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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玫瑰疯狂者》--斯蒂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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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0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我要报答

1
  比尔在洒满月光的小山周围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手伸到脖子下面,按摩着喉结。罗西看见他青肿的伤口像扇面一样展开。
  夜风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抚摩着她的眉毛。它柔和而又温暖,带着夏季的芳香。风中没有潮湿的雾气,没有东城大湖附近那种阴霾的气息。
  “罗西,这事真的发生了吗?”
  在她还没有考虑怎样回答之前,一个仓促的声音插了进来。
  女人!你!女人!
  这是红衣女人,罗西觉得她现在穿的是一件蓝色大衣,尽管在月光下不能完全确定。“温迪·亚洛”站在山半腰。
  “把他带到这儿来!没有时间了!快点儿过来!这儿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罗西仍然挽着比尔的胳膊,她想带他一起往前走,但他拒绝了。他吃惊地看着山下的“温迪·亚洛”。诺曼在他们身后门声闷气地、恐怖地吼叫着她的名字,比尔听到后怒火中烧,但仍然纹丝不动。
  “罗西,那女人是谁?”
  “别管那么多了,快走!”
  这一次她不再是轻轻地拉,而是使劲儿拽他的胳膊,几乎要发疯了。走了十来步后,他咳嗽得更加厉害起来,眼珠都鼓出来了。罗西脱下他为她租来的夹克衫,把它扔在草地上,随后是毛衣,只留下贴身的一件无袖套头汗衫。臂环套在胳膊上刚合适,她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来自内心还是来自真实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以为诺曼会追过来,但是没有,现在还没有看到。她只看到了马车,没有套缰绳的小马驹在月光皎洁的草地上啮咬着青草。她记得以前见过同样的情景。这时画面又换了。背对着画面的不再是那个穿短裙的女人,而是一个看上去像有角恶魔般的怪物。她想,它的确是恶魔,不过也是人。它是诺曼。她记得在子弹划过的明亮瞬间曾经看见他头上长出了牛角。
  “那个女人,为什么走这么慢?快点跑!”
  她用左手搂着比尔,他的咳嗽开始缓解。她支撑着他下山,“温迪·亚洛”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罗西几乎已经是架着比尔走了。
  “你是……谁?”当他们走近时,比尔问那个女黑人。他突然又爆发了一阵咳嗽。
  “温迪·亚洛”没有理睬比尔的问题,她伸出自己的手,从另一边搀扶着他,使他不至于倒下去。她对罗西说:“我们必须快点儿,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西说。
  “我们必须快马加鞭了!”
  她们二人支撑着比尔,向那座公牛神庙走去,身边带着长长的影子。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建筑物的巨大黑影,看似一只饥饿难耐的怪物。罗西心怀感激地跟着亮光中的“温迪·亚洛”往前走。
  神庙后面的荆棘丛中,一件玫瑰红裙式外套就像挂在衣勾上一样悬挂在树枝上。那正是一模一样的两件中的另一件。罗西沮丧地看着它,但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是一件罗丝·麦德式短裙,那个说起话来跟她一样甜润、沙哑的女人穿过的那种古希腊式无袖束腰裙。
  “穿上它。”女黑人说。
  “不,”罗西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敢。”
  “回到我这儿来,罗丝!”
  比尔听到声音跳了起来,转过头去。他睁圆双眼,皮肤比月光还要苍白,嘴唇在颤抖。罗西也很害怕,但是她感到在害怕的下面还隐藏着怒火,就像有条巨大的鲨鱼在绕着小船打转。她怀着绝望的心情希望诺曼不会追上他们,油画在他们身后啪略一声就此关闭。但是她明白这种事情不会出现,诺曼已经发现了这幅油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进入这个世界。
  “回来,你这杂种!”
  “穿上。”那个女人重复着。
  “为什么?”罗西问,但她的双手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她穿上短裙,‘为什么我非穿不可?”
  “因为她要你这样做,她能够得到她所需要的一切。”黑女人看着比尔,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罗西。“请你转过身去,”她告诉他,“你不能看见她的身体,否则你的眼睛会掉出来,转过身去,这是为你好。”
  “罗西,”比尔不敢肯定地说,“这一定是个梦,对吗?”
  “是的,”她说,毫无生气的声音里露出一种深思熟虑的语气,她以前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说话,“是的,一点不错。就照她说的去做吧。”
  他轻快地转过身,像一位士兵遵命向后转。现在他面朝建筑物后面的一条狭窄的小路。
  “脱掉身上那件马具,”女黑人说,不耐烦地用手指了指她的胸罩,“束腰裙底下不能穿这玩意儿。”
  罗西解开胸罩拿下来,不等解开鞋带就直接扒掉了运动鞋,最后脱下了牛仔裤。当她身上只剩下一条朴素的白色内裤时,她站在那里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温迪·亚洛”。她向她点了点头。
  “还有那一件。”
  罗西脱下了内裤,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树枝上取下那件古老的无袖束腰短裙,把它穿在身上。女黑人走过来帮她。
  “我知道怎么穿!离我远点儿!”罗西怒气冲冲地顶撞着她,像穿体恤衫一样,把那件古典式无袖束腰裙从头上套下去。
  “温迪·亚洛”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罗西,甚至当她在肩膀处发生了小小的麻烦时也没有走近帮她。一切停当以后,罗西裸露着右肩,臂环在左肘部闪闪发光,她已经变成了油画上那个女人的形象。
  “你可以转过来了,比尔。”罗西说。
  他转过身来,从头到脚仔细地端详着她,他的目光在华丽棉织物紧贴着的乳房处停留了一会儿,罗西并不介意。“你像另一个人。”他终于说道,“像一个危险的人。”
  “事情在梦中就变成了这样。”她说,她又一次听到自己冷若冰霜、深思熟虑的声音。她讨厌这种声音……但是她也喜欢它。
  “你需要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吗?”女黑人说。
  “不,当然不需要。”
  罗西升高了嗓音,她喊出的声音既富有野性又和谐悦耳,已经完全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除非这是另一个罗西的声音,这的确还是她的声音。
  “诺曼!”她喊道,“诺曼,我在这里!”
  “耶稣基督,罗西,请别这样!”比尔透不过气来,“你疯了吗?”
  他试着抓住她的肩膀,她不耐烦地甩掉他的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像“温迪·亚洛”一样退后了一步。
  “这是惟一的出路,也是正确的方法。此外……”她闪烁其辞地看着“温迪·亚洛”,“其实我用不着非做不可,是吗?”
  “是的,”穿蓝色睡裙的女人说,“女主人可以自己来做。如果你想妨碍她或者想帮她,她会让你后悔。你要做的就是那个杂种认为是个女人都能做的事情。”
  “把他引诱过来。”她喃喃地说,目光在月光下闪烁着。
  “说得对,”那女人回答,“把他引诱到通向花园的小路上。”
  罗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召唤诺曼。她感到肉体上的臂环像是一股奇怪的、令人欣喜若狂的甜蜜火焰,它使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那样洪亮,像德克萨斯看林人的喊声,她在迷宫中为了让婴儿哭出声曾经用那种声音吼叫过。
  “下……来……诺曼”
  比尔吃惊地看着她。她虽然不喜欢,但仍想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他是个男人,不是吗?有时男人也得学着害怕女人,有时女人只能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
  “接着喊,”黑女人说,“我跟你的男人就在这里等你,我们会很安全;那人会从神庙里走过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这样做。”黑女人简短地说,“记住他是什么。”
  “一头公牛。”
  “没错,一头公牛。你就是那个编制丝绸小帽引他上钩的姑娘。切记,如果他抓住你,没有任何魔法可以摆脱他,很简单,他会杀了你。我和我的女主人一点也救不了你。他想喝你的血解渴。”
  我比你更清楚这一点,罗西想到。我很多年以前就知道。
  “别去,罗西,”比尔说,“跟我们待在这里。”
  “不。
  她推开他,感到小腿上扎进一根刺,疼痛的感觉和她喊叫的感觉一样使她着迷,甚至顺腿流下来的鲜血也变得很可爱。
  “小罗西。”
  她转过身。
  “你必须走在他前面。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当然知道。”
  “你说他是只公牛,这是什么意思?”比尔问她。他听上去很担心,还有些生气……罗西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爱他,她想她以后也不再会有了。他看上去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又开始咳嗽了。罗西用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又害怕他会躲避她的手。但是他没有。暂时还没有。
  “就待在这里,千万别走开。”说完她便匆匆离去。他看见神庙的另一边有一条小路伸向远方,那件古希腊式无袖束腰裙在月光下闪了一下,便从那条小路上消失了。
  一会儿,她的喊声便响彻了整个夜空,轻快而又有些令人畏惧:
  “诺曼,你戴着那副面具看起来真傻,”停了一会儿,又喊道,“我再也不怕你了,诺曼—”
  “我的天,他会杀了她的。”比尔轻声低语着。
  “可能,”穿蓝色套装的女人回答道,“今晚有人会死,那是为了……”她停住话头,头昂得高高的,滚圆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你听见什么——”
  一只棕色的手突然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虽然用力不大,却使比尔感到它随时有可能会使劲儿。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确信,或是肯定,这只手捂着他的嘴、手指头压着他的脸颊的感觉,说明这绝对不可能是个梦。尽管他希望相信这一切都是梦,但他却做不到。
  女黑人用脚尖站着,像个情人一样靠在他的身上,他的嘴巴仍然无法张开。
  “嘘,”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他来了。”
  他能够听见青草和树叶沙沙作响,接着是呼嗤呼嗤沉重的呼吸声,其中还夹杂着哨声,使他联想到一个体重在三百五十磅左右,比诺曼·丹尼尔斯要重得多的人。
  或者联想到一只巨兽。
  女黑人慢慢从比尔嘴上挪开手,他们互相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对方,就那样站着,倾听这只动物逐渐走近的声音。比尔极其肯定地认为,诺曼或者由诺曼变成的什么怪物,最终不会走进那座建筑。他,或者它会始终在周围转来转去,发现他们后,它会在地上执拉一会儿,低下榔头般坚硬的脑袋,然后在这条毫无希望的狭窄小路上追逐、制服、践踏、最终用角牴伤他们。
  “呼哧……”是她的呼吸声。
  “诺曼,你这白痴……”
  喊声像烟雾,又像月光般向他们飘过来。
  “你真是个大傻瓜……你真以为能抓住我吗?你这愚蠢的老公牛!”
  接着爆发了一阵故意装出来的大笑。这声音使比尔想起了玻璃丝、打开井盖的水井、以及深更半夜的一间空房子。他浑身战栗,胳膊上长满了鸡皮疙瘩。
  神庙前,罗西大喊大叫的地方现在一片宁静,只有阵阵微风轻轻吹拂着灌木丛,打破了这种宁静,就像有人在梳理着乱成一团的头发。头上,银盘般苍白的月亮藏在一团乌云后面,使乌云的周围镀上了一层亮光。天空中群星灿烂,但是比尔一个星座也没有认出来。忽然……
  “诺……曼……你不想跟我谈……谈吗?”
  “哦,我会跟你谈的。”诺曼·丹尼尔斯说,比尔的心脏骤然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同时他感到女黑人也吃惊地哆嗦了一下。那声音从不到二十码远的地方传来。似乎诺曼在故意弄出那种笨拙的声响,让他们跟踪他的声音,然后当宁静对他有利时,他变得无声无息。“我会跟你挨得紧紧地谈谈,婊子。”
  女黑人的手指放在比尔的嘴上,告诫他绝对保持安静,但是比尔不需要她的指示、他们的眼睛直了,不敢确信自己看见诺曼走进了建筑物中,
  片刻的宁静变得很漫长,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甚至罗西也在等待着。
  突然,诺曼从不远处开腔了:“呸,你这老杂种,你在这儿干什么?”
  比尔看了一眼女黑人。她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不明白。他意识到了一件恐怖的事:他想咳嗽。他感觉到几乎无法将软腭的震颤压制下去,那女黑人担忧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把嘴压在胳膊肘上,试图将咳嗽压回到嗓子眼里。
  我无法保持得太久,比尔想到。天哪,诺曼,你为什么不快点儿走开?刚才你不是走得很快吗?
  好像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远处又传来喊声:“诺——曼!你他妈的太慢了,诺——曼!”
  “婊子,”从神庙的另一边传来沉重的声音,“哦,你这婊子。”
  鞋底在碎石上摩擦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比尔从脚步的回音意识到诺曼已经进入那座被女黑人叫做神庙的建筑中,他还意识到别的事情:咳嗽的冲动已经被压下去了,至少暂时如此。
  他向穿蓝色睡裙的女人弯下了腰:“我们现在干什么?”
  她用耳语回答他,弄痒了他的耳朵:“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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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08:36 | 显示全部楼层
    2
  发现面具变成了他肉体的一部分使他大吃一惊,在害怕升级为恐惧之前,诺曼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什么,使他把注意力完全从面具上转移开了。他匆忙走下斜坡,跪在地上,拣起毛衣看了看,扔到一边。然后他又拣起一件夹克衫,没错,那是她的。一件摩托夹克衫。那家伙跑得挺快,她跟他一起骑摩托车出外,这想法激怒了他。扔掉之前,他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跳了起来,眼睛狂暴地扫视着周围。
  “你这个杂种,”他低声嘟哝着,“你这肮脏的骗子。”
  “诺曼!”声音从黑暗中飘来,有几秒钟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已经近了,他想。该死,她离我很近,我还以为她在这座建筑中。
  他站在那里像尊石像,想知道她是否还会喊。她真的又喊了:“诺曼,我在这里!”
  他又用手摸面具,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往下拽,而是抚摩着它,起身往山下的建筑废墟走去。他想他能够看到通向那里的痕迹,在有脚印的地方沿路都撒着草屑,但是月光使这些痕迹变得十分模糊。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方向正确,她那疯狂的、带有嘲弄意味的喊声又响起来了:“到——这——儿——来——,诺曼!”好像她一点也不怕他似的,好像她已经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婊子!
  “待在那儿,罗丝,”他说,“就在那儿,关键是别动。”他仍然把警察专用的手枪塞在牛仔裤的腰带上,这只枪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不知道一个人是否在幻觉中能够开枪,他绝对无意寻找答案。他想跟他那位到处闲逛的小罗丝私下谈一谈,这不是一把枪所能解决的。
  “诺曼,你戴着那副面具看起来好愚蠢……我已经不再害怕你了,诺曼……”
  你会发现那是一种风尚癖好,你这婊子,他想。
  “诺曼,你这个白痴!”
  好吧,她也许不在建筑物里,她有可能已经从那里出去了。这没有关系。如果她真的认为她能够在平面的游乐场上跑过我,我会让她这一生都吃惊的。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吃惊。
  “你真是个大笨蛋!你真的以为能抓住我吗?愚蠢的老公牛!”
  他向右边挪动了几步,想静悄悄地过去,他不想使自己的动静像一头闯进瓷器店里的公牛。他在通往神庙的几只有裂缝的台阶旁停住了脚步,那神庙就像他在希腊神话中读到过的那种,他研究着它。建筑物很明显已经废弃了、倒塌了,变成了一堆废墟,但是这个地方并不那么怪异,而是像家里一样有点神秘。
  “诺——曼……你不想跟我谈——谈——吗?”
  “哦,我会跟你谈的,”他说,“我会跟你离近点儿谈,你这个杂种。”他在台阶右边茂密的乱草丛中看到了什么:野草中有一尊头像,它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天空。诺曼跨了五步便走到它旁边,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十秒钟或更久一些,想弄明白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没有错,巨大的头像长着他父亲的面孔,他空洞的眼睛愚蠢地反射着月光。
  “呸,你这个老杂种,”他轻轻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石头父亲没有回答,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
  “诺——曼……你他妈的太慢了,诺——曼!”
  优美的语言,也是他们教会她使用的,公牛评论道,不过它现在是在诺曼的脑子里做评论。毫无疑问,和她相处的是一些伟大的人,他们已经将她的生活整个地改变了。
  “杂种,”他用沉闷而颤抖的声音说,“哦,你这杂种。”
  他离开草丛中的石刻头像,克制住回头像对付夹克衫一样向它吐一口唾沫,或者拉开牛仔裤拉链,浇它一头尿液的欲望。现在没有时间做游戏了。他匆匆走上裂口的台阶,向神庙的黑色入口走去。他的脚每上一步台阶,都产生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种钻心的痛苦一直传递到腿上、背后,甚至牵连到受感染的下巴,好像面具只贴在他的下巴上,因为那里疼得要死。可惜他没有带查理·戴维牌警察专用阿司匹林。
  她怎么可以这样做,诺曼?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对他低声说话。听上去仍然像他的父亲,但是诺曼从不记得他的父亲会这样不自信,这样担忧。她怎么敢这样做?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台阶顶层,停了下来,脸上和下巴疼得厉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对幽灵说。但是我会告诉你一件事,老父亲,如果这真的是你的话,一旦找到她,我要把她身上所有的变化喊一声再交回去,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你肯定想试一试吗?那声音问道。诺曼眼睛直视着前方,又停住脚步,挺胸抬头。
  你知道怎样做更聪明些?那声音又问道。撤退是最聪明的选择。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但是这是最有利的选择,诺曼。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个陷阱。如果你走进去,你会遇到比下巴扭伤或者面具除不掉要大得多的麻烦,为什么不转过身,回到你来的那个地方去呢?为什么不回到她租的那间小屋,在那里等她呢?
  因为他们没有回来,老父亲,诺曼告诉那个声音。他被这个幽灵般的声音的耐心和自信所震动,但是并不同意他的看法。警察会来到这里,他们会带我走,在我闻到她的香水味之前把我带走。因为她对我说了那些话。因为她变成了妓女。我从她说话的方式就可以判断出来。
  不要在意她说话的方式,你这个白痴!如果她堕落了,让她和她的狐朋狗友死了以后烂在地下!别再考虑这件事,现在还为时不晚。
  他实实在在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看着神庙大门上出现的一行字:偷丈夫信用卡的那个女人不该活着。
  他的疑问立刻踪影全无。他再也不愿听从他那位怯懦的手淫者老父亲的话了。他穿过通行无阻的门廊,进入潮湿的黑暗当中。黑暗……但是还不至于什么也看不见。月光像一束束闪亮的银屑,从狭窄的窗户里笔直地照射进来,勾画出一座看起来很像罗吉和她的伙伴们在奥布莱威利曾经崇拜过的教堂废墟。他走过撒满落叶的小路,月光下一群蝙蝠像一股旋风般拉长声音尖叫着朝他俯冲过来,在他面前拍打着翅膀,他只能挥舞着自己的胳膊,试图轰走它们。“走开,杂种。”他嘟哝着。
  当他走到从门口通向右边祭坛的石头门廊前时,看见一棵灌木上挂着一团蓬松的东西。他弯下腰,拿到眼前看了看。在这种光线下很难确定它是什么东西。但他想,这东西是红色的,或者粉色的。她难道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吗?他想她曾经一直穿牛仔裤,但是现在他的大脑里一切都乱了。即使这是牛仔裤,她脱掉了那家伙为她租来的夹克衫,或许夹克衫的下面还有——
  他身后发出轻轻的、像三角旗在风中飘拂的声音。诺曼刚转过身,便看到一只棕色的蝙蝠猛扑过来,长满胡须的嘴巴在他身上乱咬一气,翅膀也在扑打着他的脸颊。
  他松开已经摸到枪把的手,一把揪住了蝙蝠,将它的翅膀折向身体,狠狠地扭断了骨头,其情形酷似一个疯狂的手风琴演奏者。他凶狠地把它撕成两半,一大堆退化的内脏掉落出来,弄得他满鞋都是。“你他妈的应该离我远点儿。”诺曼说完,把残尸扔进了神庙的阴影中。
  “你杀蝙蝠很在行,诺曼。”
  耶稣基督,她已经离得很近了,几乎就在身后!
  他转身太快,差点儿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石头门廊。
  神庙后面有一片斜坡通往小溪边,其间是一座世界上最死气沉沉的花园,他那可爱的满世界闲逛的小罗丝就在那里。她站在月光下面,头扬得高高地看着他。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使他更吃惊:第一,如果她曾经爱穿牛仔裤,她决不会再穿了,她穿了一条超短裙,好像要去参加由大学生联谊会举办的成年仪式聚会;第二,她改变了发型。它染成了金色,并且从前边辫到了后边;第三件事,她变得漂亮了。
  “蝙蝠和女人,”她毫无表情地说,“这就是你要对付的,是吗?我简直要为你难过了,诺曼。作为一个男人,你真是一个痛苦的例外。你不是个男人,不像。你戴的那个愚蠢的面具不会把你变成真正的男人的。”
  “我要杀了你,你这婊子!”诺曼从门廊里跳了起来,全速往山下她的那个方向奔跑,苍白的月光下,枯萎的草地上,长长的、长着一对犄角的黑影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3
  有好一会儿她都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他全速地飞跑过来,在那副令人厌恶的面具里面尖叫的时候,她的肌肉甚至变得僵硬起来了。最终还是一个可怕的幻觉促使她移动起来,她认为那是理智送给她的,那是他用在她身上的网球拍,它湿淋淋地沾满了鲜血。
  她转身往溪边跑去,短裙随风摆动。
  那些石头,罗西……一旦你掉进那条小溪里……
  但是她没有掉进去。她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她自己,她不会掉进小溪中。除非她让自己想着掉进去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否则她不会。溪水的强烈气味刺激得眼睛疼……嘴巴受到欲望的驱使而痉挛起来。罗西伸出左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捏住鼻子,跳上了第二块石头,又从那里跳上了第四块,最后一下跳到了对岸。太容易了。后来她又伸开四肢,在滑溜溜的草地上小心地爬行着,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黑水。这之前她还认为一点问题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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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08:36 | 显示全部楼层
    4
  诺曼看见她掉下去,他笑了。她马上就要浑身湿透了。看起来会是这样。
  别担心,罗丝,他想到。我会把你拖上来,还会帮你弄干身上的水,真的。
  后来她又从坡底下露出了头,爬上了对岸,从肩膀上射来一束可怕的目光……好像她害怕的不是他,她用眼睛注视着水面,当她站起来时,他看见她的臀部像在阳光下一样闪闪发光,明亮的线条朝他晃了晃。最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他感到自己的裤子里面硬起来了。
  “过来啊,罗丝。”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匆匆往溪边赶去,践踏着罗西的方头皮鞋踩出的纤细柔和的脚印,当罗西刚爬上对岸不久,他便赶到了溪边。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这一次她很明显是在看他。然后她做了一件事,使他大吃一惊,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向他竖起了中指,又在他的眼前吻了吻指尖,然后往前方那条枯萎的丛林小路跑去。你看见了吧,诺曼老伙计?那只公牛在他头脑深处问。那条母狗刚才用中指对你无礼了,你看见了吗?
  “是的,”他喘着气,“我看见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的。”
  但是他并不打算莽撞地冲过小溪,可能会掉进水里。水里一定有某种罗丝不喜欢的东西,他得特别当心才是,使自己最实际而毫不夸张地迈出每一步。那该死的小溪中可能有某种长着巨齿的南美小鱼,它们能连皮带骨地一口吞下整条牛。他不知道一个人能不能被幻觉中的东西杀死,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使他放心。她朝我晃了晃她的屁股。他想。没准我也该向她晃点什么东西……他们不会玩儿什么急转身的公平游戏吧?
  诺曼把嘴唇咧到耳朵根上,做出一种恐怖吓人的表情,那绝对不是矜持的笑容。他的皮鞋踩在第一块白石头上,这时月亮走进了乌云里面。当月亮再露出脸时,暴露出已经走到小溪中间的诺曼。他往水里看了看,开始只是好奇,后来感到了着迷和恐慌。月光穿透了水面,就像照着一池流动的泥沼一样。这并没有使他喘不过气来,黑水中反映出来的其实并不是月亮,那是一副人类的骷髅。
  喝上一口这种垃圾,诺曼,水面的骷髅头对他低语。嘿,洗个该死的澡,如果愿意的话。忘掉所有的愚蠢行为,喝上一口你就会忘记它们。喝完这一口,它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什么都不能使你烦恼了。
  听上去那么合情合理,那么正确。他抬起头看看月亮,想知道天空中的月亮是不是和水里的月亮一样像个骷髅。他没有看见月亮,但是看见了罗丝。她站在通向一片枯树林的小路上,一个小孩儿的雕像旁,两只手臂高高地举向空中。
  “你想逃走,没那么容易,”他喘着粗气,“我不会……”
  那个石头男孩忽然动了起来。它放下胳膊,抓住罗西的右手腕,罗西尖叫着,毫无结果地想摆脱它的控制。石头男孩咧嘴笑了,正当诺曼看得入神,那男孩儿伸出大理石的舌头向罗西挑衅地晃了晃。
  “干得好,”诺曼悄悄地说,“抓住她,只要抓住她就行。”
  他一步跳上了岸边,伸出巨大的双手,向他那位刚愎自用的妻子跑去。
    5
  “想跟我玩儿——玩儿吗?”石头男孩不受任何影响地用刺耳的声音询问。攥着她手腕的那双手从各个角度紧紧地抓住她并用力捏着,她感到了难以承受的重量。她一回头,看见诺曼跳到了岸边,面具上的牛角伸向夜空。他在光滑的草地上绊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当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开警车的诺曼时,她有些恐慌了。他就要抓住她了,然后会怎样?他会把她咬成碎片,她会一直尖叫着死去,鼻子里残留着英格兰牛皮的味道。他会——
  “跟我玩一玩怎么样?”石头男孩吐了一口唾沫,“想爬在地上玩一次吗,罗西——”
  “不!”她凄厉地尖叫了一声,把怒火全部倒了出来,震撼着整个大脑,“不,离我远点儿,别玩这套高中生的把戏了,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甩了甩左手,没有过多考虑便一拳打在大理石的脸上,自己的手该有多疼……其实她一点也没有感到疼,好像用撞捶连续打在一个腐烂的、有弹性的东西上。她面前闪现出一副全新的表情——惊恐取代了贪欲,然后那东西假笑着的面孔立刻碎成千百块面团色的碎片。那只紧紧攥住手腕的沉重的手松开了,但是诺曼几乎就在她的头上,低着头,从面具上发出带口水声的呼吸。他伸出了双手。
  罗西转过身,感觉到一只伸出的手指从她的肩带上滑过,被她意外地躲开了。
  现在他们展开了一场竞赛。
    6
  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经常参加跑步,那还是她那理智的妈妈开始繁琐的教育之前。她教罗西·戴安娜·麦克兰登知道什么是符合贵妇人身份的举止,什么不符合(例如跑步,特别是当你的乳房已经丰满,跑起来会在胸前乱跳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跑了)。她全速奔跑,低下脑袋,双手在两侧不停地上下摆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诺曼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并不知道他已经有些落后了,开始只落后了一英尺,紧接着距离拉开了三英尺。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和哼哧哼哧的喘气声,甚至当他落在后面时,那声音还酷似迷宫中的艾林尼斯。她能辨别自己较轻一些的呼吸,感觉到发辫在背后上下摆动着,她最强烈的感觉是一种疯狂的兴奋感,一种大脑充血过量、即将爆炸的感觉,但是爆炸也令她着迷。她又一次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看见月亮在群星闪烁的天空中,在一丛丛像巨人的手臂般伸得长长的、枯萎的灌木丛中跟她竞赛。诺曼偶尔对她咆哮一两声,要她停下来别跑了。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认为我是个行为卑鄙、不择手段的家伙,她想。
  然后,她在路上拐了一个弯,看见那棵被雷电击中的大树挡在路中间。这一次没有时间从旁边绕过去了,如果她试着从上边翻过去,只能被大量的树枝挂住,即使她能幸运地避免被划破,后边还有诺曼。她只比他略微领先几步,即使她只停一小会儿,他也会像狗追兔子一样向她扑过来。
  片刻之间她把这些情形考虑了一遍,然后尖叫了一声——或出于恐惧,或出于挑衅,或二者兼有——她突然跳了起来,双手像超人般高高地伸向前方,飞过了树丛,用左肩着地。她翻了一个筋斗,晕头转向地站起身。诺曼眼睁睁地看着她飞过了那棵倒下的大树。他的双手一把攥住被雷电烧黑的两根树枝,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一阵微风吹过,她闻见除了汗味儿和英格兰牛皮味儿以外,他身上还有别的什么气味儿。
  “你又开始抽烟了,是吗?”
  他的眼睛在装饰着花环的橡胶牛角下面疯狂地注视着她,面具的下半部猛地一阵抽搐,好像内心隐藏着的那个人正在笑。“罗丝,别这样。”
  “我不是罗丝,”她说着,冲他僵硬地笑了一下,好像在笑他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我是罗西,真正的罗西。而你也不再真实了,诺曼……我说得对吧?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不过这些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因为我已经跟你离婚了。”
  她转过身,跑掉了。
    7
  你不再真实了,当他绕过树顶时这样想着。大树旁有很大的空间可以走出去。她在远处全力地飞跑,而当他回到路面以后,只能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他只能这样做。一贯正确的内心声音在告诉他,这条路再往前一点就走到尽头了。这本来应该使他高兴,但是他最后一眼看见了她那条美丽的发辫,听见了她所说的话。
  我是真正的罗西,你已经不再真实可信,你甚至已经不是你自己了……我已经跟你离婚了。
  哦,他想到,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会离婚的,但这个决定必须由我来作出,罗丝。
  他慢慢移动着脚步,没走多远就停住了,感觉到额头上有汗水,他一点也不吃惊,连想都没有想就用胳膊擦了擦,尽管头上还戴着面具。
  “你最好给我回来,罗丝!”他喊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来抓我呀!”她回敬他,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虽然他无法说出有哪些不同。“来抓我呀,诺曼,现在咱们已经不远了。”
  并不算太远。他追逐着她跑遍了半个国家,又追逐着她来到另外一个世界,这样一个该死的地方。现在她终于无路可走了。
  “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小甜饼。”诺曼一边说,一边攥起了拳头,开始朝她说话的方向走去。
    8
  她跑进了林中空地,亲眼看见自己跪在那棵惟一有生命的大树旁,面对大树,深深地低下脑袋,好像在进行祈祷,或者已经进入了深度药物治疗之中。
  那不是我,罗西神经质地想。那并不是真正的我。
  但是那有可能的确是她。那个背转身跪在石榴村旁的女人很可能是她的双胞胎姐妹。她有跟她同样的身高、体形,同样的一双长腿和宽宽的胯骨。她也穿着罗丝·麦德那种玫瑰红的古希腊式无袖束腰短裙,她那条金色的发辫搭在后腰上,和罗西的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这个女人的两只胳膊上都是空的,因为罗西戴着她的臂环。然而诺曼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区别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罗西戴这件东西。这时她发现了他可能会注意到的一些东西:罗丝·麦德脖子背后和胳膊上一块块缓慢蠕动的黑影。
  罗西停住脚步,在月光下仔细地观察那个面朝大树跪着的女人。
  “我来了。”她不自信地说。
  “好的,罗西,”那人用甜润而渴望的声音说,“你来了,但是还不够远。我要你去那里。”她指着通向迷宫的宽敞的白色台阶,“不太远,不过十几层阶梯。你不会希望看到它,如果你决意要看一下也行。”
  她笑了。这声音渗透着真正的快乐,罗西想,这才使这件事变得十分糟糕。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我们之间走过去,那就对了。是的,那就太好了。”
  “他不一定会把你当成我,即使在月光下面。”
  罗丝·麦德又笑了起来。笑声使罗西脖子上的头发飘舞起来。“他为什么不会相信呢,小罗西?”
  “你有……哦……污迹。”
  “是的,你能看见,”罗丝·麦德仍旧笑着说,“你的确能,但是他看不见。你忘了艾林尼斯是个瞎子?”
  罗西想说,你错了,夫人,我们正在谈论我的丈夫,不是迷宫里那只公牛。她忽然想起诺曼戴着面具,便什么也没有说。
  “快去,”罗丝·麦德说,“我听见他来了。下台阶,小罗西……不要离我太近。”她停了一下,又用她那恐怖的、深思熟虑的声音说道,“这儿很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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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诺曼慢慢地沿着小路走,并仔细地倾听着。有一阵他认为听见了罗丝的说话声,但是那可能是他的想象。不过这没有什么。如果她身边还有别人,他会将那个人也除掉。
  他现在离得这么近,他觉得自己能够闻见她的气味,是鸽子牌香皂和丝牌洗发水的迷人的芳香。他来到最后一个拐弯处。
  我来了,罗丝,他想到。没有逃脱之路,也没有藏身之地了。我来带你回家,宝贝儿。
    10
  通向迷宫的台阶寒气袭人,罗西注意到一种曾经被她忽略了的气味,那是潮湿、腐烂的气味,中间夹杂着腐肉和野兽的气息。几乎要使她窒息的想法又一次出现了:公牛会爬台阶吗?但是这一次她并不真正害怕了。艾林尼斯已经不在迷宫里了,除非这个广袤的世界也是一座迷宫。
  哦,说得对,那个奇怪的、并非理智的声音冷漠地对她说。这个世界,这整个的世界。里面有许多的公牛,这个奥秘中隐藏着真理,罗西。这就是它们的力量。这就是它们能够活下来的原因。
  她懒懒地伸开四肢躺在台阶上,使劲地呼吸着,心脏怦怦地跳动。她吓坏了。
  她面前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动手,她想到。动手,杀了这个畜生,还我自由。我想听着他死。
  罗西,你并不是真的这样想!这是理智,它听上去既恐怖又厌恶。说你并不想杀死他!
  她的一部分自我想杀死他。
  她的绝大部分是这样想的。
    11
  他面前的小路通向了一片林中空地。她就在这里。终于找到她了。他的满世界乱逛的罗丝。她背朝他跪在地上,穿了一件短款的红裙子(他几乎肯定是红色),染成妓女般的头发辫在身后,像一条猪尾巴。他站在空地的边缘看着她。她毫无疑问是罗丝,尽管她有了一些变化。例如,她的臀部变小了,但这还不是主要的。她的神态变了。这意味着什么?当然现在正是调整一下神态的时机。
  “你为什么要集那该死的头发?”他问她,“看起来像只母狗!”
  “不,你并不知道,”罗丝冷冷地说,没有回头,“我以前的头发才是染过的,我的头发一直是金色的,诺曼。以前我染发是为了欺骗你。”
  他往林中空地迈了两大步,每当她同他意见相左或顶撞他的时候,他都像现在这样感到怒火中烧。她今天对他说的这些……
  “你他妈的居然敢染发!”他惊呼道。
  “我他妈的没有。”她回答道,然后把这句大为不敬的语言变成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她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诺曼又向她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把手握成了拳头,放在两侧。他向空地扫视了一遍,当他靠近时听见她在喃喃低语。他用目光搜寻着格特,或者她那该死的男朋友,准备在黑暗中用气枪向他开枪,或者往他身上扔石头。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这就意味着她在自言自语,她在家时总是这样。除非有什么人蹲在空地中央的那棵大树后面。那好像是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上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它那细长狭窄的绿色树叶闪闪发光,就像富含油脂的鳄梨树叶。树枝上沉甸甸地挂满了神秘的果实,诺曼碰都不想碰一下,哪怕它是花生奶油三明治。她跪着的腿旁边落满了被风吹落的果实,逐渐散发出来的气味使诺曼想起了黑色的小溪。闻上去有这种气味的水果一定会毒死你,否则就让你得肠绞痛,疼得死去活来。
  大树的左边有一样东西使他确信这是梦境。它看起来很像用大理石雕刻的纽约地铁入口。别介意这一切,也别介意果树和有尿味的水果,在这里惟有罗丝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罗丝和她那吝啬的微笑。他想象着,她那些该死的朋友们教会她那样的笑,但是没有关系。他到这里来教会她一些有用的事情:那种微笑会使自己受到伤害。他会这么做的,即使在现实中做不到。即使他躺在到处是警察子弹的她的房间地板上,经历着死亡般的神志昏迷。
  “站起来。”他又向她走了一步,从牛仔裤的腰带上拔出了手枪,“我们得谈谈。”
  “是的,你当然要谈一谈了。”她既没有转过身,也没有站起来。她只是跪在那里,月光和阴影像斑马线一样映在她的背上。
  “当心点儿,该死的!”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没有握枪的那只手的长指甲像几只金属剃须刀片,深深地抠进了手掌心里。她仍然没有转身,仍然没有站起来。
  “迷宫里的艾林尼斯!”她用温柔的、优美的语调说,“小心公牛!”但她仍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转过身看他。
  “我不是公牛,你这母狗!”他喊道,并用手指尖使劲地撕扯面具。面具纹丝不动,再也不像是贴在他脸上的面具,或者和他的脸融为一体的东西,那看上去完全就是他的脸。
  怎么会这样?他迷惑不解地问自己,这怎么可能呢?这只不过是个小孩儿的玩具,游乐场里的一件小奖品!
  他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但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拉扯,面具仍然没有掉下来,他恼火地想,如果用指甲抠面具,他一定会感到疼痛,而且会流血。在他脸部的中间有一个眼孔,他的视线通过这个孔看出去一切都是黑暗的;明亮的月光看上去变成了阴暗的。
  “把它拿走!”他朝她咆哮着,“把它拿走,你这个婊子,你能办到,对吗?我知道你能!别他妈的骗我了,你竟敢欺骗我!”
  他踉踉跄跄地走完最后几步路,来到她跪着的地方,抓住她的肩膀。那件古典式短裙惟一的一条肩带移到了旁边,他从衣服下面看到的东西使他惊恐得几乎要窒息,她的皮肤像掉到地上腐烂成泥土的水果一样黝黑。
  “公牛已经从迷宫里出来了。”罗丝说,她优雅而轻盈地站起身,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姿态。“所以现在艾林尼斯要死了。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事情将会这样。”
  “这里惟一会死的人——”他开始说,他只说到这里。她转过了身,当苍白的月光照着她时,诺曼尖叫了起来。他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朝地面开了两枪,打在两只脚之间,然后扔掉了手枪。他的手在头上拍着,一瘸一拐地继续尖叫着向后退去,双腿不听使唤了。她也尖叫着回答了他的喊声。
  她胸前隆起的部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腐败物质,脖子上是被勒死的人才会有的淤血般的紫黑色,皮肤的几处裂痕向外分泌粘稠的黄色脓汁。这些相当严重的晚期疾病症状并不是使他尖叫和咆哮的原因。
  她的脸使他这样做。
  那是一张长着狂怒的狐狸眼睛的蝙蝠脸,同时又是一张只有在落满灰尘的旧书插图中才能看到的有着超凡美貌的女神的面孔,像长满杂草的空地上长出的一朵珍奇花朵。这是他的小罗丝的面孔。她的头总是稍微抬起一些,眼睛里带着一丝羞怯的渴望,嘴角刻着些许的愁闷,就像危险的池塘里盛开着百合花一样,这些不同的容貌同时浮现在她的面孔上,转眼又不见了。诺曼看到的是下面的一些东西:那是一只蜘蛛的脸,它由于饥饿和疯狂的智慧而扭曲着,大张的嘴巴长着一排上面沾满几百只死的和快要死的甲壳虫的胡须,形成一种令人反感的阴影。
  它的眼睛像严重充血的鸡蛋,带着罗丝·麦德式的玫瑰红血丝在眼眶中游移着,像两团活动的黑泥。
  “再走近一些,诺曼。”蜘蛛脸在月光下对他耳语着。在他的心灵完全破碎之前,诺曼看到她那塞满臭虫的嘴巴正在试图发笑。
  有更多条胳膊从没有袖子的衣眼里面或底下伸了出来,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胳膊,他大喊大叫着,一共喊叫了三次,希望借以忘掉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忘掉。
  “走近些,”她低声哼唱着,那些不是胳膊的东西伸了出来,嘴巴在打瞌睡,“我想跟你谈谈。”在不是胳膊的那些东西的尽头长着爪子,短而粗的硬毛显得污秽不堪。爪子扒在他的手腕上、腿上、两腿之间的鼓包上。有一只多情地伸进他的嘴里,短粗的硬毛在面颊里和牙齿上刷洗着。它抓住了他的舌头,把它拽了出来,在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之下,胜利地拍了拍。“我想跟你谈一谈,我想跟你挨得……紧紧地……谈一谈!”
  他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拉了一把,结果撞进罗丝·麦德饥饿的怀抱之中。
  这会儿诺曼才终于明白了,他在这里纯粹是个挨打者。
    12
  罗西躺在台阶上,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头顶,倾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想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试着记起这是诺曼的喊叫声,是那个用可怕的铅笔扎她的诺曼,那个挥舞棒球杆的诺曼,用牙齿咬人的诺曼。
  这些事情都被恐惧的叫声淹没了,诺曼发出极度痛苦的尖叫声,当罗丝·麦德……
  ……当她对他做了她正在做的事情以后。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叫声停止了。
  罗西躺在原来的地方,双手慢慢地伸开,眼睛仍旧紧闭,并急促地呼吸着,如果不是听见一个女人用甜蜜而疯狂的声音召唤她,她有可能一睡就是几个小时。
  “起来,小罗西!起来好好地庆祝一下!公牛死了!”
  罗西慢腾腾地先用麻木僵硬的双腿跪在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她试着走了几步才逐渐站稳。她不想看见,但是两只眼睛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远远地向林中空地望去,呼吸在喉咙里停止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心了。罗丝·麦德仍旧跪在地上,背着脸。地上躺着的黑影初看上去像是一堆破布,黑影中忽然飞出一颗海星般的闪亮物,直奔月光而去。开始是一只手,然后罗西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大脑突然开窍、配合心理医生做墨迹测试的人一样,她终于明白过来,那是诺曼。他被弄断了四肢,他的眼睛从眼眶中膨胀出来,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但这绝对是诺曼,毫无疑问。
  罗丝·麦德在罗西的注视下站起来,从一棵低垂的树枝上摘下一颗果实,用手使劲攥着它——那是一只真正的人类的手,皮肤下面显出非常可爱的黑色斑点。第一滴果汁从她攥紧的拳头中挤了出来,接着水果裂开了口,露出黑红色的、湿润的果肉。她从厚实的果肉中拿出十几粒种子,把它们播种到诺曼破损的肉体中。她把最后一粒种在他睁着的眼睛里面。罗西听见噗嗤一声爆裂的声音,好像有人踩到了熟透的葡萄上。
  “你在干什么?”罗西问道。她没有说出:请别转身,站在那里告诉我就行!
  “我在播种他。”然后她做了一件事让罗西觉得自己走进了“理查德·莱辛”的小说中:她弯下腰,在尸体的嘴上吻了一下,最后用胳膊把他抱了起来,站起身,往通向地面的白色大理石台阶走去。罗西掉转头,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快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了。
  “做个甜蜜的梦,你这杂种。”罗丝·麦德说着,把诺曼的尸体投入刻有迷宫字样的石碑下的黑暗之中。
  那里,她种下的种子也许会发芽成长。
    13
  “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罗丝·麦德说。她站在台阶旁边;罗西站在林中空地的路口处,远远地背过身去。她甚至连看都不想看罗丝一眼,她发现她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去,找到杜卡丝和你的男人。她有东西给你,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不过只说一点,说完后一切就该结束了。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想。”
  “他死了吗?”罗西目不转睛地盯住月光下的小路,问道,“真的死了?”
  “我猜想将来你会在梦中看见他。”罗丝.麦德打消了她的顾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坏的梦境远远胜过坏的现实,这是一个简单的真理。”
  “是的。我想多数人都忽略了这么简单的问题。”
  “你现在走吧。我会找你的。罗西,还有——”
  “什么?”
  “别忘了那棵树。”
  “树?我不知道——”
  “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将会知道的。记着那棵树。现在走吧。”
  罗西走了。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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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真实的罗西

1
  比尔和女黑人——她名叫杜卡丝,而不是温迪——已经来到神庙后面的小路上。罗西的衣眼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艰难地在那座建筑周围跋涉着。她抬起头,看见他们站在山上的轻便马车旁,便开始向他们走去。
  比尔迎着她走来。他那苍白而不知所措的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罗西,你还好吧?”
  “我很好。”她把脸靠在了他胸前。当他用胳膊搂住她时,她真想知道,人类对于拥抱究竟了解多少——它到底有多美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连几个小时地想要拥抱另一个人。她猜想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也许只有在失去了大量的机会以后,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义。
  他们向杜卡丝走去,她正站在小马驹身旁,抚摩它的长着白色斑纹的鼻子。小马驹抬起头来,困倦地看着罗西。
  “哪里能找着……”罗西刚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卡洛琳,她差点儿说:哪里能找着卡洛琳。“婴儿在哪儿?”然后她又大胆地说,“我们的婴儿在哪里?”
  杜卡丝微笑了。“很安全。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别为她发愁,罗西小姐。你的衣服在马车后的车厢里。如果愿意的话,到那儿去换一下衣服,我打赌,你一定很想脱掉身上那玩意儿。”
  “这赌注你赢了。”罗西说着,往马车后边走去。当那玩意儿从身上扒掉以后,她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她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想起罗丝·麦德告诉她的话。“你的女主人说你有东西给我。”
  “哦!”杜卡丝听上去吃了一惊,“哦,天!如果我忘了那件事,她会剥我的皮。”
  罗西拿起宽松的外套往身上穿的时候,杜卡丝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罗西接过来,好奇地举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那是一只小巧玲戏的陶瓷瓶,比一滴眼泪大不了多少。一片小小的软木塞封住了瓶口。
  杜卡丝的眼睛往四面看着。比尔离开了一段距离,山下神庙的废墟好像在梦境中一样。她似乎很满意地回过头来,对罗西低声地、但是强调地说:“一滴。是给他的,等回去后再给。”
  罗西点了点头,好像她完全明白杜卡丝在说些什么。这样更简单一些。她有许多问题要问,或者说应该问,但是她的心灵太疲倦了,无法构思这些问题。
  “我后悔给你的太多了。他以后也许还会需要。但是小心点,姑娘,这是危险物品!”
  好像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不安全的,罗西想。
  “现在就把它藏起来。”杜卡丝看着罗西把纤巧的小瓶子塞进牛仔裤的表袋里面,“你千万要对他保密。”她朝比尔的方向摆了摆头,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罗西,黑色的面孔坚定而又冷酷。黑暗中有时看不到她眼眶里面的眼珠,使她看上去就像希腊神像一样。“你也知道为什么,是吗?”
  “是的,”罗西说,“这是女人之间的秘密。”
  杜卡丝点了点头:“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
  “女人之间的秘密。”罗西重复了一遍,她在心里听见罗丝·麦德在说:记住那棵树。
  她闭上了眼睛。
    2
  他们三个人坐在山顶,不知过了多久。比尔和罗西互相用手搂着对方的腰,杜卡丝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坐在小马驹的附近。小马驹仍然显出一副十分困倦的样子。它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女黑人,好像觉得很好奇,为什么在这个不平凡的时刻仍然有这么多人坐在这里,但是杜卡丝并没有在意,她用胳膊搭在膝盖上,扬着头坐在那里,愁闷地看着很晚才升起的月亮。罗西觉得她像那种女人,她计算自己这一生中所做的选择,其中有一多半是错误的……错误太多了。比尔好几次想张口说话,罗西鼓励地看着他,但是每次他都咽了回去,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当月亮意外地被神庙左侧的大树挡住时,小马驹又一次抬起了头,这一次它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兴奋的嘶鸣。罗西看见罗丝·麦德正在从山下走来。她结实匀称的大腿在暗淡无光的月色下闪闪发光,她的发辫来回摇晃,像老祖父的旧挂表一样不停地做钟摆运动。
  杜卡丝满意地微笑了,她站了起来。罗西感到一种领悟和预感的复杂混合体。她一只手放在比尔的胳膊上,认真地看着他。“别看她。”她说。
  “对,别看她。”杜卡丝同意地说,“也别问任何问题,比尔,即使她主动要求也别问。”
  他不确定地将目光从杜卡丝移到罗西身上,然后又回到杜卡丝身上。“为什么不能?她到底是谁?五月的皇后吗?”
  “她想当什么皇后就能当什么皇后,”杜卡丝说,“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不要看她,也不要做任何引起她生气的事情。没有时间了,我只能说这些。把手放到裤兜里,年轻人,然后用眼睛看着裤兜,视线不要离开那里。”
  “但是——”
  “如果看见了她,你就会发疯。”罗西简单地说。杜卡丝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梦,对吗?”比尔问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死吧?因为如果这是来世,我认为没关系。”他看着正在走过来的女人,打了个哆嗦,“太吵闹了,尖叫声太多了。”
  “这是一个梦。”罗西同意了他的说法。罗丝·麦德已经很近了,一个苗条的身影穿过细细的光线和阴影正在走来。阴影将她危险的面容变成了猫或狐狸的面具。“这是个梦,所以你必须完全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按照罗西和杜卡丝说的,而不是西蒙说的。”
  “对。杜卡丝说,把你的手放在裤兜里,然后看着裤兜,直到我们告诉你可以结束时为止。”
  “可以吗?”他问道,顽皮地对她做了一个内情尽知的鬼脸,她认为这表情其实真正表露的是困惑不解。
  “是的,”罗西绝望地说,“是的,可以了,以上帝的名义,把你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他把手合在一起,服从地低下了眼睛。
  现在罗西能够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青草扫在皮肤上发出的唰唰声。她自己也低下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像月亮般洁白的一双腿在她面前停下来。然后是一阵长久的宁静。它被远处几只失眠的鸟叫声打破了。罗西抬起眼皮往右边看了看,看见比尔绝对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自己合在一起的双手,其模样酷似一位刻苦勤奋的佛教禅宗学生,在晨课中被安排坐在了师傅身旁。
  终于,她羞怯地低着头对她说:“杜卡丝给了我一些你想让我得到的东西。我放在了裤兜里面。”
  “好的,”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回答她说,“很好,真实的罗西。”一只斑驳陆离的手伸到罗西眼皮底下,把一样东西放在了她腿上,它在惨白的月光下隐约闪烁着金光。“这是给你的,”罗丝·麦德说道。“一件礼物,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用它。”
  罗西从腿上拿起了那样东西,好奇地看着。那东西上面刻着: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几个字,排成三角形围绕着钻石,组成了一个黑曜岩的指环。钻石好像一只邪恶的眼睛,反射着血红色的亮光。
  周围仍然一片沉寂。它有一种预期的效果。她想让我感谢她吗?罗西很想知道这一点。她不会这么做的,但是她会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感觉。“他死了,我真高兴。”她轻轻地、不带任何重音地说。“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当然很高兴,当然可以松口气。现在你可以走了,回到真实的罗西的世界中去,和这个动物一起。据我判断,他是个好动物。”她在暗示着什么,罗西不敢相信这是一种色欲。“好蹄筋,好里脊。”停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斑驳的手抚摩着比尔满头可爱的乱发。他在她的注视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抬起头来。“一只好兽类,你要是保护好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抬起了头。她非常害怕看到眼前的情景,但她仍克制不住自己。“请你不要再叫他兽类了,”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把你那只有病的手拿开。”
  她看到杜卡丝恐惧地畏缩一旁,她只是从眼角看见了她。她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罗丝·麦德身上。她还能期望从那张脸上看到什么?她正在苍白的月光下看着她,仍无法准确地说出来。也许是美杜莎,三只蛇发女怪之一。但是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像。她的脸不久前还极端美丽,足以与古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美女海伦相媲美。现在她形容枯槁,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左面的脸颊上布满了一团黑色物体,并且延伸到眉毛上。闪亮的、滚烫的眼睛在阴影下看上去既愤怒又伤感。那不是诺曼看见的同一张脸,至少她知道这一点,但是她能够看到那张脸底下隐藏着的另一张脸。如果她为了罗西的缘故,像化装一样地换上这副面孔,那会使她生病。美丽的下面隐藏着疯狂……不仅仅只是疯狂。
  罗西想道:这是狂犬病的症状,她正在被这种疾病吞噬,她的所有形体、魔力和魅力都不在她的控制之内了,很快这一切便会崩溃,如果我现在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开,她很可能会对我做对诺曼做过的事。她以后会后悔,但是那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罗丝·麦德的手又放下了,这一次她抚摩的是罗西的头,先是眉毛,然后是头发,经过了漫长的一天,发辫开始松散了。
  “你很勇敢,罗西。你为你的……朋友拼搏得很苦。你很有勇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送你回家之前,我可以给你一条建议吗?”
  她笑了,或者在努力试图笑,但是在她疯狂的笑脸出现之前罗西的心停止了一两秒钟。罗丝·麦德的嘴唇咧开,脸上的那个圆洞绝对不像是一张嘴,她甚至从远处看也不像一个人类。她的嘴是蜘蛛的胃,用来毫无知觉地吞吃活的或死的昆虫。
  “当然可以。”罗西的嘴唇感到麻木和冰冷。
  斑驳的手平滑地在太阳穴上抚摩,蜘蛛嘴咧开,眼睛在闪烁。
  “把你的染色从头发上洗掉。”罗丝·麦德耳语道,“你并不想当金发女子。”
  她们的眼睛相遇了,持久地看着对方。罗西发现她不能离开她的眼睛;她们的目光锁定在对方的脸上。她的眼角看到比尔继续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脸颊和眉毛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罗丝·麦德掉转了视线:“杜卡丝?”
  “夫人?”
  “那个婴儿——”
  “你准备好我就抱她来。”
  “好的,”罗丝·麦德说,“我很想见到她,我们该走了。罗西,你和你的男人也该走了。你瞧,我可以这么称呼他——你的男人,你的男人。但是你走之前……”
  罗丝·麦德伸出双手。
  罗西感到自己好像受到催眠似的,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向她的怀抱之中。长在罗丝·麦德肉体上的一团团黑色物质滚烫吓人,罗西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挨着她的皮肤在蠕动。奇怪的是,那位身穿古典式无袖束腰服的女人身上却冰冷得像一具尸体。
  但是罗西再也不用害怕了。
  罗丝·麦德吻了吻她的脸颊,对她耳语道:“我爱你,小罗西。真可惜我们不能在好一些的时候,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相遇。但是我们尽力了,做了我们该做的一切。我们没有浪费时间。别忘了那棵树。”
  “什么树?”罗西直爽地问道。但是罗丝·麦德摇摇头,不容争辩地结束了谈话,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拥抱着的双臂。罗西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焦虑不安的、疯狂的面孔。
  “我是你吗?”她悄悄地问她,“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你吗?”
  罗丝·麦德笑了,虽然只是个微笑,罗西却从中看到有个怪物一间即逝,她打了个冷战。
  “没关系,小罗西。我太老了,身体又不好,很难对付这种问题。哲学属于善事的领域,如果你能记住那棵树,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
  “我不明白——”
  “嘘!”她用一只手指压在嘴上,“转过身去,罗西。转过去,别再看我。游戏结束了。”罗西转了过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比尔的双手——它们仍然紧张地交叉着放在腿上,她拉他站了起来。这时画架不见了,画架上那幅每天夜晚和她做伴的油画又恢复到了正常的尺寸。但这还不是油画,它仍然是个窗口。罗西转身向它走去,打算走出这个神秘的世界,将它永远留在身后。比尔用力拉她的手腕,让她停下。他转过身,面对着罗丝·麦德,但仍低着头。
  “谢谢你帮助了我们。”他说。
  “不用客气,”罗丝·麦德镇静自若地说,“要想报答我就对她好一些。”
  报答?罗西想到,她又打了个冷战。
  “快点儿,”她说,拉了拉比尔的手,“我们该走了。”
  他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是的,”他说,“我会善待她的。”
  “真是个难得的好人。”罗丝·麦德冷静地说。她的语调又变了,变得异常激动,她几乎发狂般地说:“如果你真的是罗西,那就趁一切还来得及,赶快带他走!”
  “走啊!”杜卡丝喊道,“你们两人赶快离开这里!”
  “你走之前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罗丝·麦德大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又长又尖,听起来十分可笑,“给我,你这该死的!”一只长着硬毛的东西在月光下挥舞着,沿着罗西·麦克兰登的胳膊上下滑动。罗西全身都在发抖。
  罗西也尖叫起来,她从胳膊上取下那只管环,扔到黑影的脚下。她感到杜卡丝用胳膊搂着那个黑影,罗西不想再看下去,她抓住比尔的胳膊,猛地拉了一把,一步跨出了窗口一般大小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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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3
  没有感觉到被绊倒。但是她其实不是走出,而是跌出了画面,比尔也同样。他们肩并肩跌落在壁柜的地板上,月光透过百叶门映照进来。比尔的头磕在门边上,听声音碰得不轻,他却好像没有感觉似的。
  “原来这些都不是梦,”他说。“耶稣,我们进入画面里了!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买的那幅画!”
  “不,”她毫无表情地说,“根本不是。”
  月光开始在他们周围变窄并不断地缩小,同时很快变成了一目光环。大门好像正在他们身后慢慢关上,罗西很想回头看一眼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当比尔开始回头时,她用手掌轻柔地放在他的脸颊上,把他的脸扳到自己面前。
  “不要看,”她说,“有什么用呢?无论发生过什么,现在都结束了。”
  “但是——”
  光线开始在他们的头顶上聚集着。罗西发疯般地想到,如果比尔用胳膊搂住她,带她在房间里面跳舞,那束明亮的光束会跟着他们旋转。
  “不要理睬它,”她说,“什么都别在意,让它去好了。”
  “但是诺曼在哪里,罗西?”
  “死了。”她说,然后带着一种可笑的表情烦恼不安地说:“我的毛衣和你为我租来的夹克衫也没有了。毛衣不算太贵,至于夹克衫,我很抱歉。”
  “咳,”他满不在乎地说,“别为那点儿小事发愁。”
  头顶的旋转光束缩小到了火柴般的一点光亮,然后又缩小成针尖大,最后消失不见了,只在她的视觉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光亮。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壁柜。那幅画仍然挂在她第一次挂它的地方,只是又有了一些变化。现在画面上只能看见一道惨淡的月光照射着山顶和山下的神庙废墟。对于罗西来说,静谧的画面上由于缺少人类的气息,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幅古典派作品。
  “耶稣,”比尔按摩着肿疼的喉咙说道,“发生了什么事,罗西?我真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没过多久;因为,诺曼开枪打伤的那个房客仍然在大声喊叫着。
  “我应该去看看我能帮他做些什么,”比尔说着,努力站了起来,“你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好吗?还有,通知一下警察。”
  “好的,我想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但是我会打的。”
  他向门口走去,又怀疑地回头看了看,仍在按摩着自己的喉咙。“你怎么对警察解释这一切,罗西?”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笑了。“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我爱你,罗西。这是我现在惟一还能够确信不疑的一件事情。”
  他没有等她回答就离开了。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两步,又停下来,她能看见楼下模糊的光亮,看上去像一支蜡烛。有人在说:“嗨!他被打中了吗?”比尔喃喃的回答声被受伤者的咆哮淹没了。他的确受伤了,但是可能并不严重。如果伤得很重,他不可能发出这般震耳欲聋的吼声。
  是不是太刻薄了,她对自己说道,拿起了新电话机的话筒,拨通了911。无论它是真是假,罗西已经开始以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只要我记住那棵大树,一切都没有关系。”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说什么。
  电话只响了一声便有人接了。“喂,这里是911,这个电话已被录音。”
  “是的,我相信。我名叫罗西·麦克兰登,我的住址是春藤大街897号,我住在H层。我楼上的一位邻居需要一辆救护车。”
  “夫人,请你告诉我有关他的——”
  她十分肯定自己能够告诉有关他的情况,但是她又想起了别的事情,一件她原先不理解而现在已经理解了的事情。一件此刻必须立即做的事情。她放下电话,用手指从牛仔裤的表袋中夹出了那只小巧玲珑的陶瓷瓶,这样小东西有时很方便,但也令人十分恼火,她是对于像她这样惯用左手者的明显歧视。它是由惯用右手的人制造的,也为他们所使用,这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处处存在着类似的不方便。不过这没什么,如果你是个左撇子,你就能够学会适应这一切,就是这么回事。罗西想,没有什么问题,我能做到。正如鲍伯.迪兰的歌里所唱的那样:哦,是的,这很容易做到。
  她拿出了杜卡丝交给她的小陶瓷瓶,目不转睛地看了两三秒钟,她抬起头来,听见门外有声响。在走廊的另一头,又有什么人加人了他们。被枪击的那个人正在喘着粗气对他们说话,其中还夹杂着哭声,罗西听见远处有救护车的警笛声正在朝这个方向开来。
  她走进小厨房,打开小小的冰箱,里面还有三四片大红肠,一夸脱牛奶,两纸盒清香味的酸奶,一品脱果汁,三瓶百事可乐。她取出一瓶百事,扭开瓶盖,放在柜台上,又迅速地回头看了一眼,期望看见比尔出现在门廊里。你在干什么?他会问。你在那里调制什么混合饮料?门廊上空空如也。她能听见走廊另一端他那冷静而又体谅人的说话声音。她已经开始喜欢这种声音了。
  她用指甲从小陶瓷瓶口上抠开了软木塞瓶盖,举起陶瓷瓶,在鼻子底下左右摇晃着,像是在闻香水的气味,但是她知道这是苦涩的金属气味。但又非常古怪地令人着迷。瓶子里装着几滴公牛神庙后面的溪水。
  杜卡丝:就给他一滴。回去以后再给。
  是的,就一滴。多了会带来危险。不过一滴也许已经足够了。所有的问题和所有那些记忆——月光,诺曼痛苦而吓人的尖叫声,不让他看见面孔的女人——这些全部都会消失。她对于那些记忆会使他精神失常的恐惧和担心也会随之而消失。他们那种正在萌芽的关系也有可能会冰消雪融。这些还有可能会转变为一种似是而非的担心——人类的心智比起人们所想象的要坚强得多,适应性也强得多,如果和诺曼一起的十四年什么也没有教会她,难道这会是一次机会吗?如果事情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怎么办?哪一个更加危险:是记忆,还是遗忘?
  姑娘,当心点儿。这是危险物品!
  罗西的眼睛从小小的陶瓷瓶上转移到了下水道,然后,又回到瓶子上。
  罗丝·麦德:一只好兽类。如果你好好保护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认为其结论有可能是轻率和错误的,但是这个主意并不坏。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小陶瓷瓶放在百事可乐的瓶颈上,并慢慢向下倾斜,让一滴液体从一个瓶子流入了另一个里面。
  咚。
  现在把剩余物全部倒进下水道里,要快。
  她开始要倒了,忽然想起杜卡丝说过另外一句话:我本来应该只给你一滴,不过或许以后他还需要一滴。
  是的,我该怎么办?她问自己,一边将微小的软木塞又塞进了瓶口,把她放进那个极不方便的表袋中。我到底该怎么办?以后我会不会为了不至于变便而需要一两滴?
  她认为自己不需要。此外……
  “那些不善于从历史中学习的人注定要重犯过去的老错误。”她喃喃自语着。她不知道谁说过这句话,但她知道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不能不引起重视。她匆匆回到电话那里,用一只手拿起混合好的饮料。她又拨了一遍911,是同一个接线员的声音,说了同样的开场白:夫人,请注意,这个电话已被录音。
  “我还是罗西·麦克兰登,”她说,“我们刚才被打断了。”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哦,天哪,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刚才因为太激动,不小心把电话插头从墙上拉下来了。这里刚才一片混乱。”
  “是的,夫人。应罗西·麦克兰登女士的要求,一辆救护车已经被派往春藤大街897号。同一个地址曾经发来一个关于枪击的报告,夫人,你的报告是关于枪伤的吗?”
  “是这样的。”
  “你要我和警察联系一下吗?”
  “我想跟黑尔上尉谈一谈。他是位侦探,所以我估计我应该找侦探署,不过或许你们这里有另外一个名称。”
  那边停了一下,然后911接线员又开始说话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像机器了。“是的,夫人,我们这里有一个侦探处,也就是你所要找的侦探署。我这就为你接通。”
  “多谢。你需要我的电话号码吗?也许你已经做记录了?”
  这一次她毫无疑问感到震惊了。
  “我已经有你的电话号码了,夫人。”
  “我也这样想。”
  “请稍等,我为你接通。”
  在她等待期间,她拿起那瓶百事可乐,在鼻子底下晃了几下,就像闻那只小巧玲珑的陶瓷瓶一样闻了一下。她想她能够闻到微弱的苦味儿……但那也许只是她的幻觉。无论他喝与不喝都没有关系,她想。喝能怎么样?不喝又能怎么样?
  她还来不及多想时,已经有人接电话了。
  “侦探处,威廉姆斯警官。”
  她给了他黑尔的姓名后,便开始等待。在她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嘟哝和呻吟在继续着。救护车的警笛越来越近了。
    4
  “喂,我是黑尔!”听筒里一声响亮的喊叫吓了她一跳。这一点也不像她以前见到过的那个心事重重的人。“是你吗,麦克兰登女士?”
  “是的——”
  “你好吗?”他仍然在大声地喊叫着。他使她想起了那些在她家客厅里做过客的警察们,他们脱了鞋,臭脚的气味整个房间都能闻到。她等不及对方的消息,急于告诉他自己这里发生的事情;然而他并不像她猜测的那样,他现在只能围着她跳舞,像狗一样乱叫一气。
  男人,她想,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
  “是的。”她就像游乐场上试图让那些在露天体育馆里翻筋斗的疯狂的孩子们平静下来的监督人员那样,慢条斯理地说道,“是的,我很好。比尔,不,史丹纳先生也很好。我们都很好。”
  “开枪的家伙是你丈夫吗?”他的话听上去极其粗暴无礼,几乎令她震惊了。“是丹尼尔斯吗?”
  “是的。但是他已经死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猜想天气很热,空调也坏了。
  “我们会找到他的,”黑尔说。“我向你保证,麦克兰登女士——我们能找到他。”
  “祝你好运,黑尔上尉。”她轻轻地说,把眼睛转向开着的壁柜门。她摸了摸左臂,仍能感觉到臂环的温度。“我得挂掉了。诺曼开枪打伤了楼上的一位邻居,也许我可以帮他做点什么。你会来这里吗?”
  “你说对了。”
  “那么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再见。”她在黑尔开始新的话题之前挂掉了电话。比尔进来后,打开了厅里的灯。
  他向周围看了看,吃惊了。“这么说他是在地下室里。”他还没有说完,便又咳嗽起来。他咳嗽的很厉害。他弯下腰,做着怪相,两只手按在肿胀干裂的喉咙上。
  “瞧,”她说,匆匆地从他面前走过。“喝点这个东西。我刚从冰箱里取出来,还很冰凉。”
  他接过百事可乐,喝了好几口,然后拿开了瓶子,奇怪地看着它。“昧道有点古怪,”他说。
  “那是因为你的嗓子肿了。也许还在出血,你尝到的可能是血腥味儿。来吧,干杯,我真不愿意听到你咳嗽的声音。”
  他喝完剩下的水,把瓶子放在咖啡桌上,当他又一次看着她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的是痴呆而空虚的目光,她被吓坏了。
  “比尔?比尔,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种空虚的目光持续了片刻,后来他笑着摇了摇头。“你绝对不会相信。我猜这是今天的特别节目。不过……”
  “什么?不相信什么?”
  “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竟想不起来你是谁,”他说道。“我想不起来你的名字,罗西。但是更不可思议的是,有几秒钟我甚至不记得我自己叫什么。”
  她笑了,向前走了一步。她听见一阵脚步声正往楼上走来,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用胳膊搂住了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叫罗西。”她说。“我就是罗西,真正的罗西。”
  “没错,”他吻着她的太阳穴。“罗西,罗西,罗西,罗西。罗西。”
  她闭上了眼睛,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前,黑暗中,从她紧闭的眼睑后面,她看见了一只超自然的蜘蛛嘴,以及雌狐的黑眼睛。她看见了这些,并知道她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能够看见它们。在她的头脑中有三个大字发出铜钟般的声音:
  我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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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黑尔上尉没有经过允许就点燃了一支烟。他两腿交叉坐在那里,注视着罗西·麦克兰登和比尔·史丹纳,这两个人正在遭受着相思病的折磨。每当他们的眼睛相视时,黑尔都从中读到相互倾倒的信息。最使他感到好奇的是,他们是否设法摆脱了给他们制造麻烦和令人厌倦的诺曼……他不知道。他们不像那种类型的人。这两个人不像。
  他从厨房拉过来一把椅子,放在起居室里,靠在椅背上坐好,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罗西和比尔坐在双人长椅上,想象着它是一把沙发。从罗西拨911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楼上那个名叫约翰·布里斯科的受伤的房客按照他的要求已经被带到了东部急救中心,按照一位救护人员的说法,他只是“皮肉受伤”。
  现在事情总算有些眉目了。黑尔喜欢这样办事。还有一件他更想知道的事,就是该死的诺曼到底把他自己给藏到哪儿去了。
  “这里有一件乐器不大合拍,”他说,“它搞砸了整个儿乐队。”
  罗西和比尔互相对视着对方。黑尔确信比尔·史丹纳露出了困惑的目光;对于罗西他不那么确信。不过有一样东西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罗西有事瞒着不告诉他。
  他慢慢地翻看着笔记本,打发着时间,希望他们两个首先失去耐心。但他们都没有。使他吃惊的是罗西显得如此镇静,他既没有忘掉关于她的任何情况,也没有开始采取任何行动。她从来没有真正受到过警察的审问,但是当她静静地为诺曼和他的朋友们烧咖啡和清理烟灰缸时,她听到过成千上万次讨论和争辩。他熟悉那些专业技术。
  “好吧,”当黑尔意识到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透露出任何一点线索时无可奈何地说道,“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线索,诺曼曾经到过这里,他打算杀死艾尔文·蒂莫斯和李·巴布考克两位警官。巴布考克走进遭枪击的那个座位上,蒂莫斯进入了车厢里,诺曼打灭了门厅里的灯光,然后进入了地下室,关掉了电闸,尽管它们被牢牢地固定在闸盒里。为什么?我们无法知道。也许他是个白痴。然后他又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假装自己是蒂莫斯警官。当你和史丹纳先生出现时,他从身后袭击了你——吓得史丹纳先生魂飞魄散,他追踪你们一直到了楼上,当布里斯科先生突然闯入时诺曼立即向他开了枪,接着闯进了你的房间。我说的没有什么遗漏吧?”
  “是的,我想是的,”罗西说,“一切都是那样混乱,但是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一点最不清楚。”
  “我有一点还不明白。你们两个藏在壁柜里面——”
  “是的——”
  “——但是诺曼是以弗雷迪·杰森或别的什么人的名义出现在这幅恐怖的画面里的——”
  “哦,并不完全如此——”
  “——他还像一头闯入了瓷器店里的公牛般到处发起进攻,在浴帘上发现了两个弹孔……然后又冲出了浴室。这些就是你们打算告诉我的事情吧?”
  “事情的确如此。”她说,“当然,我们没有看见他到处进攻,因为我们在壁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们听见了。”
  “这个丧心病狂的警察到处找你们,杀死了两个警察,然后……发生了什么事?谋杀了浴帘之后跑掉了吗?这就是你们要告诉我的吗?”
  “是的。”她看得出来,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他并没有怀疑她有违法行为——因为他如果怀疑她,早就打断她好几次了——但是假如她不是简单地表示同意的话,他可能会整夜不停地乱喊一气,现在已经令她头疼得难以忍受了。
  黑尔看了看比尔:“你记得是这么回事吗?”
  比尔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说,“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在那辆警车前面发动了我的哈雷车。以后就变成了漫天大雾的天气。”
  黑尔讨厌地挥了一下手。罗西握住比尔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用自己的两只手盖在上面,抬起头,对他甜蜜地微笑着。
  “没事儿了,”她说,“我可以肯定你的问题都会及时弄清楚的。”
    6
  比尔向她保证,他会留在这里。他信守了诺言,他的脑袋刚刚挨到枕头就立刻睡着了。这并没有使罗西感到吃惊。她躺在狭窄的床上,睡在他身旁,看着街头路灯下雾浪翻滚,等待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她失望了,便站起身,走进壁柜,打开灯,双腿交叉坐在油画前。
  ·寂静的月光使它更加富有活力。神庙像是一个缺乏生气的墓穴,一群食腐尸的鸟群在头顶盘旋。她很想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们会用诺曼的尸体做早餐吗?她并不这样认为。罗西·麦德把诺曼放在一个鸟群进不去的地方。
  她又看了一会儿油画,然后用手指抚摩着僵硬突出的笔触。这一下她放心了,关了灯,回到床上。睡神很快便降临了。
    7
  她在一生中第一个不再有诺曼的早晨醒来了,而且吵醒了比尔。她是被自己的尖叫声弄醒的。
  “我要报答!我要报答!哦,上帝,快看看她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眼睛!”
  “罗西!”他摇着她的肩膀说。“罗西!”
  她毫无表情地看了看他,脸上冒着汗珠,被汗水湿透的棉布睡衣紧贴在曲线分明的突出部位上。“比尔,是你吗?”
  他点点头。“没错,是我。你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他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抱住了他。舒服的感觉很快便转变成了别的东西。她躺在他的身体下面,用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比尔的呼吸急促起来,那发烫的手在罗西丰满的乳房上抚摩着、搓揉着……罗西挺着身子,迎合着那男性的进攻。比尔身下那坚硬的东西进入她的身体时(当她和诺曼在一起时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的优雅和自信),她的眼睛转移到了掉在地板上的牛仔裤上,小瓷瓶仍然在表袋里,她判断那里至少还有三滴苦涩诱人的溪水——或者更多。
  我要用它,她想道,我会在不能清楚地思考之前使用它。我当然会。我将遗忘一切,这是最好的结果——谁会需要这样的噩梦?
  但是她内心世界的最深层、比她的老朋友理智还要隐藏得更深的地方知道答案是什么:她需要这种噩梦,恰恰是她自己需要。她虽然保留着那个小瓶子,以及小瓶子里的东西,她并不是为自己保存的。因为谁要是忘记了过去,谁就注定要重犯历史的错误。
  她抬起头来看着比尔。他正在低头看她,快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一片迷茫。她发现,他的一切便是她的一切,她让自己任他带领,紧紧地跟随其后。他们就这样在小床上停留了许久,就像勇敢的水手在她的小船上航行着。
    8
  大约在中午时,比尔去拿周末报纸并去熟食店采购食品。罗西冲了一个淋浴,穿上衣服后,赤脚坐在床边。她能够闻到他们两人不同的香味儿,还能闻到他们混合出来的香味儿。她觉得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美好的气味。
  最好的吗?太简单了。床单上没有血迹。到处都没有血迹。
  她的牛仔裤掉到了床底下。她用脚指头把它勾了出来,然后从表袋里拿出了小瓷瓶。她把牛仔裤拿进浴室,门后挂了一只塑料洗衣袋。小瓷瓶会被放进药品柜里,至少在那里放上一段时间,它很容易隐藏在别的瓶子后面。在扔进洗衣袋里之前,她翻遍了所有的裤兜,这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主妇们习惯做的事情,她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她的手指在最常用的左兜深处摸到了某样东西。她拿到面前,当罗丝·麦德在她的头脑中说话时,她打了个哆嗦。一件礼物……你可以随意使用。
  这是诺曼的警校指环。
  她把它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地察看着,让浴室雾气腾腾的玻璃反射的亮光照亮上面的字: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她又一次发抖了,她完全能感觉到,诺曼已经和这个邪恶的护身符紧紧连接在一起了。
  又过了半分钟,她已经把杜卡丝的小瓷瓶藏进了药品柜里,匆匆回到乱糟糟的床边,这一次她没有注意到继续飘散在空气中的男人和女人的香味儿,她要寻找和考虑的是床头柜。上面有一只抽屉。她会把指环放在那里。然后她会考虑用它干什么;现在她想要做的便是,让自己的视线离开它。让它留在外面无疑是很不安全的,黑尔上尉随时会来,带着几个新问题和一大堆老问题,让他看见诺曼的警校指环没有什么好处。
  她打开了抽屉,把那只指环放到最里边……突然她的手指僵硬了。
  抽屉里已经有一样别的东西了。一只蓝色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折叠成一个包裹的形状。小包上撒满了罗丝·麦德那种玫瑰红的污迹,看上去像是半湿半干的血迹。
  “哦,上帝,”罗西悄悄地说,“那些种子!”
  她把从便宜睡衣上撕下来的那只小布包拿出来,双腿突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便在床边坐下来,把小包放在腿上。她在心里听见杜卡丝嘱咐她千万不要尝那些种子,也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指放进嘴里。石榴树,她这样叫它,但是罗西认为它并不是这棵树的名字。
  她打开了小包的一角,看着那些种子。她的心脏像一匹野马般在胸中狂奔不已。
  不要保存它们,她想到。不要,不要。
  罗西把前夫的指环暂时放在台灯旁,便站起身,又走进浴室,手掌上平摆着打开的小包。她不知道比尔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是一定过了好大一会儿时间了。
  求你了,她想,让比尔去熟食店的时间尽量长一些。
  她放下马桶坐垫,跪在上面,从小包里拿起了第一粒种子。她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个世界使种子失去了原有的魔力,但是她的手指尖立刻麻木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并非她的手指真的麻木僵硬了,而是种子向她的肌肉传递了某种奇怪的记忆缺失症。尽管如此,她还是拿起了种子,目不转睛地看了它一会儿。
  “一粒给雌狐。”她说完,把种子扔进马桶中。水里立刻泛起了一股罗丝·麦德那种邪恶的红色。种子看上去像是从手腕或是喉咙上切下来的残渣。飘进她鼻子里面的不是血腥味儿,而是公牛神庙后面那条小溪散发出的苦涩的、略带金属味的矿泉水气昧儿。那气味儿太强烈了,她的眼睛竟被刺激得流出了泪水。
  她从小包里拿起了第二粒种子,举到眼前。
  “一粒给杜卡丝。”她说着,将它也扔进马桶中。颜色加深了——一现在已经不是鲜血的颜色,而是凝成血块的深红色。气味如此强烈,她的眼泪沿着脸颊滚滚落下。她的眼睛好像受到洋葱汁的刺激而变成了粉红色。
  她拿起了最后一粒种子,举到眼前。
  “给我一粒,”她说,“给罗西一粒。”
  但是当她试图扔进马桶时,种子粘在她的手指上不肯离去。她又试了试,还是同样的结果。不同的是,那个疯女人的声音出现在她的心里,它神志健全地劝说她:记住那棵树。记住那棵树,小罗西,记住——
  “那棵树,”罗西耳语着,“记住那棵树,是的,我明白了,可是到底是哪棵树?我该做些什么?以上帝的名义,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理智的声音回答了她,但是无论如何你得快点儿。比尔随时都会回来。
  她冲了厕所,眼睁睁地看着紫红色的液体被清水所取代,然后回到床上,坐在床边注视着脏兮兮的破布上那最后一粒种子,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了诺曼的警校指环,最后又把视线转回到种子上。
  我为什么扔不掉这个该死的东西?她问着自己。别管那该死的树,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扔不掉最后这粒种子?
  没有答案。回答她的是砰的一声响,以及从窗口传来的摩托车驶近的声音。她对比尔哈雷车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她不再向自己提问了,匆匆地将指环和种子一起放进这块柔软的蓝色小包中,又重新将它包好,焦急地来到梳妆台前,拿起了皮包。这只皮包已经既肮脏又过时,但是对于她来说它意味着许多。这是那年春天她在埃及买的。她打开了皮包,把蓝色小包一直塞进最底下,让它比药品柜里面的小瓷瓶还要保险。做完这件事以后,她来到打开的窗口,饱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比尔拿着厚厚一沓星期日报纸和多得令人无法容忍的面圈回家了。罗西转过身,用灿烂的笑脸迎接他。“什么事让你耽搁了这么久?”她问道,心想,你多么狡猾,小罗西。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突然回答了她的问话:“罗西,你没事吧?”
  她笑得更加灿烂了。“很好。我猜想一定是有一只呆头鹅从我的坟墓上走过,我刚才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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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那天下午,黑尔上尉给他们带来了关于安娜·史蒂文森的惊人消息:由于她不喜欢任何人未经允许进入她的办公室,他们直到那天早上才发现了她的尸体。
  罗西和比尔半晌说不出话来。罗西自言自语地说:“安娜,多好的人……”
  又是星期天,罗西采纳了罗丝·麦德那条建议,他们一起向林荫道上的20世纪发廊走去。美发师明白了罗西的意图,仍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你现在的发式看起来很美!”她说。
  “是的,的确如此。”罗西回答了她,“但是我有点儿不喜欢。”
  美发师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她以为会听到比尔表示吃惊并且反对,她的期望落空了。
  “你的头发短了一些,但是看起来很像你第一次来我商店时的样子,”他说,“我觉得这种发型更好一些。”
  她拥抱了他。“好极了。”
  “晚餐想去中国餐馆吗?”
  “只要你答应再回到我这里来。”
  “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
    10
  星期一的大字标题:流氓警察在威斯康星州被发现
  星期二的大字标题:警察对凶手丹尼尔斯警官保持缄默
  星期三的大字标题:安娜·史蒂文森被火葬;2000人举行默哀游行以示纪念
  星期四的大字标题:据知情者猜测,丹尼尔斯可能死于自杀
  星期五,诺曼的消息从头版头条转到了报纸第二版。
  到了下一个星期五,诺曼从媒体报道中消失了。
    11
  7月4日独立日刚过去没几天,拉比·利弗茨让罗西开始为简·史密利的作品(千亩地产)录制有声小说。这是一部关于依阿华州家庭农场的故事。罗西上高中时曾经在学生话剧团当过三年的服装设计师,尽管她一次也没有登上过聚光灯通明的舞台,但是如果面对面遇到了,她仍然能够认得出莎士比亚剧中的疯狂王子。史密利把李尔王演得颠三倒四,不过疯子毕竟是疯子。
  他使她想起了令人恐惧的诺曼。当她结束了这本书时,罗达告诉她说:“这是至今为止你做得最好的一本书,也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好的之一。”罗西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那幅没有镜框的油画,自从诺曼那天夜晚……哦,消失之后,它就一直放在壁柜里。这是罗西自那晚之后第一次看见它。
  她看见的东西并没有令她过于吃惊。画面上又变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山脚下面还是老样子,长满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杂草。山下的神庙也没有变化(或者基本没有变化,罗西感觉到神庙那种倾斜得有些古怪的透视图已经变得正常了),那个女人仍然不在画面上。罗西感到杜卡丝带那个疯女人最后去看一眼她的孩子……罗丝·麦德很可能独自一人去了一个她这种人该去的地方。
  她带着油画,站在通向焚化炉的大堂里,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拿着油画的一角,好像害怕自己一不留神滑入那另外一个世界。说句实话,她真的担心会发生这种事情。
  罗西在焚化炉的烟囱旁又停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向油画送上最后一眼,它曾经靠在租赁商店里一只落满灰尘的画架上,用只属于罗丝·麦德本人的那种迫切的、命令般的声音召唤过她。她对着焚化炉的滑道举起了油画,然后犹豫了片刻,她的眼睛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在距离小山不远的一个长满青草的地方,她看见了两样东西。她用手轻轻沿着这两样东西滑动,皱着眉头,努力猜想它们可能是什么。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粘乎乎的三叶草似的粉色斑点是她的毛衣,它旁边那个黑色的斑点是比尔为她租来的夹克衫,准备沿27号公路骑车外出时穿的。她一点也不在乎那件毛衣,那只是一件便宜的奥伦制品,可是她为那件夹克衫感到遗憾。虽然不太新了,但还可以穿很多年。此外,她希望归还别人的东西。
  她甚至只用过一次诺曼的信用卡。就那一次。
  她看了看油画,然后叹了一口气。再保留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很快就要离开安娜为她找的那个小房间了。她无意留下任何一样过去的东西,她猜想有些东西会像子弹碎片残留在大脑中一样留在记忆里。可是——
  记住那棵树,罗西,一个声音在说,这一次听起来很像是安娜的声音——当她需要帮助而没有任何人可以向她提供的时候,是安娜帮助了她,她但却不能依照自己的愿望前往哀悼……尽管她为可爱的波尔眼泪流成了河(她的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永远够得上“有趣的人”),她仍然感到难过。她嘴唇颤抖,鼻子刺痛。
  “安娜,我很难过,”她说。
  没有关系。那个声音干巴巴的,还有一点傲慢。我不是你发明的,诺曼也不是你制造出来的,你用不着为我们两个人承担责任。当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恐吓说要将你吞没的时候,你必须牢记住你叫罗西·麦克兰登,而且你必须记住——
  “不,我不会,”她说,就像合上了一本书似地把油画对折了起来。用来固定油画用的旧木条折断了,画布本身并没有破,油画暗淡无光,显得毫无生气。“不,我不会的,我不会记住任何事情的,如果我不想记住,我就绝不会记住。”
  那些忘记过去的人——
  “妈的!该死的过去!”罗西大声地喊了起来。
  我要报答你。一个声音回答了她。它在悄悄地说,它带着哄骗和警告的语气对她说。
  “我不听。”罗西说。她把焚化炉的风门打开,随着喷出的一股热浪,闻到了烟灰味儿,“我不想见我没有听见,该结束了。”
  她将折叠起来的油画塞进了风门板,就像给地狱里的什么人寄去了一封信,随后用脚尖站起来,注视着它向炉底的熊熊大火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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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雌狐

1
  十月,比尔又带她去了一次湖滨野餐胜地。这一次他们是开着他的汽车去的;那时秋高气爽,开摩托车外出已经太冷。到达目的地后,立即摆开一副野餐的阵势。周围的小树林秋色辉煌,就像一片燃烧的火焰。比尔问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打算问她一些问题。
  “是的,自从判决生效以后。”
  他拥抱着她,并吻了她。当她用自己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时,她在头脑深处听见了罗丝·麦德的声音:我们总算扯平了……如果你仍旧记得那棵树的话。
  到底是什么树?
  生命之树?
  死亡之树?
  知识之树?
  知善恶之树?
  罗西颤抖着,将未来的丈夫抱得更紧了一些。当他握住她左边的乳房时,他惊讶地感觉到她令人震惊的剧烈心跳。
  什么树?
    2
  他们在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举行了世俗的婚礼仪式,那是与诺曼的无责任离婚判决生效十天之后。变成罗西·史丹纳后的第一个夜晚,她被丈夫的尖叫声吵醒了。
  “我不能看到她!”他在睡梦中大喊大叫着,“她并不在乎她杀了谁!她并不在乎她杀了谁!哦,求你了,你能让他别再叫了吗?”随后,声音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你嘴里有什么东西?那些线条是什么?”
  他们住在纽约一家旅馆里,准备动身前往圣·托马斯,他们打算在那里度过两个星期的蜜月。尽管她把小蓝包塞进了那只从埃及买来的皮包最底层,她却随身带来了小瓷瓶。这是一种本能——女人的直觉。又经过两次同样的噩梦之后,她再一次为他使用了它,第二天早晨,当比尔刮胡子时,她将最后一滴溪水放进了他的咖啡中。
  它必须发生作用,当她将小瓷瓶扔进马桶并冲下去之后这样想到。它一定得起作用。蜜月妙不可言。他们陶醉在无比灿烂的阳光下和美不胜收的性爱之中,两个人都没有做噩梦。
    3
  一月,当狂风夹裹着大雪,铺天盖地落满了平原和整个城市的那一天,罗西·史丹纳的家用怀孕测试工具告诉她一个她已经预知的结果,她即将要有一个婴儿了。她还知道更多这些工具无法告诉她的事情:这个婴儿是个女孩。
  卡洛琳终于降临了。
  我们扯平了。当她站在他们的新房子里,从窗口看着外面的雪花时,她用一种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低声说道。它使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布莱茵特公园里的大雾,那天回家后才发现诺曼在等着他们。
  是的,是的,是的,她想着,几乎对现在这个想法感到腻味了。它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乏味语调总是不肯彻底离开你的头脑,使人烦恼不已。只要我记得那棵树,咱们就扯平了,是这样吗?
  不,那疯女人回答道,她的声音惊人的清楚。罗西急忙转过身,额头上的脉搏急剧地跳动着,这声音突然使她确信,罗丝·麦德就在这间房子里,和她在一起。但是尽管声音还在,房子却依然只有她一个人。不……只要你保持冷静,只要你能做这件事。但是这两件事变成了同一件事,对吗?
  “出去!”她对着空房子说,沙哑的声音在颤抖,“滚开,你这杂种。离我远点儿。从我的生活中滚出去。”
    4
  她的小女儿大约三公斤重。尽管卡洛琳永远都是她的秘密名字,写在出生登记上的名字却是波尔·格特鲁德。开始罗西不同意,她说,如果加上中间名,孩子的名字变成了一种文字游戏。她不很热情地提出,可以用波尔·安娜。
  “哦,求你了,”比尔说,“这名字听上去就像加利福尼亚餐馆里一道高傲的水果甜点。”
  “可是——”
  “别为波尔·格特鲁德担心,第一,她永远不会让甚至她最好的朋友知道她的中间名是格特。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第二,你正在谈到的那个作家曾经说过,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要在名字上纠缠不休。”
  因此他们决定就用它了。
    5
  波尔快到两岁时,她的父母决定在郊外买一套房子。那时他们的收入买套房子已经绰绰有余了;两个人都有着辉煌的前途。他们开始收集成打的宣传广告和小册子,经过逐渐筛选和淘汰,剩下了十二套。六套、四套,直到最后只留下了两套。这使他们陷入了困境。罗西想要这一套,比尔却喜欢另一套。当他们的意见开始两极分化时,讨论变成了争辩,争辩又激化为争吵——虽然不幸,但是并不意外,因为即使最甜蜜、最和谐的婚姻也难免有时会发生口角和争执……甚至大吵大闹。
  结果,罗西昂首阔步走进厨房,开始收拾晚餐,先把鸡放进烤箱,然后在锅里添好水,将她在路边水果摊上买来的新鲜老玉米放进锅里煮。过了一会儿,当她在炉子旁边刮土豆皮时,比尔从起居室走出来,他一直在那里翻看导致两人意见分歧的那两套房间的照片……他实际上是在认真考虑两个人的争论。当他向前走出一步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受他,当他低头吻她的脖颈时,她也没有转过身。
  “我很抱歉,在房子问题上我对你大声嚷嚷了,”他低声地说,“我仍然认为温泽的那套房间更适合我们,但是我真心向你道歉,我不该提高嗓门。”
  他等待她的回答,当她没有任何反应时,他转过身,痛苦而步履艰难地走了出去,以为她仍然在生气。她其实并不仅仅是在生气;生气远远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精神状态。她正处在盛怒,或者说是狂怒之中,她的沉默不语并不是那种幼稚可笑的“不理睬他”,而是在拼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抓起炉子上的开水锅往他脸上扔过去。她在脑海中看到了一副令人伤心的生动画面:比尔蹒跚着从厨房冲出来,尖叫着,他的皮肤变成了一种她经常能在梦中见到的颜色。比尔摸着脸颊上正在长出的仍然冒着热气的水疮。
  她的左手实际上已经哆嗦着伸向了锅柄。那天夜晚,当她毫无困意地躺在床上时,几个字在她的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我要报答你。
    6
  后来的几天里,她开始执著地看自己的双手、胳膊和面孔……但看得最多的还是双手。因为一切都是由此而发生的。
  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其实并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当她看见——
  (那棵树时)
  她能认出它来。
  她在城西发现了一个叫做艾尔默室内棒球场的地方,开始有规律地去那里练球。那里的大多数常客都是一些中年人,为了找回大学或高中男孩的感觉,愿意花上五块钱,享受一会儿充当肯·小格里菲或大赫特的荣幸。他们多数时候是观赏者,站在室内球场外面观看。她梳着棕色短发,面色苍白而严肃,和周围那些三十多岁的女人们一点也不同。那些男孩子们窃笑着,开着玩笑,用肘部互相推挤着,把帽子反戴在头上,以显示他们很酷。她完全无视他们的笑声以及他们对她身体的注意。他们好像在说,她是一个制品,一只用石头雕刻成的狐狸。
  过了一会儿,笑声停止了。这位穿无袖体恤衫和灰色休闲裤的女人在最初的笨拙并几乎被发球机连续打出来的橡皮球击中之后,已经开始打得很不错,最后打出了非常好的击球点。
  “她打得真棒。”一天,罗西后面的一个人说道。罗西脸红心跳,头上戴着被汗水弄湿的头盔,她把头发往头盔里面塞了塞。后面的练习中,她不停地尖叫着,好像这只球激怒了她似的。
  “把那台机器也打开。”当发球机在球场中间笨拙地移动着,咯咯乱响地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球速发球时,第二个人说道。罗西短促地大叫了一声,她低着的头快要靠在肩膀上了,球迅速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它击中了二百英尺以外的护拦网,没有停下来,绿色的纤维球继续向上飞了一段之后,终于停在了她打出的其他球中间。
  “哈,她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第三个人嘲弄地说。他拿出一支香烟放在嘴里,只拿出一盒火柴,擦着了一根。“她可能有点儿——”
  这一次罗西没有发出那种像饥饿的小鸟在颤抖般的尖叫,球弹了回来,又碰到了护拦网上……它打穿了护拦网。网上的破洞看上去像是在近距离以内用子弹打穿的。
  抽烟的男孩站在那里好像僵住了似的,火柴几乎烧着了他的手指。
  “正让你说中了,兄弟!”第一个男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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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7
  一个月以后,室内棒球场季节性关闭之后不久,一天,罗达·西蒙斯突然打断了罗西正在朗读的格罗里亚·亲拉的新小说,告诉她说今天到此为止。罗西反对,因为时间还早。罗达同意,但是她说她的声音已经没有激情了;最好今天休息一下,明天接着干。
  “那好,就这样吧,我想去钓鱼。”罗西说,“只剩下二十页了。我只想快点把这该死的活儿干完,罗达。”
  “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别干了,”罗达不容分辩地说,“我不知道波尔昨晚把你折腾到几点钟,反正今天你不能再干了。”
    8
  罗西站起身,走到门口,使劲地摔了一下门,它几乎从合页上掉了下来。在控制室里,她突然抓住被吓坏的罗达·西蒙斯那件名牌宽松外套的衣领,一巴掌将她打到控制板上。电路开关像烤猪排专用的尖齿叉一样刺穿了她那有教养的鼻子。鲜血顿时喷溅得到处都是,录音棚的窗玻璃上也溅上了一串血水,开始流下一道道罗丝·麦德式的深红色斑痕。
  “罗西,不!”科特·汉密尔顿惊呼道,“我的天,你在干什么?”
  罗西将指甲抠进罗达颤抖的喉咙里,将它撕裂开,她的面孔淹没在喷涌的、滚烫的血水之中,她呼吸着它的气味,想为这个她曾经愚蠢地与之抗争的新生命施洗礼。不需要回答科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报答,那就是她在做的一切,她在报答,上帝在帮助所有有麻烦的人付清账单。上帝在帮助她——
    9
  “罗西?”罗达通过内部通话器喊着她的名字,将她从这个可怕的、郁闷的白日梦中唤醒。“你没事吧?”
  保持冷静,小罗西。
  保持冷静,记住那棵树。
  她低下头来,看见她手里那根铅笔已经断成了两节。她注视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狂跳不已的心脏得到控制。当她感觉到可以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之后,便说道:“是的,我很好。不过你是对的,孩子使我睡得很晚,我累极了。让我们放松一下。”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罗达说,玻璃另一边那个正在用哆嗦的双手摘掉耳机的女人却不这么想。不,一点也不聪明,是愤怒,她是个愤怒的女孩。
  我要报答,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低声耳语着。迟早,小罗西,我会报答你的。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会报答。
    10
  她希望整夜都醒着,但是半夜之后她睡着了一小会儿,还做了梦。她梦见了一棵树,就是她在清醒时想到的那棵树:难怪它这么难以理解。难怪。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象的是一棵错误的树。
  她睡在比尔身旁,睁眼看着天花板,想着那个梦。在梦中她听见湖边传来海鸥的叫声,还有比尔的说话声。比尔在说,如果他们过正常的生活,一切就会没事。如果他们保持正常,并且记住那棵树。
  她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了。
    11
  第二天,她给罗达打了电话,说她不能去。她说,有一点儿轻微的感冒。然后她走上了通向湖边的27号公路,这一次她是一个人。她的身边挂着那只在埃及买的旧皮包。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要到野餐区来一次。她脱掉鞋,放在餐桌底下,在没脚背的湖水中向南走去,比尔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时就从这里走过。开始她以为找不到那条通向岸边的、杂草丛生的小路,但她还是找到了。当她走上那条小路,赤脚走在铺满粗沙砾的路面上时,她觉得很奇怪,曾经多少次在梦中来到过这里。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空地,中间有一棵倒下的大树——她最终回忆起来的那棵树。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油画的世界里所发生过的一切。她现在毫不吃惊地看见,这棵树和杜卡丝的那棵石榴树完全不同。
  她能够看见离树较远的左边树根下有一个狐狸洞,里面是空的,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她走上前,跪了下来——她不能确定自己那双颤抖的腿还能不能支撑她的身体。她打开了旧皮包,在覆盖着一层腐殖质的地面上倾倒出惜日生活的残迹。在揉皱的、过时多年的干洗店单据中间露出一张商店购物单,下面印着一行大字:猪排!
  印刷体的大字下面加了下划线,后面加了惊叹号(猪排永远是诺曼最喜爱的食品),单据的下面有一个蓝色的小包,上面溅洒着紫红色的血迹。
  她哆嗦着,并开始哭泣——部分由于旧日受到伤害的生活使她过度悲哀,部分由于害怕新的生活会出现危险。她在大树的主干旁挖了一个坑。大约八英寸深的时候,她将小包放在坑旁,打开了它。种子仍旧在里面,同时还有她前夫的那只指环。
  她拿起了那粒种子,它的魔力依然存在,手指在接触种子的刹那间变得麻木了。她把指环放进了坑里,又将种子放在指环的中间。
  “拜托了。”她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祈祷,也不知道她在为谁祈祷。无论如何,她听到了回答,勉强算得上是个回答。她听到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吠声。那声音毫无怜悯可言,更无优雅的风度,它显得很不耐烦。别他妈的烦我,它说。
  罗西抬起了头,她看见那个雌狐远远站在林中空地边上,纹丝不动地看着她。它容光焕发,像一只燃烧的火炬,照亮了灰色的天空。
  “拜托了。”她用低沉而忧虑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求你别让我做我害怕做的事。求你了……只请你让我冷静一些,记住那棵树。”
  没有一句话能够算是对她的回答,即使再加上几声不耐烦的吠叫。那雌狐只是站在那里,气喘心跳,舌头伸得长长的。罗西觉得它在龇着牙微笑。
  她又一次看了一眼套着种子的指环,随后她用肥沃的土壤盖住了小土坑。
  一把土是为了我的女主人,她想到,一把为了我的老妈妈,还有一把为了住在这条路尽头的那个小女孩儿,最后一把为了罗西。
  她走到空地外边小路的尽头,小路将带领她回到湖边。当她回到那里时,雌狐轻快地跑到倒下的树旁,在罗西埋葬指环和种子的地方使劲闻了闻,然后在那里躺下。它仍在气喘心跳,仍在龇着牙微笑(现在罗西肯定它是在微笑),仍旧用它那双黑眼睛看着罗西。孩子已经走了,那双眼睛在说,那只狗也走了。但是我,罗西……我在等待着,如果需要我报答,我会做到的。
  罗西在那双眼睛里寻找疯狂和健全的心智……两者她都看到了。
  这时雌狐低下它那美丽的鼻子和蓬松的头发,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好像睡着了。
  “拜托你了。”罗西低声说了最后一遍,然后离开了那里。
  她将汽车开上高架公路,回到她所期望的生活中,将惜目的一切统统扔在脑后——她将那只从埃及买来的旧皮包从司机座旁边的窗口扔了出去,驾车直驱库瑞海湾。
    12
  怒火平息了。
  她的孩子波尔还没有长大,但是已经有了她自己的朋友,长出了苹果芽一般的乳房,也开始有了月经期。她长大了,可以跟母亲就穿什么服装以及在哪里过夜、可以做些什么、可以交往什么人、外出多久之类的话题争论不休了。波尔的青春期飓风还没有完全开始,但是罗西知道即将来临。然而她处之泰然,因为她的怒火已经平息。
  比尔的头发已经开始灰白,也有些秃顶了。
  罗西的头发仍是棕色的。她简单地梳理了一下,披在肩头。她有时把它们扎起来,但是再也没有辫过。
  自从他们去州际27号公路那里的湖滨野餐胜地至今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比尔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次野餐,他卖掉了他的哈雷·戴维森牌摩托车,据他说他卖掉它是因为,“我的反应已经相当迟钝了,罗西。当快乐变成了冒险时,一切就该结束了。”她没有和他争辩,但是她感到比尔在卖掉小摩托的同时,也卖掉了一大堆美好的记忆,她为此感到悲哀。好像他的许多青春年华都塞进了车斗中,在那位从埃文斯通来的漂亮年轻人骑走它之前忘了检查一下,把它们取出来。
  他们再也没有去野餐,但是罗西每年春天都要单独外出一次。她发现在老树的阴影下,那粒种子从一根细嫩的枝芽长成了一棵幼树,长出了平滑而挺拔的树干和信心十足的枝杈。她观察到它在年复一年地长大,林中空地上看不到小狐狸在嬉戏。她静静地坐在树前,有时可以坐上一个小时,双手并排放在腿上。她来这里不是为了祈祷,也不是要做礼拜,但是她感到来这里是正确的、合乎礼仪的,是完成了某种毋庸置疑的义务,如果她来这里能够使她不伤害任何人——比尔,波尔,罗达,科特(拉比·利弗茨已经不需要担心,他在波尔五岁时静静地死于心脏病)——在这里花费掉的时间便得其所哉。
  这棵树长得多好!它稚嫩的枝桠上已经密密麻麻挂满了黑绿色的狭长树叶。过去几年来,罗西观察到树叶的颜色在逐渐变深,后来的两年中,它的花朵变成了果实。如果有人碰巧从林地路过,吃了这棵树上的果实,罗西断定那人必然会死,而且死得很可怕。这事经常使她担心,但是在未发现有人来过的迹象之前还没有什么可以担心。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看到过任何迹象,甚至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啤酒罐、烟头,或者口香糖的包装纸。她将洁白无暇的双手放在腿上,看着这棵曾经溅满玫瑰红的愤怒之树,心想,它在不久的将来会长出甜腻腻的死亡之果。
  她有时在这棵小村旁唱歌。“我是真正的罗西,”她唱道,“罗西就是我自己……你为何不相信……我不是个普通人……”
  她当然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对于那些在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人来说,她不是普通人。她只关心着这些人。她们扯平了,穿古典服装的那个女人一定会这么说。她到达了安全的港湾,在湖边沐浴着明媚的春光,多年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静悄悄的林中空地上(就像一幅油画,人们在陈旧的古董店或者抵押租赁店里能够找到的那种),她盘腿坐在那里,心中充满难以承受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之情使她唱了起来。她只能唱。没有别的选择。
  那只雌狐现在已经老了,它蓬松美丽的毛发上已经布满了银丝,有时它站在空地旁边,好像在听罗西唱歌。它黑色的眼睛虽然没有向罗西传达出任何清晰的思想,但是不能不看到在这只衰老而又聪明的大脑里隐藏着最健全的神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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