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妾生涯 作者:卫何早 (古代言情。。。不错)
王朝覆灭,大厦已倾,当命运不由自己控制,她的求生,她的挣扎,悲哀与喜悦,都和一个男人挂钩,可是,无论外界与内心,终究低人一等,这样的感情,可以算作避难,却不是归宿。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归宿吗?
女人要怎么活,才算不错的人生呢? 第 1 章
又是一年春。
日子难捱的人,总是一遍遍数着,恨不能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计算,日子好过的,总惟恐岁月如梭。混沌着过日子的人,才对时间没什么概念吧?我已记不清进宫几年了。
这样说或许有些沧桑,毕竟我才双十年华——其实我是记得的,有时不愿想起,因为没什么值得牢记。十五岁进宫,一恍五年已过,岁月如落花无声。闲来伫立花下水边,宫院深深,满目是人,又觉空荡荡。
这大抵就是寂寞了。也许寂寞给人一颗苍老的心。
国泰民安,饱暖安逸,无忧无虑,整座皇宫,人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大家也都有些寂寞,可都认为这没什么。
闲时我爱听宣娘娘抚琴。
她奏长门怨,余音袅袅,九荡于殿阁,一曲凤求凰,只是无人相和。
或许我们这些女人不争来斗去很显得很是怪异,后宫历来是非之地,主角全由女人所唱,可一干寂寞女人,索然相对,成天争来斗去,岂不成了无事忙?
我和宣娘娘交情很好。
她出身官宦世家,为人温婉,才艺双绝,只是不得宠。其实得宠只是个概念,至少对我们这帮无关紧要的角色来说,毕竟自古高台之上,惟几人耳。
一个男人,数千女人,得宠就会变得遥不可及。
我们不怕,我们早已习惯,我们有自己的生活。
边疆告急,与我们无关,叛军暴起,我们不得要领,破城逼宫,我们别无他法,乱作一团。
原来天下太平只是粉饰。
皇城已破,大厦已倾,叛军杀入宫中,如噬血的蝗虫。
皇上拔剑自刎,后妃四逃,哪里逃得掉?被趁乱凌辱的不在少数,我和宣娘娘慌不择路,躲入床塌之下,到底被人母鸡搬揪出来,为首的讨好上司,将我们献给将军,那将军又把我们献给太子。
安靖早已自立为王,儿子负责攻城,大获全胜,意气风发,端坐白马之上,银盔银甲在骄阳下直刺人眼。
我们被扔在人群正中,眼前根根马腿,马蹄狂燥踢踏,也许瑟瑟发抖的两个女人看起来很有有趣,笑声在头顶暴响。
太子大笑,白马被火光印得通红,他问:“昏君已死,你说,该是不该?”
宣娘娘抬起头,突然停止了颤抖,懦弱一扫而空,目光暴长:“匹夫,我咒你父子坐不稳龙椅一天!”
献上我们的那名将军知道惹了获,大喝一声,长枪一抖,穿心而过,宣娘娘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她父母兄弟皆在暴乱中丧命,安氏父子罪魁祸首,怎可讨好仇家?
太子仰天大笑,看了看我:“你说,该是不该?”
冰冷尸首,在我身侧,鲜血溅在脸上,热的,然后迅速变冷,宣娘娘宁死不屈,她死了。
我向上叩首:“昏君不道,太子义所当为,天下称颂。”
他扭曲着五官,又问:“好是不好?”
泪水流入口中,我呜咽:“再好没有……大,大快人心。”
“哦?”他笑着打量我:“你是昏君宠妃?”
一丝曙光印入脑海,我环顾,什么都完了,我也快完了,可我不想完。唯一的希望,总能让人不顾一切,我爬到太子马下:“太子,太子饶命啊!”
“昏君没种,一死了事,他的女人比他更没种。”他哈哈大笑,仿佛看了天下最滑稽的猴戏,跨下白马打了一个响鼻,我愣着,手臂忽然一痛,像整个脱离身体,凌空的感觉陌生得令人恐惧,马背的坚实更让人莫明的惊惶。
皇宫在倒置和颠簸中渐渐远去,他胜了,却没兴趣收拾烂瘫子,而我,则像他心血来潮去逛庙会,带回的一匹布。
有时我会想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有时又一点一丝也记不起来。
事实上我是努力装作老道的,毕竟我撒了谎,我不是昏君宠妃,他当然希望我是,这样才能生出一种叫做征服感的东西。
男人在女人上面,本身已很有征服感,何况我是昏君的女人——他的父亲占了昏君的江山,他占了他的女人。
他的手有股浓烈的血腥味,虽然总是干干净净,我们的交合也是拿下皇城数天以后,可我的嗅觉,或者说错觉,总把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掌与手指,认为是铁锈与血腥的结合,散发着生铁气息的手掌,指间挂满粘稠的血液。
错觉真是奇妙的东西,比如他的长相,并不狰狞反而很是清俊,而我眼前的永远是类似野兽的凶光与獠牙,从军营到现在的太子府,他的修养虚伪到让人想哭又想笑。
当我记忆清明的时候,便会觉得那双野兽似的眼睛总是盯在我身上,所谓做贼心虚,是有道理的。
他不喜多话,只喜欢看人,淡淡地,带点儿探究与审视,仿佛上辈子是个判官。
我们的第一次,他便用惯有的目光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道:“你糊弄我。”
看过龙,才画得出来,我的清涩证明一切,何况我一直哭,神经质地泪水不断。是,我骗他,我要活,想活下去的人,什么做不出来?
“还是第一次有女人敢糊弄我。”他笑了笑:“叫什么?”
“青绢。”
“你不像宫女。”
我有封号,所以我告诉他,我是青姬。
“据说昏君爱用颜色给女人命名。”他微微点头,算是信了。
我抬起头,不用假装便是满目无依,轻唤一声:“爷……”然后贴上他的胸膛。
他抚上我赤裸的后背,我在战粟中轻声:“我怕……”
“过几日就回府了。”
如果我愿意,当然可以视为安慰,且他透漏我们一起回府,这算是一种恩典,简直是天大恩典,所以我惊喜并充满感激地看着他:“真的?”
他只是一笑,似乎并不喜欢重复。
“爷。”我撒娇地他胸前扭动身子,长发铺散,落满他整个胸膛。
“你倒是乖巧。”他摸了摸我后颈的碎发,又压上来。
我的身材属于娇小型,而他高大挺拔,在床上,简直成了我的天,除了笼罩还是笼罩。
凌帝死前,一把火烧毁大半皇宫,所谓太子府,只是旧官员的府邸,算是太子府完工前的临时住处。
太子尚未成婚,只有几个姬妾,一个儿子,全部家眷安置停当,整个府邸看起来有些冷清。
这和我的心境不无关系,我总把热闹看成凄凉,何况如今景况不同往日。深宫之中,寂寞于我只是难遣的心绪,如今随了太子,一切都和自身努力扯上关系,他是我的救命稻草,说的没骨气点儿,简直是衣食父母,没了他,我不知死与何处,没了他的宠爱,日子照样难捱难度。
他日娶了太子妃,谁又能保证我们这帮姬妾安然度日,何况现如今,他对我并不算十分宠信。
搞定一帮女人,不如搞定一个男人,无论男人的战场在哪儿,女人的战场一定是在床上,她的身体便是她的刀兵。
我的长相不算绝色,身段也并不算消魂,唯一的长处按他的话说便是乖巧,虽然我是认为那是胆怯,不过谁在乎呢,能让他轻松舒服,就是我的成功。
做女人难,却也容易。
他吹牛时你做敬佩状,他失意时你做小鸟依人状,他得意时你只管锦上添花,他高兴了,便抚着你的身子,你尽可乐在其中,这时你的快乐便是他的快乐了。男人快乐起来,像个孩子,也是女人最容易进入内心的时候,而我发现,他虽然高兴的时候少,欢欣愉悦时,却是个十足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有意沉沦。
我也说不清,我算成功还是失败,我只在他心里占了一小块地方,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他不是我的,而我整个儿是他的,生意场上这叫亏本,情场中叫什么呢?
有时想想,无论吃亏与否,我毕竟活了下来,比之旧宫人,或沦落飘零,或马踏如泥者,还算幸运。
碾碎尊严,换得苟且偷生,这笔帐,看似清楚,却又难以算清。 第 2 章
因为修改,两章并一章,所以,跳过……
第 3 章
偶尔我会想起凌帝,他的出现会令我觉得人生如梦,这样说似乎过于文艺,记忆中,他却真的像一场梦——做时清晰,醒来一片茫然。
他是个胖子,暴戾专断,让人奇怪他是如何使自己的体形保持一个圆球的水平。他第一幸我,简直把我压得断气。
那是个春天,桃花将谢未谢,我折下一株,蹲在溪边搅水,他路过,让人把我弄进车辇中。这之前的情景与感受,我记得一清二楚,可到了正剧上场,就忽然失去了一切记忆,只剩紧张,还得注意表现,以免冲撞圣驾,浑浑噩噩地疼痛着,诚惶诚恐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这少女梦,宣告完结。
虽然失望,难道我就不想继续体验了?可胖子似乎那一次后便把我忘了,我的五年青春年华,只用来追忆那一次莫名其妙的性爱。
一恍,春色已阑。
若这是梦,不盼做时混沌,只求醒时一忘而光。
宫中寂寥,太子府亦然。新朝初立,事物繁多,太子天下楷模,更要奋勇当先,一个月难得见他一次,居然喝杯茶的工夫就要走,说是学习帝王之道,陪伴父皇。
前一句没什么,后一句我一听便喷了茶,你父皇好容易做上皇帝,三千佳丽陪不过来,哪有闲情跟你瞎耗,即使你父皇迫不得已装做贤德,你这人也忒不知趣,老人家憋坏了如何是好。不孝不孝。
“怎么了?”他问。
我别过头去,抹去唇边茶水:“呛着了,没溅在你身上吧?”
他低头查看,我趁机过去,在他胸前摸了几把:“还好,不然又得换一身。”
“我几次来,都见你闷在屋里,这地方宽敞,景色也好,多走动走动。”他握起我的手,将我拉近了一些。
蛇是冬天发懒,而我是四季皆懒,估计是后宫寂寞后遗症,“这就要走了么?”我深情凝望。
“黄广义拟了个兴修水利的折子,父皇交给我,让我看着办。最近实在抽不开身。”
“是在考验你吧?”
“这你也知道?”他伸手顶了顶我的鼻头。
“猜的。”我媚笑,随后叹了声,哀怨地:“虽是朝政重要,也须保养身子呀……没事记得回来。”你一定要多回来啊,回来也往我这里来啊,我的前途命运皆系于你啊。
“没事自然回来。”他松了我的手。
我取了披风,关切地扮演了回小怨妇。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送他门。
侍妾的生活就是这么无趣,可说又说回来,不过这样的生活,难道过安朝这样的生活?明明残暴,却装作仁慈,明明是个凶徒,却处处显得极有涵养。在父亲面前装孝子,在天下人面前做优秀接班人,顶着个沉重面具,连女人也不敢多要——怕落下个淫乱的名声。
叹叹,做人如此,真不如化了烟,自在飘摇,随风去了,散个干净。
我又文艺了,默。
盛夏,太子府竣工,偌大的府邸,虽不敢过于奢华,未来国君居所,岂能过于寒酸,到底是富丽堂皇,精雕细制。合府搬入,好一番折腾。
因喜欢僻静,我点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名“芷汀”,有了自己的地方,就可以随心布置,这个从天而降的选择权着实令人兴奋,从前身在皇宫,万事不愁,惟独失了自主,一个花瓶一件摆设,都有它的规矩,连走路都是统一步伐,如今一切随心,只要不太出格便可,我指挥着不多的几个仆婢,按自己的心意设计着住房风格。
晚上安朝回府,进了我的住处,不禁失笑:“这是你布置的?”
“好不好?”
他只是笑,接过我俸来的茶,闲闲地吹着。
我相信自己的品位,于是粘上他:“好不好嘛?”
“好,好。”他一向有些冷峻,却受不了我撒娇,也许他总绷着张脸,被他的女人认为不苟言笑,故失了亲近,而我为了生存为了吃饭,不得不忍受着浑身鸡皮做小女人状。
其实我也想吐,可我没办法啊。
“那个水利的事儿完了?”
“完了。”
他的脸色不阴不晴,我也无法判断成败,便换了个话题:“今晚走不走了?”
他侧目:“你希望我走?”
“我当然……”知他是故意的,我“呸”了一声:“谁稀罕呢。”
“那我可不能讨人嫌,还是找个有人稀罕的地方待着。”他起身要走。
这就是我受制于他之处,因为我惟恐他真走,跺了跺脚,我撅起嘴:“你没良心,你——”苍天啊,我被自己雷到了。
他一把将我扯了过来,我们呼吸相闻,实则是我闻着他的呼吸,我比他矮了一个头。
“爷……”我想说一个月没见,人家想死你了,可人家二字实属天雷,非我所能出口,超出能力范围不止一点:“我……我……”
“我知道。”他一笑,拥我入怀。
紧实的怀抱中,闻着他浓烈的男子气息,我“嘤嘤”地哼唧着,这是我观察小猫小狗等小动物学会的呻吟之法,据说为雄性必杀计。他托起我的脸,食指抚过我的眉眼,一路下移,停在唇间,拨弄起来,我配合地发出轻微的低吟,含住他的指尖,似有似无地吮着。
什么都比不上勤奋二字,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和探索,我已基本掌握了一个女人所需的全部技能。
其实我也摸不清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能做的,只是尽量迎合,有时迎合对了地方,他很高兴,有时的效果却差强人意。而我又不能直接问他:你到底喜欢啥样的?所以边做边学,累得很。唯一认定正确的,便是尽量表现得真诚,不矫揉不做作,男人需要做作的女人,可是尝得多了,还是喜欢本来面貌。追求真实,怕也是人的通病吧。
他打横抱一我,我闭上眼睛,看似害羞,实则正在享受被男人抱起的幸福感——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
衣服在这种时候是多余的,所以它们被丢在一边,我随着它们的飘落看过去,一时有些失神,不知将来,我是否像衣服一样,被他随手扔在一边?
“手腕这样细。”他吻上去:“都怕捏断了呢。”
我“咯咯”笑着:“被你捏断,我也心甘情愿。”
“哦?”他五指收紧,作势要捏,面目狰狞。
记忆自动拨回那场洗劫与屠杀,那日的魔鬼与眼前的凶残面孔吻合地天衣无缝,身体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日子太好过,眼前人太和善,几乎忘了他真是叱咤战场的罗刹。
“胆子这么小。”安朝压下:“好了,不逗你了。”
骤然进入令我浑身一颤,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放松下来,我无声叹息,哪里有安宁,哪里是乐土,不过避一时之难,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罢了。 第 4 章
女人到底是有些痴傻的,无论什么时候,何种处境,比如朝不保夕如我,也常想,他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爱呢?还是只当我有趣的猫儿狗儿呢?或者两者都有一点呢?
现实版:不过是觉得你有那么点意思,可以解闷罢了,新鲜劲一过,谁还理会。
纯情版:我和你的爱情,好象水晶,我的心里住着你,你的心里住着我,合起来,变成一颗心,难分彼此,既然如此,何必计较得失?
自欺欺人版:他必然是珍惜我的,否则怎会每次将我拥得这样紧,怎会每次说那些留恋的话,怎会一回府就来我这儿,我病时,又怎会亲手喂我吃药,在我床边守上一夜?括号,其实他那晚有公文要批,顺便挪到我这儿,公私一起办了,反括号。
在枕边,再肉麻的话也不显得肉麻,于是我试探:“你不会不要我吧?”
“怎么忽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嘛……你喜不喜欢我?”
“别闹。”
“呜……”我攀上他的肩。
“成天胡思乱想。”他有些不耐:“从没见你出过这院门,也不觉得憋闷?闲来和许荷她们聊聊天,消磨些时光岂不好?”
我和他的姬妾基本没有来往,不是不好相处,而是懒得亲近,所谓近臭远香,本是对手,何必做出一副好姐妹之态,又道是言多必失,做人低调些,不招摇不刻薄,人家只当你沉默寡言,自然不容易把你列入敌人名单。
“说你两句就是言语了。”他笑了,拨了拨我的唇。
我一时有些悲凄:“他日你厌了我,弃于足下之时,好歹给我一条活路。”
“掌嘴。”他轻拍了下我的脸颊。
我自知失言,为缓解尴尬,自嘲地笑了笑:“没办法,二十岁的女人,鱼眼珠一颗,总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止都止不住。”
“你不是十八岁吗?”
“呃——”我汗颜,他问我岁数,貌似我是说我年方二八的,言多必失,至理名言啊。
“又糊弄我?”
一滴冷汗,从我的额头滑下,我欲哭无泪:“爷,我错了,我不敢了。”
“认错倒是积极。”
我在衾被里扭动:“我还知错能改呢!”
他笑了:“小妖精。”
这个称谓,对女人来说,简直是荣誉,对现在的我更是种无上光荣,我冲着他展示甜美笑容。骗他身份,是为生存,骗他年龄,纯粹是虚荣,他信以为真我更虚荣——我长得多像十八岁啊。
“你究竟糊弄了我多少事?”
“就这两件!”我极其无辜。
他看着我,像看放羊的孩子。
我沉默是金,以免越描越黑,过一会儿,想起一事:“下午我想出门,可以吗?”
他有些意外:“没什么不可以,不过,你能有什么事?”
“从前在宫里,我有三个好姐妹,宣娘娘、红绫、还有紫绡,宣娘娘……呃,嗯……紫绡做了司卫少卿李式的夫人,约我和红绫去她府上说说话。”
“司卫少卿?”他微诧,显然,这是个不错的官职,而紫绡只是个前朝宫人,两者结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的神情有一丝不悦,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却不想给紫绡带来麻烦:“紫绡很美,人又温柔,她很能干的,琴棋书画,针线烹煮,无一不通,想是李少卿看她贤惠,夫人去年又没了,所以扶了正。”
“可是一双凤眼,眼下有一颗蓝痣?”
我问:“你见过她?”
“见过一次,你不说我都忘了,倒是看不出怎么贤惠,反而眉间似有凌厉之气,不像个安分守己的。”
我一怔,听他口气,活生生把紫绡看得透透的,温柔贤惠乃我编造,的确不实,她哪是贤妻良母,整个一小武则天嘛,可我怎能拆她的台:“不过就是个小女子,看你把人家形容成什么了。她命很苦的,出宫便被人送来送去,好容易遇到李少卿,好日子没过几天,倒要受你的编排。”
“我编排她?”他有些似有似无的怒色,我真怕他说一句,“不许去!”还好没有,只是背过身:“你怎么有这样的朋友。”
“哪样?”我剑拔弩张,最讨厌别有随便诋毁我的朋友和交友品位。
他不说话,“哼”了一声,半晌,我以为他睡着了,谁知忽然冒出一句:“你别学她。”
“我想学还学不来呢。”
又没声了,估计他被气晕了。
我背对他,片刻,气消了一半,开始自责,得意就会忘形,日子舒服就没了忧患意识,得罪衣食父母岂不失策。我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小样,一动不动的,用脚指戳了戳他的脚心,他立即他脚挪到一边。
“唉?”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无可奈何:“唯女子与小人。”
我皱了皱鼻子:“难养也。” 第 5 章
少卿府内宅小客厅,我与红绫坐等紫绡。
“约我们来,自己倒不露面。”
红绫浅浅地笑着:“刚作了夫人,忙吧。”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作上的。”我放下茶碗:“虽说美貌智慧什么的,可我们这种人的身份……到底是人言可畏。”
红绫想了一会儿,摇首:“谁知道,她一向比我们高明。”
我看着红绫,三人之中,她算境遇最为不堪,宣娘娘尚能一死了事,她却只能跟着一个小官僚,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名份更不用提了,还总遭小官僚的女人们压制。
“可惜宣娘娘,花一般的人,只是命不好。”红绫轻叹。
“我都作了亡国奴,你还提她。”
“这有什么,大家一样。”红绫苦笑:“我是悲观的人,又自私得紧,总觉得国家亡了,又干我什么事。难道是我让国家亡的?那为何让我承担后果?难不成非要一死殉国才算高义?那满城人比我该殉的多了。你看黄广义,前朝重臣,忠字当头,皇城一破,第一个当了降臣,现如今一会一个治国之策,忙得不亦乐乎。又说那方鼎,性情够刚毅,被俘后顶死不降,不过是当今皇上亲自探监,劝了几句,也就降了。大丈夫尚且如此,你我何须自责不安。”
我苦笑,是啊,我们自私而懦弱,我们不过是草芥,何必给自己刺字,精忠报国,我们一生下来便与这四字无关。
“等久了吧?”紫绡笑着进来。
“你这死臭美的。”我笑骂,拉她一起坐下,免不了一股辛酸涌出来:“都活着呢,真好,我以为永无见面之日。”
红绫兴奋之时也是轻声细语:“旁的先别说,我只问一句,你是怎样降住那位的。”
紫绡一笑,凤眼半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这岂能告诉你,你们两个都不是我这种性子的人,万一学去,一个弄不好,可是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嗤之以鼻:“你说了,我还未必看得上呢。”
紫绡满头珠钗笑得颤巍巍的:“我知道你们怎么想,一定以为我约你们来,是为好好炫耀一番,显显自己本事。青绢,你看你笑的,小人之心了吧?”
红绫道:“那是作什么的?”
紫绡捏了捏她的脸蛋:“小白兔。”又捏了捏我:“黑心小白兔。”
我们怒目而视。
紫绡调戏完我们,正色道:“我是给你们指点迷津的。”
我喷了,红绫淑女风范,用丝帕捂着嘴笑。
“你说,你平日怎么对太子?”
我莫名其妙:“问反了,你该问太子怎么对我。”
“我问你只管答。”
“我什么都顺着他,不给他找麻烦,他一来我这儿,我就让他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的。他……算是喜欢我吧。”
紫绡听完,也不表态。这就是她不太赞同的表现。
我虚心询问:“有什么不对吗?”
“下乘,太下乘。”紫绡不屑:“除了太蠢的女人,是个人知道这么做。”
“唔?”
“还用我说?”
唔,就是那套妾不如娼,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的理论,可理论付诸行动,对我这种人来说万难啊。
紫绡看着我,缓缓道:“还有一样,以此换彼。”
“怎么说?”
“你看我这样,算是旧宫人中的大幸了吧?可好事不会让我一人占全,比如说,做这个夫人,是要贤字当头的,那么老爷喜欢哪个姬哪个妾,我便不能干涉,不单如此,有时还要亲自替他物色了好的来。荣耀是荣耀,风光归风光,失了什么,大家都是女人,不用多说。”紫绡顿了顿:“这样说起来,正妻竟是无一处好,其实不然,你纵使再倾城绝色,他一到手,总有个厌倦的时候,一两年也许视如瑰宝,三五年,势必厌了,到时运气好的独守空房,运气不好,难免给人踩在脚下,我这人什么都敢说,那种景象,却是想都不敢想。”
红绫赞同:“况乎红颜不能持久,能添悲哀。”
我问:“你是说,名份与情份,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女人说到底,年轻时靠姿色,色衰时就只能靠名份。”紫绡道:“二者选其一,选了便不能反悔。你选哪样?”
我沉吟,选哪一样?两样都好,又都不好。恨就恨在不可得兼。
红颜会老,世事无常,可红颜永远比世事老得快。
我下定决心,制定目标,斗志激昂:“要当就当大老婆啊!”
紫绡赞道:“有前途!”
表完决心,接下来就剩迷茫:“可怎么做?”
“蜗牛精神,一步步往上爬,一步登天的那是神仙。”紫绡摊手:“虽然我很美,可也是天道酬勤啊。”
我泄气,猴年马月修成正果?再看我现在,一个侍妾,起点非一般低。
“想想武则天,任重而道远。”紫绡拍拍我的手:“男人嘛,只要让他下面舒服了,人前给足面子,上面也光彩,里子面子伺候周全,再使点手段,叫他离不了你,没有搞不定的。”
我叹息:“说和没说一样。”
她凑近了,与我耳语:“不单是扁的,圆的与长的都得用上,你放在那里等着结果子不成?”
我立刻脸红,啐道:“下流!”
“你怪我说得含蓄,我便来个露骨的。”说着,紫绡打量我的衣着:“你平时都这么打扮?”
“是啊。”我注意到她的衣料,摸了摸:“反光耶,这就是映霞罗?”
她打掉我的手,恨铁不成钢地:“那帮男人满口女子才德为重,其实太不都是骨头比烟轻。色相啊,你不能不注重色相。”
我看自己:“我还行吧?”
“太素。”
我又情不自禁摸上她的名贵衣料,紫色中晕着蓝与绿,似乎还带点儿红,真好看,有机会向安朝要一匹,我也做这样一身。
“你以为色相就是衣服?”
“脸盘身材可以改变么?”
她瞪着我,鉴于从前我就比较白,所以也没瞪多久:“待会儿别急着走,我送你几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我立即想到珠宝,财迷呀财迷,不应该呀不应该。
“衣服啦!”她叹气:“我承认色相就是衣服,行了吧?教别的你又学不了,只能外在美了。”
我连忙表示我有衣服,确实如此,太子府要什么没有。
“床上穿的。”紫绡打发我,看来有些头疼。
这时,红绫弱弱地问:“那我呢?”
“你也要?”我俩同时惊问,从前让她试一件半裸纱衣,这小妮子皮薄,宁死不从。
红绫头摇得快掉了,脸红得快爆了:“我是问紫绡如何指点我的迷津。”
“你?”紫绡看都懒得看她:“猪大肠,提起来又掉下去,提来干嘛?”
红绫扁嘴,悲戚地承受着同性的评价,柔情似水的双目饱含泪水。
虽然我也有点儿怪她太过懦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看她的可怜相,多少有些不忍:“也不全怪她啊。”
“我要是像她这样,早被人踩到地底下去了。强盗拿刀砍你,这不怪你,可你不躲,就是猪大肠啊。”
红绫红唇颤动,一包泪水滚落。
“你看她那猪大肠样儿!”紫绡无奈而愤然。
红绫哽咽着:“我哪有不躲,只是别人太厉害。”
“遇强则强,适者生存。”紫绡道:“你以为李式那帮女人都是弱角儿?老娘还不是暗渡成仓,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终得光明。”
我大出一口气,听她形容就够累的,换了我早送了半条命,哪有这样的神采奕奕。
紫绡拍了拍红绫瘦弱的肩:“妮子,男人靠不住,钱是救命佛。跟你说再多也没用,想尽办法多弄点儿钱罢。我借你点本钱,用来放贷。不是可怜你,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赚了还我便是。从前一起抚琴吹萧的姐妹,谁也别跟谁客气。”
三个女人又叹了一回。 第 6 章
紫绡送我的衣服,实在让人很不好意思,料子薄透不说,该遮的地方根丝也无,倒是无关紧要之处象征性地有所遮掩,可那还不如不掩,内衣不像内衣,纱衣不丝纱衣,不伦不类。
别说穿上身,光看着足让人脸红,鼓起勇气穿上,去镜子跟前一照,妈呀!恨不能钻了地缝。几番思量,也不知他看了以后作何反应,惊讶?不悦?还是淡淡地没什么表示?
穿还是不穿,这是个问题。
眼看日落西山,到了他回来的时候,犹犹豫豫不是办法,一咬牙,穿!十分勇气里倒有七分好奇,看了之后,他究竟是何态度。
脚步声由远及近,刚换上衣服他就回来了,眉头皱着,走得飞快,这是心情不佳的表现。
我从屏风后头出来:“回来了?”
他坐下,不做声。
通常这种时候我是十分知趣的,吩咐上酒菜,并不主动招惹他,因为我知道,只要没人理他,他便会主动招惹别人,果然独坐不到一会,他看我一眼:“今天出去了?”我应了一声,欲言又止,他没往下问,我也就不好叽里呱啦地讲述经过。
他按了按太阳穴,不太有精神的样子,我绕到他身后,用我半生不熟的手法揉揉捏捏,他渐渐闭了眼。
“朝堂上遇着烦心事?”
“哪天没有烦心事。”
他的谈兴不高,我也就不再多言。酒菜已齐,我们对坐,有些沉闷地吃着晚饭。
忽然,他停箸:“凌帝幸过你几次?”
我一愣,这问题太过尖锐且不合时宜,缓缓咽下食物,偷看他一眼:“一次。”
他注视着我,我心底坦荡,便由他看,也不知这人哪根筋不对,唉,寄人篱下,就是得受这种气。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我见他酒杯空了,便为他续上,他摇了摇手。被如此明显的拒绝,我哪敢再虎口拔牙,只得继续我的不作为。
不是不尴尬,气氛直到就寝,一直诡异。
看他的样子,今晚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兴致,我也就随便躺下,快睡着了,他却来解我衣衫,本来我也随着他弄,忽而想起里面的穿戴,下意识挡着,没弄几下,他急了,喝道:“放手!”越喝我越急,越急就越怕,直把上身捂得紧紧的,他一扯,薄软的衣衫再禁不住两个人的折腾,大大地裂了道口子,露出贴身穿戴,我忙低了头,脸上烧得厉害。
“好手段。”须臾,他在我头顶冷笑:“少卿夫人教你的罢。”
我从羞涩的盛夏跌进寒冷的严冬,抬起头,只见他满面寒霜,本能地否认:“不……不是。”
他的寒意只增不减:“那就是自己琢磨的?更能耐了。”
我摇头:“爷……我不是……”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的,居然跟我耍起心眼,难道想飞上枝头?!凤凰,就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贱货!”
五雷轰顶,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他骤然将我按在床头,冷冷与我对视,眼中满是鄙夷:“听好了,我最恨被人算计,你若以为自己有些小聪明,就能玩我于鼓掌之间,那就大错特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玩的鬼心眼?”
我的肩膀被他压得巨痛,怎么也挣脱不开,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放开我……呜,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呜,我没算计你……呜。”
“死鸭子嘴硬。”他又是一声冷笑:“老实点,我也许还多留你些时日。”
“谁要你多留,谁稀罕!你眼里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就只这么看我的,呜……你以为你了不起么,不就是个破太子么,我就能给你随便作践?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按住我两肩的手在加力,仿佛听得见骨头“咯哒咯哒”的声音。豺狼似的眼睛狠狠盯着我,一字字地:“贱人!”
“不就是一死么,呜……我不怕,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瞪着他,眼前的嘴脸和那日的凶残何其相似:“宣娘娘说的对,那恐怕是你最在意的事吧?可你最终也做不成皇帝,更别说做得稳不稳……”
我看见他手扬,然后脸颊上多了一种尖利的痛楚,我的火“腾”地窜到头顶,再迅速蔓延周身:“哈哈,说中了!可怜虫,你为什么不撒泡尿照照?成天狗一样讨好你的父皇,惟恐煮熟的皇位飞了。你恨你的兄弟,却只能做你的好兄长。唯唯诺诺,如履薄冰,回来就拿女人撒气的哈巴狗,可怜虫!”
他大喝一声,掐住我的脖子,我想躲,可躲不开,手脚拼命挥舞,可没什么用,痛苦的窒息和眼前的星光闪烁,令人恐惧到无以复加,我想我快死了,倒没觉得冤,只是满心悲哀,我想起我才二十岁,我本有三个二十岁,可马上就全没了,我听见自己在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那强烈的窒息感觉居然渐渐减轻,铺天盖地的晕眩袭来,地面的坚硬质感摩擦着肌肤,朦胧中有个寒冷的声音:“好好反省。”反省什么?发生了?头克制不住地一沉,一切感官凝固。 第 7 章
女人,究竟怎样活才是不错的人生呢?
我凝视镜中那些青紫印记,十多天,依然清晰,只是颜色稍有改观,周围变成淡淡的黄,真像一块块泥巴团。从前,他曾将我的手摊放于掌心,笑着说,真小,才有我的一半大,你这个小小的人。他的手真大,掐出的印子也几乎爬满了脖子,真讽刺。
有人推门进来,除了侍女,也不可能是别人,我将镜子塞入枕下:“天凉了,关窗睡吧。”
没回音,反而一股酒气,我回头,安朝醉醺醺地站着,像在寻找什么,见我看着他,一笑:“在这里,你这个小小的坏东西。”说完,一摇三晃,眼看就要摔倒。
估计走错房间了,我忙下床扶住,叫人:“送爷回去。”
“去哪?”他打了一个嗝,握住我的胳膊:“我就是来找你的。”
当然不可能,他恨得要掐死我,即使当真找我,也是继续掐死我,见他醉得七荤八素,我存心戏弄他:“爷,奴家好感激哦!”
“青绢。”他嗅上我的脸,微微的胡碴刺得人又疼又痒:“小小人。”
我转过脸,躲开熟悉的气味,声音不觉有些哽咽:“我不是贱货吗?”
“谁这么说你?”他摇撼了我两下:“我去帮你出气!”
我绝倒,此人醉酒居然白痴至此。我发誓今后滴酒不沾。
“青绢。”他趁我出神,开始解我衣衫,一面奇怪地:“咦,你没穿那个?”
我没好气地:“什么?”
“那个啊。”他比划着:“宝蓝色,这样的……细细的带子,前胸露着,唔,真好看,你穿宝蓝色可美了。”
我差点气疯了:“你到底醉没醉,还是故意来羞辱我?”
他朦胧地看我半晌,小孩儿般梦呓:“我爱你还来不及……”
我冷笑:“但愿你什么也没说。”
“青绢。”他捧起我的脸,对视中,混沌的眼神忽然无比清明,说话舌头也不大了:“青绢快跑!他要杀你,快跑!”
“谁要杀我?”我恨得牙痒痒,除了阁下还有谁,我非得亲耳听到你说出自己的名字。
“谁?”他茫然地看着我,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父皇,对,是父皇。”
切,我还说玉皇大帝嫉妒我法力无边要杀我灭口呢。
“父皇……”他哼唧着,扶着桌沿,一副欲呕之态。“要吐?”我忙扶他去窗前。
天气转凉,夜风有些湿寒,他扒在窗台上,醉得连吐的力气都没了,乱七八糟地说着胡话:“父皇,父皇儿臣遵旨,唔……旧宫人不能留,嗯……堵嘴,堵那帮老东西的嘴,哼……女人不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
“什么?”似乎有点不对劲?可这毕竟是胡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我有关又听不出始末。
他半睁着眼,没说几句突然笑了,笑得无比豪迈又嬉皮笑脸:“江山,美人,天下,我的,都是我的。”
总不能把这位爷就这么晾在这儿吧,我叹了口气,叫来两个人扶他回去,两人刚碰上他,他就杀猪般嚷起来:“你们干嘛?你们为什么都要挤我走?!青绢,青绢你不要我了?”
我一身几皮疙瘩没十斤也有八斤,为了不再让他做惊人之语,只得将他安置在床上,为他脱靴时,这家伙还大言不惭:“你们都怕我,哼,我长大要你们都怕我!”
“小宝宝,快睡吧。”
“你呢?”
善哉善哉,这家伙这时倒关心他人,我随口说:“我陪你。”刚说完,手腕就被攥住,我欲掰,可这死人劲真大,非我所能征服,正埋头苦干,他猛一使力,我整个人倒在他怀里,他两手将人箍得紧紧的:“别走,别骗我。”
曾经我是多么迷恋他坚实的胸膛与浓烈的男子气息,可那胸膛的主人亲口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何等狠心何等绝情,当初的他与面前的他,是一个人吗?如果是,哪个是真?
寒冷冰冷与胸膛温暖,如何选择?
女人要怎么活,才算不错的人生呢?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听一个冰冷而愤然的声音:“我怎么在这儿?”
说话的人在我的头顶,我抬头,只见他居高临下的眼神,是啊,他酒醒了,他又变成他了,那我变成了什么?
他叫人:“几时了?”
“爷,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
他转头看了看我,似乎有话要说,命人退了,冷笑一声:“我是不是该愈发佩服你的手段?”
他冷静时像只猎鹰,无论是否占理,气势总是十足,我这些日子的怨恨在强烈,也不敢不顾死活横冲直撞:“爷,昨爷你醉了。”
“站起来。”
我下床,鞋没来得及穿,手腕便被他一提,脱臼似的痛,他扬了扬嘴角,阴森森地:“让你反省,你似乎并没有听话。”
“昨晚你自己来的。”我直吸冷气。
“哦?”他凑进我:“你的意思是,我像你一样贱?”
我瞪着他:“除了侮辱我,你没别的爱好吗?”
“闲时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尊容,有没有飞上枝头的可能,有个答案,你会省不少力气,轻松许多。”他放开我,淡淡地:“还有,你这种自以为柔弱无依又充满不平的眼神很恶心,以后别用了。”
我的脑袋里“轰隆隆”地滚过惊雷,这就是我的男人,我托付终身的男人,我曾以为我运气很好,也曾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虽然我目的不纯,可已准备用一生弥补:“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你突然就看我不顺眼……”
“厌了。”他漫不经心地。
好理由,这几乎是爱情绝症,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抵不过简单的两个字。曾将你看做珍宝,厌了,你就是瓦砾,恨不能及时清理,以免有碍观瞻。
“那你也不用作践我呀。”我抬头,注视他:“放我条生路,不行吗?”
“如果你不自不量力,痴心妄想,倒是可以。”他踱到窗前,负手。
呵,直到现在他还认定昨晚我使了手段将他骗来,以求咸鱼翻身,我可以争辩,那些下人是人证,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用自己也想不到的嘶哑声音道:“太子千金之躯,尊贵无比,贱妾不敢近身,以后也不会近身,唐突圣体。”
“忘了你还有张利口。”他缓缓道:“到现在还咬定你没错,真是死不悔改。”
“难道你就全对么?”
他骤然回头,目光凶狠,换作平时,我必磕头如捣蒜,后悔不迭,可如今我万念俱灰,一个所有希望都幻灭的人,还在乎什么:“当初恩也是你,爱也是你,如今弃之如履也是你,这本没有什么,可明明玩腻了,还找种种借口,还是你怕说真话?自诩顶天立地是你,胆小如鼠也是你,大丈夫我不知是谁,反正不是你。”
“这张嘴迟早会给你惹祸。”他凶狠的目光出奇地淡去,再度回头,一副不屑与我计较之态。
“小心翼翼又有何用,还不是落到今日下场。”我苦笑:“只怪自己太蠢。”
“说起来,女人并不比男人笨,只是太傻。”他蔑笑几声:“天下之大,那么多东西,要什么不好,偏要那些最不切实际可有可无的,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实属活该。”
活该,胜利者的口头禅,所有不幸,一句活该通通抹杀,够绝情够炫耀。
话说通了,就没有迷惑挣扎,哪怕是伤人的话,现实一边破碎,一边拯救着人。我披上衣服,结束了,愚蠢不可救药,愚蠢产生的幻想却可一并消失,痛苦而轻松。
这世界,永远是强者的王国,男人比女人强,所以女人一生下来就不属于自己,她弱,她活该。她弱小,这没什么,只要她努力,只要她不追求所谓真爱,可她软弱,她满足现状,她觉得只要有爱,被男人支配不是太大的痛苦,所以只能是活该,活该被男人哄了又骗,心甘情愿地生儿育女。
清醒的女人又怎样呢?那样大的世界,都姓男,人能抵抗过整个世界?抵抗得了又怎样,她是女人,她怕孤独,所以一切都是白说。
“这样厌我,还待着做什么。”我对他轻笑,这个陌生人:“祝你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他看着我,倒无之前嫌弃,厌恶之后便是彻底的漠然,他走了,一丝眷恋也无,他去上朝,奔向他的辉煌前程。 第 8 章
跳……
第 9 章
烟花寂寞,绚烂之后落寞无踪,可至少有过短暂的耀目与美丽,如果将女人比作烟花,我大概就属于受了潮的哑炮。
乏味的生活,日复一日,什么不平怨恨,统统在麻木中磨去棱角,越磨越钝,越磨越小,最后不知怎么消失的,它居然就消失了,自觉到可爱。
其实有时我还是会想起安朝。
饮一口茶,端详茶杯,想起他以前握着它,做的事,说的话,指上的白玉扳指触碰瓷面,发出短暂的清脆声音,随意而俏皮。午睡起来,又突然忆起,身上的被子是与他一起盖过的,那些发生在上面的欢爱,似乎还留有他的气味,不过很快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寂寞之初,如果还有精力胡思乱想,那么之后的岁月,只剩一颗呆滞的头颅。
我觉得我快被寂寞淹没了,可安朝说,你活该,你傻,什么都是活该。想到这里我就不去想了,我需要忘了他,可我不想恨他,这会让我活得艰难。
寂寞的宫廷生活,让我渴望男人,对男人的渴望又让我回归寂寞,这中间,却要用没有尽头的岁月淡忘。咎由自取也好,软弱无能也罢,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人生是自己活出来的,怨亦无用。
我养了只猫,花白的毛,雍懒而机敏,是个良伴。
另一位良伴是许荷,和我一样的人,唯一的区别是她为安朝生了个儿子,而且安朝没有厌她。猫就是她送的,她的爱猫过了一窝小猫,邀我去挑,我们就此熟识。
许荷微丰的身材,宽阔的心胸,从不将琐事萦心上,对人真心诚意。这种人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喜欢吧?
“不知那位什么性情。”许荷近来最常说的话。
太子妃已选定,夏盛疆之女,听说才貌双全,当然是双全,否则怎会被皇家挑中,不过也难说,夏盛疆助吾皇打下江山,我朝重臣,吾皇是倚仗他的,他的女儿,即使丑如东施,太子大人也得含笑接受。
太子府的女主人,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关系到一大帮人的荣辱升迁,其中包括我们着帮女人,简直是前途命运皆系于此。
“据说贤德堪比长孙皇后。”许荷摇头而笑:“还没大婚,贤名就传遍了,但愿名副其实。”
未过门的太子妃,简直成了命运女神,我苦笑,其实是好奇的,可似乎又和我没什么关系,只要不是吕后,管她是庸是奇,是贤是愚。
也许天气转凉,不注意保养,加上心情不佳,我病了。开始只是有些伤风和轻微的咳嗽,谁知渐渐严重起来,治了又犯,犯了再治,拖拖拉拉,竟不得好,直到入冬,依旧没什么起色。当由咳变喘时,时间也开始延长,喉咙发出拉锯似的怪声,伴随窒息,实在受不了,我便在床上打滚,喘得凶了,滚到地下,不断捶地,用痛感缓解窒感。
我怕死,所以我不想会不会死,有时人愣是被自己吓死的,而不是病魔有多厉害。
或许是我看起来真的不太好,有人禀报了太子,他让人带回一盒枇杷膏,用青瓷盒子盛着,清香扑鼻,据说是宫里用的。许荷很为我高兴:“他还是顾念你的,只是面子上有些顾碍,你把身子养好,终究有重修旧好的一天。”
千古奇冤,怎么都认定我是因为冷落空床,才得的病,又因他不来看望,故病情加重。我哪有那么无聊?谁不想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病得快死很好玩很浪漫?
我把枇杷膏放在一边,许荷讶然:“你不吃?”
“要不送你吧。”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送鸡汤,有用吗?
许荷摇头:“我不要。他的心意,你纵使瞧不上,也要领啊。”
我知道她的意思,毕竟人在屋檐下,可他不是不知道我的病情,再送这个,显然是面子上的情份,不可究其本心,更无所谓我领不领,何况我死了,对他虽不是好事,也不算坏事。
当我踏出院门,想在临死前走动走动,多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时,发现整个太子府已是大红色的。
大婚将近,喜气十足,红绫飘摆,绿树缠彩,说不尽的富贵繁华。他要大婚了,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从前的女人,会像不小心滴上宣纸的墨,影响了写字的心情,也浪费了纸张,不过没关系,他有数不尽的纸,换一张,眨眼般简单。
大婚那天,鼓乐喧天,直响了一夜,黎明,仍然热闹蓬勃,呛呛起,呛呛起,不绝于耳。
真幸福,光是这样的排场,足够虚荣一生。
夜色中,我坐起来,迎着月光伸出手掌,真吓人,枯柴似的,自己当然知道已瘦成什么样,再软的床褥,睡上去还是觉得硬,除了皮只剩骨。
乐声不断,像用无止歇,花园子里一定大摆筵席,到处是罗猗,满目是焰火,这世界呵,拼命热闹,真就显得热闹,繁华正好,荣光四射。
大婚第三天,我去花园,在那里,隔着花团看到了太子妃。她和安朝并坐垂钓,二人皆是满脸笑意,鱼上钩,他解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吓得躲闪一边,他吓唬成功,得意地大笑。
说是无意,其实也有点蓄意,刨去安朝,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总有种本能的好奇。一见之下,只剩叹息,容貌没的说,娴雅高贵,家世也没的说,原来天下真有鱼与熊掌得兼之事。
至于叹息,就当我是嫉妒吧。
从前听人说,自古艰难唯一死,活着不易,死了更难,真是大有道理。如我者,好死不如赖活,病得支离破碎,自己也以为必见阎王无疑,不知怎地,到底是靠着一口莫名其妙的气缓过来。
转眼间,严冬过去,早春又至,离山河破碎,已有一年。
这更换了主人的山河啊,带累着人也破碎无依,可话又说回来,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破碎的永远是人,存在的永远是城,而人前赴后继,生命力之强,为万物之首,一代一代,拥挤着繁荣着。 第 10 章
一个男人和一只白猫对峙着。
男人居高临下凛然逼视,猫胖如圆球的身子蹲于大门正中,全身白毛竖起,连胡子也根根直立,冷冷瞪视企图进门的陌生人。
“妙妙。”我唤道。
白猫立即“喵呜”一声,扑进我怀里,毛茸茸的头蹭着我的下巴,诉说着刚才的委屈。
“这猫怎么这样丑。”他绕过我,径直入内:“不过够忠心,狗一样。”
妙妙有别于同类的尖嘴尖耳,长得一张大饼脸,让人联想投胎时是否头先着地,仿佛听懂有人人身攻击,呜呜咽咽地麻花般扭动,以示抗议。
“连杯茶也没有吗?”他依旧坐在老位子上,潇洒随意如茶馆熟客。
时隔一年,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空间,没有任何先兆,我压抑着不安,实际上不知所措更多。
他来做什么?
一切都完了,他玩过,他腻了,所以我不再碍他的事,不再出现在他眼前,这本来很好,可是这个阴天的傍晚,他又忽然造访,无比自然,理所应当,如同过去的一切不曾发生。
“有事吗?”
“得闲,来这儿看看。”
这是他的府邸,我是他的女人,吃穿用度,都是他的,所以他可以天天来,告诉你什么叫甜甜蜜蜜,也可以一年一至,告诉你什么是度日如年。都是他的,他高兴,他是主宰,何须理由,我呢?我只管谢恩,想什么,又有谁在意呢?富贵荣华,他一句话便可结束,登得再高,他轻轻一咳,必会跌得惨重,天下都是他们家的,还有什么不在掌握?
我为他倒茶,推过去,他也不看,上下打量我一番:“瘦得我都不认识了。”
“太子妃有喜,爷怎不去照顾?”
“除此之外,我就不能干点别的?”他皱眉,然后笑了笑:“你怕我?”
我真挚地:“爷见着我不开心,我也不敢厚着脸皮在您跟前,惹人厌烦。”
“把猫放下。”他道:“你就不能别摸着它看着地跟我说话?”
妙妙被迫下地,怒视不速之客一眼,径自走了。
他打了个哈欠,脱去长衣,看了我半晌,我也不明就里地看他,然后幡然悔悟,讪讪接过。
一年不工作,业务生疏,敬情见谅。
他蹬靴上床,环视一番:“你倒念旧,被褥都是去年的。”
哦?您还记得去年什么样?我道:“因为总是病着,换新的也没用。这种病传染,用过的东西最后都要烧掉的。”
他没像我预计的那样大惊失色,连忙跳起,而是淡淡地:“难不成屋子也要烧掉?无稽之谈。”
我不想输给他,淡淡一笑:“那倒不必。不过就是空下来不住人而已。”
“这儿挺好,不必换。”他扫了我一眼:“你这儿的下人我看都健康得很,是大夫扯淡,还是你扯淡?”
真无聊,我跟本不想看他,说这么多,没有一点意思,反正一切都已结束,死水无澜了一年,我不会天真到相信这是翻身的机会。放下帐子,我道:“爷请休息。”
他握住我的手腕,明明是他坐我立,眼神却永远居高临下:“跑什么,我还吃人?”
“我……我还没吃饭呢。”我慌忙地应着。
他坐起身,将我拽进怀里,单臂将人箍得紧紧的——老伎俩了。
“咳症可好些了?”他轻声:“病时我也没来,青绢,我是有苦衷的。”
人活于世,谁没有苦衷?杀人犯也有苦衷,难道他杀的就不是人,而是猪?
“像以前一样不好吗?”我心中酸楚,不惜央求:“换个人陪你不玩,不好吗?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算是可怜我,也别再折腾我。”
“你不信?”他一反常态,温柔地在我耳边道:“这一年,我每天都想来,可又来不得,不能来。你怪我?是,该怪,最好永远不理我。可我最怕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你却对我寒了心。”
眼泪有些克制不住,不知是一年后的这番情话勾起了记忆中的苦涩,还是为了这段死寂的漫长时光:“过去了,别再提,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真高兴你没忘,可毕竟是过去的事。”
他叹了口气,霸道地用胡茬刮蹭我的后颈:“青绢,小小人,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真想告诉你一切,可知道得越少,对你越是件好事。青绢……”
女人真是太易流泪,无论悲喜,我该信他的话么?信,我会活得好些,毕竟他是我命运的主人,他想玩,我就得陪他玩,为了在这样的院子里生活,总得付出代价,做什么没有代价呢?
我终于放弃,伏在他胸口:“真的?”
“真的。”
我难道对他再无一丝感情?女人是最会享受的动物,她会调节,好听的当真,伤害自己的,只要愿意,就能埋得深深,倒不是忘记,女人最记仇,只是对自己太纵容,本能地剔除坏的,单将甜言蜜语记忆犹新,日日重温。他不是没说过,我也牢牢记得,无论是不是自娱,那总是甜的。
他抚摩着我,每个地方,每个昔日的敏感之处,熟门熟路地攻占早属于他的领地。
在床上,没有坚强的女人。
月兔东升有些时候了,那个侵略者意犹未尽地靠在床头,而我已精疲力尽。
“才第二轮攻城,怎么,守军就不堪一击了?”
我蜷在被子里,白他一眼,别过头。
他一把掀开被子,我惊叫一声,冷啊,他不怀好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没法,只得靠了上去。
“瘦成这样。”他抚上我过于突出的锁骨:“你是故意让我心疼吗?小坏东西。”
我还没那么有兴致,当然这种话不能这么理解,唉,做人要入戏,又不能事事当真:“你才不会心疼,我知道的……”
他“嘘”了一声:“别出声,有军情。”
我四顾,除了妙妙偶尔发出的媚叫,没什么不对劲,他却捂上我的眼,黑暗中,脖子上多了种奇特的坠感,待拿开手,我的胸前多了个红绳系着的玉镯。
“这不是你的——”
他的胸前长年佩带此物,沐浴也不取下,我一直认定这是哪个相好的所赠,也许还是初恋,他是爷,爱挂着哪个姑娘的首饰谁也管不着,虽然如此,每次亲近时我还是有种把它拽下来的冲动。
“我的什么?”
“信物啊。”我将带着他体温的镯子迎着光,玉质一般,这就更表示非凡意义。
他大笑,笑得抽筋:“女人一定要把油盐酱醋都变成醋吗?!”
“那是什么?”我狐疑地望着他。
他将温热的玉镯在我的肌肤上按了按:“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戴了一辈子,去后便给了我。你看里面的翠丝都晕开了,人养玉,玉养人呢。”
“哦——”我脸红。
“她为父皇守了一生,到头来,却让那贱人捡了便宜。”他的五官开始扭曲:“他日我登上皇位,定让她后悔无门。”
我只知当今皇后并非他生母,却不知他们之间的怨恨如此之深,他从未在人前表露,这样仇恨表情,夜色中看来无比狰狞可怖。
“怎么?”他抬起我的下巴。
“她是皇后啊,你做皇帝,她就是太后,名正言顺。你杀了她,岂非大逆不道?”
他“哈哈”大笑,捏着我下巴上仅剩的那么点肉:“你以为最痛苦的是死?”
我打了个寒噤,不敢想,也不该我去想,听说他在朝堂上很是艰难,并非正宫所出,异母的兄弟又不比他逊色,唯一的优势便是长子的身份,身前身后,虎狼蹲伺,鬼魅重重。无论怎样艰难,我是分担不了的,只要安分守己做他的女人,躲在他怀里,任他遮风挡雨便可。
我只关心我该关心的:“你不会再不理我了吧?”
他默然一会:“如果我再度冷落你,你记得我们今天的话。我有苦衷。”
“我知道,太子妃有孕,你……你也很喜欢她……”
“是她的家族喜欢我,喜欢我未来的宝座,虽然她很好,她也很无奈。”安朝叹息一声:“我不能没有她的家族的支持,虽然她有孕,我也很高兴……我是说,青娟……没什么。”
据说他很敬重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无论如何,她是正妻,荣光已退人于千里,我有什么胆量与她争辉?安朝想多了,他安慰我,可多此一举。 第 11 章
早上醒来,安朝已经走了,被子的一边空着,与往日却有不同,那种特有的温度,是可以驱赶凄凉的。翻了个身,只觉什么东西硌着,原来是那玉,贴在唇边,触之滑润,凑进鼻下,仿佛还留有他身上的气味。
不可否认,我又再度澎湃了。
女人床侧,到底需要一个男人,恨也好,怨也好,终究是个热乎的活人,好过铁衾寒,心更寒。如果他再有一副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神情得唤着你的名字,一双温柔的手与缠绵的吻,如果,那个再……
哎呀羞死了,不说了。
午后本是难混的时光,饭后只能起起坐坐,发呆打盹,等待傍晚来临。做梦也没想到安朝却在这个时候大驾光临。
“出乎意料?”他的心情看似不错,竟当着丫鬟刮我的鼻子。
“不陪太子妃?”
他费解地注视我:“有时觉得你滑头,有时你又笨得不可救药,纵观太子府姬妾,没哪个在本大爷光临时提起别的女人。”
我无语,或许真的太笨,笨到不相信这男人真的回心转意,笨到不相信自己还能拥有如此美好的生活。
“她进宫了,我得空,来这坐坐。”他命人退了下去,拉着我笑道:“你上辈子一定认识我。”
“怎么?”
“知道我对女人的口味。”
“什么口味?”我故作懵懂。
“喔,让我想想,一下子还真难说全。”他思索一番:“聪明,只在该聪明的时候,风情万种,永远只是适当。我喜欢掌控,无论何事,可也不喜欢一团泥巴。”
他倒是了解自己,不做君子论,我低下头:“别看别看。”
他不解,我道:“我一点也不风情万种,这张丑脸,吓着你如何是好。”
“你以为风情万种就是张美人脸?我最不喜欢脸盘一流脑子九流的女人。韵味,是韵味。”
“我也没有韵味。”
“是吗?”他做惊讶状:“难道我弄错了?快让我闻闻,你到底什么味。”
我本就坐在他腿上,这下他近水楼台,方便上下其手,被老虎叼在嘴边的肉有何挣扎余地?只能被他左右甩动,咀嚼下腹。老虎舔了几下,居然不急着入口:“我记得你有条海棠色的裙子?”
“嗯。”我问:“嗯?”
“去换上,咱们逛园子。”他分开我额前碎发,吻了一下:“突然想起,咱们还没一起做过什么事呢……除了那事。”
“你非要臊我吗?”他突如其来的荤话让我脸上发烫:“为什么要换衣裳?”
他拍我的脑门:“笨。”贴着我的耳朵:“我说你穿那件好看,你会不会很得意?”
我好得意,真想仰天长啸:“老娘好快活!”可那有失淑女风范,拼命忍住笑意,一股子快乐还是溢了出来,我跳下地:“我本来就很得意呀……”
春风得意的我忙不迭换好衣服,又以飞快速度梳了个时兴的法式,顺便补了个妆,挽着安朝的手逛花园。
仿佛天气都照应人的心情,昨天还是阴云密布,今天突然放晴,阳光把花鸟树木变得出奇得明朗,随之明朗的是封闭了一年的心境。
我知道现在的我诠释着洋洋得意,也知道得意忘形的坏处,可我忍不住啊,真想冲所有人炫耀我男人的浓情蜜意。
芍药开得正好,我们驻足观赏,我冲安朝娇声道:“我要戴嘛。”
“这么大?”粉白的芍药足有碟子那么大,他的神情反映了我过于贪心这一事实。
“要嘛。”
他无奈,俯身摘下一朵,为我戴上。
我去水边欣赏,差点被一头栽入池塘,太太太傻了,过于巨大的花盘遮盖了我不大的发髻,看起来这个女人像是没有头发,而是顶着一朵大花展示花痴风采。失策啊,丢份啊,我哭丧着脸揪下讨厌的花。
他笑得前仰后合,看样子看准备笑下去,没完没了地笑下去,我扑过去:“不许笑不许笑!”
“你傻起来真可爱,比聪明的时候还可爱,哈哈哈。”
“不准你记住我刚才的样子!”
“遭了,已经刻骨铭心了。”他轻飘飘地甩出这么一句。
我连翻白眼,而后垂头丧气。
“没精打采?这样就没精打采了?”他抬起我的下巴,不怀好意地道:“小妞,给爷笑一个。”
“爷先给我笑一个。”
“本事见长啊。”他搂住我,然后松开:“照照去。”
我疑惑地来到水边,原来髻上多了朵紫罗兰,花衬髻,髻衬花,高雅耐看,不落俗套,这小子,挺有品位嘛。
他从后头拥住我,下巴上的胡茬扎在我的后颈:“小小人,下回别再自作主张,嗯?”
“你就喜欢控制人。”我抱怨。
他在我身后一笑:“对,我就喜欢。”
“你……你不讲道理。”
“等你成了和我一样的人,我再跟你讲道理。”
“势利。”
“你能耐我何?”
我甩开他,此人强词夺理,不理也罢,他笑了两声,追上来拉上我,直到夕阳西下才尽兴而归。
“晚饭就在你那吃罢。”他看都不看通往太子妃寝宫的路。
“还是回去吧,啊?”我轻声:“毕竟她是正主,你总泡在我这儿,里外都说不过去。”
“我连这点自由都没?”他竖起两道剑眉。
我悄声:“你不是忍辱负重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也这样说,成天这样说。”
我微笑:“又不是害你。”
“好意倒是好意。”他叹息:“听多了,终归受不了。”
“哦——”我点头,撅起嘴:“我是巧言令色,口蜜腹剑,小人也。”
“可不就是小小人。”他莞尔,眼中温情无限:“我喜欢的那种小小人。”
我“咯咯”地笑着,空前的满足,突然,又有一种空前的空虚。
“又怎么了?”
“我说了,你别生气。”我看着天边残阳如血:“是不是越不实际的东西越美好?男女之情,爱时怎么都好,不爱,又竭尽全力互相伤害。到底什么是靠得住的呢?”
他默然片刻:“你还记仇?”
“不是。与过去无关。”
他凝视我,过了许久:“放心,我不会让你总是这样。我知道你在乎的不是名份,也不是有意向我提及,不过,该给的,我会给。你应得,你值得。”
“我的身份我知道。”我冲她微笑,尽量不显凄凉:“不能说我没想过,可只是想想……人生岂能如意,都是苦海浮沉。”
“你能有这番心思,很是难得。”他摸着我的脸庞,反复地,眷恋地:“你做你的,我送我的。”
“岂不有碍你的前途?”我摇头:“千万别,有朝一日,情爱不再,你会后悔,后悔为我这张闲牌,失去了整场赌局。孰轻孰重,一眼便知,且你所付出,只为生命中一个摆设,即使是心爱的摆设……你是成大事者啊。”
他忽而涌现出一种悲伤的神情:“不能得偿所愿,功成名就又有何用?”
这样的话,一个女人得到,夫复何求:“我会记得,这个傍晚,夕阳似火,没有风,到处是花草清香,你说过这样的话,仅管说完之后,你还是你。”
他激情四射的目光逐渐暗淡下去,苦笑,再苦笑,然后满腹心事地凝望宫殿一角:“原来我还有发昏的时候。”
“谁没有呢?”我对着影子苦笑,他的,我的。挨得那么近,可只是影子。 第 12 章
有时我也会想到太子妃,这个女人,我甚至没有真正接触,却在我与安朝之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按理我该主动巴结,毕竟太子的一举一动没有她不知道的,她是女主人,想瞒她,除了掩耳盗铃,几乎不可能。可是踏出那一步真是难呀,对于女人,我采取的态度一贯是,要么密友,要么陌路,陪着小心做好姐妹,一来没有经验,二来内心抗拒。
我问过安朝,他也说不必亲近,自自然然最好,反正有他在,谁也不敢动我,太子妃为人,他并非面热心狠,两面三刀。有安朝的一番话,我也就找着不去的理由,对这些愈发不上心,再说有搞定一帮女人不如搞定一个男人的理论支持,更加坚信男人是王道,其他可有可无。
所以太子妃传我相叙,一颗心差点没跳出胸膛,第一反应是,她这么快就出手了?
安朝一早便离了府,他不喜欢交代行踪,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想找人通报,又怕小题大做,万一什么都没发生,他倒急匆匆回来,岂不尴尬无比?
到底是敌是友,是吉是凶?
未知,难以揣摩,故惶惶不安。女人哪有不相互妒忌的?这样一想,又觉得有去无回。可她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与安朝抗衡,毕竟他是他的夫,她又顶着贤名,凡事都有顾忌。反正去一趟躲不掉,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内心谨慎,表面落落大方,方不落下乘。谅她也作不出什么怪来,就算有意刁难,难道老娘是鼻涕虫好欺负的么,给你几个软钉子,你就得气到爆炸照样发作不得。
太子妃的寝宫,像她的人一样,中规中矩,不显山不露水地展现涵养风度。
她不喜欢笑,也并非总板着脸,就是那么温文如玉地盯着你,如果是男人,一定是君子中的君子。我向她行礼,她坐在几旁,也不相扶:“我不喜欢姐妹相称,就直呼其名罢。”
这样最好,大家舒服,看来太子妃中庸中隐藏直率,是我喜欢的性格。她招呼我坐,我谢了几声,与她对坐。
“名副其实。”她看着我。
“这个名,奴婢不知是什么。”
“我们没有来往,不过,彼此略知对方为人,不用拐弯抹角。我没有恶意。”
“奴婢也是这样想。”
她凝望窗外,沉吟良久:“说起来,你们在我之前,我原是横插一脚的人,我有理由恨你,却无立场,你懂我的意思吗?”
“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妃做的再好,也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任何情形下,都属难免。我相信您没有恶意,也请您相信我。”
“我有些后悔过去不相往来了。”她莞尔:“看来后边的话,无须再说。我这儿的龙井过得去,你尝尝。”
她有了他的骨血,自然不焦不躁,云淡风轻;她是他的妻,家族助他得天下,更添一层保障。其实她要我的命,不是不可,难道安朝傻到与她决裂,与她的家族绝交?天下重于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她是聪明人,她知道兵不血刃乃最高境界,所以她大方,她成全他,她要他感激,她要他记住,她知道人的本性是同情弱者,所以安朝喜欢我,于是她让自己也成为弱者。
女人看女人,总是格外清晰,甚至比看自己还真切,相知甚深。
“好茶。”
“茶再好,人也不来。”她苦笑,缓缓地,仿佛杯中漂浮的茶叶,微微荡漾:“其实也怪我,有时想和他说笑,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有时又发觉实在没什么可说。人和人,终究讲缘分。”
我默然,这东西,我也不确定是否拥有。
“好象我很爱说些仕途经济,建功立业似的。”她吹着茶,袅袅烟气使她的面孔有着水样的朦胧:“从小学的就是相夫教子这一套,除了这个,我还能用什么同他说上几句话?”
太子妃的寂寞,太子妃的无奈,终究是太子妃啊,我知道,我不该冷漠,可我不是太子妃,我也有无奈,所以不去深刻同情。
晚上,他回来第一话便是:“她找你了?”
“没吃了我。”我抿嘴而笑:“质问——为什么她的茶比我的好喝?你偏心,偏心!”
“那是她家里人从江南……”
“狡辩!狡辩!”
“你在岔开话题。”他皱眉,洞悉一切之后的不耐烦:“她到底说了什么?有没有吓唬你?你神色很古怪。”
从她那儿得了好处,自然要帮她传美名:“想到哪去了,太子妃根本不是这种人,这你应该比我清楚呀。她让我好好照顾你,别理会外边的传言。”
“哦?”他似乎信了,松一口气:“真是这样?”
“是啊。”我点头,展示女性特有的单纯:“你太多疑了,她是你妻子,自然希望你快活顺心,又怎会害你,更不会害你身边的人。”
“说起来,我始终有些愧对她。有时想对她好,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叹息:“只盼将来,得偿所愿,能好好补偿她吧。” 第 13 章
按我和安朝现在的关系来看,要一个孩子不是不可能,说我不想要孩子,这话也不实,从前不敢想,或者想了不敢提,是因为太子妃尚且没有子嗣,我这种人根本不用和子嗣联系在一起,现在太子妃有孕,一旦顺利生产,太子的侧妃姬妾,如同解了套索。倘若太子妃诞下皇孙,那更是所有人的福音。运气好的话,我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小生命。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太子妃顺顺利利。
“想我那年,真是险,按规矩辰儿是不能留的,还是爷说了好话,圣上心一软,才留下了那小东西。”许荷犹有余悸。
“那是他第一个孩子,感情上总是不一样。”
“那倒是,他看孩子很重。”
我多么希望我是许荷,可要一个孩子,对于我来说,希望也是微乎其微,还得祷告上苍,保佑有隙可乘。
“这位娘娘,一看便是个有福的,自从大婚,朝廷就没断过喜事,先是沿海乱党已清,再是关外主动议和,今儿我陪她进宫,皇上皇后一见她便乐得和不拢嘴。”许荷笑道:“为人也不高傲,温文大度,简直十全十美。”太子妃和她比较投缘,兼之许荷为人持重,凡事必爱邀她同往,比对我的态度,又亲近几分。
夹缝中生存,谁不是夹缝中生存,倘若没有昨日一番交谈,我也认为太子妃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晚上,安朝没来,因为太子妃有些不舒服,一回来便没离开她的寝宫。安朝不来,我也就早早沐浴,随便睡下,谁知半夜,外边竟闹哄哄地,我的院子僻静,也听个一清二楚。
似乎有人叫着传太医。
难道她不好了?不像啊,前几日还精神颇佳,早上还进宫请安,也没听说这么严重。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有确切消息传来——太子妃小产。
我一听便颓然坐倒,她小产,同我小产有什么区别?总之我的孩子是彻底没戏,这一等,不知又要苦等多久。安朝也很难受吧?比之我,他算痛心疾首。
消息一传出去,宫里宫外,府内府外,探望者无数,其实也见不着面,问候一声罢了,一时间太子府门槛也快踏破,好一阵乱。
渐渐清净下来已是一个月以后,据说,太子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其实小产这种事,女人碰上的几率并不小,虽说又伤身子又灰心失望,可只要是正常女人,正常环境,有的是机会卷土重来,养好身子等着,还怕不来?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那样的人,不用人劝,必是懂这道理,何况劝的人一定不少,却不知为何整个人一下子垮掉,连太医都不怕惹恼主子,连说麻烦。
这一晚安朝来了,我才得以询问详细病情,他一连声地叹气,脸色发灰,眼中有我看不懂的复杂东西。
失的是他的孩子,他岂能不心痛,原本高大的身型,一瘦下来,只剩个高,竹竿似的坐在那里,真怕他折断。
“是有别的事么?”夜里,我悄声问。
他回过身,迅速看了我一眼,语气中满是堤防:“什么别的事?”
“没什么。”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我不想为别人的事惹到他,得不偿失。
“最近绷得太紧,杯弓蛇影。”他摇了我几下,笑道:“不该连你也怀疑,你也是好心。”
我一惊:“真是不止小产一事?”
“还在查。”他冷冷地:“不过,十有八九是有人搞鬼,十有八九是那个人搞鬼。”
“有眉目了?”
“一直好好的,突然流产,我私下问过太医,太医说,可能安胎药里有东西,但是药已经连渣都不剩了,查也没处查。”
“动手脚,总得经人手吧,既是府里的药,经了几道手,还怕查不出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森然道:“凡是涉及到的,已暗审过几轮,现下活命的已不多了。”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个魔鬼化身,岂要我指手画脚,一眨眼工夫,已有多人丧命。
“没事去她那儿多走动,冷眼帮我看着,谁在耍花招,或有我遗漏的。”他烦躁地呼了口气,余恨未消似的。
我答应一声,过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她知道有人害她?”
“不然也不会终日郁郁。”他叹道:“谁害她,她这样的聪明人,能猜不到?只是那人太硬,我们始终没有足够抗衡的实力……她灰心了。”
“那样的人,无论眼下多得势,做出这种没天良的事,终究不得善终。”先前我对皇后没有安朝那样浓的敌意,如今看来,简直心狠手辣奸人一个,连个没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推己及人,换做我因此失了孩子,且以后能不能顺利生子还两说,也要大病难愈,形容憔悴。
“但愿。”他的仇恨中似乎也含了些灰心:“睡吧,日子还是要过,无论多难。”
次日下午,我去找许荷聊天,到了门前,只见一片寂静,简直是死寂,一丝人声也无,像废置了几十年。在外边唤了几声,毫无反应,推门进去,全身汗毛差点倒竖,偌大的院子,连只鸟也没,空空荡荡,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
人都去哪了?
这一切,也太过诡异,我掉头就跑,回到住处,满心的疑惑快要喷发,问人,所有人都睁大眼睛,与我一样的神情:“有这种事?我们不知道啊,你开玩笑吧?”再问许荷行踪,众口一词:“我们一天都没见到她啦。”
难道是我幻觉?正准备再去一次以便证实,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都出去。”
被我的疑问纠集到一起的丫鬟们纷纷退下。
“你的好奇心真令人惊佩。”安朝皱着眉,疲惫地坐下:“别问了,许荷回乡了。”
“她跟我说她双亲都不在了啊。”
他扫我一眼,欲言又止,烦躁地盯着桌面,双拳紧握,火山口蠢蠢欲动,我不禁伸了伸舌头,伴夫如伴虎,一不小心就招人不快,可是我迷惑啊,我是真迷惑啊。
“辰儿……”他沉吟半晌,叹息一声。
“辰儿怎么了?病了?”
许久,他缓缓道:“你照顾一阵子辰儿。”
我再也抑制不住:“许荷到底去哪儿了?连她的下人也一并消失,别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不然不会这种脸色,不然也不会让我照顾辰儿,她母亲好好的,你不会把辰儿交给我!”
“不该问的别问。”他的声音里满是血腥。
“我已经发现了,不久,别人也会发现,你也准备和所有人这样说吗?”
“有何不可。”他低低的声音,更多的是深深的疲倦,像一头转了一辈子磨的老驴。
我叹息一声,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轻声:“我是别人吗?”
“别问了。”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你怕我问,可也想我问,你想说,你只是怕说,可你需要说出来。”我沉思一会儿,试探地:“她……和太子妃的事有关?”
他沉默。
“她不可能害她!”他默认了,所以我激奋了:“是你发现的?你有什么证据?别人告发?他有什么证据?许荷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任何一种人,她和你们无关!”
“不是别人告发她。”安朝苦笑,再苦笑:“是她告发别人。”
我立即道:“不可能!”
“是,我需要说出来。”他沉默良久,用一种低沉的语调,缓缓道:“她看见了,她看见下药的人,她没说,因为害怕,可那毕竟是一条命,一个孩子的命,还有,一个濒死的大人的命,她主动找我,告发动手脚的人,我一审,果然是皇后下的毒手。”
好一会儿,我才恍过神:“那个人呢?”
“死了。”
“许荷呢?”
他闭眼,然后睁开:“一样。”
“你杀了她?”我看着他:“因为她沉默,可她终究不再沉默,她还有你的孩子,她也有你的孩子,你为了一个孩子杀了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如果她继续沉默呢?你永远不会知道,可她没有!她的命不是命?”
“你说的对。”他苦笑,笑得多了,甚至有些呆滞。
“和你一张床上睡觉的女人,命就这么贱?”
他看我一会儿:“你怎样想我都行。”
“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只有和许荷一样,等着你哪天一样杀了我。”我冷笑:“但愿你也能为我流一滴泪。不,不要流了,这样更显出我的愚蠢,只值一滴狗屁不如的水。”
他抹去眼中即将留出的眼泪:“你失望也是应该的,我也对我失望。”
“你会失望吗?”我不可置信:“你会吗?”
“当你倾其所有,最后却不知自己在忙什么的时候。”他默然,然后凝视我:“你真以为我为个没出生的孩子杀我曾经喜欢的女人?她不能知道,知道了,根本就不该说,可她说了,根本是我欠她的!皇后不会让知情者活下去,如果知道消息已经走漏,她会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她担不起谋杀皇孙的罪名!可我不能破釜沉舟,时机还没到,实力还没到!我能做什么?只能杀了许荷,她……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曾经喜欢的女人?”我的冷笑一声接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自己也无法控制:“那么,现在喜欢的女人,又值什么?倘若她的死,能换你实力丰厚,你会换吧?你会犹豫,会悲伤,可一定会换吧?”
他怅然地:“你想太多了。”
“不由得我不想。”我的胸口闷得慌,真难受,一定是笑出来的:“我不该想,是不是?这样才能活得快活,许荷真是快活,到死,都不知道你眼里什么最重。”
“你已经想得很多了。”
“因为我蠢。”
“我会好好待辰儿,用我所有。”
“不必和我说。”
“我能信的,除了你还有谁?”他握住我垂着的手:“你怕,我也确实让你害怕,但我可以许诺,不会有这么一天,你永远不会和许荷一样。你在我心里,不一样。”
“因为我照顾辰儿,我死了,你就找不到这样的人。”
“你以为我找不到吗?”显然,我的话伤害了他的男性尊严,他看着我:“你也知道事情始末,为了彻底洗去这件事的痕迹,我也可以将你灭口,你以为你的嘴足够使我放心吗?”
我一懔:“你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他叹息一声,很是无力:“杀人不是我的爱好,再说,也是我主动告诉你,你与我们,与宫里,都无关,你连太子府也没怎么出过,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没有人会怀疑你。”
我后悔万分,早知道就不问了,这下凭空多出一个思想包袱,如何甩得掉?
“后悔了?”他问:“谁刚才还言之凿凿,一身正气?”
“始作俑者有资格质问旁观者吗?”
他背过身,又忽然站起,回头看了我一眼,阴着脸走开。
大概是嫌我太不识抬举了吧,给脸不要脸,给台阶不下,又不能令他心情平复,反正取悦他的人多了,所以走了,毫不留恋,因为人多啊,谁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得罪他,不,第二次,第一次比今天厉害多了,他直冷落了我一年,破镜难圆,终究是圆了,可裂痕还在,一不小心,就松动,就露馅。
感情也像镜子,不单照自己,也照别人。 第 14 章
辰儿十岁,小小的个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由奶娘带进来时,头垂得低低的,害怕多于好奇。
我没立时过去,远远站着:“记得我吗?”
他依然低头,无声无息。
一时有些冷场,奶娘抱歉地冲我一笑,对辰儿道:“不是说过叫人的吗?”
辰儿抬起头,满面悲戚,泪光闪烁,动了动嘴唇,眼泪又落了下来,再次低下头。
“说好叫母亲的。”奶娘不好意思:“这孩子认生,过几天就好了,您别介意。”
要叫也是该叫太子妃母亲,她身子不好,我不过是代为照料:“爷让叫的?”
奶娘点头。
我走到辰儿身边,蹲下:“叫我阿姨吧,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她出远门去了,让我照顾你,想吃什么同我说,想玩什么也告诉我,别怕。”
辰儿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或者说相信了没有。
母亲突然不见了,任何一个孩子都会哭,除了哭只有哭,辰儿毕竟大了,一定问过不少人,大家都置一词,于是只有接受现实,接受又怎样,还是没有母亲,所以除了哭还是哭,悲伤中定又透着胆怯,也许还问过安朝,安朝这人,被问急了,一定失了耐心,呵斥也有可能。
可怜的孩子,没有妈妈,怎么长大呢?
我让奶娘退下,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孩子,还没和这种孩子相处过呢,也没有经验,只能边做边学了:“我带你出去玩罢。”
他摇头,后退。
哦,我忘了,小孩间是有玩伴的,哪有兴趣和大人玩:“那你自己去玩吧,我这里有桂花糖,带去分给你的小伙伴,好不好?”我转身拿糖,只听身后有个稚嫩的声音:“不要。”
终于初试啼声了,我微笑:“不要紧,不会让奶娘知道,只要别一下吃太多吃不下饭。”
他盯着我,小小的嘴角微微上扬,居然在冷笑:“你在装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哎呀,这小孩子整个一小安朝嘛,这眼神,这神态,这酷爱审视的习惯,我说一看见他怎么有股熟悉的感觉,原来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轻敌必败呀:“辰儿,你怎么了?”
“你们都不说我妈妈去哪了,你们都不是好人。”
这孩子,说他成熟他又幼稚得可以,说他幼稚,又总做惊人之语,我继续装无辜:“阿姨没有骗你呀,过一阵子你妈妈就回来啦,你爹怕你一个人孤单,所以让阿姨来陪你玩。”
他不为所动,理智地注视我,小大人似的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我叹了口气,装好人真累,吃力不讨好。我也有情绪,也有喜恶,昨晚的哀伤还没缓过来,现在可劲掩饰着,却被一个孩子轻易揭穿。算了,哪个孩子能迅速接受母亲替代者呢,产生敌意几乎无可厚非,让时间来解决吧。
不过,安朝似乎比我着急,当晚他便问:“辰儿听话么?”
“很好啊。”我笑道。
“不叫你也算很好?”他扫我一眼:“你的标准还真不高。”
“小孩子,你希望他有多成熟懂事?”
“至少要明事理,遇事不一味悲戚。”
“你说的有些大人也做不到。”我道:“你的标准太高了,做你的孩子,岂不太累。”
“做蠢货倒是不累。”
“我知道你在乎才会求全,可是求全多半有毁,恩威并施才好呀。”
“他已经十岁了,从前我也未必没有施恩,可你也看到了,他性子太倔,你倔你倒是强啊,他倒好,只知道哭。哭到二十岁,成个什么?”
“我没孩子,也没带过孩子,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的方式有问题。”
“仁者见仁吧。”他举起酒杯,又放下,看着我:“你越来越喜欢和我对着干了。”
“有吗?”
“明知故问。”他一笑:“这不就是。”
昨天我得罪他,他今天就消了气,也算难得,我为他斟酒:“那我赔罪。”
“不先干为尽?”
我举杯饮尽,反正是葡萄酒,这一点醉不了的,醉了也是自己房里。
“够豪爽啊。”他拍拍我的肩头。
“免得被你小瞧嘛。”
“一杯就能免去小瞧?”他轻蔑地笑。
我不甘示弱:“谁说喝一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仰脖干尽。
“到底是女人。”他摇头,不改轻蔑。
“换大杯子来!”
我们的小水晶杯被换成大号的。也许是不如意事太多,最近谁都没有好心情,我们思维默契地达到一至,喝,喝醉拉倒。
一杯接一杯,开始是我为他倒,后来意识变得模糊,手上越来越没劲,酒全倒歪了,流得到处都是,他嘲笑我,我便撒娇要他为我倒,渐渐举杯的力气也没有,而且找不着嘴,于是求他喂我,他酒量似乎不错,至少比我清醒许多,笑着看我撒酒疯,后来自己也纵声大笑,不管醉没醉。
我起身,想去躺一会儿,可地不稳,坑坑洼洼的拌脚,房子也在晃,扶桌子,桌子太矮,正好身边有个他,索性扑在他身上:“睡觉,我要睡觉。”
“还说不怂,才喝几杯啊?”
我胡乱说着话,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觉得安朝抱我上床,我坐在床上,好象另外又说了些话,貌似挺激动,使不完的力气,蹦来跳去的,最后在激动中失去知觉。
醒来时屋里亮堂堂的,光线刺目:“中午了?”
“嗯,快吃饭了。”他坐起来穿衣。
我也坐起来:“菊儿。”
他忙制止,指了指我身上。我一看,妈呀,一丝不挂,记得睡下时有衣服的呀,我忙钻进被子。
“酒劲还没过呢?身上有没有衣服都不知道。”他看着我,笑得很有内容。
“看我做什么?”
“有意思。”他摸下巴,玩味地打量我,像吃了某样东西犹在回味。
我浑身不自在,开始回忆,我做了什么让他坏笑着说有意思的事吗?那一定是糗事,可无论什么事,脑子里只有一团糨糊,搅一搅,更乱了。
“我……昨晚醉得很厉害?”
他点头。
“说了胡话?”
他点头。
“好象……做了什么事?”
“感谢你,让我了解了不少知识。”
“啊?”我又没开馆授徒,难不成醉了反而变得正派,教育他为人处事?
“青绢。”他忍笑,脸一抽一抽的,很是辛苦的样子:“别问了,你知道了会接受不了的,连我也是刚刚接受呢。”
我看着他畸形的笑脸,越想越恐怖,我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是可笑的见不得人的事:“没关系呀,我心灵很强壮的,你尽管说,我不会吓晕的。”
他郑重其事地想了想,点头:“好罢,你要冷静,千万别想不开。”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笑:“你放心。”这小子八成是编排我,看我怎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臊死你。
“昨晚你喝醉了,央我抱你上床,记得吗?”
我将计就计:“记得呀。”
“到了床上,我安置你躺下,你却突然坐起来,说热,然后一把扯去上衣,哼唧了一会,说还热,自己脱了裙子,于是就成了刚才的样子。”他叹道:“事情本不会发展成那样,可是你,你呀你,非要拉着我……嗯,万恶淫为首。我劝你不要闹,你一听便火了,骂骂咧咧一阵,仍旧不放过我,我说听话,我们今晚都累了,别折腾了,你不依,在床上左摇右晃,上窜下跳,最后都哭啦,我看你可怜巴巴的,勉强满足了你的要求,你这才转悲为喜,心满意足地睡下。临睡前我问你,这下满意了吧?你猜你怎么说?”
我听得晕头转向,这,这,这是我吗,“怎么说?”
“你说,满意个屁,其实你每次都嫌不够呢,要不是我这么弱,一整天都没问题。”
我险些晕死在床上,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你,你诬陷我!”
“实情如此,苍天为证。”他问心无愧地手指天花板。
“这是不可能的!!”
“我也有种做梦的感觉。”他深情地凝视我:“青绢,可这偏偏就是真的。”
“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这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呀!”我揪着他:“我的人品你还不知道吗?你胡说的对不对?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怎么可以……”
“别这样,青绢,别这样,说好要冷静的,别想不开呀。”他搂住我:“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这样又有什么用,别折磨自己了,接受现实吧,其实没有什么,我不会介意的呀。”
“我不信,我不信!”我挣开他,掩面而泣:“假话,都是假话,我不信我会如此不堪。”
“人之常情嘛。”他微笑着安慰我:“你若还抹不开脸,下次我也醉一回,让你看看我的丑态,不就扯平了。”
“可是我真的不会做出那种下流事啊!”
“啧啧。”他摇头:“原来你还没有接受,看来只能用时间来解决了。”
我找到了床尾的衣服,迅速穿上,得意地瞪了他一眼:“时间有个屁用,反正我不信,就是不信,你编的,就是编的。”
“欲盖弥彰,你以为销毁证据我就拿你没辙?”他扫视我的衣衫,满脸不屑。
“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我握拳:“见招拆招,遇鬼打鬼。”
“小心钟馗啊,尤其是你面前的,迟早拆穿你这伪神的真面目。”
“哼!”我一声道尽所有鄙视。 第 15 章
这几天多雨,天总阴沉着,雨又偏偏不大,细密地,时落时停地地润湿着大地。雨天不便出门,我又不爱出门,得闲便坐在廊下做针线。
说来惭愧,我的针线和我的人一样,马马乎乎处于过得去的边缘,乍看不错,仔细一观,细节很有问题。我向安朝表示过,也请他别让我现世,可他不听,执意让我亲手做他的贴身衣物,还说贤惠的女人都这样,我推托说明我没把整颗心给他。丫的,我人都是他的了,还折腾这些无聊玩意干嘛。
这件事告诉我,原来男人也有虚荣心。可女人虚荣缘于炫耀,他能向谁炫耀?没事扒开外衣,把贴身内衣给人看:你们看,我女人做的!即使不被人说成弱智,也是幼稚。男人的心思真是比女人还难以揣摩啊。
正想着,身后一阵轻微而跳跃的脚步声,这当然是孩子发出的,我将做了一半的针线收进小箩筐,回头,果然是辰儿,他转过回廊,与我对视一眼,迅速从我身旁走过。
如果我是他母亲,他自然无须这样,如果是名正言顺的后母,忌惮还来不及,也不会视若无睹,可我连正经名分也无,加之我从未对他板着脸,他一向连看都懒得看我。
乳母在后头追着:“小爷慢点走,地滑,小心跌着。”看到我,连忙问候,一边唤辰儿:“怎么人也不叫,没规矩你爹不喜欢你。”
“小孩儿,随他罢。”我收拾着要走。
乳母似乎很是歉然,事实上她只要看到我都是这种神情,怕我介意,也怕我向安朝告状。辰儿毕竟是她奶大的,她理应护着他。
“您是慈善人,从未为难下人,辰儿小,不懂事,我们却看得分明,他亲娘不在跟前,您多费心。”
“哪里的话。”这乳母算尽职尽责,也不糊涂,我乐意和她多说几句。
她踌躇一下,道:“有件事,早上辰儿的先生走了,爷问起来,您看在孩子年幼,好歹帮着说两句。”
“怎么走了?”
“这位小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不喜欢的人一概不理,先生对他自然要求严格,他又是个不专心的,坐在那里也不顽皮,也不说话,不知道想什么心思,一个上午往往一点进展也无,长此以往,先生难免苛刻,他倒好,人家说什么全当没听见,看大活人和看死物一样,今早又跟先生倔上了,任人家在那气得什么样,完全无动于衷,先生一怒之下便收拾行李回乡,声称无论如何也教不起小爷。”
“这也过分了些,这孩子怎不考虑后果,他爹脾气一上来,哪管是不是亲儿子,照样要罚,上回跪了半日,我劝爷还把我数落一顿,说我管教不严,妇人之仁。不是我说不说好话的问题,关键在他,明知捅娄子还照做不误,多少回帮得过来?”
“他以前不是这样,见到的都说他懂事,您看在孩子没娘的份上……”
我连忙制止,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这一说便没完了,其实我也不会不护着他,多少次都不成问题,一看见他,我就有种歉意,说不清楚为何,总之辛酸无数。
晚上安朝没回来,让人带话,说是御书房连夜议事,正合我意,大概也正合闯祸的小安辰的意。唯一令小安辰不快的是奶娘要走,她丈夫病了,她得回去张罗,傍晚便请假回家。
我对撅着嘴的辰儿道:“晚上你就睡我这里吧,你爹也不回来,我们做个伴。”
“不要。”
“男子汉?”我笑道:“好罢,不勉强你。”
夜里,有别于白天,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一声接一声,像有人拿天幕作鼓,不断捶击,熟睡中的人能被它吓得骤然惊醒,余悸不止,我从床上坐起,一时也有点儿心跳加速。记得小时侯十分惧怕这种天气,一到下雨便会捂住耳朵,把头扎进被褥里,不喊,因为怕丢脸,越是孩子越怕丢脸。
孩子……嗯?辰儿!
这样的雷电交加,他一定吓坏了,一定也不喊人,那要有多惊惶不安?我披衣下床,越想越不放心,来到隔壁,却见床上空着,咦,人呢?原地转一圈,只见门后有只半露出来的小胳膊,松一口气:“辰儿,来,过来。”
辰儿的头从门后伸出来,见是我,迟疑了一下,到底抗拒不了眼前一个大活人的诱惑,从门后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一定是吓得跑下床,又不好意思叫人,左右为难,发现来了人,躲在门后,这别扭的可怜孩子,我一把抱起他,用身体焐热怀里的冰冷,摇晃几下:“好了,别怕。”怀里的小人挣了两下,便不动了,小手扶住我的肩头,像坠崖者抓住树根石块,我的肩甚至有些发痛。
“过去了,没有声音了,好了好了……”我低头看向辰儿,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遇上一双乌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我,我微笑:“困了吗,睡吧,去我的房间睡,嗯?”他看我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我抱他回去,展开被褥将他放了进去,一面拍着他:“睡吧,睡吧。”
“你不走吗?”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人。
我心头一热:“我就在这儿陪你,不走,不走。”
他又看了我许久,不放心与陌生感混合的目光,仿佛两种情绪在搏斗,搏斗得累了,眼皮眨的次数多了,渐渐闭上,睡熟。
母爱泛滥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让人想哭,充满幸福的感伤。
我这种年纪的女人,真该要个孩子,条件达不到,心境却到了,对所有弱小生命不由自主溢出母爱,要是有个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可是安朝不能给我,他甚至连个名分也不能给,恍惚中我记起紫绡的话,总要有一个的,名份与情份,我选的是名份,可事与愿违,到头来,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拥有。
缺憾是人生的主题吧? 第 16 章
初夏,春寒料峭的尾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夏天的气息伴随着蠢蠢欲动的燥热,悄无声息地包围着人,这个美丽而浮动的季节,却是个不安全的季节——至少对病情加重的太子妃来说。
安朝让我有空去照看照看,其实我不想去,毕竟我们不熟而且没多大用处,劝她的人海了去了,可她的病情完全没有好转,说到底只是个孩子,她自己也知道只是个孩子,她说过,她知道,可身子已不由心境控制,太子妃当时叹着气说,寿数尽了,老天不让活,有什么办法。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脸色蜡黄,自言自语:“才活了没多久,这就要死了,真不甘心……你在这儿做什么?走吧,我不想你看我,看我怎么死的吗?”
归根结底,我们不是没有敌意,安朝在我房中安寝时,独守空房的她,未必没有恨意。她没为难过我,我也着实感激,甚至于她突然坐起来,指着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想听我说我有多嫉妒吗?”我没有多言,也就讪讪地离开了。现在的安朝,对谁都失去信任,他怕人害他,也怕人害太子妃,他只许我去看望,可他从不想我是否愿意去。
路过花园,见辰儿在和小厮们玩耍,离得近,他也看见了我,我便朝他笑了笑,小家伙顿时把头扭了过去,装做未见,继续游戏。
自从那晚我哄他入睡,他只要见了我,便第一时间移开目光,仿佛一个人对待他失败的历史,否认,无视,掩盖,最后痛恨。辰儿不喜欢我这个替代了他母亲的人,同时厌恶这个在他至高无上的父亲周围频频出现的女人,他不敢抗议,但他能鄙视,并且在摸清我不会告状的事实后。
过早成熟的孩子总是令人心生畏惧,你潜意识当他是孩子,可他有颗成年人的心,你知道草木皆兵很可笑,但他确实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盯住你。
也许草木皆兵真的很可笑,最近我受安朝影响太深,他出门带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而且雇了武林高手暗中保护,只差没在每顿饭前银针试毒。出入太子府的官员也多了几倍,通常都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由轿子抬来,快天亮时又无声无息地被抬走,跟皇帝幸妃似的。
所以安朝过了小半个月,才腾出手来处理辰儿气走师傅的事。
他听完家人的叙述,立即就把桌子一拍:“把小畜生叫来!”
“人家又没祸害黄花闺女,干嘛一口一个小畜生。”我推推他:“消消火,多大的事啊,别把他吓着,以后见你就躲,岂不是越来越生分?”
“你这是因小失大!”他横我一眼:“你不好管,我来管,一别待着,别插手。”
“你才是因小失大。”我嘀咕,你才一边待着呢,跟打发要饭的似的:“今天别动手打他,行吗,我跟他才有些起色,他总算不正眼也不看我……”我忙停下,坏了,说漏嘴了。
“他平时正眼也不看你吗?”安朝的脸色很锅底。
我笑道:“现在不了,他对我可尊敬呢。”
“哦?”他怀疑地看着我:“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能瞒你什么呀。”我摊手。
他“哼”了一声,问:“她今天怎样?”
“老样子。”我回忆那张干瘦的脸,昔日娇好容颜一去不回,想想就让人觉得,人活一世,有什么好争的,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别人的鄙视耗费掉我的精力,然后回首一望,哗,这就活完了,多不值:“太医建议准备后事。”
“什么?”他一惊。
“你也知道……反正都一样。”我叹息:“也就是这个月吧,病人一般熬不过夏天,何况今年一看就热得出奇。”
“没告诉她吧?”他一直知道,只是接受不了。
“我有那么傻么。”我苦笑:“都说我们不和,真奇怪,我们从前拢共只见过一面。我难道不想她多活些时日?”
“我又没说什么。”他捏了捏我的指尖。
“人还没走我就提起后事,终究……我怕你疑心。”我反捏他的手指:“我多心,行了吧。”
他有些失落:“你到现在还对我不放心。”
“怕你又说我妄想啊,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啊,飞上枝头啊——”本来是开玩笑,不知不觉触动往事,记忆中他的确这么说过,所以越说越当真,越来越伤感。
“原来你这么记仇。”他吃惊地看着我。
“你也记得。”我笑:“还说我。”
“辰儿怎么还没来,玩昏了头么?”他忽而皱眉,往门外看。
“别叫他来了。”我贴住他后背,环住他的腰,轻声:“你说把他交给我管教,我也付出不少心思,不想半途而废,你就别插手了嘛。再说,你一打他,我就想起许荷,心里怪难受的。”
“你这叫溺爱,不叫管教。”
“那我从明天开始管教,还不行么。”
他想了一会儿:“好罢,反正你不行,我再亲自上阵。”
“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我哈他痒:“我要惩罚你。”
他反身擒住我的手腕,把它们搭到自己肩上:“一个宠字愣是把女人变成泼妇,真恐怖,我应该对你坏一点,一个月来一次,你见到我就像见到佛祖显灵了。”
“臭美。”我完全抛却了折磨人的小女人之态,露出我的真面目:“难道我就不会找男人吗?”
他立时皱了眉:“你敢!”
“所以你要收回刚才的话喽。”我有恃无恐。
他松了眉头,摇头苦笑:“我竟轻易喜怒形于色,真想不到。”
“儿女情长有什么不好,儿女情长,英雄气才能更长啊。”
“哪里学来的怪论。”
“奴家自己琢磨的,能耐吧?”我把当初他的话一并反还。
他靠近我,我们鼻间相触,我进一分,他亦使力,不到一会我就败下阵来:“好疼啊,你鼻子是铜的。”
“那你就是豆腐做的。”他的手开始四处游走:“豆腐就是用来吃的,不吃岂不可惜。”
我生活压力太大,或者自认为太大,所以最近没什么兴趣,推说不方便,他也就放过了我,估计他的兴趣也不浓,毕竟生存压人啊。
“形势不利于我们吗?”舍弃私事谈公事,我太伟大了。
“一直都不利。”他道:“一直在不利中获利。”
“圣上身体康健,他们这时候动,未免太不合时宜。”
“我也奇怪。”他沉吟:“难道等不及了么,或者,希望我们认为她等不及。”
“以静制动,未尝不是一种先机。”
“长进不少啊。”他拍皮球般拍着我的头:“还先机,你知道什么叫先机?”
“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
“让你没事别乱翻我的书,又不听话了吧?”他佯怒。
“我一个蠢笨女子,还能翻出什么?”我逼视他:“你不放心?怕我把你比下去了?”
他笑弯了腰,差点岔气:“我怕,我好怕。”
我怒,真怒,这人的鄙视无处不在,甚至连逢场作戏也不肯。 第 17 章
大夫说,最多熬到七月,没想到,五月太子妃便撑不住了。
从前听人说,临死之前,人是有预感的,尤其是病人,如今回忆起来,太子妃那天夜里执意着人唤安朝过去,是不是也预感到时日无多?
夜里回光返照,早上人就去了。
不出乎意料,却也悲伤,她待人不刻意亲近,却不失大方磊落,人一去,真心难过的人不在少数。
发丧那天,圣旨安抚,携旨意来的是皇后。
她一身素服,四十余岁不显色衰,白衣一衬,雪白肌肤更加细如凝脂。元凶出现,我立时恨得牙痒痒,且她一派自然,仿佛太子妃之死与他丝毫无关,盖棺之时,甚至泪如泉涌,口称这样的好媳妇,就这么去了云云。
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无耻的,我不禁看向安朝,只见他平静如水,淡淡注视皇后,仿佛眼前的是空气。也许刻骨仇恨,到了这地步,只剩一刀刀刻在心中,面上反而无迹可寻了吧。
战争的帷幕渐渐拉开,演员们却八风不动,各怀心事。
我不知道安朝的计划,他当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么具体的东西,而且开始恢复刚建朝时的来去匆匆,每次回来,我们说不到三句话,他就要走,倒不是出门,而是一头扎进书房,和里面的亲信一商议就是一夜,门窗捂得严实,又派人把守,如临大敌之态。
难道他们都不用睡觉的吗?
一天下午,我装作没事瞎转悠靠近那个神秘书房,没走几步立刻被守卫驱逐,像农夫赶一只鸭子,灰溜溜地原路返回,好不丢脸。
我咽下屈辱,边走边回望那破地儿,有什么了不起,跟谁想窃听似的,送给我听我还听不懂呢,冷不防前面多出一堵墙,我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顿时重心不稳,“咕咚”一声,摔坐于地,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好痛,像裂成四瓣,我扶着屁股哼哼着,然后发现发髻也撞坏了,松垮垮地歪在一边。
“小姐,你没事吧?”
“我像没事吗?”我抬首怒视那堵可恶的“墙”,小样,长得不错嘛,一身白衣,你以为你是武林公子啊?看什么看,还看,都不知道扶我一把,没看我努力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吗?
白衣公子冲我拱手:“得罪了。”说着伸出胳膊,横在我面前,我怀着怨愤的心情,搭上他的胳膊站起来:“下次走路多看看眼前,发现人家要撞到你了,就要及时提醒嘛。”
他不解地看我一眼,随即赔笑:“是是。”
连声对不起都没说,气死人,还把我的发型撞坏了,我最讨厌别人破坏我发型了,看在他叫我小姐的份上,也不好再追究,正准备来个漂亮的转身而去,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安朝的一片衣角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此地不宜久留,我凭着做贼心虚的本能迅速逃离现场。
也许是我的书房行动感应上苍,这天晚上,安朝终于回来过夜,我有意背对着他坐着,拉长声音:“佛祖显灵了——”
除了脚步声,背后一丝人声也无,我疑惑地回头,他木着张脸都不看我,好象我刚才根本没有出声,脱下外衣,也不递给我,自己去挂,转了一圈,找不到我平时挂衣之处,随便扔在了椅子上。
笑死我,此人刮的哪阵风,跟他儿子似的,不高兴就不理人。
“怎么了?”我问:“糖被人抢去了?”
他恍若未闻,坐在床上,无视我的存在。
我忍笑上前:“脸板得跟地面似的,还打过腊呢。”
“手拿开。”他狠狠瞪我一眼。
我就不拿,不但不拿,还摸来摸去:“大爷,小女子给你笑一个?”
“想想你今天干了什么。”他冷冷道:“嫌手多余就继续放着。”
我收回我美丽的手:“我干什么了?”
“你就这么缺男人?”他扫我一眼:“我不来,就主动找男人。我还当你上次是玩笑,没想到你付诸行动那个快啊。”
“我什么时候找男人了,你说清楚!”我炸了:“根本没有的事!”
“今天下午。”他淡淡地。
今天下午我是去了不该地的地方,那不是无聊嘛,可跟男人有什么关系:“你的书房又不是男人,再说你那些侍卫我又不是没见过,难道这也算不贞?”
“勾三搭四也就算了,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他冷笑:“见我就躲,光明磊落为什么见我就躲?”
“你怕你不喜欢我出现在那里……”我委屈地:“你不相信我?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呜。”
“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还有说有笑。”他嫌恶地:“你以为我看不到?你都不知道你那个一扭一扭逃走的背影有多难看,不堪入目,哼。”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拽着他:“再说,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没那么傻吧?”
“你还想黑灯瞎火,避人耳目?!”
“说不清楚了——”我颓然哭泣。
“狡辩不遂就是你这种反应。”他做断案神探状。
清者自清,我不理他的胡搅蛮缠:“吃饱了撑的玩这种游戏,哼,我都不做少女好多年了,哪有这么多玫瑰色幻想。无聊。”
“你说我无聊?”他威胁地质疑。
我心里突然挤出一丝恶毒:“也许,有人是在吃醋,不是吃我的醋,而是那个英俊少年和我说话……”
“放屁。”他怒极反笑。
“笑就是掩饰,有人比我还心虚。”我在倒打一耙中找回了自信。
“有病。”
“唉,他是谁呀?”
“你很关心吗?”他终于找到扳回一局的机会。
“绯闻了半天,总不能枉担个虚名嘛。”
“简郡王。”他四仰大叉地倒在床上,手臂枕着头:“出了名的纨绔,不过脑子挺好使。”
“这么名目张胆地来往?”
“你以为什么事都能掩人耳目到无懈可击的地步?皇后那儿我也一清二楚,图穷匕现,再遮遮掩掩,反成笑话。”
“你说这些,我也不能全懂。”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只知道你最近越来越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也无法开心,有时夜里尽做噩梦,醒来的时候,身边空空的,天又那么黑,你不在,显得更黑了……你追求你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也希望你得偿所愿,甚至比你更心急,可你总是不开心……人活着,并不是为了不开心啊。”
“你怕我一旦失败,经不起打击?”他笑了:“还不至于那么脆弱,你以为我是女人吗?”
我无言,他误会了,我并没看不起他的意思,不过男人都在乎这个,他不喜欢,我就不说,反正说也没用,反招怨恨。
“你走后,简辽还问起你。”他把握十足:“看着吧,明天他夫人便会下帖子请你去府上喝茶。”
“我又是什么货色呢?她请我。”
“谦虚是必要的,可也别妄自菲薄。”他拔下我头上的银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我的长发。
我苦笑:“我才不去,别说她请不请,请了也不送上门给人开涮。”
“我对你很不好?”
我不明所以。
“你还没卑贱到这个地步吧?”他甩开我的头发,闷头躺下。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家伙,想什么人家不知道,说什么人家也听不懂,真不知道他搞什么玄虚。
妙妙趁机蹭了过来,睁着一黄一蓝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冲我媚叫,我抱它在大腿上,它用胡子扎我的肚子,幽怨地诉说着相思。
安朝不喜欢动物,自从我们和好如初,他就几次建议把猫送人,说什么亲密时有只猫看着,怪别扭的,而且猫对他始终有够友善,他也不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只催我快让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可怜的妙妙,因为猫单势孤,无力与强权抗衡,卑微地讨好着我的同时,对未来始终抱有深深的恐惧,不到半月,瘦了一圈,最近还总是掉眼泪,我就奇怪,猫是怎么懂得人类语言的呢?
“喵喵……”
“好了好了。”我拍着它的头:“不理他,人家本来就在这里的嘛,有妈妈在,就有你在……” 第 18 章
有时发生一起突然事件,而事先竟然被人预言,你自觉失败之后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其实我早猜到的。
其实我早猜到的,简郡王府会下帖子请我。意外的是帖子署名不是王妃,一问才知道,是个得宠的侧妃。
毕竟身份低微,被王妃盛情邀请,怎么着都有些说不过去,难免有人指指点点,风言风语,简郡王想得周到,我也因他细心,对他多少有些感激。
按我的本意,真不想出去现世,可安朝说这是免不了的,应酬嘛,哪能因为你不愿意就不去呢?你还是不是我女人了?不帮忙还添乱,我事业成功对你没有好处?他那张嘴,世界末日都是有理的,而我直到世界末日都是愚蠢的。
郡王府距太子府不远,也就是两条街,轿子落地,着人通报,不到一会儿,一个乌髻高挽的盛装丽人迎了出来,笑得灿烂,口称姐姐,拉着我的手,说快进去,日头毒。
原来自来熟也是种本事。
到了浮秋的住处,又是一番盛情款待,瓜子磕不完,闲话唠不尽,这家的女人那家的孩子,端午的节庆中秋的大戏,原来人活在世上还有那么多值得说的事。
原想着说笑一回就能走,这一谈,竟没个止境,直谈到夕阳西下,我要告辞,浮秋拉住我的手,依依不舍,执意留我吃晚饭,我婉拒,她笑道:“是怕太子回去看不姐姐着急么?我不敢留,太子若来要人,王爷要说我不懂事了。”正说着,外边一阵脚步声,珠帘一挑,进来个身穿月白袍子的年轻人,正是那日撞倒我的人,我施礼,他忙扶起,仿佛第一次见我。
浮秋对他笑道:“怎么就闯进来?我说要请青姐姐,你不是也知道么,这回又忘了。”
简辽说看我这记性,对我微微一笑:“都不是外人,简家和太子祖上是世交,还沾着点儿亲呢。想来你也不会介意。”
“这话只能别人说,你怎么自己说起来。”浮秋扫一眼简辽,对我道:“你看他这人,就是个二百五,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你别介意。”
浮秋送我出府,直送到轿边,嘱咐了半晌常走动常来玩,放帘起轿,轿子出了东大街,我的苦役终于结束。
回家的感觉真好!冲家里的男人抱怨的感觉真好!
“你听出来了么,听出来了么?我的嗓子都哑了,舌头上起了三个小泡,都是瞎聊和磕瓜子弄的!你不知道那些话题有多无聊,真不知道那些女人干嘛津津乐道,你在听吗?你睡着了?这么早你就睡下了,没到天亮你又睁个大眼睛找我说话,吵得我想睡没的睡。唉,换做我啊,宁愿听你那些乌烟瘴气的国家大事,也不听她们的鸡零狗碎,还边说边吃,撑得我,回来晚饭都没吃,一肚子糖酥话梅,其实我不想吃的,可不吃又能干嘛呢?这事啊,以后你找别人吧,本来就不归我嘛。对了,你父皇说什么时候给你再找个太子妃吗?”
他闭着眼睛,半晌道:“没。”
“也是,多事之秋。”我晃晃他:“你真睡呀?我们去散步吧,你看你又郁郁不乐,我们说说话多好。”
“你不是说累吗?”
“那得看对谁。”
“我累。”他一动不动地:“我知道你嗓子怎么哑的,你也是个雀子,那么多话,和简辽家的女人正好凑一对。”
“哼。”
“别烦我。”
“你哪天不说这话,跟你在一起都快成哑巴了。”
“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啊?”他回身:“你还是糊弄我了,我以为你文静呢。怎么就能把狐狸尾巴藏得这么好。”
“你以为你姓金名贵?”我推他一把,站起来:“谁稀罕,送给我都不要。”
“你是不要。”他淡淡地:“因为你主动送上门,一见面就有说有笑,投缘那。”
我以为他是说我当初主动缠他,可一想又不是,似乎在说前天我和简郡王,哼,反正他怎么说都是理,小心眼的偏激男人。
“是不是满腹心事,不知相谁诉?”他见我不说话,又开始作怪:“今儿除了见秋妃,就没见到其他人?”
“对,见着简郡王了,人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平易近人,比你……”我顿了顿,心想还是不说了,女人都不喜欢被人互相比较,推已及人,男人一定也不喜欢。
“比我好了不止一点。”他冷笑:“怎么还回来?在那住下,我还会去找你?吃饱了撑的我去找你。”
“吃饱了撑的我回来!”
“滚滚滚,现在就去,我接受你的后悔。”他恶声恶气地。
我在原地转了一圈,颓然,我能去哪,这死人,知道我无处可去才这么有恃无恐,过了一会,我去踢床,他回头瞪着我。
“本来是开玩笑,也不知怎的就……”我看着他,无辜而无奈。
他看我一会儿,叹息,然后掀开被子,我钻进去,贴紧他温热的身躯。这么一折腾,天也晚了,正好睡觉,我埋在他肩窝里渐渐睡熟。
“我也是开玩笑。”他轻声。
“唔。”我胡乱应了一声,也不知醒着还是睡着,现实还是梦中。 第 19 章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真是不错,当我兴冲冲计划我与安朝的未来时,传来太子即将带兵出征的消息。
我真想问他,不去不行吗,但明显废话,只会招人讨厌,所以默默。也许是沉默非我本质,而我的本质已被他看穿,不等我哀怨,他便恶人先告状:“不是我这个时候不顾你,父皇的身体近来不知怎地,突然大不如前,这个时候我没战功,难道等不久将来被人夺去宝座,再悔不当初?”
“我也没说什么呀……”
“忍一时,安稳一世,这笔帐不算清不行。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我也有苦衷。”
“我也没说什么呀……”
他看着我:“你是说我罗嗦?”
“呃,你有理嘛,反正是你有理。”我苦笑:“我知道江山和女人哪个重要,你发发慈悲,就别成天提醒我了,行吗?”
“我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他终于觉悟了,闭嘴。
“说到底,我还不是担心你的……算了,不说丧气话。在一起这么久,谁还怕分开啊,又不是永远不见面,哦,不好意思,我又说丧气话了。去吧,注意安全,我会想你的,嗯,睡吧,好好睡几天,一上路就睡不到安稳觉了。”
他用怪异的目光看我良久,躺下:“我不在,皇后若是召见你,你准备怎么应付?”
“她见我干嘛?”
“你这样没有忧患意识和自我认知的人,离开我说不定一天也活不到。”他咳一声,颇为自负:“太子宠姬,你赞同吗?”
“我是宠姬?”我冲他笑,笑得自己都头皮发麻。
“已经安排了,放出风声,说你回乡探亲。”他道:“然后你去简郡王府住些时日,直到我回来。”
“哦。”我歪着头:“不是我不思考,是你已经安排好了,嘿嘿,你问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你想好了,我才不急呢,你多厉害,肯定会保护我的。”
他瞪着我。
“你害我变得这样笨,脑子长年不转,都锈了。”我扑到他身上:“我大方人,赔款也不多要,只要你出门在外,把自己照顾好,咱们的帐就两清。”
“妖精。”他举起我的肩膀,恨声:“你就是个妖精。”
“妖精才不是我这样呢。”我摸他脸,越摸越轻:“想知道什么样吗?”
十日后,安朝出征,我为他披甲,一阵忙碌,最后,递上头盔,临行前的准备,算是结束。
想起一年前,他也有过此类出征,不过是扫清前朝余寇,那时,太子妃初嫁,新婚的他,意气风发,两人一高一挨,相对伫立,她为他系上刘海带,凝望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如今,披甲之人换作我,征战却无当初轻松,运气不好,有去无回,而我一字也不能劝——即使他留下,日后也是要怪我的。
送他出府,他无话,我也沉默,该说的都说了,只剩凝望他背影的一份感伤。真希望他不是太子啊,可这话被他听到,照样要跳脚的。真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默默承受才是正道。当天我便在他心腹的护送下,悄悄住进简郡王府。
夏天的王府荷花盛开,荷叶香气伴随清风的味道,悠然环绕梁上柱下,简辽的确是个善于享乐的人,他的府邸要比太子府热闹许多,晚上邀名伶唱曲,乐声传出老远,为夏日凭添一份闲适。
而我却只能足不出户,以免见的人多,被人瞧出了破绽,虽然认识我的人没有几个。
浮秋陪我,我不好意思:“耽误你了,白天要你陪着,晚上占用你居所。”
“白天嘛,我不爱出门,听曲是男人的事,我不爱,再说我们在,他们倒不好放浪形骸,最后还不是迁怒到我们头上。至于晚上……我又不是新嫁的小媳妇,一时不见夫君便心慌,他也不是没有女人……其实哪有什么情有独钟,选择这么多,傻子才浪费。”
浮秋是明白人,话说回来,我真怀疑没有傻女人,只有装傻的女人。人骗自己是应该的,人生又苦又短嘛。
“说起来,太子出征,真是不凑巧。”浮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昨儿王爷还说,怕是有人要借机动作,皇上身子又突然不好,总之没一样正常的事。”
“他说在不正常中获利,什么别人认为危险你就安之若素,别人认为天下太平你就随时戒备,好象是句书里的话,挺绕口的……”
“男人的事真无聊。”浮秋笑:“还不许咱们管,谁想管呀,如果他们真那么高明的话。”
我听不懂:“那难道我们高明?”
“都是笨蛋。”
“哦。”
浮秋于是好整以暇,又开始漫天地说起家长里短,流言蜚语,男男女女。
日子像磨盘,压碎细碎的粮食,转动着前进。转眼夏去秋来,到了中秋,是佳节,也是简辽的生辰,府中大摆筵席,月桂飘香,蟹肥菊瘦,热闹蓬勃。
浮秋下了席,得空便来陪我说话,惟恐我一个人清孤,“哎,今儿我见了不少英俊后生,有文有武,看来我朝还是人才济济嘛。”
“内眷可以到外边去吗?”
“偷偷去呀,不然那家席小戏,有什么意思。”
“你胆子真大。”
“王爷从不计较这些。”
若是换了我,被安朝发现,定遭好一顿批评,看来男人的区别有时真的挺大。
“那两位今天倒是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定要避一避呢。”
“谁?”
“你的两位小叔子。”她附在我耳边,悄声道。
“什么我的小叔子,人家是二皇子和三皇子。”我问:“你见着他们了?”
“和王爷谈得欢畅着呢,男人真无聊,明明想把对方咬死,见了面还能笑得无懈可击。”
我笑道:“我还没见过呢,光是听说。”
“那去见呗。”她拉着我。
我踌躇着:“不好吧?”
“人都去看戏,这一路上,黑灯瞎火的,谁认识你。我们在墙根那瞧一眼。”
花园子里可谓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浮秋指着简辽左首坐着的一个身着紫袍的人:“安都。”又指着紧挨着他的蓝袍男子:“安建。”
二皇子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三皇子笑容可亲,平易近人,的确人中龙凤。这就是安朝的夙敌,也是他的兄弟。
听说李世民当年玄武门杀建成元吉,晚年常被噩梦困扰,最后疑心鬼魂作祟,惶惶不可终日,死前反复念叨二人名字,甚是恐惧。
不知道安朝会不会重蹈覆辙。
杀了他们,终日不安;无所作为,便会被他们所杀,别无选择,可该发生的,再怎么两难,依旧会发生,时间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即将发生的一切,我猜不到经过,也猜不到结局。 第 20 章
初冬的第一场雪,把简郡王府变成了白色。雪不大,下时便飘忽飘忽,时有时无,经过一夜,到底也是小有功绩,薄薄地覆盖了金瓦青砖。风簌簌伴随雪末落下,我站在院中,细雪钻入颈中,只觉阵阵发凉。
安朝出征已有半年,听说他兵强马壮,所向披靡,有人预计,半年即可回京。这个消息,使张狂的皇后安静了好一阵子,让病中的皇帝病情减轻。
太子凯旋归来,无论喜忧,所有人拭目以待,可捷报传了许久,就是没他回京的消息。
“哎,那个发呆的!”浮秋笑容满面地一路小跑而来:“快去!太子的人马进城了!”
“在哪里?”我惊喜无限。
“这时候应该在宫里。”浮秋笑着推我:“快走吧,叨扰了半年,我可算轻松了。”
“宫里?”我迟疑,我又不能进宫。
“回家等他呀。”浮秋点我额头:“我打赌他回府第一个见的就是你!”
一语提醒我,是啊,他都回来了,我还怕皇后?安朝是保护神,如今神光庇护,我的确可以无惧无畏。我喜不自胜,立即向简郡王辞行,他正练骑射,从马上下来,也是满面喜气:“不多住几日再走?”
浮秋笑道:“你又糊涂,这时候客气什么,人家巴不得长翅膀飞回去呢。”
简辽颇为尴尬:“呃,秋啊,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吗?”
“王爷英明,王爷睿智,王爷千千岁。”浮秋施大礼,笑得花枝乱颤。
简辽一张聪明脸,却是一颗装糊涂的心,这个安朝早就同我说过,其实有时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跟他打交道的人轻松,不就行了?我就比较喜欢同他接触,一点也不拘束,人不就图个舒服吗?
简辽进宫,与我正好同路,于是结伴而行,他不喜坐马车,说是憋闷,骑着匹油光发亮的大黑马,白衣黑驹,英姿飒爽。
“这么快,就半年了。”他在外边说道。
我撩起车帘,正好看见他腰间玉配,向上看去,他微笑如春。
“浮秋喜欢同你说笑,来日得闲,别忘回来看看。”
“当然。”
“你的话不多,奇怪,第一次见你,你弄得我无言以对,平日和浮秋聊天,满院里都是你们唧唧喳喳的声音,怎么这时却同我没话说?”他笑道:“不是归心似箭吧?太子回府,怎么着都是晚上了。”
“你还记得那次?”我脸红,还以为他忘了呢,谁想他记得那么清楚,还当着我的面重提,丢人啊丢人。
“怎么不记得,你撞得我肋骨疼了好几日呢。”他哈哈大笑。
“对不起。”
他看我一眼,又看了看远处,道:“你还是拘束了,其实不必,我就喜欢毫无阻碍地谈笑,什么礼不礼的,全是扯淡。也许你们觉得轻佻,其实这有什么呢?大家舒舒服服的,怎么就成了无礼?”
我无言,他是这样想,可别人未必也这样想,他是王爷,可以这样,别人就不可以,别人不是王爷。
马车停在太子府大门前,简辽的任务也算完成,与我挥手作别,我朝他笑了笑,点头告别。
终于回家了,我几乎是冲进府中,望着久违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啊,然后扎进房间,张开双臂,连转几圈,终于回家啦!
简辽说的不错,安朝的确是晚上回来,浮秋却说错了,他并没有第一个见我,而是去太子妃牌位前上香,然后召辰儿问了番功课之类,才来到我的住处。我振作精神,笑脸相迎,其实多少有那么点失望,可活人岂能同死人计较,大人又怎能和孩子计较,所以当看开则看开,不然折磨自己,多不划算。
“让我看看,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他端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
“一样丑。”我扭动身躯。
“唔,好象是一样。”
“讨厌!”我打他。
“这半年,过的好吗?”他罕有的绝对的温柔。
“我自是很好。”我摸他的脸,从额到颈:“倒是你,吃了多少苦?马上马下,风刀霜剑,又刀枪无眼的,有没有伤到哪?”
“小伤,不要紧。”他握在我腰际的手开始不老实:“就是怪想你的。”
“我难道不是一样?”我凝视他又黑又瘦的脸。
“这下好了。”他长出一口气:“几年不用出兵,我也几年都不用担心地位动摇,这战功,足够保我一辈子。”
“真好。”
“所以现在要转移战场喽。”他抱起我,向床边走。
“等一下。”我挣扎着。
他诧异地:“在这以前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你急什么。”我跳下地,去翻抽屉。
“天那,你定力惊人。”他在我背后说。
我关上抽屉,递过比欢爱更重要的东西:“哝。”
他接过,抖开,一件内衫。
“早就想给你的,你一出征,就忘了。”我把衣服贴在他身上:“试试吧,我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他看着我,眼神温暖得不可思议:“合身,肯定合身。”
我低下头:“还没试呢,你怎么知道。”
“你是最合身的。”他突然抱起我,扔到床上。 第 21 章
小别胜新婚之后,日子恢复如初。过日子就是过烦恼,安朝的烦恼又是我的烦恼,所以我很烦恼皇上的身体。据说,只是偶感伤寒,现已无碍,这是外界说法,而安朝对我说,父皇的病情很是棘手。
早年征战,病根犹在,年事已高,虽是小疾,一点火星就能焚毁整片草场。知情者仅限于皇后和几个儿子,最忙碌的也是他们,这导致我原以为安朝必忙得不可开交,点兵派将,机关算计,暗渡成仓……可是没有,他清闲得很。
“越到关键时刻,越要稳得住。”他极有把握,笑得浑然天成。
“以逸待劳?”我费力地搜寻我所知道的成语。
“在我的影响下,你愈发聪明了。”
被他夸奖不是好事,只要他心情一好就爱炫耀,一炫耀我的耳朵和脑袋就发疼,因为他老是弄些复杂的事。
据他所说,他早在多年前就在二皇子身边布下多枚棋子,只要一声密令,二皇子多年作过的恶——买官卖爵啦,私收贿赂啦,强占民女啦,霸宅圈地啦,等等恶行,便会罗列清楚证据确凿地出现在父皇的书案上,而他的三弟,将会死于二皇子亲信之手,造成兄弟二人反目,不惜暗杀的假象。皇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个时候就得看简郡王手中的兵符了,还有暗中买通的大内侍卫。
听到最后我都睡着了,脑子早乱成一锅粥,然后被愤怒的他摇醒。
“我从未向他人透漏,你居然没听完就睡着!”他看着我,像农夫看着一个暴缱天物的纨绔。
我假装回过神:“哦,哦,太深奥了。”
“叶公好龙。”他轻蔑地:“平日里逮着机会便跟我讨论时局,谁知到是只纸老虎。”
“这次我可没问你呀。”
他闻到臭鸡蛋的表情。
“不管有没有机会,你都会杀二皇子和三皇子吧?”
“这还用问。”他斩钉截铁。
“是啊,不用问……”
“心软?”
我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人活着,是为了快活,想快活,就要功名利禄,为了功名利禄,争抢撕杀,杀亲绝友,失了快活,那活着做什么?”
“没有功名利禄的人,也未必快活。”
“我并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好,只是人怎么活都没法快活,怪可怜的。”
他笑道:“你把我绕晕了,而且让我想哭。”
“人活着,不是笑中有泪,就是泪中带笑,真真无聊。”
“行了行了。”他皱起眉头:“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我想了想,好听的,当然有,要多少有多少:“登上皇位,你想怎么处置皇后?”
“人彘。”他淡淡地。
“什么!?”我的心猛然提上又突然下坠。
“你觉得好么?”他笑问:“太子妃的一条命,未出生孩子的一条命,许荷的命,值得我送那贱人这份大礼么?”
半晌,我终于能发声:“……值。”
他大笑,笑得肆意,笑得豪爽:“可是我又怎能便宜她?吕后把戚夫人做成人彘,后人皆叹吕后残忍而戚夫人无辜,戚夫人受宠于刘邦,未必没有张狂的时候,吕后也必定受过她的气,可戚夫人死得惨绝人寰,吕后再有理,都成了恶妇。告诉你报复一个人的方法,不是让她死得越惨越好,而是毁她名誉,令她无颜以对天下人,再使其亲友反目,借亲人之手打她入十八层地狱,最后毁其肢体,如猪如狗,偏不得死,让她连死都成一种奢望。我怎会让她死?怎会成全她?牺牲我的名声成全她?哈哈哈,杀人,又岂能溅得一身血污?”
“……”
“这一次,可是你问的。”
我颤抖着双手拉住他:“我,我没得罪过你吧?”
他沉思一会儿:“具体的行为倒是没有,不过你的话未免太多,口不择言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我颤抖着嘴唇:“你,你不会记恨我吧?你是天子呀,你是做皇帝的人,大人大量,一定不会跟我计较吧?”
他叹息一声,半晌道:“难说。”
我连哭的心都有:“你要怎样才原谅我?”
“这个……我倒是没考虑过,你说呢?”
这个猎人与狐狸的结合体,把球踢给了我:“要不,我给辰儿也做件衣裳吧。”
“不行。”
“那再做条裤子,总行了吧。”
“不许做。”他断然道:“只许给我做!”
此人太让人难以琢磨了,反正他不会报复我,我是很有把握的,这样一想,也懒得与他周旋:“衣服舒服吗?”
“你还好意思说。”
我暗笑,手艺不佳,做出来的上衣后少前多,后背绷得紧紧的,前面鼓鼓囊囊一大团,光看着就够难受了,他还天天穿,先前又连说合身,有苦不能言,这就是虚荣的下场!
“罚你再做一件。”他咬牙:“再不吸取教训,就让你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衣服示众。” 第 22 章
如果我理想中的生活能实现,应该是这样一副画面。
一座不富贵也不简陋的庄园,春天,花园里所有的花都开了,碧草连天,蝴蝶飞舞,我的孩子欢笑着奔跑嬉戏,我的丈夫搂着我,一起体会阳光洒在身上的淡淡温暖与舒适,孩子冲着我们笑,我们对他张开双臂,然后被柔软小东西的充实添满身心。
安朝可以给我吗?他可以,甚至更多,可我只要一点点,就这样的一点点,却不能如愿以偿。
他很顺利,皇帝的身体陷入重病的旋涡中时,他已让两个兄弟进退不得,生死不能。
朝臣纷纷上书,参安都暴戾不仁,鱼肉百姓,消息又不知何人走漏,从御书房流传到了民间,一时间民怨沸腾,指责谩骂,虽都是暗地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安都算是完了,接下来,就是安建,他这几日一直布置此事,不肯分一点心,出一点纰漏。
相处的时日长了,多少也有些默契,他没说今天动手,我却可以猜到:“我的心老是跳。”
“不跳的是死人。”
我把他的手贴在胸前:“这样快,我倒宁愿死。”
“还是以前好,我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有时我不说,你也知道如何讨好,虽然是刻意讨好。”他看着我,眼里已没有当初激情。
我回避他的目光:“我也希望你顺顺利利……走吧,他们等着你下令呢。”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不知为何,我的心忽而空虚得自己都意外,他的背影快消失在门边,我轻声:“小心啊。”这样的声音,他不可能听见,就当是说给自己听。
隐约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放心。”
呵,他听见了,我一阵欣慰,又一阵酸楚,放心,我又怎能放心。
暮色愈发浓重,更浓重的还有我的担心,成,自是很好,却不知未来如何,这个男人做了皇帝,还是不是我的男人,败,我更茫然,恐惧到极点,就成了麻木的迷茫。也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忽然一阵熟悉的响动,他回来了,谢天谢地,什么成啊败啊,只要人没事,就是最大的幸福。
“青绢。”他一脸隐藏着的得意。
我从内室缓步而出,高举托盘,遥遥下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错愕了片刻,我的面前便掠过一阵风,然后是他的哈哈大笑:“好,承你贵言,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他拿起托盘上的酒樽,仰脖而饮,然后把杯子放到我唇边,我低头一看,酒还剩一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出奇得亮,像两颗宝石:“这一杯,与未来皇后共饮。”
皇后,他说我是未来皇后。
我一阵高兴,不,是狂喜,喜到不去想其真实性,至于可行性与根源性,简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唯一感受到的就是他的爱,不爱怎会说我是皇后?皇后的选定何其重要,他的爱和皇后的位子一样重——对我的爱。
人一飘飘然,就容易迷失方向,眼前迷幻的金光,脚下雪白白棉花,云里雾里都是美好,虽死无憾。我就是这样吧,太容易得意,得意时根本不去想失意。
眼前都是美丽的光芒,我甚至无法看清他的脸。我问:“如我所闻?”
他扶起我,正要说话,房门突然发出巨响,我俩皆是一惊,安朝喝问:“谁?怎这么不懂规矩!”话音刚落,忽而涌进一伙人,全是大内侍卫服色,分列两旁,站定之后纹丝不动。
“这……干什么?”我茫然四顾。
安朝握着我的手忽然一紧,我痛得倒吸冷气:“疼啊,放开。”他恍若未闻,紧闭双唇,眼中尽是寒光与惧意。
当我看到走进来的人时,顿时明白安朝的惧意因谁而起,他不是轻易恐惧的人,可这世上,有人能让他诚惶诚恐,只因那一身龙袍。
“父皇。”安朝迅速镇定,跪倒施礼。我也被拉下,却不知说万万岁好呢,还是参见圣上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好,这一犹豫,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地道:“你还肯叫朕一声父皇,可见朕还没病入膏肓,着实令人庆幸。”
“儿臣不敢。”安朝低头。
“这就是青姬?”皇帝的目落到我身上。
安朝微诧,抬起头:“是。”
“教唆篡位,媚色惑主。”皇帝淡淡地。
教唆,我唆谁了?安朝是篡位吗?就算是,也是我能教唆的?你儿子多能耐,还用我瞎指点?媚色嘛,这个……倒还可以接受,完了完了,这不明显说我狐狸精吗?我要是父母,也不希望儿子身边有个狐狸精啊,而且他这样说,很有可能是听见我和安朝的对话,不然也不会说我惑主。真无辜,平时那么老实八交的人,今天难得耍了次心眼,以后都翻不了身。
这老皇帝不是病得快不行了吗?怎么这么精神?
“你一定在想,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到这儿来。”皇帝看着安朝:“有一个人,你想不想见?”
安朝一震,脸色渐渐转成一种凝固的灰败,沉默。
“很聪明,知道事已败露,以退为近。”皇帝冷笑:“可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死不松口?这点担当没有,你的肩膀,未免太软。你想学韩信,或是勾践?”
“儿臣……知错。”安朝半晌,骤然抬头,大声道:“可儿臣确无忤逆之心啊!”
“对手足尚且如此,对朕焉能孝敬,可见你平日伪饰之心甚重,朕当感谢吾儿尚存一点良知,才留得朕一条老命。”皇帝的愤怒掩饰不住深深的失望:“心机够狠,手段够辣,就是一点,心太急!”
安朝诧然。
皇帝俯下身子,低声:“你为何不等朕只剩一口气时再动手?即使等不及,也要弄清楚,你的父皇是不是真的回天乏术。你的手下很忠诚?我看未必,你连疑人都不会,如何用人?”
“儿臣……”安朝语塞,看向我,我也看着他,事实上我一直盯着他,除了他,这里的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危险,他沉默一会儿,也许真是无言以对,他很自信,可今天被人打击得太狠,打击他的人是他的父亲,假病的父亲。
或许是真病,只是没那么重,或许,只是年迈帝王对继承者的一次试探,可惜结果不令人满意。
“把皇位交给你,朕还真不放心。”皇帝如是说。
安朝满脸写着大势已去的悲哀,哀求,这种哀求我以为今生不会出自他口:“父皇,儿臣知错了,给儿臣一次机会吧,父皇……”
“给你机会,朕死后,杀了你的亲兄弟?”皇帝问。
“不,儿臣可以发誓——”
“可他们不会放过你。”
安朝一愣:“儿臣对天起誓,永不伤害手足,哪怕是他们先对付我……我也不想杀他们!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和平共处,一齐在父皇榻前尽孝!”
皇帝看着泣不成声的安朝,缓缓道:“你无一不让朕失望。平身吧,哭哭啼啼是女人的爱好,不像一国太子,至少现在,你还是太子。”
安朝的手按在地上,使力过大,手臂也抖动起来,良久,失魂落魄地起身。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能站起来了,就觉得有人拉我,回过神时两臂已被人拎起,拖着往走,惊慌中我叫道:“爷——”
“住手!”安朝断喝侍卫,拖行停止,那些人并未放开我的胳膊。
“父皇,她并未做什么,她只是个女人。”安朝转向皇帝:“你知道,你一向知道,你答应放过她。”
“也就是说,杀兄夺位,一直是你的主意,甚至,是夙愿?”皇帝目光灼灼。
安朝迟疑一下,咬牙:“是!”
皇帝看着他,良久的沉默,我以为我得救了,谁知他忽而一挥手,侍卫继续拖着我走,我大呼:“救命啊,安……太子救救我!”
“父皇!”安朝叩首,声音中有种破碎的悲然:“父皇,儿臣已失去一切,不想连她也失去。她对您来说是蝼蚁,我我来说,却是仅剩的一样东西……父皇!儿子不是太子,只是您的儿子,您为一无所有的儿子留点什么吧!”
皇帝负手,沉吟良久,久到恐惧对我的袭击比死亡更重,终于,他开口:“放了。”
我被扔在地上,没有人再看我一眼。
“你知道你唯一使朕不那么失望的地方在哪?”皇帝叹息一声:“原来你还有拼死保护的人,原来还有人值得你在意,这点很令朕意外,可都儿和建儿难道不值得你在意?你杀他们,等于杀你自己!你们是兄弟,都是朕的骨肉,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什么让你们你死我活?什么东西值得你们你死我活?!”
安朝颓然,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这次,他也许真的从天上掉入沼泽,登高必跌重,十年筹划,今日一败涂地,谁能接受得了?
而我最关心的是,皇帝会不会杀他?看似不会,他是他的亲身骨肉,又是多年栽培,谁也不喜欢否认自己的决断,哪怕当初的决断是个错误。
“朕真的老了,见不得你们骨肉相残。”皇帝感慨:“记得你们小时侯,围着朕又蹦又跳,抱着朕的腿不放,一声声地叫爹,对,那时还不是叫父皇……”
安朝眼睛一亮,像寻到什么希望,又像在进行一种试探:“爹!”
“朕痛恨你们骨肉相残,难道朕自己倒对骨肉下手?”皇帝的愤怒让人看不懂。
安朝一喜,随即被一种失落覆盖:“是,谢父皇……不杀之恩。” 第 23 章
皇帝走后,太监恭读圣旨,大段大段听不懂的话,劫后余生的喜悦足以让人轻视身外之物,所以当听到废黜太子时,我的痛心与绝望绝比不上安朝。
他做了十年太子,他一直是太子,可从现在起,他只是良王,发配良州。
他身边有我,我身边有他,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有彼此,可我们只能相守,无法相助。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我们相拥而泣,他是为心血付诸东流的钻心剜骨之痛,我则是对一切未知未来的恐惧。
我不知道丧家之犬是什么样,可估计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一个月后,我们上路,一切从简,一辆马车,身后是“保护”我们的人马,一路向北,风霜寒苦。临行前,除了简郡王,无人相送,已废太子,失势之人,旁人躲之不及,只有简辽洒脱如初,说着安慰的话,却像说给自己听。
马车依然颠簸,也许是压过一块大石,车体猛地一震,我在安朝腿上醒来,一时梦里不知身是客。他看着我,微微苦笑,他没睡,事实上这些天一直未眠,瘦得令人心疼。
“到哪了?”
“谁知道呢。”他抚摩着我的头发。我们像乞丐与流浪狗。
“什么时候才能到?”不禁一声叹息,叹到一半,却想起他比我难受,这样未免太不厚道,残废岂能对着瘫痪之人抱怨命苦?
我掀开车帘,一阵大风顿时卷进车中,吹起头发,又将它贴在脸上,风如刀片,视线有些模糊,却依然可以看见连片衰草,碎石遍地的路面,怪兽似的山峦,头顶乌压压的天。这种心情,看这种风景,未免有些折磨自己,可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
良州好么?我不知道,也隐约猜到不会太好,与京城繁华不可同日而语,否则不会叫作发配,皇帝也算厚待儿子,关照护送军兵不可为难我们,否则连掀帘的行为,也会被制止的。我一阵悲哀,以后都这样过么?被人监视,毫无自由,虽不挨饿受冻,却像架子上的鹦鹉,拴住了脚爪。
“别看了。”他叹息一声,伸了伸腿。
帘子放下,车中又是一片昏暗,“渴么?”
他摇头,示意我过来,我重新扒在他腿上,耳边是车轮压过碎石的声音。良久,他道:“他们都走了。”
我一愣,所有人都走了,不知他说的是谁。
“家亡莫论亲,何况不是亲。”他苦笑:“岂是树倒猢狲散,散之前,还要放把火,把树烧了。”
终于明白他所指,那些眼见夺储失败急于抽身的,莫不把罪责全部推到安朝身上,以求平安,这样一来,安朝简直成了罪大恶极,万死莫赎:“何必在意,刀俎鱼肉,风水轮转,不过那么回事。”
“可不就是我玩别人,别人玩我。”他嘴在笑,眼睛却在哭:“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了。”
我鼻子一酸,忍耐许久的泪水不知怎么就冲出来:“你们血洗皇宫时我都没这么害怕,我怕呀,真怕,以后是什么样,你对我会怎样,京城对我们怎样,我们会被毒死吗?你的兄弟即位,会放过我们吗?”
他将我拥在怀里:“不知道……不知道。”
“你父皇太狠了,太狠了!”我抽噎:“难道你不是他的儿子吗?他怕你杀兄弟,可你废了你,你的兄弟会杀你呀!他以为她长生不老?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只要活着时不见你们手足相残?那代价也太大了,是你的一条命啊!只有那两个儿子的命才是命?”
他默然,死死盯着车壁。
“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发泄完毕,我渐渐平息怒火。
“你说的,也是我想的。”他一动不动,对着车壁苦笑。
我仰头:“渴了。”
他为杯里续满水,递予我,我接过粗瓷茶杯,一时又有些酸楚,连件小小物事都非往日,喝了半杯,却觉得水也是苦的。
“这些天,光费力掩盖悲伤,都忘了原来人也是有悲伤的。”他眯了眯眼睛,看样子是想哭,可没有女人的这种天赋,挤眉弄眼,看起来有些滑稽。
“该刮胡子了。”我苦笑,摸上他的脸:“你最爱漂亮,怎么连边幅也忘了修?”
“还不是患得患失闹的。”
“我从此可就跟了你。”我紧紧靠着他,让阵阵体温传进身体:“你可别抛弃我,我最怕你抛弃我了。”
他有些诧异:“我还怕你抛弃我呢。”
我哭笑不得,这人此时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
“怎么不说话?”他紧张地注视我:“你真有这种想法?”
“你怎么了?”我担心地:“刺激过度?你说你不会受不了的啊,你说你会想得开,别这样,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得我发毛,无奈之下,我只有深情表白:“只要你不把我踢开,今生今世,我不起离心,更不会离你一步!”
他似乎放下心,又突然问:“难道我把你踢开,你就走了吗?”
我哑然失笑:“难道我还赖着不走?我再贱也是人吧,也有自尊吧?”
“这也是。”他点了点头:“反正我不会踢你,求我都不踢。”
“我就这么有魅力?”我轻声:“你看上我哪了?我一直都不明白,一直想问,想得我都掉头发啦。”
他直了直身子,沉思一番,半晌,郑重其事地:“不知道。”
我泄气。
“开始不觉得怎么样,也就是一个不讨厌的女人,后来父皇说你不能留,也不知怎地,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忽略不了,也掩盖不住……一年没见,越发地想,自己都莫名其妙。”他顿了顿:“什么事都是轻敌必败啊,越不当一回事,越容易栽在上头。”
我暗笑,这番话,好歹给今后的黑色岁月抹上一层金光。
“青绢。”
“嗯?”
他沉默一会儿:“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 24 章
良州多风少雨,每年的旱情都让朝廷为之头痛,而风却是吹之不尽,每到大风起兮,飞沙走石,狼啸森森,一到夜间,呜呜咽咽,如鬼撞门,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安朝比我先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每到起风的日子,都是他搂着我,而我只知道在他怀中无声而泣,回想前程往事,一片凄然。从前我看不起安朝,觉得他就是个公子哥儿,除了争权夺利,不堪大用,没想到,如今却是他做了我的精神支柱。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没用,可用了很多方法,依然控制不了难测的情绪,用安朝的话说,是孕妇情绪调节障碍。
除了看书,安朝闲时的爱好就是和再再说话:“再再,叫爹!”
我摸着他贴着肚皮的大头:“还有好几个月呢。”
安朝这时就会笑说,他都急死了,然后诧异我居然不急。
我当然急,可相比之下,我比较关心孩子的名字:“能不叫再再吗,怪怪的。”
他颇自得地:“我觉得挺好,个性十足,又不雷同,你看天下找的出第二个叫安再的人吗?”
“特殊是特殊,可是……”我犹豫一下,问:“你是想东山再起吗?”
“哪有。”他笑得云淡风轻:“是再世为人的意思。从此,你我相守,等孩子出生,等他长大,白头偕老,共赴黄泉。”
我无比向往,又不敢相信,太好的前景总让人联想到幻想:“真的可以这么好?”
“保护我的孩子,保护你。”他轻轻拍了拍我隆起的肚子:“没有争天下的能力,至少,有庇护亲眷的能力吧。”
我的心顿时化作水,所有柔情一股脑地泻出,悉数奉献给我的夫君,我吻他,全身心地吻——不是太子,不是良王,而是夫君。
生产那天,又是狂风大作,外边面对面看不到人,满天满地的沙子,良州不该叫良州,而该叫沙州。
产婆早已请好,用具也都齐全,阵痛开始到一天后的婴儿哭声,除了痛只有痛,生育的喜悦直到孩子降生三天之后,才渐渐充满身心。
隐约中只觉安朝奔来跑去,不断在我眼前晃悠,真想问他忙什么,可眼皮那么重,意识像块石头,重得压人,仿佛还看到辰儿,安朝对辰儿说着弟弟什么的,真想起来,抱抱我的孩子,可浑身没劲,只好任由倦意肆虐。
“青绢。”
是安朝么?是他,再熟悉的声音,我费力睁开眼皮,只见他容光焕发地凑近我:“男孩,再再,看到了吗?你的眼睛怎么又闭上了?还是困吗,这不对啊,叫大夫来看看吧。”
“怎么……不是女孩?”欣喜中我或多或少有些失望。
他讶然:“儿子不好吗?”
“好,真好。”该满足了,虽然儿子长大,一定不满于现状,如果和他爹一样,野心勃勃,在这种环境下,只有无可奈何的痛苦,不过有孩子就好,真开心。
也许我是自私的,为了个人生命的完整,带一个新生命到这世上来,可是我不愿想太多,我真是想要一个孩子,我甚至怀疑世上没人再比我想要个孩子……反正已经生下来了,想也无用,不是吗?
再再六岁时,我们的景况比从前好上很多,至少千里之外的皇帝对我们的防范渐渐松懈,自由度得到很大提高,也许是安朝这些年的低调,终于证明我们只想苟活的事实。
说到安朝,他的变化至今令我不可置信。
初到此地,他比我更先适应不说,再再出生后,更当起了全能老爹,包办了一切吃喝拉撒,亲手喂饭,亲手洗澡,我看他毫无经验而且变相折磨孩子,建议找个奶娘,他居然义正词严地谴责我太不负责任,勒令我今后不得影响他的教育工作,天那,那我成了什么?他都不让我插手孩子的事。
想起来我就心碎,儿子我都没怎么抱过,全是他一手带大的!
“妈妈妈妈。”再再手拿小弓小箭向我奔来。
我回过神,向亲爱的儿子敞开怀抱,儿子一下子撞进来,我紧紧拥住,呵,所有空虚被一个温暖的小身体填满,身心满当当的感觉,是任何美好不能媲美的。
“爹说我射箭有他当年的风范。”儿子一脸安朝式的得色。
“又去练什么鬼骑射啦?”我看着再再脏脏的小脸,一阵心疼,狂亲几下:“这才多大?磕碰到哪怎么得了?”这死人怎么就放心呢,真是气死我了。
“不怕,爹说会保护我!等我长大了,就是我保护他!我好想长大啊……”再再和安朝一个印子的小脸写满鸿鹄之志。
话说,我儿子的长相,真是出鬼了,综观全身,竟无一处像我,与安朝整个一大小版本,老天怎么就那么不公平呢?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怎么就不能有一个地方和我有关呢?
其实严格说起来,还是有的,当年我发现时,已是激动得泪流满面,仰天大笑:“他的脚指甲像我啊!!!”
悲哀的往事不堪再提,眼前的儿子才是我的全部:“哥哥呢?”
“哥哥不和我玩。”再再好象在说一个毫无争议,永恒存在的问题:“他又躲到假山后头去啦。”
作为母亲,我是有点儿小人之心的:“哥哥没欺负你吧?”
再再摇头:“他就是不理我。”
那就好,我微笑:“哥哥不爱说话,凡事让着他,知道吗,他没有妈妈,很可怜。”
“你不是他妈妈吗?”
“我也是……呃,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妈妈。”
“妈妈。”儿子对这些不感兴趣,对我撒娇:“我要小布狗……”
“什么玩意?”我没听清。
“小明都有!我也要!”儿子吵吵着。
“你不是有一大堆吗?”
再再蹦跳:“小明的小狗是他妈妈做的!你就没给我做过!”
无理要求,哼,居然让老娘出丑,明知道我针线很烂的,我板下脸:“小明有的东西你就要?他的妈妈是伙夫的老婆,你也要做伙夫的儿子吗?”
再再睁着两只明亮大眼睛,特无辜地看着我,我心一软,于是缴械:“男子汉不兴哭,想要就理直气壮要呗,看看你爹,哪次不是让自己占足了理。好了好了,小布狗过几天给你。”
晚上,我灯下做布狗,被安朝嘲笑:“慈母手中线。”
我不理他,埋头苦干。
“你这样,还真有点乡间村妇的味道。”
线缠在一起了,我抓狂:“闭嘴,没见我忙着呢。”
“粗鄙。”
“找个不粗鄙的女人过日子去吧。”
他从床上跳起来:“你是在怀疑我的魅力,还是能力?”
“有区别吗,再说,我需要怀疑吗?”我反怒为笑:“嘎嘎,事实俱在。”
他穿鞋,边说边往外走:“我证明给你看,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的爱好,前几年是斗嘴,最近发掘出一个新项目:离家出走。我担心么?一点也不。所谓出走,就是在花园里走一圈,估计我快睡着了,再带着满身寒露回来,钻进被窝,以报复我的狠毒。
“不送。”我掩嘴笑:“多穿件衣服,我马上就睡了,不用捱到半夜再回来。”
他走到门边,顿了顿:“我走你就这么高兴?”
“痛心疾首啊。”我做呕血状。
他挠了挠头:“既然你这么难过,我就不折磨你了。”回来继续睡。
世界终于清净了。
“哎,你为什么做两只?”过了一会儿,他闲闲发问。
我随口答:“还有一只给辰儿啊。”
他顿时喷笑,扭着五官,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哈哈,你知道他多大了?送小布偶?哈哈!”
我严肃而认真地:“怎么了?左右算我一份心,这些年有再再的,哪一次没有辰儿的?我都习惯什么东西都备两份了。”
“小布偶,哈哈!”他依然狂笑。
生活太枯燥就会导致此类并发症,俗话说的闲出来的病,凡事必要折腾个够,虽然没什么可折腾的,我同情安朝,真同情。
小狗完工,我给再再一只白的,又去假山后头搜寻一番,最后,果然在角落里发现小安辰。
辰儿今年十六,已经不小了,可我内心总认定他弱小无依,他依然不爱说话,对我也始终像个陌生人,有时见我和安朝在一起,甚至有些加以掩饰却仍旧被我看出的恨意,可是我又能拿他怎样呢?他可以恨我,我却无资格恨他,何况这些年,我是真的怜惜他。
“嗨。”我闪出来,冲他一笑,把小黄狗递给他:“送你的。”
他一愣,显然不明白我要干啥,缓缓站起。
“我做的,送你。”我强笑:“唔,做得不好,像头小猪,其实是狗。”
他不解地注视我,我急性冒出来,索性塞予他。
“……谢谢。”半晌,他敷衍地道谢,眼望地面,很不自在的样子。
我笑道:“你弟弟也有一只呢。”
他骤然看我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有些失望,或者是失落?我看不懂,这孩子的目光一向令人难以琢磨,正不明所以,他已经一言不发,掉头走开。 第 25 章
再再出生时,曾通报皇上,皇帝的反应出奇冷淡,并未因多了一个孙子而有什么欢喜的言行,也是,大儿子本令他失望,何况再再的母亲是我,只是下了一道丰衣食的意旨,算是对孙子的小小意思。
丰衣食,我们虽摇头苦笑,心底到底是有些欣喜,这座王府,年久失修,根本谈不上华丽,一个普通官吏的府邸都会比这里好上一些,衣食虽无忧,却比从前粗糙许多,我就很久没穿过纱衣,头上也久不见钗环,旧物倒有一些,可身在牢笼,什么不要用钱打点?戴得旧了,又没法补新的,贿赂侍卫都没法拿出手。
丰衣食,其实又多了多少呢?不过我已满足。这些年,我已学会满足于任何事物。
良王亲眷,不得随意出入王府,这是一向的规矩,六年了,我没上过大街,没和王府以外的人说过话,甚至,没感受过一点自由的阳光。这其实也有个好处,就是不怕找不到人,反正都是一个池塘里的鱼虾,不怕丢了谁的踪迹。
安朝的爱好很多,可能在王府里施行的很少,比如打猎,比如访名士,马球就可以,只须一块小小的空地,当然了,马球场需要很大的场地,不过安朝有改造精神,事实上他已把很多东西改造成适合我们使用的,对于这一点,我始终崇拜。
“再再,拉紧缰绳!”我对儿子大叫,可这小子只是没心没肺地冲我笑,一点也不怕颠簸的样子,我只得对安朝下令:“你拉住他啊,马一惊掉下来怎么办!”
安朝挥舞球杆:“拉住还怎么玩?”
我的心悬得难受:“那就别玩啦,你们这不是折磨我吗?”
安朝挤眉弄眼地:“放心吧,有我呢,你夫君什么时候出过差池?”
“出了差池就晚了。”再再呼啸着追逐着马球,我看得又是一阵揪心,只得向辰儿求助:“辰儿,拉住弟弟,你们去别处玩罢。”
辰儿打马,追上再再,再再对这位严肃的兄长比较畏惧,乖乖听话,两个孩子下马,为了感谢辰儿相助,我掏出丝巾帮他擦了擦头上的灰汗,他别过脸,耳根子都红了,我暗笑,还不好意思呢,又拂了拂再再的小脸:“走吧,去花园玩,听哥哥的话。”
再再跟着哥哥走了,安朝也不下马,松开缰绳,任马儿来回转圈:“有事?”
“再再到念书的年纪了。前些天我跟你提过,可你就是不急。”
他看着我,忽而冲我招手:“过来。”
“灰大。”我摇头。
他用威胁的目光注视我,这让我多少回忆起了从前的美好时光,心情一好,就比较给他面子,我走过去,仰望高头大马,他一笑,俯身揽住我的腰,一下把我提起来,放在马背上,我惊叫:“衣服都撕破啦!”
“有没有熟悉的感觉?”他贴在我的颊边,热气滚进耳内。
“没有。”我故意道。
他叹了一声:“初次见面的场景,就这么不值得牢记?”
“牢记什么呀。”我笑:“你们这帮人,冲进皇宫,见人杀人,见东西就抢,强盗似的,你就是强盗头儿,坐在马上,得意洋洋,眼空四海的,气死人了。”
他大笑,过了许久,忽然感慨:“原来我还有这样的好时光……”
我回头,他神情落寞,堪比晚霞余辉,清俊的脸上写满凄然,叫人焉得不心疼,我抚摩他轮廓分明的下巴:“怎么了?不是都不提了吗?你说过的,要活得悠然,不能笑看京城,也要自得其乐,怎么自己倒又难过起来?”
“那就不说了。”半晌,他强笑,恢复精神抖擞。
“给再再请什么师傅呢?”我问:“你有人选了吗?”
“这件事,你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成天疯啊闹啊,我都陪着小心,生怕他磕到哪儿,你不知道,小孩子最娇嫩了,伤到哪儿可是一辈子的事。我宁愿他规规矩矩坐在桌边读书写字,也不知道省多少心了,知书达理,凡事懂道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抱怨:“就你,还不知深浅,和他一起闹。”
“你听我说。”他道:“师傅的事,你说重要,我能不知道?难道我比你知道的少?这里头有我一番想法。”
“干脆叫我不要插手就是了。”我冷哼,挣扎着想下马。
“你越来越心急了。”他单臂箍住我,笑道:“我不是不让再再读书,只是师傅比较难请。”
“你物色好了?”
他缓缓道:“尹清屏。”
“他?”我一愣,这可是良州名士,一般人不待见,做派和诸葛卧龙差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才华横溢:“你请得动他吗?”
他想了想:“五分把握。总要试试。”
“再再资质一般,是不是也找个一般的师傅比较好?”我首次觉得儿子应该量力而为,是尹清屏的名头太响?不知道,也许是不想儿子出类拔萃,这样太累。
“有你这样的娘么。”他鄙视我:“别人的娘,儿子是猪都能说成金猪娃娃,你看你!”
“试试吧,反正你英明嘛。”我沉思一会儿:“别太勉强,好吗?自己和儿子,都别勉强,我不是说读书的事。”
“你太中庸。”他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让儿子做书呆子,学问重要,可不是最重要的,你看那些满腹经纶的书生,纵使中了状元,又能怎样?不过是被帝王家驱使,还感恩戴德呢!奴才就是奴才。”
我凝望天边晚霞,红得像火,短暂易逝,可日月轮转,日复一日,不禁叹道:“你是说,懂得用人,方是大才?隔岸观火,兵不血刃,泰山崩前而不为所动,终归利用二字,再有学问,再有战功之人,不过都是棋子,成一将而枯万骨?”
“你这利用二字,颇得神韵。”他催马前行,随性走了一段,又折回,看了看尘沙漫天,立马不动。
我的后背全贴上他的胸膛,轻声:“你希望再再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比我高明。”他苦笑:“我是什么东西?成事不足,拖累家眷,到头来圈禁终老,滑稽一生。”
“辰儿就很好,不是吗?他多像你,长相像许荷,性子像你,看见他,我就想起当年的你。再再是个小屁孩,我的孩子,我能看不透?我都给他看好了相,将来不过是个公子哥,他怕吃苦,怕动脑筋,怕疼。呵,真好,我的孩子虽然这样,我还是觉得真好。”
安朝立即沉声:“我是觉得孩子小,所以疏于管教,哪能一直这样?请了师傅,看我怎么调教他。”
“不是不是!”他误会了我的意思,而我的意思又不那么有出息:“这个……这个……”
“别说了!”他喝道。
我一惊,惹得他不高兴啦?刚一回头,只见他笑容满面,手上多了一只蓝宝石和紫晶镶的簪子,在我眼前晃悠:“生辰快乐。”
凭着对珠宝的渴求,我本能地接过,诧然:“我的生辰还早呢。”
“没什么,就是想送你个东西。”他淡淡地,伸了个懒腰。
“真好看。”我抚摩着金和宝石的美妙质感,舍不得往头上戴,怕没的看了,过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很贵吧?”
他漫不经心地:“还好。”
我摇他:“多少?”
“一百两吧。”他想了想。
我顿时不觉得东西好看了:“这么贵……”
他无所谓地:“高兴不就行了,管那么多。”
“要不……退了吧?”我皱眉:“一百两,不是小数目,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又不宽裕。”
他不悦,嗤笑:“至于么,又没上街要饭。”
“也不是财神爷啊。”换作以前,一百两跟泥土差不多,还不是说花就花,眼也不眨,可如今,又岂是仍然身在太子府:“我让人去退吧,反正知道了你的心……嘿嘿,要不再戴会儿?”
他猛地扳过我身子,沉声:“你有完没完?”
我被他弄得生痛,打他的手,他瞪我一会才放开,我也生气了:“我又没说让你去退,你怕丢什么面子?再说事实就是如此,自欺欺人也没有用啊。”
他咬牙,突然下马,转身不理我,半晌道:“你是不是觉得受委屈?跟我受了大委屈?”
“我又没这样说。”我心中酸楚,我这样不解风情还能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丈夫孩子。
他冷笑一声:“你还是觉得委屈。”
“难道要我说日子赛神仙?”本来不委屈,被他一说,我还真委屈了:“你心知肚明,何苦问我呢。”
“这不就是了。”他回头,满脸讽意:“不怕直说,就怕不说。”
搞成这样非我本意,我握着簪子,也确实舍不得就此变卖,只是嘴上说说,图个心里好受罢了:“我不卖了,还不行么,你也犯不着刺猬似的。”
“有什么可刺猬的,难道废太子窝囊,谁还不知道?”他轰我:“下来,这是我的马,被女人骑过的马不吉利,上战场会被扎成马蜂窝的。”
我毫不犹豫地跳下来,谁想骑似的,也不知道硬把我拉上去的:“恕小女子眼拙,战场在哪,请您明示。”
他狠狠瞪我一眼,看样子是像和我拼命,但“哼”了一声,掉头走开。
哼,我哼,我还哼哼哼,哦也也,哦拉拉。我怕,我好怕啊,有本事你来呀?谁怕谁就不是吃人饭长大的。老娘就是仗着你喜欢我,怎么样?! 第 26 章
尹清屏比想象中随和许多,安朝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他便同意家中小叙,不是我们的王府,而是他的家,所以这成了眼下最犯难的事。
去是一定要去的,我烦恼许久,也想不出出门之法,后来还是安朝下了狠心,把我们一年的存款全部贿赂侍卫统领,对方才同意低调出行,安朝化装成平民,该名统领一路“护送”。
当晚,安朝神秘兮兮地道:“你很久没有出门了吧?”
我木然:“是啊。”
“想吗?”他眨眼。
“想啊。”我咽下真是废话四个字。
他笑嘻嘻地:“那一起啊。”
我白他一眼:“不要消遣我,我现在不烦,但心情也不算很好。”
“不去拉倒。”他四仰八叉地躺倒,爪子霸道地横上我的肚皮。
我心念一转:“去!怎么不去?”举起他的手握住:“老百姓也有老婆嘛,带着老婆出门也不算惹眼,大不了我牺牲一下,把自己弄得丑点喽。”
他转首看着我,笑得很是猥琐,伸手捏我的面颊:“真识相,爷就喜欢你的识相,难怪莫名其妙地宠你这么多年。”
“爷,奴家感激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做欲呕状。
“太识相,也会让人觉得心疼。”他凝视我,缓缓道。
“不会觉得寡味?”
“我爱清淡而永恒的东西。”他淡淡地。
我又一次激情澎湃,双唇主动贴了过去,这样的举动在本性羞涩的我来说是罕见的,他微微一愣,激情回应,这一番热吻呦……
相比做爱,我更喜欢充满温存而缠绵的拥抱与接吻,这会将我身体深处的爱意发热蒸腾,沉浸其中,整个人轻飘飘似神仙,也许神仙也不及,而且一个男人,跟你做爱未必肯花上这么长时间接吻,安朝就很有耐心,因为我说过我喜欢这一套,是故他每每延长了前戏的时间,时日一长,他自己也深陷其中,我们的爱好得到统一。
次日清晨,我们整装待发,安朝换上了平民服饰,而我自然而然地扮成平民老婆。我还是第一次穿这种粗布衣服,极有新鲜感,安朝对服饰的关注与兴奋当然比不得我们女人,他更关注比较实际的问题。
“如果父皇当初连良王之位也不给我,那么这些年,我们穿的都是这种衣衫。”
“十万个如果。”我嗤笑。
他又转而关注另一个实际问题:“不知尹清屏是否愿意出山。”
“教个小孩子而已,也许人家根本不屑呢。”我发现我真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压低声音:“蠢人。”
我诧异:“啊?尹清屏是蠢人?”
他绝望了,毫不掩饰地用看弱智的眼光盯着我。
“我是蠢人?”我的自知之明再次冒头:“我又没说过自己智能无双。”
“因为你关心这一路风景可好,会否玩得尽兴。”他叹道。
“你怎么知道?真是太了解我了。”我环住他脖子,响亮地亲了一口。
“好了,好了。”他敷衍地笑了笑,以此打发我。
他似乎没有心情,也许昨晚被我榨得太狠,可怜的男人。我试探地问:“难道你想和尹清屏暗中勾结?”
他侧目:“你用词能不能委婉点儿?”
“你不是再世为人了吗?”我心中满是伤痕。
他微笑,耐心地道:“你忘了京城还有两位皇子大人?他日我不求登高,却也不能任人推下万丈悬崖。尹清屏只是自保。”
“祝你成功!”我放下心,恢复为懂事的小女人。
他素来爱这一套,所以满意地将大手搭上我的肩,我们像极同甘共苦的铁哥们。
六年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沐浴着早春的阳光无限欣喜,转首看向安朝,他坐在车中,也把帘子掀着,一样的欢欣神色,不禁暗笑,小样,你也是想出门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装得不为所动的样子,闷骚啊闷骚。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有本事的人,都把自己弄得很神秘,尹清屏的居处老实折磨了我的脚,城郊的青山风景好到没话说,可路真是难走啊,对于我这种一天走多少步都能数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史上最惨酷刑。
远远地看见一座茅屋,我哀呼一声,终于到了,想着能坐进去喝杯茶吧,一扣门,尹清屏居然闭门不出,从里头扔出一句话:“只见良王。”
我一屁股坐在竹阶上,边暗自咒骂尹清屏边环顾四周,屋前有口井,看着湿滑的井台,颇有些口内自生津之感,反正那位吴侍卫长也被拦在门外,左右为难不好跟怪人发作,收了好处,又不好跟安朝发作,反正在屋外也能听见里头说话,索性效仿我随遇而安,也是一股脑坐倒,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奇怪地看向我。
要不是太累,我就自力更生了,此时我只想用性别占便宜:“吴大人。”
“不敢当。”他客气着。
我微笑:“你渴吗?”
他愣了愣,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起身去井边。
喝着清凉的井水,头一次觉得做女人真好,如果遇到的男人都不太差劲,那就更好。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好逸恶劳,沉迷安逸,不劳而获。
其实有时也想自强不息,可我是女人……呃,水真甜,水来伸手真轻松。
安朝和尹清屏在里面依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前者热情而后者淡然,不过二人似乎有些投机,最后尹清屏难却盛情,同意了入王府教导再再,我长出一口气,教育难啊,难于上青天。
交流了一个时辰,二人终于结束了谈话,安朝缓步出门,尹清屏也没有相送,自始至终我也没见过这位神秘人物的真面目。
事办完,太阳已经有些偏西,安朝兴致颇浓,邀请吴长官去城内最有名的酒楼用点酒水,吴长官开始推辞,后来架不住安朝盛情,欣然同往。
我发现安朝居然有些江湖人的豪迈,笑着拉住他:“只恨生在帝王家?”
他一笑,正欲答话,一团灰乎乎的东西撞在我们身上,我吓得一怔,只见是个身着灰衣的醉汉,手里还拿着个酒壶,见我们瞪着他,反瞪安朝,接着瞪我,然后该名醉汉笑嘻嘻地指着我:“小姑娘,不要怕……我最喜欢小姑娘了……”
拳头击向皮肉的声音,醉汉捂面而倒,安朝冷哼一声,护住我的手松开。
吴长官见人都围了过来,为避免麻烦,亮出令牌,声称正在公干,强令人群散开,这次意外得以结束。
安朝打完醉汉,依然皱着眉,我从他的怀中露出头来,只听他在我上方道:“吓着了吧?”
我重新把头埋入坚实的胸膛,笑得直抽。
“真吓着了?”他紧张地举起我的脸,端详着:“到底怎样了?”
我在狂笑与窒息中喘了口气:“他说我是……小姑娘……哈哈哈……小姑娘!”
“至于吗?”他不可置信。
“我像小姑娘呀!”我又急又喜:“太高兴了,你别为难那个人啊。”
“你……”他看怪物一样瞪着我:“疯了!”
“小姑娘。”我得意洋洋地回味着,刚才的那一幕,值得回味终生。女人虚荣吗,恐怕是的,尤其是年老色衰的女人,赞她老公好,不如说她显得年轻。女人啊…… 第 27 章
尹清屏是个怪人,不爱交流,不爱交际,我简直没见过这么闷葫芦的人,此人初来,我甚至怀疑他不会真正地教再再,再再也适应不了他的风格。
可是一问再再,他说很好。我问,怎么个好呢?再再笑着说很有意思。
原来他是真心教孩子,且不迂腐不学究,让小孩子说有意思其实不是件容易事,而他育教娱乐,实属难得。
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继续轻轻松松地做我的居家小女人。
自从再再读书,安朝比以前忙多了,每晚都要考再再的书,还自制一把戒尺,威严端坐,冒充教书先生,有一次再再贪玩,书没背出来,还真被他打了几下手心。
当时我不在旁,事后知道,那一阵揪心的疼啊,险些没把安朝晃死。查看再再手心,还真红了一片,问他疼不疼,这小子摇着头,居然说:“不疼!”
我以为他充好汉,便柔声安慰,没想到这小子抽回手,掷地有声地:“妈妈,你好烦!”
我愣在那里,打破脑袋想不明白我怎么就烦了。
“自做多情了吧?”安朝一脸神秘笑容,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再再,爹打得对不?”
“对!”再再毫不迟疑。
我倒,这不周瑜黄盖吗?虽然我知道,儿子对安朝的个人崇拜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前者经常狗一样奔向父亲身边且摇尾不迭,但此次事件,已经上升到灵魂奴役的地步!
安朝让再再往西,他觉不往东,看似听话是个好现象,可没主见比逆反更要不得,总之我不喜欢过于听话的小孩。
这次责打事件仿佛一个分水岭,此后我的儿子越来越不像我的儿子。
首先,是晚上一定要和他爹睡,但不许我偷窥他的身体,也就是说,我得滚蛋。其次,突然从以前的说不完的话,变成言语慎重,循规蹈矩的谦谦君子,这令我这个生他的人错愕不已,苦无理解之法。
如果安朝不是他亲爹,我甚至怀疑他给孩子下了药。
又到了晚上,儿子又坚定不移地表达他与爹共眠的决心,看着那双巴巴地瞅着我的大眼睛,我第无数次心软,于是滚去儿子卧室。
刚睡下,忽而想起白天商议的给辰儿过生日的事,日子近了,最好明天就布置,正想向安朝讨个主意呢,偏偏被再再打断了,反正天色不算太晚,聊一会儿再睡也不迟。
我曾经的卧室烛光明亮,里面传来安朝的说话声,好象吩咐再再坐到一边去,别出声。我不禁皱眉,不是要温书吗?温书哪能不出声?透过窗纸,安朝的影子坐在桌边,还有一个瘦长的身影走来走去,我捂住嘴巴,啊!奸夫淫妇!!
“消息可靠?”
“九成把握。”安朝低声。
咦,男人的声音?我顿时放下心,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可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策略多数万无一失,细节决定成败。”
安朝淡淡地:“放心,死过一次之人,再没点儿经验,可不就白白受了次难?”
我在脑海中搜索这略显嘶哑的声音的主人,渐渐的,脑中冒出一张瘦长的脸——尹清屏。
“尊夫人似乎并不赞成您有所动作。”尹清屏道:“不然,我们也不会借令公子之名避其耳目。”
“再再乖。”安朝的影子移向一声不吭的再再,摸着他的小脑袋:“你妈妈迂腐,又懒得很,骗她一骗,少去多少麻烦。”
“不过还是谨慎为上,尊夫人似乎是个细心之人。”尹清屏笑道:“国未得,家先乱,可不是好事。”
安朝大笑:“这倒不成问题。”低声,仿佛与好友分享一个隐秘的快乐:“她是只养熟的狗,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她能养熟。”
屋内两声短暂的笑,复又说什么细节决策消息的,当中提到简郡王。
我的耳朵已不能听声,眼前比夜色还黑的黑色的光——他说我是狗。
我不知道我待在这儿还能干什么,可也不知道怎么离开,脑中一片茫然,甚至不知为何存活。他说我是狗,呵,与狗同床共枕的,难道是人?
也许我比较脆弱,也很无能,受辱时伤心要比恨意多出许多,其实内心清明,侮辱我的是最亲密的人,我爱他,他看低我,我也不会就此与他不共戴天,可我又能做什么?冲进去质问?这更成笑话,何况已无举步的力气。
爱一个人,会同时伤害一个人吗?至少我不会,他为什么会?只因为背地里,就能随意诋毁爱人?
再再居然也骗我,和他父亲串通,糊弄他的母亲,那两个男人拿母亲当笑话,他也不反对与阻止,可见对我的漠然。最亲密之人,你可为之奉献生命,他却视你如草芥,可折可踏,被拿在手里或踩在脚下的草芥,岂能不心碎绝望。
树皮拨去,光秃秃的树干,多么寒冷,孤寂悲哀,安朝撕去了我的树皮。
不知过了多久,门一响,尹清屏缓缓走出,不一会儿就走远了。我活动僵硬的手足,突然觉得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对,不是真的,是幻觉,人老了,最容易幻听。
我起身,收拾衣衫,缓步入内,当这是散步,本来就是散步嘛。
“你怎么来了?”安朝正为再再盖被子,回身问道。
“散步。”
“不困?”他笑了笑:“我也不困,出去走走吧。”
我看着他,死死地看。
“我脸上有灰?”他疑惑地抹脸。
“你是安朝吗?”
“我是独行大盗。”他做凶恶状。
我怔怔地,头很痛,裂开似的痛:“我不认识你了。”
他耸耸肩:“最熟悉最陌生。有时我也怀疑这些年发生的一切,身边的人,是否真实。”
我心中一阵苦涩:“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病了?”他摸我的额头:“不热。不过这时节夜风凉,你在外边呆了多久?”
“不久。”我凝视他:“在尹清屏来了之后。”
他一愣,短暂地注视,随即淡淡地:“我问他再再读书的事。”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当人呢?”我苦笑,本来准备忘却,或者自欺欺人,可胸中窒息让我把它说出来,果然,窒息的感觉轻多了。
他转身看窗纸,声音有些嘶哑:“你听了多久。”
“你是想问,我听到了什么吧?”我深吸口气,破釜沉舟,撕破脸面:“你最怕听被听到的。”
他默然,背对我,看不出愧色,事实上他无须羞愧,男子汉,大丈夫,多了不起。
“也许你不怕。”我转身,看着他的后脑勺:“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不是吗?”
“等等!”他终于回头,见我要走,欲言又止,过一会儿,亮出招牌笑容:“青绢,男人私下说女人,都是这个调调,没几个肯说句好话,都想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只是你没这方面经验,我也没告诉你,男人都是这德行。我也这德行,其实跟女人背地里诋毁比她漂亮的女人是一个心理。你太小题大做了,尹清屏提到你,又暗寓我畏妻,我不挽回点颜面,就遭人耻笑了……还在难受?我陪你出去走走,你不是最喜欢我陪你散步吗?”
真好听,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我的理智让我鄙夷他的虚伪。
“好了,哄也哄了,也该高兴了。”他扳着我的肩膀:“别在这儿吵了,再再听到,对他的父母怎么想?”
一大串好听的,连句对不起也不说,是为面子?他的面子还是比我重。
我推开他,开门而去。 第 28 章
夜真寒,一如我心。
也许心寒不并可怕,心痛也不足为惧,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过去时光的失败,全盘否定付出的精力及时间,好象从前做那些事,说那些话的人,是个傻子。即使我承认了失败,也不知道未来怎么过,进退两难。
起雾了,远处模糊不清,像极我的未来。
安朝没有追出来,也许觉得没必要,多年夫妻,谁身上的痣在哪都一清二楚,他料定我会回去,或者不回去——不回去再说吧。也许他在笑,笑我过于敏感,小题大做,也许还会想,这个女人,真是无聊,定是日子过得太好,才有心情闹情绪,三餐不饱,看她还板不板得起这张脸。
往深处想,就和潜在性情有关了,有些人,受人辱骂,一笑置之,有些人则暴跳如雷,与之拼命,皆因其自卑与否。内心强大,外界影响,不足撼其分毫。这两种人,我都不属于,受辱,我会愤然,却只会内心愤然,总觉得回骂撒泼,会使侮辱更大一分,且气愤已经令我无招架之力,一时想不起其他。这算最深的自卑吧?也最无能。
我无意伤害别人,也请别人不要伤害我,大家互不相扰,不好吗?
“别动!”
身后骤然一声大喝,我吓了一跳,停步,心仍然“蹦蹦”直跳,回头,只见安朝一脸惊色。
“你看你站在哪?!”他上前,拉着我退了几步。
我向前看,顿时一身冷汗,什么时候走到池塘边,而不自知?这要不停,岂不直接掉下去,我不会水,池塘颇深,大晚上的,无人相救,岂不性命难保?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马大哈?”他怒道:“低头想什么心思?什么心思值得这样想?前面有堵墙,你还不撞得头破血流!”
我甩开他的手:“这不是正是你希望的吗?”
“你疯狗吗?乱咬人。”他冷哼:“不知好歹。”
“可不就是狗。”我忽而觉得一切皆可笑,果然就大笑:“又能看门,又能下崽,丢根骨头就能养活,还能养得熟呢!”
“够了!”他撕声。
“我有完没完?没完!”我冷笑不止:“你这么看不起我,何苦与我做夫妻?难道不掉价吗?委屈你了,你自己也觉得委屈吧?”
他的目光接近凶狠:“有这么说自己丈夫的吗?”
“有这么说妻子的吗?”
他顿住,嘴唇动了动,无声。
“对了,我不是你妻子,我是侍妾。”我苦笑:“这么久没人提,我都忘了,不好意思。”
他看着我,半晌,艰难地:“对不起……”
“你想听我说没关系吗?”我凝视他,这张脸对我来说,已完全陌生。
“你还想怎样,难道让我下跪?”他咬牙,握紧拳头。
我当然不会奢望,也清楚他是我丈夫,从前那么多不愉快,都过到现在,如今因这一句话,实在不该死揪不放,毕竟我爱我的孩子,爱这个家,失去这个家,我都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温暖的日子。我的丈夫很混蛋,他看不起我,不过我也看不起他,二者相抵,也算平衡。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更不会结束这段婚姻,脱离现状,不会过的比现在好,也许还会为衣食发愁,这何必,错的又不是我。
找台阶,为自己:“你没事跑到我身后做什么?”
他似乎看到我踢给他的台阶,眼睛一亮,吞吐一番:“找……你。”
“找我很丢脸吗?”我别过身:“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
他挑起一边眉:“哦,我追出来,你再冲我甩脸子,我不臊啊?”
“就宁愿贼似的?”我牵了牵嘴角。
他被这个笑容鼓励,继续厚颜无耻:“我认错,你看你也原谅了,以后就忘了吧?啊?”
“看你表现。”
“老婆嘴真利,我都没话说了。”他傻笑,碰了碰我的手,见我不反对,整个儿握住。
我余怒未消,唯一的排遣之法就是言语虐待:“自己做贼心虚,还怪别人有理有据?我是最仁慈的,宁愿自己气苦,都不骂人。”
他忽然侧目,用看怪兽的眼光笼罩我。
“难道不是吗?”我偏过头想了想:“我什么时候牙尖嘴利过?都是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居多。”
“没有没有!!”他恐慌地望向远处,惊魂未定:“绝对没有!”
“哼。”
“也不怪孩子了吧?”他试探地问。
“他又没向我道歉。”我不怪再再,再再怎么对我,我多伤心,爱也不会减少一分。
“这小子不道歉,我扒他一层皮。”他好脾气地道:“其实不全怪他,小孩嘛,还不是听大人的,大人用一分智慧,就能征服他们,他们才多大,又没分辨是非之能,是不是?长大了,他一定要后悔的,现在傻是傻了点,你也别生气,气坏了岂不让他今后越发后悔?大家难受,何苦何必。”
我白他一眼:“我的智力没问题。”
“当然。”他明显在无原则退让。
折腾半晌,睡意全无,我看着安朝的哈欠不为所动,继续信步:“说到底,你还是嫌我傻,不然东山再起这么大的事,连声也不透一下。”
“谁说我要东山再起?”他似笑非笑。
“好吧。”我住口,以免被气死。
起风了,他脱下披风问我披上。
“简辽一如既往支持你吗?”我拉紧披风,依然挡不住寒意。
他迟疑一下,点头。
“我也觉得他不会害你,谁也不会抢劫乞丐,你已无惹眼之物。他做不成皇帝,做个千岁也不错。听说这几年,他很受人排挤。”
“太平年月,非皇族血脉,做皇帝不易,若是乱世,群雄并起,可就没我什么事了。”他自嘲:“沾到我的边儿的人,都没好日子过,好在我还有一口气,他们的本钱,尚有一丝希望追回。”
我叹息,凝视这张天天念叨再世为人,随遇而安的脸孔,人一张嘴,真是怎么说都行,把别人当傻瓜也行,甚至把自己也骗结实了更行。
“别怕。”他拍拍我,这个动作一般用于哄儿子。
野心不死,我的话,他不会听,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样的日子,以后会不会有呢?”
“你喜欢现在的日子?”他诧异。
“你们都在身边,不用千里之外,遥遥相念。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将来死在哪,也不用费心思索。”我轻声:“你觉得这样不好,你不满足,你恨,你要过从前的生活,比从前更好。你要报仇,他们害你,你害他们,冤冤相报,这不怕,只要赢。”
“不对?如果有对错,世道也不会成这样。只有实力是公平的。”他苦笑:“你知道我每天想的什么,午夜梦回,又想的什么?我的心还是不够狠,比我狠的人,六年前赢了我,风水轮流转,我相信风水轮流转,也该让我赢了!”
“小心。”我不想和他争,按住他胸口:“你要小心。”
“等着吧,我们会有好日子的。”他壮志凌云,坚定地道。 第 29 章
怕什么来什么,我日夜祈祷,京城一片繁荣稳定,别让安朝这阴谋者有可趁之机,没想到皇帝病危的消息还是被他用各种手段获悉了。
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就掌握了可靠消息,只是懒于告诉我,说什么我知道了也没用,还得白费口舌,他忙死了,头疼,让我带好儿子,别给他添乱。
我问:“确定这次不是故计重演?”
“谁会玩两次呢。”安朝兴奋中透着深深的伤感:“他真的不行了。”
我还想说话,却被他一通乱轰,撵出书房。真无辜。
辰儿的生日由我一手操办,安朝没空,所以吃席时也没来,辰儿仿佛习惯了父亲的缺席,事实上这位父亲,在他心里也是缺席的吧?只有我知道安朝不是不爱孩子,只是从未表达出他的爱,对男人来说,爱这个东西,是绝不能让人看见的,仿佛杯子里的酒,洒出来,是种失礼的行为,又像女人的身子,被人看到,总不是好事。
辰儿毫无波澜地坐着,无喜亦无嗔,这些年,他已渐渐变成一块磨过的玉,没有棱角,却冰冷坚硬。
“今天爹有事,我和再再给你过这个生日。”我端起酒杯:“辰儿,生辰快乐。”
他淡淡地:“多谢母亲。”与我碰杯,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除了当着安朝,他对我基本不作称呼,这声母亲,叫得我心情大好:“转眼六年,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母亲真高兴,来,再敬你一杯。”
辰儿看我一眼,淡笑着举杯。
“我也要敬哥哥。”再再拿着酒杯,先去碰了碰哥哥的杯子,然后一鼓脑地喝干。
我吓一跳:“哪有这么喝的?待会儿要醉的。早知道不给你杯子了,难不难受?”
再再梗了梗小小的脖子:“痛快!”
我掩嘴笑,对辰儿道:“都是和他爹学的。”
“妈妈,要吃这个。”再再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甜羹上,我舀了一碗给他,这小子没吃几口,又指着糖醋排骨:“要这个要这个!”
我夹了一筷子给他:“老实点,你看哥哥,多懂事。昨天不是会用筷子了吗,自己夹。”再再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两根长长的细棍上,周围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
“辰儿。”我默然一会儿:“说到底,是我们误了你,已经成年,却连出这个王府也是不能,更别说建功立业了。”
“母亲何出此言?”他放下酒杯,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诧异:“你这样想?”
辰儿微笑,眼中却无笑意:“不知父亲如何想?”
“呃……”我沉吟:“你父亲自然是不敢多想,他常说得过且过,你也不是不知道。”
“母亲就不怀疑吗?”辰儿把玩手中白瓷杯,他喜骑射,晒得颇黑,越发显得杯子白得耀眼。
我笑了笑:“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敬母亲一杯。”他为我斟满酒。
这是第三杯了,通常我喝完三杯就会有些头晕,暗想不能再贪杯,六年前,在安朝跟前烂醉出丑,不管丑成什么样都没事儿,在晚辈面前可要保持良好形象啊。
“母亲这些年,过得好吗?”辰儿看着我。
我笑道:“何出此言?”
他端详我:“面有凄色。”
“小孩子懂什么。”我随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饮完才发现忘了三杯不过。
“咚”一声,再再倒在桌上,打着小呼噜。
“看他下次学不学爹。”我让丫鬟把再再抱走。
“你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辰儿淡淡地:“父亲总把随遇而安挂嘴边,可据我看,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他。”
我忙看向四周,低声:“不要乱说。”
“父亲即使不动,将来,我也会动。”他仰脖,一杯酒喝干。
我惊道:“辰儿!”
“喝多了。”他的漫不经心很像安朝,大事化无的功夫也是像极。
我放下心,其实哪能放心,悬在半空而已:“你们太不容易满足,要了这个,看着那个,那个到手,又不知道看向什么了。一辈子就握着到手的东西看来看去。”
辰儿的神情已是标准的成年人,成年人的无奈与沧桑:“不做这个,又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摇头,不摇还好,整个头忽然像没有重心,球一般滚来滚去的:“这酒太陈,头晕得很。”
“天色已晚,母亲歇息吧。”
“不。”我按了按额头,想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辰儿,你十六了。”
“我是十六。”辰儿显然对这句废话不明所以。
我一笑:“有没有特别想过的日子?”
他沉默一会儿,侧过头,缓缓道:“我想的,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看你求什么。”我神秘一笑:“我说的这个,就是可以实现的,而且很容易,只要你点一下头。”
他转过身,注视我。
第一次做媒,我还沉浸在成全人的喜悦中:“成个家,不是很容易吗?苏徊的女儿,今年一十五岁,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人又娴雅安静,我特意拿你们的八字算了算,真是天生一对,再合适不过了!”
他骤然脸红,面有怒色:“你……你说的什么!?”
“实实在在的好事呀!”我酒气上涌,当下觉得自己太伟大了:“别害羞,男子汉大丈夫,当婚则婚嘛。怎么样?你觉得好,我就和你父亲说,他也为你的事操心,老催着我办了呢。”
“你……真是庸俗。”辰儿起身。
“别走哇。”我拉住他的袖子:“成不成,给句话啊,你羞答答的,我可要认为你默认了。”
他怒吼:“我不默认!”
“哦,哦,别急,这个不满意,咱们再换一个。”我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小姐的资料:“你看这个,她父亲是——”
“够了!”辰儿甩开我的手:“母亲喝多了,胡言乱语,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双脚站立不稳,被他一甩,摇摇晃晃,眼看要和地面亲密接触,只觉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我不由笑道:“辰儿,我今天……真高兴,你头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虽然你还是不喜欢我……我是为你好呀,成婚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辰儿苦笑:“好,好。我先扶你回去。”
“我……”我想说我没醉,可一阵头晕,来势凶猛,身子轻飘飘的,眼皮也无法睁开,渐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明亮的天色,应该是中午了吧?
安朝坐得远远的,独自下棋,我叫他:“哎。”他不动,我又叫:“哎哎!”他还是八风不动,我气急,拾起鞋丢到他脚边:“良王殿下!”
“什么事?”他转过身,无懈可击地自然。
我头痛,就没心情和他玩转圈圈:“你聋啦?”
“首先,我不叫‘哎’,其次,我不叫‘哎哎’,最后,我的听觉很好,你的那声良王,我听到了。”
我黑着脸,这人又欠揍了,可是我又不能揍他,这会落下河东狮的名声,影响自身不说,还会让别人的同情转移到他身上,不划算的事我是不做的。
“真是又做大灰狼,又当小白兔啊。”他看着我无辜的神情,自己也变得很无辜。
“我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我回来时你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他转过身,继续他的棋局。
我有些汗颜:“不会是辰儿背我回来的吧?”
“也许。”他慢条斯理地:“如果是这样,可苦了辰儿了,背上这么一团肉,怎么着都要修养三天吧。”
“你以为你就不是一团肉?”我恶狠狠地:“那小肚子,跟我怀再再时差不多,还是快生的时候!”
他很苦恼他的小肚子,每每都要捏着它抱怨,说一些英雄末路的话,我一语击中痛处,果然,他如被蝎蛰地跳起来:“你有没有口德?”
“让你说我,哼,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吗?”我暗笑,其实他没多大变化,反而比以前黑瘦,除了微微显眼的小肚子,腰带系紧一些,也就看不出来了。帅还是帅的,我很欣慰。
他瞪我一眼,拂乱棋局:“问辰儿了么。”
“他害羞。”我回忆着:“还说我们庸俗。”
安朝摇头:“无能,我说我去谈,包管一谈既成,你非要争这个功,看看,碰一鼻子灰吧?”
“你又能好到哪去……”我嘀咕着,躺倒继续睡。
“我也是十六岁成家。”安朝若有所思:“也是父皇找我谈……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其实有时,我真羡慕有母亲张罗婚事的人。”
我随口问:“几岁有女人?”
“十三。”他忽然醒悟,怒视我。
“哈哈,套出来啦。不良少年,这么小就乱搞男女关系,小鸡鸡还没长大吧?也不怕落下毛病,伤了根基。”
他顿时红透了脸:“一个妇道人家,满口胡言乱语!”
我冲他做鬼脸,装什么道学家,你恶狼一样扑到老娘身上时,还不是什么淫荡说什么,且不迎合不行,逼得我也不良起来,现在倒装得一副受害者像。
男人真是伪善啊…… 第 30 章
安朝为良王的第八个年头,简郡王带兵征剿西南叛乱,收复失地,实力大增,举旗策反。时年正值多事之秋,老皇帝病危,皇子争位,朝政日衰,繁荣已成昨日之景,大臣揽权,不顾民间疾苦,民怨沸腾,国将不国。
风雨飘摇之际,简郡力挽狂澜,招义军,举大旗,旗号不是清君侧,而是拥护正统。正统即废太子安朝。安都安建声名狼籍,皇后因外戚干政,更失民心。简郡王挥师向南,几乎没遇什么抵抗,又因声势之大,旗号之助,各地纷纷投诚,势如破竹。
万里之外的良王府则比西南宁静得多。安朝自从收到简辽的捷报,无日不欢,眼中恢复了八年前还是太子时的神采,整个人焕发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他已比从前沉稳多了,每天照常读书骑射,内心的狂喜,外表一丝也看不出来,只是深夜时而醒来,拉着我的手说:“好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个时候,最须警惕防范,安朝开始注意饮食,每每银针试毒,夜里宝剑在侧,随时应付突如其来的刺杀。不过一切似乎没什么异常,直到一天,侍卫抓到一名擅闯王府的黑衣人。
安朝平静的面孔看不出半点波澜,淡淡地道:“告诉你主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认命了。”
刺客被释放。
安朝转而向尹清屏一躬:“先生良策,果然奏效。安朝得先生,如刘备得诸葛也。”
尹清屏摇着折扇,一脸诸葛亮似的神秘笑容:“我若不说,王爷岂不也知请高手暗中保护?王爷大展宏图之日也该到了,据在下看来,不过这几日耳。”
我心中仿佛有个腐烂的橘子,又苦又酸。不过这几日,我的太平日子,也就这几日了。
“你也看到了,只守不攻,恐怕连怎么死的也不知晓。我不攻,就是被人攻。”他鄙夷地看着我颓丧的神情。
我默然,什么也不想说,也无可说之事,他都决意这样做了,还试图让所有人赞同,真是可笑,人做事,最开心的是为自己,最不开心的,是花费无限精力,让所有人知晓并赞成。我们为什么要把一生浪费在让所有人赞成上呢?
三日后,安朝收到简郡王密函,只有两个字:起程。
我的心好象活生生被人掏走,空荡荡地难受,眼泪也不听话地涌出,想靠在他的胸口哭泣,又怕他说我影响斗志,哭哭啼啼不是好兆头。做女人,一定要懂事,不合时宜地扰人,总是下乘,我惟有独自垂泪。
或者我的哽咽声太大,引起了喜悦中的他的注意,他拖起我的下巴:“你应该高兴啊。”
“喜极而泣嘛。”我推开这没心没肺的,兀自上床。
他吹灭蜡烛,靠在床头,并不急着睡下。
“明天什么时候走?”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他发光的眸子。
“一早就起程。”
这黑暗,像极了未知的前景,悬而不动,却让人心里腻腻的:“其他都安排好了?”
“我走后,立即就有一队人马赶来王府,接替这里的侍卫,那是简辽的人。”他道:“到时你和辰儿、再再,躲到房里,外边再乱也别出来,拢共也用不了多久,半壁江山都是咱们的了,那些侍卫识时务就投诚,若是死抗到底,也不差添几具尸体。”
我打了个冷战,他的语气像个罗刹:“你在外边,自卫是没错的,只是别妄造杀孽啊。”
他冷笑:“比我残暴的多了,得了江山,还不是快快活活,死后下地狱么?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只管活着的时候,死后的事,虚无飘渺怪力乱神,可没心思参透。”
“那也为儿子积点儿德啊。”我脱口而出。
他默然,拍了拍我的肩:“放心,这次打的是仁义的旗号,我怎会自己掌嘴。”
我长叹:“就要走了……这就要走了?”
“孩子就拜托你了。”他标准居家男人的口吻。
我啼笑皆非:“什么时候又拜托过你?”
次日清晨,安朝出发,他似乎对家里很是放心,接过我敬的平时他最爱的状元红,一口饮尽,我嘱咐:“一切小心,平安为上。”他点头,一跃上马,一马当先,和身后的尹清屏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中,只留下尘烟两串,良久方散。从前买通的守卫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走了的这二人在他们眼中,仿佛透明的一般,这是安朝多少年前布下的暗棋呢?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还是有些天赋的吧?也许是本能,帝王家的孩子,自从出生,就以此为毕生事业。说实话,他并不算非常成功,否则不会由太子变为良王。他傲,急,用人不当,但重小节,善揽人心。争位时,或许处于下峰,一旦登上皇位,却能将帝王之道发挥极致。我对他信心五分,担忧五分,这十分的心,由此均分两半。
安朝所言极准,阳光刚有些热度,一阵马蹄声就已飞速而至,外边先是喊话,随后大乱,人吼马嘶,打雷一般。我搂紧辰儿和再再,一面害怕一面留心外边动静。
再再睁着迷茫的小眼睛:“妈妈,打仗啦?”
“再再不怕。”我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马上就不吵了。”
辰儿嘴角一丝冷笑:“母亲,是父亲动了么?他现在,已不在府中了罢。”
我没心情理会这个怪腔怪调的小大人,喊杀声似乎有所减缓,又有人互相喊话,外边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
辰儿在我怀中动了动,很不安分,我按住:“干什么?”
“胜负已分,大局已定,没什么好怕的。”他看我一眼:“再说,母亲,我一直都不怕啊。”
光顾着听喊杀声,都没留意这中间人们说了什么,倘若真如辰儿所说,现在已经没有危险?我的心落地,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道:“现在别出去,万一他们假降呢?”
辰儿一笑,转目看我:“母亲之韬略,堪比男儿。”
这小子,现在还有心情拿人取笑,平时正正经经的,敢情都是表面工夫,哼哼,有其父必有其子。
“外面已安全,请王妃出来吧。”有人扬声道。
我和两个儿子来到阶下,战斗已经结束,地上有几具尸体,兵士打扮的人正把尸体拖走,有人在打扫战场,有人在和已收服的侍卫说话,双方都很累,却比较友好。安朝说这是简郡王的人,这些人收拾战场之迅速,可以想见战斗多迅捷,简辽带兵似乎很有一套。
总兵是李位,负责安朝外出期间的王府安全,简而言之就是保护家属,简单地认识之后,大家该干嘛干嘛。日子恢复了平静。
一个月后,我发现我害喜了。
这次怀孕出乎我的意料,初听时,我简直不相信,连换了好几个大夫,众口一词,都说恭喜夫人有喜了,我只好接受现实。
生完再再,因为不知未来怎样,我们没敢多要孩子,怕多出了不必要的负担,几年以后,我也渐渐淡了生育的心,毕竟有比这更值得惦念的事,没想到,这个小生命,在这个时候活生生蹦到他娘的面前。
真不是好时候,安朝参与皇位之争,前途未卜,又远在千里之外,我为他担心,尚且不暇,哪有精力迎接一个孩子的降生?雪上加霜,千斤重担。
我不想要孩子吗?当然不是,何况他已不请自来,我不得不面对,可我心里没底啊,从未有过的没底,从前生再再,有安朝一直鼓励,忙前忙后,给了我无限勇气与信心,可这次,他连我已经怀孕都不知道!
告诉他,怕他分心,也帮不了我;不告诉他,我一个人,只觉得心里发虚。或许我真是被他惯坏了,这些年,很少独立承担什么事。
怎么办? 第 31 章
怀孕这种事,只有两种解决方法:生和不生。我不知道安朝的态度,我个人是倾向不要这个孩子的,经过几天的冷静思考,已经把现实变成眼前唯一清晰的东西。
既然不生,就一定要让安朝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他有权利知道其去留问题,我不喜欢有些女人说,孩子长在我的肚子里,就该由我决定,可没你那男人,这孩子也不会长在你的肚子里是不?问一声是礼貌,也是尊重,反正到头来都是你自己的事,他心里有你,为你担心,不赔;心里没你,让他不高兴,添堵,费脑筋,赚了。
安朝走了一个月,应该没有到达目的地,也就不怕影响他情绪,我修书一封,主要表达了多事之秋种种不宜,也为我们的孩子没能来到这世界上表示遗憾,派人飞速送去。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他的回信时,一看之下,差点跳起来,他居然说我愚蠢。
具体内容是这样的:愚蠢,有孩子就要生,生下来就要养,难道你认为我没有养育子女的能力吗?难道你以为你堕胎我就没有危险吗?你这个不爱惜自己的凶手!
白痴,堕胎才没什么危险,有经验的产婆对于这方面也是游刃有余,我是凶手?哼,那你的命根子就是凶器!
人不在跟前,无架可吵,得不到发泄,我只能安慰自己,使怒气平息,顺便砸几个花瓶。难道我不想要孩子吗?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我想要啊!不然一切都很好解决,再好不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爱重,还是我的爱重?不要他,是你的心疼一些,还是我的?这一尊重,越发尊重出祖宗了!
好,留下孩子是你说的,将来他活得不如意,也是你的错,怨不得我。你不是要生吗?我就生,快快乐乐地生,生孩子算什么,又不是没生过,谁不想子孙满堂,人丁兴旺。
产婆在五个月时就请来了,随时应付意外发生,我又多请了几个老妈子,有这些实战经验丰富的大妈垫低,塌实许多,她们又都是些坚持三年抱俩五年抱仨的主儿,嘴上又是罗嗦又令人宽心。
我曾问他们是男是女,她们起先含含糊糊地,后来我说我想要女孩,她们才恭喜我得偿所愿。
“这么大的肚子,一准是丫头。”
我看着她们,只是笑。
“夫人怕冷么?”
我点头。
“那就是丫头了!”她们笑道:“丫头好,好打扮,又贴心。王爷也该有个郡主了。”
八个月时,我的肚子过于大了些,于是担忧地问:“会不会有问题?”
“孩子长得好呗!”大妈们众口一词。
我放下心,直到生产那天,果然生了个女儿,我痛并快乐着,这次的痛感比头一次减轻多了,生下来也容易多了,看来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正想让产婆把孩子抱给我看看,肚子忽然再一次疼起来,产婆不愧是经验丰富,一面张罗一面喜道:“里面还有一个,夫人再使把劲。”
苍天,我做梦也没想到是双胞胎!大地,这次真是生过瘾了!
我的双胞胎女儿像是一个印子里倒出来的泥人儿,一模一样的圆圆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嫩的小嘴,弯弯细眉很像我,浓密的黑发得自她们父亲的遗传,漂亮得如同小仙女。
我喜不自胜地把这好消息告诉安朝,这家伙的回信依然气人:听我的没错吧?下回再敢自做主张,看我怎么收拾你。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这次由你定,别让我失望。另,父皇已归天,皇后等隐瞒实情,封锁消息,吾至今方知,他们之末日亦到矣。大军已逼近京城,一月可攻下。待局势稳定,即接你入京,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等我验收。
我哭笑不得,对他彻底无话可说。
据他说,情势一片大好,这倒令我很是安慰,这个月子,也可做得安心。现在唯一要解决的就是孩子的起名问题,为此我不辞辛劳,翻阅了很多唐诗宋词,找到了无数美丽的字句,一张纸上写满了待选的名字。
选择一多就会头痛,我没有悬念地头痛了,纠结了。最后,还是那帮大妈说:“小孩子才多大,太金贵的名字,反倒不好,您看那穷人家娃儿,大冷天满处混跑都没事,富人家孩子就见不得一点风,着不得一点凉,都是贱名护着。夫人不妨起个俗气的名儿,越俗气越容易养呢。”
说的也有道理,我小时侯就叫枝儿,那些叫什么兰什么月的,都七灾九难的,而我总是活蹦乱跳,用不完的气力,看来过来人的话还是要听。
“狗蛋、马驹的又太难听,且不像女孩子名儿,草儿、叶儿,又太没品位,终究是郡主呢,外人笑话。”我犯难,想了许久,忽而灵机一动:“这是一对宝贝,对对宝啊,干脆把对字拆开,又又和寸寸,既应了景,又不落华丽。”
大妈们连说好:“和您大儿子的名儿正好呼应,这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我为自己的才华而倾倒,顿时定了下又又和寸寸,至于安朝满不满意,哼,我有我的主意,不理他。
做完月子,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他接我入京了。
据说他已攻下京城,只差没有昭告天下,荣登大宝,那不过是等个吉利日子的事儿。京城的抵抗并不顽强,军队逼到城外,就已有将士不战而降,没降的,交锋几次,眼看不敌,也就降了。皇后及两位皇子交出玉玺,安朝不计前嫌,未伤之分毫,已让其稳居后宫,天下莫不赞安朝仁义,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也会施以仁政,真是民心所向。
一切都好,我也就彻底放心了,可他为什么还不接我入京呢?
有人说当你十分期待一件事,就会觉得时间特别漫长,也许是接我的人还在路上吧。等啊待啊,盼得脖子都长了,秋天变成冬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一队护卫打扮的人到了王府,我早已迫不及待,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安朝的两子两女坐上驶往京城的马车。
这里有必要申明一下,我高兴,不是因为安朝快要当皇帝,事实上他当什么都是我男人,我只把他当丈夫,我高兴,是因为分离一年,一颗心也悬了一年,终于能够见面,至于今后的日子有多富贵荣华,不可以说不关心,可绝没有见到久别的丈夫狂喜。
其实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名分。按理说,这么多年,我不离不弃,悉心照料,又为他添了三名子女,皇后的位子非我莫属,他又几次提过,一旦做了皇帝,这个皇后一定是我的。我开心吗?那是一定,可是,我还不至于那么天真,也没把帝王权术的份量看得那么轻,这不是家里谁掌握菜钱的问题,这是一个国家,我的丈夫是国家的主人,一旦他是千万人的主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不仅是我的丈夫,这点不得不承认。
我发现我是个实际的人,也是个悲观的人,这个想法令我莫明失落。
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带着些薄弱,颤颤巍巍,飘飘洒洒,落在地上,一眨眼便融入土中。
我撩开车帘,这片耀眼的白,真是映得心境明亮,不由得忆起,九年前入良州,走的也是这条道,那时凄凄惨惨戚戚,惶惶如丧家之犬,好不悲凉,如今故景犹在,故道重走,心境却是不可同日而语。那时身边除了安朝,再无他人,如今多了这么些可爱的孩子,命运真是神奇,毁了这个,又给了那个,中间的感受,就是沧桑了。
沿途有大批运送粮食的车辆,不时与我们擦肩而过,我问车畔的将士:“桐州还不安宁么,动这么大干戈?”
将士道:“回夫人,不是打仗,桐州已无战乱,粮食是给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我不禁点头,果然是仁政,安朝的决策是对的,他的眼光比大多数掌权者长远,收揽人心这一块,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不管是不是真心,赈济百姓,总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他连积德都不用我说,看来自负且喜欢包办一切的人有一样好处,就是令身边的人省心。
页:
[1]
2