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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GoldMoon

[中长篇小说] 偷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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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0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11)


  莉赛尔还有其他活动——她和鲁迪 斯丹纳还在继续惹乱子。我得说他们的花招越来越高明了。

  他们跟着阿瑟 伯格一伙又去干了几票,好证明自己的价值,顺便扩大偷窃的范围。他们从一个农场偷点土豆,又从另一处顺点洋葱。不过,最辉煌的胜利是他们两人单独取得的。

  前面我们说过,在镇上溜达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在地上寻到“宝物”,另一个好处是可以趁机观察别人,尤其是那些长期重复一件事的人。

  学校里有个叫奥图 斯德姆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的人。他每周五下午都骑着自行车去给教堂的神父送货。

  他们观察了整整一个月,发现他无论刮风下雨,总是雷打不动地骑车去教堂。鲁迪擅自决定:十月里一个寒冷的星期五,奥图的货将送不到教堂里去。

  “神父们一个个都是肥头大耳,”他们走在镇上,鲁迪向她解释,“要是一个星期不吃东西,他们也能撑下去。” 莉赛尔只得同意。首先,她不是天主教徒;其次,她也饿得发慌。她像往常一样提着衣服。鲁迪提着两桶冷水,他说这是两桶未来的冰。

  两点前,他开始行动。

  他毫不犹豫把水准确地泼在奥图准会经过的一处街角上。

  莉赛尔只能由他去了。

  开始他们还有点犯罪感,可这计划太完美了,至少是接近完美。每周五下午,两点刚过,奥图 斯德姆就会骑着满载农产品的自行车转过街角,骑上慕尼黑大街。可这个星期五,他只能到此为止了。

  路面结了冰,不过鲁迪多穿了一件外衣,他乐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来,”他说,“我们藏到灌木丛里去。” 大约过了十分钟,这个恶毒的阴谋得逞了,可以这样说吧。

  鲁迪伸出手指拨开树叶。“他来了。” 奥图骑着车拐过街角,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的车猛地失去控制,在冰面上滑出去老远,他本人也脸朝下摔在地上。

  眼看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鲁迪警觉地瞅瞅莉赛尔。“仁慈的上帝啊,”他说,“我猜我们可能把他弄死了!”他慢慢爬出灌木丛,捡起篮子,赶紧和莉赛尔一起逃跑了。

  “他还有气吗?”跑了一阵后,莉赛尔问道。

  “没气啦。”鲁迪说着,手里紧紧抓着篮子,不知所措。

  他们站在山脚下,远远地看见奥图从地上爬起来,抓抓脑袋,又挠挠裤裆,四处踅摸他的篮子。

  “白痴。”鲁迪撇撇嘴。他们清点着赃物,有面包、摔破的鸡蛋,还有一块庞然大物,是熏肉。鲁迪把这块肥腻腻的熏肉放到鼻子底下,陶醉在肉的香味里。“太棒了。” 尽管他们想独吞胜利果实,可是,对阿瑟 伯格的一片忠心占了上风。他们来到阿瑟 伯格居住的贫民窟肯弗街,向他展示战利品。阿瑟无法掩饰对他们的赞许。

  “你们从哪儿搞来的?” 鲁迪回答了这个问题:“奥图 斯德姆。” “好吧,”他点点头,“不管是哪个倒霉蛋,我都得谢谢他。”他回到屋里,拿上一把切面包的餐刀,一口煎锅和一件上衣。三个小偷来到公寓门口。“我们再叫上其他人。”他们走出门时,阿瑟 伯格说,“我们虽然是小偷,但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像偷书贼一样,他的心里也有一条底线。

  他们敲响了更多家的房门,他们站在大街上对住在楼上的同伙大呼小叫。不一会儿,阿瑟 伯格水果盗窃团伙的全部人马都朝安佩尔河边走去。他们在河对岸的一块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破鸡蛋被打到锅里煎起来,面包和熏肉也切好了。大家挥动着双手和刀叉把奥图 斯德姆的供应品一扫而光,没有被神父发现。

  只是在快结束时,他们对篮子产生了小小的争执。大部分男孩子赞成烧掉它,弗利兹 哈默和安迪 舒马克却想留下它。不过,阿瑟 伯格却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道德水准,他出了个好主意。

  “你们俩,”他对鲁迪和莉赛尔说,“也许该把它送还给那个斯德姆。我看那可怜的家伙大概急需这东西。” “噢,别这样,阿瑟。” “我不想听废话,安迪。” “耶稣基督啊。” “耶稣也不爱听这话。” 这帮人都笑了,鲁迪 斯丹纳拾起篮子。“我把它送回去,挂在他家信箱下面。” 他只走了二十多米,莉赛尔就赶了上来。也许她会因为回家太晚而挨骂,但是她很清楚她得陪鲁迪 斯丹纳穿过小镇,到镇子另一侧斯德姆家的农场去。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觉得不舒服吗?”最后,莉赛尔问。他们已经踏上了归途。

  “关于什么事?” “你知道的。” “当然喽,不过我没有那么饿了,我敢打赌他也饿不着的。别老惦记了,用不着担心,要是他家里的东西不够再送到教堂去,神父能找到别的食物。” “他的头碰得很厉害。” “别跟我说这事了。”鲁迪 斯丹纳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后来的日子里,他会成为一个施舍面包的人,而不是小偷——这再次证明了人性中的自相矛盾,有一点善,有一点恶,只需加点水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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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1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12)


  那苦乐参半的胜利后的第五天,阿瑟 伯格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邀请他们参加下一次行动。星期三,他们在放学路上撞见了他。他身上穿着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我们明天下午去。你们有兴趣吗?” 他们忍不住问:“上哪儿?” “土豆田。” 二十四小时后,莉赛尔和鲁迪又勇敢地爬上了铁丝网,口袋里装得满满当当。

  他们正要离开时,麻烦来了。

  “老天爷!”阿瑟喊道,“农场主!”他的下一句话更吓人,那变了调的声音让人误以为他已经遭到了袭击。他张大嘴巴喊出了那个词,是“斧子”。

  等他们转过身,马上弄明白了,那个农夫正朝他们飞奔而来,手里高举着那件武器。

  这伙人朝篱笆边飞奔起来,想要翻过篱笆。离得最远的鲁迪也赶上来,可惜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最后。当他抬腿翻越铁丝网时,却被铁丝缠住了。

  “喂!” 这是困境中的求救。

  这伙人停下脚步。

  莉赛尔本能地往回跑。

  “快点!”阿瑟叫着。他的声音很遥远,好像话还没出口就被吞噬了一样。

  天空是白色的。

  其他人都跑开了。

  莉赛尔跑到篱笆旁,开始拽他的裤子。鲁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快,他来了。”他催促着。

  他们听到弃他们而去的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时,有一只手突然抓住铁丝,把它从鲁迪的裤子上解开,一块布被铁丝上的金属疙瘩扯了下来,但男孩能逃跑了。

  “现在快跑。”阿瑟命令他们。不多时,农夫赶到了,他一面咒骂着,一面喘着粗气,手里抡着的斧子也落到了脚边。这个被抢劫的人骂骂咧咧,说的全是废话。

  “我要把你们抓起来!我会找到你们的!我查得出你们是谁!” 接下来是阿瑟 伯格的答复。

  “是杰西 欧文斯!”他飞快地赶上了莉赛尔和鲁迪,“杰西 欧文斯!” 他们跑到了安全地带,大口大口喘着气。他们坐下来后,阿瑟 伯格凑近他们身边。鲁迪不愿意看他。“这事可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阿瑟说,他觉察到了鲁迪的沮丧。他是在撒谎吗?他们不能肯定,也永远无法知道。

  几个月后,阿瑟 伯格要搬到科隆去了。

  在莉赛尔送衣服的路上,他们又见到了他。在慕尼黑大街后面的一条偏僻小巷里,他递给莉赛尔一包装在棕色纸带里的板栗。他得意洋洋地笑着。“我又和烘烤生意有了点往来。”他把搬家的消息告诉这两个人后,长满粉刺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又拍拍他们的额头。“可别把东西一下子吃完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阿瑟 伯格。

  而我,可以确定无疑地说,我还见过他。

  阿瑟 伯格还在人间的证明 科隆的天空是黄色的,其边缘正在腐烂脱落。

  他靠墙坐着,怀里搂着个孩子,是他的妹妹。

  她咽气时,和他在一起,我猜他会把她抱上几个小时。

  他的口袋里还揣着两个偷来的苹果。

  这回,他们聪明多了。一人只吃了一个板栗,然后就挨家挨户地推销剩下的栗子。

  “要是你有几个芬尼的零钱,”莉赛尔对每家人都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可以卖点栗子给你。”他们总共赚了十六枚铜币。

  “走,现在去报仇。”鲁迪笑得合不拢嘴。

  当天下午,他们再次出现在迪勒太太的店里。他们喊完了“万岁,希特勒”后,就等着迪勒太太的下文。

  “又是来买糖果的?”她嘲笑地问。他俩点点头,把钱抖落到柜台上,迪勒太太的笑容僵硬了。

  “是的,迪勒太太,”两人齐声说,“请拿点糖果。” 相框里的元首看上去也替他们骄傲。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欢乐。

  奋斗者的故事。

  要是他们今晚杀掉他,至少他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的。

  现在,火车开走了,那个打鼾的女人很可能还在被她当做床的车厢里酣睡,随着火车驶向前方。而马克斯,要想活下来还得匆匆赶路,赶路时还在思考和怀疑。

  他按照脑海里的地图从帕辛走到了莫尔钦。小镇在他眼前出现时,天色已晚。他已经走得腰酸腿疼,不过就快到了——那将是最危险的地方,它就在眼前。

  循着地图上的标记,他找到了慕尼黑大街,然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即将来临。

  街灯闪闪烁烁。

  周围的建筑阴沉沉的。

  市政大厅就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大汉杵在那里。他抬头看看教堂,它的上半部分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围的一切都在监视着他。

  他警告自己:“睁大眼睛。” (德国的孩子睁大双眼是为了搜寻地上的硬币,德国的犹太人睁大眼睛是为了躲避追捕。) 他先前把十三特意当做了幸运数字,为了保持一致,他现在也十三步十三步地数着步子。他鼓励自己,已经走了十三步了,来吧,再走十三步。约莫走完九十个十三步后,他终于站在了汉密尔街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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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四章 监视者(1)


  他一只手拎着行李箱。

  另一只手里还握着《我的奋斗》。

  两件东西都沉甸甸的,两只手也都攥出了汗。

  他转过街角,向三十三号走去,抑制着想笑的冲动,也抑制着想哭的冲动,甚至根本不敢想安全就在前面。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心存幻想的时候。尽管希望就在前方,他却没有谢天谢地的想法,相反,他还在寻思着,如果在最后一刻被捕该如何应对,或者,如果那所房子里等着他的碰巧不是他要找的人该怎么办。

  当然,负罪感也在折磨着他。

  他怎么能这样做? 他怎么能出现在别人前,请求别人为自己而冒生命危险?他怎么能如此自私? 三十三号。

  他凝视着这所房子。它似乎也在打量着它。

  房子的外表颜色黯淡,一副病容,大门是铁的,里面还有一扇褐色木门,上面残留着痰迹。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钥匙没有光泽,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掌心里。他用力捏了捏钥匙,仿佛想把它捏得粉碎,让碎屑从他手上滑落。钥匙却纹丝不动,金属片又硬又扁,上面的齿痕清晰可见。他再次使劲捏,直到钥匙划破他的手掌。

  奋斗者的身体慢慢前倾,脸颊靠在木门上。他把钥匙从拳头里拔了出来。

 PART FOUR 第 四 章 监 视 者

  特别介绍: 手风琴手——信守诺言的人——好女孩——犹太拳击手—— 罗莎的愤怒—— 一次训诫——沉睡者——交换噩梦—— 还有,地下室里的几页纸 手 风 琴 手(汉斯 休伯曼的秘密) 一个年轻人站在厨房里,手里紧攥着的钥匙仿佛要长到他手掌里似的。他没有说你好,或是请救救我等诸如此类的话,只是问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 “汉斯 休伯曼吗?” 问题二 “你还在拉手风琴吗?” 年轻人十分不自在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那刺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好像这是他唯一残存的东西了。

  爸爸警觉而惊恐地走过来。

  他对着厨房的方向低声说:“是的,还在拉。” 事情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这些战争如此奇怪。

  它们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但同时又充满了同样多的难以置信的故事。“这是真的,”人们小声说,“我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话,可真的是一只狐狸救了我一命。”或者说,“我旁边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毫发无伤。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们?” 汉斯 休伯曼的遭遇与之相似。我读完偷书贼写的故事后,发现在那次战争期间,我和汉斯 休伯曼曾擦肩而过,虽然我们没有刻意安排这次见面。就我个人而言,我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对汉斯 休伯曼来说,我想他是在尽全力躲避我。

  我们第一次接触时,汉斯刚满二十二岁,正在和法国人打仗。他所在的那个排的大部分年轻人都热衷于打仗,汉斯的想法却不同。我带走了一些年轻人的灵魂,却从未靠近过汉斯。要么是他太幸运了,要么是他是值得活下去的,或者他有充分的理由保全生命。

  在军队里,他从来不冲在最前面,也不会落在最后面。他总是跑在队伍中间,混在大家中间爬上墙头。他的射击术一般,既不至于糟糕到惹长官生气,又不会精湛到被选拔至阵地前沿去,他总是在和我捉迷藏。

  值得一提的小事 多年来,我见过不少自认为可以冲到别人前面去的年轻人。

  不过,他们没有冲到别人前面。他们是冲到我面前来了。

  他在法国结束他的士兵生活时,已经打了六个月的仗了。表面上看,是一桩奇怪的小事救了他一命。另一个观点则是,在无聊的战争中,这桩小事其实至关重要。

  总的来说,从参军的那一刻起,他就为在这次大战中的所见所闻震惊不已。一切就像一部连续剧,日复一日重复着: 枪林弹雨。

  休息的士兵。

  世界上最下流的笑话。

  冰冷的汗水——这是要人命的朋友——总是把人的腋下和裤子打湿。

  他最喜欢玩扑克,还有下棋(尽管他棋艺不佳),还有音乐。

  一个比他大一岁的队友——埃里克 范登伯格——教会了他拉手风琴。由于都对战争缺乏兴趣,两个人逐渐成为了朋友。他们都喜欢抽烟,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卷烟来抽。他们宁愿掷骰子也不愿去碰子弹。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赌博、抽烟和音乐之上的,当然,还有希望自己活下来的共同愿望。但是,不久之后,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残骸散落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丘上。他双眼圆睁,结婚戒指被偷走了。我从他的残骸上捡起他的灵魂,飘向远方。地平线那乳白的颜色像溢出来的新鲜牛奶,洒在尸体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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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四章 监视者(2)


  埃里克 范登伯格留下了些财产,包括一些私人物品和一部手风琴,琴上残留着他的指印。他的遗物都被送回家中,除了那件笨重的乐器。带着屈辱,这部手风琴被搁在营房里他的行军床上,留给了他的朋友,汉斯 休伯曼,此人恰好是战争结束后唯一的幸存者。

  他是这样幸存下来的 那天,他根本没有参战。

  为此,他得谢谢埃里克 范登伯格,或者,更准确地说,得感谢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中士的牙刷。

  那天早晨,他们开拔前不久,史蒂芬 舒雷德中士走进营房,让每个人立正站好。因为他富于幽默感,爱搞恶作剧,所以深受士兵欢迎,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从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冲锋,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有的时候,他喜欢趁部下们休息的时候,走进他们的房间,问他们这样的问题:“谁从帕辛来?”或是“谁的数学学得好?”或者是那个决定汉斯 休伯曼命运的问题,“谁的字写得漂亮?”自打他第一次这么问过之后,就再也没人愿意第一个来回答问题。那次,一个急于表现的叫菲利浦 舒勒克的愣头青骄傲地起身回答:“是,长官,我从帕辛来。”他立刻得到了一把牙刷,奉命刷洗便池。

  你当然能够理解了,当中士问到谁的字写得好时,没人愿意挺身而出。他们以为又会接受一个全面的卫生检查,或去擦干净古怪中尉那双踩上屎的靴子。

  “快点说,”中士捉弄起他们来,他的头发上抹了点油,显得油光水滑的,不过,头顶上却老有一小撮头发警惕地翘着。“你们这群废物里总该有人能把字写好吧?” 远处传来枪声。

  枪声促使他们做出反应。

  “听着,”舒雷德中士说,“这次与以前不同,要刷上整整一早上,说不定还要更长时间。”他忍不住笑了,“你们这帮家伙玩纸牌的时候,舒勒克却在洗茅坑,这回该轮到你们了。” 要活命还是要自尊。

  他非常希望有一个部下能机灵点,能活下来。

  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汉斯 休伯曼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当口有人站出来,这代表着他将保全生命,但那是排里全部弟兄用余生为他换来的,这将让他生不如死,没人愿意当懦夫,不过,要是有人推荐另一个人的话…… 还是没人站到队伍前面,可是,一个声音飘了出来。那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但发力不小。“汉斯 休伯曼。”声音来自埃里克 范登伯格,显然,他认为今天不是朋友送死的日子。

  中士在队伍前走了一圈。

  “谁在说话?” 史蒂芬 舒雷德是一个杰出的步测者,一个说话、做事、打仗都急匆匆的小个子。他在两列士兵面前踱来踱去。汉斯目视前方,等待命令。也许是某个护士生病了,需要有人给手受到感染的伤员解开绷带再重新包扎好;也许是有一千封信需要有人舔舔信封,把信粘牢,再把这些装着死亡通知书的信寄回阵亡将士的家中。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说话了,他的话越过所有人的头顶,让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休伯曼,”埃里克 范登伯格平静地说,“他的字写得整齐漂亮,长官,非常漂亮。” “问题解决了,”中士噘嘴一笑,“休伯曼,就是你了。” 这个瘦瘦的高个子走上前一步,问他的任务是什么。

  中士叹了口气。“上尉要找个人替他写寄几十封信,他的手有风湿的毛病,就是关节炎。你去干吧。” 没有时间争辩。舒勒克还被派去洗厕所呢,另一个,那个被派去舔信封的菲勒根,差点没累死,他的舌头都被染成蓝色了。

  “是,长官。”汉斯点点头,事情到此结束。他的字写得好坏姑且不论,但他运气确实不错。他竭尽全力写好每一封信的同时,其他人都上了战场。

  无人生还。

  这是汉斯 休伯曼第一次从我身边逃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他就要第二次从我身边逃脱了,那是1943年,在艾森。

  两次战争,两次逃脱。

  一次是在他年轻时,一次是在他的中年。

  很少有人能幸运地欺骗我两次。

  那次大战中,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部手风琴。

  等他退伍后,查问到地址,来到埃里克 范登伯格在斯图加特的家里,范登伯格的妻子告诉他可以保存下那把琴。她的公寓里已经乱丢着好几把琴了,因为她曾教过手风琴。范登伯格留下的这部琴会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她不愿再看到它,其余的已经足以留做纪念了。

  “是他教会我拉手风琴的。”汉斯告诉她,或许这能给她带来一丝安慰。

  也许果真如此,伤心的女人问他能否给她演奏一曲。她默默地流着泪,听他笨拙地按着琴键拉完了一曲《蓝色的多瑙河》,这首曲子是她丈夫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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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第四章 监视者(3)


  “你知道吗,”汉斯对她解释道,“他救了我一命。”屋里的灯光微弱,气氛沉重。“他——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他在桌上的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是个油漆匠。如果您愿意,我会随时替您免费粉刷房子。”他明白这是笔毫无用处的补偿金,但他还是执意要提供。

  女人把纸片拿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走进屋来坐在她膝上。

  “他叫马克斯。”女人说。可是孩子年纪太小,不好意思和陌生人讲话。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头发很柔软,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陌生人。汉斯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又拉了一首曲子。孩子瞅瞅拉手风琴的人,又瞅瞅一旁啜泣的母亲。这和从前不一样的音乐声使她两眼发酸,难以控制自己的悲哀。

  汉斯离开了埃里克 范登伯格家。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对死去的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斯图加特渐渐远去的地平线说,“你从没说过你有个儿子。” 短暂的摇头叹息以后,汉斯回到慕尼黑,以为再也不会有这家人的音信了。没有想到,他会给予他们至关重要的帮助,不是帮他们刷房子,而且还要等到二十年后。

  几周后,他开始了干起了粉刷房子的活儿。天气好的时候,他干得十分卖力,甚至在冬天也不放松。他经常对罗莎说,虽然生意不会像倾盆大雨一样落下来,但至少偶尔能下点毛毛雨。

  二十年多来,一直如此。

  小汉斯和特鲁迪出世了,慢慢长大,他们会去看他干活,把油漆拍到墙上,还会帮他清洗刷子。

  1933年希特勒掌权的时候,刷房子的活儿受了一点点影响。汉斯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参加纳粹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汉斯 休伯曼的想法 他既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对政治一窍不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追求公正的人。他无法忘记犹太人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参加一个以这种方式反对犹太人的政党,还有,像亚历克斯 斯丹纳那样的,他的一些老主顾都是犹太人。他像许多犹太人一样相信,对犹太人的仇恨是不会持久的,不做希特勒的追随者是件明智的事。可是,从许多方面来说,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

  随着对犹太人迫害的升级,他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起初影响不大,但是很快顾客就急剧减少。看来,一大群主顾已经消失在冉冉升起的纳粹德国的空气中了。

  一天,他在慕尼黑大街上碰到一个老朋友,赫伯特 林格。此人来自汉堡,腆着肚子,说一口标准德语——他朝这人走过去,那人赶紧低下头,眼睛越过隆起的肚子注视着地面,但当他的眼光再次回到油漆匠身上时,明显有些不自在。汉斯不想问这个问题,可他还是脱口而出。

  “怎么回事,赫伯特?我的顾客都快跑光了。” 赫伯特 林格不再畏缩了,他挺直身板,用一个反问来回答这个问题。“好吧,汉斯,你是党员吗?” “什么党员?” 事实上,汉斯 休伯曼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

  “得了,汉塞尔,”林格继续说,“别逼我把话说白了。” 这个高个子的粉刷匠朝他挥挥手,走开了。

  几年过去了,犹太人在全国境内被肆意虐待。1937年春,汉斯 休伯曼屈辱地顺从了。经过一番咨询,他递交了加入纳粹党的申请。

  他到慕尼黑大街上的纳粹党总部递交了申请表,刚出来,就看到有四个人朝一家叫克莱曼的服装店扔砖头。这是莫尔钦镇上少数还在营业的犹太人商店之一。店里,一个小个子男人一边结结巴巴嘟囔着,一边清理着脚下的碎玻璃。他的门上涂着一颗深黄色的星星,旁边写着“犹太猪”几个大字。店里渐渐没有了动静。

  汉斯走上前,探头朝里面看看。“你需要帮助吗?” 克莱曼先生抬起头,无力地拿着一把满是灰尘的扫帚。“不需要,汉斯,你走吧。”去年,汉斯替乔尔 克莱曼油漆过房子,记得他有三个孩子,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我明天来,”他说,“把门再刷一遍。” 他真的这样做了。

  这是两个错误中的第二个。

  第一个错误是在看到这件事以后犯下的。

  他回到纳粹党总部,用拳头使劲砸着门,窗户玻璃被震得沙沙直响,可还是没人回答。所有人都收拾好东西回家了,最后出门的一个人已经走在慕尼黑大街上了。他听到窗户玻璃的响动,回头看到了油漆匠。

  他走回来问汉斯有什么事。

  “我不想入党了。”汉斯说。

  这个人被震惊了。“为什么?” 汉斯看了看他右手的指关节,咽了一口唾沫,他能够尝到这个错误的味道,就像嘴里含着块金属一样。“我忘了原因。”他转身朝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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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第四章 监视者(4)


  背后传来那人的几句话。

  “你再考虑考虑,汉斯 休伯曼,然后再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他没有告诉他们。

  第二天一早,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他比平时更早起床,但还是不够早。克莱曼服装店的门上还有露珠,汉斯擦干门,尽量把门刷成与原来一样的颜色,给门穿上了一层厚实的外衣。

  不料,有个人从旁边经过。

  “万岁,希特勒!”他说。

  “万岁,希特勒。”汉斯回答。

  三件小事 1.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人叫鲁尔夫 费舍尔,是莫尔钦镇最忠实的纳粹党徒之一。

  2. 十六小时之内,一句新的诅咒又被写到这扇门上。

  3. 汉斯 休伯曼没有被吸纳为纳粹党员,直到现在也没有。

  第二年,汉斯开始庆幸没有正式撤回他的入党申请。这年,许多人立刻被批准入党,而汉斯,考虑到他对党的猜疑,被列入了等候入党的名单。到1938年底,在盖世太保策划了“水晶之夜”①后,犹太人遭到了彻底的清除。盖世太保搜查了汉斯 休伯曼的房子,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他算得上幸运了,没有被抓走。

  可能因为他们知道至少他在等待申请被批准,才没有逮捕他,还有,他是个出色的粉刷匠。

  他还有一个救星。

  最有可能把他从流放的厄运中拯救出来的是手风琴这件乐器。慕尼黑到处都有粉刷匠,可是,只有他,经过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教导,再加上近二十年的长期练习,他已经成为莫尔钦镇上首屈一指的手风琴手了。他琴艺出众,不是因为技艺纯熟,而是他的琴声中流露出的热情能感染人,哪怕他弹错了也丝毫不会影响这种感觉。

  他和别人打招呼时会说“万岁,希特勒”,在重大的节日里也会悬挂纳粹旗帜,没有犯明显的过错。

  1939年6月16日(这个日子现在看来就像一剂黏合剂),就在莉赛尔到达汉密尔街的六个月后,一件事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汉斯 休伯曼的生活。

  这一天,他找到点儿活干。

  早晨七点,他准时离开家。

  他拉着装着油漆的小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等他到达工作的地点后,一个年轻的陌生人走上前来。这人一头金发,高个儿,神情严肃。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是汉斯 休伯曼吗?” 汉斯冲他点点头,伸手去拿刷子。“是的,我是。” “你会拉手风琴吗?” 这时,汉斯停下手里的活,又点了一下头。

  陌生人摸摸下巴,四下看看,然后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问:“你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吗?” 汉斯取下两个油漆桶,请来人一起坐下。年轻人与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沃尔特 库格勒,从斯图加特市来。” 他们坐在一起密谈了大约十五分钟,安排晚上晚些时候再见面。

  好 女 孩 1940年11月,马克斯 范登伯格走进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厨房时,已经二十四岁了。身上的衣服好像能把他压垮,他的身子疲乏得快散架了。他站在门廊里,浑身哆嗦,被吓坏了。

  “你还在拉手风琴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真实含义是:“你会帮助我吗?” 莉赛尔的爸爸走到前门,打开门,小心谨慎地朝外查看了一番,然后回来肯定地说:“外面没人。” 这个犹太人,马克斯 范登伯格,闭上双眼,因为有了安全感而完全放松下来。虽然认为这很幼稚,但他依然愿意这样想想。

  汉斯检查了下窗帘,看是否拉严实了,还好,没有一点缝隙。此时,马克斯已经忍不住蹲下身子,握紧双手。

  黑暗将他轻轻包围。

  他的手指上残留着手提箱的味道,还有金属钥匙,《我的奋斗》和幸存的味道。

  只有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门厅里微弱的光线才射进了他的眼睛。他注意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站在那里,她目睹了一切。

  “爸爸?” 马克斯站起身,就像一根被点燃的火柴。黑暗在他周围弥漫开来。

  “没什么事,莉赛尔,”爸爸说,“回去睡吧。” 她又逗留了一阵,才拖着双腿准备走回卧室。她停下来最后又偷偷看了厨房里的陌生人一眼,认出桌上有一本书的轮廓。

  “别害怕,”她听到爸爸悄声说,“她是个好孩子。”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这个女孩清醒地躺在床上,倾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嘀嘀咕咕的谈话声。

  一张百搭牌①很快就要上场了。

  这个犹太拳击手的故事 马克斯 范登伯格生于1916年。

  他在斯图加特长大。

  从小,他就爱上了拳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爱好。

  打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瘦得像一根被削过的扫帚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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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6节:第四章 监视者(5)


  温泽尔 格鲁伯。

  是他的对手。

  那个叫格鲁伯的小子长着一张利嘴,一头卷发。他们的较量是在当地的操场上进行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意见。

  他们就像拳击冠军一样出拳。

  比赛只进行了一分钟。

  正当他们打得精彩的时候,两个孩子被一个警惕的家长提溜着领子拉开了。

  鲜血一滴滴从马克斯嘴角流下。

  他舔了舔,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的街坊里没有谁喜欢打架,即使他们爱打架,也不会使用拳头。那时候,人们都说犹太人只喜欢站着赚钱,默默忍受折磨,再慢慢向上爬。显然,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一样。

  父亲离开人世时,他只有两岁。父亲被炸死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他九岁时,母亲彻底破产了。她卖掉了比公寓大一倍的音乐教室,搬到了叔叔家。他和六个堂兄妹一起长大。他们打打闹闹,亲亲热热。和年纪最大的堂兄伊萨克打架是他拳击生涯的开始。每晚,他都惨败。

  十三岁时,灾难又降临了,他的叔叔去世了。

  从比率来看,他的叔叔不像马克斯一样容易冲动。他为了一点点微薄的薪水默默地辛勤工作。他不善交际,凡事都为家庭考虑。他死于胃里的一个毒瘤,它长得像保龄球那么大。

  和其他家庭一样,一家人围在他床前,眼看着他断气。

  马克斯 范登伯格如今是个有一双铁拳的少年了,他的眼睛被打得乌黑,牙齿又酸又痛。在悲伤和迷惘中,他也有一些失望,甚至有点不快。他看着叔叔在床上一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发誓决不让自己像这样死去。

  叔叔的脸上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他脸色蜡黄,面容祥和,虽然他的面部明显具备暴力特征——下巴宽得好像有几公里,颧骨高耸,眼睛深陷下去。他的脸是这么平静,男孩不禁想问他几个问题。

  他为什么不挣扎呢?男孩想知道。

  他为什么没有留住生命的愿望呢? 当然,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些问题有点过于严肃了。他没有在这张脸上看到我的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他和别的亲属一起站在床前,看着这个人死去——从生到死,平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是灰黄色的,像夏天里皮肤的颜色。叔叔停止最后一次呼吸时,像是得到了解脱。

  “当我落入死神之手时,”男孩发誓,“我会让他的脸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一点,这样一个莽夫。

  是的。

  我十分喜欢。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更有规律地打拳了。一群死党和敌人聚集在斯德伯街上——那儿有一小块他们的专用场地——在夕阳下干上一架。不论是典型的德国人,还是古怪的犹太人,或者是东方来的男孩,都可以成为对手。打架是十几岁男孩发泄过盛精力的好办法。敌人也可以很快成为朋友。

  他喜欢周围密不透风的人墙和那些未知的东西。

  未知的甜酸苦辣。

  是赢还是输? 这个想法在他内心上下翻腾,搅得他不得安宁,一直到他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唯一的治疗办法是抡起胳膊,挥动拳头。马克斯可不是那种喜欢冥思苦想的孩子。

  现在,他回想过去,发现了他最喜欢的一次比赛,那是和一个叫沃尔特 库格勒的高个野孩子的第五次较量。那时,他们刚十五岁。沃尔特赢了前四场,可第五次,马克斯感觉到了不同,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新的血液——胜利的血液——这血液既让他恐惧,又令他兴奋。

  像往常一样,他们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地面上污秽不堪,围观者们的脸上差不多都带着微笑,脏兮兮的手里捏着钱,叫好声、欢呼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上帝啊,这里充满着了快乐和恐惧,是多么辉煌的一场骚乱。

  两个拳击手被这种气氛强烈感染了,脸上的表情丰富又夸张,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对手。

  他们相互打量了一两分钟后,开始慢慢靠近,准备出拳。这只是场街头拳击赛,终究不是一小时长的冠军争夺战,他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打架。

  “快点,马克斯!”他的一个朋友叫喊着,助威声此起彼伏。“快点,马克斯,大力士马克斯,你打中他了,犹太小子,你打中他啦,你打中他啦!” 马克斯要比对手矮一个头。他头发柔软,被揍得鼻青脸肿,两眼湿润。他的拳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风度,他一直弯着腰,伸出拳头朝库格勒脸上打上一阵快拳。那个男孩显然更强壮,更有技巧。他一直保持直立姿势,朝马克斯的脸颊和下巴上不断猛击。

  马克斯步步紧逼。

  哪怕在重拳的袭击之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鲜血染红了他的嘴巴,很快会在他的牙齿上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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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第四章 监视者(6)


  他被击倒时,发出一声怒吼。下了注的观众们以为胜负已定,开始算账了。

  马克斯却站了起来。

  但,他又被打倒在地了。随后,他改变了战术,引诱沃尔特 库格勒站得更近一些。等沃尔特一站过来,马克斯立刻一记快拳打在他脸上。打中了,刚好打在鼻子上。

  一瞬间,库格勒眼冒金星,向后退去。马克斯抓住机会追到右边,又是一拳,对着他暴露的肋骨重重一击。接着,右手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让他彻底倒下。沃尔特 库格勒躺在地上,金发上沾着灰尘,双腿叉开成了一个V字型,晶莹的泪水流下来,不是在哭泣,眼泪是被打出来的。

  围观的人群数着数:一,二…… 每次他们总是这样数数。声音和数字在耳边回响。

  按照惯例,比赛后失败的一方要举起赢家的手。库格勒终于爬起来了,他不情愿地走到马克斯 范登伯格身旁,把他的手举到空中。

  “谢谢。”马克斯对他说。

  库格勒回敬他的是一个警告。“下次我会干掉你。” 随后的几年里,马克斯 范登伯格和沃尔特 库格勒一共进行了十三次较量。沃尔特 库格勒一直伺机为马克斯从他手里夺走的首次胜利报仇,而马克斯还想重温辉煌。最后,比赛记录是沃尔特十胜三负。

  他们一直打到1933年,两人十七岁的时候。内心的嫉妒变成了真挚的友谊,他们不再有打架的冲动了。两个人都有了工作,直到1935年,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杰得曼工厂解雇。那时,纽伦堡法令刚颁布不久,这条法令剥夺了犹太人的德国国籍,也禁止德国人和犹太人通婚。

  一天晚上,他们在从前比赛的一个小角落里见面了。“上帝啊,”沃尔特说,“日子不好过了,对吗?怎么会出这种事?”他嘲讽地看了看马克斯袖子上的黄星,“我们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打架了。” 马克斯反驳道:“不,我们能。你不能娶一个犹太人,可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你打一个犹太人。” 沃尔特笑起来。“也该有条法律来奖励我们——只要你赢了的话。” 接下来的几年,他们只能偶尔见上一面。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样,逐渐被社会抛弃,不断被人践踏,而沃尔特则忙于他的工作——一家印刷公司。

  如果你是个好奇的人,当然,我得告诉你,那些年里,也有几个女孩子和马克斯在一起。一个叫塔尼亚,另一个叫海蒂,两个人都没有和马克斯来往太久,很有可能是不安全感和巨大的压力造成的。马克斯得找工作,他能为女孩子提供什么呢?到了1938年,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然后是11月9日,著名的“水晶之夜”,这晚,许多犹太人家里的玻璃被砸得粉碎。

  正是这次事件给犹太人带来了灭顶之灾,但也给马克斯 范登伯格提供了逃跑的绝好机会。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只要有敲门声响起,就有犹太人的住宅遭到暴力袭击,并被洗劫一空。马克斯和他的婶婶、母亲、堂兄弟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挤在起居室里。

  “开门!” 一家人相互望着,都想逃到别的房间去,可是恐惧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他们竟然动弹不了。

  又是一声。“开门!” 伊萨克起身走到门边。木头门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被一阵阵敲门声震得嗡嗡作响。他回头看看那几张写满恐惧的脸,转身拧开门锁。

  不出所料,门口站着个纳粹党徒,身上穿着军装。

  “决不!” 这是马克斯的第一个反应。

  他一只手拉着母亲,另一只手拉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堂妹萨拉。“我不走,要是我们都跑不了,我也不跑。” 他在撒谎。

  家人把他推出来时,那种解脱的感觉在他内心蠢蠢欲动着。这是他不愿有的感受,但是,他确实由衷地高兴。这简直让他唾弃自己。他怎么能这样?怎能这样? 但他的确这样做了。

  “什么也别带。”沃尔特 库格勒告诉他,“穿上衣服就行了。我会给你其他东西。” “马克斯。”妈妈在叫他。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要是万一……”她最后一次拉住他的胳膊,“这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他看着母亲衰老的面容,重重地吻了她一下,吻了她的嘴唇。

  “走吧。”沃尔特拉着他往外走,家里人纷纷和他道别,塞给他一些钱和值钱的东西。“外面一片混乱,我们得赶紧趁乱离开。” 他们走了,没有再回头。

  他为此自责不已。

  要是他离开公寓时再回头看一眼家人,也许心中的负罪感还不会那么强烈,但他没有最后说一声再见。

  没有最后看他们一眼。

  就离开了。

  随后的两年里,他一直躲在一间空储藏室里。这间屋子在沃尔特先前工作过的一幢大楼里,屋里没有多少食物,漂浮着猜疑的空气。附近有钱的犹太人忙着移民,没钱的犹太人也企图移民,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成功。马克斯一家就属于后者。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沃尔特只是偶尔才去看看他的家人是否还在。一天下午,打开房门的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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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第四章 监视者(7)


  马克斯听到这个消息时,身体仿佛被揉成了一团。他就像一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像一堆垃圾。

  生活在对自我的厌弃和对幸存的欣慰中,他每天都试着让自己解脱并振作起来。虽然自己遭了难,却还没有崩溃。

  1939年年中,在躲藏了六个月后,他们决定采取新的行动。他们查看了马克斯弃家出逃前得到的那张纸片。是的——他不光逃走了,还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在他荒诞的解脱感下,他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行为的。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了。

  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汉斯 休伯曼 莫尔钦镇,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情况越来越糟了,”沃尔特告诉马克斯,“他们随时都可能发现我们。”黑暗中,他们只能弓着腰讲话,“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能会被抓住,也许你该找找这个人……我害怕得很,不敢找别人帮忙。他们也许会揭发我,”办法只有一个,“我要去那儿找这人。要是他当了纳粹——这很有可能——我就只好回来。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对吗?” 马克斯把身上最后的几芬尼都给他做盘缠。几天后,沃尔特回来了,拥抱完毕,马克斯屏住了呼吸。“怎么样?” 沃尔特点点头。“他为人不错,还在拉你妈妈说的那部手风琴——你父亲留下的那部。他不是纳粹党员,还给了我些钱。”这个时候,汉斯 休伯曼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他很穷,结了婚,还有个孩子。” 这话让马克斯产生了顾虑。“多大的孩子?” “十岁,你不能指望事事如意。” “是啊,孩子可能会走漏风声。” “就这样我们都算幸运了。” 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克斯打破了沉默。

  “他肯定已经嫌弃我了,对吧?” “我想不会。他还给了我钱呢,不是吗?他说承诺就是承诺。” 一周后,汉斯 休伯曼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沃尔特 库格勒,自己会尽可能提供帮助。信里夹着一张莫尔钦镇和整个慕尼黑市的地图,还有从帕辛(这个火车站更安全)到他家门前的路线说明。他信中的最后几个字非常显眼。

  要小心。

  1940年5月中旬,《我的奋斗》一书寄到了斯图加特市,书的内封还粘着一把钥匙。

  这个人真是个天才,马克斯想,心情舒展很多。可一想到要坐车去慕尼黑,仍然十分恐慌。和其他有类似经历的人一样,他内心里下意识地逃避这次旅程,因为他得面对太多未知。

  你不可能事事顺心。

  尤其是在纳粹德国。

  时间飞逝而过。

  战争一步步升级。

  马克斯藏在另一间与世隔绝的空屋子里。

  一直到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

  沃尔特得到通知要前往波兰,以加强德国当局对波兰人和犹太人的控制。波兰人的日子也不比犹太人好过多少。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马克斯该去慕尼黑市的莫尔钦镇了。现在,他坐在一个陌生人的厨房里,渴望得到帮助,并准备承受责难,他觉得受责难是理所当然的。

  汉斯 休伯曼和他握握手,做了自我介绍。

  他摸黑给马克斯冲好了咖啡。

  女孩回卧室好一会儿了,但还有别的脚步声因为他的到来而响了起来。那张百搭牌出现了。

  黑暗中,他们三人都是孤独的。他们互相凝视着。只有那女人说了话。

  罗莎的愤怒 莉赛尔刚要重新进入梦乡,忽然听到了说话声,那无疑是罗莎 休伯曼的。

  “这是谁?” 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想象罗莎会滔滔不绝地咒骂一番。的确,厨房里传来一阵动静,还有拖椅子的声音。

  经过十分钟激烈的思想斗争,莉赛尔冒着挨打的风险来到门厅,看到一幅着实让她吃惊不小的景象:罗莎 休伯曼正站在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身边,看着他咕嘟咕嘟大口喝着她最“拿手”的豌豆汤。餐桌上放着烛台,烛光闪烁。

  妈妈神情严肃。

  她在忧虑。

  不过,她的脸上也带着某种成就感,不是因为帮助别人逃离迫害后的成就感,它的潜台词是:“看到没有,至少他没有抱怨我的汤难喝。”她看看汤,又看看这个犹太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汤碗上。

  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只是问他是不是想再喝一点。

  马克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而是跑到水槽边呕吐起来。他的背剧烈抽动着,手臂伸开,两手紧紧抠着水槽的金属边沿。

  “上帝啊,”罗莎嘟囔着,“又来一个饿鬼。” 马克斯转身道歉。因为刚刚呕吐过,他的话含混不清。“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是吃得太多了。我的胃,你们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想它受不了这么——” “让开。”罗莎命令他,然后动手收拾起残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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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第四章 监视者(8)


  等她收拾好,发现那个年轻人坐在餐桌旁,没精打采的。汉斯坐在他对面,双手搭在桌布上。

  莉赛尔从门厅里都能看见陌生人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还有他后面,妈妈脸上那焦急的表情。

  她看着她的养父母。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给莉赛尔的训诫 准确地说,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善良的人?可笑的无知的人?还是心智不正常的人? 最容易解释的是他们面临的困境。

  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的处境 十分艰难。事实上,是极其艰难。

  要是一个犹太人在凌晨出现在你家里,在这个纳粹主义诞生的地方,你完全可能经历极度不安的时刻。焦虑,怀疑,妄想。每种情绪都会出现,每种情绪都会引起一个潜在的怀疑,一个毋庸置疑的结果在等待着这怀疑。恐惧闪耀着微光,在冷酷地逡巡。

  令人惊奇的一点是,尽管这恐惧在黑暗中闪烁,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变得歇斯底里。

  妈妈让莉赛尔走开。

  “回你的床上去,小母猪。”她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太不同寻常了。

  几分钟后,爸爸走进卧室,揭开了另外那张空床上的床罩。

  “你没什么事吧,莉赛尔?” “没事儿,爸爸。” “你也看见了,我们来了个客人。”黑暗中,她只能依稀辨认出汉斯 休伯曼的身影。“他今晚要在这里睡觉。” “好的,爸爸。” 几分钟后,马克斯 范登伯格悄无声息地摸着黑走进卧室。这个人没有呼吸,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是从门口一下来到床边,钻进了毯子下面。

  “还好吗?” 还是爸爸的声音,不过这次他是在问马克斯。

  马克斯的嘴里冒出一声回答,好像凝成了一个污渍粘在天花板上。这是他的羞耻感在作祟。“还好,谢谢你。”当爸爸走到床边经常坐的那张椅子边时,他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又过了一个小时,莉赛尔才睡着。

  她睡得又沉又香。

  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十分,一只手摇醒了她。

  手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告诉她今天不用上学了。显而易见,她求之不得。

  她彻底清醒过来后,看着对面床上的陌生人,他露在毯子外面的只有一撮歪到一边的头发。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接受过无声睡觉的训练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走过他床边,跟着爸爸来到客厅。

  厨房里,妈妈静悄悄的,这还是头一遭。这是一种因困惑而失语的沉默。让莉赛尔感到放松的是,这沉默只持续了几分钟。

  只有吞咽食物的声音。

  妈妈宣布了今天的安排。她坐在餐桌旁说:“莉赛尔,你听好了,爸爸今天要和你说点要紧事。”这事看来挺严肃——因为她没有再叫莉赛尔小母猪了,这是对个人爱好的一种扼杀,“你可得听仔细了,明白吗?” 女孩还在吃东西。

  “听清楚了吗,小母猪?” 这就对了。

  莉赛尔点点头。

  当她再回房间拿衣服时,对面床上的那个人翻了个身,把身子卷了起来,他不再像根直木,变成了Z字形,从床的这头弯到那头。

  现在,在晨曦中,她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的嘴巴张开着,皮肤的颜色像蛋壳一样,下巴上长满了胡须,耳朵又硬又扁,脸上长着个形状奇怪的小鼻子。

  “莉赛尔!” 她转过身。

  “出来!” 她走出来,向盥洗室走去。

  刚走到门厅,她就发现去不了盥洗室了。爸爸站在通向地下室的门前,带着勉强的笑意,手里还举着一盏灯。他领着她走下楼。

  她坐在床罩堆里,四周充斥着油漆的味道。爸爸让她放松些,他们只是聊聊。那些学过的生字还涂在墙上。“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莉赛尔坐在近一米高的床罩堆里,爸爸坐在一个容积十五升的油漆桶上。开头几分钟,他搜肠刮肚,考虑该如何开口。想好之后,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开口说话。

  “莉赛尔,”他低声说,“我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关于上面这人的故事。”他从地下室的一头踱到另一头,灯光将他的影子放大,把他变成了一个巨人,在墙上晃来晃去。

  等他停下脚步后,他的影子也逼近他身后,监视着他。总有人喜欢监视别人。

  “你记得我的手风琴吗?”他说,故事从这儿开始。

  他解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情况,还有他对这个阵亡士兵的妻子的拜访。“那天走进房间的小男孩就是楼上的那个人。明白吗?” 偷书贼坐着听完了汉斯 休伯曼的故事。这个故事讲了近一个小时,直到一切真相大白,直到牵扯到一个至关重要的誓言,才暂时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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