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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享受人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二:咒俑)--作者:[日]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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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唔。”

  “唔。”

  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好吵啊!”

  “好吵啊!”

  头部转向,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哇!”逸势大叫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喂、喂,空海,危险。”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然而,空海却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这两尊兵俑。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将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怀中后说道:“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

  “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

  两尊兵俑各佩腰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空海先生,请退下。”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

  “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

  “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有话要说?”

  “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动静吧。”

  “四周还会有什么吗?”

  “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

  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洞底爬出。

  “快去――”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空海拿捏适当距离后,停下脚步。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

  “你看!”

  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

  “破坏了我们的好梦。”

  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眼球涂白,仅在中央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省去?”

  “气力?”

  “没错。”

  “省去什么?”

  “什么气力?”

  “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洞的气力。”

  “什么?!”

  “什么?!”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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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空海继续问道。

  “呵呵。”

  “哈哈。”

  两尊兵俑笑了起来。

  “你在背后操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也点破了“操弄这两尊兵俑”。

  空海的交谈对象,与其说是兵俑,还不如说是其他的存在物。他似乎是透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呀,为的是什么?”

  “嗯,为的是什么?”

  “能告诉我吗?”

  “怎么行?”

  “不能说!”

  两尊兵俑断然答道。

  “请务必告诉我——”空海又说。

  “真啰嗦!”

  “嗯,真啰嗦!”

  兵俑一唱一和回应着。

  “碰到讨厌的苍蝇,怎么办?”

  “碰到讨厌的苍蝇,就宰了他。”

  兵俑之一伸手拔出腰剑,手握剑柄。

  正当兵俑“嗖”一声拔出剑时,“啊——”大猴口中也迸出吶喊,随及“砰”一声巨响,手上仍握住剑柄的兵俑胳臂,已断落在地面了。

  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插进土中。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二者胸膛与胸膛紧贴,纹丝不动。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气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激烈颤抖着。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空海——”逸势放声大叫。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

  “要我帮忙吗?大猴——”空海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挺有力气的……”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咽喉。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空海话刚说完——

  “喀!”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咽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剎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俑头落地,发出碎裂声响。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这家伙——”大猴环抱兵俑,狠狠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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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一阵静默――

  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太厉害了!空海、大猴――”

  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

  五名卫士,遵照空海咐吩,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这个简单――”大猴下到洞底,将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喂,空海,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马上见分晓。”空海并未实答。他叫大猴将三尊兵俑并排在地面上。

  一尊是白天所挖出,另两尊则是刚刚破土爬出的。

  “诸君――”空海愉悦地环视众人说道,

  “这里并排三尊兵俑像,不过,有两尊不是始皇帝陵墓所埋葬的。”接着又说:“那两尊,就是刚刚被大猴击倒的兵俑。”

  “有什么不一样呢?空海――”

  “逸势啊,接下来就要为大家说明白。”空海手握铁锹而立。

  “大猴,请拿火来。”

  大猴从篝火中取来燃烧中的树枝,映照在俑像之上。

  “请大家先看这个――”空海语毕,便用手中铁锹,随意敲打未受损的兵俑。

  锹刃插进俑像腹部,“砰”一声裂出了个窟窿来。

  “如何?”空海问。

  柳宗元探出身子,凑上前看。

  “看不懂。”逸势答道。

  “仔细看就懂了。”

  “别这样,空海,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逸势脸上微微泛红,向空海说道。

  “这个虽然制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

  空海先弯腰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这个可不一样了。”

  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来如此。”

  “果然不一样!”

  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沾着一团黑压压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没错,您察觉到了。”

  “这到底是什么呢?”柳宗元指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问。

  “是头发。”

  “头发?”

  “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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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为了让它动。”

  “让它动?”

  “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

  空海再次弯腰,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

  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为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再看这儿。”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胸膛处,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那是?”白乐天问道。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大猴接话解释道。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

  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

  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灵” “宿” “动”

  “这是?”柳宗元问。

  “咒文。”

  “咒文?!”

  “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

  “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

  “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

  “规模?”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

  “喔?!”

  “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型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巨大咒力了。”

  “此话怎讲?”

  “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

  “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

  “有方法知道?”

  “没错。”

  “怎么做?”

  “问问看。”

  “要问谁?”

  “在那里的人。”

  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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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惟有棉叶在月光下随风摇曳。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

  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那里!”

  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公尺远的暗处。

  “没人啊。”

  “有人!”空海自言自语,向前跨出半步。

  “到底怎样?是你干的吧?”空海问完,等待回音。

  风,轻轻抚过棉叶。幽蓝暗黑之中,无人出声。大家屏息以待,静静凝望微动起伏的棉叶尖端。

  不一会儿――

  “没错,一切都是俺干的……”沙哑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

  那嗓音有如烂泥在锅里翻煮,低沉混浊。听来不太年轻,是老人的声音。

  “那声音……”逸势才说出口,距空海约七公尺远的对面,茂密的棉叶一阵摇动,蓦地冒出一团黑影,是只四脚走兽。

  “是猫……”逸势说毕,“啊”一声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地站起来了。

  “喂,空海,你也来到这样的地方――”

  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逼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逸势畏怯地说道。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什么报应?”

  “死!”

  “听起来很可怕。”

  “趁你睡觉时,把溶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

  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却没成功。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死――”

  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瞧,火已烧到脚边――”

  “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诗句。”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那是幻觉之火。想当然耳,火并未点燃,逸势也立刻察觉了。

  “可、可是――”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幻觉更恐怖。

  大猴则一脸困惑。他在考虑,到底该不该飞奔出去,抓住妖猫,狠狠打一顿。冷眼旁观者也知道,他其实跃跃欲试。

  “空海先生,这妖猫,我――”不待空海回应,大猴早已踏出脚步,蓄势待发。

  哈哈哈――妖猫放声大笑。

  “你这种角色,能拿俺怎样吗?”

  “不然,你试试看!”大猴说道。

  “大猴,别妄动!”空海话才说出口,大猴早已迈出他那双粗壮的腿,右手则紧握住捣毁兵俑的铁锹。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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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大猴,在那边――”逸势叫道。

  大猴朝逸势所看到猫所在的反方向奔去。大猴迈步的前方,空无一物。

  他却好像看见妖猫了。

  “呀!”一声厉喝,铁锹打杀下去。

  锹刃削落棉叶,插进泥土里。

  “逃了。咦,那里――”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铁锹。

  “又逃了!”大猴懊悔地叫唤。

  “危险!快趴下!大猴――”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压低身子,举锹挡护自己。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插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顶贴着大猴的额头。

  “别白费力气了――”妖猫开口说道。

  “大猴,回来!”空海说。

  “这家伙真难搞。”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此时,配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尾娑普罗捺。落乞叉。日罗。半惹罗。。发吒……”

  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卫士们面露惊色,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安全。

  “你别戏弄他们了。”空海向妖猫说道。

  哈哈哈――妖猫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喷出。

  咻――

  咻――

  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

  “喔,说来听听。”

  “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胀了一倍。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

  “喂!”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吓!一声狂吼。

  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一个黑影。体型纤细――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你是丹――”妖猫说道。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阳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久违了!”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喔,是你呀。喔……”妖猫发出喜悦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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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果然还活着——”

  “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死了……”

  “哎,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

  “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骚动……”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身子,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逝了。

  “既然如此,在你明白之前,俺必须继续……”

  “继续什么?”丹翁刚问完,即将消逝的鬼火,“啪”一声又燃出强烈火焰。

  苦苦......喀喀......咿咿......仿如啼泣般,妖猫发出低沉且哀寂的嗤笑。

  “总之,直到你明白为止。”

  呼——鬼火突然消逝不见。妖猫也翻身跳跃。猫的身影,隐逝于暗空之中。

  此刻,只剩下棉叶在月光中随风摇摆。

  丹翁慢慢将身子转向空海。

  “空海啊,你还不去青龙寺,却来这种地方——”

  “是——”空海很是过意不去地嗫嚅道。

  “丹翁先生,您认识刚刚那对手?”

  “多少吧。”

  “是怎样的对手——”

  “这个你们无须知道。先别管这些。空海,我倒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什么事?”

  “先前你们所挖出会动的兵俑。”

  “怎么了——”

  “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

  “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

  “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

  “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

  “嗯。”

  “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

  丹翁欲言又止,接着说,“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

  “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

  “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

  “是。”

  “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

  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您是丹翁先生吗?”

  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在下柳宗元。”

  “我听过您的大名。”

  “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

  “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丹翁大人……”

  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日再把酒言欢吧。”

  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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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晁衡

  西明寺――

  槐树苍绿,一天比一天浓郁。

  起初,树梢隐约可见点点新芽,继而膨起、绽放,待放眼望去,已蔓延成一大片淡绿了。

  今年,春天比往常来得早。温煦的阳光,洒落中庭。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中庭浅绿树阴下。

  “真是佩服哪,空海。”逸势望着眼前的牡丹花说。

  “明明叶子还没长出,花苞倒膨成这样子――”逸势所说的,是空海平素经常以手掌罩盖的那株牡丹花。

  牡丹枝茎上,膨现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花苞。

  “是你让这花长成这样的。”

  “嗯,也可以这样说吧。”空海淡淡地回应。

  逸势将目光移向空海,说:“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以前就觉得你有些莫测高深,来到长安,这种感觉更强了――”接着又说:

  “你啊,比起我们那个日本国,似乎更适合待在唐国。”

  “是吗?”

  “四天前那晚上,也是这样。面对那只黑猫,你毫无惧色,还能沉着应付。”

  “不,其实那时相当危险。多亏丹翁大人前来援助。”

  “我可看不出来。至少,若我们不在现场,光你一人的话,一定可以对抗那家伙。”逸势毫不吝惜地称赞。

  那夜之后,隔日、再一日,众人连着两天返回棉田,开挖丹翁所指点的数处地方,总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贴有胡文咒语,背后刻着“灵”、“宿”、“动”三字。手脚部位也经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动。拆解破坏这些陶俑后,内现大量头发。

  柳宗元带走了一尊陶俑的头、手、脚、躯体等部位。

  为了谨慎起见,柳宗元留下两名卫士。

  “让他们暂时监视着棉田。万一发生什么事,马上告诉我。”临走前,他对徐文强这样说。

  “那以后,不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大概不会再出事了吧。”

  “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啊?是猫?还是――”

  “是人。”

  “人能化为猫吗?”

  “不。”空海摇摇头,

  “是人在暗中操弄猫,有时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就是猫。”

  “是人吗?”

  “大概是吧。”

  “不过,暗中操弄猫的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你不是一直觉得,刘云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强棉田事件有关连吗?”

  “是啊。”

  “两者之间的关连,我大概猜想得到。因为刘云樵宅邸的那只妖猫,也出现在那片棉田――”

  “唔。”

  “不过,你跟妖猫提到了杨贵妃的事。难道贵妃的事也跟猫扯上关系了?”

  “没错。”

  “为什么你认为他们有牵扯?”

  “你还不明白吗?”

  “嗯。”

  “想想看嘛。”

  “完全摸不着边际。”

  “那么,你先想想,在刘云樵宅邸出现的妖怪,曾说过什么话――”

  “什么嘛。妖怪说了一堆,我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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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譬如,妖物不是这样说过吗?要用绢布勒死你――”

  “喔。”

  “白乐天在马嵬驿也说过,贵妃是遭人用绢布勒死的。”

  “哦。”

  “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刘云樵之妻,变身为老妇之后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调词》吗?”

  “嗯……”逸势沉思了片刻。

  逸势当然知道,《清平调词》是为贵妃而作的。说起来,正因为得知此事,空海才决定一探马嵬驿的。

  “事情果真如此?”

  “没错。”

  “可是,到底谁搬出了贵妃遗体?是那只猫干的吗?”

  “这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空海。石棺的棺盖内面,不是沾满血迹抓痕吗?到底是谁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迹,像是已下葬的贵妃突然苏醒,拼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挠抓棺盖所留下来的。”

  “既然你这么想,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空海,你别答得爱理不理的。关于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跟你想的一样。”

  “现在回想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贵妃那样从地棺里醒过来,我会变成什么德性?大概也会挣扎乱抓个不停,在二度断气前就发疯了吧――”

  逸势似乎正在想象自己从地底石棺中悠悠醒来的情景,耸着肩,微微弓起背来。

  “空海,柳宗元大人说,有信要麻烦你看,那也跟此事有关?是晁衡大人的信吗?”

  晁衡,也就是倭人安倍仲麻吕。

  “唔。”

  “对了,柳大人的信差也快到了吧。”

  “嗯――”空海颔首点头。

  是日,空海和逸势接受柳宗元之邀约。

  柳宗元握有据说是安倍仲麻吕所写的信件,要请他们解读。

  只是,由于信涉机密,必须避人耳目,所以会面地点悬而未决。

  “我会派人去接你们。”柳宗元这样说。

  “届时我会安排一切,你们只要跟着信差走,他会带你们到我这边来――”

  约定之日就在今朝。

  晓鼓已鸣毕。在此时辰,柳宗元信差随时会到。

  两人说话的当儿――

  “空海先生――”大猴身影出现,出声叫唤。同时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来。

  他的后方另有一名清瘦男子身影,乍见之下,像是一只老狐狸。与其说他是官人模样,还不如说他一派文人气。

  男子唇边,留着轻描淡写的髭胡,眼睛细小,宛如机警的动物。

  “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声说道。

  大猴身后的男子,朝着空海和逸势殷勤行礼。“在下韩愈。”

  空海与逸势也回礼,报上自己姓名。

  “我来迎接客人――”韩愈高度警戒的视线,须臾不离空海。

  “我这就带两位到柳宗元处。不过,先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关于晁衡的信。”韩愈说毕,脸色笼上一层阴影。

  “怎么了?”空海问。

  韩愈惟恐有人偷听似地,眼光四下巡视。

  杳无人迹。

  即使如此,韩愈依然不放心,停顿了好一下子才开口。

  “老实说,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谁偷走了。”

  为了说出这句话,韩愈仿佛耗尽了肺中空气。一说完,急忙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的吗?”逸势问。

  “是的,千真万确。”韩愈明确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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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木制车轮啮咬泥地、碎石的震动声响,从腰际传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坐在马车上。马车可容纳四人,每边对坐二人。空海和逸势并肩而坐,对面是韩愈。

  马车外面,垂挂着布幔,隔绝了由外窥视车内动静的可能。

  “抵达目的地之前,抱歉恕难多说些什么――”启程时,韩愈跟空海和逸势这样说。

  之后再无下文了,韩愈近乎固执地紧闭嘴唇。

  马车一出延康坊,便往东前进。

  走了一阵子,在崇德坊拐向南行,继而在宣义坊拐往西方。

  逸势察觉有异――

  “喂。”他小声地对空海说,“这不是又折回来了吗?”

  坊与坊之间的大街,各朝东西和南北延伸,呈棋盘方格状。

  换句话说,马车朝目的地前进,先往东,再往西,就等于往回走。

  “为什么故意绕远路?”

  走了一会儿,这次是往北拐。这还是走回头路。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想查看有没有谁在跟踪吧。”

  如果确认无人跟踪――

  “总会到达目的地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看法了,空海将背靠在椅背上。

  马车“达达”地走了好一阵子,穿越某个坊门。

  “像是永乐坊。”逸势自顾自地说道。

  不久,马车停住了。

  “两位请下车!”韩愈说。

  两人走出车外,此处是有着半圆屋檐样式的土墙所围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见人影。

  数棵槐树耸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丛、池塘,点缀其间。临池有株巨柳,长长的枝条垂挂水面。

  真是宏伟的宅邸啊――

  逸势用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这边请――”说毕,韩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与逸势紧随在后。

  一行人穿过宅邸入口,来到内宅。

  依然不见人影。

  继续穿越设有炉灶锅镬的房间,再往里面走――

  “就是这边……”

  韩愈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扇门。

  “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已经带到。”

  韩愈出声朝门内招呼。

  “请,快请进来。”

  房内传来熟悉的柳宗元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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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窗在右,柳宗元面桌而坐。空海和逸势坐在柳宗元对面。

  韩愈也围桌坐着,迎面看过去,窗在空海和逸势的左方。

  桌上有茶,盘内盛装甜点。有杏脯,以及数种胡国点心――

  “此地是友人住家。经我无理请托,特意空了出来。他当然不知道我要与谁会面,也不晓得我今天会到这儿来――”柳宗元说毕。目光望着空海和逸势。

  “用这种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

  “哪里。”

  “这么做,是为了保密。”

  “您倒不用顾虑我们两人。听说徐文强的棉田,后来似乎没什么动静。”

  “每天都有回报,但没什么异样。”

  “棉田陶俑的事,您报告上级了吗?”

  “是的。我已亲口禀告王大人了――”

  “王大人怎么说?”

  “他交代,暂时别对外透露。士兵、金吾卫官员也都要保密――”

  “总有一天,这事还是会传开来,成为街头巷议的。”

  “我也这么想。”

  “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等适当时机,再把种种事情禀告皇上――”

  “种种事情,您指的是?”

  “贵妃之墓被盗挖、刘云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龙寺凤鸣和尚守护在刘云樵身边等等。”

  “刘云樵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约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

  “说的也是。”

  空海和柳宗元,你来我往,淡然地交谈着。

  切入正题之前,柳宗元一边和空海对话,一边在脑子里归纳所要提出的内容。不,与其说这样,还不如说他只不过想再度确认,自己是否有全盘托出的觉悟。

  “话说回来,关于晁衡大人那封信――”话还没说完,柳宗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被偷走了。”

  “是的。”

  “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不知道。”柳宗元轻轻地摇了摇头,“寒舍库房中,恰堪收藏机密文书,今早却发现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飞了。”

  “原来如此。”

  “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韩愈在内,仅有极少数人知情,且藏信地点,只有我本人知道。”

  “不过,还是被人偷走了?”

  “没错――”

  “会否有人潜入库房,顺手牵羊连信也带走了?”

  “库房里还搁着值钱东西,窃贼却没下手。”

  “这么说来,果然――”

  “打一开始,贼人可能便已锁定晁衡大人那封信。”

  “可有窃贼线索?”空海追问,柳宗元静静地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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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总之,也就是说,那封信对某人似乎很重要。”

  “是的。”

  “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无法读懂。因为是用倭国文字所写。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却以倭国语法写成。若非倭国之人,当然读不出所以然。”

  “请教过懂倭语之人吗?”

  “没有。”柳宗元又摇了摇头,“因我觉得随意让人得知内容并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记载与杨贵妃之死相关的种种事情――”

  “这话怎说?”

  “给了我这封信的人这么说的。”

  “给你这封信的人?”

  “关于这点,现在不便透露。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外国人,我也犹豫了一阵子。”

  柳宗元望着空海,继续说道:“我从白居易那儿,听到不少贵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遗体不在墓里。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此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跟你讨论晁衡的信――”

  “结果,事到临头,信却被偷走了。”

  “是的。”柳宗元点头说道:“不过,有件事还没对你说。”

  “关于给你这封信的人吗?”

  “不,是别件事。”

  “什么事?”

  “先前所提过的刘云樵事件。”

  “你说的是?”

  “我也耳闻,刘云樵宅邸出现一只奇怪的猫,竟然能预言先皇之驾崩。关于此事,我们瞒着皇上多方访查,终于有了眉目。”

  柳宗元突然中断说话,定睛凝视空海。

  “请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刘云樵未必与贵妃之死完全无关。”

  “是吗?”

  “说有关,指的并非刘云樵本人和贵妃有牵连。”

  “怎么说?”

  “与贵妃有关的人,其实是刘云樵的祖父――刘荣樵。”

  “刘荣樵?”

  “是的。刘荣樵曾以近卫军身份,护卫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乱,逃到蜀地。”

  “原来如此。”

  “据说,他是马嵬驿叛军核心份子之一。杀了贵妃兄长杨国忠,用长矛刺举其首级,同时还逼迫玄宗皇帝处决杨贵妃的叛军,刘荣樵也列名其中。据说,以长矛刺举贵妃之姐韩国夫人首级的人,正是他――”

  “哎――”

  “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

  “是白居易――”

  “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调查。关于这两人,他所知甚多。”

  “这么说来,端倪隐约可见――”

  “是的。如今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似乎全与贵妃有关。”

  说毕,柳宗元总算察觉了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准备了茶水,却只顾说话――”柳宗元拿起茶罐,准备泡茶。

  “还是让我来效劳吧。”韩愈起身,从柳宗元手中接过茶罐,将茶叶放入各人的茶碗里,并以热水浇注。

  茶水稍稍凉却,缓缓渗出茶色来。

  逸势喝了一两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进嘴里。空海只以双唇轻轻碰触了一下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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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那封信――”眼见大家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启话端。

  “是的。”

  “似乎是晁衡大人写给李大人的。”

  “是李白翁吧。”

  “没错。”

  “晁衡为何要写信给李白翁?”

  “空海先生应该也知道,两人颇有交情。”

  “当然。李白为晁衡所写的吊诗,我曾拜读过。”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于天宝十二年(七五三)返回日本,深受玄宗皇帝赏识的仲麻吕,曾数度上书请愿返回日本,却不被允许,最终准许仲麻吕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风雨,结果船又飘回唐土。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误信他已丧命于暴风雨,曾留下题为《哭晁卿衡》的诗作: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安倍仲麻吕亲笔写给李白的。

  “唔――”逸势出声说话,“空海,真是遗憾哪。若是那样的信,说什么也要一睹为快――”逸势不胜唏嘘地说。

  “话又说回来,空海先生,且不论内容为何,那封信的开头,以及类似题记的字,我倒还记得一二――”

  “你读懂了?”

  “不,信上所写多为吾国文字,我才记得的。”

  “所以,写得出来吗?”空海问。

  “嗯,大概可以。”

  “那就拜托你了。”

  “不过――”

  柳宗元双手放在胸上,做出确认的动作。他似乎没准备纸笔。

  “若是笔墨,我这儿有。”空海从怀里掏出笔、墨。

  接着,又拿出纸张,放到桌上。

  “喔,那就可以写了。”柳宗元从空海手中接过文具,摊开纸张。

  笔沾墨汁,忖想片刻之后,柳宗元开始动笔。沙沙的运笔声中,一连串汉字出现在纸上。

  写出来的虽是汉字,却非汉文,而是大和语,是以汉字为发音符号的万叶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柳宗元将写好的纸张反转过来,递交给对面的空海和逸势。

  空海和逸势凝神细看。

  “喔――”

  “这是――”空海和逸势同时轻声叫了出来。

  “空海,这可是件大事啊。”

  “嗯。”

  空海双眼炯炯发光,仔细端详柳宗元所写的文字。

  “这上面的意思是什么?”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凑了过去。

  “此处所说的,竟是杨贵妃将被带往倭国的事。”

  “什么?”柳宗元惊吓得屏住气息。

  其内容记载如下: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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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安倍仲麻吕――

  十七岁时,仲麻吕以留学生身份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入唐,时为公元七一七年。

  彼时正当玄宗皇帝主政时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灿烂绽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吕入唐后不久,先是自称“朝臣仲满”,而后改唐名为“朝衡”。“朝”以古字书写,便成为“晁”,所以有时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记,关于李白所写的诗,即是用“晁”这个字。

  此处旧事重提,仲麻吕系安倍船守之子,七○一年生于倭国。

  同一年,李白也诞生于唐土。正如空海和白乐天年龄相近,李白和仲麻吕是同年出生的。

  与仲麻吕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备真备、僧侣玄等人。

  入唐后,仲麻吕先至培养官吏的学校――太学研读。其后,通过科举考试,及第成为进士。这位以当时唐人眼光来看是渺小极东岛国的倭人,后来出任春宫坊司经局校书,随侍皇太子身边。

  当时,大唐帝国具有上述那般的国际视野。无论汉人或倭人、胡人,只要才能出众,均能出任唐国重要官职。当时的科举制度,虽有贿赂、走后门的恶质歪风,却也具有擢拔人才的优点。

  其后,仲麻吕受玄宗任命为左拾遗,继之又为左补阙。左拾遗、左补阙的官衔,是以天子随从谏官身份,随时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与皇上交谈。

  安倍仲麻吕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

  对仲麻吕而言,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广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时,仲麻吕曾上奏玄宗,恳求让自己随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许。玄宗反而拔擢他为卫尉少卿。这是从三品官,在外国人当中,仲麻吕可说是晋升至最高官衔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准备返日时,仲麻吕再度上书,向玄宗请愿返日。此次终于获得恩准,可以踏上归途了。

  当时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鉴真也受邀随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时,仲麻吕已经五十三岁。

  经常往来的友人,也是大诗人的王维,此时曾为诗相赠。

  此即有名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五言律诗,以偶数句押韵。“积水”意指海上,“沧海”则为神仙居住之岛所在的大海。

  当时大唐国以为,神仙所居住的蓬莱国,就是日本国。

  传说图画所描绘的蓬莱国,是驮负在沉浮于海面的巨龟背上――“鳌身”意指巨龟躯体。

  当时王维年五十五岁。

  回归日本国那天终于到来,仲麻吕于船只出发前,曾吟咏那首有名的思乡和歌:天の原ふりさけ见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

  这首和歌曾经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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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往昔的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立有原文连同译文的刻碑。

  碑文左侧是汉译诗文,右侧则刻有李白诗作。

  汉译诗文如下: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然而,好不容易才启程出发,仲麻吕却因海难而重返唐土。

  如果再详探内情,当时出发的遣唐使船共有四艘。

  清河与仲麻吕搭乘第一艘,该船于七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平安抵达冲绳。其后,在航向奄美大岛途中遭遇暴风雨,船只竟漂流到今日越南。

  于是,仲麻吕再度回到长安,受命玄宗皇帝继续出仕。

  安史之乱爆发时,五十五岁的仲麻吕,人在长安,随侍玄宗皇帝与杨贵妃。

  叛乱起于天宝十四年(七五五)。

  一般认为,玄宗皇帝与杨贵妃逃离长安,走避蜀地时,安倍仲麻吕当为随从人员之一。

  前面已提过,玄宗逃往蜀地途中,途经马嵬驿时,随扈官兵谋反,玄宗不得不亲自下令赐死杨贵妃。

  如果仲麻吕与玄宗同行逃难,这些事他应该亲眼目睹。

  乱事平息后,玄宗由蜀地返回长安,仲麻吕出任左散骑常侍。玄宗死后,肃宗上元年间,他远赴现今河内,出任镇南都护。

  七六六年,镇南改名安南,仲麻吕出任安南节度使。

  翌年,他卸职返回长安。三年后的代宗大历五年元月,亦即七七○年,仲麻吕病逝长安。享年六十九岁。

  那时,玄宗、杨贵妃、李白皆已撒手人寰。

  史书如此记载。

  只不过――

  关于杨贵妃生死,后世留下众说纷纭的传闻。

  传说最多的是,杨贵妃――杨玉环这名女子并未死于马嵬驿,而是远遁至蓬莱国。

  蓬莱国,指的就是日本国。这说法委实令人难以采信。不过,日本存有数处杨贵妃之墓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一位于山口县向津具半岛,面临油谷湾的二尊院内。

  坟墓以石塔建造,塔形为五轮。

  此坟墓由来如下:

  据说,死于马嵬驿的杨贵妃,实际上是替身,贵妃本人则平安抵达日本。

  又据说,贵妃流亡日本的计划,主谋为玄宗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另一则是在马嵬驿主导叛乱,对贵妃来说是敌方的陈玄礼。

  高力士是奉玄宗之命,执行赐死杨贵妃的当事者;陈玄礼则以叛乱主谋之身份,负责验尸。当时两人若密谋,保住贵妃性命,协助逃往远方,倒也不无可能。

  换句话说,传言指称,马嵬驿造反主谋陈玄礼,因同情将死的杨贵妃而放她一条生路。

  陈玄礼与高力士共谋,杀死侍女作为替身,好让杨贵妃逃离。

  正因搭载杨贵妃尸首的轿子,为高力士所运送,且由陈玄礼勘验,密谋才得竟全功。不过,真相是否如此,便不得而知了。

  另有一说,当时在幕后活动的人是安禄山。

  史书记载,安禄山比杨贵妃年长,却是杨贵妃养子,两人实际存有暧昧关系。

  自玄宗的年龄观之,他必然无法满足年轻杨贵妃闺房之需。现实上,当时后宫众妃偷诱男色之事,确曾发生。然而,即使杨贵妃与安禄山有这层关系,在当时那种状况下,欲营救贵妃一命,似乎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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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再回头来谈油谷湾传说吧。

  话说杨贵妃搭乘的大船,囤积不少食粮,自现今的上海附近出航日本。

  据说,该船航行之后,东漂西荡来到油谷当地。

  传说叛乱敉平后,玄宗念念不忘杨贵妃,于是派遣方士东渡,赠予贵妃二尊佛像。杨贵妃也摘下金簪,托付方士回赠玄宗。自己则滞留日本直到驾命归天。

  这是杨贵妃东渡油谷的传说细节。

  顺带一提,向津具半岛安佐地方,曾出土有柄细形铜剑。此一有柄铜剑,显示当地与唐土有所往来。因此,便被视为贵妃东渡的证物。不过,依笔者之见,这种证据十分薄弱。

  总之,久津二尊院有一石塔,被视为杨贵妃之墓。塔形为五轮塔,据说是镰仓时代所建造。以石塔为中心,外有十五、六座的五轮塔相绕。据说,这些外围五轮塔是贵妃侍从的坟墓。

  此外,京都泉涌寺也有一尊菩萨像。

  此菩萨像被供奉在观音堂内,名为“杨贵妃观音”。

  先前已提及,书册记载,玄宗曾派遣方士搜寻杨贵妃,方士千里迢迢抵达蓬莱国,并将玄宗托付的二尊佛像寄存贵妃身边。

  根据另一说法,其中一尊就是泉涌寺的杨贵妃观音。

  然而,泉涌寺的寺传记载,与此略有出入。

  该尊菩萨头顶戴妃冠、单手持白花,是玄宗伤痛贵妃之死所造。天正七年(一五七九),泉涌寺僧人湛海留学唐土(明国)将其携回。

  《都名所图会》记载:观音堂之本尊圣观音,系玄宗皇帝与杨贵妃别离,临摹追忆贵妃形貌所作。补陀山之匾额同出此帝亲笔。

  令人兴味十足的是,据说,这座泉涌寺为空海所创建。

  《都名所图会》又记载:该寺为弘法大师开山立基,其后文德帝御宇齐衡三年,左大臣绪嗣公再建,成为天台宗,称名“仙游寺”。意指此山为仙人云游之地也。  

  在热田神宫也有怪诞传闻。

  据说,杨贵妃实为神宫祭神赏赐玄宗之物。

  玄宗皇帝平定中国四百余州之后,亟思出手拿下日本国。祭神得知此事,将倾国倾城的杨贵妃送进唐土,藉以紊国乱世。

  因此,当安史之乱起,杨贵妃虽已遂愿而死得其所,其魂魄却飞返蓬莱国,隐身蛰居热田。

  其后,平息叛乱返回长安的玄宗,派遣方士杨通幽,寻觅杨贵妃魂魄栖息之所,最后打听到栖息于日本蓬莱山。

  方士与贵妃魂魄相会后,返回唐土禀告玄宗,玄宗悲不可抑,病情加重而死――

  以上是传说内容。

  传说梗概见诸《仙传拾遗》、《晓风书》。

  奉秦始皇之命,走访蓬莱仙山,寻觅长生仙丹的徐福,也曾来到热田神宫。

  《东海琼华集》记载,徐福曾说:“此处即为蓬莱宫。”

  根据热田神宫寺志记载,杨贵妃坟冢原位于主殿西北,后移往清水社附近,最终因故将坟冢掩埋。

  热田神宫另有一名为“春敲门”的门扉。

  朱鸟元年(六八六),该门建于本殿东侧,贞享三年(一六八六),因热田神宫整修而移往东参道,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三月遭空袭烧毁。

  当时于事前拆下的“春敲门”匾额,幸免于难。而春敲门实与杨贵妃别馆同名。

  如上所述,日本各地,残存不少杨贵妃遗迹或遗物。

  相同传说,也流传于中国。

  据《杨贵妃传说故事》所载,杨贵妃有一侍女张氏,深受贵妃宠爱。

  据说张氏自愿穿上贵妃服,替贵妃受死。

  张氏舞艺精湛,貌似杨贵妃。曾与杨贵妃共舞,备受贵妃与玄宗皇帝疼爱。

  由于敬爱玄宗皇帝、杨贵妃,她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回报恩宠。

  如此机会来了。安禄山之乱兴起,安禄山部众攻入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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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安禄山要挟将贵妃逐出宫并处死。当时,张氏愿替贵妃受死,她挺身而出说道:“让我代贵妃娘娘受死吧!”

  说毕,张氏穿着杨贵妃之服,于安禄山面前受刑。

  贵妃之墓所埋,正是张氏尸骸。贵妃本人则一身民家打扮,先逃至四川,后搭船抵日。

  当时日本天皇为女帝孝谦天皇。以遣唐使身份滞唐的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为贵妃引见孝谦天皇。此事记载于上述之书。

  据说,杨玉环当时为证明自己是杨贵妃,曾在宫里舞了一阙“霓裳羽衣曲”。

  这些传说为何流传至今?

  一大理由乃出自白乐天的《长恨歌》。

  此故事背景发生于八○五年——当时白乐天的《长恨歌》尚未登场。

  实际上,空海返日后的八○六年,此篇长诗才问世。

  此一《长恨歌》内容,无疑是日本诸多传说的背景。

  奉玄宗皇帝之命,寻觅杨贵妃香消玉殒的魂魄,有一方士千里远至蓬莱宫,终于与贵妃相逢,此为长诗最脍炙人口的章节: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ァ —

  贵妃摘下头上金簪,一分为二,其一托付方士返回长安面交玄宗。日本诸多杨贵妃的传闻,即以此诗发想编纂。

  虽然日本书上记载,白乐天以此传说创作《长恨歌》,不过,相反说法似乎更具说服力。既然传说故事中触及《长恨歌》,即表示贵妃东渡日本的传说、创作于《长恨歌》之后当较为可信。

  只不过——

  既为日本传说源头,那《长恨歌》的创作背景又出自何处呢?

  继续述说杨贵妃传说之前,在此可以提出的史实,是上皇玄宗返回长安之后,曾迁移杨贵妃之墓的事实。

  我们先来看看史实,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有如下记载:玄宗返回长安,曾命人秘密改葬,但下葬所在不明。ァ—

  中央公论社《世界之历史》第四卷(唐与印度)也曾提及杨贵妃之墓:七五七年岁末十二月,上皇玄宗撇下马嵬路边埋葬的贵妃,恋恋不舍重返长安。当时虽经劝谏,上皇仍悄悄令宦官改葬贵妃。贵妃丰满玉体已成骸骨,唯有织锦香囊仍留原状。宦官将之携回,玄宗目睹贵妃随身香囊遗物,因思念而泪涌如决堤。ァ—

  这些记载出处,皆以《旧唐书》中《杨贵妃传》或北宋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为本。

  顺带一提,《旧唐书》中《杨贵妃传》,有如下记载: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ァ—

  香囊,意指香包,袋内装有形形色色的香木碎片。

  《杨贵妃传说故事》作者,对于改葬作了以下记载:“没有证据显示,已下葬的贵妃之墓,曾遭人挖掘再修复。有关贵妃葬于其他场所一事,为何不进一步详细为文?”

  实际上,《旧唐书》、《新唐书》都强调留下了香囊,对于遗骨是否仍在,几乎未曾触及。

  于是日后才会出现,马嵬驿之墓似乎只是“衣冠冢”之说。

  “正史并未清楚记载,或许因为贵妃尚未离开人间。”

  《杨贵妃传说故事》作者曾如此评论。

  书上别处中也提及贵妃尸体,虽一度被埋葬了,但也可能因为战乱而失踪。

  据说奉命挖墓改葬的宦官们,不敢将实情禀告玄宗。

  另有一说,一名士兵在重新处置贵妃尸体时,寻得贵妃遗留的一只鞋子,并将其携回家中,该鞋仍残余独特的香气。

  此说法与中国道家尸解升天之际,只留衣服及鞋子,躯体则自坟中消失之说,有共通之点。

  总之,在大批记载有关杨贵妃之死的史实文献中,有不少文献主张杨贵妃在马嵬驿之后仍幸存,此事确实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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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兜率官

  空海啊……空海啊……

  呼唤声响起,声音十分微弱,宛如在耳畔低语,微弱的程度,像是远方传来的虫鸣。但,发出那声音的,感觉就在耳畔。或许,那声音是在更近之处――可能传自脑海。

  空海正在睡觉,他自觉正在睡觉。然而,并非沉睡,还有个半醒的自己。这半醒的自己,意识到自己正在睡觉,同时也听见了声音。

  “空海啊……”那声音又呼唤起来。

  声音实在微弱,无法清楚辨识性别。男的?女的?到底哪方?

  空海集中精神,想听个明白。

  就在意识准备清醒之时,“等等……”那声音又响起。

  “醒过来反而会听不到声音。你照样躺着听……”

  “听?!”

  “别想逃,将你的心坦然委诸我的法术即可。”那声音说。

  这天,空海和橘逸势与柳宗元相会,此刻是夜晚。

  空海睡在西明寺自己的房间里。约莫午夜过半吧,那声音不知不觉悄悄潜入空海睡梦中。

  “空海,来……”声音说。

  “我会派个女人去接你。你随她来。”

  声音死缠不放。

  女人?

  空海心中暗忖之际,又传来声音:“空海,明白了吗……”

  空海――怎样?

  空海大师……

  “空海大师。”本来是中性的声音,不知何时变成了女声。“空海大师,请往这边走。”

  忽地,空海睁开双眼,抬起了头。一身淡蓝单衣的女子,正坐在他枕边。

  “您醒来了?”女子问道。

  是位美丽女子,青春年少,唇色红润,清澈灵秀的眼眸,正凝视着空海,看似柔软的红唇,隐约浮现微笑。

  “那就请您移驾……”女子催促空海。

  空海看着女子好一会儿,“原来如此……”点点头后,掀开被褥起身。

  逸势仍在邻房熟睡。仿佛探视在彼端熟睡的逸势模样一般,空海望了墙壁一眼,站起身。

  “有劳你带路了。”

  “请随我来。”女子起身,宛如纤细柳叶随风摇曳,轻盈地跨出脚步。

  两人来到屋外,是西明寺中庭。青色月光,皎洁映照在庭院。

  女子裸足而行,轻巧地走向萌芽的牡丹花间。一株高大的槐树,长在庭院东侧。女子似乎朝向那方向。

  来到槐树树根前,女子顿步,嫣然笑道:“这儿便是。”

  “就是这儿吗?”空海和女子并肩站立在槐树之前。

  “是哪位请我来的?”空海问。

  女子无言点头,抬起白净下颚,仰望树顶。“在那儿……”

  “这树上吗?”

  “请从这儿爬上去。我家主人正在上面候驾。”

  空海仰头寻觅,却不见任何人影。

  槐树刚萌芽的枝桠,朝向夜空伸展,随微风吹拂,迎面可望见夜星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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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请您往上爬吧。”女子又开口。

  “知道了。”说毕,空海伸出右手,抓住最底层的枝桠。

  他双脚紧抵树干,将身体往上吊,不可思议地,身体轻盈地攀上第一根枝桠。

  “再往上爬――”女子声音从下面传来。

  空海伸出左手,抓住更上面的枝桠。

  上吧――

  “请再往上爬!”女人又出声。

  往上爬着爬着,不知不觉中,空海周围的槐树绿叶沙沙作响。

  新生树叶的香味扑鼻而来。刚爬的时候,新绿枝叶并没有这般繁茂。

  此刻,空海却置身于绿叶的起伏波动中。不仅四周或上下,所有方向的槐树叶片都在沙沙作响。

  早该超过方才在树下所见的槐树高度了。怪哉。

  再怎么往上爬,依然是在绿叶起伏波动之中。

  空海默默地继续往上爬。

  “请继续往上爬。”女子又出声了。继续爬上去。不久,再也听不到女子声音了。

  自己到底爬了多久了呢?奇妙的是,愈往上爬,四周似乎愈见微明。何时结束攀爬,空海也没个底,只是随着空海的攀爬,上方亮度也愈来愈强。几回感觉就快登顶了,树梢却仍在上方。

  不久――

  他抓住一根粗壮枝桠,拉起身体时,终于攀出树顶了,吸进的空气中,有一股微甜且馥郁的香味,绝非某处在焚香。而是空气本身,似乎融入了无法言喻的果蜜气味。

  此处既非白天,也非夜晚――不过,四面充满朦胧光晕,眼前出现一幢家屋。

  槐树顶部的几根粗枝上搭着木板,木板上有一幢房子。是木造家屋。

  房子壁面缝隙,隐约可见内部摇曳的灯火。屋顶缝隙,冒出了一缕蓝色轻烟。

  “大概是这儿吧……”空海轻声低语,稳当地在枝头上跨步。

  他在木门前站住。

  “空海大师,快进来吧……”门内传来声音,是男人的声音。

  而且,听来像是老人的声音。

  空海伸出右手,推开门进到屋内。

  是铺有木板的房间。昏暗室内的木板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

  老人面前有座火炉,炉中有微弱的火焰在燃烧着。

  “能够来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的高度,真不愧是空海大师。明月就在你脚边的更下方。”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吗?这么说,此处是――”

  “兜率天。”老人喃喃自语。

  “若是这样,您不就是弥勒菩萨了吗?”

  “正是。”

  “哎,早知如此,我应该成为方士研习玄道的。”空海回应。

  玄道者,仙道也。

  “为什么?!”老人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根本不知道,只要成为方士,修习仙道,就能如此这般地来到兜率天。若玄道比学习显密能更快来到兜率天的话――”

  空海的意思是,早知道就该研习方士修行这回事了。

  “别瞎扯了,空海。”

  “能不能收我当弟子,丹翁大师――”

  “喔,我随时恭候大驾。”

  回应空海后,丹翁老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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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座山名为须弥山。

  根据《华严经》记载,耸立于世界中心的正是这座山。其高度约八万由旬(五十六万公里)。

  守护须弥山西方的尊神是广目天,守护北方的尊神则是多闻天。

  南方是增长天,东方是持国天。

  须弥山顶上,有一株高达百由旬(七十公里)的龙华树,据说,出自印度教神之一的雷神――帝释天――所居住的宫殿便在此处。

  须弥山顶上,也就是帝释天居住的殊胜殿,往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处,便是兜率天,据说,那个弥勒菩萨为了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以佛陀身份降临人间,曾在兜率天听释迦牟尼讲经说法。

  菩萨――对于即将成为佛陀的“存在”,人们称之为菩萨。

  先前空海和丹翁的对话,正是立足于此一说法之上。

  空海隔着炉,面对丹翁而坐。

  “空海,你终于来了――”丹翁眯起眼睛说道。

  “前些日子那晚,多亏您相助,不胜感激。”

  “那是私事,不必谢我。”

  “私事?”

  “没错。”丹翁简短回答。

  其弦外之音是:因为是私事,就别探询了,再问也是徒劳。

  “今天把我找来兜率天,有何贵干?”

  “空海,别急。这兜率宫,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丹翁自炉对面拿出一支陶瓶,搁在炉上。甘甜香气,扑鼻而来。

  “是酒吗?”

  “是胡酒。”丹翁说是葡萄酒。接着,他又拿出两只琉璃杯,搁在炉上。

  “真是有情趣的雅兴。”

  “你喜欢吗?”

  丹翁随手在两只琉璃杯内斟上酒。

  “身为出家人,你不可以喝酒吧?”

  “可以。”

  “倭国沙门不禁饮酒吗?”

  “倭国沙门的话,即使禁饮酒,有的喝,也有的不喝。”

  “你喝吗?”

  “我喝。”空海满脸不在乎地回应。

  丹翁兴味十足地望着空海,伸手取起斟上葡萄酒的琉璃杯,说:“那就喝吧。”

  空海手上拿着剩下的另一只酒杯。

  那淡绿色的透明琉璃杯,即使在长安也是贵重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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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喝!”两人轻轻碰撞琉璃杯缘,再端至唇边。

  “话又说回来,空海,你来这趟可真不容易。”丹翁搁下酒杯说道。

  “是您找我来的。”

  “说这儿是兜率天,未必全是吹嘘。一般人还来不了。”

  “我知道。”

  “喏,空海,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丹翁的法术?”

  “当您叫我躺着听时,我心里就有数了。”

  “这可不是泛泛之辈办得到的啊。”

  “您说的对,我只是坦率把我的心委于丹翁大师而已――”

  “我想,倭国沙门应该不会每个都像你这样,不过,万万没想到身居于野的人之中,有你这般有趣的人。”

  丹翁又端起酒杯喝酒。

  “这地方,全看你我的心境而定,有可能变成兜率天,也有可能是饿鬼道地狱。瞧,也可以这样――”

  丹翁话没说完,寸丝不挂的一名裸女就坐在丹翁身旁了。

  空海身旁也出现一位美艳裸女,依偎着空海。

  丰满乳房,触及空海的臂膀,裸女细致白皙的两条手臂,温软地搂住空海脖子。

  空海侧视这一幕,突然――

  方才所见的裸女,身上穿起绫衣;刚见她绫衣缠身,瞬间又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大猿猴。大猿猴的利牙,眼看就快嵌入空海喉咙里,他却悠然自得地饮着酒。

  是丹翁施展法术,将裸女变成了大猿猴。

  “这是――”

  丹翁苦笑,递出琉璃杯。原本斟在杯中的葡萄酒消失了,一朵与方才杯中酒相同颜色的红色大牡丹花,正在琉璃杯中绽开花朵。
  这是空海玩的把戏,定睛细看,两人四周全是盛开的牡丹花,五彩缤纷,眨眼之间,女子、大猿猴全消失了。

  方才女子所在,也就是丹翁肩头附近,有一朵大白牡丹,沉甸甸地低垂着头;而大猿猴的位置,竟变成娇艳紫牡丹,不胜负荷地托在空海右肩上。

  丹翁称作兜率宫的小木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四射,蓝天吹来阵阵清风。

  空海和丹翁两人,隔着炉对坐在斑斓盛开的牡丹花丛中央。

  一阵强风从旁吹来,牡丹花瓣依次随风飘去,数以百、千、万、亿计的花瓣,乘着透明的风,翩翩纷飞在蓝天虚空中。

  这般景致太奇异惊人了。

  “喔,真是壮观……”丹翁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

  俄顷间――

  那景象又倏地变回兜率宫内部,丹翁和空海各自手握斟满葡萄酒的酒杯,两相对望。

  “跟你一起玩真有趣,可惜没时间继续玩了。”丹翁惋惜地说道。

  “您有何贵干呢?”空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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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听说晁衡大人的信丢失了。”丹翁直视空海双眸深处般问道。

  “不愧是丹翁大师,那事您全都知道了――”

  “老实说,那封信我也找了好久。”

  “是吗?”

  “始终没想到那封信会先到李白手里,再落入柳宗元手里。”

  “您可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多少知道一些。”

  “您看过信吗?”

  “还没。”

  “听说,信上写着有关晁衡大人预备陪同杨贵妃到倭国的事。”

  丹翁那对小眼睛,燃起奇异的光芒。

  “你似乎想套我的话,打探信里的内容吗?”

  “是的。”空海大咧咧地点头。

  “这样看着你的脸,稍一疏忽,我大概会脱口而出。”

  “请务必说给我听。”

  “这可不行――”丹翁说毕,马上加了一句,“――我很想如此拒绝,可是,事情有点变化。”

  “变成如何?”

  “空海,你别急。”

  “可是,我真想知道。”

  “好吧。”丹翁点点头,“好是好,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我告诉你信里的事,你也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那封信不久就会到我手中,到时候我再送到你面前。”

  “这样的事,您办得到吗?”

  “大概可以。”

  “您有线索吗?”

  “也不是没有。”

  “听说有人偷走――”

  “――”

  “到底是谁偷走的?”空海追问,丹翁没有回应。

  “空海,我说拜托你帮忙的事――”

  “是。”

  “就是将那封信送到你面前时,你要帮我读信。”

  “原来如此,丹翁大师也读不通倭国文字吗?”

  “是。所以才要你帮我读信。如此,你自然也可以明白信里写些什么内容了――”

  “有道理。”空海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望向丹翁。

  “丹翁大师,您为什么又变卦了?”

  “变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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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您不是警告我别插手这事?我记得您在马嵬驿说过。”

  “是那事吗?”

  “我本来认为,您找我来正是为了这事。”

  空海言下之意是:明明如此,却特意要我读安倍仲麻吕的信,这不是等于赞同我插手此事吗?

  “不,其实我现在也还是想劝你,尽可能不要置身于此事。问题在于没人能读晁衡大人的信。况且,我想,不管你意向如何,早晚你也不得不牵扯进来。”

  “您指的是何事?”

  “老实说,这事,青龙寺也牵连颇深。”

  “什么?”空海脸上首度露出吃惊的神色。

  “反正你迟早也要到青龙寺惠果和尚那里吧?”

  “是。”

  “本来这事我想私下圆满解决,现在情况却不允许了。青龙寺如今已完全被卷了进去。”

  “您是说凤鸣?”

  “如果你去青龙寺,自然而然也就不得不插手管这件事。”

  “换句话说,贵妃和青龙寺,往昔曾跟这事有关?”

  “嗯。”

  “到底是怎样的关连?”

  “我不打算说太多。今晚能告诉你的,到此为止。”空海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

  “可是,丹翁大师,有关杨贵妃将被带到倭国的事,是事实吗?”

  “是事实——若问我有没有这回事,答案是有。真有这回┦隆—”

  “那贵妃真的到倭国了?”

  “你说呢?”

  “我想丹翁大师应该看过,马嵬驿的墓穴里,贵妃遗体不见了。”

  “没错,跟你看到的一样。”

  “那事和晁衡大人,到底有什么牵扯?”空海问。

  “这件事要是圆满收场,我会全部痛快说出来。不过,今晚只能说到这儿。我已对你说太多了——”丹翁徐徐地摇头。又望向空海——

  “空海,我对你说过,去青龙寺要趁早。你可能还可以拥有二十年光阴,但青龙寺那方,可没这么多时间。”

  “您说青龙寺那方,是指——”

  “惠果和尚。”

  “听说他去年病倒了。”

  “惠果和尚所剩时间已不多了,说不定——”丹翁说到此处,顿了下来。

  “说不定怎样?”

  “说不定这事会缩短惠果和尚所剩不多的残年余日。”丹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在向空海示意,今晚的话就此打住。

  “那么——”

  空海坐着不动,静静行了个礼,抬起头时,丹翁已无影无踪。

  丹翁先前所在地方,余温犹存,那微温似乎隐约可传到空海这边。然而,空海十分清楚,那只是感觉而已,不是丹翁的真实肉体在该处。

  从黑暗无边的海底徐徐浮上水面般,空海意识到自己渐渐清醒过来。兜率宫的场景逐渐消失,慢慢浮现在眼前的是熟悉的场景。

  书桌。桌上的经典。笔。灯火已灭的灯盘。

  从窗口洒落的月光,映照出蓝色幽影,空海隐隐约约可见这些物品,此处是空海的房间。

  空海在被褥上,以抬起上半身的姿势,醒了。

  空海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从头至尾并未迈出房门一步。同时却也明白,自己方才与丹翁见面又分手,是千真万确的事。

  隔壁房隐约传来逸势酣然入睡的打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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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牡丹

  橘逸势一大早就赶至空海房里。

  “喂,空海――”逸势的声音宛如雀跃,“那是你的把戏吗?”

  兴奋过度的逸势,脸色微微泛红。

  “逸势,你在说什么?”

  “牡丹啊。你用手罩住的那朵牡丹,今天早上开花了。”

  “喔。”

  “别装傻了!刚刚西明寺和尚都在起哄。”

  “奇怪――”空海一脸诧异的神情,“不可能这样。”

  “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我知道你平时都用手罩住那株牡丹,比起其他枝桠,它不是更早长出叶子、膨起花苞了――”

  “唔。”

  “难道你又打算说,是孔雀明王让牡丹开花的?”

  “我没那样说。”

  “总之,你快来看。”

  经逸势催促,空海走到庭院。牡丹花前,果然聚集了一群人,包括志明和谈胜两人。

  空海跨步走去,志明首先察觉,向他打招呼。

  “这牡丹真出色。”

  空海在志明身旁端详,果然有朵盛开的白牡丹。是朵出色的大轮白牡丹,开花的枝桠不堪花朵重量,沉甸甸地弯垂下来,那花朵却昂首盛开,是朵娇艳美丽的牡丹。

  更奇特的是,这并非该开出白牡丹的枝桠。本该开出红牡丹的枝桠,此刻竟盛开着白牡丹。同枝桠的其他花苞,均是一色红,便是明证。

  “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了。”志明说。

  “到时观赏人潮大概会蜂拥而至。”谈胜对空海说。

  其他牡丹好不容易长完新芽,红色新芽苞才刚绽放,正要伸展浅绿新叶,独独那株枝桠,叶片大大张开,而且开着花。

  实在是――

  空海一脸伤脑筋的神情,勤恳婉谢众人的赞叹,匆忙离开现场。

  “怎么了?空海――”随后赶上的逸势,隔着空海肩膀低声问。

  “刚才说过了,逸势,那不是我的把戏。”

  确实,空海之前每天都用手掌拢罩那花苞,想让牡丹提早盛开,但昨晚有人让牡丹更早开了花。

  “不是你的把戏,那会是谁?”

  “大概是丹翁大师吧。”

  “丹翁?为什么?”

  “这――”空海似乎在思考某事,默默走了几步,再喃喃自语:“可能是约定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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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丹翁大师昨晚来过了。”

  逸势恍然大悟地点头。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

  空海正向逸势诉说昨晚发生之事。

  话虽如此,空海并没详细说出自己的体验。就算那是丹翁法术中的光景,若向逸势提起自己去了兜率天,那可没完没了。

  空海只跟逸势提到,丹翁暗中潜入自己的房间,告诉他有关晁衡信件的事。并说,可能是丹翁临走前,让枝头牡丹开花的。

  那株牡丹,是空海每天以手掌拢罩的枝桠。因为已受空海手掌的影响,丹翁才能于一夜之间让其开花。

  “可是,晁衡大人的信,丹翁大师真能弄到手吗?”

  “不知道,他应该多少有些线索吧。”

  “空海啊,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难道我们要痴等丹翁大师拿到信吗?”

  “不,要做的事多得很。”

  “什么事?”

  “比方说,一是到安先生那里――”

  “安先生?”逸势问。

  空海称呼为安先生的人,就是安萨宝。他不是唐人,而是胡人――波斯人,简单说,就是今日的伊朗人。

  这时期,波斯国教教――拜火教已传入长安,并且盖起祠来。

  安氏是拜火教祭司,空海拜他为师,学习天竺语――梵语、波斯语等胡语。

  所谓“萨宝”,其实并非人名,而是一种官职。为方便管理滞唐的西域人,大唐朝廷才设置“萨宝”官职。

  逸势一度和安萨宝这人打过照面。

  “为什么?”

  “之前你也一道去时,安先生不是说过了吗?”

  “他说了什么?”

  “卡拉潘(karapan)的事啊。”

  “卡拉潘?”

  “他说,在波斯邪宗淫祠做事的咒术师,叫作卡拉潘。而且,卡拉潘咒师也来到大唐了――”

  “那又怎么了?”

  “开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有石棺出土吗?”

  “嗯,我记得。”

  仿如有一只冰冷的手抚触他的颈项般,逸势耸了耸肩。

  他似乎想起石棺开封时,棺盖内侧的血迹抓痕。

  “那时不是从土里挖出狗骷髅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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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狗骷髅上写了一些字。”

  “喔,我想起来了。”

  “那些字不是波斯文吗?”

  “的确――”

  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狗骷髅上如此写道。

  此外,徐文强棉田出土的兵俑胸部,也写了波斯文的咒语。

  “还有,跟此事件似乎牵连颇深的‘胡玉楼’丽香,不也是胡人吗?”

  “没错。安先生还提到,丽香似乎也进出来路不明的道士家――”逸势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想向安先生多探听点消息?”

  “是的。”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事可做。”

  “嗯。”

  “什么事?”

  “刚刚提到丽香出入的道士家,大猴已经查出在哪里。我想去那儿探个究竟。可是――”

  “怎么了?”

  “等我先听过安先生的说明也不迟。”

  “那你打算先去找安先生?”

  “是打算这么做。所幸今天正好是到安先生那儿学胡语的日子。我不能只顾妖物,把学胡语的事给疏忽了――”

  “好,我也一道去。”

  逸势语毕,窗外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在吧――”是大猴的声音。

  “在。”空海将窗子开出一条缝隙,有双亲切的大眼睛,正朝里面窥视。

  果然是大猴。

  “先生,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

  “今天一大早我到吕家祥宅邸打探消息。”

  刘云樵现正藏身吕家祥家里。

  “空海先生,刘云樵死了。”大猴说。

  “什么――”空海罕见地高声惊叫。

  “这可不是谣传。昨晚,不,今天一大早,刘云樵尸体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

  “是。在吕家祥家的房间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青龙寺的凤鸣应该一直跟在他身边。依他的法术,一般半吊子咒术或普通妖物,根本不敌的。”

  “空海先生,这不是凤鸣先生的错。即使是空海先生,对刘云樵也是回天乏术。”

  “怎么说?”

  “因为刘云樵是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是自杀。对于想死的人,即使是佛陀,也爱莫能助。”大猴叹了口气说。

  “自杀?”

  “是的。”大猴拉动结实的下巴,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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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刘云樵精神错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空海和凤鸣同行,去见藏身吕家祥家的刘云樵时,他也是这副疯模样。

  “你来了?终于要来杀我了?”刘云樵如此说,向前揪住空海、凤鸣。

  甚至手持利刃,欲杀害两人。

  凤鸣马上为刘云樵驱邪,让他恢复正常了一段时间,然而,空海等人一离开,刘云樵当晚又犯了,变得怪怪的。

  “你,是来杀我的猫的吧――”刘云樵冲向凤鸣。

  凤鸣押住刘云樵,帮他祛除恶气后,刘云樵便恢复原状。

  据说,这种情况不停重复着。而且,邪气在刘云樵体内停留的间隔,也愈来愈短。

  换句话说,刘云樵的身体已变成随时可以召唤邪气的体质。

  不论凤鸣如何驱除,转瞬间,邪气又积聚在刘云樵体内。

  不安。

  憎恶。

  怒气。

  这些感情啃蚀着他的心灵,令他能轻易感应邪恶之气,并召唤邪气。有时甚至连无害之气,只要触及刘云樵的意念,也会转化为邪恶之气。

  邪气凭附在刘云樵身上。

  凤鸣再度为他驱邪。

  然而――

  凤鸣也不能不睡觉。

  本来,晚上他都和刘云樵同房睡觉,但刘云樵终于拒绝了。

  正是昨晚。

  “你想趁我睡觉时杀掉我的吧――”刘云樵用恶狠狠的眼光,瞪视凤鸣说道。

  这段时期,即使凤鸣施展法术,替刘云樵解除邪气,却也无法完全恢复原状了。

  不论有无邪气附身,刘云樵的精神状态已开始变成这般模样了。

  凤鸣陪伴身旁时,刘云樵不肯睡。

  他似乎已出现幻觉。

  “如果我睡了,你就会来杀我吧――”刘云樵自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吼叫。

  即使不是凤鸣,换吕家祥和他同房睡觉也不行。

  刘云樵不吃、不睡。没多久,人马上憔悴下来。

  到了第四天晚上,凤鸣终于让刘云樵一人独眠。

  为了谨慎起见,凤鸣先仔细驱除了宅邸、房间内的邪气。

  继而替刘云樵个人驱邪,最后才让他独眠。

  凤鸣睡在邻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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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22 | 显示全部楼层
  午夜三刻为止,平安无事。

  三刻过后,近四刻时,刘云樵房里传出声响。

  “来了……”那嗓音嘶哑低沉。是刘云樵的声音。

  “我知道,你来杀我了。”刘云樵似有从床上起身的迹象。

  “你有办法杀我吗?如果有办法,就给我试试看。”刘云樵像是看到了幻觉。

  凤鸣想要推开刘云樵房门,但推不开。

  似乎有某物扣住,或是上了门闩。

  企图推开房门的动静传到房里,刘云樵发出高亢的悲鸣。

  “咿―”

  “咕咚”一声,某物倒落地面。

  且传出刘云樵奔跑的声音。

  继之,刘云樵尖叫一声:“混蛋!”

  “你杀不了我的。杀不了我――”

  危险!

  凤鸣心里如此想时,吕家祥和下人已持斧头赶到。

  “用斧头――”

  吕家祥手持斧头砍向门扉。

  “等等――”

  凤鸣刚说完,房里刘云樵发出野兽般吼叫,随后高声哀嚎。

  “来、来、来了!”

  房中传出刘云樵背部撞墙的声音。

  “你这畜牲,有本事来杀我啊。你听好!你杀不了我的,听好!你看――”

  某重物倒在地板的声音。

  微弱的呻吟声。

  突然间――

  一切又回归寂静。

  “不行了。”

  这回换凤鸣接手吕家祥的斧头,朝门扉大力砍劈。

  破门而入后,凤鸣发现家具散乱一地的房间中央,刘云樵俯卧在地,从他那俯卧地板的脸孔下方,汨汩流出大量鲜血。

  原来刘云樵手握短剑,刺入自己喉咙。

  “怎样,杀不了我吧。因为我动手杀死自己……”

  据说,刘云樵这样说完后,便断气而亡。

  “空海先生,谁都帮不了想死的人。说要上茅房,趁单独一人时也可能上吊,或用利刃割断自己咽喉。总不能拿绳索一辈子拴住那人吧――”大猴说。

  空海徐徐吐出一口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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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和橘逸势还未出门前,凤鸣已先到西明寺。

  凤鸣原本相貌堂堂、才气纵横的脸孔,如今却憔悴得让人吃惊。不听声音,还以为是别人。

  眼眶凹陷,双颊消瘦。凤鸣满脸枯萎入骨的病态表情,站在空海面前。

  他前来向义明和澄明报告此事。

  “太遗憾了。”空海说。

  此处是西明寺中庭。

  膨起花苞的牡丹上,洒落着温煦阳光。

  逸势只在最初和凤鸣简短打过招呼后,便一直在空海身旁静默不语。

  面对如此落魄的凤鸣,空海也没多少话可说。

  凤鸣对空海的问候微微点头,喟然长叹。

  “空海,老实说,之前我一直很有自信。”

  “自信?”

  “不管谁下咒,我都能保住刘云樵。没想到我大错特错——”

  “你别责怪自己。人一旦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

  “不。”凤鸣断然摇头,“空海,我老是注意外面的敌人。可是,事情并非如此。真正的敌人其实在自己内心。”

  凤鸣以右手贴在自己左胸口。

  “再如何拼命驱除人体内潜伏的饿虫,与拯救其心灵,其实是两回事。”

  “是。”

  “刘云樵的敌人,在他自己心里。如果我能及早察觉,不执著外在敌人动静,刘云樵便可免于一死了。”

  “——”

  “佛法不就是为此而存在吗?对佛法来说,哪类的法术并不重要。拯救人的灵魂,才是佛法存在的意义。我却忘了这道理。身为僧侣,我很惭愧。”

  凝视着空海的凤鸣,眼眸深处燃着一道火光。他仿佛正是仰赖那自己眼眸的亮光,向空海自白出上面那段话。

  “我想重新来过。”凤鸣向空海颔首,又抬头说:“回青龙寺后,我要再度从头学习有关人心的事——”

  “凤鸣,在下甘拜下风。你这番话,我一字一句铭刻在心。”

  “你迟早会来青龙寺吧?”

  “一定去。”

  “我在青龙寺恭侯。”

  “你现在就要走吗?”

  “外面有金吾卫卫士在等我,所以——”

  凤鸣说,他打算先到金吾卫那儿通报,再回青龙寺。

  “请保重——”空海颔首。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凤鸣也颔首回礼,伸直脊背,背对空海跨出脚步。

  凤鸣身影消失不见之后,“连凤鸣都——”逸势叹了口气说:“喏,空海,我本来不喜欢那男人。甚至觉得他讨人厌。不过,看他刚刚那模样,我觉得很可怜,说不出任何安慰话。”

  “嗯。”

  “或许那男人,也是个好人吧。”

  逸势又自言自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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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拜火教

  祭坛上设置的火炉中,火焰不断摇曳,白砖砌造的建筑物内部,空气沉稳,火焰香气似乎渗入空气本身。

  此处是波斯寺――教寺庙。

  所谓“教”,用今天的说法,就是“琐罗亚斯德教”,因崇拜火神,又称“拜火教”。

  祠堂中,空海和橘逸势两人与安祭司相对而坐。

  安祭司是西胡人。眼窝凸出、鼻梁高挺。眸子带点绿色。虽有西胡名字,在长安却以汉名“安”称呼。

  “徐文强这件事,承蒙您多方关照。”安祭司说。

  隔着西胡样式的桌子,三人面对而坐。椅子是有靠背的紫檀木椅。

  三人说起马哈缅都的事,天南地北聊了一阵子,空海才提出主题说:“安祭司,话说我今天来这儿,是有件事要请教您――”

  “您尽管说,我知道的话,一定有问必答。”

  “前些日子来找您时,曾听您说过‘卡拉潘’的事。”

  “喔,没错。我确实提过卡拉潘。”

  “当时您说,卡拉潘是信仰邪宗淫祠的波斯咒师。”

  “是、是,我是这样说过,您说有事请教,是有关卡拉潘的事吗?”

  “可以的话,您能不能再详细说些有关卡拉潘的事?”

  空海说毕,安祭司点点头,轻微咳了一下。

  “追溯源头,卡拉潘就是波斯古语的‘卡路普’。”

  “卡路普是?”

  “简单说,卡路普是‘主司祭典的人’之意。”

  “可以视为天竺婆罗门之类吗?”

  “当然可以。我一直认为,婆罗门神和卡拉潘神是系出同门。”

  “怎么说呢?”

  “卡拉潘信仰的是‘达万’。而有些卡拉潘也信仰达万的同类‘阿斯拉’。”(译注:达万,原文Daeva,系指恶魔之神;阿斯拉,原文Asural。)

  “所谓阿斯拉是――”

  “拿你们佛教作比方,大概是阿修罗吧。”

  “原来如此。那卡拉潘信仰的达万,可以说是婆罗门教徒信仰的代巴?”

  “没错。”

  “代巴”这名词――在佛教指的是恶魔,在印度教则为恶魔的同类。

  印度教之前,比天竺兴盛的婆罗门教更为原始的信仰形态,其实是琐罗亚斯德之前,卡拉潘们在波斯所信仰的达万崇拜宗教。

  “我们祖先琐罗亚斯德开始传教时,波斯信仰达万的教徒相当多。琐罗亚斯德一边和他们抗衡,一边向众人讲经说法。”

  当时顽抗到底的,是东西胡王族卡碧。卡碧,字源是“KU”,“守护”之意。

  琐罗亚斯德教普及波斯全土之后,卡碧便从“守护”变成“盲人”的意思。

  东西胡卡碧王族,和其所支持的达万教团卡拉潘们结盟,企图对抗琐罗亚斯德教,结果,这场宗教大战由琐罗亚斯德获胜。此后,拜火教才传到大唐、天竺。

  卡碧王族从此改信拜火教,以波斯王族身份幸存下来。卡拉潘们则被逐出家园,四散世界各地。

  卡拉潘因为与琐罗亚斯德对立,琐罗亚斯德教徒便称他们为邪宗淫祠之徒,之后逐渐没落于历史黑暗之中。

  “这事发生在佛教始祖释迦牟尼诞生之前。”

  安祭司言下之意,颇以琐罗亚斯德教远较佛陀教古老为傲。

  “那些卡拉潘到底都做什么事?”

  “施行种种法术。祈雨、寻找失物、治病这些都还好,听说,他们也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的事?”

  “总之,他们能帮人治病,也能施行法术让人生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听说他们操弄魔神,可以让人生病或杀人。”

  “到底是用什么法术?”

  “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他们是用什么法术,我也不知道。不仅是我,如今这世上大概也没人知道了吧。”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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