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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9 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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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父权制对于女性的统治压迫,是母系社会之后人类历史上具有普遍性的历史事件,就此意义上说,西方女性主义给我们带来了一个观察事物的崭新视角,中国女性主义由此出发对于中国历史文本中男权意识的揭示确发人深省。但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历史及现代民族国家的发展过程都不尽相同,将西方特定历史阶段的女性主义理论普遍化,并由此评判中国历史,这样很容易陷入殖民主义的陷井,从而遮蔽第三世界中国女性的真正处境。后殖民理论不仅发现了西方的东方主义对于东方的"歪曲",更发现了现代东方自身参预了东方化的过程,后者这种以西方话语阉割自己历史的现象才是真正可怕的。在这里,中国女性主义构成了一个足资分析的文本。
作为西方现代性话语一个部分的女性解放,是西方在自已的历史背景下,以现代工业经济的性别经验为基础的性别建构。作为一种普世性的真理,它一直是拯救第三世界女性的福音,但近来这一话语的普遍性已经受到了严重挑战。阿普菲尔-马格林(Frederique Apffel - Marglin)认为,西方女性解放的概念是西方工业社会的产物,不能适用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西方女性解放理论认为,第三世界女性停留在对于自然和家族、族群的依赖共存中,而不能进入现代资本主义市场体系,成为经济上具有生产能力的独立个体,这是愚昧落后的表现。阿普菲尔-马格林认为这一已成为共识的看法其实似是而非,她认为第三世界的女性体现了个体与人类,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而西方工业社会将自然作为掠夺的资源,将妇女造就为工业社会中与他人隔离的理性的机器和现代社会的商品,这才是妇女真正的灾难。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女性解放话语与殖民主义话语一样,建立在以西方为主体的文明/解放,自主的西方女性/落后、受压迫的非西方女性这样一种二元对立之上。阿普菲尔-马格林的分析表明,女性发展话语与维多利亚时代式的女性主义和殖民主义者有关受殖民女性的观念之间有着内在的历史连续性。诸如此类的对于西方女性解放现代性话语的批判,已经获得了西方社会的承认。80年代的"发展中的妇女"(Womenin Development)话语到了90年代已经转变为"妇女、环境与发展"(Women,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3]。
我们不必完全同意阿普菲尔-马格林的意见,尽管存在着种种问题,对于贫穷落后的第三世界女性来说,发展本身所带来的利益是切实可见的。但这种批判的启示是,我们不必处处以西方现代社会的女性主义话语作为自己的衡量标准。发展并不意味着西方模式,作为第三世界东方国家,近现代以来中国走出了自己独特的发展道路,在女性解放等方面有自己的成就,实不必仰西方女性主义之鼻息。前面我们已经说过,60、70年代第二阶段西方女性主义是因为美国妇女回归家庭引起的,矛头所向是男性社会对于妇女的歧视,而此一阶段中国正值社会主义时期,女性早已走出家庭,与男人同工同酬,而此时的社会意识是男女平等。连一贯将女性主义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的西方女性主义者来到中国后,都吃惊于中国女性解放的成就,并认为在这一方面西方人没有资格自居导师。中国女性主义批评提出,社会主义阶段中国的"男女都一样"其实是对于女性更为严重的压抑,只不过处于主宰地位的是民族主体。这里我想借用福柯在《性史》中的一句问话:重要的不是我们是否受到了压抑,而是我们为什么说自己受到了压抑?以西方女性主义来拷问中国历史,事实上是提出了一个来自于西方的假问题。如果一定要谈女性主体的话,那么首先要谈男性主体。"主体"是一个来自于现代西方的概念,中国历史上根本不具备西方意义上的男性主体,何谈女性自男性之中的解放?这里的节症所在,是评论者在用西方话语谈论中国问题。
中国文化传统与西方文化传统大相径庭,如果说西方现代文化传统强调个人主义,那么中国历史文化则具有集体主义的特征。在中国文化中,个体只是社会网络中的一分子,女性臣于丈夫,丈夫臣服于王权,同样无独立的主体性。他们都是民族群体中的构成部分,而不是超越于社会的独立个体。这与自由主义传统的西方个体将个人意识,自然权利置于社会之上大不相同。因为个人与集体息息相关,中国人一向注重集体主义,将对于个人利益的追求置于对集体利益的追求之中,这样一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源远流长,对现代中国产生了巨大的制约。研究表明,近现代以来,来自于西方的中国个人主义系统的思想始终都是处于集体主义的思想脉落之中的。五四时期个人主义被区别为"小已"、"大已"(高一涵)、"小我"、"大我"(胡适),代表个人的前者被认为应该从属于代表社会的后者;郁达夫在《沉沦》中则将个人的情感与民族国家的强盛逻辑性地联系在一起,这些都是现代中国个人主义和自我意识的集体主义特征。集体主义文化是与西方个人主义文化具有完全不同的属性,两种文化中的个性承受了不同的命运。维护集体的回报是从集体中获得庇护。中国民族主体独立的形式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中国的法律概念与西方有所不同,它强调个体公民对于国家的义务,但相应地国家却必须对个人利益提供保证。就女性来说,中国的宪法明确规定妇女在政治、经济、教育等各个方面享有与男子平等的权利,另外还专门有妇女权益保护法,规定妇女在经期、孕期、产期、哺乳期和绝经期享受特殊保护,例如孕期和哺乳期的妇女不得被安排加班、值夜班或有毒有害的环境下工作,经期内的女工不得从事高空作业,或入冷水作业,如此等等。以政府的力量来保护妇女,这应该说妇女解放历史上的奇迹。西方女性自我解放的道路则显得艰难而漫长。就拿女性主义最为发达的美国来说,美国妇女早在1923年就提出了《平等权利修正案》,但直至49年之后的1972年才获国会通过,而三年之后仍有四个州未能获得通过此案所必须的票数。作为弱势群体的妇女究竟人单势孤,不与社会力量结合,很难有所作为。而妇女保护性立法在美国至今还未能成为现实,这是追求男女权利平等的西方文化传统所导致的结果。在他们看来,保护意味着歧视,例如大凡劳动强度高的工作相应报酬也高,保护法使女性避免了高强度的劳动,同时使女性失去了获得高报酬的机会。故而西方没有对于女性的保护性立法,反倒有中国所没有的反歧视法。如果说我们承认女性较之于男性具有生理上的弱势的话,那么可以说,这种表面上的绝对平等的背后隐含了实际的不平等。中国与西方女性解放的模式大不一样,它们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和制度的结果。文化间本无高低优劣之分,我们既不必自高自大,也不必自轻自贱。一味地以西方话语贬斥中国,可以说陷入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泥坑之中。
中国女性主义批评津津乐道于五四时期中国的女性主义,认为这一传统为后来的民族国家思潮所淹没至为可惜。五四前后中国的确产生了来自于西方的女性主义论述,但略微检视我们就会发现此女性主义并非彼女性主义,语言能指欺骗了我们,原因是绕过了翻译这一中介。西方个性主义传统追求的是超越于男权社会的女性独立,中国引进feminism正是为了强调女性独立,但中国女性主义却有一个未被发现的潜在前题,这就是社会的发展。吴曾兰的《女权平议》是《新青年》上第一篇以"女权"为名的专论,发表于1917年6月1日《新青年》3卷4期上。这篇文章阐述了西方女性主义思想,但却是从社会解放的角度论述中国女性解放的必要性的。文章的结论是:中国女性应该"同男子奋斗于国家主义之中,追踪于今日英德之妇女,而固非与现在不顾国家之政客、议员,较量其得失于一朝也。"作者将追踪西方女性主义理解为"同男子奋斗于国家主义之中",这一结论精妙地说明了中国女性解放不与男人作对、却与民族国家相联的特点。1918年《新青年》5卷2期刊登了华林的《社会与妇女解放问题》一文,文中认为女性乃社会的一个部分,"一男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4]因而"女性若不解放,社会无由发达",这里对于女性解放的论证并非出自于西方的天赋人权,而是中国的社会发达。胡适在《新青年》5卷3号上有《美国的妇人》一文,他认为美国妇女的自立性是中国妇女最为缺乏的,但他对于妇女独立的论述仍然出自于社会视角,"有了这些'自立'男女,自然产生良善的社会。良善的社会决不是如今这些互相倚赖、不能'自立'的男女所能造成的。所以我所说那种'自立'精神,初看去,似乎完全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其实是善良社会绝不可少的条件。"这些文章表明,西方的feminism在翻译成中国的"女权主义"的过程中,内涵已经受到了中国集体主义文化传统的篡改。五四先驱们似乎没有想到,过分的个人独立也会损坏民族国家,这正是个人主义传统的西方现代社会所出现的问题,也以桑代尔、麦金太尔、泰勒为代表的当代西方社群主义批评自由主义的主要理由之一。不过,因为集体主义的思路,中国个人主义在中国不可能得到过分的膨涨。果然,正是循此内在理路,五四时期女权主义的探讨后来走向了阶级解放,这与个人主义在中国的命运一样。对于西方女权主义阶级性的发现,是这一过程的中介。1919年李大钊在《新青年》6卷2号上发表了《战后之妇人问题》,文中考察了战后世界的妇女问题,又考察了西方女权主义有关参预政治统治权力的要求,指出西方女权主义不过是中产阶级妇女的运动,与大多数无产阶级妇女全无关系,故而无从解决多数妇女的问题。他举例说,假如有一无产阶级妇女Mai-Yin,难道会因为由获得了政治权力的女法官审判就会解决吗?中产阶级妇女并不能完全代表无产阶级妇女的利益,因此,"我以为妇人问题的彻底解决的方法,一方面要合妇人全体的力量去打破那男子专断的社会制度,一方面还要合世界无产阶级妇人的力量去打破那有产阶级(包括男女)专断的社会制度。"到了1922年,《新青年》9卷2号则已经有了《列宁妇人解放论》的翻译。由是观之,五四时期的女性主义原本就出自于社会性,与西方殊异,而走向阶级解放实是其内在逻辑演化的结果。中国女性主义批评所谓的五四前后的女性觉醒终为民族国家思潮所淹没的遗憾,只能是虚拟的。
在1992年哈佛大学的"用性别看中国:国家、文化、妇女"国际研讨会上,有学者提出:中国的妇女解放的道路与西方不同,中国的妇女解放是通过民族国家主体的建立而获得的,而不是从男人那里夺来的,相反男人倒是中国妇女解放的朋友,妇女解放首先就是由梁启超、李大钊、鲁迅、周作人这些男性大师提出来的。未料这些对于中国近现代史常识的陈述遭到了中国女性主义者的激烈批评,批评者宣讲的是西方女性主义的世界性和普遍性。反倒是西方学者的态度不太一样,她们认为这是西方女性主义新的课题。[5]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实质是反对文化霸权,它已经不再仅仅限于生理上的女性与男性,女性与男性成为了权力关系中的角色象征,故而种族和阶级的范畴已经被纳入了论述之中。在阶级关系中,被压迫阶级扮演着女性的角色,而剥削阶级成为男性;殖民主义行径更是时常将自己的行为比喻为"开垦处女地",展现雄风。中国女性主义批评看似激进,实则是臣服于西方文化霸权,在后殖民理论看来,这是殖民关系的新的形式,在这种殖民关系中,中国女性主义无疑在西方强势话语面前扮演了女性的角色。由此我们只能说,中国女性主义批评恰恰违背了女性主义理论的精神实质。
西方女性主义的单一视角,使得中国女性主义批评在论述中国女性文学时陷入了非历史主义的境地。在中国女性主义批评者的心目中,女性意识似乎与社会意识互不相干,截然对立,社会意识构成了对于女性意识的压迫,故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是女性意识的产物,而《田家冲》、《水》则是"压抑或抛弃女性自我"。殊不知,主体不过是历史文化建构的结果,没有脱离于特定历史文化的纯粹女性自我。套用鲁迅的话,如果说既然是女性,就应该有女性意识,那么既是社会人,也就应该有社会意识。《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女性意识固然出自于作家的主体,《田家冲》、《水》中对于民族国家的追求何尝不是作家主体意识的产物。在肖红的《生死场》为民族国家叙述所垄断时,孟悦、刘禾等人对于这部小说女性意识的揭示是非常富于洞见的,但一味夸大这种女性意识、并以此压抑其民族国家意识也会陷入同样的偏颇。小说中的人物金枝说:"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鬼子。"按照女性主义的分法,这里的"恨男人"属于女性意识,而"恨小鬼子"属于民族国家叙述。很显然,"恨男人"与"恨小鬼子"同样都是作为女性的金枝的主体意识的构成部分,而且"恨小鬼子"甚至在"恨男人"之上,因为在"小鬼子"来了之后,连男人也受了小鬼子的侵害,这显然更为严重。金枝这一句简单的话,形象地表明了女性意识的社会制约,它决非如一些批评者想象得那么简单。
中国女性主义批评对于女性意识认识的偏颇,影响了90年代中国的"女性写作"。陈染、林白等人私人写作的目的似乎就是展现所谓的女性意识,小说由此特别注意对于社会意识等"宏大叙事"的排斥。小说中女性的天地仅限于幽暗的窗帘之内,镜子、浴室等是小说最常见的道具,女性意识不外是女性的自恋自慰及对于男性的仇恨。这些对于女性隐秘经验和内心感受的书写,确乎可以称得上是纯粹的女性意识,但我们不知道何处可以找到这种脱离于社会的女性,如果有的话,这也决不是女性的自觉,而只能是女性的"自绝"。
"女性写作"这一概念,出自于法国著名女性主义者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这是当代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自从张京缓的《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将西苏的文章翻译进来,这一概念就在国内引起了高度兴趣,并被作为女性意识的表达方式而加以实践。不幸的是,人们对于这一概念并没有清醒的认识。"女性写作"这一概念看起来有将女性意识本质化之嫌,其实似是而非,美国女性主义批评家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 Gilbert)在给西苏的《新诞生的妇女》一书所写的"导言"中曾对此予以了辨析,她说:"一些美国及法国的女性主义者反对对于生物本质主义的任何程度的强化,而西苏的'女性'或'女性写作'的概念有时看起来正是如此,但作为《新诞生的妇女》一书的读者,我们将会发现,作者本人是批判持续不变的性别本质这一概念的。"西苏认为想预料性别之间的差异是不可能的,因为"男性和女性都处于复杂得难分辩的古老文化规定的网络之中,孤立地谈论女性,正如谈论男性一样,无法不陷入意识形态的场所中,在这场所中,表现、表象、映象等的增殖预先消解了任何概念化的企图。"[6]中国女性主义对于"女性写作"的接受,可以说正建立在一种本质主义的误解之上。"女性写作"一词在国内使用频率很高,但人们对于这一概念其实所知甚少。这与国内对于西苏介绍的片面有关,张京缓《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一书收录了西苏的两篇文章,一篇是《美杜莎的笑声》,一篇是《从潜意识场景到历史场景》,它们均是西苏著述的片断,而且还不是从西苏本人的著作中选取出来的,而分别来自于美国的《新法国女性主义》和拉尔夫·科恩的《文学理论的未来》这两个选本。西苏的专著如《美杜莎的笑声》、《新诞生的妇女》、《阉割还是斩首》、《谈谈写作》等,国内至今还没有任何译本。国内新近出版的张岩冰的《女权主义文论》,是一本介绍研究西方女性主义文论的专著,此书专设有《埃莱娜·西苏和"女性写作"》一节,这让我们有理由期待对于西苏"女性写作"概念的澄清。但令人意外的是,作者论述西苏的根据仅仅是张京缓《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两篇文章,再加上国内以前翻译过来的陶丽·莫依(Torilmoi)的《性与文本的政治》,特里·伊格尔顿的《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等二手材料。如此,作者仍然一如既往地沿用本质主义的"女性写作"概念就毫不奇怪了。
90年代"女性写作"的另一个极端是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卫慧、棉棉等人的"身体写作"。如果说陈染、林白等人的小说是在幽闭中显现女性隐秘,那么卫慧、棉棉等人则是在开放中暴露女性情欲。在卫慧、棉棉等年轻女作家的笔下,"身体写作"变成了对于女性身体的展示,女性意识不过是女性在自慰或与男性的交往中追求性的满足。女性主义引以不幸的是女性的身体总是被动地成为男性欲望的客体,这里的变化不过是把被动转化为主动。卫慧多次声称他最崇拜的作家是美国的亨利·米勒,未料到亨利·米勒正是西方极具男权思想的作家,米莉特《性政治》的一开始就严厉批判亨利·米勒小说中鄙视女性的思想。"身体写作"是西苏的"女性写作"中的重要策略,转到卫慧、棉棉这里却成了与女性主义截然相反的东西。当代女性写作走到了这一步,无疑来源于中国女性意识的狭隘认识。既然要表现"女"性意识,在女"性"上下功夫成为理所当然。事实上,中国当代女作家并非都认同女性主义,早在80年代中期,张抗抗就提出"我们需要两个世界",认为女性不仅要描写女性的内心世界,还要描写女性与男性共同面对的大世界,但这种言论早已被中国女性主义者抛弃,她们认为这是对于西方女性主义所强调的女性意识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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