毫无情趣,当
然,她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他,甚至在身体极度疲乏的情形下,也接纳丈夫。但这种承受比拒
绝还叫人懊恼,你抱着的是一束干燥而没有体温的芦苇。无论怎样,也燃烧不起火焰。
     简方宁在工作上锐意革新,这方面却抱残守缺,拒绝任何新鲜姿势和尝试。简方宁说,
潘岗,我是学医的,你不要信那些。其实,平平凡凡的就是最好的。面对面的姿势,是人类
进化的一种标志,只有猿和人,才有这种高超的技巧。你说的那些样式,都从牲畜和低等动
物那儿学来的,退化。
     潘岗的勃勃情欲,往往在这种严谨的理论和满口的医学名词面前,随风飘逝。他暗下决
心,下辈子找老婆,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要这种把男女之间的乐事,冷静地称为“性交”
的女人。看来不用等下辈子,眼前就有这样一个尤物可供品尝。只是,范青稞愿不愿意呢?
     即使英姿勃发,潘岗的法律意识,也相当强。如果他扑上去,抚摸和亲吻这个许久没有
性交的女人……糟糕,被简方宁发现,潘岗也不由得用这种毫无情致的词语……从范青稞平
日的温顺和现在的处境来看,大约是不会激烈反抗的。但是以后的发展就有些难以琢磨,她
要是赖上潘岗,如何是好?即使不是哭天抹泪,要求他离婚再娶,(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潘
岗十分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一个乡下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单是从此偷好耍滑,
不好好干活,潘岗也就大大地蚀了本。不成,等着她来勾搭我。这样既不用我承担任何责
忏,也许她活会干得更起劲,这也是我对家庭的贡献嘛。所以,不能趁她睡着了,一定得保
持她的清醒状态,自觉自愿。像这般稀里糊涂的女人,还是缓下手为好。潘岗这样想着,恋
恋不舍地用眼睛最后抚摸了一番女佣人的半裸之体,退出了孩子的小屋。他的心有些跳。生
平没有干过这种事,他原以为自己就一直守身加玉地下去了,没想机会却不放过他。
     我不能那么傻,一辈子只品尝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现在,我要试一试。我敲门,如果
范青稞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来开门,就算我南柯一梦,犯了一回意淫,从此绝对不生邪念。
如果她胡乱掩着怀就来为我开门,那事就很有几分希望了,然后……潘岗这样计划着,不禁
心旌摇动。想起年轻时看《水游》,对梁山好汉们的剪径,并无多少印象。记忆最深的是西
门庆与潘金莲勾搭的那“十部曲”。看的时候,心中急得猫抓一般,生怕武大郎的婆娘突然
变得贞洁,那就没看头了。
     对这一事件的策划者——王婆的智慧,他钦佩得很。今天也来一番照方抓药,为范青稞
作一个局。只是封建时代生活节奏慢,那老婆子共设计了十个步骤,费时甚长。今天潘岗只
设计两个环节,开门、洗澡,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了。一个乡下女人,值不得费那么多功
大。
     潘岗这样想着,轻轻地敲响了小屋的门。
     谁?范青稞的声音朦胧恐惧,不知是什么人无声无息地闯进内室。
     厄(我)。潘岗故意用西北腔回答。自然学得不像。
     你到底是谁?范青稞的声音带出颤。这种情绪下,自是不宜上演调情的节目,潘岗赶快
换了本来的嗓音说,我是含星的爸爸,出差回来了。
     呕,是先生。你等等,我就给你开门。范青稞忙答。
     我已经进到屋来了。刚才看了你在睡觉,把被子都蹬了,真怕你着凉,想给你盖,又怕
吓了你……我现在能进去吗?潘岗柔声说。
     范青稞哪里听不出来。她愣了一下,知道先生这是想和自己成事呢。
     潘岗在外面等得有些心焦,因为等的时间越长,说明范青稞穿戴得越整齐,自己的希望
也就越渺茫。
     范青稞出得门来,潘岗心花怒放。
     穿得倒是很齐整,浑身上下并无一块敞开的地方。只是那是一套简方宁送给她的羊毛
衫,因为号码小,紧紧地绷在身上,勒得体态比没穿衣服还要诱人。
     好,你穿这衣服,好极了。我这次出差,还特地给你买了一条真丝的头巾。潘岗说着,
打开还贴着机场安检标志的行李箱,把原本给简方宁的头巾拿了出来。
     你看,好吗?可贵了!潘岗夸张地说。
     色儿可不怎亮堂。范青稞并不买账。
     你真傻,大红大绿土气呢。我给你系上,你到镜子前照照,那才叫美,潘岗说着,就把
丝中披在范青稞肩头。手指路过范青稞凸凹不平的前胸时,格外着力。范青稞明显地浑身一
震。有门。潘岗暗暗高兴。但他就此为止,绝不擅动了。一切要让她送货上门,才可立于不
败之地。
     看到范青稞眼睛闪亮,他知道已经激起了女人的情欲,这时要作的是躲开她,好像炖
肉,大火拱开后,要用文火煎熬。你给我准备衣服,我要洗个澡。潘岗懒洋洋地说。潘岗最
爱说这句话了,30年代电影里许多阔少,都用这种神情说这句话,那是一种充满富贵的气
派。他家的淋浴喷头挤在厕所里,人洗澡时,脚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入厕的蹲坑,实在是最简
陋的洗浴设备。
     先生,准备好了。范青稞开了送水截门,把热水器点着,又把他的换洗衣服找出来。
     你把衣裳放门口椅子上吧,里面地方太小,会淋湿的。潘岗说的是实话。
     先生洗完澡一身汗,出来拿衣服,会受凉。范青稞担心地说。其实每人洗澡时都得如此
操作,在这个家里,早已习已为常。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你说怎么办呢?要是院长在,她会给我送进里面。可是她此刻不在,我就得独自受苦
了。潘岗似笑非笑回答。
     院长带着含星到医院去了,晚上才能回来。范青稞道。
     含星怎么了?提到儿子,潘岗猛然感到有些对不起他。自己回家这半天。这才刚想起问
他。
     有点小病,院长不放心,就把他带着上班去了。范青稞故意大事化小。这当口儿.扯进
一个病孩子,多丧气。
     喔,小病我就放心了。只是我要是着了凉,就是大病了,你可要好好服侍我啊。潘岗继
续打情骂俏。
     先生,何必等您病了,我才服侍您呢……范青稞已按捺不住。
     是吗?那就看你是不是真心疼我啦……潘岗说着,进了厕所兼浴室。
     潘岗在浴室里,叫道,青稞,你给我搓搓背啊……
     范青稞一直在等着这一声,马上应着,来了,来了……
     浴室的水龙头一直没有流出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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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31 0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节

     你真是病人吗?周五问范青棵。口气不像入院检查那样生硬,虽是问话。眼睛却是弯
的,好像知了谜底却要考别人的顽童。
     怎么,哪儿不像吗?范青稞不知如何回答,来个反问。
     你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儿是这样啊,他们会说,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
大款像外国老板像公安局长最好……嘻嘻,你别看我周五年岁小,就以为我好糊弄。其实我
在这里管换衣服,见过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经验的医生还多。你想啊,一个医生只管不到十
个的病人,可每个医生的每个病人都得从我跟前过,我的眼睛毒着哩。哪有你这样的,沤? 了医院,又从院长屋那个门溜出去。回来后,一本正经的滕大爷又来垫话,怕我难为你。你
自个儿说说,普通病人有这么大能耐吗?周五很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着范青稞。
     范青稞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周五。
     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后生,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单薄却挺得笔直。他的眼光,的确有
种成年人的阅历。
     你说对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范青稞答。对这种眼神你没法说谎。说了,他一定
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么也得不到。范青稞愿同所有的医务人员保持良好关系。
     那你到这里米,干什么呢?周五问。
     范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释,周五突然自己一笑说,我不问你了。你既然来就一
定有来的理由。既然院长滕大爷都帮着你,我也帮着你就是了。
     好个机灵小伙。范青稞心里赞道。
     你若是想帮我,就同我讲讲这里的故事,讲讲你自己。范青稞已换好病号服,找了一把
椅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周五的对面。谁贸然闯进来,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好。周五说。听我从头告诉你。但愿今天没新病人来,也没老病人走。查一个病人费事
着呢,我就讲不完了,你别看我年纪小,讲起来,也得一阵子呢。
     我家是农村的,可穷。也许是因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当医生,就为医生到病人家里
看病的时候,来回都骑驴,临走还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面条。门前是条官道,一天走过多少有
钱有势的人,我都不眼热。不管他们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时候,就得听医生摆布了。天地
间,医生最大。
     我妈说,不是这个理。照你这么算,剃头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脑袋他都摆弄
啊。我说,剃头匠摆弄的是脑袋皮,医生调理的是脑袋瓤。
     初中毕业以后,我想上高中,以后上大学,这才是当医生的正道,可是乡下学校质量不
好,我没考上县里的高中。有一家自费的医校来招生,说是承认学历,不包分配。学费可
高,合我们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妈说,我上这个学校。
     我妈哭了,说孩子,你爸爸长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药比吃的饭多。你妹妹们还小,
妈就指着你长大了,帮妈一把呢。你现在倒是长大了,可比小的时候还让人操心。你离家那
么远,去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学校,妈不放心。再说,这学出来算个啥呢?现在不比以
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药,扮个郎中,得有医照。这种草台班子的学校,能给饭碗吗?
只怕连个兽医都干不成。虾蟆儿子变马鳖,马鳖儿子变蚯蚓,咱家几代人都没长眼睛啊……
     我说,妈,我要是留在家里同你做庄稼,儿子就毁了。我想当医生,学好了给我爹治
病,你不让我去,我恨你一辈子!
     话说到这儿,我心里也不好受。要是我妈非不让我去,我也就算了。一个乡下孩子,不
听自己亲娘的话,是大不孝。我不敢。没想到我爹拿出药钱,拍到我的手里,说孩子你拿去
吧,爹等着吃你开的药。
     我接了钱就跑,不敢回头。一回头,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墙了。找到学校,窝棚似
的,根本不像招生简章上说的那么好。同学都是我这样的乡下孩子,大伙说,骗人!不上这
球学了,退钱。我没吱声。因为听了两堂课,条件是差,请的先生还是正经大夫,讲的是学
问。就说,要走你们走吧,我出来不容易,不学成了回去,没脸见人。听我这么一说,好多
人就动摇了,因为大伙也都跟我似的,和家里人跺脚拍了胸脯子跑出来的,这么回去了,再
别想出来!也有几个坚持走的。学校挺黑,退钱,行,只给你一半。有人和他讲理,说才上
了几课,我们就走人,怎能扣这么些钱?学校的人也有词,说招生名额是有数的,想来的人
多着呢!招了你,我们就辞了别的人,这会儿你不上了,空出来一个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
的,哪那么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错了。再啰嗦,连这一半也不给!

     


     大伙在一起处了几天,也有感情了。就说,别退学了,凑合着上吧,没准鸡窝里飞出金
凤凰,你将来还是名医!
     这么着,大部分人坚持学下来了。中间,我爹病死了,我没掉泪,也没回家看。我觉得
我爹是叫我给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药丸子,换了我的医书,太自私了。我没脸回,只有更好
地学习,日后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让我妈把我爹没享上的福一块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毕
业了,我还是优秀学生呢,学校奖我一套听诊器,最便宜的那种。
     毕业就是失业。我们甚至连失业这个词,也没资格说。因为人家原本就没说有“业”等
着我们。我妈说,快回来吧,虽说没人牵着毛驴请你去瞧病,只要你能劁猪,走南闯北的,
芝麻油浇的面条也能吃上。想了半宿,我还是不能回家。我不能做个劁猪匠,要做个真正给
人看病的医生。我已经学出来了,虽说校方原来答应的文凭,不作数了,可我多少还是学到
了点真本事。
     我漫无目的地在乡间流浪。没人相信我能治病。我沿着河边走,希望能碰上一个人恰好
淹死,腹涨如鼓,两眼翻白,呼吸停止。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没救了。我轻轻地走过去,说一
声,请让我试试吧。一定没人看得起我,可我一点不在乎,轻轻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积水,在
众人不信任的目光里,开始轻轻地作人工呼吸。然后突然扬起臂膀,猛地捶击病人的心
脏……在大家惊诧的目光里,那人顿时苏醒过来,抱住我的腿,说,救命恩人啊……我就轻
轻地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走向远方。但是被人们紧紧地拉住了……
     我这样想着,紧张地看着水面,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么也看不到。这些
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条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个村子里,我对人说,你们这里有病人吗?他们说,有啊。你要干嘛?我说我是
医生。大家就都笑了,说你是个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饭的?我这才知道,一个人光有医术,
绝成不了医生。他首先得有病人,还得有药,有信誉,有一个固定的干净地方,那就是医
院。
     我一边给人打工,一边流浪,到了城市。我挣了第一笔钱,你猜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
知道我的心思,我没有去公园,也没有去商场,我到了一家最大的医院,排队挂号。
     轮到我了。窗口里的护士说,哪科?
     我说,哪个科的号,你都给我来一张。
     护士冷笑着问,妇产科的号也要啊?
     我说,要。
     妇产科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一个真正的医生眼里,男人女人都是几根骨头串着一堆肉,
没啥秘密。
     护士又问,挂什么号啊?
     我问,号还不一样啊?
     她说,教授的号,十块钱一张。副教授的号,五块钱一张。还有主治医师、医师……怎
么样,也一样来一张吧?
     我只好说,我挂不起那么多的号,你就给我一个科挑一种吧。
     我攥着一大把挂号单,百感交集。我心里叫着,爹,您活着的时候,不孝儿子,没领您
看过一次病。今天,儿子带您看病来了,把您身上所有的毛病,都原原本本跟医生学说一
遍,然后带着医生给您开的药方,到您坟上烧了……
     我上学的医校,根本就没让我们实习过。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进医院,还是这么大这么豪
华的医院,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后来我想这就是一见钟情。我前生前世一定到过这地方,
心里就亲切。立马决定,我这一辈子,就穿定白色的衣服。我喜欢这种味道,别地儿哪怕四
季开鲜花充满了仙气,我也不去……
     可惜给爹瞧病的事,没如愿。哪个科的医生都说,病人不来,没法看。我就把我爹的病
学说了一遍,医生的诊断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在学校的日子里,我把我爹的症状想过千百
遍了,这所最先进的医院,给了我证明。
     我在妇产科的门口转了又转。挂号的那个护士坏,她把最贵的专家门诊挂在了这个科。
妇产科的玻璃门上,红字写着“男士谢绝入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呆地坐在候诊室门
外的长椅上。我很想见一位真正的医学教授,哪怕她是妇产科的。所有挂了号的人,都看完
病走了,原来乱哄哄的候诊室一下子变得很空。一位头发雪白的大妈,走出来,对分号台的
护士说,有一个挂了我的号的病人,怎么还没有来?分诊护士说,她也许看您正忙着,就到
别的地方去了。病人就是这样,她来看病,可是看着看着,就不知看到哪里去了。她们老埋
怨医生忙,自己比医生还忙!护士用她手里的小喇叭,反复叫着一个号码。那个号码就在我
的手心里攥得发粘,我却没有勇气站起来。老教授说,她到这会儿还没有来,一定是有急
事。若是以后她拿着这个号来了,还有效,千万别拒绝她。
     老教授就要走了,我突然想,这10块钱,够给我妈买一篮子鸡蛋补身子了,不能让它
糟蹋了。我站起来说,教授,那号是我的。
     教授说,那你妈妈或是你姐妹在哪里?你这么年轻,我想还没成亲吧?
     我说,教授,没有病人。我只是想看看,一位真正的教授怎样给人看病。
     教授愣了一下,说,你是我从医这么多年,看到的最奇怪的病人。好吧,跟我到诊室
来。
     我指了指“男士不得入内”的牌子,教授说,不必管它,里面没女病人了。
     在诊室里,教授详细地听了我的身世,她说,她很感动,一个人从这么小的时候,就这
么喜爱一项事业,几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是会有成绩的。她可惜我不是一个女孩子,要不
然会帮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
     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呢?她问。
     我说,不知道。
     她说,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在另一所医院工作。我给你写一个条子,假如那里需要
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你。
     教授在一张处方背面写了一封短信,希望她的老同学能帮助我。
     她的老同学就是滕大夫。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完了信和我的结业证,说,它算什么?简
直什么也不算,训练江湖术士的班。你以为一个医生,像当木匠或是泥瓦匠那样简单吗?只
凭手把手地教你就成?医学是科学,我真奇怪,我的老同学,多么严谨的人,怎能那么快地
就相信了你,还把你托付给我,真是误诊加上吃错了药!
     我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一团草根,被人踢来踢去。我低着头,背起行李就走。
     滕大爷说,哪儿去?
     我说,到我能去的地方去。
     滕大爷说,不当医生了?
     我说,还当。
     滕大爷说,这儿就是你当医生最好的地方,还到哪儿去?你跟着慢慢地学,实践经验非
常重要。医院只长一种白色庄稼,就是医生。
     我说,您不收我,我也呆不下去啊。
     滕大爷说,医院也不是我私人开的,我想收你就能收你?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吧。
     第二天,我准时来了,滕大爷什么也没说,拿出一千块铁,递给我说,拿上,走吧。
     我说,我不要。我来,是为了当医生,不是为了要钱。要是当不了医生,我就去自己挣
钱。
     滕大爷生气了,说,叫你拿,你就拿。带上这钱,到河南嵩山的少林寺去……
     我说,您是要我去当和尚?
     滕大爷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性急?我是要你到少林的武馆里,学一身武功。
     我为难他说,我生性好静,从小不喜欢舞枪弄棒,恐怕习不了武。勉强学来,只怕也是
花拳绣腿,练不成真功夫。
     滕大爷说,要求不高,你只要练得像那么回事即可。要是会了几下把式,嘴里再能哼哈
地发出武林高手那种声音,就更好了。
     面对这样怪异的要求,我不知说什么好。但一看滕大爷那么诚恳,实在不忍拒绝他。再
一想,我一人飘流四方,在哪里也是一个人。趁着年轻,学点防身的本领,碰到歹人也可招
架,不是坏事。我就怀揣着滕大爷给我的钱,上了河南嵩山。半年以后,滕大爷写信问我武
功练得怎样?我说,哪有这样速成的武功,我还未入流。下封信他又问,会比划几下拳脚了
吗?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回信说骗骗人还是可以的,毕竟我是少林武僧亲自传授,虽说刚刚
入门,架式还标准。
     滕大爷令我火速回来、说行了,就这样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详情,急忙赶了回来,才知道戒毒医院要招一批工作人员,滕大爷帮我填了表。
因为缺人,外地户口也不限制。滕大爷就用他夫人的名字填在保证人栏里,让我去试。只有
一点,让我千万别露出认识他。
     面试的时候,主要是简方宁院长把关。滕大爷护士长也在座,算个参考意见。和我一块
进考场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个是高等医专刚毕业的,正在找工作。另一个在别处
当医士,嫌离家远,想调到近地方。
     我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要让三个人一齐面试,好像应该是一个走了再进一个,不能这么一
勺烩。可能是报考的人多,这样集中处理节约时间。进了屋,三位考官一排坐着,脸上一点
表情也没有。院长事先已经看过我们材料了,她本来要淘汰我,滕大爷说,他的学历虽说
软,但业务考试成绩并不比别人差,说明有潜力,让他试试吧。把我保留下来。院长的兴趣
明显在那而人,脸不由地偏向那边。
     开始提问题。一个很怪的问题,不像医学考试的题目,像一个戏剧小品。
     院长说,假如你们唯一的孩子,吃苹果的时候,被核卡住了嗓子,呼吸窒息,脸憋得青
紫,生命十万火急,你怎么办?因为她没说是问我们哪一个,大家也不知谁先回答为好。三
人之中,衣服穿得最气派的是医专毕业的小伙子,挺身而出先说。
     嘻嘻,他笑起来。打趣说,我们俩,都还没结过婚呢,哪能有自己会吃苹果的孩子!不
知这位乡下来的阿哥,是不是早恋早婚早有成果,反正我们没这个体会。
     我说的是假如。当医生的,什么样病人都可能碰上。院长不悦。
     那我就让他头朝下,往外控,或许有救。要不就用筷子捅他的嗓子眼,让他恶心吐,没
准管事,再不就……医专的回答。
     我问你的是作为一个医生,应当如何处置这种情况,不是请教老百姓的验方。院长不客
气地打断了他的活,失望挂了一脸。
     轮到离家远的医士回答了。他很沉着地说,我将给孩子取头低脚高位,这样利于异物排
出。然后迅速拨叫“120”急救台,请求急救中心火速来救护车。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密切
观察孩子的生命指征……
     孩子呼吸停止了。院长说。我在一旁想,院长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存心要那个孩子陷到
绝境里。
     立即作人工呼吸。离家远略一思考,很利索地回答。
     呼吸道阻塞,什么气流也进不去,人工呼吸无效。院长仍不罢休,非用嘴把那个吃苹果
的孩子,说到死路上去不可。
     我……那我就立即抱起孩子,往最近的医院跑。碰上出租就拦车,没有汽车就央告骑自
行车的人,赶快送我到医院,救救孩子,我相信还是奸人多……离家远的医士,说个飞快。
     院长含意模糊地点了一下头,不知是赞同他的处置方案,还是示意他就此打住。
     轮到我了。跟在别人后面说话,又好又不好。好的是你大概能看出考官爱听什么不爱听
什么。不好的是,前面人说过的话,你不能说了。院长对这两个人的答复都不满意,我得另
开一条路。我看看滕大爷,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切都得我自己摸索了。
     豁出去了,爱对不对,我就照自己琢磨的答。
     我说,要是我,当时就捏起削苹果的小刀,叫别人按住孩子的手脚……我话还没说完,
院长就说,当常夯别人,就你一个。
     我接着说,那我就跪地上,用腿压住孩子的下半身,省得他乱动,坏了我的事。左手找
准脖子的位置固定好,右手用刀尖在孩子的气嗓咽喉,对准了狠狠就是一下,捅进半寸,刀
锋进了以后,再扭上半圈,让喉管破出一个三角形洞。到了这会儿,若是没有意外,孩子就
会大喘进气,呼吸恢复,危险就算暂时解除
     我说完了,屋里静了半天。护士长说,你那削苹果的刀,消毒了没有哇?
     我说,紧急情况,哪那么多讲究?先救了命再说。至于感染,现在的医学多发达,各种
霉素多的是,送医院以后,慢慢再用抗菌药控制呗。
     院长说,够野蛮的。但危急时,医生当以救命为上,其它一切都可从简,可从长计议。
     我知道,这道题就算通过了。
     院长说,我再问你们三个一题。这是一所特殊的医院,想必你们也有所了解,病人有时
狂躁不安,要是出现打架斗殴的现象,你怎么办?
     这回医专的吸取了先说话的教训,缩在后面不搭腔。离家远的可能觉着这个问题比较简
单,不愿被我占了先,抢着回答。我就拨叫匪警110,请求警察支援。
     院长一下笑起来说,小伙子,你除了会打电话,还会干什么?
     轮到医专的,他说,我觉得该给每个医生护士,配备电警棍或是微型催泪弹,出事的时
候,可以自救。
     滕大爷忍不住了,说咱们这儿也不是监狱,搞得那么草木皆兵的,长别人志气,灭自家
威风,还像医院吗?再说要叫病人夺了去,乱上加乱!
     院长说,你们说了这么半天,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我问的是,打起来后,你怎么
办?
     轮到我了。
     我索性站起来回答,打起来的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打斗双方,迅速撤开。听说这
里有些亡命徒,好言好语根本劝不住。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有比他们更强的对手出现,控制局
面。他一看,逞不了凶了,就乖乖地熄了火。像武林高手格斗,打得难解难分,一旦有人使
出绝招,别的人就不打了。具体到医院,我觉得体弱的医生护士最好闪开,动起手来,肯定
吃亏。制伏他们,不打则己,打则必胜。
     滕大爷搭了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往上冲,病房岂不乱成一锅粥?你这意思,好像自有
什么高招似的?
     我立刻明白了,接过话说,我在嵩山少林寺练过一段功夫,还没出师。
     滕大爷对院长说,咦,想不到他还有这特长,紧接着问,都学过什么啊?给我们报报。
趁人不注意,向我丢个眼色。
     其实他就是不丢眼色,我也知道自己得抓住机会,我就说,我上的是散打拳击班。除了
自由散打、擒拿格斗,十八般武艺以外,还学了拳经和拳理……
     院长来了精神,说看不出你瘦骨伶仃的,还有这一手?不是天桥的把式吧?
     我说,天桥在哪儿?
     医专的和离家远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没想到院长很高兴,说,不知道天桥的把式好
啊。你能给我们表演一下吗?
     我说,师傅说了,习武为了防身。不许没事的时候,以武炫耀。再说我也没学到家,只
会一点皮毛。既然各位老师一定要看,我就演习一下。先来一段棒术吧,但空着手恐演不
好。
     院长挺有兴趣地说,要不我们给你找根棒子来?
     我说,那不用,得拿个家伙比划着,您要是允许,我就用您手里这支钢笔。
     院长看着自己的钢笔吃惊道,这能行?
     我说,意思到了就行。各位老师见笑了。
     院长走下她的考官席,把笔递到我手里。滕大爷说,小伙子,你有把握吗?这可是派
克。我说放心吧。把笔接过来,杆滑溜溜的,好像长满了青苔,那是一管红色的笔,已经用
得很旧了。我知道那上头不是青苔,是我手心的汗。我心里说,爹爹啊,您的魂就附在这杆
笔上吧,保佑我……
     我舞着那支笔,呼呼生风,就像当年我小的时候,我爹托着我的手,教我使镰刀。当场
练了几套功夫,大家都看傻了。其实真的是皮毛,武校的师傅,知道习武的人一旦回了家,
常被人围着要他露一手,就先教了几套好看的功夫。哄内行不成,外行人一看,挺眼花的。
     院长抱着双肘,看了一会儿,说,好了,停吧。这毕竟是医院,不是武馆。
     滕大爷意犹未尽,说你还会什么,再露几手。
     说实话,我那点本事抖搂得差不多了。但听滕大爷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可不能认熊。
打蛇随棍上,赶紧说,我还会头顶开砖,单指破碗,腹卧钢叉……
     真的,这番话可是吹牛,我只看过师兄们表演过硬气功。我想,反正鱼死网破,听滕大
爷的,没错。要是真让我练,我就硬着头皮上。
     简院长打断我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周五。
     她说,你是星期五生的吗?
     我说,哪啊,生我的那会儿,我爹妈哪知道世上还有“星期”这一说?我行五,上面有
四个姐姐。
     院长看看滕大爷和护士长说,按说咱们应该研究研究再定,但都忙,我看就定下收了周
五吧。
     滕大爷和护士长都表示同意,医专的和离家远的两个人就无声地走了。
     院长对我说,你刚才对病例的处理,还算机警。医生就是要有对突发事件当机立断的能
力。别的行业,时间就是金钱。对医生来说,能力就是生命。当医生的,要有勇于负责的精
神,什么事情都打电话,表面看起来最正确,其实最错误。
     我留下你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你会几下拳脚。这里病人复杂,我不得不多做几手准备。
今后你就负责病入出入院时换衣服这道工序,别让他们把毒品和不该带的东西,带进去,具
体要求护士长会同你详细交待。你得昼夜住在医院里,我给你准备一间宿舍。晚上没事时,
你就看书休息。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你就出来帮夜班护士医生一把,多个人多份力量。凡是
你夜里起来处理事情,都给你记上加班……
     我忙说,院长,您留下我,就感恩不尽了。夜里起来帮忙,是我应该干的,我不要记加
班。
     院长说,按我的意思办吧。
     我就留在医院了。不知怎么感激滕大爷,他和我无亲无故的,为我设计得那样周密。要
不是事先准备,机会来的时候,哪能抓得住!
     我问过滕大爷,您让我习武的时候,想到有这一天了吗?
     滕大爷说,当我看感冒病人时,哪怕他刚打一个喷嚏,我都想到他也许会转成肺炎。
     我说,我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以后万一有事,到时候打得不漂亮,岂不辜负了您和院
长的信任?
     滕大爷说,只要你不怕死,冲得上去就行。那帮大烟鬼,风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厉害,
一动真格的,他们就草鸡了。甭怕!
     我说,滕大爷,那一千块钱,等我发了工资,慢慢凑齐了还您。
     滕大爷说,等你得了诺贝尔医学奖金,就用这奖金还我。要是别的钱,我还不要。
     戒毒医院成了我的家。打出来,我还没回过家。别提多想我妈了,可我没当上医生,我
不能回家。我现在读电视里的医学中专,课挺重的。我给家里写信,他们说你一定当上医生
了,连你每回寄回来的信,都是一股药味。我跟您说句心里话,我要是真学成了医生,我不
在这所医院里干,我到别处去。不是我忘恩负义,是我太不待见这些病人了。病也是分三六
九等的,这是最下等的病人。我要先拣着那人又好、病又干净的人治。当医生的,不应该什
么人都治。你治一个奸人,就是一份功德。治好一个坏人,不是给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吗?我
知道大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可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院长和滕大爷都是再好不过的人,你看
叫这些病人给愁的忙的,其实何必呢?这些大烟鬼赶快死了,死绝了,一个不剩最好,天下
就清静太平了。
     我在这儿把着入院的第一关。他们为了能把毒品带进来,什么招不使啊?若不是亲眼
见,绝想不出来。比如他带来一大包洗衣粉,细细一搜,里面抖落出一个用塑料纸包的小
包,就是毒品。他住院,你不能不让他洗衣服吧?
     家里人来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检查。一天,老太太送来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红色甜
甜的酸酸的那种。一般当妈的送的东西,我查得就松点。因为哪个妈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学
好啊,别的人会把毒品带给病人偷着吸,老妈不会,知道那是害孩子。可病人反映,这人在
病房里倒卖毒品。这是最可恶的人,不害自己,专害别人。可问他,死不承认,说是别的病
人陷害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赃俱获。
     他妈来了,一脸的可怜相。我说,你怎么老带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儿子酸倒了牙?
     老太婆说,有什么办法?他从小就爱吃这东西,住在里面,戒了毒,我想他没了想头,
嘴里就更没滋没味的了。多给他带点来,留着解个闷吧。
     我坐在那里,把每一块果丹皮都打开来,细细检查。
     老太婆脸上变了颜色,说小大夫啊,你也爱吃这个?别翻了,下回我来的时候,给你也
带些。
     我说,那不必,只有女孩子才爱吃这东西,我这是工作。
     终于看见一块与众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颜色要黑一些,分量轻。我把玻璃纸打开,刚想
把它掰两半,老太婆疯了一般地叫起来,说你就馋成这样,连病人的一点零嘴都不放过。你
们这是什么医院啊,简直是抢!说着,就来夺我手里这块果丹皮。
     我哪里能让她拿到手,身一闪,就把那块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劲。它在我的手里碎了,
里面又是那种小小的塑料纸包,我熟透这种捣鬼包装了。老太太也够麻烦的了,为做这块假
的果丹皮,她一定戴着老花镜,手脚不闲地忙了半晌。
     我说,给你儿子传带毒品,是贩卖毒品罪,你知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只是想,他抽了那么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我给他带点来,
叫他自己掌握着。要能不吸,就千万忍着。实在忍不过去了,也好有个救急的……谁让他倒
卖啊……
     还有一回,一个女病人,带的卫生巾。我隔着外包装摸了一下,有点硌手。因为卫生巾
本身就很软,白粉又很易隐藏,我有点拿不准。我说,你把这包……东西打开,让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来,说要讨老娘的便宜,你还太嫩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美国木浆
造的高级货,岂是你的脏手指头摸得?这一包几十块钱,叫你摸脏了,老娘还用不用了?你
要让老娘把裆里用的东西打开了给你看,小心告你一个性骚扰!
     我的眼泪就在眶里打转。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给这个娘们一个左勾拳,保准叫她半个
月不用画黑眼圈。还性骚扰呢,我就是骚扰老母猪,也不会骚扰她!一身的脏病!
     我叫来了护士长,病人稍微收敛了一点,姜还是老的辣,护士长摸了一下,然后说,这
样吧,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把这包卫生巾拆开。要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给
你买一包一模一样的卫生巾,赔你。
     那女人嘟嚷着说,贵着呢美国的!
     护士长说,再贵,我护士长一个月的工资,买这么一包东西,你信还够吧?甭管它是哪
个国产的,它也是纸,不是金箔……
     女人无可奈何地说,那是……
     护士长说,要是真有什么东西,该怎么处罚你,咱们按规矩办。周五,撕开!
     卫生中撕开了。雪白的纸层里,夹着海洛因、
     在这儿干长了,我算知道这拨大烟鬼是什么人了,说话不算数,吹牛拍马说谎翻脸不认
人,五毒俱全。又好虚荣,没有一点情意。
     有个家伙,来的时候,一副病秧子样。换衣服的时候,险些晕倒。我看他可怜,赶紧扶
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他手哆嗦得像鸡爪疯,愣是解不开皮鞋带,我趴下身子,帮他
解开了。倒不是我为别人做了这么点小事,自我表功。我经常这么干,不是为了他们,是为
了滕大爷和院长,我愿意叫他们说,看,我们收的这个小周五,是个好样的。再有就是我从
他的口音里听出,离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种亲切感。我干完了这些事以后,他说,小兄弟,
你干这侍候人的活,有什么出息?往后跟着我干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里这个笑啊,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关怀别人呢,留着劲给自己买双没带的
鞋吧。我不吱声。他还自说自话,出院的时候,你跟我一块走啊。我给你月薪两千,给我当
保镖。我没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时候,我把他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咱们这儿就这条件。您也知道,柜
子就那么大点地方,衣服叠起来放,长久没穿,就折出印来了。他一看,吹胡子瞪眼,说他
妈的,你知不知道,我这衣服是英国进口的原装货,叫你们揉搓成屎褯子样,我一个绅士,
穿得出去吗?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时用的烟盘子都是紫檀木镶鲸鱼骨的。今天晚上,要在五
星级宾馆和小姐共舞,穿这衣服成什么体统?你们给我把它洗净熨平,咱算没事。要不,我
跟你们没完!
     他的毒瘾,被我们辛辛苦苦戒掉了,面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种风一吹,跟
日光灯管似的乱晃了,肺里也有了点底气。医院把他治得有劲骂人了,不干不净说个没完。
我真想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不为教训他,只为耳根清静,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个候车室眯到
天亮呢,在这里充什么大款!
     他在这儿吼个没完,把院长引了来。
     怎么搞的?周五?院长问。病人结完了账,为什么还不走?这么吵吵闹闹,多耽误工
作!院长挺生气。
     我心里特难过,院长那么忙,我给院里添了麻烦。我对病人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病人说,好说。你给我到洗衣店,把这套衣服给我洗了,熨平,熨的时候要加巴黎香
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香喷喷给我送回来,咱们好说好散。要不然,我从天黑吵到天明,反
正你们得管饭,我还穿着病号服呢!
     我抱着病人那套沾满血迹和汗臭的破衣服,进了医院的洗衣房。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说
了不少好话,师傅才在两个小时内,将一切都收拾停当,花费了我几乎半个月的工钱。
     我阴沉着脸将衣服递给病人,手指关节在他的衣服下面喀喀作响。但是我忍住了。为了
将来当一个好医生,我只有在这里学本领。
     病房里经常打架。要是依了我心,只要不是打医生护士,全甭管。乌龟打王八,越热闹
越好。最好打死一个两个的才过瘾,反正死的是你们,偿命的也是你们。打得鼻青脸肿,口
眼歪斜,脑袋开花,胳膊脱臼,大腿骨折,那才叫开心!
     可惜,不行啊,只能在想象里鼓鼓掌。病人只要进了医院,出了事就是医院的责任。所
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年纪不大,睡眠像八十岁的老头一样易惊醒。只要夜里有一点
风吹草动,我就狸猫一样一跃而起。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跃、最惹事的时间,因为他们以
前吸毒作乐,都是在晚上。晚上,就是他们的白天。生物钟憋到那会儿就炸了。
     晚上护士最辛苦。所以我得格外提高警惕,一夜不知醒几回,有时好像根本没睡,天就
亮了。尤其是甲子立夏上夜班的时候,因为她长得漂亮,麻烦就格外多。气得院长私下里
说,面试的时候是谁把的关?要是我,一定不要长得这么打眼的护士,戒毒医院的人,以傻
大黑粗为好……大家就暗暗发笑,其实医院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院长啊。
     甲子立夏已经进了医院,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她上班的时候,我就特别提高警惕,她
很感激我,以后常来看我,有时还把家里做的好吃的带给我。说我一个人太可怜了。
     滕大爷倒是不大管我了,他说,我能帮你的事,都干完了。剩下的都得你自己干了。
     念完电视中专以后,我还打算上医学院的夜大学。都读下来,大约得五年。那时候,我
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了。
     从现在到那时,还有许多年。我不知能不能在戒毒医院一直干下去,尽管我一点也不喜
欢它,还是祝愿它兴旺发达地办下去。愿全国的瘾君子都听到这里的好名声,都到这里来治
病。当然啦,也保佑我的这份工作一直能干下去,别出大的伤病。小打小闹地磕碰破皮,我
不害怕。可别真碰上一个不要命的,把我打成个残废。那样我就是以后学成了医生,有了成
就,一个残疾人,人家尊敬里难免夹杂同情。
     我不喜欢被别人同情,虽然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别人的同情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我
有力量去同情帮助别人。总是被人同情,是件挺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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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31 0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节

     啊呀,大姐,你可回来了!庄羽一见范青稞返回病房,张牙舞爪地表示高兴。这表情不
是装出来的,在病房里住着,消息闭塞,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带回新闻。
     回来了。范青稞回答。经过这一番游历,她对庄羽他们有了更深的体察。
     院长说什么来着?去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三国四方会谈,也该结束了。庄羽说。
     你不是让我问咱们用的0号方案吗,我给你问出来了,是中药戒毒。范青稞回答。
     嗨,就这个呀,不用你问,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药就在小柜上搁着呢,刚才孟
妈送来的。庄羽用手指指一个杯状药瓶。
     不是蔡医生管我们吗,怎么换了孟妈?范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纳闷呢。孟妈说,咱们还是蔡医生的病人,她不过是顺路,帮着把药带过
来。她一会儿还要来亲自看着你把药喝下去呢。这是规矩。
     支远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张棺材板。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后了,前襟就绷得书皮
一般平滑。突然,范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动起来,好像那里潜伏着一只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么了?范青稞叫起来。
     支远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说,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你,再说
啦,都是一个屋里住着,瞒得过今天,瞒不过明天,藏着掖着,伤了和气。
     范青稞定睛看去,支远的裤带上,拴着一个BB机,正在有规律地振动着。病号服是缅
裆裤,没法系皮带,BB机没地方悬挂,真难为支远,他把布带子打了个死扣,小黑匣子捆
在里头,像长了个瘤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幸好他瘦,要是个胖子,布带子就不够长
了。
     检查得那么严,你怎么带进来的?范青稞好奇更大于吃惊。
     是啊,周五那小子,连老子裆里都摸了两把,真是毫毛也难带。但真住进来,发现外紧
内松。别的不说,病房里就有大哥大……支远奉行一条主张,如果你要瞒一个人,你就瞒他
到底,至死不改,说谎有说谎的规矩和气节。如果你瞒不了严丝合缝,终要被人发觉,索性
一开始就不要瞒他。对方认为你信得过他,没准还助一臂之力。
     他现在用的就是这套战术。
     谁有大哥大?范青稞掩饰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简方宁。
     看大姐这么上心的样子,该不是想从我这里打探到情报,报告院方吧?支远好像一下子
就把她看穿。
     哪里……我不过是吃惊谁这么有本事,战斗在敌人心脏。范青稞急忙掩饰。
     大姐讲话还很逗乐。但是究竟谁有大哥大,大姐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然,万一露了汤,
院方追查起来,人家不会说大姐什么,反倒认为我支远不仗义,出卖了朋友。支远软中有硬
地说。
     范青稞只得说,好,这样好。没我什么事,我不过是好奇。好奇没罪,大家上了毒品的
当,不也是好奇。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会当叛徒?红嘴白牙地诬陷人,可是不仗义。
     范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点,反戈一击,引起庄羽共鸣。她说,支远你别瞎猜疑,你爱说
就说,不爱说,就让那个秘密在你肚里下小崽。大姐还不希得知道呢,是不是大姐?
     范青稞忙下台说,就是,管它谁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着。
     支远说,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我叫大哥大给朋友通了个信,把我的BB机带来。就这
样。
     汪羽说,他是做买卖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时不能断档。朋友把各种信息报来,一般的
事,也就不去理它。重要的决策,还得他拍板。正压在手里的一批“枪手”车,一天一个
价,必得赶快脱手。他定了卖,就让大哥大发出去,赚钱戒毒两下不耽误。
     范青稞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趁他们不防继续问下去,可这BB机怎么带进来的?
     庄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单。
     范青稞看了一眼床单,同她离开时一样,横平竖直的,没什么异样。便说,看不出什么
呀。
     


     庄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个粗心人。看来我以后当个护士,铺个床叠个被的,也还
够格。你再仔细看看。
     范青稞瞪大眼,又巡视一遍,才看出单子有个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块新蹭上去的脏。
     好像是把我的单子抽了去……范青稞说。
     这回说对了。支远让人把BB机送到楼下,我们把几条床单连在一起,连成绳子。窗户
虽上了锁,窗纱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个洞。单子从洞里顺下去,下头把BB机裹在里
面,再拽上来,就这么简单,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范青稞抚着胸口,虽然心里巴不得被院方发现,设身处地,又真为
他们捏一把汗。
     发现就发现了呗,了不起罚款,赶出医院,也不是死罪,不过就是损失点钱。其实也说
不上是损失,恢复了通讯联络,一条信息,没准带来几万几十万的收益,商场如战场,不定
谁赔谁赚呢!庄羽傲慢地抬抬下颌,范青稞看到她的红唇沾上了中药的褐黄,成了一种污秽
的紫色。
     哎哟,40床,你可回来了。为了你这点药,我都跑了好几次了。这下可把你逮着了,
你得当着我的面,把药喝下去。随着亲切无比的声音,孟妈老天使般地出现了。范青稞发起
愁,原是护士长负责她的服药事宜,换了不知就里的孟妈,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
范青稞苦笑了一下,看来她得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代价。她想起那个舍身尝海洛因的
医生,但愿这戒毒的药,不会像毒品那样,引狼入室。
     不单孟妈,就连支远和庄羽,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且看她如何处置这瓶药。简方宁早
上对她的青睐,引起了普遍的关注。
     范青稞毫不犹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
     好样的。支远赞道。
     什么味?孟妈非常关注地问。
     中药,还能有什么味?就是苦呗!范青稞没好气,倒不是操心药的成份,反正已经喝下
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只是恨这个好管闲事的孟妈,立逼着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里
呼出的气,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药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妈不肯罢休。
     甜?药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萝卜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来。装扮病人,一大好处,把
你从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里解放出来。这种纯棉制成的没有裤线没有垫肩松垮晃荡的简易服
装,随体赋形,让人有一种轻松的浪荡感,好像赦免权。你可以不顾形象,可以不负责任,
乱吼乱叫。因为病,你就有了某种平日无法享受的特权。
     孟妈谦和地微笑着,全然不计较范青稞的态度,从白大衣的兜里,掏出一个裹着红塑料
纸的蕉柑,亲热地说,嘴里苦,没办法的事。良药苦口利于病,虽是一句老话,念叨念叨也
就不觉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许会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怜。除了供应饭,想吃水果都有
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会推辞,此刻实在口苦咽千,接过红纸团,剥开就吃。桔皮丰富的汁
液像小滋水枪似的,四处迸溅,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妈偏心啊,刚才我们也吃药,怎么不给我们吃?支远和庄羽大叫冤屈。
     现在水果什么价钱,我哪有那么多?这个还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
里舍得买?每天上班时带一个,今天是最后的一个了。刚才看你们吃药,也想掏出来,看到
你们从护士长那儿买了水果,我还暗自高兴,心想今天轮到自己吃个新鲜。不是我吹,哪天
我带的水果,最后都进了病人的肚子。谁让我这个人心软呢……孟妈眉毛跳荡着说个没完。
     护士长那儿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准是处理货。我们哪儿吃过这种下三烂的东
西!庄羽说着,拿出几个桔子摆弄,果然不及孟妈的水灵。
     批发来的水果,哪如零买的好?孟妈说。
     可卖给我们的价钱,一点也不便宜。庄羽气哼哼。
     也许护士发奖金了。我说,你们那么大款,省出几个钱来,支援一下贫困的知识分子,
也是善举啊。孟妈振振有词。
     话可不能那么说,一码是一码。你们也拿着国家的俸禄,我们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
明处,不能暗里揩病人的油。我有钱是不假,但不吃哑巴亏,要是你个人要,送您多少是我
乐意……
     支远也动了气,喷着唾沫星子刚说到这里,孟妈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支远,说出来的
话,就像拉出来的硬屎,可不兴坐回去。要是我孟妈真跟你要个仨瓜俩枣的,你是给也不给
呢?
     支远一点磕绊不打地说,给。当然给。
     孟妈满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还当了真。孟妈是跟你开玩笑。
     范青稞一颗桔子下肚,解了嘴里的涩苦,顺手要把药瓶放进床头柜,孟妈忙说,我给你
把瓶子带回护士站吧。
     范青稞说,那就谢谢您了。
     孟妈说,就手带去,也不是专程为这个瓶子。不值一谢。说完,款着腰肢走了。
     庄羽笑道,支远,想不到你在医院,还认了个妈。以后擎等着你妈跟你要零花钱吧。
     支远说,她那么大岁数了,不至于吧?人老珠黄都算不上了,简直就是人老珠黑。
     庄羽吟吟一笑说,走着瞧。
     范青稞实在为孟妈抱不平。心想这些白面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支远肚子
上的蛤蟆,又蹦起来。他一眼扫过,眉字间涌出焦虑的神色。糟糕,让他们把签合同的日子
提前,夜长梦多。他自语着,站起身,出了13号病室的门。
     肯定是借大哥大传达最新指示去了。范青稞真想跟了走,这样她的情报,就更有价值
了。但是,不知庄羽看出了她的心思,还是恰巧想到,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不想再听我的
故事了?
     听,想听,哪能不想听。范青稞只好稳稳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支远不知去向。
     我后来在吸粉和犯瘾之间,找到了一个杠杆支点。每隔一定的时间,不等犯瘾,就把毒
品接续上去,两相安妥。
     当然,这是玩火。按时吸毒,毒品的量越来越大,一顿饭接不上来,人会饿得眼冒金
星,到时候吸不上毒品,会满地打滚,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规律,只要有足够的金
钱供应毒品,暂时大面上还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睁得那么大,好像我骗你。其实只要有钱,吸毒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
是可以过几年体面干净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装在灯笼里,放在炉子里,就
可以又温暖又明亮。关键是找到那个平衡点,这是一种地狱里的智慧。
     旧社会好多人吸毒死了,这不假。可我听说不少演戏的名角,都吸大烟,抽白粉,也活
了挺大的年纪。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会不会保养。好像是个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
上台的时候,都要抽几口大烟,要不他唱不出精气神来。既然大师级的人物,都舍不得戒了
这口喜好,我一个小女子,何不也风流潇洒一回?
     从此,我干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样,服用毒品,并且认真地寻找
吸毒规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时间,我真的伪装得不错,生意照常做,我
得靠做生意挣的钱,养着毒。舞会照常参加,呼风唤雨,常烘上的风云人物。不断坐着飞
机,从南到北地闯荡。只是在我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永远带着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来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时间了,不管多么要紧的事,我都非常有礼貌地
说一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静角落把毒品补进身体,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做生意
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贴身女仆知道这一切。她每天晚上,给我堡人参、桂圆、枸杞当归、乌鸡……
汤,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药材,也混在里面一齐煮。这种汤的味道不鲜美,但药力
很大。它在很长时间内,使我脸色看起来不像吸毒的人,甚至还有些养颜的功能。其实已是
穷途末路了,以我当运动员的身体,这才几年,小小年纪,就需用参汤来补,不是太可怕了
吗?我想,但愿这样一直维持到白发苍苍。
     要命的是,出远门,要带着毒品上飞机。海洛因对我比水还要宝贵。不喝水人能坚持几
天几夜,没了粉,我就要现原形。到别的城市,虽说凭着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贩卖毒品
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时,万一不赶趟就糟了。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从英姊手
里买到足够的货色,带着上路。
     报上总是登载如何破获毒品,听说还有把老母猪训练成缉毒卫士的,鼻子特别灵。一道
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敌。我得多加小心。飞来飞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经验。最
简单的,有时是最保险的。每回飞,我都用一个有很多拉锁的大旅行包。进机场的第一关,
是检查托运的行李。我规规矩矩把包放在写着“胶卷安全”的传送带上。肯定能顺利过关,
因为包里干干净净,绝无毒品。毒品在哪儿?在我的身上。那时只检查行李,不查旅客身
体。过了这道关口、我就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开包上的某一个拉锁,然后把
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进去,再照原样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厕所做这件事,别人能说什么
呢?我把行李带进卫生间,怕它丢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按说检查的时候”在拉锁上贴了一
张纸条,类似封条的作用。但那么多个口袋,它哪里封得过来?这一步,绝无危险。
     到了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的时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装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叽哩咕
噜地滚:上传送带,把危险带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点污点都没有,你可
以放心大胆地过安检那一关,谈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机场,你就可以安安
稳稳地把毒品取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我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当然了,有时在外地停留的时间,超过了预算,匆
忙之中,我也现买过毒品。虽说麻烦些,也都还买到了。就像一个做过贼的人,在哪儿都能
偷着东西。
     一天,那位副总突然找我。听说他自己拉杆子出来干了,挺火。
     舞厅里灯光很暗,一只透明的莲花灯盏里,红蜡烛一跳一跳,疯狂的迪斯科伴随着我
们。他说,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我说,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发生着事情,比如政变和火灾、地震和战争什么的。
     他说,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张离婚证书,平平地摊在桌上。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说,把你的这张自由契约收好,留神别叫酒水弄脏了,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看。
     副总说,我是为了你,才去争取这张纸的。
     我说,别把这么沉重的责任,卸到别人身上。不合适。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的自
由?
     副总说,我只有是一个自由人的时候,才有资格对你说,我爱你。
     我说,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从你说了刚才这句话,我发觉你很傻。如果你想过一
个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对我这样的女人说爱。
     副总说,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你那样显赫的家世?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这和家庭无关,我比你想象的要坏得多。
     他说,无论你有多坏,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狱。
     我说,我已经在地狱里面了。我吸毒……
     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说,别说这件事。我知道那是从前。
     他的动作太猛,掀起的一阵风,把红烛都扑灭了。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机来点燃,他
说,黑着好。
     我挣脱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那不仅仅是从前,也是现在。
     他说,我会把你从地狱里拯救出来。
     我说,你赶快离开我。吸毒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里有九。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
候咱俩一块吸,就真是并肩下地狱了。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已经戒了,我知道这是你在考验我。我喜欢你直率坦
荡的性格,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你甭吓唬我。无论你把自己说得怎样坏,
我都要娶你。
     我看着他痴情的样子,说,你这是熬米汤当洗发香波,糊涂到顶了。快闭嘴!再求下
去,我意志一薄弱,立场不稳,就会答应了你的请求。我毕竟也是个怀春女子,你也是个英
俊小生。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别人有的弱点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落水鬼还想拉上个
垫背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说,你的钱,也很吸引我。因为吸毒,我的资产入不
敷出,大面上还撑着,但实力已很弱了。咱们俩要是成了一家,我会把你的钱,都烧光的。
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听我的话,快离开我,走吧。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再不走,我
就会答应你,勾引你,再不说这种诚实的话,我会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
快走!
     我拼命推他。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场上那样英明果断的男人,怎
么在男女之事上,这么糊涂?他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离开我。今
生今世,他只爱我一个人。
     我对英姊说起他。英姊说,难得有这么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应了他吧,吸毒的人,
不是我吓你,一般的寿数,从开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过八年,人就完了。再过些时间,你
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趁现在还好,不妨嫁了他,还可享受一下男人。
     我指着英姊的鼻子说,好你个坏女人!你怕我的钱吸完了,没法再买你的粉了,就让我
拖上一个人,又有许多钱,流到你的腰包里。
     英姊说,你不要不识奸人心。我这是为你着想。你既是这么为那副总着想,我教你一
法。你到了毒瘾快发作的时间,不要吸毒,特地约了他来,让他再看你一次大发作的样子,
到那时,他就迷途知返了。若何?
     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就像是西湖边的白蛇,要让许仙死了心,必得喝一次雄黄
酒,显一次真身给他看。这是救他的最后一招了。
     我没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红会用完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的心坚硬如铁。我想,
这也许是我在地狱台阶上最后的缘分吧。为什么不抓住他?
     我们结婚了。
     我几乎没有给他快乐。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他。我把残
酷的事实像蛋糕一样摆在他面前,自己不负一点责任,欣赏着他的惊愕,恶意地看着他对我
挥金如土买毒品表示惊讶,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
     他呆呆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呀,也不是没看过。
     他说,我要把你救出来。
     我说,你后悔了吧?
     他说,我不后悔。你真的是这样,就更得我救你了。因为我依然爱你。
     为了他的这句话,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说这家医院是全国最好的戒毒医
院,我就特地飞了来,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药戒毒,效果还可以。一个月后,我出院
了,医生对我说,半年以内,身体各部分的机能还在恢复之中,毒品造成的影响,远比人们
想象的要大。要我务必摆脱原有的生活环境,到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边呆着。真的,没有了英姊,没有了灯红酒绿的歌厅,在我从小熟悉现
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有一种回到婴儿的感觉。我每天就是做些轻微的运动,余下的时间就看
看杂志和文学作品。它们不能吸引我,但能帮助我打发时间。副总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前来
问候。我家刚开始嫌他离过婚,现在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认了他。
     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也得开始干点事,不能老是
这样游手好闲。
     我的身边并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老睡不着觉,有时抱着被子到天
明。医院给了我催眠的“钢丝针”,这个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个很正规很科学的名
字,但病友都这么叫它。它挺灵,打了就能睡着。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医院去打针,有一位
年轻的医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腼腆,像香港言情片里的奶油小生。他对我说,打了这针以后,你还要
走着回家,才能睡觉,我不放心你。以后,我利用下班时间,到你家给你打针吧。
     我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说,小心什么?
     我说,小心爱上我啊。我看你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他说,我是医生,你别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说,啊,你挺明白。原谅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说,爱是没有罪的。
     我说,话在平日可以那么说,但那是爱一个无罪的女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砒霜拌辣
椒,又毒又辣。爱一个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说,吸毒不是罪过,是一种错误。
     我说,你说这个话,我爱听。但你不要继续说下去,那样我会失去对你的抵抗。我看你
没有什么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烦。
     他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的所有麻烦,都是我的幸福。
     面对这样的男人,你除了在心里嘲笑他的愚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况且我是一个虚荣
的女人。我在这种失魂落魄面黄肌瘦名誉扫地的情况下,依然对一个正派的男人有足够的吸
引力,不瞒你说大姐,我挺骄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瘾,内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当然我不
很相信他的话,心想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所以我一边拒绝,一边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题的答案,它到底对不对,你没有把
握,就得来验算。我发现对男人,特别是好男人,拒绝就是最好的勾引。他果然鬼魂附体,
每天都到我家来,赶也赶不走。
     终于,在一次打针以后,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才知道复查
成功,确认他是爱我的。我很好笑,觉得自己吃了亏。我需要一个成熟的男人来满足我,而
不想给一个青柠檬当性启蒙老师。
     我说,你不合格。
     他还没有从初次的惊喜中完全清醒过来,喃喃地说,我会越来越棒的。
     我说,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你对我没有用。养活我这样一个女人,是需要很多钱的。
没有钱,就没有我。你是一个没背的沙发,不能依靠。
     他说,我会去挣。
     我说,来不及了。等你挣到足够的钱,我早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听我的话,
马上去找一个安分守己的姑娘,过一份平平淡淡朴朴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说,你是在笑我吗?你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没
有资格来教导你吗?你错了,那些一辈子方正规矩的人,没有深刻的体验,才没资格来指导
别人的人生呢。他们凭的是想象,我是肺腑之言。
     他说,我沉浸在幸福里。明天我会准时来给你打针。
     我说,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有这一回,就足够了。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
个小男人,总是要征服一个他觉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后长大。我也合算,有了这一回,我知
道迄今为止,我还被正派的男人所着重。咱们都不亏,已交割清楚,再没什么关系了。你走
吧。
     他悲痛欲绝地说,想不到,你这样心狠。
     我说,这是我对你真情的回报,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这样的女人迷
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许会晒着太阳对你的夫人说,幸好我及早识破
了那个坏女人,才有机会认识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个像下雨时打出的水泡一样清新的男人,捂着耳朵说,太可怕了,我不要听你说这些
话!
     我大笑起来,说,那就请你永远离开!
     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放浪的女人。其实我是用这种方法,证明我的爱。人经常不知道
自己是否爱一个人,爱的程度。你找别人一试,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并不爱那个医
生,明白我离不开副总。
     我回去了。这是我第一回没在行李里夹带毒品,清爽地上飞机。
     副总到机场来接我。他说,你脸色红润了,胖了。真好。
     我说,真要这样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许就要减肥了。
     副总说,那太好了,我会给你把市面上所有的减肥药都买来。
     我们说着话,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瘾极大的时候,离开这个家的。现在一回来,
一看到吸毒时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气,全身的细胞都激动了。恰好茶几上有一块
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种强大的欲望像黑色的毯子,裹
着我横飞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锡纸,有最好的导热和抗燃性。我
吸白粉时,只用这个牌子的锡纸。这一块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瘾勾起来了,我迫不及待
地推开要和我亲热的副总,对他说,我很累,让我独自休息一会儿,好吗?
     他一点也没发觉危险像狼群一样迫近,很体谅地松开我,说,那好吧。我去给你热饭。
     他刚一出门,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开始搜寻毒品。呼英姊肯定来不及,况且副总要
是发现了她,一定会打出门去。我记得在副总手里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为他看到过我的
大发作,怕一时找不到东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严密保管着,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
毕竟是女主人,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马上撕开白箭,把柔软的胶质糖块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锡箔上,点燃火柴,均
匀地加热。一缕烟气袅袅升起,我饥渴万分地用小管追着那烟气,拼命吸人肺内……一个虚
无飘渺的神仙世界,闪现出来。戒毒的确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丧失的快乐,翩翩来临。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门开了。副总端着餐盘走进来。他愣了一秒钟,好像被眼前的情
形吓呆了。但马上醒过来,甩了盘子,猛扑过来,疯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头盖脸给了我
几巴掌,大骂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劝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没想到
你是一个大骗子,一个毫无廉耻的蠢货!你对得起你的父母,你对得起我吗?!你…
     我抚摸着脸,微笑着对他说,你骂得好,你这么一骂,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我,很舒
服,像是抚摸。很久没人这么诚心诚意地抚摸我了。我对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这不是
我的过错,是你糊涂。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杀是需要勇气的,我是个胆小鬼,下不
了决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劲打吧,别心疼。你没吸过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现在怎
么打我都不疼,只觉得从骨头缝里舒服……
     他痴痴呆呆地看着我,说,白粉就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
分钟内就崩溃了……
     我说,你没吸过这玩艺,不知道它的妙处。跟你说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脚,抓过来另一包白粉,疯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狱,
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锅!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个人的意志更顽强的东西!我吸给你看,我再
戒给你看。我要拉着你,一道从深渊爬出来,要不就一齐毁灭!
     他果真开始吸毒,当然技术很不熟练……
     我看着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状态,我挤死也会拦下他的,但当时我充满了虚妄,我感到
一种深深的解脱。今后,我跟这个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挣
扎.有一种恐惧中的幸福。
     副总最大的失误,是他高估了我对他的爱,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间,我更爱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间,更强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瘫痪成泥,我毫无自责,因为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
一切都是自愿。副总也成了瘾君子。但他比较有节制,没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瘾上来的
时候,他可强忍过去。当然也很难受,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重感冒的高烧病人。我们
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时说,就这样,也很好。我们就作这样一对毒鸳鸯,到了没钱买毒品的时候,我们
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干。说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不再试试戒毒呢?
     于是我们双双北上……
     范青稞听到这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副总就是支远啊。
     庄羽说,是啊。不过支远不是他的真名,那张身份证是他买的。我在这里可以喊他,甚
至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嘴挺艺术的。可我说他以前时,没法这样叫。我宁可称呼他副总,好长
时间内,我的确是这样称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说,但愿这回中药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庄羽说,怕未必。这样那样的药,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许应该让一个最高明的
戒毒医生,也吸上毒,他才会全心全意地找个好办法出来。
     范青稞说,人自然都巴着有好药。但你这样想,也忒毒辣了些。
     庄羽说,以毒攻毒嘛。不过,这回的中药,看来很受重视。单是一个药瓶子,孟妈专来
要了一回,也许有什么名堂?
     正说话间,栗秋走进来,说,你们的中药吃完了吗?
     两人齐答,吃完了。
     栗秋说,药瓶子交我带回吧。
     庄羽问,这瓶子是水晶制的吗?可惜我没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羽说,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一个破药瓶,这个问完那个
问,烦不烦啊?
     栗秋说,没有就算了。说着走了。
     庄羽说,我上回住院,她就在。听说现在和外国人还有瓜葛,以后也许能出国。我这个
人,没什么大优点,但是爱国,看不惯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里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劝。
     庄羽道,这么多人关心咱的中药,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
     范青稞说,你既然已经戒过毒,就有些经验了。你觉得呢?
     庄羽说,要是往日,这么长时间不吸粉,就该有感觉了。现在还忍得过去,大约就是疗
效了。到底灵不灵,还得看后面几天,那时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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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31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节

     若鱼,你先生给你的材料,我带来了。简方宁在厕所门口对范青稞说。
     戒毒医院的走廊尽头,并排分布四个厕所。分别是男女病人厕所和男女工作人员厕所。
身份不同,她俩不能进同一个厕所,只有在门口交换情况。
     我有要事对你说。沈若鱼扫一眼四周,急忙报告。
     我到你那儿去。简方宁随同沈若鱼进了病人厕所。
     说起来工作人员厕所的使用频率比较低,若是沈若鱼随简方宁进到那里,说话更方便一
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会引以怀疑。一个病人为什么同院长在茅房里鬼鬼祟祟?简方宁到
病员厕所,则比较说得过去了,院长深入生活呗。
     这些厕所当初建成时,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如同一卵多胎。但斗转星移,使用者不
同,就显出巨大的差异。
     工作人员的厕所,虽不敢说宾馆似的无纸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洁净,空气中
还散发着清香剂的余香,令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病人厕所每天亦有护工打扫,该擦的地方
抹不到,要扣奖金的。工人也很尽责。并不是脏,而是它的设备显出饱受躁蹂躏的凄凉,洗
手龙头旁扔满了手纸,半边浸了水,半边还干燥地支棱着,一点点塌下去,好像垂死挣扎的
白蝴蝶。门的下半截伤痕累累,虽擦拭得很干净,表面没有浮土,更显出无数凹下去的鞋
印。
     病人都嫌别人脏,水龙头要用纸捏着开关,用完乱丢。开门关门从不用手,全是脚
踢……简方宁难得进病人厕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妇让客人看到了没打扫的后院,
很有些难为情。殊不知沈若鱼早已出入习惯,急急打断她的感伤,说,病房里,有大哥大在
活动。支远身上有BB机。
     说完之后,才想起没有侦察地形,吓得把一间间关着的校号啪啪打开,谢大询地,空无
一人。
     简方宁皱起纤细的眉毛。
     我那天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楼下往病房张望。你先别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还有什么
花样。
     含星的病好些了吗?范青稞这才想起问别的。
     他爸爸回来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简方宁答。
     方宁,还有一件事,我吃中药,那么多人围观,没法不喝。苦着呢!范青稞愁眉苦脸。
     大胆喝。你那瓶子里装的不是戒毒的药方,是专门益血养颜的中草药。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钱,我是买卖公平,不能让你吃亏啊。简方宁轻快地笑起
来。
     方宁,那我先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引起人注意。范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
然闯了进来,想赶紧结束会谈。
     我跟蔡医生和送饭老太讲了,要他们抽时间跟你聊聊。还有你隔壁的14号病室,有两
对很特别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敞开肺腑。你不是愿意让我分析吗?听完他们
的再说。简方宁结束了谈话。
     14号病室的格局,同13号一样,也是顺墙并排摆着四张床,两个儿子靠着墙壁,两位
母亲睡在中间。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了背景。毫无二致的病号服和陪员服、相仿的年
纪,甚至两个儿子和两个母亲的长相个头胖瘦也很相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半老太太和
一对孪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们一谈话,就会发现强烈的差异。靠窗户的那一对母子,是某位显赫人物
的眷属。靠门的这一对,是城市底层的孤儿寡母。
     范育稞同他们的对话,分别进行。两对母亲和儿子,彼此看不惯,埋藏着剧烈的反感。
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阳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里的,是精心保养的白皙肌肤,,己陪着儿子入院多
日.不见阳光,竟使她显得越发润泽。要谈的话题对她显然很不轻松,但神色还是从容镇
定,有时还伴以礼仪性的微笑。只是笑容局限在脸的下半部,眼睛周围总是不笑,隐含着深
深的忧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显出和她这个年龄妇女不相称的光泽。谈话
中常常没有什么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听者的注意,以转移谈话的压
力。
     他父亲是谁,我也就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他父亲都很难过。自古忠臣多逆子,
好像也是规律。
     他打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一帆风顺。别的孩子经过的种种考验,比如中考高
考什么的,他一概没有。他不爱说话,有时候问几句话都不开腔,身体也差,文弱得简直像
个女孩。
     后来,他迷上了摇滚。我们都不喜欢这种疯狂的音乐,叫人心脏有爆炸的感觉,我被他
硬拉着,听了一场这样的音乐会。熄了灯,到处都挥舞着曳火似的小萤火棍,所有人都大喊
大叫,我在那里感到非常恐怖,我对孩子说,咱们走吧,太可怕,再也不听这种东西了。他
回答了我一句什么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分歧更大了。他说我们是旧人类,而他是新人类。新新人类。我
不知道新新人类是一种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恋于摇滚,后来居然擅作主张,从学校退
学了。他说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去背别人头脑里产生的垃圾。我说,你今后怎么办
呢?你别以为我和你爸爸会一直养活你。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以为过。我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可以开创一个事业。我们已经
预感到他要出事,以为是年轻人的不安分,就给他介绍了女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个
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刚开始好像还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办理国内的旅游事务。当然是挂靠在某家大
单位,牌子很硬。所有的过程都是他一手办的,我们没插过一个手指头,他以为这都是他的
魄力非凡,其实他父亲的名字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每一步都是我们提前铺垫好的。总
之,他有钱了,那数目总在几百万以上吧。他开始迷恋上了女人,几乎每个星期换上一个。
有的我见过,大多数我没见过。凡是见过的女孩,我要说,人都长得风流漂亮,文化水准也
很高。说实话,我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她们。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换领带一般
随意。他的钱很快地积聚起来,又很快散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吸毒了。我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他爸爸商量,
一筹莫展。又怕传出去丢人,我就绕着大围脖,在街上买戒烟的丸药给他吃。那些药吹得都
很灵,一丸见效,几丸断根。也很贵,每回戒下来,都要几千块钱。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开
始复吸。我早提议送到正规医院来治,他父亲怕丢人。说一传出去,脸面上太不好看了。
     这样哩哩啦啦好几年,好端端一个孩子,越来越没有人形了,再拖下去,只怕就是《红
楼梦》里的贾天祥,命丧黄泉。我对老头子说,见你的鬼面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是面
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我不要面子,我要儿子!
     我就把孩子拖来了。他不愿来,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饭,他可以几
天一粒米都不沾。每天除了吸毒,什么兴趣也没有,偶尔也有明白的时候,他就说,吸毒是
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愿干成的事;他不后悔。
     这回他戒了毒以后,医生不是说一定要离开吸毒的环境吗?我和他爸爸想了半天,决定
把他送到美国去,我们在那里有可靠的关系,也有钱。那是一个和中国完全不同的环境,也
许可以救他。
     靠窗的儿子:北凉————
     他个子很高,因为毒品的摧残,皮肤皱缩起来,骨头只好弯曲,以适应萎缩的筋肉,像
老年人一样驼着背。巨大尖耸的喉结,很有力度地前凸着,表明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老迈。
眼光如弥漫的黄沙,没有焦点却很浑浊,快速移动着,迟钝中透着躁动的颗粒。他不像一般
的吸毒者,不敢正着眼看人。他很放肆地盯着你,瞳孔忽大忽小,好像你不是一个固定的物
体,而是一个海浪中的漂浮球。
     吸毒这件事新鲜有趣神秘。吸毒时我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人群,观察世界,观
察我父母。很有意思,我建议全世界的人,假如有可能,都吸毒,最少吸一回。
     那是一种生死体验,一种冒险。完全蔑视传统。
     最初是在摇滚歌手的录音棚。天气非常热;边弹边唱,舌头好像被油煎过,变了形。耳
机滑溜溜的,发出海带的味道。
     一个歌手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说,试一试。
     我说,什么东西?
     他说,二战时,神风突击队在执行永不复返的任务时,吸的就是这玩艺。挪威作家易卜
生,法国作家左拉,都有对它赞不绝口。
     我说,我很热。
     他说,它就是喜马拉雅冰,吸了不再热。
     我开始吸了一口。那东西像巧克力,你只要一咬开,就有美味窜出,令你舍不得放开,
你忍不住尝第二口。
     椅子消失了,肢体被卸掉,我觉得自己即将有伟大的发现。人家对我说,这句歌真好,
我会笑眯眯地在那里想10分钟,真好……这句歌……这是什么意思呢?
     在梦中,我忏悔而安静,视觉敏锐声音清晰。我会充满悲剧意味地哈哈大笑。
     现代人类在一种互相隔绝的状态中生活,毒品使我们团结起来。
     每一种古怪错乱的念头都产生自一颗痛苦的心。我要寻求对自身本质更透彻的理解,追
求人格高度的完整和和谐。
     我追逐女人,是为了体现我的意志。我不要未婚的女人,我只到别的男人怀抱里,争夺
女人。那会使我得到更大的快意,我知道我的力量膨胀,无可包容。
     变成一个落魄者的过程,令人眼花缭乱,它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有它自己的速度。
你在这种速度中,感觉到存在。
     毒品就是我的宗教。
     每一次我都被治好,每一回我都重新变坏。他们要把我送到美国去,真是笑话。我在哪
里都可以找到毒品,哪怕是在月亮上,我要用毒品不断地奖励自己,抵御灾难。时间和距
离,在毒品王国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有谁能独自从那里返回。枉费心机。所有的人。
     简方宁批注一一——
     这位靠窗的母亲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但她还有许多没说出来的话,那些话也许更为
重要。在会议上,有许多人出席,也有人没出席。缺席的人要比出席的人,更值得研究。
     回避也是一种说谎。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你的智能就引导你得出谬误的结论。它让
你自己骗自己。
     她在回避她和他父亲的责任。他们从小对孩子娇生惯养,那个孩子一直是在泡沫里长大
的,没有遇到过任何阻力。他们把一切都为他设计好了。为了防止他远走高飞,他们甚至在
他很小的时候,就把女孩子主动送到他身边。很少有父母这样做,但他们做了,以为这样可
以铐住一颗年轻的灵魂。
     他们用自己的温情,把他训练为一个吸毒者。
     因为缺乏任何恶性和良性的契机,生活在儿子眼见寡淡无味。假若他在性成熟以后再接
触女人,那么这种新奇的体验,也许还会暂时地激起他的活力。但是他的父母,连这点机会
也没给他留下。在他的生理还不完全知道性为何物,对它还没有储备起足够的感觉之前,就
消耗掉了激情。他和难以数计的女人发生性关系,只是机械的操作与排泄。
     他的沉迷摇滚,他的退学,是他的一种反抗。在这种泥泞中,他遭遇了毒品。他用毒品
麻痹自己的神经,用它代替自己病态的挑战,他在这种沉沦过程中,兴奋不已,下意识地延
缓了报复的恐惧。
     你听他的谈话,充满夸大与想象。他对事情,无论大小,都没有责任感。他拼命地想反
抗社会,但反抗以后的社会将是怎样的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自暴自弃地堕落。
他没有爱和依恋的能力,缺乏最简单的自知力。时而以为自己超凡绝伦,时而只求速死,以
谢天下。他把一切责任归于别人,认为整个社会都该以他为轴心转动,永远有为自己辩护的
理由。毒品创造了伟大的梦想,与剧烈的享受相等的,是凶猛十倍百倍规模浩大的惩罚。
     性的提前支取与透支,将带来难以估量的心理影响。在一枚最美好的果子,还是青的时
候,就像蛀虫似的把它啃了,打破的不只是完整,还有一种神秘的神圣。它的后果,是对恶
的超敏感和对美好情感和正常事物的鄙弃。
     资料
     日本某私立短期大学女生酒井智子,驾着她的红色跑车,风驰电掣地回到家里。今天学
校上的女红课,是她最不感兴趣的科目,于是装作痛经,跑了出来,校方管得很严,这样的
借口,一个月只能用一回,而且生活管理员,会在记录本上登记日期,使你下回再用这个借
口的时候,知难而退。当然你也可以推说少女期,月经不调。校方毕竟不敢让你到卫生间,
当场检查。于是大家就把月事,亲呢地称为“红色的朋友”。可一个月最多用到两回,否则
你红润的脸色就会揭发你在说谎,来那么多月经的女孩,一定会惨白如雪。
     酒井智子轻易不动用这位朋友,只有在和那些真正的朋友聚会的时候,才请出它来救一
回驾。
     朋友们——就是一群和酒井智子一样年轻而郁郁不得志的18岁女孩,在野外厌会。她
们在一起把眉毛描得黑浓若鸦,又粗又长。绝不像江户时代浮世绘中的美女,眉毛纤巧如蛾
须,好像猛吹一口气,就会从眼睛上方飞走。她们把前额头发像孔雀翎毛一样,高高卷起,
用特硬摩丝定型,表示一种向世俗的挑战和反抗。眼圈画成黝黑的海洋色,彼此对视的时
候,都为对方新奇而狰狞的形象,大笑不已。
     她们在一块吸烟。本来这没什么了不起,日本女孩吸烟,大有人在。但她们现在吸的,
不是常用的带有轻巧薄菏味的女士烟,而是一种辛辣无比的粗制烟草,以往只有真正的牧羊
人,在旷野里对着狼,才吸这种猛烟。
     她们非常开心,觉得世界匍匐在脚下,自己结成了亲密的团体。秘密就是力量,她们在
隐秘中感觉独立的存在。
     酒井智子回到家星,母亲不在家。今天是徘句同人聚会的日子,母亲又去做那些缠绵的
文字游戏了。酒井智子真想不明白:当世界的天空都在落下硫酸雨,南极烧了一个巨大的臭
氧洞的时候,再去吟微雨和风,是不是惨烈的讽刺?
     不管怎么说,今天家里没有人。这是非常难得的孤独的机会。真正的彻底的孤独,在城
市里就像没有污染的水源,多么稀少啊。
     酒井智子正在争分夺秒地享受孤独的时候,绿衣信使来了。这是一封国际特快专递,24
小时以前从美国一家公司发出。
     请问小姐,您是收件人的什么人?信使问。
     我是她的女儿。需要用证件向你证明吗?酒井智子很体谅地说。大家都很注重个人空
间。
     那……就不必了。只是这份邮件注明一定要本人收取,请您务必亲交…好,请您在这里
签一个字,就写上您的姓名,以示代领。信使说。
     酒井智子一一照办。
     寂寞被打破,剩下的是更无聊。她打量起这包邮件,很小,很轻,只有一本书大小,但
比书要柔软得多。
     酒井智子的父亲多年前遗弃了她们,现在母女一起度日。母女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
酒井智子从来没听说母亲同美国的公司,有什么交往。
     首饰吗?好像不是。那家公司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美国新泽西州巴林杰高科技公司。
     时装吗?更是不像。这么小的体积,充其量只能装一条真丝内裤。
     是什么东西藏在这里面,值得母亲万里迢迢地从大洋那一岸买来,而且如此神秘?
     酒井智子轻轻揭开了函件上的封条。她不知道这一个小动作:揭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
司。
     层层叠叠的包装里面,是一块手掌大的薄若蝉翼的棉絮。由于浸透了某种液体,它显现
出一种清洁的半透明性状。酒井智子没有打开最内层的保护膜,她预感到它有一种魔力。
     函件里还有一封打印的信。
     尊敬的xx夫人:
     您好。很高兴我们开始了愉快的合作。
     您寄来的样品,经过我们极为先进的500—离子光谱扫描仪约分析检测。现负责地向您
报告:
     海洛因——阴性
     安非它明——阴性
     吗啡——阴性
     但是我们要极为遗憾地通知您,样品中的大麻反应,呈轻微痕迹反应。也就是说,样品
的提供者,有可能使用大麻。但由于使用量过低,或使用间隔过久,只遗留微弱的反应,当
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您搜集样品的方式方法,还有有待改善的环节。这当然不是您的责
任,而是我们的说明不够周到和详尽。我们首先要请求您的原谅。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为了我们长期友好和富有成效的合作,我们向您免费赠送一个
“吸毒报警袋”,并附有详尽的使用说明,请您务必照章操作,并迅速将样品寄交我们。这
样,在大约10天以后,您就可以得到我们的书面报告
     酒井智子愣了很长的时间。
     她大约已经触到那是怎么回事了,但不敢相信。一个大学生,不断看侦探、凶杀和谍报
影视的结果,是年轻人都具备了某种福尔摩斯的基本素质。
     她迅速将函件包好,放进书包。然后飞快地跑出去,跃上自己的跑车。她在第一个公共
电话亭,依次拨通了同志们的电话。家里的电话肯定不能用了,既然已经开始对她进行检
查,焉知没有窃听装置?
     所有能联系上的朋友,都兴奋起来。她们终于找到了向老朽的父母宣战的导火索。当然
第一步是先把事情搞清楚。现在是资讯时代,大家分头去做,很快就真相大自。美国新泽西
州的这家公司,在全球范围内,登过如下的广告:
     吸毒,这个消费社会不断滋生的毒瘤,它对整个人类生存家园的破坏,大于艾滋病的蔓
延和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泛化。
     由于种种原因,青少年吸毒者的队伍,正在以天文数字膨胀。每一位含辛茹苦的家长,
都害怕子女卷入其中,千方百计地侦查子女情状,以便早期发现,实施戒毒。
     然而,要想知晓你的子女是否吸毒,只有验尿这一个办法。但采集尿液一事,无法避开
当事人,青年对这一举动往往极为反感。他们把吸毒与否,视为自己的隐私,拒不提供尿
液,使父母望洋兴叹。如果强行收集,常常双方反目,关系极力紧张。想来每一位家长,都
有过这种尴尬的经历。
     现在,我们来了——巴林杰高科技公司,愿给伤透脑筋的父母,提供迅捷有力的帮助。
     你只需花上20美分,就可以收到巴林杰技术公司邮寄给你的最新产品————毒品报
警检测袋。
     你肯定要说,区区20美分,就能解决这样严重的问题吗?
     问得好。说明你是一位有头脑的人。
     在20美分后面,是高科技的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它可以检测大麻。海洛因等多种
毒品的微量存在。但这种昂贵的仪器,售价高达5万美元,非个人财力可以企及。技术公司
研制出的毒品报警检测袋,正是把这一精密仪器和千家万户联结起来的纽带。袋中装有一小
片浸透药液的纱布,只要用它擦拭孩子常用的桌子、书本和衣物,就会获取到有关孩子的信
息。迅速寄回巴林杰公司,公司将样品放入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结果就出来了。大约
10天以后,家长即可得到详尽的书面或电话通知……
     酒井智子和她的母亲,爆发了极为猛烈的冲突。
     她的同志们,给予她强有力的支持。她们雇请了律师,向法院提起公诉,认为母亲侵犯
了业己成年的酒井智子的隐私权,要求巨额精神赔偿。
     国际舆论界,为这一事件,掀起轩然大波。
     青年一代,反应尤其强烈,对这一行径表示愕然与震惊。
     欧洲评论家指出,吸毒报警袋,有损于青少年的隐私。
     法国伦理委员会发表声明,公开反对这一商业行为。
     美国刑事犯罪研究所主任说,尽管没有任何书面文件禁止化验室提供邮寄毒品来样化验
业务,但按社会现行道德规范,非经医生提议,是不允许随意对青少年进行吸毒检测的……
     精神病学家劝告说,如果孩子听话,且生活正常,你就没有理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像
一只蹑手蹑脚的狸猫一样,对他进行测试。如果他长时间地离家不归,学习成绩下降,结交
不良少年,你可以进行某种测试。但是无法想象,在已经丧失信任感的家庭里面,这种测试
还会有什么效力?
     亚特兰大吸毒及父母教育研究所的多格·豪尔先生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他
说,当父母心存疑虑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坐下来,同孩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
不是鬼鬼祟祟地像个特工。
     日本法院将于近日开始审理这一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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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节

     晚上是孟妈值班。一反别的医生在时病人的鬼哭狼嗥,病房里一片寂静,好像大烟鬼们
都进入了冬眠。
     栗秋说,我最喜欢和孟医生对班了,真安生。要是总这样,一年下来,鞋底子钱也不知
省下多少呢!
     甲子立夏撇撇嘴说,我倒喜欢风调雨顺地匀着来。上她的班啊,是前半夜累死,后半夜
闲死。先是劈头盖脑地下医嘱,给这个强镇静剂,给那个长效安眠药……就像古时的迷魂
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麻倒放平了再说。要是哪天哪个倒霉鬼睡过去再醒不过来,可就糟
啦!
     栗秋一边从安瓶里抽着药液,一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医院关了张,碍着你我何
事?像我们这种手艺的护士,到哪去还不抢破了头?
     甲子立夏正要说什么,见孟妈来了,再不言语。
     孟妈说,小姐们,累吗?
     栗秋说,多亏您体谅,我们正说您的好话呢。
     孟妈说,别拿空话填我。听我使唤一回,把那个叫范青稞的病人叫来。
     粟秋说,您不会亲自跑一趟啊?没看我们正无菌操作着?
     孟妈说,刚还说我好,这就犯懒。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规矩啊。
     粟秋说,那您在医嘱本上写出来:“某日某时某分,把病人范青稞叫到医生值班室。”
再注上“紧急”字样,我立马就执行…
     孟妈说,我平时待你们不薄,干嘛这么不给面子?
     甲子立夏忙打圆场,说不就是叫个人吗,我去我去。
     范青稞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孟妈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不知她什么意思。
     这边甲子立夏对粟秋说,我看孟大夫人挺随和的,你看不上她?
     栗秋说,我就看不惯她四处讨好的样子。要讨好,就专讨一个人的好,好比是一条很忠
实的狗,只向主人摇尾巴,这个孟妈,向所有的人点头哈腰。
     甲子立夏说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办公室的灯光下,孟妈笑得太厉害,脸上的皱纹成为深深的阴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实
表情。
     孟妈说,范青稞,这些天,你是每个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况,人缘很不错啊。
     范青稞一惊,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绽?不置可否地哼哈着,且听下文。孟妈接着说,我看
你和医生护士也广泛联络感情,和滕大爷唠得很晚啊。
     范青稞心中把不准孟妈的脉,依旧装聋作哑。
     孟妈好像也不在乎范青稞的反响,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别看我对谁都是笑脸,其实谁怎
么样,我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个良家妇女,虽说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志。看得出你办事
稳妥,以后孟妈要求你帮忙,你可要给孟妈这个面子啊。
     范青稞连连点头,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范青稞顺着孟妈的意思,想她是一个爱奉承人的人,就拼命拣她爱
听的说,孟妈很是高兴。过了一会儿,孟妈假装随意问道,你住院时,滕大爷是用一个蓝色
的大本子给你登记的吧?
     范青稞说,是啊。
     你还记得他把本子搁在哪个抽屉里的吗?孟妈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范青棵一时摸不祝合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想这也不是绝密资料,便用手一指滕大
爷的桌子说,在最左面的抽屉里。
     孟妈若有所思地说,登记到你时,是不是本子已经快用完了?
     范青稞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孟妈自语道,这两天又进了几个病人,那个本子快要用完了……
     范青稞装傻道,孟妈,你既然对滕大爷的本子那么感兴趣,索性自己问问他,不就什么
都知道了?
     


     孟妈说,哪有那么简单?谁记得资料就是谁的资本,打这医院一开张,滕大爷就坐镇门
诊,我来了才多长时间?他是三朝元老,我不过刚迈进门槛。
     正说着,孟妈警觉到有些不当,忙遮掩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实话,范青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纠缠。孟妈更加和颜悦色地说,
我看你这个人不错,给人当保姆,真是屈了材。要是我以后自己办了医院,你愿意到我那儿
帮工吗?
     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样子说,当然愿意。只要孟妈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一边心中暗想,这
可是重要的情报。这个孟妈,看起来老实热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闲话,孟妈虽仍兴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话已经说完,心不在焉。
     靠门的母亲————
     她的眼光时刻不离她的儿子,好像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无法感到安全和稳
定。每当儿子睡着以后,她就抚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种母兽般的狎昵。她的儿子有时从
睡梦中惊醒,愤怒地打开她的手。她就用没有挨过打的那只手,抚摸着挨过打的手,久久地
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说话很慢,语句散发着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长让我同你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我和他爸爸很
早就分了手,那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我们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夹在中间。我把对那
个男人的满腔怒火,都对孩子说。我找不到别的人听我说话,只有对他说。我就像祥林嫂,
她的阿毛死了以后,逢人就说阿毛。我的阿毛活着,我就对阿毛说。别人可以不听祥林嫂
的,可我的儿子不能不听我的。找每天都说,晚上他和我睡一个被窝,我就用唠叨把他送进
睡眠,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小时候,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后来,他慢慑长大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自个睡一张床吧。他没说什么,晚上默默
地到了我给他铺好的小床。但是半夜,他爬进我的被子,说,妈,我怕。没有你,我睡不
着。
     后来又有过几次,我想让他独立。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我想,家里
从小就没有男子汉,他生性胆小,就这样凑合吧。再长长,也许就好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工厂给的那点工钱,刚够吃饭。没爹的孩子,本来就容易
让人看不起,我想,家这么穷,以后哪个姑娘肯嫁过来?我得趁我的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
的时候,为孩子多挣些家当…
     我辞了职,跟人借钱,摆了个小买卖。俗话说,穷人多娇儿,真是这么回事。别人都
说,孩子长大了,可以帮你一把了,其实我一个人赁房子,搬货物,他袖着个手,横草不拿
一根。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钱。
     他一天什么事都不于,就是跟人吹牛,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我说。你喝那么多,
就不怕毁了身体?
     他蛮横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只有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后来,他终于一个人单独睡了。我才发现,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别不踏实。多少年了,
我已经习惯他像婴儿似地蜷在我身旁。我不喜欢他慢慢长大这事,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小男
孩,被时光这个妖怪给杀了,还给我的是一个胡子八叉那么像他父亲的一个怪物。不怕你笑
话,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世界上有一种药,能把活人变小,我一定千方百计地找了这药
来吃,把儿子变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胎儿,重新揣进我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他生出来。这样
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儿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暴躁。除了要钱,几乎不同我说任何话。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也
不回答。人真是一个怪物,我就心甘情愿地挣钱养他,还生怕他有一点不痛快。一般的小本
买卖,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费。我就在外国人爱去的旅游点,用高价租下一张货床,专卖拼花
的床罩。
     中国人根本看不上这东西,跟过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穷人的物件…但外国人喜欢
它是纯棉的,还完全手工,说是具有东方风韵,很抢手。
     货是打苏州那边进的,我每个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货回来,外带把新的货样子交给当地
加工的人。有好些人看我做这买卖发了,也到南方去定货,可他们做不过我,因为我懂得外
国人的喜好,有好些样子是我设计出来的,比如顺风褶、平安褶什么的,外国人爱买我的,
不爱买他们的。
     有一回,苏州当地一个小伙子说,大妈,我看您这么跑来跑去的,挺辛苦,我给您当个
帮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个孩子,打过几回交道,人也老实。再一个我年纪大
了,这身老骨头,也实在顶不住了。我就说,好吧。他就跟着我回了家。我在农村买了一个
小院,主要是存货,私下里也想,以后儿子娶了媳妇,城里的房子就让给他,我就住在这
里。那个小伙子住进小院,工作挺卖力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儿子和他好起来,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妈,我想和小江苏一
块看库房。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一一小江苏。
     我这个人,只要儿子给我一个好脸,他说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再说,我想,让他学
点做买卖的经验,也好。这样哪一天我蹬了腿,他还有个混饭吃的本事。那一段日子,说起
来是我家最和睦的时光。儿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样,和小江苏成双成对地出入,对我也和气多
了。我给他说了几个对象,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他要一辈子独身。别的妈听到儿子这么
说,心里都着急,我不。说心里话,还有点高兴。我不喜欢媳妇,没有媳妇,儿子就是我一
个人的,他对我不好也罢,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有了媳妇,就难说了。媳妇
和婆婆是天生的对头,婆婆永远也打不过媳妇……
     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要买10床。
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
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下午我就有货了。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
的,院门也没锁。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进得门来,就闻到
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
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
的,做起了苟且之事……
     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抄起棍子就打……
     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
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
你他妈有什么脸哭!
     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小江苏以前在家
时,养上了这毛病。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
一样地养着。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
     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
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
进去,也还不满。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那时候
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
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
     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
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可他还
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
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
     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
毒医院来了。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
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
场?
     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
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
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
     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
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
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
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
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
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
     靠门的儿子:琪仁————
     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
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
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
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
     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
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
得。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
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我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一群叽叽喳
喳的老娘们和小娘们。我既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
     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妈。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肉
山。柔软,香喷喷。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对女人的肉体没有什么神秘
感,因为早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了一切。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我还记得母亲要我离开她,独自睡觉的情景。那一夜,我害怕
极了,感到母亲再也不要我了,到处都是半个脑袋的妖怪,要用血红的舌头把人卷进大嘴。
直到我重新钻入母亲的腿和胳膊之间,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趴在母亲身上,上下摇动……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
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是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大腿中间有一些粘液。
     我从伙伴们那里,搞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所以有了这件事的男生结成一个阵营,觉得是
成熟的男子汉。大家都在说自己的梦,别人都是影星歌星什么的,最差也是街道上卖苹果的
小贩或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幸好大家没有追问我梦中情人是谁,要是问了,我会在那
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梦中想了,就会成真。有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因为他们
梦到了同一个女生。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家,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暴躁
地打开她的手,在手指与手指相撞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异常酥痒的感觉。我吓坏了,模糊
地感到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乱伦。
     那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千回一万回地祷告,再也不要梦到我的母亲了。就在
我朦朦胧胧地刚睡着,那个女人又来了。刚开始我有些高兴,她不是我母亲。定睛一看,我
又冒出冷汗。她虽然不是我现在的母亲,却是年轻时的母亲,比现实中的母亲,要妖烧和丰
满得多,我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我一个劲对自己说,这是不行的,她是我妈。但是本能
根本就不理会,它疯狂地勃动起来,舍不得放开那个妖媚的女人……待我醒来,身下又是精
冷一片
     这一回,我的恐惧更甚了。要是以前,好像还有被迫的成分,这一回,完全是我自愿。
白天,我看到母亲,非常内疚。我再不想让她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我开始对她大发脾气,无
缘无顾地吵闹,再也不接受她的抚摸……找以为这样就会好了,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厉害
了。
     梦中的母亲,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放荡……我毫无办法,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又贪
恋梦中的欢乐。有时,我气愤地想,是母亲勾引了我,白天,我在无人处狂抽自己的嘴巴,
直到牙齿间都是咸咸的血,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状态清醒。但是,母亲一出现,我就不由自主
地观察她,想象她年轻时的风韵,哪里更凸些,哪里更凹些…
     我极力逃避她,又不能有片刻看不到她。我仇恨她,又喜爱非凡……白天,我渴望着早
早入睡,在睡梦中和她温柔亲热…睡梦中,我惊出全身冷汗。醒来睁眼到天明…我陷入极大
的恐慌中,神魂颠倒。有时我想,这一切都是男人那个物件闹的,假如没有它,至今我还可
以蜷缩在母亲的肚腹之间,头上是母李的乳房,脚下有毛茸茸的黑草地,天真自在,永不长
大,多么快活!
     我不止一回拿着剪刀,对准那个命根子女,心想,去了这个祸害,天下就太平
     我是一个懦夫,终于没有下得手。听说要流很多血。
     找到一个好法子,就是喝酒,喝得昏昏然,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进不了我的梦境了。刚
开始,还灵。每天懵懵懂懂,一觉到天明,但很快,酒精就不灵了,那个梦中的母亲好像也
很有酒量,她在酒中与我相会,更加肆元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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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 0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节

     简院长要我同你谈中药戒毒,不知怎么谈比较合适?你要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三言两
语就行,要是您以一个国际性学术会议参加者身份出现,只怕几天都说不完。
     蔡冠雄医生坐在办公桌前,面对范青稞,很矜持地说。他判断不出面前这个相貌平凡的
女人是何身份,甚至也不想去判断,只是执行院长的特殊医嘱。办公室里很热,他索性脱了
白衣,露出深蓝色的毛衣,上面织着很复杂的花样,领子的图案也很独特,好像一条巨大的
蓝披肩,看得出有一个女孩子,泼墨般地在毛线里倾注了心血。
     范青稞一笑,说,院长既然把我托付给你,你就要负责任啊。我不是一个你三言两语就
能打发得了的病人,也不是医学权威,介于二者之间。别把我想得太无能,也许我会挑出你
的破绽。
     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那么,好吧。我们来试一试。如果你听不懂了,就告诉我。我将尽
量深入浅出。
     范青稞道,不客气,你尽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说,行。
     像柳树绽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医生,第一句话,就差点把范青稞吓个跟头。
     我从来就没有把病人当成人,当然也包括您。不过是些容器,装着海洛因或是吗啡鸦片
的玻璃瓶。是那种长颈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现代才兴起来的那种像女人裙子一样的可口
可乐瓶子。你们是透明的,透过各项指标,我可以清楚地观察你们,不单是外表,主要是内
脏。人们常常把外表和内部等同起来。比如两个老朋友见面,经常会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不一定是客套话,可能在他的眼里,对方就是没变。医生的瞳孔里,没有变化的人不存在,
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绝对不一样,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学成分活跃在体内,你敢说睡觉的
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样的吗?
     当然,我,不一样。范青稞乖乖回答。
     说完以后,她马上后悔,发现原不必回答。不停地反问,只是蔡冠雄的习惯。当他甩出
问号时,脸上露出和年轻肌肤不相容的权威神色。他读书时,一定受业于一位酷爱反问的导
师,他原汤原味地复制过来了。
     人的生命变化多端,跟踪这种变化,冷修地观察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毁灭,详细地记录这
一过程,你会在其中感到莫大的兴趣。你将透彻地洞察自身,推而广之,理解整个社会。所
以我认为,将来的国家领导人,最好有当医生的经历。能治好一个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
好一个国家。
     好了。关于中药戒毒,你懂得多少?蔡医生突然发觉自己离题太远,马上刹车,进入正
题。
     基本上一窍不通。范青稞做出很傻的样子。
     她早就发现,当你对一个事物一知半解的时候,装傻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它可以掩盖你
的无知,使你显出近乎可怜可爱的谦虚。对方没有顾忌,在兴之所至事无巨细的介绍中,你
会把以前对于这一问题支离破碎的了解,在不知不觉中补得天衣无缝。你的知识就像老太太
的一床旧棉絮,千疮百孔,现在有人捧来了一堆新棉花,只要你有耐心,他就会不厌其烦地
替你把网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风雨不透。
     何乐不为?
     那我们就从头讲了?蔡医生一歪脑袋,一撮头发落下来,软软地耷在眉弓。他用手指梢
一捋,头发乖巧地弹上了头顶。真可惜,这一动作彻底地出卖了他的老练。
     中药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则徐。但是按今天的观点看,他也着实孤陋寡闻。蔡医生的开
场白,又是颇为吓人…
     范青稞镇静地听着,不显出大惊小怪的模样。虽然这话令她耳目一新。
     林则徐曾对别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林则徐在永嘉县时,听说一个叫张元龙的人是老烟鬼,就着衙役把他抓来,要狠狠地处
罚他。来人哪,凡买食鸦片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张元龙,你还必得如实指出贩卖之
人,我将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里边地充军!
     


     林则徐的号令掷地有声,威风凛凛,闻者无不骇然。没想到那张元龙并不惧怕,一边磕
头如捣蒜,一边连连辩解说,清官大老爷,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纵有一万条理由,小人不
敢有半点怨言。只是若为大烟打我,小人着实是冤枉。我以前染过那玩艺是不假,但早已不
沾了。那东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林则徐是坚定的戒烟派,听人说到鸦片的害处正中下怀,马上回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责罚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羞恶其心,仗你
永无面目见人,惮而悔祸,肃绝烟患。
     张元龙说,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说谎。确是绝了鸦片这害人的东西,已经整整三年了。
     众人听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断肠草迷魂汤的毒性还大,从来只见成瘾者执迷不
悟,富者荡尽家资,贫者沦为娼盗,这一个人怎么就清清爽爽宁宁静静地绝了这祸患,万里
无一,真真不可思议!
     大家都想听个端详,不料林则徐淡然一笑说,来人啊,将张元龙送与公所,施以“熬
法”,以验真伪。
     张元龙一听,浑身筛糠也似地抖起来,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闯北之人,只是这”熬法”一
刑,闻所未闻,不知怎样严刑峻烈?一个“熬”字,惊煞人也,或许同酷吏的“请君入瓮”
法相似,都是将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说不得……顿时瘫软如泥,二便失禁。
     下人来提他,见地上秽不可闻,便说,可见你刚才所道戒烟云云,均是假的了,大老爷
只一句话,未及用“熬”,你已原形毕露。
     张元龙呻吟说,脏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该万死。但那烟毒委实是戒了的。就是将小的熬
成肉酱,骨头里也再无半点鸦片渣滓。苍天在上,明镜高悬,小人实在是冤枉啊!
     衙役笑起来说,你当是怎样用“熬”?
     张元龙战战兢兢说,必得用火用钵用釜用油……方为熬……
     衙役撇嘴道,听你报的这一应用具,倒像个开饭馆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随我来。
     张元龙被带到公所,押人一间广室,里面汇集了囚困之人,并不虐待,每人一凳,相距
尺许,如举子会考时的坐号,只是不得交头接耳,更不许擅自离开…从早到晚,大眼贼似的
目目相对,每餐有人送饭,虽说不丰盛,也还过得去。就这样一时复一时,一日复一日,只
是静坐,并不问供。张元龙初起惊慌,见无生命之虞,渐渐心安。未及一个时辰,身旁之人
就大汗淋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眼翻臼,四肢蠢动……张元龙是过来之人,知这是大烟
瘾犯了,忙招呼救人……这厢一波未平,那厢又咚地倒了一个,好似瘟疫一般,顷刻间跌倒
半边…衙役也不吃惊,想是见得惯了,顺着门一个个拖了出去,自作安顿。张元龙这才明
白,所谓的“熬法”。熬的是时辰。
     数日之后,林则徐问,那日大叫冤枉的张元龙,是否审问具结?
     下人答,不曾。那张元龙还在公所“熬”着。
     林则徐道,熬了这多天,怎么还在熬?
     下人答,因为尚不曾熬出结果来。
     林则徐正色道,不曾有结果,便是正果。看来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彻底地禁绝了烟
毒。让他细细道来。
     这一番再见,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则徐心中暗喜,但脸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说,世人虽知鸦片之祸,甚于鸠毒。但凡染上
者,第一口吸入时,觉得像兰花桂香般馥郁。第二口吸入时,好像美酒佳酿般沁人心脾。待
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时,已是昏昏然大得满足,梦见自己白日里化作蝴蝶,翩翩起舞。自以
为是增气补智延年益寿的玉液琼浆,其实早把他的肝肠肾肺的精血,煎熬一尽。待到邪气侵
入包裹心脏的膏盲之间,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药石可医。眼见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蓝
面鬼魂,命断黄泉。鸦片之毒,甚于洪水猛兽。国人嗜此,一丧威仪;二失行检;三掷光
阴;四废事业;五耗精血;六荡家资;七亏国课;八犯王章;九毒子孙;十……好了好了,
不与你细说了。多少年来,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我只见无数死到临头还无
有丝毫悔悟之心的瘾君子,难得见你这样一个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浪子金不换。速速报来,
你是怎样迷途知返,自拔于鸦片的滔天毒祸之中?好以你这个聪明人为鉴,传布天下,以警
世人。
     张元龙连连叩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算不得是聪明人。不过是三年前,为办理货
物,乘海船到达了苏禄国。
     苏禄国就是今天的菲律宾那地方。蔡医生解释。
     范青稞点点头,示意知晓。
     蔡医生继续讲下去。张元龙说,我自打在苏禄国,亲见那里的人,是如何种植鸦片的,
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鸦片烟气一丝一毫。
     林则徐说,那你就如实道来,苏禄国人是怎样种这毒物的。我虽力主严禁鸦片,但只知
它生于罂粟,荼毒甚广,还真不知它本质何去何来,究竟怎样一个根底?今天倒要听你说个
分明。
     张元龙说那苏禄国的人,国俗裸葬,死者浑身上下,一根布丝都不挂。这样节省地方,
一亩大的土地,层层叠叠骨骨交错,可以埋下上百个家族的人。一代代传下去,几百年之
后,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无比。
     罂粟就在这种墓地繁衍而出。播种的时候,先在地上挖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把坑底夯
得坚硬无比,四周也砸得铜墙铁壁一般。再把掘出来的土,用石杆捣得极细,再用丝筛细细
滤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得烟尘一般干燥细腻。这时,在大坑中铺上一层上等的石灰,再撒
上一层灰土,然后铺上一层罂粟花瓣为种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上面再敷以芦苇席子,席
子上面再盖毡,毡子上面再压以木板,木板上再镇以重石……这样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罂
粟花就算是长成了。它吸了数百年间的陈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价钱比金
子还要昂贵。我是自打看到罂粟花的本来面目以后,便发誓死也不沾染它了……
     林则徐听完了这段关于罂粟的栽培史,很难说他是信还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场合,无数
次地给人讲过这段故事。以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该是不相信这种海外奇谭的。也许是
他戒烟心切,觉得对于无妄校厚,与其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还无人警醒,不妨把这样一个耸人
听闻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能吓住几个是几个。在这方面,我看林则徐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只要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烟偏方的时候,看到这段往事。林则徐是一员销烟的骁将,但他的戒
烟方,实在不敢恭维。他先是发明了忌暖丸,补正丸,四物饮,瓜汁饮……药放不显,后来
又以“十全大补汤”为主,加上鸦片烟灰戒烟。这实际上是一种渐缓渐撤的姑息保守治疗
法。林则徐写道:“本汤瘾发时服之。初甚委顿,渐服渐愈。两月后复初。书其方,以告天
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鸦片替代高含量的鸦片,需要服药者高度的配合。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这
种汤,代替了鸦片烟。只不过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汤瘾”。
     后来,可能林则徐也发现了这方子的局限,又请教了著名的老中医,研制出了一种有
18味药的新型戒毒方剂。他上书朝廷,力荐推行此药,命名为“林18”。
     我们用现代的科学手段,分析验证了“林18”,证明它确有清热解毒、滋补强身、扶
正法邪、调理阴阳的种种功效。但它的成分里,依旧含有鸦片。只不过比那种改良的十全大
补汤,量要少一点。
     林则徐销了一辈子的烟,但在他所研制的戒烟方剂里,始终含有鸦片。这是他的悲剧,
一个绕不出的怪圈。他只会用逐渐减量的办怯戒毒,用另一种含有鸦片的药剂,来解除对鸦
片的依赖。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赖。
     过了100年,事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旧中国20世纪30年代,禁烟委员会假装病人,在
南京市场买了15种戒烟药品,送到内政部卫生署做了个化验,你猜怎么着?
     沈若鱼不理蔡冠雄,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嗨,结果是金鸡牌济生堂卫生药露,飞雷牌蔡制自由戒烟平安药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
糖,以及各种戒烟丸、生命丸、益气丸统共12种戒烟药内,都含有可卡因、鸦片、吗啡等
毒品。以毒戒毒,药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绝毒患!
     蔡冠雄长叹气。
     年轻人的忧郁毕竟短暂,很快他就转了话题。
     罂粟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花。不能因为它含有某种生物碱,人类滥用,就肆意丑化它。
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罂粟绝不是长在死人骨头上的,而是像婴儿一样挑剔柔弱的植物。它活得挺娇贵,阳光
要充足,空气要流通,周围不得有杂草,还得活水滋润……像张元龙说的那种法子,罂粟绝
对成活不了,只能铸出建筑材料。
     我看见过罂粟花。茎是灰绿色的,有一种阴暗的强韧。花朵硕大,朝天收拢,每一朵都
像承接天露的玉碗。它还有一个凄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谢了以后,留下一个青青的葫芦似的果实。大的像拳头,小的也如鸡蛋一般。这
时候,就可以开始收获有毒的汁液,这种活儿,通常需要两个有经验的种植农合作。
     一个人在前面,左手托着烟葫芦,右手持刀。轻轻用手在果壳上划出刀痕,好像尖锐的
指甲刮伤皮肤。片刻之后,罂粟的浆液就从伤口沁出,刚滴出来的时候,像蒲公英的汁,是
乳白色的。见到阳光,就缓缓地变作粉红,绯红,酱红……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这时,后面的种植农相随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烟葫芦。右手的中指沿着凝因
为半固体的烟浆一抹,把它收集进随身携带的容器。
     从割第一刀开始,在收获的季节,每颗罂粟的果实,在早晚之间,要被切割两刀。大约
15天之后,青葫芦已经遍体鳞伤,内里的浆液榨取一干,所有的血液都已淌尽。表皮皱缩,
枯黄干朽,像魔鬼遗弃的衬衣。
     作为罂粟的生命,到这里已告一段落。
     作为海洛因的旅途,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产地收获的罂粟,10公斤只能卖到350美金。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炼成1公斤
多一点的海洛因。运到美国芝加哥的黑市,可以卖到100万美金的天价!这是多么高昂的利
润!所以毒品交易是当今世界上,比贩卖军火和人口更险恶更疯狂的买卖。所有卷入其中的
人,都被欲望指使着,义无反顾地卷入血雨腥风。
     喔,我们不说它了。这些好像同国际刑警组织的关系更密切。我们还是来说我们的本
行,医学和戒毒。
     罂粟是一种植物。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所忽视,好像它是上帝专门为了惩罚人类,才栽在
人们家门口的。我坚信,在远古时代,人类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子变成的。它们
好奇的舌头遍尝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罂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记载中,就有用罂粟治病的记录。那时的人,凭着朴素的感情,一
定喜欢这种外形美丽内力深厚的药品。在公元前5世纪的记录中,古老的阿拉伯人,就把罂
粟籽磨成粉,铺在焦热的岩石上,让撒哈拉的烈日,将罂粟烤出袅袅青烟。他们围成一个圆
弧,追赶着烟雾,吸食这种让人身心欢畅无比的气体。
     上个世纪,一位上了岁数的毒物学家,打算亲身试一试古柯碱的效力。你知道他有多大
岁数了吗?
     蔡医生问。但他并不需要回答,接着讲下去。
     他叫罗伯特·克里斯蒂,那时已经整整78岁了。按说这是一个颐养天年百病缠命的年
纪。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叶,突然回归少年,开始精神抖擞。他毫无倦意地行走了15英
里,在9个小时内,未进一滴水,一粒米,全无饥渴之意。
     真的,我虽然是一个戒毒医生,由我来说这种话,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认为,罂粟和
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镇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温存地赠予人类的礼
物。
     假如人类一直停留在前工业社会,这礼物还是相当惹人喜爱。
     你想想啊,一个头上缠着白中,悠闲地骑着骆驼,在沙漠中行进的孤独的旅行者,在一
片海市蜃楼的黄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鸦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是不是一幅很富
有诗意的画面?
     粗制鸦片的有毒含量,并不是很高。它的产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发达,鸦片在很长
时间内,并不对人类构成烈火般的威胁。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特别是
德国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以用鸦片和可卡因激发创作灵感为时髦……不说外国,就说中国,
史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还有一首《种罂粟》的诗,他是这样写的:“罂粟可储,实比
秋谷。研做牛乳,烹为佛粥……”
     范青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很喜欢写诗?
     蔡医生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好多年不写诗了,身上还留着诗的
影子?难道诗就像脊髓灰质炎的病毒,能够引起人的小儿麻痹症,长大以后,不论怎样矫
正,你总有一条腿肢着,要被人看出破绽?
     范青稞说,猜的。
     他好像很惭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从年轻的脸上溢出,很愿意被人看出与诗有缘,说,
我写过这样一首诗,自己比较满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范青稞很感兴趣地说,是和戒毒有关吗?
     蔡医生扫兴地说,无关。噢,你看到接诊室的那副长联,是我写的,宣传品而已。自从
我干上戒毒以后,就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这是以前诗的化石。
     范青稞觉得小伙子很可爱,赶紧说,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很想听一听。
     蔡医生说,好吧。我念给你听,有的字要是听不清,比如同音异义什么的,你可以问,
我给你解释。
     范青稞频频点头。
     蔡医生站了起来。一个活脱脱的大学生,从他浆得很硬的衬衣轮廓里,游走出来。
     千年的河流
     被覆羽状的思念
     人在寻觅中脱落
     佛的绿色
     淡的风
     岁月诱惑了一种收缩
     魂编织了草帽
     热的梦幻
     在滴雨的屋檐
     怎么样?蔡医生很热切地问。
     范青稞斟酌着说,蔡医生我问你一句话,要是说错了,您别在意。
     蔡医生宽宏大量地说,你尽管讲。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从工作出
发理解。
     范青稞说,你这首诗,不是在嚼了古柯叶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吧?
     蔡医生大笑起来说,那您真是过奖了。我身为戒毒医生,是不敢以身试毒的。我很佩服
那位78岁的毒物学家,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已经78岁了,悟透
人生,最后做一把游戏。如果我78岁了,也可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
     范青稞说,这诗挺好的,因为我听不懂。我对所有我不懂的东西,首先报以敬畏之心。
     蔡医生有些扫兴地说,好吧,我们不说诗了,再来说那乏味的毒品吧。刚才我们说到苏
辙的诗……
     蔡冠雄此刻显露出严谨的科学家本色,迅速接上刚才的停顿,像截断的两段铁丝焊接在
一起,没有丝毫记忆的间隔。
     “罂粟可储,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老人气衰,调肺养胃………之然,它作
为诗,没有什么大的意境。但它说明了当时举国上下,是把鸦片作为补品服用的,好像现代
人服用的人参鹿茸和中华鳖精。中国的鸦片是自唐朝起,从阿拉伯输入,然后中原开始种植
罂粟。到了宋朝,正式进入医书,注明可治疗呕吐、行痢、腹痛等杂症。
     鸦片既然成了药物,自明朝以来,就当做药材进口上税。只是那税额极低。明万历十七
年,也就是公元1589年,在中央政府所定的《陆饷货物税则例》中,鸦片每10斤,税银仅
2钱。
     到了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88年,定鸦片百斤,征税银3两,历雍正、乾隆
两朝不改。朝廷可谓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到了清末,我们终于爆发了一场以鸦片命名的战争,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以一种药
物引发的如此规模宏大的战争。假如没有鸦片,中国的近代史,绝不是现在的样子……蔡医
生谈得兴起,旁征博引。
     蔡医生,我上学时,历史成绩不错。你还是讲医学吧。虽然颇不礼貌,范青稞还是打断
了蔡医生的话。
     对对,历史就像一卷劣质的卫生纸,粗糙而有破洞。它不能接受事后的推敲。我们来谈
现在。人对于能便其人格兴奋的危险物质,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我认为这并不是人的邪
恶,而是人的天性所决定。
     有无数种戒毒的方案,一些不负责任的宣传,常常吹嘘某几种药物或是某个验方,可以
在多少天内使人断瘾,作为一名药理学的博士,我认为这全部是天方夜谭,药物已进入人体
的各个系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去如抽丝,毒品撤退的步子,比三寸金莲还要缓
慢。各种各样的方剂,至多只能达到早期脱毒,而不是彻底断瘾。
     没有一劳永逸。没有特效药,戒断是痛苦的,戒断以后漫长的巩固,更是一道无解的
题。无数的病人在这个过程中复吸,加强毅力锻炼和随访,也完全无济于事。这真是人类有
史以来,碰到的最顽固的疾病。
     戒了吸,吸了戒。再戒再吸……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当然,在现实中,这个无穷很快
就会到来,如果不是确实戒毒,等待吸毒者的只能是死路一条。香港一名吸毒者,居然戒了
60多次毒,不知是否可以进吉尼斯世界纪录?
     美国现在无限期地使用美沙酮维持疗法,它的基本理论是以美沙酮这种麻醉性镇痛剂,
作为吗啡的代用品,短期脱瘾后长期使用。
     在美国50万吸食海洛因的人群中,已经有11万多人,在40个州的750所治疗中心,
每日按时服药接受治疗。这是一种合法的吸毒替代治疗。应用这种疗法,每人每年耗资约
4000美元。
     且不说其它的设备和人员我们是否能够配备,单是这笔钱,我们掏得起吗?中医药是一
个宝库。可惜老祖宗没有现成的方子,让我们抄下来用。沙里淘金的“林18”之类,又被
证明效果不佳。
     我被分配搞中药戒毒,真是倒霉的事。很可能一事无成,在科学上往往有这样的情况。
你终其毕生的精力,只证明了那是死路一条。当然对于后来者,它是有价值的,他们会说,
以前有一个悲惨的家伙,干了一辈子,结果什么也没搞出来。这条路不通,我们千万不要
走。但你呢?你什么也没有,你用一生,证明了一个错误。牛顿说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你连巨人的脚面都没踩着,你是一只蚂蚁。
     我不愿作蚂蚁,也不愿作巨人,我要作巨人肩膀上的那个人。就是这样。
     吉凶难卜。朦胧中,我看到希望在远处闪烁。中国繁衍了世界上最庞大的人口,我以
为,中医药起了巨大的作用。罂粟是一种植物,自然界是一个链。任何生物都是有它的天敌
的,不可孤零零称霸于地球。罂粟的天敌是什么呢?
     自从我搞中药戒毒以来,收集到了无数民间的验方偏方。有的临床一试。效果还真是不
错。但是拿去一化验,它们都含有罂粟。我们又陷入了当年林则徐的悖论。
     范青稞倒抽冷气。蔡冠雄看出了她的惊惧,说,放心好了,现在你和庄羽,支远所服的
中药,不是这个模式。
     范青稞面带愧色地说,对不起,我服的药和他们不一样。
     蔡冠雄说,哦,我忘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一个医生把病人的情况记错了,这是失
职。要是记载错了,就是罪过。
     0号药的来历很奇特,它的化学成分我们到现在也没搞出来。蔡医生有些丧气。
     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范青稞很为自己惋惜,不能亲口尝尝这与众不同的中药。
     说来话长。那是一个雨后的中午……在蔡冠雄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一段往事像电影般地
出现。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要找戒毒医院的院长。简方宁接见了他,他仍口口声声要找院
长。我就是院长。简方宁肯定地说。你们这里……有没有男的院长?来人嗫嚅着。
     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副院长,也是女的。怎么,您同我们谈的问题与性别有关?简方宁不
解。
     我有一个戒烟的方子,很灵的。祖上传下来,传男不传女,来人自我介绍说,他叫秦
炳,出身子医学世家。
     简方宁觉得好笑,以前只是在民间故事里,听到这规矩,不想直到20世纪最后几个年
头,现实生活中,竟还有人遵循古老戒律。
     她想杀杀他的傲气。淡然说,经常有人来贡献祖传秘方。但经我们实验。并无实效,所
以根本不存在传与不传的问题。
     秦炳急了,说,他们是假的,我是真的。不信,你看!
     他说着掏出一卷发黄的纸卡,最上面有一张旧照片,棕黄色的,是早已淘汰的赤血盐显
影成相,显出一种无可置疑的历史见证感。
     秦炳双手递上纸卡,简方宁一手接过,是翻拍的一份文字报告,字小如蚁,看起来十分
吃力。
     一份伪满洲国总务厅的《政务概况报告书》节录,大意如下:
     ……1932年。即伪满洲国大同元年,成立“鸦片专卖筹备委员会”。1933年,即伪满
洲国大同二年,成立“满洲鸦片专卖总署”,下辖分署32处,另设奉天鸦片烟膏制造厂,
大满、大东烟膏制造株式会社……伪满各省各县均设烟政厅,统称“鸦片纳入组合”,通过
公开机构,向农民摊派种植罂粟的亩数,纳入日本关东军的以战养战计划。
     1936年,鸦片种植地已遍及伪满洲国的7省31县(旗),总面积为86万5千亩,
1936年,为扩大侵华战争的需要,在“开发满洲”的旗号下,又追增鸦片种植地70万亩。
     热河的鸦片。每年有数百万两流入华北,为关东军获取财富。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多
次坐飞机,携带成吨鸦片,抵达上海,进行拍卖,换回大量的军用物资。又以3吨鸦片为代
价,租用军舰将物品运回东北。1941年,伪满洲国以7吨鸦片偿还了德国的馈务。1943
年,僧满洲国与德国法西斯签订第二次经济协定时,特别条款规定向德国输出鸦片10
吨……
     遍布城乡的数以万计的“烟管所”,为官方公开贩卖毒品的机构。不管是谁,想吸毒,
就掏钱申请登记,领到官方发放的“鸦片吸食许可证”.凭证即可公开购买毒品……
     原件半文半白,简方宁看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看到这里,她说,秦炳先生,您让我看
这些文件,和谈话有什么关系吗?当然它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材料。
     秦炳说,您接着往下看,到了1937年,在满洲境内持大烟证的人,就有8万多,这还
不算民间的黑烟枪。
     在旅大,中国人吸鸦片的,占85%,不少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被日本人一把揪住,
隔着衣服就被注射了吗啡针,由不得你不上瘾。他们还向中国的腹地走私毒品,有一回在重
庆,从日轮“嘉陵”号上,卸下几条五尺长的大鱼,撬开鱼嘴一看,肚里都插着三尺多长、
茶杯粗细、两头封口的玻璃管子,里面装满吗啡。日本浪人还纠集地痞流氓,年老色衰的娼
妓,组织了”肛门队”和“阴户队”,把毒品塞在身体的隐蔽处,大肆偷运……1938年,
日本出售鸦片所得相当于日本预算收入的28%……现在报纸上老说慰安妇向日本鬼子讨还
血债,我看这笔毒品的账,也得好好算算。
     简方宁沉思道,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啊。
     她的思绪很快回到自己的职业上,说,谁要是在那个时代做戒毒医生,只怕累得吐血,
也是杯水车薪。
     秦炳一下子抓住简方宁的手说,您真是我爷爷的知音啊!
     简方宁迅速判断了一下对方的年纪,就算他失于保养,显得比较苍老,按外观再往下打
一点折扣,也总有五十多岁了。
     您爷爷至少也有百岁高龄了,老人家还健在?简方宁抽出自己的手,问道。
     哪里啊,过世几十年了。他以前是奉天城里有名的中医。您刚才看了材料,满洲国有多
少人吸食鸦片,祸害大了。有些人吸上以后就后悔了,找到我爷爷,请他妙手回春,把他们
从苦海中救出来。我爷爷先是说什么也不肯,说他一世名医,不干这种为败类擦屁股的事。
后来,有人告诉他,说日本人在中国疯狂地推行鸦片,是想削弱中国民众的抵抗力,让中国
人子子孙孙地衰败下去,几代之后,就成为匍匐于地的弱校厚族,往后干脆把中国人种给灭
了。
     爷爷听了,什么也没说。自那以后,开始潜心研制戒毒的方剂。他走了无数的名山大
川,采集了无数的山花野果,砂石泉水……包括天上掉下来的陨铁陨冰,只要听说哪里有,
他都不惜重金购了来,搀入他的药方。他坚信一物降一物,天地间必有一种植物一种矿物,
或是一种未知的物体,可以挟制罂粟,以拯救吸毒者于水火。
     他不再看普通的病人,埋头于寻找那种想象中的神药,他治死了很多吸毒的人,但没有
一个人找他麻烦,和他打官司。每治一个病人之前,他都说,给你用的是一种新药,我是一
点把握也没有的,你愿意治,就治。不愿意治,马上就可以走,原银奉还。但有一条,一旦
吃上了我的药,就不许反悔,不许吃了一半就跑了。一直得到我不让你吃药的时候,你才可
以停。我得积累经验,我得救天下误入歧途水深火热中的黎民。
     听我奶奶说,那些大烟鬼,别看平常吸得寤迷三道的,到了这时候,还都挺仗义。他们
说,我们早都药石罔效,如今吸也是死,不吸也是死,治也是死。与其死在烟下,不如死在
药下,还博一个好名声,算一个自新之人。以这副死了狗都不吃的臭皮囊,送了您作个试
验,也算不枉活了这一辈子。再说,您是关外赫赫有名的医家,多少达官贵人想请您看病,
您还不看呢。您行医,治好的人多,治死的人少。世上的事,都是以稀为贵。能经您的手
治,能让您给治死。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我爷爷就双拳一抱道,老少爷儿们既然看得起我,我就用你们的命,做一个验证。治好
了,感谢上苍,是日月的精华帮你们杀败了大烟,你们以后有什么病,我都包治。你们也不
必感谢我,我也有自己的算盘,还得观察这方子以后的功用。若是治不好,那也是天意,我
奉送各位一副薄皮棺木,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刚开始,自然是医死的人多,但渐渐地,就是医活的人多了。爷爷的方子,不仅能管着
戒了毒,更能保以后再不吸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能“断根”……
     秦炳一条舌头扭得左右翻飞。
     在这句话以前,简方宁一直抱着双肘,取姑妄听之的态度。但自这一刻开始,她高度注
意起来。因为戒毒并不是最困难的,戒毒以后的长期禁毒,才是摆在全世界科学家面前未克
的难题。
     秦炳继续说,我爷爷的药越来越灵了,可他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老给大烟鬼治病,名
声塌下去,有钱人就不愿找他看病了。就是偶尔来个把病人,赴上他正躲在暗室里制药,就
会把病人打发走,自己断了财路,他配药时要求特严,山珍海宝,多方寻觅价格昂贵。就是
普通的五味子山茱萸,也必得上好货色,丝毫不马虎。战火连天,这些都不是小花费。
     再有就是棺板钱。虽说我奶奶买的都是最便宜的白板,架不住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长
久下来,也成了大窟窿。
     死的少活的多就更麻烦,以前死了就完了,现在只要活着一个,爷爷就为他建了专门的
笔录,以后人家来了,赶快送上药,央告人家继续服药。人家要是不来,还要上赶着到病人
家里去寻,让人家接着吃药。药钱都是一个子不要。奶奶气得说,历来都是病家求医家。你
可好,来了个医家求病家。乾坤倒置。
     爷爷说,鸦片之毒,鸠毒不敌。泛滥世界,如火如荼。将来必有天下人都求我的一夭。
你就等着跟我享福吧。可惜奶奶没等到这一天,驾鹤西行了。爷爷的药方不断完善,到了
1948年,已达炉火纯青地步。他的药方一共分七组,宿三天是一种,后七天是另一种。以
后每九天为一变,三九之后,改用另一处方;百日之后,再变一方。百五十日后,便可确保
无虞了。
     这样复杂的处方……简方宁自语道。
     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所有的方子里,都有我爷爷找到的一味奇药,它就是罂粟的
天败。只不过量随着病程不同,时有增减。秦炳解释。
     喔……简方宁若有所思。
     爷爷的方子日臻圆熟之时,解放军已大军压境,爷爷急忙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上登
了一篇启事,说家有神方,可克鸦片,永不复发。爷爷听说KP严禁鸦片,并不用什么复
杂方子,只是每日减少烟膏,10天之后,一律停卖。如果老弱病人戒断起来实在有困难,
可将时日宽限至15天。但一个月之后,无论何人,都必须完全戒除烟毒。
     这就意味着爷爷半生的心血,红旗之下,再无用武之地。
     爷爷不甘心,希望有人能赏识他的方剂。他想,那么多的有钱人,就是逃到海外,烟瘾
也会像索命无常一般,紧紧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坚信自己的方子,是天下最好的戒毒方,
尤其适用于黄种人。爷爷甚至幻想,有人会出重金购买他的方子,这样他就有钱,带着我们
一家,出到海外。可是兵荒马乱的,没人注意到报上这块小小的自费广告。爷爷郁郁不得
志,只得重新看一些普通的病人,养家糊口。
     后来解放了。一切果然如爷爷所预料的,不需要什么戒烟的方子,简直像秋风扫落叶一
般,所有的大烟鬼,都被强令戒了毒。大人小孩都唱《戒烟歌》:洋烟本是大毒品,敌人弄
来害人民,不让我翻身。劳苦人民受它骗,吸上一副大烟瘾,田地卖干净。大烟害处说不
尽,不戒大烟活不成,它和反动派不能分,全是大敌人,不戒大烟就是死,戒了大烟身体
壮,一齐去打仗。政府发下戒烟丸,不伤身体不花钱,戒烟不为难。不戒大烟人讨厌,戒了
烟瘾人人敬,全家都欢庆……
     大概是多次向人演示,秦炳抑扬顿挫,就差载歌载舞了。
     简方宁虽说是研究戒毒的专家,但主要注重的是最新的治疗方案,对中国的戒毒历史并
不非常明晰,听得很仔细。
     秦炳继续道来。
     爷爷常说自己一辈子练的是屠龙之术,再也派不上用场了。但他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对扫除烟毒一事,还是非常赞赏敬佩。本来他也可得一善终,不想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揭出
他与国民党要员过往甚密,且摇尾乞怜,逢迎拍马,在国共两军对垒的时候,他到前线给国

民党指挥官送过药,延长了他的生命,杀害了更多的革命志士……
     爷爷当时已是古稀之人,长叹一声,说,有理有理。我一辈子治了无数病人,其中坏人
绝不在少数。将他们所作之事,一概放到我的背上,我是万死不辞啊。
     他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说,你是我的长房长孙,我传你一件东西。要是你这一世用不
到,就传给你的儿子,子再传孙。什么时候能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也用不上,那就
更好了。但你答应我,不得擅传他人,不得传给女子,这是爷爷一辈子心血凝成。
     我那时是工厂一个小工人,出身不好,整天陪着挨斗,心想老爷子,您别给我找麻烦
了。该不会传我一本变天账吧?
     爷爷把一张纸交给我。
     我说,就,这?
     他说,就……这……
     我展开来看,都是些药名。说,是张药方?
     爷爷说,是。
     我说,是不是益寿延年,吃了让人万寿无疆的?
     那时候全国尽有人给领袖献这种方子的。要是真管用,我们一家就能上天堂。
     爷爷说,不是。这是治一种罕见之病的药方,只怕全中国现在连一个这样的病人也没
有。
     我说,到底是什么病?
     爷爷说,吸鸦片。
     我说,您这方子有什么用呢?您哪怕是有个治聋哑的偏方,也比这风光得多。现在治好
一个哑巴,都说是路线胜利。
     爷爷说,是没用。可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没用的事,你留着吧,山不转水转,也
许世风日下,妖雾重来呢。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
     爷爷说完以后,就饮了他自己配的药汤。父亲和我,都不是学医的,也不知他喝的是什
么药。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脸已经凉了。挺宁静的,没有什么痛苦样。
     我把方子拿给我爸看。他说,烧了吧。有什么用?别人看不懂,还以为是密码。咱们可
说不清。已经够乱的了,千万别添乱。
     我就在我爷爷去世的当天,把他传给我的方子,烧了。连灰都倒簸箕里,挖坑埋上,混
匀了沙土,最后还跺了几十下。
     秦炳抹抹太阳穴,虽是冬天,他已汗湿双鬓。
     真烧了?简方宁问。
     是。秦炳答。
     也没留个底子?
     没有。当时哪有这个心眼?生怕毁得不彻底,秦炳说。
     你今天来,就是向我们报告这个线索?筒方宁明知对方在卖关于,还是忍不住追问。因
为她已感到,这很可能是一个大有前途的方剂。
     那时候,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什么大烟鬼的事。后来,国家安定了,我们都安居
乐业了。有时想起这件事,多少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是个祖传的秘方,丢了。
     再后来,听说又有人吸上了大烟。比过去还更新换代了,改名海洛因了。反正换汤不换
药呗。不过咱们也是耳朵这么一听,不往心里去。因为和咱没关系。
     去年,我们家翻盖房子。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再不翻,二级地震都得塌。房基下面,发
现一个药罐,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大家这个高兴啊,心想里面不是金元宝,就是千年的老
龟。甭管是什么,都是一笔飞财。没想到,净了手,磕了头,打开药罐一看,里面只有一张
纸。
     别人都看不明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爷爷临死前埋下的,他要给他的心血,再留
一回见天日的机会……
     你敢断定这一回的药方,和你亲眼见的那一张,是同样的吗?简方宁急如星火地问。
     敢。因为那方子,我爷爷第一回给我看时,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好几遍,记忆深
刻。事后虽然说不出来,但那格式药名,再看的时候,就非常熟悉,全想起来了。秦炳言之
凿凿。
     简方宁点点头。这符合记忆规律。
     再说,那方剂共分七种,每一种里,都有一味特殊的药。这味药的名字,我是至死不会
忘的。秦炳诅咒发誓。
     爷爷还留下一本自编的医书,上面写着:
     鸦片,性味苦温酸涩,辛香走窜,苦味燥烈,善除万病。
     苦温可助火升阳,酸涩能滞气凝血。初吸时,以其辛香开泄气道,振奋精然长期以往,
损精耗液,伐伤气血,元气耗竭,运行失度。久食必致正虚邪实,脏腑受瘾,全赖烟力以升
阳提气,津液干涸,气血亏虚。皮毛不华,肌肉不润,筋骨不健,四肢屡弱。一旦停吸,
气,无以升提,血,运行受遏,阴阳两虚,脏腑俱损,诸病变生而出。
     故而涕泪俱下,哈欠连声,自汗盗汗,瞳孔散大,腹痛腹泻,面色惨白,全身鸡皮,心
悸气怯。终者形脱神败,待六关俱头,脉微欲绝,不日即危……
     秦炳摇头晃脑,倒背如流,看来真是下过一番功夫。
     简方宁道,你的故事讲得挺好听。不过,到我这里来的人,一般都有一个好故事。可
是,我们这里是科研治疗机构,我们不凭故事,而要确实的药物和疗效。
     秦炳说,这我懂,不见兔子不撒鹰。
     简方宁说,你打算和我们怎么合作?
     秦炳说,买断。
     简方宁说,我听不大懂你的意思。医学上我是内行,买卖上我是外行。
     秦炳说,你出一笔钱,我就把方子写给你,就这么简单,方子装在我的脑子里。这一
回,就是把我的脑浆抠出来晾成干,我也忘不了啦。
     简方宁说,这不可能。我不是蒲松龄,我不用烧饼买故事。我也不能凭一个故事,就出
钱买一纸处方。
     秦炳说,我有证据。
     简方宁说,我需要临床验证,用病例说话,我方能下决心。
     秦炳气吁吁道,我的这个方子正在报请国家专利,如何能告知你?你不相信我,我还不
相信你呢!别人给我的条件比你优惠多了,我都没答应……
     简方宁说,初次相识,互不信任,也是正常现象。但你所持有的,只是一张待验证的处
方。没有权威机构认证,它只是一张纸,我这里是条件很好的戒毒医院,如果由我验证了处
方确实有效,就奠定了它在中药戒毒方面的权威地位,这是巨大的医学信誉,就是以商业的
眼光来看,也是一本万利之事。关于这方面,你自比我内行,就不多说了。
     秦炳说,我爷爷说过,传子不传女,看来不确。女子也有英豪。院长一席话,令我耳目
一新。我确实去过一些戒毒的游医处,他们只想看到我的方子,全不给我保障,你说我能信
他们吗?
     简方宁说,秦炳先生,我们的合作也有很多细节,需要推敲。据您刚才所说,药物的收
集和制作,都比较困难,且耗资甚多。您一人如何制药?是否需要我们协助?
     秦炳说,制药的事,由我自己来办。只是需要你们预付一部分药费。也就是说,我拿了
你们的钱制药后,由我提供成药,你们临床验证。
     简方宁说,我给了你钱,若是你不给我药,我到哪儿找你去呢?
     秦炳说,你不先给我钱,我怎么能配得出药来?
     两个人,陷入了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执之中。
     简方宁说,医院是国家开的,你只要把药拿了来,就会按价收购。不会说话不算的。况
且我们还要做动物实验,确有成效,会按质论价。
     秦炳说,国家开的医院,还会计较这几个小钱?你让我筹本,一个小百姓,哪里一下子
拿得出许多原料钱?骨头熬了油也不够。还请院长设身处地为我想想。
     简方宁叹息一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预付药费的事,我全力去办。
     秦炳说,院长是个痛快人。我愿和你打交道。他说着,从破提兜里,掏出了几个药瓶,
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配的一点药。院长可以先给动物试一试。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了。
     简方宁说,这最好。我怕的就是隔山买牛,有实物在手,方便多了。
     范青稞说,喔,原来庄羽和支远,吃的就是这种药。
     蔡冠雄说,正是。那药先给成瘾动物模型服用,效果挺好。简院长现在用科研基金,购
买了秦炳的药,开始临床验证。真像传说的那般神奇,就是划时代的进展。
     范青稞说,那药方究竟是什么成分?
     蔡医生说,哪里知道?那是人家的命根子,悬重金的。
     范青稞说,你们有先进的科学仪器,一化验,还不昭然若揭?
     蔡冠雄说,这您就外行了。中药不像西药,它是各种复杂成分的集合体,就像粘糊糊的
腊八粥,没法分析清楚。我们在锲而不舍地努力,万一秦炳不肯给方子,也不能半途而废。
我们已经做了大量的临床工作,让别人摘了胜利果实,于心不甘。实验一旦成功,还不从中
站起一两位医学泰斗?
     范青稞说,如果真的能用中药戒毒,你们就可开办一家国际性的戒毒医院,引进各国的
瘾君子。一造福人类,二为国家赚取外汇,三还可弘扬中国古老的传统医学,真是一箭数
雕。
     蔡医生说,看不出您还有商业眼光。中药戒毒现在炙手可热,很多人趋之若骛,都是被
钱烧的。简院长嘱咐一定要保密,要不是她特意交待,我哪会对你和盘托出?仅仅这个故
事,还有秦炳这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商业秘密,可以卖出大价钱。要是有国际性的财团,
知晓了这件事,顺藤摸瓜,插上一杠子,表示愿意垄断这个方剂,秦炳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很可能就把药方出卖了。中国的崇山峻岭中,有一种生物就得绝迹,成为中外瘾君子的救命
符。
     范青稞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
     蔡医生说,经过化验,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但你这样问个不停,我都怀疑你是否是经济
间谍?
     范青稞一笑,按照她对蔡医生的理解,这一类的问题,都是不必答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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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节

     资料
     因贩毒罪被捕入狱的美国佛罗里达州33岁的女子塔莉斯,在狱中服刑一年期间,生下
了一个男孩,并由监狱方代管。最近:她出狱了。两天后,她自监狱领回了3个月的孩子。
但她立刻将孩子卖给了毒品贩子,以换取毒品。现在,她被判以出卖儿童的重罪,将在监狱
中度过余生。
     60%~90%的吸毒妇女月经不正常。
     吸毒妇女生出的婴儿,引起特殊的医疗问题。她们在孕期缺乏良好的环境和营养,导致
了新生儿极高的死亡率。胎儿间接地服用了毒品,而成为海洛因的依赖者。阿片物质可通过
血液循环,进入胎盘。如果孕妇中断吸入毒品,可引起胎儿在子宫内的毒瘾戒断发作,孕妇
会感觉到婴儿猛烈的子宫内动作。
     胎儿即使发育到出生,新生儿在出生后48小时以内,就会有严重的戒断症状:狂叫、
暴躁易怒、失眠、发热、喷嚏、流泪、震颤、肌肉张力增高……在他们的尿中,查出海洛因
的代谢产物一一吗啡……
     独角兽老太困难地刷着不锈钢的餐盆和勺子,她矮胖的身子俯向水池,头埋得很低,好
像准备一头扎进去。洗涤剂把她的手烧成肿胀的胡萝卜色,指端膨隆成白色鼓槌。随着她每
一下用力,白帽子里的发纂也左右摇晃,好像要散摊子。
     这些盆啊桶的可难洗了,油水太大。老太用抹布擦着菜桶提梁凹陷处的污秽说。
     看一个老人这样操劳,你却必须袖手旁观,还得问东问西,让她气喘吁吁,真是罪过。
可老太正常点上下班,除了给病号布饭就是反复擦拭锅碗瓢勺,你永远找下到她轻闲的功
夫。
     你也不能帮忙,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份是病人,病人是不能动这些入口的家什的。
     老太说了很多话,就像一棵老树,有许多分岔,你不知道哪一技上面有鸟窝,只有耐心
地听。
     ……有人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一模一样的。瞎说。他不是白痴的爹,就是丑女孩的
妈。我在一个小城市做了40年助产士,老了跟着闺女,才到了这里,闲不住,找了这活。
孩子和孩子的差别,比人和屎壳郎差别还大。聪明儿和傻瓜蛋,一哭就听得出来。
     婴儿室里,孩子都躺在小小床里,光溜溜好像一只只白胖的蚕蛹。我在中间走来走去,
拍拍这个的脸,摸摸那个的脚丫,对我特别喜欢的孩子,就捏他们鼻子,逗他们放声大哭。
每天可劲地哭一哭,是婴儿的太极拳。
     年轻的时候,我负责接生。年纪大了,干不了。接生是费手劲的活,就像石匠,太老了
不行。我留在婴儿室,专门照看刚出生的孩儿。经我手的孩子,不说上万,也有几千了。他
们就像蘑菇早上生出来,到了晚上就跟着妈妈走了,消失了,再不回来。
     一个人忙不过来,给我配了一个小姑娘。她不喜欢孩子,为了谋生,只得干这个活。幸
好手脚还勤快,我也不特别要求她,一个黄花姑娘,自己也没养过孩子,也就不错了。
     有一天,我的婴儿室都住满了,好像一间超级旅馆。小姑娘给孩子们洗澡,这不是一件
很费力气的活,但对责任心要求很严。你想啊,孩子从一模一样的小衣服里剥出来,精光蛋
一个,泡在水里,什么记号也没有。要是一不留神弄混了,血脉就错了。不少官司就是这么
种下的。
     我们俩分好工。她专管洗孩子那道工序,我专管解包和捆包,两不耽误。小姑娘给孩子
洗着洗着,突然惊叫起来,大妈,您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这么阴险!
     我就笑她少见多怪,一个月娃子,怎么能用得上阴险这词?
     我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计收拾好,才赶过去看水盆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瘦弱呆
小,小鸡鸡比红头火柴粗不了多少,皮肤暗得傻锅巴,整个身子就像一截烧枯的树根。这倒
没有什么,营养不良的孩子这些年虽说比以前少多了,零星也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我更
仔细地看了一眼之后,也被钉在地上,小小的孩子乌豆般的眼仁缩到眼犄角,恶狠狠地狼羔
一般瞅着你。我赶紧把奶瓶递列他嘴里。我有个绝招,看一个孩子有没有毛病,就看他吃奶
的劲头怎么样。只要能吃东西。多么弱,也好养活。要是不吃,再壮的孩子也悬。这怪孩
子,扑地就把奶瓶嘴吐出来了,梗着脖子再也不张嘴,好像那是毒药。我也不着急,心想看
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小的人儿,能抗得住饿?
     没想到他就是不吃不喝,皮肤很快就干得像旧报纸。我报告了医生,等医生陪我回来的
时候,床上小毯子空了,那个小小的人居然丢了。
     我赶紧问小姑娘,那个怪孩放哪儿?她说一直在给别的婴孩换衣服,根本就没过到这边
来。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一个月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叫她妈妈给偷着抱走了?以
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妈的想孩子,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到病房去了。我对医生说,到她妈
妈的病房里看看有没有,别光在我这里找,婴儿室从来没有过丢孩子的事,就算有人偷,贼
会挑个白白胖胖的男娃,不会要这个孩子。
     医生说,会不会是老鼠叼走了,既然你说那孩子个头最小?
     我说,老鼠能叼着孩子,从二尺高的床栏杆跳过去?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一声鬼哭狼
嚎,吓得人浑身的寒毛都竖得钢针一般。猛一回头,只见那个丢了的怪孩子,正躲在我的书
包后面抽烟。真的,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谁说我都不会相信。我一个老婆子,书包里也没有
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盒便宜的烟卷。上班的时候不能吸烟,我守规矩,这烟是预备路上
抽的。平时我都是把书包锁在更衣柜里,上班的地点没外人,从来没丢过东西,有时随便一
扔,也没出过岔子。今天我的书包就是搁在一张小凳子上,带子还耷拉在地。
     那个赤身裸体的小怪孩,真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助产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
他竟然从围着铁栏杆的小婴儿床上爬了出来,鬼知道是不是妖精帮了他的忙,他不单爬了出
来,还扯着我的书包带子爬上了小板凳,把我的书包打开了,把烟卷从最里头掏了出来……
天哪!他到底还是小,道行浅,不知道怎么把烟点着,烟卷被他的小手揉漏了,黄白色儿的
烟丝撒了一身,整个人好像沾了生芝麻的天津麻花。他抽不着烟,急得毗牙咧嘴,就像狼一
样嚎起来……
     我愣在那儿,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的,我以前接生的时候,看到无脑儿、蜘蛛手,四只
胳膊四只腿的孩子,我都不害怕。那没什么,不就是怪胎吗!这回可把我给吓着了。
     我看看医生,他比我镇静,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说话间,那孩子突然把烟卷丢了,
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好像有一个大电门接到他身上了。眼看着大滴大滴黑黄色的水,就从
孩子身上渗了出来,皮肤就出现了大理石一般的花纹,不是那种光亮亮的大理石,是坟墓里
埋了好多年那种……
     我一把拽住医生,生怕他跑了。我说,大夫,这孩子不是什么妖怪托生的吧?
     医生是男的,胆大,走过去,抱起那孩子,翻着他的眼皮看了看。那小子张口就狠咬了
医生一嘴,不过他到底有气无力,嘴里也没牙,只把医生的虎口嘬肿了。
     医生放下孩子,从药房拿了一片药回来,掰成碎未,从中拣了针尖大的一小块,隔着纸
捻成极细的粉,对我说,把它搀到奶瓶里,喂这个孩子。
     我说,这孩子绝了食,喂什么都不吃。
     医主说,那是以前。你再试试。
     我不信。可医生的医嘱,你得执行啊。我说,好。可是你别走,就在一旁看着,我害怕
这孩子。
     我把药末冲进奶瓶。说来也怪,这一次,我的奶瓶刚伸过去,离那孩了还有半尺远,那
孩子就像眼镜蛇一样,把身子整个竖了起来,来抢我的奶瓶。叼上奶嘴就不撒嘴,直到喝得
精光,还乱咂巴嘴。我把奶瓶抢了下来,好家伙,橡皮奶头都吸穿了。
     那孩子立刻就睡着了,安静得像醉猫。
     我看着医生,这孩子太古怪了,得赶紧让他家长知道,要不不说是他们先天的事,赖咱
们给养成这样的。
     医生说,他没家长了。
     我说,那怎么会?
     医生说,他的父亲,本来就不知道是谁。他妈,是一个吸毒的女人,难产加上毒瘾发
作,刚生下他,就不在人间了。
     我说,你是说……
     医生说,是。他是一个吗啡成瘾的婴儿,因为母亲吸毒,他在母体内就成了瘾君子。刚
才就是他的大烟瘾犯了。我给了他极微量的吗啡,他马上就安静了。对付这么小的成瘾者,
我不知道怎么办。先这样维持着吧,要不然,他立马会因犯瘾而死。
     我看着这个最小的大烟鬼。心想,可怜的孩子!老天,这是作的什么孽!
     范育稞和独角兽老太正聊得起劲,忽听走廊里一片嘈杂,病人热烈地大呼小叫:快来看
啊,打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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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节

     14病室。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两个母亲都不在。靠门的那一位回家去拿衣服,天冷了,要加棉
袄。靠窗的那一位去买水果,正在护士长那儿想挑点水灵的,不想后院起火。
     两位母亲平日就像烟雾,锁在两个儿子中间,让他们互相间看不清面目,倒也相安无
事。今日云开雾散,双峰对峙,虎视眈眈。
     栗秋推着治疗车,款款走来。每有新病人入院,她都仔细地察看入院登记表,遇有格外
背景的病人,就特别加以留意。没有几十万上百万身家,玩不起白粉。虽说到了上这儿来的
时候,多半都家产荡尽,但也有正烈火烹油时,就金盆洗手者。更有显宦之于,处处要表示
自己的优越独特才吸了毒,他们更是根深叶茂,落魄却并不缺财。
     昔日姐妹论起将来,都说看人的时候,招子要亮,非款爷或是洋人不嫁,才不冤枉了自
己的条子盘子。一个在五星级的大酒店作迎宾小姐的朋友,受到大家的普遍羡慕。
     栗秋面上应和,心里微微冷笑。心想你只知道富人像狗尿苔似的,成堆挤在酒楼的屋檐
下,岂不知道世上还有一处集中有权有钱人的地方,那就是戒毒医院。
     要说最相信戒毒会有效果的,正是粟秋小姐,她读了许多的医书,通晓戒毒理论和实
践,她不怕毒瘾,知道只要严格地按照疗程和方案操作,平日里严加防范,毒可以彻底戒
除。就像张学良还有美国的著名影星德鲁·巴里莫尔,不是都浪子回头了吗?
     德鲁出身子电影世家,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著名的电影演员。美丽聪明的德
鲁,7岁的时候,就在电影《外星人》里面扮演角色、无数影迷在她亲吻外星人的镜头前,
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也就成为亿万人喜受的银幕宠儿。也许是桂冠来得太快,也许是母亲
对她开始放任自流,她从9岁开始,就成为好莱坞最豪华的夜总会常客。小小年纪开始酗
酒,12岁的时候,抽吸毒品。13岁的时候,被送去戒毒,但她很快复吸,戒毒失败。14岁
时,她企图自杀,未成功。
     她又一次走进了戒毒所。这一回,她成功地戒除了毒瘾,成为一个正常人。1990年,
她写了一本书,叫做《小女孩逝去的时光》,坦呈自己的经历与教训。这本书成为畅销书,
使她重新受到大家的喜爱。1993年,她参加了惊险片《坏女孩》的拍摄,精湛的演技,使
她成为好莱坞一流的明星。
     一个吸过毒的女人,都可以取得这样灿烂的转机,一个有背景有钱财的男人,还有什么
不能东山再起的呢?
     既然现在世界上的有钱人,都被漂亮的女孩包围得水泄不通,既然算不上美丽,又心高
气做,却偏偏只能上护士学校,分到医院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去处,出身小户人家的栗秋,
只能因势利导,找一个落魄中的大款,找一个暂时被人唾弃的倒霉鬼。
     栗秋确信,住在这里的人,别看现在瘫软如鬼,真要戒了毒,出去就是另番光景。要么
手狠心毒,要么道行深广,要么法力无边,要么树大根深,都非等闲之辈。
     小时候有一回转学,学校正好没有现成的桌椅了,好多天,她都是自己抱着四条腿的小
凳子去上课。后来,一位老师看她可怜就说,你到修理工赵大爷那儿看看吧。
     小女孩半信半疑,心想那会有什么好东西呢?但老师的话你得听,她懂这个道理,放学
以后,在学校后面的旮旯里,找到修理工。
     赵爷爷听她说完来意,说,小姑娘,好福气啊。我刚钉完最后一颗钉子,跟新的一样。
你过来看看。粟秋看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比同学们的桌椅都排场。她吃惊地问,这是打哪
儿来的呢?赵爷爷说,这是以前高年级用的桌椅,和它一块来的,都坏了。这一套,因为坏
得早,一直扔在旧木料堆里,我找出来修修油油,你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样?以前的木工手
艺精致,其实它比新的还好。栗秋蹲下去,发现桌子和椅子各有一条腿,断过。换上新腿,
油漆一盖,要是没人说明,谁也看不出来。栗秋把旧桌椅搬回课堂,同学们惊奇极了,以为
老师特地给她买了新桌椅。栗秋也不说明,她喜欢让大家嫉妒地乱说。
     自那以后,栗秋知道了,当你没有办法得到新东西的时候,可以到修理铺看看,也许能
碰到又便宜又实用的货色呢!
     


     你不是国色天香,你的外语水平只够认几个拉丁药名,你没有大学学历,你不风骚不放
荡,你没有在外国飞黄腾达的亲戚,你没有跺一脚地动山摇的兄弟姐妹,你也没有索性为娼
的勇气……你只是一个小护士,你的爹妈只是胡同里摆小摊卖冰棍的大爷大妈,你空有满腔
出人头地的抱负,你不是太凄惨了吗?除了你自己,除了青春,你还有什么?!
     栗秋是奸人家的闺女,若钱来路不明的,绝对敬而远之。所以对腰缠万贯却不清白的
人,冷若冰霜。钱并不是一个女人最忠实的奴仆,只有把丈夫始终控制在手里,才是贫寒女
孩一生的幸福。爱情像什么?就像一种外科手术,一人是手术者,拿着锋利的小刀,一人躺
在手术台上,盖者白布,任人宰割。
     对那些暂时发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痞子,粟伙也是一万个看不起。做人要有根
基,上得快的东西,落得也快。栗秋是从胡同里出来的人,她太了解昨天还在公共厕所蹲
坑,今天就嫌金马桶圈冰屁股的人,是些什么货色了。她喜欢古老的贵族凤范,喜欢源远流
长的气派,喜欢一掷千金却绝不夸耀的慵懒气度,喜欢在万般寂静中操纵大局的能力。
     栗秋知道自己距这一切多么遥远。唯有确知,她才格外谨慎和冷静。她只有一次资本,
这就是她的婚姻。而自己青春年华的日子,也不过是这么几年。真得争分夺秒啊,栗秋有时
会在梦中惊醒,感到一种压榨般的紧迫。
     但她表面上,依旧是矜持而雅致的,她的业务很棒,几乎是除护士长以外最优秀的护
士。只有这样,她才可能接触到最重要的病人。开阔眼界,她才能在一个更大范围内挑选丈
夫候选人。未来的丈夫,眉眼年纪都看不清。只有一点确定不移,他是有身份的吸毒者。
     栗秋感谢毒品。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恶疾,正是栗秋的拳头。一个是身染沉疴的瘾君
子,一个是白衣翩翩的爱心大使,还有比这样的恋情,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吗?你在男人最凄
苦无助的时候,结识了他,爱上了他,嫁给了他,还有比这样的恩情,更令人刻骨铭心的
吗?纵是铁石心肠,也会感激到永远吧?丈夫有这样一个把柄握在你手里,他就注定比你矮
一截,你就天造地设地俯视着他。你的所有弱点,都被摆平了。你的家境,你的学识,你的
相貌上的不足。都被是一个大贤大德的优长之处,像毯子一样遮盖住了。
     栗秋这样想着,手里握着丘比特之箭,绝不肯轻易射出。箭只有一支,候选人可多得很
呢!况且,看这势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档次也越来越高。做女人嘛,栗秋是传统而尊贵
的,嫁人一生最好一回,可要千万慎重!
     她看了14病室的病历,仔细研究了靠窗户的那个儿子,态度之庄重,比院长会诊还要
字斟句酌。经过再三权衡比较,觉得北凉可列为候眩蝴单。
     一经决定,她开始仔细观察靠窗的那个母亲。观察之后,暗笑这雍容华美的夫人,也并
非自己的对手。这种女人,习惯了他人的仰视,对巴结之心,最是敏感。你若显出丝毫讨巧
的模样,她就认你作小人,觉着你看上了她的家,你有野心和智慧,她绝不能容你得逞,大
门就永远关闭了。一定要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一定要让她在暗处选你,你还要百般拒绝。
这种人家、绝不珍惜轻易得来的东西。拒绝可以显出珍贵,特别是你露出轻视她们权威的样
子,她们就会被激怒。适度地激怒一个人,会使你身价倍长。她会格外想把你收入她的麾
下,以证实她显赫的地位与威仪。
     当然栗秋做这一切的时候,得淡山远水,不着丝毫痕迹。必须慢慢来。等待就是一切。
来日方长。
     至于如何讨得夫人们欢心,无非是投其所好,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贤慧内敛,把谋略
深深地藏起。这对栗秋来说,实是雕虫小技。在艰难中长大的孩子,只要他愿意,看人颜色
行事几乎是天赋。
     粟秋走到靠窗的床前,耳语般地说,北凉,打针了。
     北凉觉得这声音很性感,就细细地看了一眼拈着针管的护士。他对女人的鉴赏力,堪称
一绝。可在瞬息之间,用眼睛将女人剥个精光,将那具胴体所有的周径,说个分毫不差。这
手绝活以前曾当众试过多回,哥们儿无不称奇。连那些以裸体验证结果的女郎,也说见过无
数男人,没有这么精通女人的。
     本来北凉对于栗秋这种黑脸色的女孩,不屑一顾,但多日禁闭在戒毒医院,所见除了老
母,就是自衣自帽静若雪霜的医生护士,对白色的逆反程度,已达爆炸当量。栗秋黑得纯净
均和,令人有红木家具般的古典和黑珍珠的润滑感。
     好多天没有和女人嘻闹了,潜伏的欲望蠢蠢欲动。北凉想起一句外国谚语,男人的精液
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觉得这个黑护士,煞是可爱。
     打什么针?他说,一阵烦躁涌上心头,柔情消失,脸歪了。
     精通治疗程序的粟秋知道,北凉和他的同室琪仁,都到了戒毒关键时刻。病人情绪不
稳,会不断地骚扰索要药物。针一打上去,更会大汗淋漓。此刻正是攻心为上的好时机。
     自然是为你好的针。栗秋开始做输液的准备,用手在北凉布满针孔的臂上,轻轻地揉
着,松缓若弹琴。,。”
     这是护士在静脉注射之前必做的一道手续,为的是让血管怒张,穿针的时候比较顺利。
     栗秋做得很坦然,光明正大。就是护士长火眼金睛地在一旁瞅着,也看不出破绽。
     只有那被揉捏的人,方能感到这肌肤相亲之间,传达了怎样一份情意。
     北凉是玩过无数女人的情种,立刻明白有戏。
     你的血管不好,进针的时候可能有些疼,请你配合。栗秋说。
     我自个儿都能给自个儿扎针,还怕这个?再说,你的手软得像丝棉,就是真疼,我也一
声不吭。北凉试探。
     栗秋听出挑逗,置之不理。麻利地悬挂输液瓶,消毒,进针。
     嘭!几乎可以听到北凉伤痕累累的血管,裂了一个孔,立即有污浊的血液,返流针筒。
回血翻涌,证明穿针成功。粟秋刚要打通机关,让药品快速滴入,北凉用另一只能够自由活
动的手,按住栗秋。先别忙着打药,你给我用针管把血连着抽出来,再打进去。多来几回。
抽得越多,打进去的劲越大,越好。北凉抚摸着栗秋的手,央告着。
     所有静脉扎毒的病人,都有一种诡异的嗜好。他们像魔鬼一样,喜欢血自血管汩汩地流
出,然后再打着旋儿冲回去,感到病态的满足。这习惯源于自注毒品时,药水和鲜血混合反
复冲刷血管的震颤,会带来莫名的狂喜。平日,护士对于这种非法要求,嗤之以鼻。栗秋当
然按惯例说,这哪行?治疗是执行医嘱,又不是游戏。你乖乖躺着,再动,针头就滑出来
了。你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说虽这样说,但手上的操作却是另一番。她抽出北凉的血液,又猛烈地回灌血管,动作
准确有力,令北凉感到莫大舒适。他用力向栗秋眨眨眼睛,以示衷心的感谢,栗秋脸上毫无
动静。
     这个女人是黑妖,和我以前认识的所有女人,味道不一样。北凉想。
     栗秋将输液的滴速控制好,离开北凉,开始给靠门的琪仁输液。栗秋也抚摸琪仁的手臂
血管,但那是完全机械而公式化的,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平日护士都是这般办理,琪仁也习惯了。今天他目睹北凉长时间地被抚摸,心中就不
平。琪仁并不是对女人有兴趣,他喜欢被抚摸,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都唤起童年的记
忆。可惜这不平无法述说。栗秋马上开始治疗,给他静脉扎针,一针见血。
     要是栗秋连扎了好几针,还像纳鞋底似的瞎捅,琪仁就可以借机发挥说,怕我有肝炎传
染给你吗?也不好好把血管看仔细,我看你摸着别人的手,揉了半天呢。是不是他的手臂
上,纹了一条龙啊?我背上也有一只虎,你要不要看看?
     琪仁设想自己的语调一定是冷冷的,带有猫玩老鼠的戏耍,让这个不肯多摸他一会儿的
黑护士,脸色变成酱紫。
     可惜啊。一针见血。让他所有的话,都封在喉咙以下,胀得胸痛。
     琪仁对自己的血,又恨又爱。血像抖动的红布,使他全身起了微微的战粟。
     你把我的血,反复抽几回,多舒服啊。琪仁哀求。
     又来了。栗秋冷淡地回答,这是治疗,不是游戏。
     她很快结束了操作,开始收拾治疗车上的杂物。
     这一番话,几乎同平日一模一样。甚至同栗秋一个月以前一年以前的程序,一模一样。
但是,琪仁听出了不一样。
     你这个婊子!琪仁恶狠狠地骂。
     栗秋脸上不动声色。好像这屋里并不仅仅是她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应该领受这称呼的女
人。
     你骂谁呢?北凉打抱不平。他已经把栗秋当做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女人了。按惯例,什么
东西只要他看中了,就是他的。
     你听差了吧?他什么也没说。栗秋柔声道。轻轻走近靠窗的床,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这药是有些反应的。
     吸毒病人暗示性极强,加之药物反应的确开始出现,北凉每一个毛孔,都向空中蒸发汗
液,他呻吟起来。
     妈——我妈你个老混蛋,跑到哪里去啦——我难受啊——北凉野狼似的嚎叫起来。
     你哪里不舒服?栗秋又是耳语般地问。
     这声音有一种薄荷膏作用,使北凉额头片刻舒适,但马上又燥热起来。
     哪儿……都不舒服……北凉吟唤。
     我来给你按摩一下……栗秋说。
     按摩……好好……北凉想起灯光昏暗柔若无骨的按摩女郎,虽在药物反应中,眼神还是
恍惚起来。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医学上的正规按摩。栗秋正色道。
     真好……好极了……医学的比不医学的还好……栗护士,你以后还能给我按摩吗?北凉
吃语般地说。这黑护士的手指,像温柔的熨斗,把他心的纹路都烫平了。
     以后……到什么时间呢?只要你住院,只要我当班,都可以。为病人服务,是我们的职
责。栗秋说着,手越发龙蛇般向敏感部游走。
     当然不光是这个……以后了。我说的是……以后的以后。北凉结巴着紧逼。
     以后,你出了院,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栗秋说着,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把大拇指窝在掌心之中,以防指甲伤了北凉
的皮肤。纤巧的小手圈成空心拳,用四指的侧背部温柔地在北凉饥渴的肌肤上滚动,好像一
只玉石碾子。
     要是我又住了院,和你是不是又有了关系?北凉问。
     如果我还在,如果我值班,当然就有关系了。但我会走。栗秋淡淡地说。
     走哪儿?北凉急切追问。
     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去?别的医院……外国…栗秋更在双拳上下功夫。
     北凉受不了,眼睛冒火求道,要是我求你给我当保健护士,以后一直跟着我,你愿意
吗?
     不愿意。栗秋很坚决地拒绝。
     北凉的母亲恰好走回来。
     栗秋早用后背,感到了那女人的存在。她按摩的手法更加纯正专业。淡淡地说,你是不
是觉得好一点了?今天我是正班,很忙。我还要给别的病人按摩。就到这里吧。
     呵……你不要走,能不能……给我擦擦背?出的汗太多了。北凉说。
     可以。这是工作,不必这么客气。栗秋依旧十分淡然地说,拧了毛巾,就给北凉抹背。
     北凉感到非常舒服,就说,你能不能给我洗洗脚?
     栗秋又用千篇一律的口气回答,这是工作,可以。
     栗秋回身去端水盆,好像突然发现了北凉的母亲,就说,既然您回来了,就麻烦您给儿
子洗吧。如果亲人不在,我当护士的可以做这些。但我很忙,还有好多人需要我,我到别人
那去了。
     说着,走到琪仁床前。
     别啊,粟秋护士。我还想让你给我揉揉太阳穴,只要你的手指一碰我的头,立刻就清亮
了……北凉舍不得放栗秋走,没话找话。
     对不起,我不是你一个人的护士。栗秋坚决走开。
     琪仁本来很生栗秋的气,觉得这个女人趋炎附势。现在看到粟秋来照顾自己,很得意,
心想自己到底还是比那个小子棒。他要加倍抖出自己的威风。
     栗护士,你也得给我按摩。
     好。栗秋来者不拒。
     你也得给我洗洗身上。
     既然你母亲不在,汗出得又这么凶,我会给你做的。栗秋应道。
     凡是粟秋给北凉做过的,琪仁都要求,栗秋都一一做了,但琪仁分明感到,那双手在敷
衍了事,他全然没有北凉描述的那般舒适。
     他说不出地恼火,但无可指责。
     他开始蓄意挑衅,呲着牙说,我还有一个地方,不好受,也请护士大姐,给我洗一洗。
     栗秋沉着地说,哪个地方?
     琪仁说,拉屎的地方。
     栗秋微笑着说,那个地方,等你妈妈回来给你洗吧。
     琪仁说,我就要你给我洗。你一洗,我就舒服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开个价
吧。
     栗秋说,我是护上,不是你雇的老妈子。
     琪仁撤野道,只让你洗后面,还没让你洗前面那玩艺,就不错。装什么正经!
     栗秋面如秋水说,你要再胡说,就请你出院。治疗就快完成了,你妈妈挺不容易的,我
看你不为自己,也为她老人家想想。不要脏了我们医院的地。
     说完,轻轻巧巧地走了。这类疯话丑话,平日听得多了。今日更是要扮一个有涵养的女
郎,不和街痞计较。
     北凉母亲注视着栗秋清秀的背影,赞叹道,北凉,你领过多少女孩,可见过一个这样聪
明伶俐通情达理的姑娘吗?
     北凉回味无穷地说.没见过她那软中有硬的手……
     琪仁在一边听得怒火中烧,但又找不到宣泄的缺口,急得抓耳挠腮。终于,他想起一个
碴口儿。
     琪仁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手摘下架子上的输液瓶,一手在床头柜上乱模。口中骂骂咧
咧,老子他妈的要拉,擦屁股纸愣是找不到了。耳朵眼大的一个屋,缺德,连粪纸都偷……
谁要是用了我的纸,让他屁眼长碗大的疔疮,XX
     他刚开口的时候,北凉没有理睬。以为他哪里不舒服,骂医生护士。他们这帮人,对世
界上所有的事和人,都充满厌恶和仇恨。就是恩人,也不例外。也许清醒的时候,尚有少许
感激之情,逢聚众议论,全是污秽咒骂。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出超凡脱俗蔑视世界仇恨一切
人的气概。
     听着听着,好像不对劲。北凉何时受过这个?从床上坐起来,说,你骂谁?
     琪仁正怕人家不理不睬,那多无趣!现在有人接应,非常得意,大声说,骂偷我擦屁股
纸的人!
     北凉说,这屋里就两家人,你骂谁?!
     琪仁说,那自然骂的就是你了。
     北凉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局,专门收拾你这种人!
     琪仁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部,像你这样的人,他还舍不得脏了自己的手,
点个手下的,就把你做了。
     北凉说的是真的,琪仁说的是假的。但假的来头比真的大,北凉呼地蹦起来。输液针一
头接在玻璃药瓶上,一头扎在北凉的血管里。受了牵扯,瓶子乱逛,胶管拉成直角,回血旺
盛地喷涌着,几尺长的胶皮管子变成血红色,蛇一般可怕地弹动着。
     鲜艳的血液空前地激动双方。
     琪仁原本就站在地上,这时索性右手把输液瓶高擎过头,从小看电影印象深刻,姿势不
由自主地摹仿举炸药包的英雄。左手上的针头,猛烈地划动着,终因抗拒不了大幅度的扭
动,窜出了血管外。输液瓶高,压力大,液体流速变快,手背马上起一个大血包。药物渗漏
皮下,如同揉进一摊盐酸,琪仁剧痛难忍,唆地拔掉针头。输液管原是用胶布蝶状固定在皮
肤上,很结实,此刻生拉硬拽,沽活扯下一块肉。水花四处飞溅,鲜血淋漓而下,好像受了
很重的伤。
     琪仁手上的血,本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但他感到这是被对方打的,怒焰更甚。没了针
头累赘,两手活动自如,比北凉自由度高,翻身以输液瓶为武器,劈头盖脑地向北凉砸去。
     北凉情急之中,托着自己输液管子飞跑,胶管也被扯断了,血水流淌一地。他急速地巡
视四周,竟没有任何趁手的武器。面对挥舞输液瓶的琪仁,显然居了下风。但他有母亲作为
帮手,老太太虽未直接参战,但奋不顾身地拦住琪仁,为北凉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北凉抢出病室,看到护士站摆着一台体重磅。长长的表杆,圆圆的指针盘,下面长方型
的底座,天生一件重兵器。好像孙悟空在东海龙王那里寻到了定海神针金箍棒,他眼前一
亮,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一把推开拦阻的护士,抱起体重磅,就朝琪仁脑袋抡去……
     琪仁灵巧地一闪,看清输液瓶绝非这庞然大物的对手,索性将瓶扔到一边,像变魔术似
的,从衣服里抽出一把三棱匕首,疾如闪电地挥动……
     搀和着药物的葡萄糖水喷溅四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青玉米一般的酸甜气息。整个楼的
人,嘴唇都染上霜甜味。
     体重磅撞到墙上,表盘訇然破碎,无数碎片凌空飞舞,红色指针精灵一般翻着跟头旋
转,好像在给一头大象称体重,居然顽强地坚持职守,不肯脱落。秤杠呼呼生风,头重脚轻
扑向地面,将水泥地面砸出白坑。
     、159
     这一切还不是最危险的,要命的是琪仁的匕首正逼近北凉,寒光闪闪。
     护士长第一个跑出来,看到局势危急,一个箭步插到琪仁和北凉中间,大声喊道,你们
都给我住手!
     琪仁愣了一下,刀锋一偏,掠过护士长的脸颊,好像标图纸一般,红光一闪,护士长鲜
血溅出。
     血,使打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面对实质性的结果,恶战双方都喘了一口气,感到某种
程度的满意。虽然这是无辜破的血液,都觉得是对方的血,心中得意洋洋起来。
     这一停顿,琪仁的母亲赶到了。她紧紧抱住儿子的腰,哭叫道,我的祖宗!你还不够
吗?非要出了人命,你才甘心吗?你从哪里搞来了刀,你还想杀人吗?你先把你妈杀了吧!
我看不到你,就再不用为你流泪了!死了是福,我造了什么样的孽,上天要用你这样一个儿
子惩罚我?!
     这一顿哭喊,令围观的人动容,但对琪仁没有一点作用。他咬牙切齿地对北凉说,小
子,你等着,等我出去了,用手枪毙了你。
     北凉嘿嘿笑着说,就你这个大烟鬼相,还想毙了我?你的手指头,连个臭虫都捏不死。
     虽在危急中,围观的人还是发出放肆的笑声。五十步笑百步,他俩彼此彼此,大家彼此
彼此,都是弱柳扶风的模样。
     琪仁拭着臂上的血说,算你小子说对了,我是没劲。可也不是一点劲也没有,剩下的这
点手劲,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玩动一支枪的扳机,只能打出一颗子弹,就是送给你的。
     一旁围着看热闹的病人,不由得打寒战。琪仁说这话时的神气,他们知道是准备用血来
兑现的。
     周五今日有事,不在。护士按响了隐密处的机关。院里的应急分队破门而入,几个穿治
安制服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地将两个肇事者,拧绑起来。
     护士长被搀去包扎。
     栗秋看着应急分队把两人押了走,心想,真不巧,看这个北凉,像个种子选手,不想第
一轮就被淘汰了。
     不要紧,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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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节

     范姐,刚才两狗打架,看了没啊?庄羽剔着牙问。
     看了个尾巴。够吓人的。范青稞心有余悸。
     嗨!这可算什么,太不过瘾。穿制服的卫兵,打哪儿窜出来的?整个老母猪追兔子,多
管闲事!我一个劲地在心中祷告,使劲打,胳膊折腿断,脑瓢开花最好看。可惜都没真功
夫,花拳绣腿,白费老娘精气神。庄羽懒洋洋地倚着被子垛说。
     范青稞想着出了这事,伤了护士长,简方宁不知急成什么样,居然有人幸灾乐祸,真想
把眼前嗤嗤笑的红嘴,扯成三瓣。但她的身份不许她义愤填膺,只有暗自生气,一言不发。
     庄羽突然站起来,提着裤子就跑。
     过了好一会儿,才蓝着一张脸回来,虚弱地说,范姐,你肚子疼吗?
     不疼。范青稞答道。
     咱俩吃的是一样的药,为什么我和支远都肚子痛,跑厕所恨不能把大肠头拽出来,你怎
么啥事没有?庄羽满面狐疑。
     噢哦,你说的是这个啊……范青稞这才反应过来,忙遮掩道,我吃了中药,也不好受,
肚里一阵阵拧麻花似的。大约我的瘾比你俩轻,药也轻,所以好过些。
     庄羽仍不相信,但肚子又痛起来,顾不得说别的,提着裤子再跑。
     回来后,压羽气呼呼地说,不吃这药了!这哪里是药,分明是痢疾菌熬的,吃了就拉,
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呢,我哪儿受得了!说着,就按了床头的急救铃。
     甲子立夏像白蛾子一样,飞速飘了进来。怎么了?急切地问。
     你们这药是治病,还是要命?不吃了!庄羽大发脾气,磷峋的手指一点药瓶,床头柜上
却是空空如也,刚喝完的药瓶,又不翼而飞。她气得嚷道,也不知这破药瓶,能值几个大
钱?嘴巴刚离了瓶口,瓶子就飞了。要知道我们住院吃药,药钱里可是包含着瓶钱,就像买
啤酒,人家是连瓶一块算的。这可好……
     甲子立夏打断庄羽的唠叨,说,你打铃把我召来,就为了药瓶钱?
     庄羽说,不是瓶,是药!这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得给我说清楚!
     甲子立夏说,你吃的中药,是蔡医生特别拿来的。药的事,只有请蔡医生回答。
     压羽说,那就烦你把蔡医生请来。
     甲子立夏说,医生也不是专为你一个人看病的。得看他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和你谈。
如果是医疗秘密,他也不能告诉你。
     一番答对,软中有硬,噎得庄羽说不出话。
     蔡医生很快来了,文质彬彬,好像刚压制出的药片,坚硬白净。
     中药戒毒在动物实验中,效果很好。它的最大优点,是防止复发。庄羽,你不是戒过毒
又复吸了吗?此药正对症。你丈夫和你同用,是为了你们回家后治疗方便。至于范青稞……
蔡医生把脸转过来,斟酌词句。
     我没什么要求,怎么治都成。范青稞急忙答话。
     蔡医生一板一眼地说,因为她成瘾较轻,我们也采用了这个方法,比西药戒毒反应小。
怎么样,是否明白了?
     支远说,前两天吃的药,好像和今天的味道不同。不会是配错了吧?病残之人,若再吃
了假冒伪劣的药,雪上加霜。
     蔡医生说,今天的药是和以前配方不同,再过几天,还会变,全疗程,大概会变六七
次。药里含有泻的成分,是正常反应,不必惊慌。
     庄羽长吁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原以为药里搀了巴豆,拉个不止。不过,刚才听
你一说,这药还得天长日久地吃下去,烦不烦人?到时候,白粉不吸了,整天捧个药罐子,
也够讨厌的。
     蔡医生说,五个月后,即可停止服药。
     庄羽还要说什么,被支远制止住了。
     好了,谢谢蔡医生。听您这么一说,我们就放心了。病人吗,就是爱一天瞎琢磨。您别
往心里去,支远说得客气。
     


     蔡医生说,这也是正常的。
     临出门时,蔡医生问范青稞,你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吗?
     范青稞心想,一视同仁是最大帮助。赶快说,没有没有。
     庄羽对席子说,裤衩换下一大堆,你快去洗。吃了这种药,别的不说,太费洗衣粉。
     席子默默走出去。庄羽就凑到支远耳边轻声说,我难受得不行。
     支远说,戒当然没有吸痛快。一定要坚持住。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回要重新做人。
     庄羽说,那是你。我陷得太深。我这么问你吧,一个死庄羽,一个吸毒庄羽,你要哪
个?
     支远变了声道,你别逼我。当初我知道你吸毒,不是还义无反顾地跟你走到一起了吗?
为了救你,我不是也跳到火坑里来了吗?如果要你死,我第一次就可见死不救。
     庄羽说,别扯那些烂账,我忍不了呢!
     支远一惊,想怎样?
     庄羽狠狠地说,想吸粉。
     支远说,万万使不得。前功尽弃。
     庄羽说,这个鬼中药,泻得人浑身瘫软,减肥行,戒毒根本没用。我特想吸粉,觉得马
上就要犯瘾……她把头倚在支远身上。
     支远说,我怎么没事?你算算,自打吃了这药,已经多少天没吸粉了,这就是效果。再
忍忍,就过去了。
     庄羽冷冷地说,毒不一样深浅,你能跟我比?你要是眼睁睁地愿意看着我死,就别给我
找粉。你对医院一往情深,可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告发你私带BB机,暗通信息。立马会把
你赶了走。那时候,咱们双双把家还,我就吸个够,命是自己的,我不愿戒了,看在夫妻一
场的情分上,你还不成全我?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要不要我现在就打铃告你啊?
     支远咬牙道,真是个歹毒的女人。
     庄羽说,谢谢夸奖。我一直以为你同我好,就是看上了我的歹毒呢。原来不是啊?
     支远说,庄羽,我真是爱你。只要你愿意,我把心掏出来给你,只求你再不要吸!
     庄羽冷笑道,我要你的心于什么?凉拌?爆炒?我还嫌腥呢!你连心都乐意给我吃,还
在乎为我搞粉吗?告诉你,支远,你有短在我手里攥着呢,我就爱大义灭亲!别人不信,你
还不信吗?!
     支远傻了,拼命抽烟。庄羽把手指按在呼叫铃上,最后通牒说,没那么复杂吧?我快忍
不住了。最后一分钟……
     支远猛地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掉,说,好吧。庄羽,既然你自觉自愿,你爹妈都拿你没
办法,我帮着害你一次吧。记住,将来成了鬼,不要怨我。只是医院看守检查甚严,你又不
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粉弄进来?
     庄羽说,这个就不干我的事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既是我爷们,就该搞得到。抓
紧时间啊,我快打熬不住了。
     支远咬着牙关说,好。我给你去槁。只是,我最后再求你一次,给你搞来了粉,你就心
安了。假如你能忍,可千万顶住,别吸了!熬到这个分上,不容易,为什么要亲手毁了前面
的心血!
     庄羽厉声道,你还罗嗦什么?要不我现在一头撞在墙上,死给你看好了!
     看她那横眉立目痛不欲生的样子,真不是假话。支远百般无奈地出去了。
     范青稞矛盾了一小会儿。是不是马上报告护士,或者直接找简方宁?但庄羽的话,绊住
了她的脚。
     命是自己的。
     是啊。命,是自己的。假如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劝有何用?你劝得了一时,劝得
了一生一世吗?
     过了一会儿,支远回来了。
     庄羽问,办了?
     支远答,办了。
     到底是谁啊?跟地下交通站似的。庄羽一听海洛因有了着落,心情好些。
     支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范青稞,庄羽说,放心吧。自己人。
     支远说,三大伯。
     庄羽说,你让他通了消息?
     支远说,是。让朋友送来。
     庄羽说,进得来吗?搜得那么严?你还得有第二套方案,前仆后继,万无一失。
     正说着,支远肚子上的铁蛤蟆,又蹦了起来。支远赶紧撩开衣襟,看了一眼,说,这么
快。
     庄羽说,什么?
     支远说,你要的东西。
     庄羽不耐烦,我问的是,BB机上写的什么?
     支远说,一句很美妙的话,送你一束钻石玫瑰。
     庄羽说,还是不会办事,我不喜欢玫瑰,喜欢非洲火鹤和泰国兰。
     支远也不答话。三个人就静静地躺着,等待就要发生的事。过了一会儿,席子洗衣服回
来,就四个人静静地躺着,好像停尸。
     资料
     在德国汉堡市区某公园旁边,正好处在一所学校和一所公墓中间,出现了一问搭的小板
房。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药物咨询发放点。
     这就是汉堡市官方设置的“药品”供应点之一。自1994年5月以来,瘾君子可以从这
里得到国家免费供应的新注射器,还有消毒用的酒精棉花球。
     据说此举既可以打击走私毒品的犯罪活动,又可以帮助吸毒者戒毒。
     1992年,瑞士政府为了管制毒品交易和吸毒者滥用针头,尝试给吸毒和贩毒者提供场
所,设置了苏黎世毒品市场。
     毒品市场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机车场,肮脏龌龊。那里满地都是废针头,飞舞着沾满血迹
的布和一团团包装毒品的纸。每天,一些身无分文的瘾君子,到这里来,靠拣别人海洛因瓶
子里的残渣过痛。5000多名吸毒和贩毒者,把这里当做天堂,与毒品有关的谋杀案,不断
发生。这里被称为恐怖的“红灯区”。
     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几百名学者、教育工作者和社会工作者,联合上书,要求彻底为吸毒
者正名,并由国家专卖毒品。他们的主要论据是,历史已经证明,用警察镇压的方法,无法
取得反毒品斗争的胜利。再这样继续下去,只能使国际贩毒集团更加富有。
     国际刑警组织秘书长雷.肯德尔,公开建议,对一切毒品解禁。他的爆炸性建议,使全
世界为之震惊。
     荷兰1976年通过的一项法律规定,容许消费和出售软毒品(主要是印度大麻),零售
毒品不超过30克的毒品贩子,可以不受处罚。
     该法律还允许开设吸毒场所,条件是不得做广告,不得向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出售
毒品。
     软毒品在西班牙也被官方容许其存在,这样,西班牙的一些地区,就成了拉叮豪洲毒品
运往欧洲的转运站。
     1994年1月,意大利国会通过法律,规定拥有旨在个人消费的毒品,不是犯罪。只接
受吊销驾车、持枪执照的处罚。1994年,德国宪法法院裁定,拥有少量毒品是合法的。
     欧洲禁毒,已无良策可施。权威人士认为:肯定会出现这样的常烘——一边是瘾君子
们,在注射点慢慢地在给自己从容注射毒品,一边是手里拿着登记表的社会教育家,坐在一
旁苦口婆心地求他们戒掉毒品。
     瘾君子在微笑。
     楼道里传来对话声。
     呵,谁的红玫瑰,这么漂亮!简方宁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送给庄羽支远的。我说要检查,他说是花店的人,受顾客的委托送花。
只要收件人在单子上签个字,他就可以交差了。我还从来没碰见这样送东西的,他又急得要
命,说车里还有一堆花要送,晚了就蔫了。放下花就走了。您看怎么办?周五的声音。
     简方宁把花束拿在手里,纯正高贵的钻石玫瑰,花瓣像紫红色的天鹅绒,愤怒地开放
着。细弱的花茎好像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微微弹动着,把溶解了香气的水珠,轻轻抖落。
     好了,周五。你忙去吧,这花由我处理。
     简方宁抱着玻璃纸包扎的红玫瑰,走进13号病室。
     院长好。几个人同时坐起,恭敬地打招呼。
     今天是情人节吗?日子也忙糊涂了。院长说。
     庄羽看着红玫瑰,有些紧张。倒是支远比较镇定,说,庄羽朋友多,听说她住院了,送
花慰问。说是送给我们俩的,其实是给她一个人的。
     范青稞心想,支远把自己择得干净。
     简方宁轻轻俯下头,嗅着花,说,很香。
     庄羽直盯盯地瞅着花,牙把嘴唇咬得出血,简直想一把抢过来。
     简方宁觉得她神色奇怪,说,庄羽,你非常喜欢红玫瑰吗?
     是啊……那当然……不过……庄羽颠三倒四。
     简方宁抱着红玫瑰,若有所思,小心地躲开茎上的紫红色尖刺,用手指抚弄着不多的几
片绿叶。
     支远见事不好,院长再这样研究下去,只怕钻石玫瑰的秘密就掩藏不住了。庄羽急于吸
毒,已乱了方寸,他得火力支援。干脆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院长也是很喜欢红玫瑰啦?
这束花,大约需要几百块钱,一般工薪阶层恐怕买不起。不过院长是高级知识分子,当然不
在此例。院长要是喜欢,就送给院长了。搁在院长的办公室里,谁见谁爱,比在我们这儿堂
皇多了。庄羽,你说是不是呵?
     庄羽不知支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他多谋略,估计不会错,忙接上茬说,是啊,玫瑰
花虽贵,只要院长喜欢,我就送给您了!
     听他们这样一应一和,那丛美丽的花,好像在怀中燃烧起来。简方宁马上把花推给庄羽
说,给你。一会儿找护士要个大瓶,把它好好养着,能开一个星期呢!
     简方宁出去了。范青稞真希望简方宁能回头看她一眼,一定使个眼色,叫她重新检查这
束妖冶的花。可惜啊,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羽立刻说,席子,你给我看着点门。若是护士来了,你就拦着她,说你头痛,支她给
你去拿药。
     席子堵到门口。
     庄羽三把两把撕开精致的包装纸,裸出花朵。她狂躁地把每一朵钻石玫瑰都掰开,扔在
地上,在花瓣和茎叶里寻找。
     他妈的,藏哪儿了?比密电码还难找!支远,你没看错吧?她气急败坏地嚷道。
     那行字还存在BB机里,不信你可以看。支远说着,要掀裤腰。
     嗨!找到了!藏得真够严实的了。那小子还挺内行,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庄羽说着,
从花茎里拖出极小的一个塑料纸包。
     飘落的玫瑰花瓣,带着无声的水珠,铺在地上,好像一片洗过的红毯。
     庄羽拿起塑料包,颠颠地跑向厕所,那是病人作案最方便的地方。若是病人之间相互发
现了,也无人报告。
     范青稞把散落的花瓣扫在一处,红丝绒受了践踏,被庄羽手指撕扯过的地方,留下清晰
的红指纹,渐渐地沁出茸茸的红水,好像谋杀案唯一的线索,她想,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钻
石玫瑰了。
     支远看着她,说,大姐,我看你和我们不大一样。
     范青稞口里说,哪里不一样呢?心里想,这个男的比女的更难对付。
     支远说,你不够坏。
     范青稞说,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变坏。
     支远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怪我没有拦住庄羽,还帮助她吸毒。对吧。
     范青稞说,你猜得不对。我想的是,把剩下的玫瑰花。赶快找个瓶子装进去。花也是有
眼睛的,它们看到许多同伴被撕成碎片,不知道还肯不肯继续开了?
     支远说,想不到大姐这么多愁善感。
     正说着,庄羽回来了。范青稞失声问,这么快?
     庄羽她笑道,又不是生孩子,你以为要多长时间?
     她的精神果然抖擞起来,非常想同别人说点什么。就问,大姐,你去过院长的房间,里
面是不是很豪华?哪天我真的送她一束红玫瑰,比今天的还好。
     范青稞说,不。四面墙上都是光光的,也没有花瓶。
     庄羽说,那我就买一个贵重的花瓶送她,毕竟今天的海洛因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的。这真
是一个绝妙的讥讽。从一个戒毒医院院长手里拿到的毒品,味道格外好呢!不管怎么说,我
得谢她,你说对不对?
     范青稞心里直替简方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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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节

     范青稞走到1号病室。
     这是一间小病房,只摆两张床,那个病人去做血光量子治疗,只剩三大伯一人在床上躺
着,见有人来,坐起,打招呼道,稀客。
     范青稞笑笑说,您这里,来的都是客。
     三大伯说,也不尽然。医生护士就是公干。
     范青稞说,我私人的事,求您。
     三大伯说,谁让你来的?
     范青稞说,名气那么大,还用别人告诉?您是秘密交通线。
     三大伯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封锁越严,来求我的人就越多。我所以长住不走,就是
这里挣钱比外面容易。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天三顿饭有人送,晚上踢了踹了被子,还有
软软的护士小手,给你盖上。一辈子没享过这样的福啊!
     范青稞说,管得这么紧,往外的电话怎么出去?
     三大伯说,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想把我告了?
     范青稞说,我告了您,我有什么好处?医院也不会免收我一分钱,我还得罪了您。这里
的人,谁知谁手上染了血?我不敢。
     三大伯嘿嘿笑起来说,你看我很霸道,害怕了,是不是?那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地
方人,吃硬不吃软。我看你是个妇道,所以对你说实话。我其实是极胆小的一个人。
     范青稞比听到他是恶魔还惊愕,说,真的?
     三大伯悦,人骗人,都是为了好处。我说这个骗你,有什么好处?
     范青稞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按照原来想好的计划说,我要给家打个电话。
     三大伯说,你说吧。
     范青稞问,对着哪儿说?电话呢?
     三大伯说,电话还能摆在明面上?那可真是一天也别打算在这混了。医生护士的眼珠,
都是属金鱼的,白天黑夜睁着。再说,每个人都来打,声一大,立马就会让人听见,这买卖
还如何做?规矩是,你把号码和要说的话,告诉我。我一定给你传到。准确快速,质量三
包。
     范青稞说,收费呢?进来时,一分现钞也没带,连买水果,都是护士先记在账上,出院
时统一算。
     三大伯说,我和护士长用一个章程,算总账。她是出院时算,我是出了院以后,有人会
到你家去收钱。
     要是我不给了呢?范青稞问。
     问得好。不过,我还真没碰到一个这样的人。你知道,这里的人,什么毛病都有,可是
不赖账。
     我留的地址是假的呢?你上门收账,不就扑了空?范青稞觉着这真是第三百六十一行,
穷追不舍。
     这事也没碰上过。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不是?我也早有两手准备。我这个人,
没别的本事,就是脑子能顶电子计算机。你让我打电话,必是有重要的事,对方那人必是你
至爱亲朋。所有的电话号码,我都过目不忘。但只要你一交了钱,我立马就忘了,这是上天
给我的家什,让我靠这门路吃饭。
     范青稞把先生的号码报了,说,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我一切都好,请他放心。
     三大伯嘬着牙花于,说,就这?
     范青稞说,是啊。
     不是暗号隐语什么的,他很关切地问。
     不是。就是平安信。范青稞说的是实话。
     不是骗我?三大伯仍是不信。
     


     范青稞说,我骗您,有什么用处?您刚才不是说了,得有用才骗人。
     三大伯说,我刚才说的是平常人,但一吸了毒,就难说了。骗人就成了习惯,有用没用
都骗人,,他们都不要说真话了。
     范青棵说,您一口一个他们,好像您不吸毒似的。不吸毒,到这里干什么?这儿也不是
旅游胜地。最好看的风景,就是铁门铁栅栏。
     三大伯说,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这病人里,唯一不吸毒的人。
     范青稞又是狠狠一惊,差点说,您太骄傲了,我也是一个不吸毒的人。
     那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再说检查那么严,你怎么能混下来呢?范育稞被三大伯吸引住
了。
     装吸毒,简直就是天下最简单的事。你只要弄点粉,往鼻孔一晃,所有的化验就成了阳
性,我就喜欢科学发达,化验越灵敏越好骗。谁也想不到有人干这个名堂,有伟人说过,堡
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内部,起码也是外部最靠里的地方。三大伯斜
靠在他的被子垛上,炫耀地说。
     范青裸竭力使自己镇定。她想,简方宁应该哭着感激她,发现了一颗定时炸弹。
     你这样每次吸一点,时间长了,不是也要上瘾?范青稞索性问个水落石出。
     我警惕性可高了。连着试上几回,有了要上脑的意思,马上洗手不干。我凭头脑清醒挣
钱,哪能干糊涂事?三大伯语气坚定,充满自信。
     无论范青稞多么为朋友叹息,这会儿,她对三大伯很敬佩。
     那您把电话打了吧,地址我也留给您。放心好了,我不赖账。范青稞看耽搁的时间不短
了,想赶快去见简方宁。
     大妹子,你对我说的是实话,我也给你一句实话。就是你这个电话,甭打啦。
     范青稞本来已经走到门前了,这一下子,又折回来了。
     为什么?
     没必要。你住在医院里,还能有什么不好的?家里人自然放心。三大伯很不屑地说。
     我又不是不给您钱,我叫您怎么说,您就怎么说好了。范青稞不悦。
     三大伯并不恼,说,你知道我这个电话,用一回,收多少钱。
     范青稞说,您莫非认为我交不起一个电话费?
     三大伯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些话,不值我的电话和我担的这份风险。
     范青稞说,您的电话,用一次多少钱?
     三大伯说,本埠一块绿树皮,外埠一块灰树皮。
     范青稞说,树皮是什么?
     三大伯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真是个良家妇女。绿树皮就是50元的票子,灰树皮就是
100元的。
     范青稞眼珠几乎掉出来,说,这么贵!
     三大伯说,你以为是街头的公用电话?知道我要把一个电话打出去,需要鬼鬼祟祟下多
少功夫?有时候蹲厕所里,有时候捂被窝里,有时候在澡堂里……口齿要清楚,记性要好,
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不留神,叫护士看到了,勒令我出院不说,大哥大一没收,
就是重大损失,钢丝上的买卖,我是舍命陪君子,为人民服务。收费公平合理,从没人提意
见,你是头一个!
     范青稞赶紧陪笑脸,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这个口信,确实不值一块树皮,不知
别人都是什么要事?
     三大伯说,人家嘛,都是自己带个汉显BB机,目标小,外头的消息能传进来,一般的
就不理它了,重要的就到我这儿联系。多半都是股票买卖和生意上的事,最要紧的就是……
他做了一个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眼神,不再说下一去。
     范青稞却不解,追问,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三大伯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里的人,有连这个还不懂的吗?
     范青稞恍然大悟道,喔,是要粉。
     三大伯说,是喽,戒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打熬不住,就让家里来人送粉。话都得从我
这儿递出去。
     范青稞说,明白了。你这是毒品转运中心。
     三大伯很谦虚地说,过奖了,不敢当。我做得还很不够,待加强改进的地方还很多。比
如,我打算进一步扩展业务,既然很多人打电话都是为了要粉。我何不把这个市场占领下
来?让家里人千方百计送来,又慢风险又大。要是我把货色备好,随时保证供应,你看多么
好!当然,我是无利不起早,外面的毒品卖600块钱1克,我怎么也得卖到1000块钱1
克。你说我这个价钱,是不是很公道?这是老虎须上做生意啊!
     范青稞用手托着腮帮子,好像突然牙痛的模样。只有这样,她才能借着手拿的力气,按
住脸上的肌肉跳动,让它们别显出太吃惊的表情。
     是啊,太不容易……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范青稞一不作,二不休,把情报坐实。
     这可是慌不得的事情,我正在研究法律呢。三大伯诚恳地说着,递过几本书。
     范青稞看了看书皮,翻着白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每本都是最严正最权威机构发布的法
律法规,被三大伯掀得卷了边析了皮,攻读得非常彻底。
     这里有明确规定,倒卖毒品是要敲砂罐的。范青稞拍拍书,恰到好处地使用了一句镇慑
人心的话。砂罐就是脑袋。
     你那是一知半解。皮毛。真正要干这一行,第一紧要的事是把法律研究透,不然你就不
配。三大伯脸上现出阴沉的思索。你知道吗,贩毒在世界各国,都要处以重刑。三大伯一副
诲人不倦的和蔼嘴脸。比如新加坡政府1975年规定,凡是走私15克以上海洛因、30克以
上吗啡和非法加工生产毒品的,都要执行死刑。听说你要是出国到新加坡,飞机还没落地,
空中小姐就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种语言,宣布这条法律,听得人好像能看到机场上竖着绞刑
架……美国规定,交易1公斤以上海洛因或5公斤以上可卡因的,为重犯,判处20年以上
的徒刑,造成死伤时,判处无期徒刑,处以800万美元以下罚金。知道吗。这可是重刑,在
美国,就是杀人罪,平均坐8年牢也放了。
     再来看我们的。1990年12月规定,走私、运输、制造、贩卖海洛因50克以上,鸦片
1000克以上者,判处1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没收财产。贩卖海洛因10
克以上,不满50克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贩卖海洛因不满10克的。处7年以下有期徒
刑,拘役或者管制,有处罚金……三大伯倒背如流。
     嗨,我这么辛辛苦苦地给你讲法律,你怎么不好好听?三大伯对范青稞不满。
     没有啊,我好好听着呢。范青稞辩解。实际上,她真的有些走神,只想跌跌撞撞飞奔去
见简方宁。
     我说你没好好听,你说你好好听了。那么好,我问你,中国的法律和美国的有什么不
同?三大伯痛心疾首地提问。
     幸好范青稞有点印象,思忖说,我们处治贩毒的法律,比美国更严。
     三大伯点点头,脸上略显嘉许之意。
     你听出什么漏洞没有?三大伯诡秘地说。
     什么漏洞?范青稞陡然清醒。
     法律的漏洞。三大伯冷森森地笑了。
     哪国的?范青稞惊讶莫名。
     当然是中国的。三大伯得意非凡。
     没……有……范青稞张口结舌。
     我告诉你。你听好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条款里,贩卖海洛因10克,是个界限。过了这
个坎儿,就得到大狱里蹲7年,在这个坎儿里头,只说了个7年以内,再没下文了。也就是
说,卖1克海洛因,还摊不上1年牢狱之灾,要是只卖半克呢?就没有什么罪可治,顶多教
育教育就放回家了。所以,我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法律,觉得大有空子可钻。我每回身上只带
一星半点的海洛因,在医院里卖给那些最需要的人,走少而精的道路。优质优价,四两拨千
斤,钱不少挣,也没大风险。了不起了,到局子里拘一阵,也就放了。就算吃点苦,亏了我
一个,富了全家人。也值得,你说是不是?
     面对运筹帏幄的三大伯,范青稞义愤填膺又不知如何发泄。
     您老这么做,总有一天要被发现。范青稞一语双关。既是提醒,也是热望。
     久幸夜路必撞鬼。不论多么小心,被人发现是难免的,医生护士虽不是专业的公安,也
有经验。我这个人,想得开,逮着了,认打认罚,但我绝不洗手不干。全国有那么多的戒毒
医院,我一所一所地住下去,天无绝人之路,我这是新兴职业,一本万利的事情。高风险,
高收益。三大伯很豁达地说。
     范青稞自打住进戒毒医院,整天生活在一惊一炸的非常境况中,大脑已经习惯而且疲惫
了。今天感到了最大的骇然。
     三大伯拉家常一般的话语中,有一种魔鬼般的镇定。
     您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赚钱?范青稞稳了稳神,索性不走了,问到底。
     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子赚钱……
     三大伯谆谆告诫。
     ……能利己又利人的,为上策。一般人都做不到。因为赚的钱太少,能利己而不损人
的,为中策,一般人都用这个办法,但正因为走这路的人太多,所赚就不多。不利己又损人
赚钱的、实为下策。卖毒品。就是下策赚钱。但这个下策,赚钱最多。我是老三届的。我让
大伙管我叫三大伯,并不是行三,只因是老三届的人。三大伯很自豪地说。
     范青稞大吃一惊,失声说,您可不像是老三届的。
     三大伯咄咄逼人问,哪里不像?是饱经风霜不像?还是圆熟老到不像?是年纪不像,还
是相貌不像?
     这些……都像……范青稞结巴。
     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么多的实话,你跟我说的实话可不多。我虽不
敢说自己是火眼金睛,这点还是看得出来。三大伯说。
     好,我告诉你。老三届是一群受尽了苦的人,他们在社会底层上完了他们的大学,曾经
有最崇高最美好的信仰,也受了最惨重最深刻的愚弄。所以他们非常珍惜人世间的真情,轻
易不会上当受骗,也不会去害别人,这样的一代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范青稞
还想说什么,但她看到三大伯嘴角苍凉的笑容,猛地打住自己的话。
     三大伯说,你说得不错,在戒毒医院里,除了医生护士,没人用这种语调说话,说这话
的人,是不该吸毒的。不是医院搞错了,就是你也像我一样,是混进来的。
     你脸别变色,我不会追究你是谁,虽然我知道你会追究我是谁。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像
你想象中的老三届,与人为善。比如我就不应该和你讲这么多的知心话,这是很危险的。但
人有的时候很怪,他是为自己说话。他不可能老不说真话,那他就憋死了。为自己,有时
候,他必须得向什么人说点什么。就像人在江湖上,会对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
说出来。你好运气,今天我特别想说话。
     我下过乡,而且是表现最好的知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最早地抽调到当地工
厂,成了吃商品粮的人。因为有城里来的背景,我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连生了三个孩
子。我至今认为这是我的福气,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除非他是在美国,否则绝没有三个孩
子。我在小地方过着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对我不是没刺激,可我要回生
我养我的城市,就必须和老婆离婚,把三个孩子分得七零八落。我是一个很爱家的男人,我
想,委屈了我一个,就可以换得全家人的团圆和睦,滚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个
当地人。我甚至不回城里探亲,干脆断绝和城里的一切关系,当然也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
再没有一个亲人。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孩子们长成大人。被我毫不犹豫拒绝的城市,却对
孩子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不满足当一个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来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现在,
为了孩子,她土豹一样勇敢起来,天天在我的耳边只说一个字,回!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
恋家的男人。当初,我坚决地不回城市,是因为家。今天我坚决地回了城市,也是为了家。
     回到城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比当年到乡下去的错处还大。那时我是一个
人,现在我是一家人,我一个人能忍,但我的妻儿过苦日子,我不能忍。我原来在乡下苦心
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土崩瓦解。好像一棵被凌空拽起来的土豆秧子,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大
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镇子里了。
     按照政策,我只要找到接受单位,全家就可以回城。没有人要一个快50岁的老工人,
尽管他的钳工手艺不错。我看了无数的冷脸,最后我说,哪怕让我扫大街呢,只要能回来!
我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人家立刻说,环卫系统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
脏,我们负责说服他们收下你。我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临走的时候,把家具都卖了。不
会有地方搁它们,城市没一寸屋檐,肯让我们避雨。那种过时的乡下木匠的手艺,在城里肯
定是遭人笑话。我们一点不觉得是在和命运开玩笑,只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里人笑话。城
里没人笑我们,我们太高估自己了。城里人只对那些引起他们嫉妒的人和事,不怀好意地
笑。对我们这样的可怜虫,不屑一顾。他们见得多了,视而不见,才是城里人的风度。
     城里的犄角旮旯,有一种像炮楼的建筑,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那就是垃圾站。
每天他们消费的垃圾,被送到这里,再从这里拉到远郊。我们一家就住在垃圾站上头,那儿
有一间小房。垃圾车都是夜间活动,这小房原是留给夜班工人喘气歇脚的,现在成了我们的
新家。在孩子们眼中,城里那么美好,虽然是住在垃圾站。他们站在别人的楼前,想,我们
的爸爸很快也会给我们挣到这样的房子。他们一点都不灰心。
     要说一点钱都没攒下,那是假的。但孩子转回城里上学,几乎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
了。我不后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创下一个锦绣前程。小镇子里
的孩子,上大学的比例是多少?几十分之一。大城市的孩子呢?二分之一。这是谁都会算的
账。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脚前脚后的都要上高中大学读书。不能让他们成了高玉宝。
     我媳妇回来就没了工作,或者说是有了新的工作。这就是每天在垃圾楼上,支一口大
锅,煮破烂。
     垃圾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城里的垃圾。里面什么都有,既有大便纸、用过的避孕套、
带血的绷带和死耗子,也有进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时髦的衣服和鞋,根本没坏的罐
头和补药……研究家说,从垃圾里,可以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情况,真是千真万确。
不管整个国家是不是小康,我那个垃圾站附近,已经初级阶段了,是没问题的。孩子们穿的
衣服,都是从垃圾里拣来的。我也没到了连给孩子买件衣服都舍不得的地步,但他们宁可穿
高贵的旧衣服.不愿穿便宜的新衣服。他们虚荣,想当上等人。孩子她妈虽是个乡下人,对
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件事,一百个不能忍。可她拧不过孩子,只得在家里煮这些拣来的东
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胶鞋,煮围巾,煮锅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们拣来的一
切东西。每种东西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还有楼底下垃圾的气味,我
们家成天笼罩在古里古怪的有毒空气里,让人想把脾胃都吐出来。
     旧衣服有一种海边咸鱼的味道。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猪皮。皮鞋像是用大火烧着了
轮胎,纯毛围巾的味道比较不错,像一群山羊慢慢迎着落日走来……最好闻的要数煮塑料
花,像小时候用两块有机玻璃对着摩擦,有一种香蕉的味道飘出来……常有人写小说,说是
某人给领导送的礼物,比如点心匣子什么的,被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箱,里面藏着金项链
或是成千上万钞票,让某个拣垃圾的发了大财。我看,这些写小说的,都是些穷人,而且从
来没人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他才躺在那里,想入非非。自己发不了财,就编一个根本没影
的美梦,送给一个拣破烂的老头。
     依我的经验,垃圾最大的用处,除了养活我们以外,是让我们知道了别人怎么活法。你
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户,看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但你看了人家扔出来的东西,你就知道人和
人的差距有多大!
     垃圾是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东西。它虽然臭气熏天,却是老老实实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从我们眼前经过,教导着我们,嘲笑着我们。没有人愿
意永远过我们现在这种日子。孩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需要学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一
个远离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妇唯一没煮就保留下来的东西,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瓶。它几乎就是一块整个的
玻璃,打磨得非常精致,好像钻石雕的。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空腔,盛过名贵香水。当然我媳
妇拣到它的时候,已经空了。可它仍然散发着非常强烈诱人的香味,好像那个瓶子本身是香
料制成的。儿子翻着字典,读了那上面的英文标签,说里面装的是给贵夫人用的高级化妆
品,以幼嫩的玫瑰香为基础,混合了含羞草、紫罗兰、郁金香……构成延续不断的魅力。采
天地精华,抹在脸上永葆青春美丽……
     还不是屁话,外国女人老了,比中国女人难看多了,像妖婆。我媳妇舍不得煮,说一煮
那瓶就不香了。我看她一天摩挲,劝她说,这种外国东西,说不定有艾滋病在上头、丢了
吧。她说,人家那么贵重的命,都敢用,咱这贱命还怕?我看着媳妇以前美丽非凡现在像败
草一样的脸吼道,我们不是贱命!
     过去说知识就是力量,我看现在知识就是权势,就是钱财,就是美人家产……我这一辈
子是完了,但我的后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为有钱有势的人。
     垃圾可以养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让我一家发达,我需要钱,我又是最没钱的人。终于有
一天,人家跟我说,你知道怎么弄钱最快吗?
     我说,不知道。卖原子弹吧?
     那人说,也差不多。卖白粉。
     卖粉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不是他们认为可靠的人,绝不发展。觉得被人信任挺荣幸,可
我胆小,风险太大不能干。经过长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现在这种活法。
     我的家境已经大为改观,有了自己的房子,带拐弯楼梯那种。其实我们都不喜欢那种楼
梯,太占地方,一点不实用。可我媳妇坚持要买这种样式,说是只有每无慢慢地从上面走下
来,扶着栏杆往下看,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电影堆的阔人一样。
     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人家都说他们是大款的后代,说是这种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学无
术,你们是一个例外。
     我一年几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医院里。
     一是为了挣钱。虽然我给他们挣的钱,已经足够他们花的了,但穷惯了的人,就像干惯
了活的老农一样,挣钱的手停不下来。
     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习惯我不在家的日子。因为总有一天,我会住到铁房子里去。平常锻
炼出来了,到时候,不会太难过。
     未雨绸缪。这一点,是不是像老三届?
     老三届这一帮人里面,将来能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企业家,大经理……也能出大
匪大患,大阴谋家,大野心家,枭雄。
     不信,你等着看。你能说谁像还是不像?
     范青稞听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长,简方宁已经下班,情报是汇报不上去了。
     范青稞临走的时候,对三大伯说,谢谢您。电话我虽没打,您这一席话,却是我从来没
听过的,大开眼界。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东西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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