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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柳千条送马蹄
七月流火,赤日炎炎,夹道的白杨树笔直地列成两排,巴掌大的叶子泛着油光四面披垂着,随着一阵阵热风吹过呼啦啦乱响。此起彼伏的蝉噪声中,正午的阳光毫不掩饰地直射下来,树的影子只剩根底下圆圆的一团,除非你贴着树根走,否则简直没什么可以遮荫——这是清康熙十三年的夏日,北京城南的官道上,一阵哒哒的蹄声响处,三乘骏马追风逐电一般奔了过来。
这样热的天是不适宜赶路的,马上乘客却毫无顾忌,一个劲儿地催马疾驰,顺着大路呼啸而过。自从去年年底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造反,这官道上每日便飞报军情的驿使不断,大家也都习惯了。何况天近中午,路上行人并不多,但这三名飞驰的乘客并非官差,却都是生意人打扮,路人纷纷闪避之际,不免有人暗暗咒骂:“催什么催,赶着去奔丧么?”
眼看到了城门口,马上乘客这才收缰放缓了马速,三人都只二十来岁年纪,虽经一阵疾奔,却是面不红气不喘,一身风尘掩不住勃勃英气。一个道:“哥,城门口有岗哨。”那哥哥点了点头道:“是啊,这京城当真不比别处。咱们路上耽搁了几日,只怕卢大哥他们早到了。吴三桂这一反,京城更得戒备森严,小心些别让人看破。”先头那少年道声“是”。回头向另一个身材瘦小的道:“纤纤,你累不累?”
那叫纤纤的容色秀丽,细看果然是个女子,只听她“哼”了一声,道:“没记性,大哥才说要小心些,你还这么口没遮拦?”那少年笑道:“这里又没旁人。”那年长少年道:“念明,是你不对。这样叫惯了,到人前也改不了口,岂不露馅?”那叫念明的少年道:“依我说纤纤干吗非扮男人?婉华姐不是一直穿女装吗?她和卢大哥一路兄妹相称,不也挺好?”那年长少年道:“我不管你们的事,你两个商量好了。男装也好,女装也好,总之人前不准露出破绽。京城里防卫森严,那明珠有权有势,你再这么随随便便的,别说报仇,只怕命先要送在这里。”
此时此刻,紫禁城中,养心殿内,弱冠之年的康熙皇帝玄烨送走几位议事重臣,正在批阅奏折,南方仗打得正紧,他已一连数日没离开过这里。贴身太监张文成捧上午膳来,连说了几次,他才放下奏折。抬头看看旁边案上的饭菜,禁不住先伸个懒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天光,道:“都这时候了,容若呢?”
“在呢。”一个清俊少年答应一声,急匆匆从偏殿过来,虽是一身侍卫服色,脸上却是一种文质彬彬的书卷秀气。他本名纳兰成德,字容若,是现任兵部尚书纳兰明珠的长子,论年纪比康熙皇帝只小了一岁。他自幼饱读诗书,才名冠世,前年考中了举人,去年因病未能参加会试,否则绝跑不了进士及第的功名。因他大有文名,又善骑射,现为宫中三等侍卫。玄烨爱他的才华,一向不以臣下视之,因此私下相见便以字相称。
玄烨见他进来,问道:“吃饭了么?”纳兰容若摇摇头道:“没呢。”玄烨道:“那就陪朕一起吃。”小太监忙又呈上一副碗筷,伺候二人用膳,玄烨挥手让众太监退下,边吃边道:“昨儿晚上不是你当值吧?”纳兰容若道:“不是。”玄烨道:“雪儿怎样了?”
雪儿是纳兰容若的妹子,今年十六岁,自从去年十月玄烨去南苑行围打猎时遇上了她,就一见倾心。听说是明珠府上的小姐,本待禀明太后纳她为妃,因吴三桂突然叛乱,朝廷多事没有顾上。后来皇后又难产而死,仪制所关,不得嫁娶,因此耽搁下来。好在纳兰容若就在身边,闲来听他说说妹子之事,再有些书信往还,聊慰相思之情。纳兰雪并非明珠亲女,乃是其妹纳兰明慧收养的孤女,纳兰明慧因少年时情场失意,一生未嫁,虽爱她若亲女,却只让她叫自己“姑姑”。纳兰明慧性子孤傲,姑侄两个独居城外,明珠府上从来没人当这小女孩是一回事,直到听说皇上眷顾,人人惊异,明珠夫妇才将她收为义女。纳兰容若听皇上问起,忙道:“雪儿很好,跟皇上请安呢,说国事繁难,请皇上保重龙体。上次皇上说的那个前朝绝对,雪儿倒对上了。这两天皇上忙着处理军务,一直没顾上禀奏。”
玄烨一听,忙道:“怎不早说?快拿来。”纳兰容若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呈上,玄烨饭也不吃了,忙打开来,只见粉底的薛涛笺上以簪花小楷写着十二个字,除了对联,并无旁语。玄烨见信封中再无他物,禁不住微微失望,但盼了数日终于有了回信,凝神细看联语,上联是自己出的那“烟沿檐,烟燕眼”六个字,那是几年前在一本闲书上看来的,说的是人家屋檐下的燕子,被炊烟熏了眼睛,其事本不足道,妙在六字同音,所以难对。看雪儿的下联,乃是“影映樱,影萤荧”六个字,是说影子映在樱桃树上,遮住了萤火虫的荧光。不由赞道:“一般的六字同音,这下联的意境比上联可高多了,这般新巧,亏她怎么想的?”纳兰容若道:“那日雪儿本来也想不出,到了晚上出来乘凉,赶巧看见花间的萤火虫,这才对出来。”
玄烨叹道:“总是雪儿慧质兰心。朕见了这上联有三四年了,也曾考过翰林院的学士编修们,一直没人对得上。不说别人,就是你这个‘满洲第一才子’,这次可输给你妹子了。”纳兰容若笑道:“皇上自幼饱读诗书,雄才大略,奴才这点微末本事,哪里敢称‘满洲第一才子’?”玄烨道:“你也别太谦,也不用捧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论起诗文上的才情,朕远不如你。”纳兰容若道:“皇上以治国平天下为务,诗词小道,没功夫弄它罢了。”
玄烨见他袖底一块乌黑的墨迹,笑道:“又在编你的《通志堂经解》?”纳兰容若脸色微微一红,低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他天资超逸,博学多才,自从去年拜一代名儒内阁大学士徐乾学为师后,在师傅的鼓励下搜寻经史,要将历代儒学典籍汇编成一部总集。编书编得兴起,当值时仍是趁便翻书节录,皇上一叫来得匆忙,自己都不知道袖子上带了幌子。玄烨知他书生气十足,对他这“开小差”的行径也不以为意,道:“朕让吴三桂搅得头昏脑胀,你倒悠闲得很。”
纳兰容若笑道:“能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皇上处理军国大事,奴才插不上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用用功。”玄烨道:“外头打成这样,咱们吃了不少败仗,你倒不怕?”纳兰容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吴三桂养兵十年,处心积虑地谋叛,自非易与。不过我朝得皇天庇佑,皇上又才略过人,一步步稳扎稳打,终究能把失地收回来。” 玄烨叹了口气,道:“难得你对朕有信心,不象那班老臣整天要讲和。朕这阵子让他们闹得头都昏了——耿精忠又派马九玉、曾养性犯浙江,白显忠犯江西,加上当地天地会的反贼土匪蜂拥而起,康亲王杰书也不知能不能应付得了——这仗真有的打了。”
纳兰容若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吴三桂逆天行事,就算来势汹汹,终究不能成事。可是平贼非一日一夜之功,皇上也别太过操劳——这场仗总有几年好打,得耐住性子挺过来,皇上保重龙体要紧。”玄烨细思他言语,点了点头,看着他道:“容若,朕只道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没想到你看事这样明白。”纳兰容若道:“旁观者清,原非难事;皇上砥柱其间,临危不乱,才真让人佩服。我听家父说,皇上杀了吴应熊,吴三桂闻报时正吃着饭,当时就推案而起,惊于皇上少年人能有如此魄力和决断。”
玄烨点了点头,道:“朕是打定主意跟吴三桂拼到底了。吴应熊就是杀给那般老臣看的,免得他们骑墙不定,总来聒噪。”纳兰容若道:“三国志上说,当年魏军大兵压境,群臣都劝吴主孙权讲和请降,只有鲁肃暗中进言,说‘群臣都降得,惟有主公降不得。’”玄烨点点头道:“是啊,当官的跟着谁都能照旧当官,但一山不能容二虎,朕和吴三桂只能有一个作皇帝,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纳兰容若道:“天佑我朝,皇上一向英明仁厚,诸事处置得宜;吴三桂当年亲手绞死明永历帝,汉人大半恨他是汉奸,此人反复无常,尸居余气,终究成不了气候。”玄烨道:“不错,得民心者得天下,朕这就下令,让大军过境时不可骚扰平民。咱们便耐下性子,好好跟吴三桂这老贼斗上一斗。”
尚书府后街平安客栈,三男二女五个少年在客栈角落的天字七号房中聚齐。为首的少年叫卢继光,其父卢舫是当年白莲教太行分舵舵主,太行十八山寨的总瓢把子,其母是明末无极门掌门之女(无极门与白莲教明末抗清故事详见拙作《吴钩月》)。那兄弟俩是无极门弟子,复姓司马,哥哥叫怀明,弟弟叫念明,二女骆畹华和谢纤纤都是白莲教后人。五人的父母师长当日为抗击清军南下,大半死于十几年前纳兰明珠带兵围剿太行山一战中。纳兰明珠有个妹子纳兰明慧,据说曾得高人传授,武功高强,机谋过人,明珠能剿灭太行山寨大半靠她之力。纳兰明珠官运亨通,如今已当上满清的兵部尚书,卢继光等念及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立誓刺杀纳兰明珠兄妹,以祭先辈在天之灵。
兄妹五人会聚北京城,本要找寻天地会在京的青木堂探问消息,这一夜便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却是玄烨为了剿灭天地会,下令炮轰韦小宝的伯爵府。五人不知韦小宝等已换装逃出城外,只道尽数被炸死,愈发义愤填膺。城中一连戒严了十来日才平定下来,明珠近日正因病不能上朝,卢继光与弟妹商量,需先去尚书府察看地形,探查明白才好动手,遂让司马念明与骆畹华、谢纤纤在外接应,自与司马怀明趁午后无人时混入府中。
炎炎夏日,正是疲倦午休时分,来往之人极少,两人扮作府中杂役,自后花园进来,辨明方位,一路往前。刚到前庭明珠宿处,忽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奔忙来去,来见明珠。二人怕露出行迹,只得原路退回,一路躲避仆役侍卫,专往偏僻处行来。后园一角是一座书房,房中一排一排的书架甚多,二人听得并无人声,闪身推门而入。
哪知才掩上门,就听一个少女娇柔的声音道:“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两人一惊,才要退出,就见一个宫装少女笑盈盈地自书架后转了出来,身边一个丫鬟手里捧了两本书跟着。两人躲避不及,连忙低头,那丫鬟已斥道:“好大胆的奴才,谁许你们进内书房的?”原来两人身穿府中杂役服色,那丫鬟却没认出来。那宫装少女一摆手道:“算了,有什么事么?”卢继光忙道:“没事,我们这就走。”说着转身向房门疾走。
那宫装少女见两人说话行事浑没一点儿规矩,双眉一簇,转过了头去。那丫鬟道:“格格,这也太不像话了。”闪身挡住房门,提高声音道:“你们俩站着,见了格格也不行礼,这是哪门子规矩?”卢继光二人一呆,只得向那宫装少女一躬身,叫声:“格格。”那少女点了点头,道:“大爷回来了吗?”卢继光胡乱应道:“是。”那少女微一沉吟,道:“他去了哪里?”卢继光一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丫鬟已厉声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丫头本是恼他二人对主子无礼,这般骂二人无用;卢继光二人作贼心虚,却只道已被看破,一不作二不休,闪身上前,一人服侍一个,分点二女身前要穴。那丫鬟应手而倒,那小姐却应变奇快,闪身避过,斥道:“大胆!”反手一钩一带,竟是极精妙的擒拿手法。司马怀明自幼得父母真传,自不会被她拿住,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相府千金居然身怀绝技,毕竟大出意料之外,反被她一轮疾攻逼退了两步。卢继光怕耽搁下去惊动了府中侍卫,跟着上前夹攻,方才将她制住。那少女才喊了一声,卢继光拔剑指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准叫。”那少女果然不敢出声,向二人怒目而视。
卢继光正要探问相府中情况,逼着那少女走到书架后面,又道:“怀明,把那丫头拖过来。”司马怀明应声过去,把那丫鬟拖到书架底下。那少女很快镇定下来,上下打量着二人,卢继光和她对视一眼,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时竟不忍逼她。那少女盯了他一会儿,转头望着司马怀明道:“你叫怀明?”司马怀明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明眸皓齿,容色绝丽,与死去的娘亲竟有几分相似,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感,禁不住点了点头。那少女伸手从颈中掏出一段红绳,红绳下端坠着一块小小白玉,她伸手托住玉坠道:“你认得这个吗?”玉坠并不大,却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那少女肌肤胜雪,玉坠托在手中,与手一般的晶莹白腻,不细看几乎分不出来。
司马怀明呆了一呆,走过去细看,见那玉坠是雕就的一只小白兔,从内透出一点朱瑕,正好雕作玉兔的一双红眼睛,玉质莹润,雕工精细,显然价值不菲。司马怀明一看,便如一柄大锤陡然间撞中胸口,埋藏了十余年的记忆霎时间从心底翻起——他自幼与表妹卢雪一处长大,两小无猜,这只小小玉兔,正是表妹四岁生日时自己送她的礼物。可是半年之后,清军围困太行山寨,娘亲和祖父舅舅一大家子人战死大半,大伯大娘带了他们几个孩子去巫山找爹爹,半路上为清军冲散,表妹卢雪就此失踪不见。人人只道她死于乱兵之手,万不料事隔十几年,竟在仇人家里遇见,禁不住嘶声道:“雪儿,你是雪儿?”
那少女道:“你真是怀明表哥?”司马怀明“啊”了一声,一把拉住了她,叫道:“大哥,她真是雪儿啊。雪儿,雪儿,我想得你好苦!”说着伸臂抱住了她,紧紧拥入怀中。卢继光呆了一呆,道:“雪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少女眼中含泪,连连点头道:“哥哥,是我。你们,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卢继光叹道:“你失踪了十几年,大家都以为你,唉,上天垂怜,你还好好地活着。可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成了他们的格格?”
(二)落尽梨花月又西
卢雪秀眉微簇,低下头道:“当年婶娘抱着我跑着跑着,被清兵围住了,婶娘抢了一匹马,把我放在马背上,让我快走,可是我不会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你们都不见了,是一位姑姑救了我,带了我来到这里。”卢继光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清朝的尚书府,是纳兰明珠的府第?爹和娘就是死在明珠兄妹手里!你倒跟他们一处?”卢雪听他说得声色俱厉,吓得退了一步,低了头不敢答言。
司马怀明道:“大哥,雪儿当时才四岁,能知道什么?你别对她这么凶。”说着握住她手,沉声道:“雪儿,你当时年纪太小,什么都不知道。大伯大娘当时之所以送我们走,就是因为太行山失守了。后来你爹娘外公,还有我祖父祖母,大伯大娘他们都和清军力拼而死。大家到处找你不到,还以为你也为清军所害,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救你的那位姑姑又是什么人?”刚说到这里,就听门环一响,有人推门进来,朗声道:“雪儿,你在这里吗?”
卢雪脸色一变,向二人摆了摆手,低声道:“我引开他们,你们快走。”扬声道“在呢”,快步从书架后走了出来。卢继光和司马怀明隔着书架望出去,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少年,一个是侍卫服色,另一个黄衫绣服,笑容满面。卢雪呆了一呆,上前屈膝请安,那黄衫少年伸手扶住她,道:“朕跟你说没外人时不用这样。你看你一手的汗,容若,斟碗冰镇的酸梅汤来。”那侍卫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卢雪道:“不用了,这里怪热的,咱们还是走吧。”那少年道:“外头更热,人又多。朕好久不见你了,今儿借着探你父亲的病才过来。咱们还是在这儿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吧。”
卢继光听得他自称为“朕”,再看他一身明黄服色,原来竟是满清的小皇帝!万不料今日误打误撞,竟碰上他微服至此,此刻身边又一个侍卫没有,可不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和司马怀明对视一眼,喝道:“昏君,你纳命来吧。”闪身而出,挺剑向他胸口刺去。
卢雪“啊”的一声惊呼,叫道:“哥哥。”她本是在叫卢继光,纳兰容若正好在门外,闻声而入,见势危急,手中一壶酸梅汤便向卢继光脸上泼来。卢继光闪身避开,纳兰容若扑上来拦住他,一面大叫“有刺客,快来人。”玄烨见变故陡生,伸手把卢雪拉到自己身后,卢雪却用力往外推他,口中催道:“你快走,快走。”司马怀明见她满脸焦虑关切,心中一股莫名的恼怒升起,从书架另一边转过来,一柄剑无声无息向玄烨背心刺去。
这一招是白莲教秘传绝学‘玄冥剑’中的‘落霞孤鹜’,此招精义就在一个“孤”字,孤鹜斜飞,凄凉无伴,不求自守,但求一击中敌。司马怀明得父母亲传,师兄妹中以他剑术最好,此时心情与剑招相合,这一招使来更是飘忽诡异,锐不可挡。玄烨全心提防前头卢继光,那料到背后有人偷袭?卢雪虽在他身后,看见时却已不及出招抵挡。百忙中叫一声“不”,合身扑到玄烨身上。
司马怀明奋力一击,那料到这当口她不要命地扑过来,一时收手不及,长剑“噗”地刺入她背心。听她一声痛呼,背上血如泉涌,只觉眼前一黑,一颗心似乎裂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向下沉去。这时只听“噗”“噗”数响,几柄刀剑、链子枪刺入他胸口背心。却是门外众侍卫听说有刺客齐冲进来,见他伤了纳兰小姐,各人兵刃皆向他身上招呼。司马怀明自幼喜欢表妹,此时一剑刺死了她,顿觉了无生趣,身中数刀,心中反而欢喜,喃喃道:“雪儿,雪儿,我来陪你。”身子慢慢软倒在地。
玄烨早抱了卢雪退在一边,呼道:“雪儿,雪儿,你不能死啊。”卢继光见弟妹两人相继身死,脑中一片空白,和众侍卫拼命搏杀,势同疯虎一般。玄烨却抱了卢雪向外奔去,边奔便唤太医,众侍卫恐皇上有失,一大半跟了出去保护。卢继光这才抱了司马怀明尸身冲出后花园。司马念明等正在园外接应,又经一番血战才摆脱了追兵逃出城外。
不提四人焚化了司马怀明尸身,暗自举哀,躲避官兵追捕。却说尚书府中,宫中有名的太医女傅都被传来救治雪格格,玄烨下了严令,治不好格格,所有太医一并殉葬。明珠虽在病中,听说皇上在府中遇刺,吓得魂飞魄散,天幸龙体无恙,忙叫人扶了在门外请罪。纳兰容若也被卢继光所伤,他与妹子一同长大,怜她孤苦,对她素来关爱,这当口见她生死未卜,好生着急担忧,连自己的伤也忘了。听说父亲扶病而来,忙迎着出来,这才想起皇上深爱妹子,她若不治身亡,龙颜震怒起来,只怕府中暗藏刺客这一说不清道不明的罪过就够满门抄斩的。见父亲跪伏门外请罪,忙跟着在旁跪倒。
玄烨忧心如焚,守在雪儿房外,看几名女傅穿梭来去,七手八脚地忙着拔剑裹伤,敷药医治;随后女眷退下,换了太医进来。好在司马怀明临时收手,这一剑微偏,并未刺中心脏,虽伤了肺叶,好歹救治及时,性命无碍,这才放下心来。听说明珠父子在外待罪,宣二人进来,本想喝问刺客来路,及见二人跪伏半晌,均已委顿不堪。纳兰容若更是半身淋淋漓漓的鲜血,疼得面无人色,心下登时软了,道:“伤成这样,还不快点下去歇着?”吩咐太医跟着去为他裹伤医治。明珠已听儿子说了经过,叩头道:“臣父子防护不周,致令刺客潜入,惊了圣驾。天幸皇上洪福齐天,毫无损伤,臣已命人知会九门提督,全城戒严追捕刺客,务必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玄烨定下心神,想想自己来此是午后处理完公事临时起意,带了纳兰容若秘密出宫,明珠绝无可能预先安排刺客;就是他有意行刺,也不能安排在自己府上,瓜田李下,难脱罪责。况纳兰兄妹为救自己不惜性命,若非他二人,自己决不能全身而退。但那两个刺客怎会躲在内书房里?身上穿的又是府中仆役服色?雪儿也从书架后头出来,细想她当时言语行事,显然知道刺客在内,所以催着自己快走。那格毙的刺客临死还叫着她的名字,显是早与她相识。他们偷偷摸摸躲在书架后头做什么?想到这里,心下烦乱之极,“哼”了一声道:“你赶紧查出刺客来路,明白回奏。否则,”顿了一顿,喝道:“回宫!”
明珠才见皇上第一句安慰儿子,温煦有加,不知怎的忽然变了脸,当真是天威难测。此事突如其来,家里既有防护不周之罪,又有舍身救驾之功,事情可大可小,全在皇上一念之间。朝中权贵互相倾轧,皇后之父大学士索额图一向与自己面合心不合。三个月前皇后难产而死,中宫犹虚,眼见得皇上对雪儿宠爱有加,自己若再加一把劲儿,说不定皇后尊位就落在这素不起眼的义女身上。哪知天外飞来奇祸,这当口家里跑出两个刺客来。皇上一走,立时叫来家下人等查问刺客来路。门上本没留意,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名和刺客朝过相的家人说这两个人从来未曾见过。不一刻雪儿的贴身丫头吟香被人发现倒在书架后头,明珠叫人抬了来审问。却又百般呼唤不醒,后来门客中有高手认出是被内功闭住穴道,好半天才给解开。
纳兰明慧落落寡合,一向在城外西山上纳兰氏祖传别墅里居住,只有十冬腊月山上太冷才回府住几个月,回来也是在府后一个独立的小院幽居。雪儿十余年与她同行同住,直到去年见宠于宫中,合府上下趋炎逐热,接长不短地你来我往,送这送那,搅得纳兰明慧不得安宁,便索性让她搬出另住。明珠夫人巴不得如此,依着雪儿的意思将书房旁边一座精致小楼晓云轩收拾了供她居住。今年春天纳兰明慧本要照旧出城,因为太后贵妃不时来接雪儿入宫,雪儿又不肯和姑姑分离,明珠夫妇百般才劝得妹子留下。雪儿倒是每日去看望姑姑,纳兰明慧没事依旧是足不出户,今日府里闹翻了天,她却刚刚得到消息,听说雪儿为刺客所伤,这才急急赶了过来。
吟香是被点了昏睡穴,除了那两个刺客进门时的情形什么也不知道。明珠心中着急,便喝命用刑严审。恰好纳兰明慧进来,吟香哭道:“姑奶奶救我,我一直跟格格在一块儿,真的没有勾结刺客。”纳兰明慧听说女儿受伤,已自焦急,进门又见吟香给逼迫得可怜,禁不住怒道:“这丫头从小跟着雪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怎会勾结刺客谋害主子?我们孤儿寡妇连府门都不出,怎会跟刺客有什么关系?你们父子在外头不知怎么得罪了人,用不着在我们娘儿们身上出气。”
明珠无奈,叹口气道:“好吧,这丫头就交给你。不过刺客来路不是一时半刻能查清楚的,这件事可大可小,不能让旁人造谣生事,无风起浪。妹子,太皇太后那里,要烦劳你去一趟。”原来自去年十月玄烨看中雪儿之后,明珠有心逢迎,便趁冬至入宫朝贺之机让夫人和妹子带了雪儿一道进宫,为的是让太皇太后和宫中太后太妃们见见雪儿,待选入宫。这雪儿生就的绝世姿容,再加上自幼遭人冷落,唯有读书自遣,那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态度在一群满蒙贵族举止粗豪的格格们之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大得几位老太太的欢心。太皇太后
爱屋及乌,对纳兰明慧之守贞不嫁也颇多嘉许。此刻唯有求她速往宫中,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几句好话,预留地步,以免被旁人言语先入为主。
纳兰明慧惦记女儿伤势,正自心疼担忧,要赶着去探视,却被他罗里罗唆纠缠个不了,越发心烦难耐,冷笑道:“平日你仗着皇上宠信,多少威风煞气?这当口倒跟我作这等穷酸可怜模样?我跟你说,雪儿要有个三长两短,大家谁也不要活了。”说罢拉着吟香自往雪儿房中去了。明珠知这个妹子素来和自己不对眼,这当口自己说什么她也不会听。无奈此事关系重大,自己夫人虽是格格的身份,却没她这份才干,在宫里说不上话。想来想去,只有儿子媳妇平日去看她,她还稍假辞色,或者能劝得动她,走到前厅,让人叫子媳两人速来,有要事吩咐。
纳兰容若才裹好了伤回房歇下,他夫人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小字昭华,也是诗礼簪缨的大家小姐,素性幽娴贞静,小夫妻燕尔新婚,琴瑟静好。听得父亲传唤,纳兰容若顾不得伤痛,携爱妻一道过来,明珠随口问了两句他的伤势,便吩咐他二人想法子速求姑姑入宫。纳兰容若知道此事干系全家性命,点头答应,扶着妻子的手一瘸一拐走进雪儿房中。
纳兰明慧守在女儿床边,见女儿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心疼得直掉眼泪,见侄儿夫妻进来也不搭理。容若夫妇走到床边,见妹子昏睡之中兀自紧锁双眉,似有无限的痛楚,愈发让人怜惜。卢昭华与小姑素来交好,见她伤成这样,也跟着滴下泪来。纳兰容若劝道:“姑姑别着急,太医说并没刺中心脏,不会有性命危险,只要好生调治就会没事的。”
纳兰明慧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雪儿招谁惹谁了,偏有这番祸事?”纳兰容若道:“刺客本来想行刺皇上,雪儿是替皇上挡了一剑,才至于此。”纳兰明慧冷笑一声,道:“你当我三岁孩子?凭着你父子来来回回用这番话唬人?刺客要行刺皇上会到咱们家来?这刺客耳目通灵得很哪。你成日跟在皇上身边,不是你跟刺客报的信吧?”
纳兰容若听见这话不象,急道:“姑姑,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如何说得?传出去是要满门抄斩的。”纳兰明慧道:“你到教训起我来?你父子平日那些行事当我不知道呢--你们何时怕过满门抄斩?倒反说起我来?”纳兰明慧少年时所爱不遂和明珠有很大关系,素来便和兄长不睦;又知明珠在外有些贪财纳贿,卖官鬻爵的勾当,越发对他看不上眼。如今爱女生死未卜,她心中烦乱异常,纳兰容若此来正撞到她气头上,开口就是不是,被她夹枪带棒骂了一顿。
纳兰容若平日也不大赞同父亲行事,无奈身为人子,左右不得。这当口明知是代父受过,一肚子委屈也不敢说;何况此来是衔父命要求姑姑入宫转寰,越发不敢惹她气恼,听她越说越气,只有跪下自认不是。卢昭华夫妻情重,丈夫受伤就已心疼不过,如今更受这番委屈,明知开口多半也要碰钉子,还是忍不住跪下求道:“姑姑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妹妹这样一个可人儿,今日伤成这样,别说姑姑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难受。只是他再有不是,总是姑姑的嫡亲侄儿,兄妹俩一块长大的,岂有伤害妹妹之心?况他身上也被刺客伤得不轻,只求姑姑饶他这一回,别为此气坏了身子才好。”
纳兰明慧见她夫妻情深,你怜我爱,想到自己半世孤凄,何曾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回护过一言半句?就这么一个女儿贴心,如今还生死未卜,老天爷真是不公平。越想越是伤心,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般流下,挥挥手道:“你们走吧,我就这一个闺女,我们娘儿俩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不劳你们操心了。”
卢昭华涨红了脸,再劝也不是,起来也不是,看了丈夫一眼,眼中尽是怜惜。纳兰容若伸手扶了爱妻起来,叹口气道:“此事全怪侄儿防护不周,姑姑要怎么责罚,侄儿谨领。只是妹妹一片忠君爱主之心,宁肯自己受这一剑,不愿伤了皇上。若被外头小人反诬咱们家勾结刺客,上头降下罪来,可不枉了妹妹这番舍命救护皇上的一片真心?妹妹知道了不知会怎样伤心呢。她已经伤成这样,若再心里怄一口冤气,岂不是雪上加霜?”
纳兰明慧道:“不准胡说!她这样花朵儿一般的年纪,佛祖一定会保佑她的。雪儿,雪儿,你快醒醒吧。”纳兰容若心中一酸,眼泪也跟着滴下。卢昭华强自劝道:“姑姑请放宽心,妹妹自幼随姑姑习武,身子一向不弱,太医也说决无性命之忧的。如今是因失血过多才昏迷不醒,睡一觉于她身子反而有好处。”纳兰明慧呆了一呆,点头道:“说得也是。”
纳兰容若见姑姑没了脾气,小心翼翼地道:“妹子好好睡一觉,明儿说不定就能起身了。不过皇上对妹妹好生眷顾,为妹妹受伤的事恼怒得很。宫里太皇太后也一向对妹妹青眼有加,若知妹妹受伤,不知怎样担心呢?太皇太后那么大年纪,怎好让她老人家牵挂担心,妹妹既无性命之忧,姑姑何不进宫跟她老人家说一声,免得太皇太后悬望。”
纳兰明慧叹了口气,拿绢子拭去泪水,道:“左不过是求我进宫跟太皇太后讨个人情。好吧,总算你比你父亲有点儿良心,对雪儿毕竟真疼她几分。你也别在这跟我绕圈子了,我即刻进宫就是。”纳兰容若道:“辛苦姑姑,只当是心疼侄儿吧。我这就吩咐他们备轿,昭华,你服侍姑姑更衣。”纳兰明慧道:“那倒不必,昭华帮我照料着雪儿些吧,她要醒了,跟前没人可不好。还有,这几天我搬过来守着雪儿,你叫他们给我收拾一间屋子。”卢昭华道:“姑姑放心,我都记着。”不一刻纳兰明慧更衣上轿,见纳兰容若一直守在外头前后打点,毕竟心里疼惜,道:“你身上带着伤,就别忙了。你阿玛也不知几世修来的这么个儿子,你巴巴地替他陪了这半日小心,他倒躲得干净。你也赶紧歇着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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