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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动物月历——北野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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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8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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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野勇作

作者介绍:北野勇作,1962年日本兵库县生,号称日本SF界的动物博士。除去2001年获得第22回日本SF大赏的《乌龟君》之外,《龙虾人》、《乌贼星人》等诸多作品中也有各具象征意义的动物们登场。2003年早川书房出版了一套6本的短篇集《北野勇作动物图鉴》,本文亦收录其中。北野勇作的作品以独特的文风和怪异的想象力著称,可以说是用平凡的语言描写超日常的日常生活。

一月:猴子列车

突然,与第二节车厢相连的门开了,一个戴墨镜的宽肩中年人走了进来,其中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吉它箱子模样的东西。
他径直朝前走去,然后在通往驾驶席的门前停了下来。
过了片刻,一个扎着金色马尾的年轻男子和一个穿着卡其色大衣的女人也从刚才的门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提着曼陀林(注1)的箱子。他们也走到驾驶席门前停了下来。接着,又是一个手持大正琴(注2)箱子的光头大个子。
他们沉默地并排站着,互相之间并没有眼神交汇。前面虽然有很多空座位,但他们却没有坐下的意思。他们的人数在不断地增加。
驾驶席与车厢之间玻璃窗被灰色的窗帘挡着,大概驾驶员还没有发现这蹊跷的事态吧。
我的直觉告诉我还是尽早下车比较好。所以当我感觉到列车开始减速准备进站时,我摇醒了正在身边呼呼大睡的女友。
“我们下站下哦。”
“还没到吧。”她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手表,语气很不愉快。
“先别管啦,下了再说。”
等车厢门一开就冲出去!我刚这么想到,那些家伙们却先有了行动。他们一齐抱起了各自手上的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我意识到不祥的预感将要变成现实,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
“喂喂,你看,那些人在干嘛?为什么在那里站成一排?”女友用没睡醒的声音问。
“劫持列车啦。”我小声回答说。
最先走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一手抱着那个吉它箱子——里面肯定装着机关枪——敲了敲驾驶席的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们估计要命令驾驶员将列车开到指定地点去吧。”
客观地说,我也觉得那之后他们真的很努力地尝试过了。但是驾驶员只是一只猴子,连根香蕉都没带的他们甚至没办法向驾驶员传达他们的要求。
于是,列车依旧按照时刻表运行,元旦的社会秩序也没有遭到破坏。他们互相推卸着行动失败的责任,在下一站灰溜溜地下车了。
元旦的时候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啦。

(注1)曼陀林:一种形状像吉它的八弦琴,比吉它小。
(注2)大正琴:日本特有的乐器。演奏使用键盘,靠弦发声。



二月 萤雪

我站在粉雪飞舞的体育场中央仰望着天空。这里是我以前念书的小学校。
我的小学校真的是这样的吗?记忆之中的教学楼应该更加高大雄伟,体育场两端之间的距离也应该更加遥远,而这一切在如今都变小了、变窄了。当然,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身体变大了的缘故。然而,就算知道理由,我在心底却总有种难以接受的感觉,就好像是被谁欺骗了一样。
在我的头顶上,雪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飞。手已经被冻僵了,指尖几乎失去了知觉。有好几年、不,好几十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冬天应有的模样。
灰色的钢筋水泥教学楼里看不到半个人影。雪云之中映出一小片惨淡的白色光块,大概是太阳吧。不过很快就又会消失吧。
突然,我听见了歌声。远远地传来的孩子们的歌声。
这个小学在很早很早以前应该就已经被关闭了。但是,我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歌声。而且我知道这首歌,我以前也唱过这首歌,在送船出港的时候。
我被歌声吸引着踏入校园。走廊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教室里的黑板上还残留着学生们离开时写下的最后的留言。
我向着歌声传来的地方前进。出了教学楼,便来到那条没有墙的走廊。记得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冬天从这里走过。
走廊的另一头连接着木建的大讲堂,有着独特的瓦盖屋顶。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似乎也算得上是珍稀建筑,所以也曾有人发起过要保护它的运动。不过最终它还是被拆掉了。而现在,我却站在这本不应该存在的建筑前面。所以,我很清楚现在自己正身在梦中。不,其实在看到那飞舞的粉雪时,我就已经知道了。因为在那片土地上,已经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下过雪了。而今后也不会再下雪了。
随着地球温暖化的加剧,我们成了那片土地上最后一代见过积雪的人。没错,这是梦。
在乘上飞船前就听人说过关于像这样清晰的梦的事情。据说是冷冻睡眠系统在肉体进入冬眠状态之前对脑进行的某处保护处理的影响,才让人会做这种清晰得不像是梦的梦。
所以,当我看到雪中有一些黄绿色的小光点在飞舞时也没有觉得特别惊讶。在雪幕之中,许多的光缓慢地飞着、舞着,以某种生命的脉动一明一暗。我心里很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理由十分简单。
因为那首歌。因为那首在孩提时代唱过的歌。
好冷。如果现在能够睁开眼睛的话,一定能够看见冷冻睡眠槽的小窗上布满了霜花,看起来就像是积雪的地面。而旁边那闪烁的黄绿色光点,应该就是飞船系统上显示我肉体状态的指示灯。
这还真是一个单纯的梦呢。作为头一次飞离太阳系的飞船船员,这样单纯的梦甚至都没有分析的价值。仅仅将入睡前看到的、听到的、还有感觉到的就这么放进梦里来了。
然而,在船出航之际的时候要放那首歌的习惯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哪怕这是要飞向其它恒星系的宇宙飞船。
雪依旧在下。载着我们的飞船静静地滑向那片土地上已经不再的寒冷永夜。



三月:蚂蚁的队伍


在公寓前停自行车的地方看到蚂蚁的队伍时,我突然惊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种事物存在。
它们横穿过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坚硬水泥地,如同一条直线般向前延伸。而当我因为怀念将脸凑近地面的时候,就能将每只蚂蚁都看得清清楚楚。
每一只蚂蚁都像是在茫然不知所措地爬动着,然而当我又直起身子时,就只能看见一条像是要消失的黑线。我到附近的便利店去复印了东西再回来的时候,看见蚂蚁的队伍依旧在原地。
第二个星期天,我又看到了同样的景象。不,应该说,虽然同样是蚂蚁的队伍,但这当然是另外一支队伍了。
接下来是在公寓前的人行道上,就在道旁的小灌木边。它们沿着灌木丛一直前进,偶而会拐到人行道的下面去,然而中间却没有间断过。虽然说平时有可能也就被我忽略掉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看见蚂蚁的队伍,所以我也变得有些敏感起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开心,便又凑近去看。于是我知道了队伍前进的方向,和我要去的是同一个方向。蚂蚁们看起来比前一次要活泼了许多,也许是因为这正日益浓厚的春之气息吧。
队伍绕开邮筒的支柱后继续前进。我突然记起了孩提时代的事情。因为想要看看队伍最前面的那只蚂蚁,所以我就沿着蚂蚁的队伍一直往前走。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支队伍一直通向公园滑梯下面的蚂蚁洞。所以到最后我也没能看见最前面的那只蚂蚁。
将明信片投进邮筒后我继续跟着蚂蚁的队伍往前走。说不定这次真的能看见队伍最前面的那只蚂蚁呢。
然而这次还是失败了。在商店街旁边一家小小的电影院后面,蚂蚁的队伍走到了终点。队伍在那里被切断了,虽然那里既没有蚂蚁洞也没有食物。就是那么单纯地、在那里结束了。
也就是说,到达这一点的蚂蚁消失了。就好象那里有一个人眼看不见的洞。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头摸了摸那个消失点,却没有发现它和别处有什么不一样。
我对着它又发了一会儿呆,然而这么看下去也不是办法。话说回来前段时间看见的那支队伍也是朝着这个方向爬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离开了那个地方。
到了傍晚,我终于还是因为一直牵挂着这件事情又返了回去。然而蚂蚁的队伍已经不在了,如此一来我甚至连那个消失点究竟在哪儿都弄不清楚了。
打那之后,我就经常会去注意蚂蚁的队伍。对于这个队伍本身来说也许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也许这只是说明春天已经到来了。而我也许也只是因为那件事情才会一直留意它们。
但是,我一直很在意的一点就是,我见过的所有蚂蚁的队伍都在朝着那个消失点的方向爬。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还是说——
我反复思考着。
因为某种理由,也许蚂蚁们都想要离开这个世界。而它们能够通过那个消失点去往别的世界。
我总是忍不住会这样想。
所以说最近我也总是喜欢去想一些关于世界末日的事情。不过或许这也只是因为春天已经到来了。


四月:龟配樱


如果说黄莺配冬梅的话,那么毫无疑问樱花就该配乌龟了。
然而我到了这边后才发现,知道后者的人出乎意料地少。虽然在我们那乡下,就连3岁的小孩都知道——
这么说起来的话,我最早的记忆也是关于这个的。
在老家那长长的缘侧上,曾祖母亲手将乌龟交到我的手上时的记忆。
那是一只比10日元硬币稍微大一些的焦茶色龟壳的乌龟。
曾祖母将乌龟放在我的手上,然后用干裂起皱的手摸着我的头,讲述起我们一族的历史与使命来。
坐在充满阳光的缘侧上,我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听着那长长的故事。
如今每当我嗅到阳光的气味时,就会鲜明地唤醒那个时候的记忆。
所有的一切,都是乌龟做的梦。
曾祖母这样告诉我。
我不记得当初她是用怎样的方法向我说明这一切的,但是年幼的我却十分透彻地理解到了这层意思。
简单来说,我们所在的这世界只不过是乌龟在冬眠时做的梦而已。
所以,将乌龟从冬眠中唤醒时就不得不非常小心。如果粗暴地将乌龟从冬眠中惊醒,它的梦就会支离破碎
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必须尽力不让那个梦遭到破坏——也就是说,不让这个世界遭到破坏——所以我们必须耐心而妥善地将乌龟唤醒。
在那之前,曾祖母作为我们一族的代表,每年都会举行唤醒仪式。而自那以后,这就变成了我的使命。
乌龟从族人之中选择了我,曾祖母眯起眼睛说。
其实仪式本身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只要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带着还在冬眠中的乌龟到满开的樱花树下一起坐上一天便可。
被强行带出来的乌龟本来还在冬眠之中,然而在阳光的照射下偶尔会伸出四肢,或者说本来在冬天紧闭的眼睛会半张开来。如此一来,它就能在梦境不被破坏的情况下,慢慢地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
我因为工作到这边来后,每年春天依旧毫不懈怠地举行着这个仪式。
在我的家乡,许多家族都会举行相同的仪式。对于不明真相的外乡人来说,大概会把这当作是一种带着乌龟赏樱花的奇怪风俗吧。
然而不管是哪一家,都相信自己的一族正在保护着这个世界不会分崩离析。
这个世界是自己家代代相传的乌龟所梦见的,大家都如此认为。
不过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仅仅由自己一个人依靠仪式来拯救世界的压力多少也会变轻些吧。
在满开的樱花树下,我在不知不觉间似乎打了个盹儿。
和带来的乌龟一起从梦中醒来时,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残留着这个丝毫没有遭到破坏的梦。


五月:鲤鱼旗

从公司下班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发现房间里竟然有条鲤鱼旗。
“哇!这什么东西!?”
“半夜三更的小声点。”妻子回答说。
而就在说话间,鲤鱼旗竟然像条撒娇的小狗一样缠在了我的脚踝上。黑黑的尾鳍在裤脚上磨来磨去,发出“沙沙”地声响。
“喂,这个……”我降低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鲤鱼旗啦。”妻子看着电视,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这不用问我也知道呀。”
“那你为什么还问啊?”
“不是这个问题啦!”
我一边四处逃离那个努力晃着长尾巴想要缠上来的鲤鱼旗,一边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这里啊?!”
“它自己进来的啊。”妻子说,“我在阳台上的时候,看见它在下面不远的地方游来游去。差不多在四楼那一层吧。节早就过完了[注1],估计是哪家忘记收了吧。要不就是主人家不要它了,被丢掉了吧。我拍了拍手,它注意到我就游过来了。我觉得它可能是饿了,就切了些碎面包给它,它吃得很开心哦。我逗它玩了一会儿,后来天气有些冷了我想回房间吧,它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呗。”
此时,鲤鱼旗正围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儿。
空气中,有种布经过阳光曝晒的味道。
我呆站在原地,瞪着那个东西。
其实是条又大又美的青鲤呢。漆黑的鳞差不多和成人的手掌一样大,被涂成五种颜色的圆眼睛清澈又漂亮。也许是长期暴露在雨水和紫外线下,身上多少有点褪色,然而鳍与嘴周围的针脚都完好无损,没有破裂的痕迹。做工非常到位呢。
“那么,”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我说,“该怎么办呢?”
“就这样不行吗?”妻子轻声问。
“就这样放任不管么?”
“但是不知道这是哪家的鲤鱼旗啊。说不定它的主人在四处寻找它。”
“好吧,那在找到它的主人之前——”
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但是事实上那条鲤鱼旗只在我家呆到了第二天晚上。当我从公司回到家的时候,它已经不在了。
妻子说是听见阳台上的玻璃门有动静,过去看时发现一条差不多同样美丽的赤鲤正在朝房间里窥望。而当她一打开门时,屋里的鲤鱼旗就一下游了出去,然后和赤鲤一起消失在了夜空中。
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妻子落寞地叹了口气后,突然问:“亲爱的,你是真的不想要孩子吗?”
如今,妻子也时常会在晚上去阳台。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夜空。
究竟她是在想那条鲤鱼旗,还是另有原因,我不得而知。

[注1]:5月5日是日本的男孩节,有儿子的家里会悬挂鲤鱼旗,祈求儿子健康平安地成长。




六月:青蛙通信系统


青蛙通信系统是面向新世纪开发的次世代型信息传递网络。虽然现在并不广为人知,但是就“保护地球环境”这一观点而言,大概不会有比这更绿色的系统了。
系统原理非常简单。想必您一定知道,自古以来就有下雨之前青蛙叫的现象。为了解释这种现象,如今存在多种不同的观点。
有人说这是因为青蛙能够通过皮肤感应到空气中湿度的增加,也有人说这是因为青蛙能够预知未来,甚至还有人说这是因为青蛙拥有呼风唤雨的超能力等等等等。简直就是众说纷纭百花齐放。
然而没有一种说法能够证实肯定就是正确的。但是,经过我们的独立研究,现在终于解开了这个谜。事实的真相是:青蛙们拥有独特的信息传播网络。下面让我来简单说明一下。
首先,某一地点开始下雨。该地点的青蛙对雨作出反应,开始鸣叫。听到这个声音后别的青蛙也跟着开始叫。然后听到这些声音的青蛙也开始叫,再然后听到的也叫——如此这般青蛙的叫声就像波纹一样传开了去。而青蛙叫声的传播速度比天气变化的速度要快。
既然在没有进行特别系统化的普通青蛙之间就能够如此轻松地传递信息,那么如果现在我们导入最新生物工程技术,将青蛙改造成生体元件,那么在叫声中载入大量的信息这种可能性也就是不言自明了。
本公司的技术研究组现在已经开发出了可行的方法。通过将青蛙的大脑与计算机直接连接,然后将数字信号转换成青蛙的叫声,乃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系统。
使用方法也很简单。您只要将想要传递的信息存进专用的磁片中,然后通过计算机进行读取,再传送至联网的青蛙处。青蛙就会将信息翻译成叫声,然后听到这个叫声的青蛙也发出同样的叫声,再然后听到这个叫声的青蛙也——后面不断重复。
现在申请使用本系统,可以享受梅雨期间特别优惠:免费赠送10张青蛙通信系统专用磁片——这种磁片被称作蛙盘或者呱呱盘。
昨天,一个长着青蛙脸的推销员对我说了上面这些话。明天我再来听您的答复,他这么说着就回去了。
于是,现在我左右为难。虽然毫无疑问地我已经不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然而我却又真的很想接收一次青蛙们传递来的信息。



七月:蝉时雨


远远地,传来蝉的鸣叫声。无数的音波层层迭迭地交织在一起,前推后继地来到我的耳边。
“蝉时雨。”我突然轻声念道。
时雨。时间之雨。哗哗哗地落在我身上的“时间”。是的,在很久以前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那是暑假开始的第一天。那个下午,我就如同站在无限之国的入口。
记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物。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能如同导火索一般,鲜明地唤起那些早就应该逝去的过去。也许这也可以被称做一种“时间跳跃”吧。被我们称作“回忆”的这一部分记忆,脱离了只能朝着同一方向流动的时间的支配,自由奔放开来。
远远地传来蝉的鸣叫声。就好象与之相呼应一般,我记忆之中的蝉也开始叫了起来。在我脑海的最深处,在被封印的那个遥远夏天的阳光中。蝉声逐渐增多,终于变成了一片蝉时雨。时间的长河在缓慢地逆流。
过于强烈的阳光下,地面散发着刺眼的白色光芒。我身处在离家不远的一间神社中,为了捕捉蝉的幼虫。
站在这一片眩目的世界中,我犹豫不决。
因为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跨入神社后面那片阴暗的森林。
神社后那片又黑又深的森林。
那里是异世界,是人类不可跨入的神的领域。踏入那片树木与藤蔓的孩子将无法再回到这个世界来。儿时,我和我的朋友们对此都坚信不移。
然而在那一天,在反复的彷徨之后,我跨进了那个如同无底洞般的空间。因为我实在太想要抓一只蝉猴。我实在太想看一看它的背上裂开一条缝,成虫从里面钻出来的瞬间。我实在太想带一只回家,从早到晚观察它的生活。我没能在神社中找到蝉猴的洞穴。但是,在那片森林中应该会有吧,我忍不住如此想到。
我用力拨开比自己还高出数倍的蒿草艰难地前进,突然眼前展开一片空地。在树木的环绕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广场。
每走一步,我的脚下都传来嘎啦嘎啦的干裂声。广场上铺满了蝉蜕下来的空壳,在我的鞋底碎裂、发出轻微的声响。弯腰拈起一个,虽然里面什么都没有,却完整地保持着幼虫的形态。一个被遗弃的空空如也的容器。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空蝉”这个词。[注2]
而那些从容器中爬出来的家伙们正努力振动着空气,发出让人能听见的声音。振动。波动。在这些音波的包围下,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关于这次获奖的理论,您能用普通人更容易明白的方法解释一下吗?”年轻记者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宇宙与时间的形成理论,我们光是听到这个词就已经觉得这属于神的领域了。不过,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理论呢?”
每次都被这样问,而每次只会让我觉得更为厌倦而已。
如果能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一开始我自然就会用了。可惜的是,这可不是那么容易解释的理论。我嘀咕着抬起头来,咔嚓咔嚓咔嚓,闪光灯就疯狂地闪了起来。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蝉时雨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一刻,我恍然醒悟。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身处在那片森林之中。那片一旦踏入就再也无法离开的阴暗森林之中。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就刚才问题的绝妙回答。我反问记者道:“你小时候捉过蝉猴吧?”


[注1]:蝉时雨,指夏天很多蝉一起鸣叫的声音,听起来就好象是下雨一般。
[注2]:空蝉,指蝉壳。在日文里也有“现世”、“生活在现世之中的人”的意思。怀疑作者玩双关,放着没译。



八月:水母之夏

那真是个寒冷的夏天。电视里都差不多已经把“创记录的”这个词用到滥了。
就是那个夏天。
在这样的夏天里,我们却跑到这个日本海中的小岛上来游泳来了。
“好冷啊。”
“嗯,好冷啊。”
“一个人都没有呢。”
“嗯,一个人都没有呢。”
我们能做的只有用这样百无聊赖的对话来填补让人难受的沉默。
海之家的刨冰完全卖不出去。本来,长长的海滩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影。
风很强。深蓝色的天空正中央挂着一轮清晰的白月。与这荒凉的景象十分相称的白天的满月。
现在是八月,这是事实。然而却冷得没法游泳,这也是事实。
没办法的我们只好整天在渔港逛来逛去,要不就呆呆地望着钓鱼的人们。
入夜,我们拿着旅馆的手电筒出门了。打算逛逛夜晚的小岛。
难得来这儿一次,就算不能游泳也要用别的什么方法补偿回来才行。现在有些记不清了,不过那个时候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其实当时我们究竟想要补偿什么现在也都已经忘记了,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管去哪儿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无聊得很。当然,基本上来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变。
将岛一分两断的运河上架着一座桥,我们就是在那儿看到那个的。当我们无意识地朝着运河中望去时,就看见水面上漂着无数的白色块状物。
看不出来是什么,白色的轻漂漂的东西,无穷无尽地顺着运河漂流着。
就好象小小的幽灵一样——
我们顺着堤坝边的石头小楼梯下到河边。只能勉强容下一个人大小的水泥台子延伸到运河中。我在上面蹲下来,用手电筒照向水面。
原来是水母。无数的水母满满地填塞着运河。究竟是因为天气的关系,还是另有原因,我们不得而知。然而,水母就在我们的眼前行进着,看起来就好象漂浮在水中的无数透镜一样。
活着的透镜。
漂浮在黄色光轮之中的透明身体折射出柔和的光芒。这些柔软的透镜们美丽、奇妙、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我就觉得自己身体中的力气像是被抽掉了一般。它们就好象是从我的脑髓内侧溢出到现实中似的。
不知道终点在什么地方的奇妙队伍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有尽头。
我们就这样靠着冰冷的水泥壁,凝望着这无穷无尽的行列。
那年夏天我辞去干了近十年的工作。


九月:喇叭狗的故事

我是买了小号之后才意识到,练习场所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不管怎样吹,声音都大得吓人。虽然听别人说熟练了之后就能吹得很小声,然而遗憾的是我当然还是菜鸟一只。所以,每次我都不得不专门跑到城边的大公园里来练习。
那一天我也像平时一样,“卟叭啵——”,“叭哱啵嘎——”地用连自己都觉得难听的声音扰乱着公园的平静气氛。正吹在兴头上时,那只狗来了。它兴致勃勃地踏过满地落叶,在我正对面坐了下来。
我看着狗。狗看着我。
狗领着它的主人一起来的。虽然说事实上应该是正相反才对,不过看起来就是这样的。所以说,狗主人也在我的正对面停了下来。他倒是一副很想离开的样子,怎奈何狗却死赖着不走。一边和它的主人抗衡着,一边还盯着我看。不,它不是在看我,它是在看我手上的小号。
没错,我承认我吹得很烂。但是,以至于连狗都觉得听不下去了吗?假设就算如此,也没必要专门跑到我的正对面来蔑视我吧?我觉得有些恼,便转了一下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坐下。没想到那狗也跟着动了起来,又跑到我的正对面坐下了。
狗主人被拉着,很不情愿地也移到了我的正对面。
“啊,不好意思。”
狗主人一脸尴尬地冲我点点头,然后对狗说:
“好啦,该满足了吧,喂,走啦。”
然而就算他生拖死拽,狗也顽强地抵抗着不肯挪动一步。
“真是对不起,这家伙喜欢得很。”
“哦。”我虽然并不清楚他指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这家伙,从小就喜欢喇叭。”
据他说,这只狗被人遗弃在附近的供水局大院内。身为职员的他就这么捡回来养了。
“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它很喜欢喇叭的声音。甚至听见电视里传来的喇叭声也会立刻冲过去。要是听到真正的喇叭发出的声音,你也看到了,就会变成这样。”
狗用它蓬松的尾巴拍打着地面,一边满眼期待地望着我手上的东西。
“好啦,这位先生也很苦恼啦。你搞得别人都不能练习了,很头疼的哦。好啦,走了吧,喂。”
我的面前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嗯,那个,其实也没关系。”我说,“虽然我吹得不好。”
“啊,这我知道。”
不用回答地这么直截了当吧。
“再说,其实这家伙似乎也并不在意好不好的样子。”
没有人会说这种话吧!我在心中嘀咕着,重新开始了练习。
狗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听着我吹出的声音。既然对方这么投入,我自然也浑身解数。平时一般练半个小时就收工的,那天却吹了近一个小时,吹得嘴唇都要肿了。道别的时候,我向狗主人问道:
“在这家伙吃东西的时候总能听到喇叭声什么的,是不是有这样的原因啊?”
“没有吧。”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至少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
然后,还一副不满足的样子的狗终于被主人拽着回家去了。
打那之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喇叭狗的态度倒是丝毫没变,不过前段时间他的主人对我说:“最近好象进步不小嘛。”



十月:龙虾大神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我都会回乡下去帮忙收割水稻。
山腰上层层迭迭的是上弦月般的梯田。在我的故乡,不管哪块田地都是这形状。大概也是因为缺少平原没有别的办法吧。
但是虽然每块田都很狭窄,种出来的米却很好,特别适合于酿酒。所以说几乎每一家都和酿酒厂有合同。听说这里出产的米,每一年都被酒厂酿造成最上等的好酒,作为本厂的代表送到全国的评选会上去。据说就算是同样品种的水稻,在这片土地上收获的米却总是特别的。秘密究竟在哪儿?为了解明真相酿酒厂派来了不少特别研究员,把水带回去鉴定,把泥巴拿来分析,百叶箱也装上了,放射线测定器也抱来了,他们甚至还和农民们一起干农活。总之就是把能想到的全部都试了,却依旧没有任何头绪。最后,他们认为这不是由单一原因造成的现象,而是在各种各样的复杂元素交织所成的混乱与秩序的平衡之间所产生的一种旋涡般的东西。简单点来说就是这片土地的风土问题。而这结果未免让人有些不明白之前他们的那番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今年我也照样回来帮忙收割水稻,然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带未婚妻见见父母。我的未婚妻是个城里人,乡下对于她来说相当有新鲜感。所以就是当我在田里割稻子的时候,她也手持着照相机在田埂上走来走去。
“就这几块田,拍起来这么有趣么?”
望着不断拍这儿拍那儿的她,父亲有些不可思议地咕哝道。
“啊啦,真是很有活力的姑娘呢。”
母亲笑着说。
“今年也是好收成呢。”
父亲拈起一支鼓鼓囊囊的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稻穗把玩着。
“这么说来,”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之后,也要去那边请个安才好吧。”
父亲用手比划了一下钳子开闭的动作。
“对对,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就住下吧。”母亲也点了点头。
“也是。”我说。
“喂~~”
当我朝着层层稻田的另一边的未婚妻招手时,她转过镜头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快门。
虽然觉得有些害怕,但是未婚妻依旧是兴致勃勃地跟我出发了。我们两人按照传统,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人陪同,朝着山上最高的那块田走去。
我们两人的身上严严实实地都披着龙虾大神的壳,所以行走起来很不方便。这是龙虾大神在蜕皮的时候丢弃的壳。不管哪家都小心翼翼地保管着,为的就是现在这种时候。
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披着这副壳,咔啦咔啦咔啦,伴随着干燥的壳发出的声响一边登上土坡,就如同现在的我们一样。
发现我们后,龙虾大神就从泥洞里爬了出来。我们举起两只手上的钳子,龙虾大神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月亮出来了。和梯田同样形状的月亮。龙虾大神黑色的眼睛望着我们。如同占卜师的水晶球一样大、一样光滑。我们慢慢地放下钳子,然后将我家田里的米所酿造的酒撒向龙虾大神。
月光下,龙虾大神火红的身体变得更红了。



十一月:豆狸祭


我家附近商店街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很小的祠堂,听说那里祭拜的是狸。
所谓的豆狸祭,其实主要是这条商店街上的人们所庆祝的秋季祭典。
我偶尔会去旧书店“石龟堂”逛逛,那儿的老板就告诉我,汉字写作“豆狸”,发音念作“mameda”。
豆子一样小的狸——其实说白了,就是幼狸。
在我们这一带,残留着许多从古时候起就代代相传的豆狸传说,至今都还很受欢迎。比如说哪儿的谁谁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遭到豆狸的戏弄;又或者谁带的盒饭突然消失了之类的。总之就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现在偶尔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都登载在商店街自己发行的《赤犬坂商会月报》中。
虽然豆狸也算是妖怪吧,不过这种程度的小事与其叫做受害,倒不如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说起豆狸祭的发源,大概是在战后不久才出现的。所以还不能用“很久很久以前”来形容。
总之,在某一天晚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孩跑到干杂店去买干鱼。老板虽然觉得有点怪,但是既然他拿着钱也就卖给他了。然而,第二天早上往钱箱里一看,却发现本该放进去的钱不翼而飞。只有一片黄色的银杏叶躺在箱底。
第二天晚上,同一个小孩又跑到蔬菜店去买东西。听干杂店老板说起昨天晚上事情的蔬菜店老板立刻就把小孩抓住了。拿烟一熏,豆狸就现出了原形。
附近的人们全都聚集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讨论该怎么办。虽然也有人叫嚣着要把它炖成汤,不过一棵松隐士说:“不行不行,恐怕是人类发起的战争导致烧山,由于食物不足它才跑下山来的。狸的饥荒是我们的过错啊。”结果最后就这么把豆狸放走了。
后来,在连续下了好几天大雨的某个夜晚,同一个小孩来到了隐士家中,如此说道:
“洪水要来了。叫大家都快逃到高的地方去。”
隐士迅速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大家。然后,那天半夜,山洪爆发。大雨冲垮了上游的堤坝,浑浊的激流卷起泥土与石沙,瞬间就把好多人的家都冲没了。然而由于大家都逃到了高处,所以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
为了感谢豆狸,人们就建造起了那座祠堂,开始举行祭典。据说那之后,就算有幼狸变成人类小孩来买东西,大家也都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
今年也来过好几次哦,石龟堂的老板细致地擦着老花眼镜说。
“就在不久前,还在那个街角的干杂店里买了两条干鲣鱼呢。”
在祭典之前,它肯定会到某家店去买东西。
老板就像是在跟人讲自己的孙子一样眯起了眼睛。我听他说着,不禁也开始期待起明天的豆狸祭来了。
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旧书,然后我就回家去了。打开电视时正好是新闻时间。
我望着画面,刚刚播音员才说到天王寺国际动物保护中心里最后一只狸死亡的消息。
“这意味着狸这种动物已经彻底从地球上灭绝了。”
播音员平静地念出了总结,我坐在电视机前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和明天的豆狸祭没有任何的关系。


十二月:卵的记忆


就算是在已经长大成人的今天,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父亲带回那个卵的夜晚。
对于我来说,那也是有关屋外深沉的黑暗、以及又冷又硬的冬季的空气的记忆。
我记得在孩提时代,夜晚似乎更黑一些,冬天似乎更冷一些。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只能说是我的感觉变得迟钝起来了吧。
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那个时候冬天的空气之中,仿佛带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或者颜色。那种气味和颜色,和傍晚找不到回家的路时的不安、或者对于稻荷神[1]背后小竹林的恐惧等幼小的情感紧紧连接在一起。
现在这些情感都已经模糊了,就如同磁带上记录的信息被一点点地消去。然而在极为稀少的时候,在如同海浪般的噪音背后,偶尔又能窥见点什么。
那是寒假的一个傍晚,我整个人都钻在暖桌[2]里。我特别喜欢这样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打磕睡。"
小孩子当然都是怕冷的。
那天晚上,从公司下班回来的父亲腋下夹着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裹。
他一言不发地将那个东西重重地放在暖桌上。然后像是等着母亲和妹妹为他做点什么似的,缓慢地打开了包裹了,报纸在他的手中沙沙作响。
我从报纸的缝隙之间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一个光滑且看起来很硬的曲面。
是卵。
又大又白的卵。
估计能做上一整份蛋包饭的卵。
摸摸看,父亲说,我便诚惶诚恐地用手掌碰了碰它。冰凉且光滑的感觉。
父亲用指甲在卵的表面上抓了几下。
喀沙,喀沙,干枯的声音。
这是鸵鸟的卵,他说。这一次我们决定要在公司养鸵鸟,他还说。
圣诞节晚上我们把它煎来吃,在那之前就这么放着好了。
于是他冲自己点了点头,又用报纸将卵裹了起来,放进了柜子的最上层。
这一部分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我想在父母都不在的时候看一看那个卵,然而就算我把椅子架在暖桌上,也够不着柜子最上面的那一层。
但是,我却没有吃过那个煎蛋的记忆。
这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既然当时我如此地期待,如果真的吃过的话不可能会忘记啊。
父亲在一家很小的火柴厂工作,那个时候一次性打火机刚刚开始普及,急速地占领了他们的市场。因此,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开始着手各种各样的行业,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是就算是这样,在公司养鸵鸟什么的果然还是太奇怪了。所以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一切应该都是梦吧。
难道不是梦的记忆与现实混淆在一起了吗?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父亲,那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
然而现在我还问不出口。一来觉得丢面子,二来又总觉得关于那个卵的记忆就一直这在藏在心里会比较好。虽然我又觉得如果不问的话有一天我终究会后悔的。
果然还是问不出口。


[1]稻荷神:日本神话中米与水稻的神。其代表形象是狐狸。
[2]暖桌:一种带有电热器的矮桌,上面铺床被子,冬天将腿放在里面取暖最高~也可以睡在里面(但是会翻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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