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头颅被埋入原来的首冢,那块石头由净藏上人重新写上两个字,放在冢上。
也许是因为把大批食物和头颅一起填埋,自此以后,夜间在首冢附近走过的人就再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浅斟低酌。
地点是晴明家的外廊内。
晴明、博雅、保宪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一样,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睡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又。
保宪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后将指头伸到猫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猫又微睁开眼,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保宪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干得挺漂亮嘛……”
保宪一边让猫又舔酒一边说道。
“哪里哪里,只因您保宪大人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啊。”
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不过,那情景真是够凄惨的……”
博雅记忆犹新地说。
“狼吞虎咽,肚子怎么都饱不了。虽说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谓人性,的确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嗯……”
“想到那惨死的模样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让入又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怜。”
博雅打住话头,目光投向庭院,仿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观已尽呈秋色。
静候冬天来临的庭院,在月光下缄默着,文风不动。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吗?”
博雅说着,从怀里摸出叶二——从朱雀门鬼手上得来的笛子。
他将笛子轻贴唇边,吹起来。
旋律像一条美丽、发光的飘带,从笛子滑出。
笛声在月光下延伸,扩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声溶化在秋之庭院。
无法区分何者是笛声,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气息——连他的肉体本身,仿佛都溶化在天地之间。
“了不起……”
保宪止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
仿佛是喃喃自语。
晴明默然倾听,他让笛声穿透自己的肉体,溶化在天地间。
笛声不绝如缕。
第三章 虫姬
夜间的大气中,飘荡着一种甘甜的香气。是藤花的气息。庭院深处,正开放着藤花。藤蔓缠绕着老松,足有一个小童合抱大小的、沉重的花房,垂悬着好几串。是白藤和紫藤。
两种颜色的藤在夜色中沐浴着蓝蓝的月光,带着静穆、淡然之色,仿佛被水濡湿过一样。月光似乎已经渗入花房,经发酵变成甘甜的气味,散发到大气之中。
“哎,晴明,简直就是月色芳香嘛。”源博雅把心中浮现的念头直截地说出来。
地点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与晴明正相对而坐,浅斟慢酌。晴明穿着凉爽的白色狩衣。他口角含笑,仿佛唇上酒香永驻。
昏暗之中有一两只萤火虫。
萤火虫的亮光在空中一闪而逝,待目光追向那个方向,那亮光却又在视线外的另一处闪过。
两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分别坐在晴明和博雅一侧,见二人的酒杯空了,便静静地斟满酒。
蜜虫。蜜夜。
晴明用这样的名字称呼这两个式神。
晴明和博雅所使用的,是得自胡人地区的琉璃杯。
如果取过满斟的酒杯,向檐外伸出去的话,月光会注入其中,使酒杯带上一种色彩:仿佛透过玻璃观赏新绿嫩芽,因为光源是月亮的光,那色泽带着蓝色的调子。
“这样把琉璃杯玩转一下,它就像是捕捉月光的笼子啦……”博雅一边摆弄酒杯一边说。
博雅脸色微红。浅斟慢酌,两人都已微带醉意。
晴明支着一条腿,像倾听着轻快的音乐一样,留意地听着博雅说的话。
“不,不是笼子。酒杯自己让月光留存在自己体内,从这一点来看,算是个容器吧?不,是家才对吧……”博雅自问自答。
“哎,博雅……”晴明开了腔,随即呷一口酒。
“……就是那件事。”
晴明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蜜虫为他斟满酒。
“哪件事?”
“抓住,然后再装进去呀。”
“抓住再装进去?”
“对。”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你知道橘实之大人的女儿的事吗?”
“就是家在四条大道的那位露子姑娘的事吗?”
“没错。”
“我知道。” “见过面吗?”
“没有见过。”
“但是,听说过?”
“嗯。”
“据说她喜欢饲养虫子呢。”
“应该是吧。让小孩子捉来各种各样的虫子,把它们放进一个特别的笼子里饲养。”
“这姑娘挺有意思的嘛。”
“你这个‘有意思’是指什么?”
“听说她不拔眉毛,不染牙齿,即使有男人在场也满不在乎地掀起帘子,抛头露面。”
“没错。宫中好事的人中,有人把露子姑娘叫做什么‘虫子姑娘’。”
“嘿。‘虫子姑娘’吗……”
晴明点着头,拿过斟满了酒的杯子,端到唇边。
“那位姑娘似乎还说过这样的话呢……”博雅边拿酒杯边说。
“什么话?”
“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
“嗬!”晴明发出叹服之声。
“难得啊,晴明,你居然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人脑瓜子好厉害呢。”
“所以嘛,橘实之大人也很头疼。”
“为什么?”
“教给她种种礼仪和写作,本想她就能够出入宫中了,但似乎这位姑娘没有这个意思。”
“噢。”
“她说讨厌那种无趣的地方。”
“宫中无趣?”
“唔。”
“不是说得很对吗?”
晴明浮出微笑。 橘实之的女儿——露子姑娘,自幼即异于常人。
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因为她的父母供职宫中。其实,露子作为一个小孩子再正常不过。
她的特别之处,就是她长大之后,依然带着一个正常的小孩子的天性。
她喜欢观察事物。她喜欢触摸事物。
花草树木、天空云彩、石头水滴——这些东西都是她充满好奇的眼睛关注的对象。
如果下雨了,她会一整天盯着自天而降的雨水从棚顶滴落庭院,在积水里形成一圈圈水纹。
在外面见到稀有的花草,也要带回家来,栽种在庭院里。
头一次看见的花草或虫鸟,她一定得问清它们的名字。
“那是什么?”
如果她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她就让人到处去了解。这样还弄不清楚的话,她就自己给这些花草虫鸟取名字。
她找来画师,让画师画下这些花草虫鸟,然后在上面写上名字。
长大以后,她便自己动笔来绘画,为之取名。
露子对乌毛虫尤感兴趣。乌毛虫也就是毛毛虫。她捉了毛毛虫回家来,放进笼子里饲养。
一开始,毛毛虫常常死掉,等到明白哪种毛毛虫要吃哪种植物的叶子后,毛毛虫死掉的情况就极少了。
笼子是木板做底,木条做方形框架,四面和顶上蒙着纱布。
把毛毛虫放进笼子,再放入它们爱吃的叶子,然后透过纱布观察虫子吃掉叶子的模样。
有时候,露子会打开笼子,取出里面的毛毛虫放在手心里,托起来看个没完。
照料露子姑娘的侍女们对她的这种举动都惟恐避之不及。‘“这毛毛虫有什么可爱之处吗?”曾经有一位侍女这样问她。
“呵呵,因为有趣所以有趣呀。”露子姑娘这样回答。
“虽然现在它没有翅膀,但这个地方会长出翅膀来,它就会飞上天空了。这多奇妙啊。奇妙才有趣嘛。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让它这样变化呢?我一想到这样的问题。就会整天想着,一点也不厌倦。“
“可是,它现在还不是蝴蝶。连两片翅膀都还没长出来的毛毛虫,怪吓人的。”
“哟,你不知道吗?蝴蝶的翅膀不是两片,是四片!我不是说蝴蝶有趣,也不是说毛毛虫有趣,是毛毛虫变成蝴蝶这件事情有趣!“
尽管露子作了这样的解释,侍女们还是不理解。
“人之爱花、蝶者,尚虚幻焉。人当究其根本所在。”
世上的人对于花、蝶之类,仅以其外观来决定它们的价值,这是很奇怪、很虚幻的事。带着追求真理的态度,寻找事物的本质,才是兴趣之所在——露子姑娘说的这番话,如同出自今天的科学工作者或学者之口。
“以心观之,虽乌毛虫亦具深意焉。”
露子姑娘说的是:仔细看它,虽然只是一条毛毛虫。也很不简单呢——它包含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她收集的东西,并不仅限于毛毛虫。她既养了猫、狗和小鸟,还养了蛇、蟾蜍等。
因为侍女们对此避之不及,露子姑娘身边倒是不知不觉中聚集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她就支使他们去捕捉螳螂、蜗牛之类的东西。 发现了新的品种,她就自己给它们取名字。不仅给昆虫取名字,她还给手下的小孩子取名字,诸如蝼蛄男、蟾蜍麻吕、蚱蜢麻吕、雨彦等等。
“哎,蝼蛄男,你这次抓到的螳螂跟以前的螳螂有点不同啊。”
“蟾蜍麻吕,你找到的蜗牛外壳上的涡漩,跟普通蜗牛的方向正好相反。”
“蚱蜢麻吕,你捉回来的毛毛虫,原来是独角仙呀。”
“雨彦,你在河里抓的虫子,我给取了个名字叫水嗡嗡。”
当捉到稀罕的虫子时,露子就会这样说,并发给他们想得到的东西。这样,她的屋子里总是昆虫满地爬。
有时她会找人把风,成功地溜到大宅外面去。因为她是贵族家的干金小姐,不可以任意地出门玩耍。
所以,每逢孩子们捉了虫子来,她就要听他们的详细报告,在纸上记下虫子是待在什么地方,他们是如何捕捉到的,等等。
虽然年满十八,露子还是不像一般的贵族小姐那样把牙齿染黑。
她一笑,红唇之间就会露出白齿。
她也不拔眉毛。
所以她也不必描眉,还是长着天生的眉毛。
也不化妆,不过是早晚用手梳弄一下发际,把头发拨到耳后而已。
大家闺秀要做的事,她几乎都不加理会。她所做的,除了这些事,就是读书、写字、埋头乐器——如此而已。
而她呢,书尤其读得比别人多,《白氏文集》、《万叶集》等,她都烂熟于心。
父亲橘实之时常对此发牢骚,她也不以为意。
“露子呀,你身边总是一大堆虫子,外人看来很是怪怪的呢。你喜欢毛毛虫没关系,可别人都是喜欢美丽的蝴蝶的。这里面的道理,你多少总得明白一些吧?”
“要是在乎别人说什么,那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啦。我觉得探究世间万象、明白天地之理,比关心别人的事有趣得多呢。”
“可是,你不觉得毛毛虫恶心吗?”
“没有的事。父亲大人所穿的绢衣,也是用这种毛毛虫吐的丝织成的。由茧孵化出来、长出翅膀的那一下子。
蚕就死掉了。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东西啦。“
“那么,你的眉毛和牙齿总该弄弄了吧?虽然不是送你进宫,但你也得学学别人,做个样子吧?否则你可是无人问津啦。即使有如意郎君,遇上你那副模样,本来有希望的事都成不了呢……”
“父亲大人。很感激您为女儿操心,但我就是我,不要掩饰,如果没有人认可我,说‘你这样子就很好’的话,我宁愿这事不成。”
“话虽这么说,可你还是因为不了解这个社会才会这样说。露子呀,父亲的话,你多少总要听进去,就当父亲求你了。你才识过人,只要稍加修饰,肯定会有好男子赏识……”
尽管实之这样说,露子姑娘还是不放弃饲养虫子,也不拔眉染齿。
“行啦行啦。就这样子吧。”
露子姑娘嘟哝着,一笑置之:“……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 “有意思,好一个‘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啊……”晴明边举杯畅饮边说。
“不过,晴明——”博雅开了腔。
“说吧,博雅。”
“就是那句‘不为人见才好’……”
“怎么啦?”
“女人不为人见才好,这个我明白。”
“噢。”
“丽人隐身珠帘、屏风之后,更显出她的涵养。另外。正因为看不见,要从其诗文、声音加以推测想像,更可在对方心目中树立起难忘的形象。“
“噢。”
“为什么鬼也是这样呢?”
“……”
“露子姑娘说‘鬼不为人见才好’,并不仅仅是t 不遇见鬼才好‘的意思吧?”
“那倒是。”
“那么,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地方我想不通。”
“……”
“晴明,这个问题你讲解给我听,好吗?”
“这个嘛,就是咒的问题啦。”
“又是咒?”
“不喜欢吗?”
“噢,你一说到咒,不知怎么搞的,我一下子就头大。”
“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不不——太复杂。”
“真拿你没办法。”
“有办法。你讲解时不用咒打比方就行了。”
“博雅呀,我并不是用咒来打比方,咒就是咒嘛。”
“总而言之。讲解时不要提咒,告诉我答案就好了。”
“明白啦。”晴明苦笑着点点头。
“那就拜托啦。”
“博雅,这就是说……”
“哦。”
“鬼这玩意儿待在什么地方?”
“鬼待的地方?”
“对。”
“那、那是在……”博雅欲言又止,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口而出:“……它待的地方,是人!”
“人?” “待在人的心中。鬼不是潜身于人的内心之中吗?”
“正是,博雅。”
“噢。”博雅点着头。
“任何人,内心里都有鬼存在。”
“噢。”
“正因为如此,人才懂得珍重别人。”
“……”
“而且,人也会珍重自己,以免那只鬼从自己心中露出头来。人为了不让心中的鬼冒出来,才代之以吹笛、绘画、念佛。”
“……”
“为了不让鬼从心里露出头来,你也会像珍视自己一样珍重别人。”
“噢。”
“鬼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但是,正因为那只鬼是不为人见的,人才会害怕他人,也会敬重他人、仰慕他人。如果这只鬼真的呈现在眼前,这人世间也就很乏味了吧。,,“晴明,这就是说,如果能够明白他人的心,世上就很无趣了,对吧?”
“没错。正因为人心不能看透,这世界才会有趣。”
“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的。”
“幸亏没有提到咒之类的东西。”
“哪里的话,用咒来说更加便捷。”
“不不,咒还是免了吧。刚才那么说就足够了……”
“真的?”
“不过嘛,晴明……”
“什么事?”
“虽然话是这么说,人会变成鬼的事,还是有的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所当然吗?”
“人就是这样的呀。”晴明说出这么一句话,喝了一口酒。
“果然不错,我明白你为什么说露子姑娘脑瓜子绝顶聪明啦。”
博雅望望晴明,又说道:“不过,晴明,那又是怎么回事?”
“哪回事?”
“就是你问我知不知道露子姑娘的事。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晴明点点头,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其实,今天中午,橘实之大人来找过我……” 橘实之只带了一名随从过来。
牛车进了大门,停下,橘实之下了牛车,请晴明带路入内,仿佛要避人耳目的样子。
实之官从三位,身份较晴明高,通常是不会专程前往晴明宅邸的。这是一次不事声张的暗访。
与睛明对面落座后,实之立即直言以告:“我遇到了难题。”
“请问是什么事?”晴明沉着地问道。
“是我女儿的事。”实之叹了口气。
“晴明,你也有听说吧,关于露子的情况……”
“我听说她喜欢虫子。”
“就是那回事。”
“虫子方面,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嘟哝了这么一句话后,实之缩了缩脖子,像是看见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
“那事情后来弄得实在很可怕。我忍耐了一段时间,终于实在受不了,所以来找你商量。”
“您请讲吧。”
“就是乌毛虫的事……”实之开始讲述起来。
约一个月前起,露子开始饲养一条奇特的乌毛虫。是一条漆黑、无毛的乌毛虫。约有成年人拇指般大,身上有红色的斑点,给人有毒的感觉。捉到这条虫子的是蝼蛄男。
据说,他是在神泉苑寻找虫子的时候,在齐眉高的樱树小枝上,凑巧发现这条乌毛虫趴在嫩叶上。乌毛虫正在啃吃樱树的嫩叶。
栖息在樱树上的乌毛虫一般是长毛的,但这条乌毛虫却没有毛。仅此便已很罕见,加上它的样子和颜色,都是蝼蛄男迄今从未见过的。蝼蛄男立即连树枝一起折下,把这条乌毛虫带了回来。
“哎呀,真是很罕见的乌毛虫啊!”露子惊喜地叫起来。连露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虫子,自然不知其名。
“反正问谁都不知道,就让我来给它取名吧。”露子给那条乌毛虫取了名字。
“瞧它那模样,身体黑糊糊的,又有圆点图案,就叫黑丸吧。叫黑丸挺好。”就这样,那条乌毛虫就被称为“黑丸”。
“黑丸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是翅膀很大的凤蝶吗?或者像它的身体那样,是一只黑翅膀蛾子?不过,也不一定因为原来是黑色,就会长出黑色的翅膀呢。真是令人期待呀。”
黑丸被放进了蒙着纱布的笼箱里。往里面放进带有树叶子的樱树枝,黑丸随即刷刷地啃起来,把叶子吃掉。
觉察到事情不同寻常,是在第二天的早上。看看笼箱里,发现昨晚放进去的樱树叶子已经一片不剩,黑丸身躯变大了两轮以上,正躺在那里。黑丸已有两根大拇指并拢般粗,也更长了。
“很能吃啊。”
又给了它很多樱树叶子,它照样一下子啃吃精光。
第三天早上,它长得更大了,前一天晚上堆得满满的樱树叶子同样不见了踪影。
“黑丸呀,你究竟是什么乌毛虫嘛?”
又给了它很多树叶子,依然是转眼工夫就让黑丸吃掉了。到了第五天,黑丸已长成番薯般大,那个笼箱已经容不下它了。
弄来一个更大的笼箱,把黑丸放进去,但不久又觉得窄小了。
樱树叶子放了又放,每次它都是一下子就吃完。树叶子没有了,黑丸就会发出“吱吱”的呜叫声。
乌毛虫发出叫声,真是闻所未闻。试着给它喂庭院里的其他树叶子或者青草,它也照吃不误。
到了第十天的早上——看看笼箱里面,纱布被弄破了,黑丸不在里面。
“黑丸呀。黑丸……”找着找着,露子脚下忽然踩到了怪怪的东西。一个细长的东西,有点硬,又有点柔软……
捡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是老鼠的尾巴!露子惊叫一声,把手中的老鼠尾巴丢到庭院里。庭院的草丛中,有个东西在蠢动。走下庭院看清楚,原来是已长成猫般大小的黑丸。 “黑丸!”
黑丸正在草丛中啃咬着老鼠。可是,为什么黑丸这条乌毛虫能抓到像老鼠这样行动迅速的小动物呢?原因不久就弄清了。
黑丸长大了,自然也爬得更快,但也不是快得足以捉住老鼠。黑丸的身后丢弃着只剩下脑袋的老鼠残骸。
当露子追上爬动着的黑丸时,黑丸突然停止动作,蜷缩起身体。露子伸出双手正要抓住它,黑丸突然蹦了起来。黑丸从地面弹起,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飞过,扑在前面的一棵松树的树干上。
“天呀!”在场的侍女们一齐惊叫着,倒退数步。
要是太接近了,被它突然扑到身上可该怎么办?侍女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也是很自然的。
只有露子走上前去。
“淘什么气呀,黑丸……”
当露子的双手伸向一扭一拧地顺着树干往上爬的黑丸时。侍女们发出了惨叫般的声音。
但是,露子满不在乎地双手抱起黑丸,把它从树干上扯下来。
“您这是干什么呀?”
“万一它像吃老鼠那样吃人该怎么办?”
“快扔掉它吧!”侍女们看着露子手中那吓人的虫子,异口同声地说道。
“嘿,同样大小的猫,不也吃老鼠吗?但不等于猫也要吃人嘛。”
吱——黑丸在露子手中发出呜叫声。用木头新造了笼子,将黑丸放在里面,但黑丸又逃了出来。
它竟然啃坏了造笼子的木头,弄破了笼子。找到黑丸的时候,已长成小狗般大的黑丸正在啃吃黄颔蛇。事到如今,侍女们都躲得黑丸远远的。
“弄死它吧!”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乌毛虫。”
“肯定不是寻常之物,是沾了妖气的东西吧。”尽管侍女们七嘴八舌地反对收留黑丸,露子还是不为所动。
“说什么呀。正因为是没有见过的,所以我才要养的嘛。”
这些事终于传到了父亲实之耳中。
“乌毛虫吃掉老鼠和蛇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我看它确有魔力。露子,你还是把它处理了吧——把黑丸杀掉。怎么样?”
然而。露子的态度很坚决。
“杀掉它绝对不行。在没看见它能孵化成什么东西之前,也不能扔掉。说它是有魔力的东西,何以见得?”
“这不是——明摆着它是有魔力的东西吗?”
“我是说。父亲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当然知道。”
“即便是有魔力的东西,我也想看看它的孵化过程。”
劝说没有结果。一筹莫展的实之只好来请晴明帮忙。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啊,晴明。”实之对晴明说道。
“噢,那黑丸现在长成多大了?”
“自那时起,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三天前我去看了,已经长成小牛犊般大。”
“有牛犊般大了吗?”
“也没法给它做笼子了,就把牛舍再加固一下,把它关在里面。”
“露子姑娘也给这条乌毛虫——黑丸绘了图吗?”
“我带来了。”实之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纸,在晴明面前打开。
晴明拿起来看,上面果然描绘着一条黑色乌毛虫,虫身遍布红点,与传说中无异。晴明仔细看过之后,不禁“嗯”了一声。
“怎么样?”
“实之大人——”晴明的口吻显得郑重其事。
“您对我晴明已经毫无保留了吗?”
实之迟疑起来。“不不,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实之说完,晴明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无言。
“啊,你是说我还有所隐瞒吗?”
“恕我冒昧。您有什么忘了说吗?您能回想一下忘掉的事情吗?”
晴明又看了实之一眼。他的眼神,似乎连实之已咽下腹中的食物也看了个分明。
“晴、晴明……”
“回想起来了吗?”
“我想起来了。”实之承受不住般地说道。
“那就太好了。”晴明微微一笑。
“那就请告诉我回忆起来的情况吧。为了这件事,您找过什么人吗?”
“啊,是的是的,我找过人。”
“是哪一位?”
“嗯,是芦屋道满……”
“噢,原来是去过道满大人那里……”
“是这样。”
“去做什么呢?”
“这个嘛,就是……去求他帮忙。”
“为了……”
“就是为露子的事。”
“然后呢?”
“我请他想办法解决露子喜欢饲养虫子的问题……”
“噢。”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说只要用蛊毒即可。”
“噢,原来是蛊毒。”
据说道满是这样说的:首先,得抓来上千条乌毛虫。什么乌毛虫都可以。集齐后,放进这么大小的瓦罐里;再杀一条狗,将其血肉放进瓦罐。
然后,盖上瓦罐,在上面贴上我现在就写给你的符咒。将瓦罐埋入地下,十天后掘出。大概在上千条乌毛虫中,只能有一条吸食了狗的血肉的虫子活下来。
让露子小姐捉来这条乌毛虫,把它饲养起来就行了。这么一来,露子小姐应该再也不会说想饲养虫子之类的话了。
“那,您真的照办了?”晴明问。
“是的,我照办了……”实之厌恶似的撇撇嘴,仿佛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最后的确有一条通身漆黑、红色斑点的乌毛虫活了下来……”
“那条乌毛虫,就是现在露子姑娘所养的黑丸吧?”
“是的。我特地把它放在蝼蛄男找得到的地方。唉呀,你瞧我干了什么事?就因为我干的好事,女儿被那条虫子迷住了啊……”
“那么,道满大人还有其他说法吗?”
“他说,如果我女儿讨厌虫子了,尽可以弄死或者丢掉……”
“如果她没有讨厌虫子呢?”
“他只是一笑了之,丢下一句‘到那时候,可就麻烦啦’。”
“麻烦?”
“他说,不用多久,它就不仅仅吃树叶,还要吃虫子或别的活物呢。”
“他连这个地步也提及了吗?”
“我问道满大人,如果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呢?”
“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你来找我吧,会给你想办法的。’不过,如果找不到他的话……”
“就去找晴明吧——他是这么说的?”
“一点不错。”实之声音里透出万般无奈。
“他说,你去跟晴明说,他会有办法的。”
“真拿他没办法。”晴明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晴明,会找到法子吧?”
“那就来找个法子吧!”晴明这么一说,实之总算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感谢了。我已经有一种不祥之感了啊。总觉得露子不知何时会被它吃掉,天天提心吊胆。而且,我又不能把这些情况对女儿说……”实之说不下去了。
“那么,我明天就去露子姑娘那里。”
“晴明,你明天要去橘实之大人宅邸拜访?‘’博雅问晴明。
“不,那样已经不行了。”晴明答道。
“怎么回事?”
“今天晚上就得去了。”
“今晚?”
“对。其实,我是在等你过来呢,博雅。”
“等我?”
“我想你跟我一起过去。”
“一起去?”
“我想让你看看难得一见的东西。”
“可、可是……”
“怎么啦?”
“为什么约好明天过去,又变成了今晚呢?”
“其实是因为她来过。”
“她来过?”
“对呀。所以,明天就变成今晚了。”
“哎,晴明,究竟是谁来过呀?”
“就是露子姑娘本人嘛……”
“什么?!”博雅的声音一下子变大了。
露子是在实之离开之后不久来的。当时晴明正在庭院里摘草药。
蜜虫向晴明报告有客人。“有位露子小姐来访。”
蜜虫语气沉静,要言不烦。
“噢——” 说是露子的话,应该是刚才离去的橘实之的女儿了。她究竟为何而来?晴明只有片刻时间想了一想。
“请带她到这里来。”
要弄清楚她为何而来,问她本人更快捷。
刚消失踪影的蜜虫立即又重新出现了。蜜虫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男子便服的姑娘。姑娘身后跟着一名童子,年约八九岁,穿着旧的窄袖便服。蜜虫走到晴明跟前,通报一声“客人来了”,然后垂首行礼,静静退到一旁。
晴明与那位姑娘面对面而坐。姑娘的大眼睛注视着晴明。这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如果不是事前即得知对方是露子,凭她这身男子打扮,一瞬间把她误认做是英俊少年也毫不奇怪。
一头长发梳到头顶,隐藏在黑色礼帽里。眉毛没有拔掉。牙齿也没有染黑。在路上与人擦肩而过,露子这副模样会被人认做男子吧。而且还是俊俏如女子般的美男子……
二人默默地互相打量着,过了足有三四次呼吸那么长的时间。
“庭院漂亮极了……”这是露子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没有涂口红的双唇微启,可以看得见洁白的牙齿。露子的大眼睛看着晴明白皙的手指,晴明手里握着刚采摘的草。
“您在采摘车前子吗?”露子说。
车前子——也就是大车前,这种草可以用做利尿药。
“那边长着茴香呢。还有生姜、芍药呢。那里冒出嫩芽的,是性急的龙胆!”蕺草、忍冬、颠茄……露子接二连三地报出名字。都是草药的名字。
“那边是南天。那里长着杏仁。还有山椒呢。哎呀,不得了!这里还长着附子呢。”
附子——即鸟兜(辽乌头),其根剧毒。尚未开花即已出芽,看不到花,光凭着幼芽就可以说出它的名字,尤其难能可贵。
“您家里竟有这么一个像原野般的庭院呀!”露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庭院返回到晴明脸上。
“我太喜欢啦——这个院子!”露子的目光停留在晴明的目光里。
“是露子姑娘吧?”
“是的。”露子点点头。
“是晴明大人?”
“嗯。”睛明点头。
“刚才我父亲来过吧?”
“是的,来过。”
“为了黑丸的事吧?”
“对。”晴明点头,又问露子:“你怎么知道橘实之大人来过这里了?”
“父亲到我那里去,悄悄拿走了绘有黑丸的画,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他要干什么。”
“……,' ”于是,我就让这个蚱蜢麻吕跟踪他。“
“原来如此……”
“父亲求晴明大人做什么,我也能猜到。不过……”
“不过?”
“如果我求您不要理会父亲拜托的事,您会生气吗?”
“我不会生气。” “不过,您还是照样做被托付的事?”
“我没必要做什么。”
“那么,您打算到我家来吗?”
“是要拜访。”
“毕竟还是要去的。”
“不过,我不是为了实之大人所托之事而去。”
“那么,晴明大人是为什么呢?”
“为了看一看。”
“看一看?看黑丸?”
“对。”
“要是为了看黑丸的话,为时已晚。”
“为什么?”
“黑丸昨天晚上从牛舍逃走了。”
“逃走了?”
“没错。到早上找到它时……”
“‘找到时’?”
“它已从小牛般大长到成牛般大了,死死缠着院子里的松树,口中吐出白丝,变成蛹啦……”
“变成蛹了?”博雅发问了。
“嗯。所以,今天晚上就得去了。”晴明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它变成了蛹,我们就得今天晚上去?”
“因为赤蚕蛊是在变成蛹的当天晚上孵化的。”
“赤蚕蛊?”
“就是道满大人用蛊毒弄出来的黑丸。”
“什么?!”
“所以,我今晚等着你来呢。”
“等我?”
“是的。出发吧。”
“去哪儿?”
“露子姑娘家。” “那……”
“就到赤蚕蛊孵化的时候啦。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
“酒已让蜜虫和蜜夜备下了。三只杯子。”
“为什么三只杯子?”
“博雅,叶二带了吗?”
“叶二倒是从不离身。”
“那就好,该出发啦。正是时候。”晴明站了起来。
“喂、喂!晴明……”博雅边站起来边叫晴明。
“怎么啦,不去?”
“不、不是。”
“要去吧?”
“去、去!”
“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在地上铺好红色毯子,晴明和博雅坐在上面。
二人跟前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酒瓶和三只杯子。两只杯子已斟满酒,剩下的一只是空的。
月光自中天泻落。二人已饮至微醺。蜜虫和蜜夜坐在一旁,为他们斟酒。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坐着男子打扮的露子姑娘。她没有戴黑色的礼帽,长发垂到背上。
在地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松树,它粗壮的树干中段,缠着黑糊糊的东西。是一头牛般大的东西。是黑丸——即赤蚕蛊的蛹。
“哎,晴明……”博雅抬头望望黑丸的蛹,说道:“……它真的会孵化吗?”
“当然会孵化的。”晴明说。
“快了。”
“可是,如果它孵化出来,不会有危险吗?”
“啊,这一点可就不清楚了。”
“你不清楚?为什么?”晴明望一眼露子,说道:“这就要看露子姑娘的了。”
“看我?”
“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可是出自道满大人的蛊毒之法呢。” “……‘,”孵化出来的,可以说是式神。“
“是式神吗?”
“不,准确地说,还不是式神。但是,原先饲养它的人的心思,将决定所产生出来的东西。”
“具体说呢?”
“如果露子姑娘怨恨某人,想置之于死地,则赤蚕蛊在生成瞬间,就会找到那个人,对他作祟。”
“那样的话可就太可怕了,晴明……”
“所以嘛,我说过,这全看露子姑娘的心思。”晴明说到这里,黑暗中传来了嗤笑声,仿佛煮开了什么东西。
“你来啦。”晴明抬起脸。
侧面的瓦顶围墙上有一个站立的人影,影子背后是高远的星空。影子轻盈地一跃而下,站在地上。然后,缓缓地向这边走来。是个身穿褴褛的公卿便服的老人,衣衫仿佛在泥浆里蒸煮过。头发和胡须不加修饰地胡乱长着。黄色的双眸炯炯有神。——正是芦屋道满。
“欢迎光临,道满大人……”晴明说。
“备酒了吗?”道满大大咧咧地走到毛毯上,坐了下来。
“哟,备好了嘛。”他伸出右手,拿过空杯子。
晴明往他的杯子里斟酒。
道满将杯中酒一仰而尽,说道:“好酒。”
“你又寻了场开心吧。”晴明一边斟上第二杯酒,一边对道满说。
“对。闲极无聊嘛。”
“可是,如果您想要式神的话,要多少您尽可以自己弄啊。”
“晴明,自己弄式神什么的,我早就烦啦。还是别人做出来的,能够有点意外惊喜的乐趣。”
“于是您就利用了实之大人?”
“噢。正好让他赶上了。”道满第二杯酒下肚。
“如果是好使唤的,我就带走,不过得先看看再说。”
道满望望博雅,招呼道:“嗨。”
“什么事?”博雅问。
“很想听听你的笛子。”
“笛子?”
“我很喜欢听你吹的笛子,拜托,让我听听吧。” “嘿嘿。”说完,道满笑了。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怎么样,你也到这边来吧?”道满对露子说。
露子询问似的目光转向晴明。晴明点点头,没有开腔。
“好吧。”露子用男人的口吻答道,膝行而前。
道满快活地笑起来。
“博雅的杯子空了。您不介意的话,就用他的杯子喝一杯吧。”
“好!”
露子拿起酒杯,蜜夜为之斟酒。露子喝了一口酒,看看晴明,又望望道满:“很好喝呀。”
说着,莞尔一笑。此时——博雅的笛声在月光中缓缓流出。
“太好了……”
道满握杯在手,心荡神驰般闭上双眼。博雅的清越笛声溶入夜气之中。
“喂……”过了好一会儿,侧耳倾听的道满睁开眼睛,说道:“开始啦。”
众人的视线转向老松树那边。孵化已经开始了。黑兽般缠绕在树干上的东西,背部微微开裂了。裂隙发出微弱的、暗淡的蓝光。那条裂缝正在逐渐扩大。
不久,有某种东西从裂缝中探出头来。那是一个头——脸。有着蝶眼的人脸……随后出现的,是翅膀似的东西。
最初,那翅膀看似一团树皮,随着它在夜色朦胧中逐渐现身,开始在月光下缓缓伸展翅膀。是一只长着人脸、人手和人脚,背上却有巨型翅膀的蝴蝶……
翅膀发出朦胧的蓝光,在月光下缓缓伸开,显得安详、肃穆。承受着月光,吸收了月光之后,巨翼更显得熠熠生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
“嗬……”道满发出惊叹声。
“真是太美了……”博雅边吹笛边观看着这一切。
美得令人毛骨悚然。不久,翼翅在月光下完全伸展开后,蝴蝶翩然飞舞在夜色之中。
“真漂亮……”露子说话了。
“这可不能据为己有啊。”道满嘟囔着。
“露子姑娘……”晴明对露子微笑道:“道满大人把它送给你啦。”
“给我?”
“对。”点头首肯的是道满。
“没办法呀。对吧,晴明?”说着,道满又自嘲似的嘿嘿笑起来。
有着一对发出朦胧磷光的巨翼的蝴蝶,在月光下优雅地飞舞着。博雅仍旧吹着笛子。
第四章 呼唤声
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樱树。如果成人站在树下,伸开双臂环抱树干,少说也得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行。藤原伊成坐在这棵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盛开的樱花在伊成头顶簇拥如伞。明月高悬。月色如水,映照着巨大的樱树。
周围别无其他樱树。在松树、枫树的围绕中,惟独这棵樱树伸出粗大的、开满樱花的树枝,显示出惟我独尊的气势。樱树伸得老远的横枝密簇簇开满了花,花瓣的重量压得枝丫低垂。
没有风。虽然没有风,但花瓣依然纷纷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仿佛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头、头顶和袖口。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弹奏着琵琶。持拨子的手一动,“琤”的一声,琵琶琴弦发出动人的音响。
琤琤——琵琶声与月色融汇在一起。琴声在樱花瓣中缭绕,在大气中飞升。
每当琴弦的震颤触抚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离枝落下。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飞舞。
琤琤. 翩翩飞舞。琤琤. 翩翩飞舞。琤琤. 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
是花瓣在迎合着琵琶声,还是琵琶声在迎合着花瓣?琤琤瑽瑽的琵琶声与翩翩飞舞的花瓣已经浑不可分。
不久,琵琶声停止了。琵琶声一中断,情景就和之前一样,只有樱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飘落。
伊成闭着眼,仿佛还在追寻消散在周围空间里的琴弦的颤动,也像是在倾听残留在身体内的琵琶余音。不,对于伊成而言,也许这躯体也好,包裹着自己的肉身的大气也好,已成为与琵琶声共振之物,无从区别了。
这时——“嗬,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不胜感慨,又像是唏嘘叹息。
伊成睁开闭着的双眼。四下里不见有人影。明明听见了人的说话声——怎么会没有人?惟有樱花的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难道是幻觉吗?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实在是难得一闻的琵琶音色啊。”又传来了说话声。
“昨天也来过吧。”那声音说道。但是,声音的主人依然不见身影。
“琵琶技艺竞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请教尊姓大名了。”那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不作声,那声音又来相询:“敢问尊姓大名?”
被这么一追问,伊成不禁脱口而出:“我是藤原伊成。”
“是伊成大人吗?”
“正是。” . “那么,伊成大人……”
“噢?”
“我就先告辞啦。”
“告辞?”
“我要告辞了,改天我会去找您。”
伊成一时语塞,那声音又道:“告辞啦,伊成大人。我会去找你,可以吗?”
“哦,嗯。”伊成不由应声道。 庭院里的樱花正当盛开之时。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与源博雅饮着酒。周围只有一盏灯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着一条廊柱子,秀气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红唇前。
呷酒的双唇总是浮现一丝笑意。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仿佛菩萨像呈现的那种。仿佛樱花瓣那种隐隐约约的淡红色——是那种轻微的笑。
穿着樱袭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间,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随即端起酒瓶,为之斟满。
今天晚上,是博雅携酒来访晴明。博雅已有好一会儿喝酒赏樱,赏樱叹息了。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嗯,是与樱花有关的事情呀,晴明……”博雅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条地板上,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庭院里,有棵古老的樱树。月光下,可以看见樱花瓣静悄悄地落下。
“樱花怎么啦?”
“就是说。那个……”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
“就是说,当我看着樱花的时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
“人的生命吗?”
“就像花瓣离枝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像风一样,离开人的身体……”
“……”
“即便没有风,花瓣也会离枝而去……”
“……”
“人的生命,也不会永远停留在这躯体……”
“唔。”
“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终将是零落的樱花。”
“……”
“但是,正因为是终将凋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为了解生命短暂,人才会珍视他人,才会寄情于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乐吧。”
博雅端起身着樱袭的女子为之斟满的酒杯,直视着晴明说:“晴明啊,我能够与你相识相知,实在是三生有幸。”
博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博雅双颊微红。
“蜜夜……”
晴明避开博雅直视的目光,对穿着樱袭的女子说道:“博雅的杯子空了。”名蜜夜的女子会意,又为博雅的酒杯斟满。
“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说。
“逃避?”
“是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的。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
“嘿,也谈不上逃避什么的。” “看吧,你就是那样。”
“又有什么事?”
“你刚才笑了。”
“笑就等于逃避?”
“不是吗?”
“你看,你还是用那样的眼神来看我。”
“眼神?”
“博雅呀,不能用那样直通通的目光来看人嘛。”
“这样的眼神让人家不自在?”
“是不自在。”
晴明实话实说。
“你总算坦白了。”
“嗯,坦白了。”
“难得老实一回嘛,晴明。”
“我就佩服你。”
“为什么佩服我?”
“我能以方术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驱使鬼神。”
“我?驱使鬼神?”
“对。你是能驱使鬼神的,博雅。”
“我什么时候驱使鬼神了?”
“就是这样。”
“怎样?”
“正因为你对自己的力量无所察觉,所以鬼神也为之动容,博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才好。”
“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说那些莫名其妙的咒来蒙我吧?”
“没那回事。”
晴明取杯在手,说道:“不如说说要紧事吧。” “要紧事?”
“你今天晚上是有事来的吧?”
“嗯,有事……”博雅点头承认。
“我看你刚才一直对樱花很在意,莫非事情跟樱花有关?”
“的确不能说跟樱花没有关系。”
“是什么事?”
“其实是藤原伊成大人的事。”博雅说。
“是一个多月之前,在清凉殿演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吗?”
“正是。他曾和我一起师从已故式部卿宫学习琵琶。算得上冠绝一时的琵琶高手。“
“他怎么了?”
“他这三天来行为举止颇为怪异。”
“怎么个怪法?”
“这得从四天前的事情说起了……”于是,博雅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伊成和藤原兼家一起外出到船冈山,是在四天之前。
据说在京城北面——船冈山的中腹,长着一棵古老、巨大的樱树,此树今年花开得尤其好。
兼家听闻此事,说道:“走一趟瞧瞧去,看好成什么样子。”
他让人备下酒菜,带着随从前往。被邀与宴者,是伊成。于是,伊成带上琵琶出了门。
到了一看,樱花果如传言所说那样艳丽异常,众人便在那繁花之下饮酒诵歌,伊成弹奏琵琶。
弹过一通琵琶之后,伊成吟诵了一首和歌。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古今和歌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如果说花开花落、世事无常乃人之命运,那么,古人主张春夜秉烛夜游,实在有他的道理。”
伊成征引唐人诗歌,深为叹息。
“樱花这东西,实在是令人牵挂。”
据说他这样说过。
四天前,伊成早出晚归,但第二天他又出门而去了。这回是独自一人,而且是晚上出门。
伊成说,无论如何也要夜晚独自一人在那棵樱树下弹琵琶,于是出门而去。希望夜晚在樱树下面弹琵琶——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地点也不能没有选择。晚上到那里去,路程算是相当远的。旁人来看,事情未免有奇怪的地方。
准确地说,他带了一名仆童前往,但伊成对他说:“你在这里等候即可。”
他让仆童在离樱树不远的地方等待,自己抱起琵琶,独自来到樱树旁,坐下。 伊成按自己的心愿在树下弹起了琵琶,至早晨与小仆童一起返回家中,但他到家之后,却对家里人说:“哎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说弹起琵琶时,有人对他说话。
原以为是自己带去的仆童的声音。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看不见人,只有声音传来。
结果,未能弄清楚是谁在说话,他就回家了——伊成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一头倒下,沉沉睡去。
家人觉得,他这是弹了一整晚琵琶,几乎没有睡觉,精疲力竭所致吧。
原以为让他尽情地睡,到傍晚时总该醒了,但到了傍晚,伊成还是没有起床。到了晚上,他依然没醒。到了深夜,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把手放在他身上摇晃,也没能把他弄醒。
等家人意识到情况不妙时——“伊成大人……”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如约前来啦。”
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而且,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在哪里,无从得知。
“是否可以‘山’字相赠?”
话说得没头没脑。家人正讶异之际,沉睡中的伊成一骨碌爬起来了。
伊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外廊内,面对昏暗的庭院开腔说道:“来得正好。”
伊成抱着琵琶,在外廊内坐下,开始拨动琴弦。他一边弹琵琶,一边对着夜幕下的庭院说话,仿佛有某个认识的人在那里似的。
“那样挺惨的吧。”
“什么,想出来吗?”
“想从山里出来?”
“给‘山’字?”
在旁听者看来,这些话简直就是自言自语。
就在家人不知所措的时候,琵琶声忽然停止,伊成当即躺倒在廊内,呼呼大睡。
就这样,伊成又接着睡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也没有醒来。
中午过去了,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深夜,伊成还是没有醒来。因为粒米未进,两天下来,伊成消瘦得惊人。
夜深了,不知从何处又传来说话声。
“伊成大人……”
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踪影。 这时候,伊成又一骨碌爬起来。
情况与昨夜无异。伊成又带着琵琶来到外廊内,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开始弹琵琶。又自言自语起来。
与昨夜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伊成昨夜自言自语时望着较远的地方,而此刻则望着稍近的地方。
“你说想离开‘山’?”
伊成面对空无一人的庭院说道。
不久,伊成弹完琵琶便又昏睡过去。在睡眠中,伊成越来越显消瘦。连家人也产生了不祥的感觉。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体了。
不采取措施的话,伊成怕是有可能被那不好的东西夺去性命。
“于是,伊成大人家里今天就派了人到我那边,一定要我来找你商量,晴明……”博雅说。
“可是,他被呼唤名字的时候答应了,这可难办啊。”晴明放下酒杯,低声道。
“呼唤名字?”博雅问。
“即使被呼唤了名字,你不答应的话,这呼唤声等于随风而去了;但若答应了,就结下一种叫做‘缘’的咒了。”
“是咒吗?”
“是咒。”
“那该怎么办?可以明天就去伊成家吗?”
“不。”晴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今晚去吧。”
“方便吗?”
“没关系。这种事还是尽早为好。我们大概能在那个声音来呼唤伊成前到他家吧。”
“嗯。”
“走吧?”
“好。”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琵琶声琤琤瑽瑽. 伊成坐在外廊内弹琵琶。月色如水,从檐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显出来。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风背后,观察着伊成的动静。伊成与此前一样,似正与庭院里看不见的东西对话。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伊成边弹琵琶边说。
“你说想离开那座山啊。”
“你喜欢那首《古今和歌集》里作者不详的和歌吗?”
“你说‘山’字好?”
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跟前的某个人说话。但是,博雅遍视庭院,都不见有人的踪影。
默默望着庭院的晴明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博雅对晴明附耳问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
“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你这样子当然是难免的,因为你看不见那东西嘛。”
“那东西?晴明,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嗯。”
“看见什么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来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样。”
“你说‘客人’?我什么都看不到。”
“想看吗?”
“我也能够看见吗?”
“也行吧。”晴明嘴里应着,伸出左手,说道:“博雅,闭上眼睛。”
博雅一闭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脸上。拇指按着博雅闭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晴明的右手托住博雅后脑,小声地念起咒来。
晴明将双手撤离博雅的头部,悄声道:“睁开眼睛!”
博雅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随即瞪圆了。
“啊……”博雅强咽下这一声惊叹。
“有人……”博雅沙哑着声音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坐在外廊内的伊成前方——庭院里的树丛中,坐着一个人。是一个身穿蓝色旧窄袖便服的男子。岁数是将到未到五十岁的样子。
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与伊成交谈。男子的额头上有点特别,像是写了字。 “晴明,庭院里的男人,额头上写着什么东西呢……”是一个汉字。
“‘山’字吧。”博雅自语道。
坐在庭院里的男子的额头上,有毛笔写的一个“山”字。
“博雅,这事说不准会意外地好办呢。”晴明说。
“真的?”
“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暂且由着他。”
“不会出事吗?”
“哦,这一两个晚上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会再瘦一点,但性命应该无忧吧。”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明天去见见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
“该做什么,也得问过那位大人再说。”
“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你也见过他的。”
“什么?!”
“是我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贺茂保宪。”睛明说。
第二天,晴明和博雅并排而坐,与贺茂保宪相对。
保宪现任谷仓院别当一职。他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原先也是供职阴阳寮的人。他仕途顺利,当上了谷仓院别当。
本来应该是保宪与晴明并排而坐,与较他俩官位高的博雅相对,但这次三人碰头没有考虑这些。
这是在保宪家里。
保宪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无忧无虑的明朗神情,面对着晴明和博雅。
他左边肩头趴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盘成一个圆圈在睡觉。
黑猫。
但是,它不是普通的猫。是一只猫又,也就是保宪使用的式神。 三人刚刚寒暄完毕。
“晴明,今天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呢?”保宪问。
“有一件事想请教……”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什么事?”保宪问。
“近来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
“你说‘封山之法’?”
“是的。”
“这个嘛……”保宪的视线望向远方,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不是说近一两个月。”
“……”
“应该有三四年的时间吧。”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记得吗?”
“不至于不记得。”
“是什么时候的事?”
“等一下,晴明……”
“好。” ‘“我说出来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
“据我所知,那封山之法,贺茂忠行大人只传给你我二人而已。”
“是。”
“现在有人使用了封山之法。”
“……”
“师傅已仙逝,现今能做此事的仅你我二人。既然我没有使用过……”
“就是我做的,对吗?”
“是的。”晴明点点头。
“的确是我做的。”
“是什么时候呢?”
“早在五年之前了……”
“事情经过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会说的,但此前你得先谈谈你这次的事情。你说完我再说。”
“好。”晴明点点头,把昨晚从博雅那里听来的事讲了一遍。
“原来说的是那件事啊。这样的话,恐怕真的是得让我说。”保宪说道。
“那么,回到刚才那件事情上:五年前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这么一问,保宪答道:“不就是那男人的事嘛,晴明……”
“那男人是谁?”发问的是博雅。 保宪这才察觉到博雅正好奇地望向他。“噢,我忘了博雅大人也在啊。”保宪用右手挠挠后脑,苦笑道。
“这是指圣上。”保宪对博雅说道。
和晴明一样,这保宪也将天皇称为“那男人”。而且是堂而皇之,没有任何不自在。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过圣上。”
“没错。”晴明点头。
博雅对保宪称圣上为“那男人”颇为惊讶,但他没有像听到晴明说这话时那样予以规劝。他静听保宪的叙述。
“圣上连续三天三夜痛苦不堪,就召我过去了。”
“然后呢?”
“我射出了回头箭。”
“哦?”
“我把白羽箭射向空中,把诅咒打回头。因为那支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追过去一看,结果就追到那棵古樱树昕在之处。”
“噢。”
“一个叫海尊法师的阴阳师被我的回头箭射中胸部,倒在那里。他已奄奄一息。我打算趁他未断气前问清情况,便问他是受谁之托…。-.,‘”他怎么说?“
“这个阴阳师说,谁也没托他,是他自己要那么干的。当我问他。为什么要诅咒圣上时——“
“他怎么说?”
“他没有回答。”
“哦。没有回答?”
“海尊恨恨地瞪视着我,意思是说,他死了也不会放过我吧。”
“那么你……”
“我不怕他作祟,但我也不想以后跟他纠缠不清,便作法让他不能作祟。”
“于是,你就封山了?”
“没错。我把海尊的遗体埋在了那棵樱树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
“可是,我并不知道事情发展成那样。”
“请问。保宪大人……”
“噢,什么事?”
“此事可否交给我暗明来处置呢?”
“可以。就由你来处置吧。”
保宪点头应允,他身体略为前倾,说:“不过,晴明……”
“什么事?”
“请允许我再到府上喝酒。”
“随时欢迎。”
“我喜欢上你那里啦!可以很放松地喝酒。”
保宪满脸微笑。他的肩头上,蜷成一团的猫又睡得正香。 来到船冈山的那棵樱树下时,已是晚上。
樱花花瓣自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
博雅和晴明捡来枯枝,在樱树下生起一堆火。又用带来的铁锹在樱树根旁挖掘起来。火堆旁坐着蜜夜,她将砚台放在地上,正在研墨。
月亮升起来了。
博雅铲了好几锹,开腔道:“喂喂,真埋着人呢,晴明……”
“是海尊法师吧。”晴明说。
不久,这具遗体被掘了出来,摆在樱树下。就是博雅在伊成庭院里见过的那个男子。樱花花瓣飘落其上。
“晴明,这事挺不可思议的吧?”博雅说。
“为什么?”晴明问。
“就是这具遗体呀。说是五年前埋下的,可它既没有腐烂,也没有被虫子吃掉。”
“是因为施了封山的咒吧。”
“封山的咒?”
“对。”
“这个说法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它。”晴明指着遗体的额头。那额头上是博雅也见过的汉字“山”。
“凡被施此咒,魂魄是极少能脱离躯体游走到外面去的……”
“……”
“即使死了,魂魄仍被禁锢在肉体之中。不能前往来世,肉身也无法腐烂。”
“但在某种情况下也能逃出来吧?”
“对。如果能跟伊成大人演奏的那么杰出的琵琶音乐结缘的话,便可以跟随着音乐脱身而出了。”
“于是海尊法师就……”
“……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姓名,结缘了。”
“但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呢?”
“是啊……”
“哎,晴明,你已经知道了吧?”
“噢,大体上知道吧。”
“那你就告诉我嘛。”
“不,这事与其由我来说明,不如找个更合适的人。”
“是谁?”
“就是这位海尊法师嘛。” “什么!”
“加在海尊身上的封山之咒稍后就会解开。这样一来,由海尊法师自己来答复你,岂不更好?”
“……' ,”说实话,就连我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呢。“
“喂,喂,晴明……”
晴明背身去向蜜夜说话,由得博雅连声唤他。
“蜜夜,准备好了吗?”
“是!”
蜜夜略一低头致意,然后递上蘸好了刚磨的墨汁的毛笔。
晴明接过毛笔。
“你这要做什么,晴明?”
“就是做这个。”
晴明用毛笔在海尊额上的“山”字下面写下了另一个“山”字。
“山”字变成了“出”字。
“这样就行了。”就在晴明嘴里小声喃喃着咒语时,海尊的遗体缓缓坐了起来。
“晴、晴明……”博雅哑着嗓子低声叫起来。
“不用担心。”睛明说道。
海尊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看晴明,然后注意到落到身上的樱花,便抬起了头。
“樱花吗……”海尊喃喃道,声音显得干涸。
然后,他把视线慢慢移回到晴明身上。
“我看见的是……安倍晴明大人?”声音像风吹过干枯的树洞。
“是海尊大人吧?”
“是。”海尊点头。
“我被施了封山之咒,今世和来世都去不了,被埋在此地整整五年……”
“于是,你听了伊成大人的和歌与琵琶……”
“对。”海尊又静静地点点头。 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海尊沙哑的声音念出那首和歌。
“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首和歌里的‘山’字,便与那琵琶声结了缘,每天晚上悄悄前往伊成大人家。”
这样一来,海尊额上的“山”字就可以与和歌里的“山”字重叠,成为“出”字。
“原来是这样。”博雅终于明白似的点点头。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晴明说道。
“请问吧。对于为我解放魂魄的晴明大人,我不会有任何隐瞒。”
“五年前,你为何诅咒圣上?”
“原来是那件事啊。”海尊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想要钱。”
“钱?”
“钱,和欲……”
“欲?”
“诅咒圣上并非出于仇恨。当时,我目空一切。心想,反正我下了咒,也没有人能打回头。安倍晴明、贺茂保宪等名声在外的京城阴阳师都不足惧。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我便亲自出马替圣上解开咒语。这一来,便名利双收了……”
“结果却被保宪大人把咒打回头了,是吗?”
“是的。”海尊点头。
“正因为我很不甘心,说要作祟报复,才落得这个下场。唉,实在惭愧得很……”
海尊望望晴明,深深施礼:“非常感谢。”
他抬起头说道:“这样,我终于可以踏上旅途了。”
樱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多美的樱花啊……”海尊喃喃着。
“请转述伊成大人,他的琵琶弹得太美了……”海尊双唇吐出这句话之后,悄然抿合。
他直直地仰倒下去,变成了仰望樱花的姿态。
唇边带着一丝笑意,海尊的双眼缓缓闭合。
樱花积在这张脸上。
海尊的双唇再也没有动过。
“他终于走了……”博雅喃喃低语。
“嗯。”晴明低低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