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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新闻] 理解“静”,正是观察日本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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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8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新京报
撰文|李永晶

静,是许多人初来日本时的第一印象。本该喧嚷的商场超市里,店员殷勤低语;空寂清冷的寺院中,僧扫落叶无声。即使像东京这样拥有上千万人的现代都市,身处汹涌澎湃的人潮之中,也不难找到一片寂静之地。

静,渗透在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中描述了那种埋藏在阴翳中的幽静;川端康成的《雪国》记述了雪落山林的沉静;大西克礼在《侘寂》中分析了美学概念中的寂静。静这个词可以说是日本文化的关键词,理解“静”,正是观察日本的第一步。

日本的“静”中蕴含的是一种秩序性。这种秩序性并不仅仅是遵守规则、按部就班,而是一种自我克制。克制自己安守分际,划定好自己的界限;同时也尊敬他人的边界,不会轻易逾越。这种日本独有的秩序性不仅表现在人与人之间以礼相待、不敢突破界限大声喧哗搅扰秩序;也表现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人在自然面前的节制就是遵守自然的秩序。这也就是为何日本的庭院设计总是充满了看似漫不经心的野趣。

秩序性是人类共同的追求,因为有了秩序,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才得以构建,社会才得以成立,所谓的文明亦由之诞生。日本特性中蕴含着秩序性的“静”,也因此潜入心灵的深处,成为了中日之间连通自我与他者间大门的一把钥匙。



2020年11月7日《新京报书评周刊》

异域同天:中国的日本观

B01版~B08版

「主题」B01丨异域同天:中国的日本观

「主题」B02丨日本之“静”:古昔和远方的想象

「主题」B03丨包含大量汉字的日语容易学吗?

「主题」B04丨在日本,越界的尴尬与冲动

「主题」B05丨追赶型增长的发展与问题

「主题」B06丨“恪守成规”与“匠人”精神

「主题」B07丨日本年轻人真的不思进取吗?

「访谈」B08丨严飞 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悬浮时代”

发现日本之“静”



李永晶,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分身:新日本论》作者,主要研究领域为社会思想史。

我眼中的日本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这些年,我写了一些关于如何认识日本社会的文章,它们无疑都是我眼中的“日本”。在最近出版的《分身:新日本论》当中,我提出一个说法:日本是我们的“分身”,是我们的“另外一个自我”。这是一个理性的认知模型,其实在它的背后,还有我个人的真切体验。我们每一个人的“另外一个自我”,或许都生成于那些关于过往体验的堆积与沉淀。这么想来,一幅幅关于日本的画面逐渐显现在了眼前。

1998年1月8日,我从大连飞抵东京。那一日东京正在下雪,在随后几天很快发展成数十年不遇的大雪。作为东北人,我自然见惯了各色雪景,但那几日萦绕在头脑中的却是“雪国”二字。这两个字不是来自于此前故乡的生活经验;我的印象中先有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的同名小说《雪国》,然后才有当时我眼中的现实。我对日本的认知,有着一个从观念到现实的“发现”过程。



拍摄于1957年的日本电影《雪国》剧照。川端康成在原著小说《雪国》中如此描述夜月雪景:

“那是一派严寒的夜景,冰封雪冻,簌簌如有声,仿佛来自地底。没有月亮。抬头望去,繁星多得出奇,灿然悬在天际,好似正以一种不着痕迹的快速纷纷坠落。群星渐渐逼近,天空愈显悠远,夜色也更见深沉。县境上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静寂,一切都十分和谐。”

其实,我对日本最初产生的印象,完全源于大学期间读到的川端的作品。除了《雪国》外,记忆中我还读了《古都》、《伊豆的舞女》、《千纸鹤》等几部作品。当时我热衷于读“世界文学名著”,但还局限于英国、法国和俄国作家的作品。某一日逛书店时,我偶然注意到了日本作家系列的作品,在经过一番思量后,最终选购了川端的小说。选购的缘由,或许与这些书的题名有关。当时我读的是数学系,却对新奇的汉字组合很感兴趣。“雪”和“国”二字极为平常,但当我看到它们组合在一起时,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开始阅读不久,我就发现了日本小说的特异性:它们非常宁静。没有英法小说中往往让人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也没有俄国小说当中的那种让人感到沉重、压抑的社会话题,日本小说可以说就是二、三个人之间日常、平和的对话,以及各种关于人们内心活动的细腻描写。日本小说当中似乎不存在社会,鲜少对个体深重的悲欢离合的描写,只有个体对生活的无尽体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日本小说的一种传统。不管怎样,川端的小说让我看到了一幅宁静的日本画面。



上映于1991年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曾是中日两国观众心目中的经典之作。剧中女主角赤名莉香向腼腆的男主角永尾完治表达自己心意的方法,是用积雪堆了一个俏皮的雪丸子,因为日语中“完治”和“丸子”谐音。冷漠中无言的热情,就通过这个安静的雪丸子表现出来,这也成为日剧中爱情表白的经典一幕。

这个画面当然得益于小说中人物使用的语言。我不禁好奇起来:人们怎们会有这样从容、克制、优雅的表达方式?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为何如此安静?为何没有我们常见的那种激烈的矛盾冲突,没有那些声嘶力竭的争吵或呐喊?

这种通过文学作品获得的日本印象,很快为我初到日本时的体验所佐证。东京这个有着上千万人口的现代大城市,到处都是阒寂无声,人们仿佛被隔离了一样。即便是在地铁的高峰时刻,你虽然身陷汹涌的人潮中,但对周遭的感受可能依旧是一片悄然。这个印象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后来每次谈到日本生活时,都会想到那样一幅幅寂静如水的画面。初到东京那个冬天的清冷和孤寂,强化了这幅画面的静谧与恬然的氛围。

这就是我眼中的日本吗?随着文字从指尖敲打键盘的清脆声音中渐次生成,我的思绪亦随之凝结,一种岁月悠长的感觉油然而生。那这种宁静的感受又来自哪里?我思忖着,它应该来自古昔与远方,来自于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心灵故乡。



电影《小森林 冬春篇》剧照。

入乡随俗,我很快适应了东京的那种得让人忘记流年的恬静,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追寻的心灵栖息时刻。人类从远古的荒野、森林中走出,那种近乎永恒的自然沉淀于我们的内心,构成了我们灵魂的故乡。异域的山河风月,让我意外发现了“另外一个自我”的故乡。初到日本时的这些感受,当然影响着我后来对日本的观念。

“静”中有序,异域“故乡”

2014年7月的一次东京之旅,再次强化了我的这种印象。那一次是我离开日本后,时隔五年半的日本访问。刚下飞机,顿时就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回到了此前一日的上海。此时东京正处在梅雨季节,与上海前一日阴郁的天光异常类似;而在我出发的那一天早晨,上海已经出梅,天空明亮清澈。

出了海关,我很快乘上了机场大巴。车即将开动时,穿着整洁的司机通过车内麦克风,开口问候,说道:“本车马上开动,将有些许摇晃,请您多加注意。另外,全程请系好安全带。感谢您乘坐本次班车。”由于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车上,我感觉司机在跟我说话。司机仪表端庄,用语郑重,声调和缓,吐字清晰,和周围的洁净与宁静相得益彰。大巴随后经停了两站,又陆续上了一些客人。每次车要开动时,司机都会重复一遍刚刚的问候和注意事项。这些都是我久违的情景:秩序井然,岁月静好。

从机场到东京都内的一路上,天色空濛,不时让我联想起江南的梅雨天来。顺利住进朋友安排好的公寓后,我外出购买生活日用品。那时小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落到地面的雨滴偶尔折射出晶莹的光亮,衬托着人世的清洁。再次遭遇这些旧时风物,我不禁时时陷入沉思。



电影《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走在东京的大街上,另外一种错觉猛然袭来。在我一次要经过一个路口时,一辆轿车同时行使过来。我早早停下了脚步,开始等待。那辆车很快行驶到我的旁边,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司机随即刹车停下。瞬间我为之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我有优先通行的权利,司机本可以在我面前安全通过,但还是照章办事。我向司机看了一眼,点头致意,然后快速通过路口。那辆车随即发动,在我身后行使而去。这是日本式的过马路,人们都遵守彼此之间的约定,它们或成为习俗,或成为法律。

由于最近数年国内的报道,我们可能对此并不陌生。我要说的是,这种现代都市的环境,同样是人们心灵属性的向外的映射;日本社会的安静感其实源于日本社会高度的秩序性格。这些感受,让我再次“发现”了日本的秘密。这次短暂的日本生活经历,构成了我个体的心灵史的另外一页。前面提到的《分身》,就诞生于这次日本之行。



《分身:新日本论》,李永晶著,一页folio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1月版。

2019年5月,时隔近四年,我再次去往日本;这一次是从关西国际机场入境。在沿着长长的步道走向海关途中,我远远看见一位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站在一个拐角处。这是我下飞机后遇到的第一位日本人,于是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她或许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在我快走到她面前时,标准地向我鞠了一躬,笑容可掬,同时说了一句“欢迎”。我马上点头致意,算是还礼。

这当然是日本社会极为平常的风景,但在那一刻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得到了破格的待遇。——那种亲切感,似乎仅应该存在于我们的亲朋之间,但为何会出现在此刻异域的一位工作人员身上?当然,我知道实在没有必要这么追问,因为那一刻的感动是真实的,是“另一个自我”的归乡感受。

这种在日本遭遇“故乡”的体验,当然不是我独有。周作人在他的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说法:“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地空假,而亦与高丽安南的优孟衣冠不相同也。”你看,周作人在日本发现了一种更高级的“故乡”:那是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所代表那种“健全”的品性,是一种实在,而不是圣贤的理想国,更不是意识形态虚构的“空假”。

心灵深处的古昔和远方

2020年1月31日,时值新冠病毒肆虐的高峰时期;人们都在紧张而焦虑地关注着湖北以及自己身边疫情的发展。就在这一天,来自日本的一条信息瞬间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在一批日本驰援湖北的物资上,醒目地印着一句赠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句诗歌的来历如今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了。根据《东征传》记载,日本长屋亲王在赠送大唐的千件袈裟上绣着十六字偈语,这句诗为前半部分。据说,鉴真就是感动于这十六个字,以异域为故土,历经九死一生而最终达成了传播佛法光明的心愿。

疫情期间,日本汉语水平HSK事务局支援湖北高校物资的箱子上,印着一句赠语“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日本京都府舞鹤市驰援中国友好城市大连的物资外包装上,也印有一句古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随后,来自日本的救援物资也多贴着古典诗歌。这些文字让人们动容,为近乎兵荒马乱的疫情救援与防护活动,增添了一种异色,并最终演化为网络空间的一场文化事件:有人在表达着他们的感叹,说日本是真正的礼仪之邦;有人认为救援或动员口号有雅俗之分,没有必要拔高日本的方式;还有人认为这些口号来自在日华人,好事者更是去调查援助机构的国别属性,去确认那些口号的发起者到底是哪国人。

如今事态早已沉静了下来,我们要去追问,为什么这八个字会给我们的心灵带来如此大的波澜,甚至是冲击?在我看来,这些来自古昔和远方的诗句,在一种全国性的危机时刻,引导我们回归内心的深处,让我们遇见了日常语义空间中已经失落的美好。“满目山河空念远”,我们瞬间产生了命运共同体的感受。日本的救援物资获得了自己的精神属性。

当然,有一些赠言的确出自在日华人之手,但这个事实无法给那些追求廉价的民族主义的人提供安慰。这些汉字诗句来自于日本列岛,但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当地华人,他们对汉字可能有着与我们不同的感受性,因为那里是汉字的第二个故乡。这是更整全的真相。哲学家们说,语言构成了我们存在的本质。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每个人都还有一个失落的故乡,它在远方。

这种故乡的感受和视角,同样属于一部分日本人。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曾经在随笔中这样写道:“不管怎么说,中国的思想,都是人类的故乡之一,一到某种时刻,有意无意的,就在讲述着对它的乡愁。”通过日本,我们看到了心灵深处的古昔和远方。



上图:江户时代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绘制的《六十余州名所图绘》中的《上野雪寺》,下图:晚明画家董其昌《燕吴八景图册》中《仿张僧繇西山雪霁图》,两幅画虽然笔法构图有异,但表现雪景岑静之感却画意相同。观日本古代画作,释道画常有唐宋意旨,山水画亦多有明人风味。其受中华文化影响至深。今天的中国人,通过日本,也能体会到中国往昔悠远的乡愁。

撰文:李永晶;

编辑:安也、李永博;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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